第111章
天降神雷,匈奴战败的消息在大秦日渐完善的通讯工具中，迅速传遍整个天下。
随之而来的就是匈奴人的安置问题。
嬴政有意接收他们为新秦人。
现在天下经过多年的征战，人口一直涨不上来,导致人少地多,许多本能开垦出来的荒地也只能让它继续荒芜。
匈奴人是夏之后裔，真论起血统来与大秦也算是同族同种。
“陛下，臣以为暂时不应当接收匈奴人。他们虽为夏之后裔,但分开日久，现在已是文化习俗不同的两族人,若是强行合并只会玉石俱碎。”
“臣以为，可派人进入匈奴部落,让他们学习大秦的语言文字，学习大秦的礼仪伦理，让他们主动融入大秦，成为大秦往外探索的前哨。”
现在他们已经不再是以为六国就是全天下的井底之蛙。
在仙人的演示之下,他们知道六国之外还有许多陆地,这些土地上或许还隐藏着不同族群。比如那些会和秦国通商的西域人不就是来自遥远的西方吗。
他们那里有珍贵的胡椒香料和美丽的宝石,那也就代表着那边有一定程度的文明。
对于匈奴的处理没什么大问题,他们一开始就打着占据匈奴的地盘,让他们给大秦养羊养马的主意，现在只不过这地盘一不小心大了一点而已。
“淳于越，儒家讲究礼乐，教化匈奴一事就交给你们吧。”
淳于越没有在这种事上跟他抬杠,利落地领了命令。
“李斯,匈奴野蛮,需得让他们知道我大秦的规矩。”
李斯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解读出嬴政的言外之意,“臣会安排法家弟子与之同行，因地制宜修订出最恰当的草原律法。”
嬴政满意地点点头。
不愧是他最顺手的头号工具人。
“陛下，”见这话题搞了一段落，已经打了许久腹稿的典客立刻出列，“西域之地有胡椒等物，几个月前立了大功的大蒜就是来自西域，臣以为应当组织队伍，探索西域。”
“那边必定有国家，现下大秦休养生息，两边又相距甚远……但等以后大秦强盛起来，与西域国家的摩擦必然增多，便如大秦与百越、与匈奴一般。”
他掷地有声，“臣奏请陛下，提前收集西域诸国的情报，以免措手不及。”
朝堂上的都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匈奴、百越，这是什么地方？
大秦的邻居。
西域又是什么地方？
比西戎更远的西边。
什么时候那里会变成像百越匈奴那样，与大秦摩擦增多呢？
那当然是成为大秦的邻居啦！
至于为什么远在天边的西域各国会成为大秦的邻居……咳咳，不可说，不可说啊。
这种话题，现在西域来的胡商还是他们的朋友呢，怎么能说破。
“有事启奏，无事……”站在御阶之下的内侍气沉丹田，开始收尾。
但还没等他说完，门外快步跑进来一个内侍，啪地就往地上一趴：“陛下，仙师回来了！”
话音刚落，依旧一袭青衣的微生雪就迈进了大殿。
“拜见仙师！”文武百官齐齐行礼。
嬴政站起来走下御阶，笑着迎上去：“恭喜道友修为更进一步，道途坦荡。”
一边说一边在她身上扫视，没发现任何不同之处，若非要说，大概是比之前更加缥缈出尘了？
微生雪也回了笑脸，“多谢道友吉言，这次确实收获颇丰。”
百官又齐齐再拜，“恭贺仙师仙途昌顺，长乐无极。”
“不必多礼，谢谢各位。”微生雪摆摆手，一颗颗小丸子划过空气，落在众人的面前，
“渡劫后的一点小玩意儿，大家随便吃两口，补补身体。”
又跟嬴政解释，“以你的实力，这点小东西已经没有作用了，回头给你做个飞行法宝，你抽空多熟练熟练灵力。”
嬴政露出明显的笑意，回想起上次被带着在天空飞翔的奇妙经历。
“那政就等着道友的礼物了。”
寒暄之后，微生雪随着嬴政坐到御阶之上，问起科举制的进度来。
“我在云中郡遇到一个很聪慧的小姑娘，让她回乡下场试试院试，明年开春能赶上吗？”
小姑娘？
“女子？！”
迂腐的老头张口就想反驳，被旁边人眼疾手快地拉住。
——跟仙师唱反调，陛下盯着你哦。
一群人用尽量委婉又直白的语言，把他们的顾虑和反对的原因表述出来。一番话，耗费无数脑细胞，可比跟政敌斗智斗勇都难。
但微生雪只觉得他们很奇怪，这关键难道不是有才华有能力吗？怎么就扯到性别上来了。
“你们缺人都缺成什么鬼样子了，还在这里挑呢。”
她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在她的观念里，人才能用就行，与性别没有关系，她无法理解这些人在倔强什么，就像他们不明白她为什么毫不在意性别。只能说双方生活的社会环境差别太大。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反对，也有一些朝臣非常支持这项决定，直接与反对的人对上，甚至比微生雪这个提出话题的人还坚定。
“这几位大人家中男丁不成才，倒是听说女儿天赋不凡。”看出了微生雪的疑惑，嬴政小声为她解惑。
微生雪表示明白，说白了还是利益。
按照大秦现在的制度，下一代并不能继承自己的地位，如果连着两代不成才，那自家的身份地位就要飞快掉落了，所以保证家族的延续和荣华，比所谓的旧俗更重要。
以前没有办法只能干着急，在外装出风轻云淡的模样，回家后死命鸡娃，但现在抓到了救命稻草，原本家族的无望未来有了希望，结果却有人要抽走他们的救命稻草。
若是从来没看到过希望也就算了，但都已经握到手里了，却被人抢走，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大仇！
难怪这几位跟斗鸡一样，屡败屡战，一人能怼十个。
微生雪没有参与他们的争端，此事的利弊明显，相信嬴政会做出最适合的选择。
她回去后就娥姁打了远程电话，告诉她不用担心，好好准备明年开春后的院试。
传音石暗下来，这是挂断通讯的标志。
微生雪走出房门，院中的草木在灵力的滋养下依旧如春夏一样繁茂，连温度都维持在最舒适的程度，在院中伺候的宫人们穿着轻薄的春装，与院门口路过的人截然不同。
顺着走廊走出长生殿，微生雪依旧没有太大感觉，但肉眼可见的，草木都带上萧瑟之气，枯黄的叶片透过宫人精心伺候的花草直愣愣地戳着，暴露出生机之后的冬意。
来往宫人换上厚实的冬装，不过与去年不同，他们穿着的衣服蓬松松地鼓起来，像是填充了棉花。
微生雪没有在这里找到棉花，不过南边曾供奉上一棵树，上面生长的棉絮可以一定程度上代替棉花使用。经过推广采集，现在已经能大致覆盖咸阳城内的使用所需了。
不过要是想更快解决冬季穿衣问题，还是得尽快寻找棉花，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棉花。
微生雪在心里盘算着，她甚至想到如果实在找不到，就用玄学手段解决，在大秦激活灵脉后，就把暖身咒直接通过纺织编织到布料上。
“仙师怎么站在风口上。”阳滋公主捧着几卷帛书回来，见她站在门口，忙快步上前，示意宫婢去取一件斗篷过来。
“你回来啦。”微生雪伸出一只手，接住被秋风卷起的落叶，“冬天快到了。”
阳滋公主也走过来，落后她半步，也学着她的动作去抓飞起的枯叶，轻笑道：“冬天到了，我回来了。”
她松开手，轻飘飘的枯叶再次被风扬起，打着卷儿地飞舞。
……
“快到过冬的时候了，我去地里看看。”面色红润的男人放下碗，起身从门后挑出一把最适合锄草的锄头，扛在肩膀上往外走去，他日日都得去看看宝贝冬小麦，掉一片叶子都得心疼。
“路上小心，莫要弄坏了庄稼。”女人扬起声音叮嘱，目送他离开之后就转头拍掉了孩子想往碗里伸的手，“跟你说过几遍了，吃饭不能用手抓，就是记不住。”
一边唠叨一边起身给他纠正拿筷子的姿势，态度是与一年前截然不同的平和。
旁边更大一些的二儿子羡慕地看着弟弟享受亲娘的温声细语，想起去年自己用手抓饭菜被扭着耳朵骂，越想越不平衡，狠狠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块肉，肥肉特有的油腻味充满口腔，让他瞬间就消了气。
弟弟虽然有阿娘的温柔，但他少吃了一年的肉！
如果家里能一直这样就好了，他不想再过饿肚子的生活，以前饿肚子的时候可难受了，恨不得天天爬树捉鸟，如果淘到几个鸟蛋就要赶紧塞进嘴里，不然就会被村里的大孩子抢走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不用掏鸟蛋，家里养的鸡能自己吃鸡蛋了，他以前从来没吃到过鸡蛋。阿娘说，那些是要攒起来送到集市上卖，好买一些盐巴回来。
“阿娘，我长大以后也要去城里的工厂上班，赚好多好多钱回来，让你们老了也能吃到鸡蛋，还有肉！”
大男孩舔舔嘴唇，咂摸着嘴里的肉味，向母亲大声宣告他的志向。
女人听到他的话，笑着摸摸他的头，是与以前完全不同的温和，“好，我儿子就是有志气，等你长大了就进厂子里，你得好好学认字，以后当管事，省得跟你爹一样天天卖力气。快吃菜吧，今天这些肉都能吃掉，不用留着明天了。”
大男孩狠狠点头，抬手摸摸母亲刚才摸过的头顶，仿佛这里还残留着温柔的温度，另一只手拿着筷子伸向切得厚厚的肉片。
阿娘不会每天泼辣地叫骂，不年不节的也能吃到肉，这样的日子可真好。
村长说得对，仙人是大好人。
他希望仙人能一直留在大秦，让他能天天吃到肉。
等饭吃得差不多了，大男孩就放下碗筷，自觉的去了家中圈养的畜牧。他家养了一头猪，一笼子鸡，还有一大窝兔子，这些都是阿父在厂里上班发来的工钱。
那是一头肥头大耳的猪，被养得油光水滑的。
大男孩一边往食槽里倒猪食，一边念叨：“猪猪啊，你快些长，等明年的这个时候，就能杀了吃肉了。这么大一头猪啊，得吃到什么时候？是不是得早些去学储存猪肉的方法，不然岂不是会烂了没得吃。”被自己想象吓到的男孩加快速度将猪食都倒进去，拎着木桶就往屋子里跑。
阿娘，不好啦，咱们家的猪肉要烂掉了！
旁边的兔子笼中，一大窝兔子挨挨挤挤的，各个都是肥的很。
……
“兔肉就新鲜吃两顿，其他的做成熏肉，兔皮就别卖了吧，都是杂色，卖不上价钱。爹娘年纪大了，一到冬天就膝盖疼，给他们做几个毛毯子。”
相比于上一个村子养殖时间短，泾阳的后山村，作为第一批享受到大秦发展好处的后头村，他们的存粮就丰富多了，日子也好了许多。
寻常农家连几日下一个的鸡蛋都得好好攒着换必需品，现在却能轻松说出兔皮不值钱不必出售的话。而他的妻子也是平淡地点点头，丝毫没计较卖兔毛的钱财。
“留下一对公母兔子，剩下都趁着天气好杀了吧，回头我和婶子她们商量商量，凑一块熏肉，也能省些柴火。”该花花，该省省，不必要的浪费不可取。
“你决定就好。”男人对此没有意见，“快过年了，煤厂的活儿重，下旬休息我可能不回来了，家里你看顾着点。”
“家里杀猪的事我已经托付给三叔，许了他半副猪下水当谢礼，你别落了，不然回头传出去，咱们全家都没脸见人。”
女人点头答应，“放心，我事绝对不会忘，还是在村外的小河边杀猪吗？”以前村子里杀猪都是赶到那里收拾。
男人摇摇头，“不了，今年要杀猪的人家多，那里地方太小腾不开手，换到村子里那块晒谷场上。那里今年铺了水泥，地方又大又宽敞。”
女人哎呦一声，今年村子里用了仙人传授的养猪法子，那猪崽长得是又快又肥，年头带回来的猪崽，年尾就能出栏，再加上养的一大窝兔子……
“这么多肉，明年一年都吃不完吧。”
以前吃肉只有逢年过节沾点荤腥，就算是偶尔在山里猎到野味，也要送到集市上换些针线盐巴，哪有这样放开吃肉的时候。
他们还真没有处理这么多肉的经验。
“这都是多亏了仙人啊，”女人双手合十，对着咸阳城的方向拜了拜，又叮嘱男人，“你在厂子里好好干，听说那也是仙人传下来的哩，算起来也能说是给仙人做活了。仙人帮我们这么多，咱们可得记恩。”
男人夹了一筷子肉片盖在饭上，“我省得，你顾好家里就成。”
他想起厂子里的兄弟说要凑钱给仙人盖座庙，不过上头没允许，说仙人不需要这些身外之物。
这才是真神仙呢，连香火都不在意。
不过仙人不要，他们不能不做，等凑齐了钱，寻摸个闲着的时候，就去山里头盖一间，不用给外人看，就他们自己人拜拜，等以后仙人回了天上，也有人日日给她供奉，免得她哪天想吃香火却吃不到。
转眼就到杀猪的日子，村子里的好手早早换上装备，各家都端了盆子来接猪血，这可是好东西，随便放水里一烫就嫩得很。
里正搬了个凳子站在上面，扯着嗓子讲话。
大致就是总结了这一年村子里的变化，大家的生活变好了，要感谢仙人，感谢陛下，大家好好干活，争取明年过上更好的生活等等。
几乎村子里的每户人家都要杀猪，杀猪声在后头村的上头飘荡了好几日才停歇。
女人们端着猪血回家，一路上有说有笑的，村子里铺了路，也不用担心再跟以前那样，一不小心就踩进泥坑摔倒，走起路来稳当得很。
“那我就先进去了，今晚阿木要回来吃饭，我得赶紧给他备上。”阿木媳妇跟其他人分别，转身推门进入自家院子。
高大结实的土墙将她家的屋子圈在里头，把门一关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这阿木家变化可真大，以前那破屋子连篱笆都烂了大半，现在都垒起土墙了，还有那院门，做得可真平整，以前我来他们家的时候，每次推门都一不小心就把门给卸下来了。”
“嗐，谁让他家阿木争气呢，认字快又肯干，不到半年就在厂子里当了小管事，瞧瞧，这才几个月，家里的屋子都翻新了，听说还要把儿子送去上学。以后，说不定咱们见到就得喊大人了。”
几人嘻嘻哈哈地笑着走远，一墙之隔内，阿木媳妇摸着干净平整的灶台，眼中露出一丝恍若隔世的茫然。
这样的好日子真的是我过的吗？
这不会是一个梦吧？
梦醒了还是那个要为明天没有米下锅而发愁的穷苦人家。
阿木媳妇在做饭的空隙想着现在的生活，那真是跟掉进了福窝里一样。
晚饭全家都在，时不时就能沾点荤腥，晚上天气冷了，就上炕睡觉，暖融融的，就算只盖薄薄的被子也不会冷，底下烧的不是柴火，而是当家的从厂里带回来的煤灰，用泥巴捏一捏能烧一晚上，厨房里用蜂窝煤炉子炖上一锅加了鸡蛋的粥，等明天早上起来就能吃，连早起做饭的功夫都省了。
仙人啊，如果这真的是梦，那就让这个梦再长久一些吧。
当冬天的第一片雪花飘下来的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屋檐下都挂上了一挂挂的熏肉、腊肉，油汪汪的，看着就让人口水直流。
“这次试验地里的冬小麦长得很好，等明年开春后，就能结出足够咱们整个县人种的麦种，以后咱们也能种两季粮食了。”
虽然现在不缺吃不缺穿，但对粮食的渴望依旧根植在农人的骨血中。他们盼望着粮食丰收，盼望着家中的粮仓被填满，以此抵御不知何时降临的灾祸。
……
“今年冬天寒冷，或许会有雪灾，让巡逻的人多注意。如有灾难，立刻上报。”
朝堂上，嬴政将此事吩咐下去。
仙人早在半月前就已经预警，提前知道的灾难就算不可避免，也要将损失降到最低。
负责此事的官员领命退回队列中。
嬴政又提起另一件事：“明年开春后的院试准备的如何？”
准备工作一直在进行，如果没有出现特别大的意外，院试会在各县顺利开展。
还是老生常谈的问题，女子到底能不能参加？
反对派倚仗惯例和利益，声音特别大：“自古以来，从未有女子为官之事。”
“女子为官，官服是何等规制。女子柔弱，若是需要外派，能不能受得了苦；等到了当地，那些人会不会服气？”
更何况，女子能为官，那又要分出一部分利益，他们可不干。
支持派为了利益也不断发起冲锋：“皇帝陛下开创前所未有之世，打破的惯例还少吗？更何况此事有仙人支持，你想与仙人对抗吗！”
“若真有才，何必拘泥于性别之见。现在大秦缺少官吏，以后再扩大疆域，又要从哪里找这么多秦吏。开放女子科举，乃是大势所趋。”
他们借用仙人曾提到过的话，“历史车轮滚滚而来，尔等不过是被车轮碾压的蝼蚁，竟然妄想螳臂当车，真是傲慢而又愚蠢！”
反对派咬住女子体弱这点不放。
支持派直接说：“仙人曾说以后大秦可成为仙界那样人人皆可修仙之地，到那时，自是比拼仙术，便是天生体弱，又有什么要紧。”
争锋来来回回，最后还是要交由嬴政拍板。
他们这位陛下，要做的事他们从来拦不住，也劝不了。
陛下，是如何想的呢？
嬴政在想什么？
所有人都偷偷地猜测着他的想法，到底是成，还是不成。
第112章
嬴政是什么看法？
李斯老神在在地站在原地,没有参与任何一方的争论。
他们这位陛下最是实用主义，只要是真有才华的人，他的容忍度近乎无限高。
直接点说,只要能干活,他不介意在位置上的是人还是鬼，更何况只是不同性别呢。
于是等消息再往外传的时候，就是多了关于科举的三不限。
——不限身份,不限年龄，不限性别。
消息一出,反对非议之声远高于赞同支持，但就像嬴政一意孤行强推郡县制,现在这些声音也没有被他放在耳中。
……
“娥姁，咸阳城中新出的皇命，准许女子参加科举。”
吕文脚步匆忙地小跑进入吕宅，激动地向长女述说这个好消息。
已经长成少女模样的娥姁目光不离书本,有着这个年纪少见的沉稳,“阿父现在不担心了吧,仙人早就叮嘱过我,让我好好学习,争取明年考个好成绩，这言下之意可见分明，偏你还一直挂心。”
吕文在书房中捡了个位置坐下，长长地舒了口气,摇头无奈：“你呀你,为父并非是担心你无法参与。有仙人特许,便是不能也得给你开特例，但你孤身一人在满是男人的官场闯荡,遇到的非议为难远超出你的想象。但若是像现在这般，门口也对其他女子敞开，哪怕艰难些，也总有那聪慧绝伦之女杀出重围，你们就是天然的同盟。”
“在官场上，有抱团取暖的同盟，可比单打独斗要轻快得多。”
娥姁一心二用地看着书，听到这里，她正好看完一卷，便合上书页，起身走到父亲的身旁蹲下，轻轻依偎在他脚边，父女二人的体温暖融融地熨帖。
少女沉稳的嗓音下是掩不住的傲气，“我知道阿父是为了我考虑，只是我吕雉从不惧怕与众不同。我自幼饱读诗书，有着远超诸位兄弟的智慧。从前前路不同，只能与母亲祖母那样嫁人生子，若是所托非人也只能受着。但现在仙人为我等女子争来一条通天路，我便再也不愿意进那四四方方的宅院，终日消磨在柴米油盐中。”
“这条路再难，还能比相夫教子侍奉公婆还得不到尊重难过？”
娥姁，不，该叫她的大名吕雉。
吕雉迎着窗外洒下阳光眯起眼，冬日里的阳光难得，映在雪地里像是在闪闪发光一样，带着略微刺目的光。
就像她们这些第一批踏足官场的女子。
刺目，又夺目。
……
冬去春来，当春风化开山顶的积雪，当湿润的土地中冒出第一抹绿意，当沉甸甸的麦穗挂上丰收的喜悦……
院试，终于来了。
与想象中的不同，第一次科举目标明确，针对的就是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六国人才，所以丝毫没有因为第一次就放低了要求，反而因此把试卷难度提高了。
卷上的题目也多以实际应用题为主，辅以部分的秦律知识。
筛选的目标很明确，选拔能填补大秦萝卜坑的官吏，而且是能经过短时间培训后就快速上手、能独当一面的大萝卜。
吕雉在兄长的目送下走进考场，她环顾四周，来来往往的多是男子，但偶尔如绿叶中的红花一般，寻到一个女子，她便会有礼地冲对方打招呼。
——愿我们能在终点相见。
“原来还真有女人来科考啊？头发长见识短的玩意儿，能看得动题目吗？”
“嘿嘿嘿只怕到时候会哭着喊着要离开哦~”
“穿的这么花枝招展的，不知道是来考试还是来‘贿赂’考官，想通过某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抢我等男儿的好成绩。”
“某些人，越是不行，越是看不起人，殊不知，嚷嚷得大家都知道他不行。”
“行了行了，直到你要抱女人的臭脚，吃软饭的，我耻与之为伍。”
无数或嘲讽或支持的话入耳，吕雉连表情没变一下，全当是耳旁风。
一群庸碌之人，不配入她的眼。
她甚至还分出心力安抚聚在身旁的几个姑娘，“他们不敢反对提出的仙人，也不敢非议推行的陛下，甚至连办事的县令都不敢讨论，只抓着我们这些女儿家说嘴，瞧瞧，这不就打量着我们不能对他们做什么吗？一群欺软怕硬的软蛋，也值得你们上心？”
她说话的时候完全没有压低声音，几个离得近的人自然听到了，甚至还听得一清二楚，闻言怒气上涌，上前几步就五指握成拳头，高高地扬起手。
咣——
咣——
咣——
就在此时，悬挂在考场外的锣被敲响，三声尖锐刺耳又响亮的声音直接把现场所有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考试开始，请考生有序入场。”
“本次考试全程由考官监考，若有作弊者，直接扒光了游街！村口门楣上悬挂【作弊之家】牌匾三年，以儆效尤！”
扒光了游街！
还要把这侮辱性的牌匾悬挂三年！
这对格外注重脸面和家族的古人来说，是比直接杀了更可怕的惩罚。
一些本来准备打小抄的人老实地收起了手脚，也有一部分人不信邪，抱着侥幸的心态准备见机行事。
不论他们怎么想，在男女分区搜身之后，终于正式进入了考场。
吕雉随着队伍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余光瞥到最前方悬挂的一颗青绿色宝石，明亮硕大，格外醒目。其珍贵璀璨，与有些简陋的考场显得格格不入。
恰在此时，坐在前头高台上的主考官开口了，“这是仙人秘制的监控器，只要在房间内，所有行为都会被记录监看，某些有小心思的人最好想一想，自己的小动作能不能瞒过神仙！”
这话说得人心头一凛。
有些人头冒冷汗，但更多人是面带激动。
仙人能看到他们！
他们是在仙人的面前考试！
嗷嗷嗷——！
燃起来了！
……
千里之外的咸阳宫，对于第一次科举好奇又重视，文武大臣们能来的都来了。
他好奇地戳着布满整个章台宫前方空地的凌空画面。
“继千里传音、千里传物之后，仙人有制作出了千里传图的神器。”
“这便是能监看天下所有考场的监控？果然神奇！”
“通武侯，你家女儿也下场了吧，如何？”
被提到的王贲往那边瞥了一眼，继续盯着面前的这块画面看。
这里正是咸阳城所在的四个考场之一。
咸阳城人数众多，为了分散人群，就分设了四大考区，每个考区还设置了五个分考场。
他在看的那个正好是王虞所在的考场。
“道友看中的那个小姑娘，表现如何？”
嬴政今日没有穿着廷议的礼服，而是换上一身较为随意的常服，略有些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捏了一个果子把玩。
“哝，你瞧瞧。”微生雪控制一副画面飞过来。
“下笔流畅，形容沉稳，看起来胸有成竹，就是不知写得如何了。”嬴政盯着这副画面看了一会儿，监控里传来实时变化，坐在中间的吕雉正对着那块监控的玉石，倒是把她的表现照得一清二楚。
“单父县的考题为何？”
负责主管此时的李斯刷地从不知道什么角落冒出来，无比准时又准确地把单父县的考题说了一遍。
这专业素养，让微生雪再一次感叹：不愧是你啊，李斯。
嬴政微微颔首，这单父县的考题出得恰当。
“此地县令是谁？”
李斯嘴角飞快上翘一瞬又放下来，尽量客观公正地说：“是臣的师弟，张苍。”
不等嬴政追问，立刻补充道：“他善于计算，精通律历。”
嬴政瞥了他一眼。
这推荐的意思很明显了。
“单父县令主持科举有功，着令调任咸阳，暂且在丞相手下办事。”
先观察观察，如果真的是适合大秦的人才，再升官。
在这个官员晋级通道还不够完善的时代，几级连跳空降九卿都不奇怪，全看君主重视与否。
“刘季那边天天嚷嚷着人手不足，这回应该能选出不少填补空白的人了吧。”
十几个监控画面顺着微生雪的心意飘过来，合并在一起，占据了面前一整面的空间。
不过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画面中的出现最多的就是抓耳挠腮苦思冥想的人，这种熟悉的表现让她心头出现丝丝不祥的预感。
她读书时遇到历史课考试时好像就是这副表现啊，哈哈哈肯定不会的，这批来的都是各国的人才，怎么会跟她一个历史学渣相似呢，一定是错觉！错觉！
这次一定能选出足够多的人才，刘季一天天叭叭叭的，可烦死她了。
这次的大量人才一定能堵住他的嘴！一定！
微生雪偷偷抹去额角的汗，果断把会稽郡的考场画面散开，抓了几个其他地方的监控看。
咦？
只看了几年，熟知各种作弊偷看手段的微生雪就发现了有好几个人都不大对劲。
她把那几个监控画面放大，再放大，原本还模糊的动作就变得格外清晰明显。
哦吼！
这种大考，还真有人直接打小抄啊！
这作弊方法……但凡他有点脑子也不至于这么没脑子啊。
“道友道友，你看这几个人，”
她像发现了什么新闻一样喊嬴政吃瓜，“他们竟然打小抄进去抄！这种低级的作弊方法也太离谱了吧。只要监考人员巡逻的时候余光多偏一分就能看到了，他们胆子可真大啊。”
随后她费解地看过去，“难道是我们商量出来的惩罚不够严重？”
嬴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跟随在侧的李斯也看过来。
他来回看了好几眼，脸色微微一变。
“仙师，可否将画面再放大，对准他们袖中纸条的位置。”
画面放大，露出上头被衣袖遮掩的半寸小抄，李斯上前两步，凑近了仔细辨认。
面沉如水。
“陛下，仙师，此地官吏当严查。”
第113章
科举舞弊。
自考试诞生开始,就从未断绝的现象。
说白了还是利益导向，果实太过甘美，难怪有人无视警告铤而走险。
嬴政不是想不明白这一点,只是在他们再三强调之后依旧选择作弊,这是对他对仙人权威的挑衅，必须从重处罚，杀鸡儆猴。
俗话说得好啊,当你看到第一只蟑螂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到处都是了。
同理可得,当他们看到第一个舞弊的考场时，作弊的人已经遍布各地了。
第一次科举很多人都意识不到“监控”的力量,自以为避开考官的视线就不会被发现，谁知正好撞上了抽空围观考场的大秦京官。
嬴政愠怒，冷声道：“召集人手，把每一个考场都看过去,把所有弄虚作假的人都给朕抓出来。”
相比于他的愤怒,微生雪对于作弊这是反应倒没那么大。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年年考试,年年作弊,这对她来说，都已经称不上是新闻了。
相比于其他考场，这个精准压中题目的小抄更值得探究。
“李相刚才说要严查官吏，是因为看出了当地泄题了吗？”
李斯沉着脸,他作为丞相,是这次全国科举的总负责人,出了这样的事他难辞其咎，说严重点,这好不容易才得来、屁股都没坐热的丞相之位就要丢了。
他对那些个舞弊的人恨得牙痒痒，此时闻言也只能勉强压住愤怒回道：“下官也只是猜测，是考生舞弊还是考官泄题，需等进一步的调查结果。”
微生雪给他严谨的态度点了个赞。
顺口又问了句：“那考场是哪里的？”
李斯眼都不眨地报出了地名。
微生雪回忆了一下，又拉出系统地图确定了两次，才转头看他：“那个地方，是不是一直都不怎么听话？”
李斯快速眨了下眼，神色如常地微笑，试图粉饰太平：“只是有些许小摩擦，下头的人就能解决。”
对他的说话方式已经有所了解，微生雪已经不会像刚认识那样被轻易模糊重点，而是准确地从他的话中找出重点：跟大秦时有摩擦，反叛之心不死。
哦吼，这不就是搞事的最佳地盘嘛。
一时间，什么故意鼓动百姓暴乱，什么刻意传播不好的思想，什么恶意制造矛盾……等等一系列小说中常见的情节在她脑海中滑过。
“李相，你去调查的时候最好着重注意一下，他们泄题的目标是什么人。”
李斯不假思索的回道：“定是平日不学无术家世还不错的人。”
这非常符合人性，也很符合这时候人们的认知。
我本就是高人一等，只是现在不能直接继承父辈的地位，那就换一种方式让我高人一等，多么合理。
顺理成章到连李斯这样的人精都没意识到背后可能隐藏的恶意。
“你们最好多关注舞弊的那几个在当地的风评，我是说在读书人之间的风评，以及当地读书人的风格，是低调隐忍的，还是不服就干的。还有考官与地头蛇的关系如何，他们跟反秦势力有没有联系……”
微生雪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说到后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说了些什么东西。
她用信任的目光看向她眼中老谋深算的丞相，“李相，你懂我的意思吧？”
李斯很像回一句：我不懂！我真的不想懂！
只是一桩科举舞弊案，经过她这么一番话，已经成功升级为谋逆造反案。
恶意泄题给当地风评最差的人，等结果出来后再煽动本就群情激奋的读书人，之后再传播一些风言风语，他们熬夜爆肝完善好的大秦版科举制度，就轻松扭曲成纨绔子弟改头换面的垃圾收容所。
更有甚者还能抹黑一把大秦，将本是于人有利的政策歪解成进一步剥削压迫的毒瘤。
这样一来，他们所有的苦心孤诣都化为流水。
想明白这点，嬴政等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道友曾言不擅政事，今日此言，却比我们看得都长远透彻。”说话时，嬴政的目光虚虚落在水杯上，盈盈水波映出他眸中翻涌的深沉。
微生雪正在和系统巴拉巴拉以前见过的各种奇葩作弊方法，听到这句话直接就顺口回了，“见多了就知道了，理论带师嘛，上网冲浪的谁还不能哔哔几句啦。”
“你可千万别让我去管哦，跟我比起来，赵括都算是实操专家了。”
赵括，纸上谈兵葬送赵国数十万大军的丑角，别人提起来就得嘲笑一句的人。
嬴政没料到她竟然会拿赵括自比，瞬间觉得自己刚才的思量不如全喂了狗。
“廷尉。”
“臣在。”接任李斯成为廷尉的官员上前行礼。
“将所有舞弊之人整理归案，着令各郡县配合调查，务必要在出成绩前拿出个章程来。”
“是。”廷尉领命，回到位置上加紧开始排查。
幸好第一次科举考试，因着各县的标准也有所差别，不知道多久能批阅完卷子，现在还没对外公布考试出结果的时间，让调查人员还能打一个时间差。
……
经过几个时辰的翻看，终于把所有作弊人员都揪出来了。
一个坏消息，天下三十六郡，每个郡都有人作弊。
一个好消息，泄题的县只有那一个，其他都是私人作弊。
“好，好得很。”嬴政拿着呈上来的清单，怒极反笑。
“着令廷尉严查此时，各郡县配合，李斯从旁协助，务必将这些害群之马剔除干净。”
“是。”众臣领命。
后续的调查过程微生雪没有关注，只道如果有需要，尽管去找她。
……
单父县。
当天边的霞光都收尽了色彩，星星点点出现在天幕时，持续了一天的院试终于结束了。
考官收卷，封存。
众多考生鱼贯而出。
吕雉在顺着人流走出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了早就等候在一旁的父兄。
他们迎上来，往她手上塞了一罐子热汤，“一天没吃东西了，暖暖肚子，家里给你准备了你爱吃的鱼片粥。”
吕雉笑着点点头，随着父兄上了马车，离开考场。
“今天我看到有人在作弊。”马车上，她小声地与父亲说起这件事。
吕文看着她，“你没掺和吧？”
吕雉喝了口汤，摇头道：“当然没有，考场中有仙人法器监查，我疯了才掺和这种事，不管同流合污还是伸张正义都免不了沾一身污水。”
她这认知让老父亲大大松了口气，“我儿聪慧，比你兄长清醒多了。”又瞪了眼儿子，“跟你妹妹多学学。”
吕家兄长憨憨地默默后脑勺，嘿嘿笑道：“妹妹聪明，比我有出息。以前您还担心我撑不起吕家，现在好了，有妹妹在，你也不用忧心了。”
吕文：“……”气死我算了！
吕雉：“……”想说什么，又找不出话，算了，还是不说了。
马车里陷入了暂时的死寂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点也不会读空气的吕家兄长开始逼逼叨叨：“妹妹的成绩多久能出来？我妹妹这么厉害，肯定能拿第一！”
吕雉被沉默逼得有些尴尬，他一开口立刻就顺势转了话题，“尚且不知，等官府的公告。不过也不必多担心，以我与仙人的那一丝丝的瓜葛，别的不敢说，保证成绩不被压低还是没问题的。”
“最近让家里人都警醒些，莫要冒头，只怕要乱起来了。”
又道：“哥哥，你那些狐朋狗友的聚会都先别去了，若是他们问起来，就说我心情不好，你得在家哄我。”
吕家兄长先是往吕文那里看了一眼，见父亲默认，就乖乖点头，“行，我明天就给他们传消息，让他们也安静点。”
吕家在此地扎根，少不了与各家各户的拉扯，吕雉知道这些消息往来免不了，便道：“最多明日午时再聚一次，之后都不可再闹。”
……
次日午后，吕家兄长急匆匆跑进书房，惊魂未定地灌了两杯水，才缓过来了一些。
“妹妹，你可真神了，今天外头可乱了，还好你的名头好使，好悬让咱们哥几个全乎地回了家。”
吕雉正站在案桌前练字，这次考试她自感写字速度还是太慢，差点来不及答题，便向趁着现在的空闲熟悉起来。
“这只是开始。”
“兄长最好还是祈祷，只是这些人作弊了，而不是上头参与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否则这单父县啊，咱们也没法继续住了。”
吕雉写下最后一笔，只是手一抖那笔画没收好，显露出与整幅字相反的锋芒。
第114章
青松县。
这是一个曾经没多少人知道的小县城,连当年秦灭六国时，它也只是随大流地被打了一会，连名字都没有人改。
但就在不久前,这种默默无闻就一场震惊朝野的科举舞弊案打破了。
勾结六国余孽,煽动平民行谋逆之事，恶意隐瞒朝廷推广的仁政，侵吞上缴的赋税……一桩桩,一件件，随着钦差特使的到来,如拔出萝卜带出泥一般，一串接着一串。
本以为与反叛势力勾结已经是极限了,转头就发现县令还与附近的山寨土匪有一腿，前脚传讯，后脚剿匪，来往的行人走商都得被扒掉一层皮,县令县尉富得流油,底下官吏喝汤喝到饱,只有底层的黔首深受其害,还在县令的引导下对大秦深恶痛绝。
这般表现,着实让人惊喜。
陆贾带着三个山寨五百多个匪徒的人头进城，迅速在城中引起巨大的轰动，消息以县城为中心，飞快向四周扩散。
县里的守军剿匪无数次,此地的黔首出资请守军剿匪又不知道多少次,但从来没有成效,只会带来匪徒更嚣张的做派，但今天,他们被咸阳城来的大人杀光了！
几百个匪徒的头颅被制成京观垒在城门口警示。
这本该是让人胆寒的一幕，却让无数黔首日日围观赞叹。
“儿子，秦国人给你报仇了！给你报仇了！”城中的小米商站在独子的牌位前哭得老泪纵横。
半年前，他儿子去迎亲的路上被匪徒绑了，报官剿匪毫无结果，他掏空家产交了赎金，但人是送回来了，却已经被折磨得神志不清，熬不了多久便在一个晚上悄无声息地没了。
他在死前连人都不认得了，只日日有气无力地喊着疼，好疼啊。
城东的老石当天就带着一盘桂花糕到山上，在女儿的墓前又哭又笑地疯了一场。
他女儿自小长得漂亮，全家人娇养着长大，从没让她受过委屈，欢欢喜喜地送她出嫁，等回来的却是半路被山匪劫掠而去的噩耗。
前头那么多先例在，他们是丝毫没敢耽搁啊，跟夫家着急忙慌地凑了八贯钱送上去，但人被送回来的时候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一醒过来，转头就趁着半夜上吊了。
可怜他与老妻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担惊受怕多时的妻子受不住，一病不起，没熬过半年，也跟着去了。
“报仇了！儿啊，终于有人给你报仇了！哈哈哈哈好啊！杀得好啊！你不知道，那些山匪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被砍得肉都翻出来了，哦，还有一个，眼珠子都被挖了出来，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妙，什么虎狼之军，那是仁义之师！秦国人干得可真好！你们终于可以安息了！”
……
通天的大火将匪徒的尸体焚烧殆尽，引得围观群众大声叫好，留下的骨灰都被一人一把抓走，纷扬在风中。
挫骨扬灰，世人严重最恶毒的惩罚。
今天却让无数人痛快极了。
“大人，这样是不是，是不是过了点？”同行的郎官小声提醒陆贾他们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收拢民心。
陆贾目不斜视，依旧含笑看着众人抓着骨灰纷扬的一幕，“过了点？你看他们觉得过分吗？”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硬气点，此地深受山匪之害，我们是帮他们报仇的大恩人。此行非但不会破坏大秦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反而会拉一大波好感度。”
更何况，就冲着他们来时的情形，秦国在这里有形象可言？
“打起精神，接下来才是大头。”
他的目光越过城墙，幽幽地落在城中的县衙上。
没有县令放纵包庇，没有县尉里应外合，区区上百人的匪寨，如何能嚣张至此。
“走吧，去会一会咱们这位县令大人。”
郎官看着他带领着调过来的军队直接进城，不由大惊失色，“大人，咱们就这么莽过去？！”
陆贾道：“速战速决。”
与即将出结果的院试相比，这只是一个小事。而且这是他被放出来的第一件差事，不办得漂漂亮亮的，陛下那里都不好交代，毕竟他当初干出的那些事，没被当场砍了都是他宽宏大量。
他擅长经营名声，这次来也勉强算是专业对口了，若还不能办好差事，那真是谁来求情都没用了。
……
“朝廷发的良种你独吞，朝廷配的农具你不发，朝廷颁的仁政你隐瞒，啧，你有这胆子还做一个小小的县令啊，怎么不往上窜一窜，让整个郡的人都供养你呢。”
陆贾看完调查到的资料，将厚厚的一叠纸卷起来，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掌心，怒极反笑。
他携大势而来，现在又得了本地的民心，县官便是有通天的手段，也用不出来，只能双眼冒火地瞪他。
本来应该再潜伏一段时间，虚与委蛇，以便拿到关键证据，砸死他的罪名，以他的恶名衬托出大秦特使的光辉形象，这样才符合他陆贾的行事作风。
“唉，可惜时间紧迫，关键证据只能伪造了。县令大人，能让我陆某人亲自造假，也算你的荣幸了。”
青松县令差点气得吐血，被捆缚住的肥胖身躯蠕动，一副恨不得冲过来撞死他的凶恶模样。
“好一个大秦钦差，本官爱民如子，在本地深受黔首信赖，你此番行径，又置他们于何地！”
陆贾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敢在操纵民心上跟他正面碰的，除了一年前装X装到仙人面前惨遭滑铁卢，他还从未在这方面遇到过对手。
“哟~还不死心呐，走，带上咱们‘深受爱戴’的县令大人出门溜一圈。”
他眼一斜，嘴角一瞥，不屑之情溢于言表，“什么东西，也敢跟我走一个路子。”
他虽然爱名好名，但能在东县做到全民拥戴，做的事是实打实的有利于民，哪像这蠢东西，呵。
陆贾下令打开大门，门外已经汇聚了至少上前平民，个个义愤填膺地怒视着他。
“狗官！你把我们的粮食还来！”
“狗官！你跟那些山匪勾结，杀了我妹妹全家，给我去死吧！”
“这狗娘养的东西吃得这么肥，我们天天饿肚子，肯定是他把我们的仙种吃了！”
“杀了他！”
“把他吊死在城楼上！”
“杀了他！”
听着黔首们怒火冲天又深恶痛绝的高呼，县令看向陆贾的眼神犹如淬了毒：“好，好得很，特使真是好算计！”
陆贾一路踩着人扬名，恨他的人多了去了，这点眼神，微风拂面而已啦。
“带下去吧。”
他摆摆手，走到县衙门口手一压，刚才还吵吵嚷嚷的黔首瞬间安静下来，这分举重若轻的手段，让还未来得及离开的县令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这是他的地盘！
这是他的奴隶！
竟然听一个外人的话！
他被士卒压着走远，只能听着那个窃居他位置的人招揽人心。
“……发放仙种……重开院试……陛下挂念着你们……”
啊呸！不要脸！
青松县令挣扎着想回头骂人，刚扭了头就被塞了满嘴臭抹布，呜呜呜地被拖走了——
蒙毅拿着一本奏报走进章台宫殿门，将之奉到嬴政面前，
“陛下，事情已经解决。”
嬴政摊开扫了两眼，脸上露出极浅的笑意：“此人虽好名，手段却不差。”
“前段时间仙师提议的宣传部门，主管之人还未定下吧。”
蒙毅回道：“身居此位者，位卑权重，非同小可，目前几个主要的位置都没定人。”
嬴政敲敲手中的奏报，“陆贾暂管宣传部，缺的人尽快补上。此人桀骜，让廷尉派个人过去。”
蒙毅行礼领命。
陆贾最是审时度势，桀骜是假，派个人看着是真。
不过一个优秀的副手就要在这种时候准确地领会顶头上司的意思，显然这一点，蒙毅做得很好。
……
“惩罚啊？让我想想。”
微生雪撑着脸从记忆里扒拉有什么杀伤力比较高的手段。
“之前说的扒光了游街，并村口府邸挂牌还不够？”
来传话的内侍笑得谦卑谄媚：“陛下的意思是，想让那些人身败名裂，臭名远扬。”
“扬多远？”
“有多远扬多远，最好全天下都知道他们的嘴脸。”
微生雪道：“那就办报纸吧，让小说家也准备起来。”
……
“仙人让我们做什么？”
因不涉政事又无显著主张，小说家自诞生以来一直不受重用，门生弟子也多是半游离状态，本以为一代一代就这么下去了，没成想竟还有被仙人注意到的一天。
小说家掌门人狂喜：这泼天的富贵终于要轮到我们了！
仙人代言人*阳滋公主微微一笑：“不难为各位，只是让你们发挥特长，干好老本行。”
她示意宫人把一本写满字的书递过去，小说家掌门人接过扫了几眼，眼珠子差点黏在上面拔不下来。
“这，这是何人所著！”他死死抱着那本书，谁来也别想他撒手，“此人当我小说家中兴之主！”
阳滋公主没有回答，只给了他一个‘你说呢’的眼神。
小说家掌门人趴在茶桌上伸长了脖子，目光殷切：“公主殿下，可否为在下引荐仙人？”他举起手发誓，“从今以后，仙人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让我骂人我绝不夸一句！”
阳滋公主放下茶盏，咔哒一声让他心头一跳，“博士言重了，仙人只是让小说家弟子到茶楼饭馆说说故事罢了，无需你们赴汤蹈火。”
说书先生了解一下。
等故事传遍大江南北，那些人的“光辉”形象，必将成为一个符号流传千古。
不知道这样的名声他们喜不喜欢呢。
第115章
院试的考卷正在紧锣密鼓地批阅中,各郡县尽可能地抽出人手去批阅考卷，不过碍于人手问题，真正要出结果至少得等个把月了。
在出成绩之前的这段时间,微生雪带着小说家和墨家折腾起报纸的事情。
说起技术难度,有大秦和科技的支持，报纸的制作并不困难。
“难的是内容。”
还有报纸的定位。
微生雪在心里默默补充一句。
不过还是那句话，起步阶段,先实现从0到1，后续的分流就再说吧。
“第一份报纸,当以嵌入‘大秦’之名，以显特殊。”
李斯的这个提议非常得人心,在所有人的支持和嬴政的默许下，第一份报纸的名字就暂且定下了。
《大秦报》
“频率呢？”微生雪再问。
“要养成用户阅读报纸的习惯，当他们习惯了从报纸中获取异地的消息，那我们就掌握了他的耳朵和眼睛。”
其他人纷纷侧目。
——仙师又在无意识地说出让人悚然一惊的话了！
他们已经不会像前几次那样,表现得过于明显了,虽然还是为这报纸的功能震惊,但他们都很好地藏住了自己波澜起伏的内心。
“报纸印刷需要时日,不宜定得过短。”
“但报纸需要传播消息,也不适合登载太过久远前的消息。”
经过一番讨论之后，他们定出了半月报，月报，季报和年报几种。
其中季报和年报是总结性报纸,登载最近一个季度或全年主要的大事,让即将踏入大秦官场的读书人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清楚。
“上面可以登载文章，写一写大家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为大秦付出了多少，给黔首办了多少事，让小说家充当说书先生在人群聚集地多念念。”微生雪听他们讨论了半天，也没人记起来给官方刷点好感度，不由提醒道，“干了好事就得说出来，不然人家都不知道。”
大秦君臣对视几眼，默默移开了视线。
这种这么直白的话，他们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
虽然君臣相和、好友相交时再肉麻的话也能脱口而出，但把它们写成文章发布，这个，这个……
“又不是夸你们，不好意思什么，夸的是大秦，目的是收拢民心。”
她看起来好像懂得比他们多，嬴政果断求教。
微生雪也没藏私，把自己知道的一星半点知识全倒出来了。
“报纸做的大张一点，大概这么大，可折叠放在身上。”
“第一版就是头版，这一版最上头最大最明显的位置就是头版头条，这里一般是作为发布最重要消息的地方。比如这次科举舞弊的查处结果，比如若是哪日要对百越动兵，这也是最重要的大消息。”
嬴政举一反三，“若是日后有皇命发布，也可放在此处，以便更多人知晓。”
微生雪点点头，“对，这就是头版头条的作用，突出强调。”
“第一版基本都是大消息，后边的可以再分娱乐版块，广告版块，知识版块，文学版块。”说到这里她扫了一圈下边站着的人，“你们百家吵得这么厉害，也可以专门开一个版块出来让你们吵嘛，等之后技术进步了，就办日报，让你们天天登报辩论。”
百家弟子顺着她的话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脸色有些微妙。
嬴政却是瞬间勘破了这背后的含义。
百家弟子想要辩论，就只能投稿登报，否则就只能看着对家在上头耀武扬威，自己骂得再厉害，别人也看不到。而想要反驳就只能跟着投稿，这一来二去接触的次数多了，一步一步地就迈进了大秦的殿堂。
妙啊！
这可比他三催四请地方便多了，成功率也高多了。
这报纸得办，且必须办好！
嬴政下令道：“匠作处组建小组，印刷厂、造纸厂全力配合，诸位爱卿各展所长，争取在十日内制出第一期《大秦报》。”
“臣等遵旨。”
不管他们私底下多爱扯头花，但皇令一下，所有人都要遵从。
全力运作的大秦中央机构效率极高，距离要求的时间还有三天，第一份报纸就已经呈到微生雪的案桌上。
“若要长期发布《大秦报》，雕版印刷术已经无法满足需求。”少府带着报纸过来时，也带来了制作过程中出现的问题。
“改用活字印刷术吧，现在识字的人手也上来了，分几个到印刷厂去。”微生雪很自然地说道。
少府下意识看向嬴政，就见他微微颔首，显然也认同这个看法。
“是。”
嬴政低头看手中还带着墨香的报纸，大片大片的字迹让他看得眼晕。习惯了奏疏上工整疏密有致的字迹，面对这大片大片看不到头的文字，他人生头一次发现，他竟然还会晕字！
微生雪探头过去看，也被这连分段和标点都没有的长篇大论闪瞎了眼。
“这什么东西？！”她捂着眼睛扭开头，一脸被作业暴击的表情，“就不能分分段，加些标点吗！这样密密麻麻的，看得眼睛不疼啊！”
“标点？”少府竖起耳朵。
“就是标点符号，隔开句子的符号，我没有跟你们讲过吗？”微生雪见他一脸疑惑，也是满脸懵。
她没有在讲拼音的时候一起说吗？
她看看少府，又扭头向嬴政寻求答案：我真的没说过吗？
嬴政道：“道友并未提起。”
微生雪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垂在腰际的长发，微微拧眉，满脸费解地回忆了一番，随后眉头舒展开，“算了，可能是我忘了吧。”
“我现在给你们展示一下。就以报纸上的第一篇文章为例好了。”
她示意嬴政把笔递给她，提笔在报纸上勾画起来，一边填还一边解释：“这是逗号，用于一句话还没说完的时候；这是句号，用于一句话说完的结束；这是问号，一句话有疑问或询问等时使用；这是感叹号，多用于强调或有‘惊’之意时；这是冒号，后续是说明或说话；这是双引号，说的话就写在前引号和后引号之间……”
“这些就是常见的标点符号和用法了，还有一些就等我整理好教学材料直接送过来吧。”
嬴政拿起报纸，朱砂色的墨迹将连成一串的文章间隔开，短的几个字，长的十几个字，都是一眼就能看过来的长度，让人读起来非常舒适。哪怕是一目十行地快速浏览，也不会漏下关键信息。
如果把这方法推广到全国，官吏们书写奏折时都使用它断句，那批阅奏疏的时间就能大大减少，他也能干更多的活了！
将这一点画上等号，嬴政对标点符号的满意度就直线上升，升到了最顶端。
“此物虽小，却有大智慧，当推广全国。”
皇帝陛下都这么说了，那还能怎么样呢，当然是满足他了！
于是在几天后，凭借大秦快速进步的传讯手段，和微生雪仙人的名头，标点符号迅速在全国各郡流传开来。
与此同时，第一份经过多次修改审阅的《大秦报》从咸阳城的印刷厂出仓。
为了印刷出足够的量，印刷厂昼夜不停地开工，真是刷子都要冒烟了。
“这样太慢了，等得了闲我们研究研究怎么能用机关代替人。”墨戈在印刷厂泡了好几天，干得头昏眼花的，饭吃到一半就拉着师兄抱怨，“这种又累人又缓慢的办法，得想法子给它改进改进。”
被他拉住的师兄是造纸厂过来送纸的，墨戈在没日没夜地忙，他也干得昏天黑地，听他这么说，也连忙道：“我的造纸厂也要。”
“以前还好，现在每月报纸耗费这么多的纸，造纸厂的厂能要跟不上了。”
“现在不必以前，以前人最便宜，大不了扩大一些面积，招更多的人就能解决，现在哪儿哪儿都需要人。虽说现在还没短了咱们的人手，但也得提前打算起来，否则事到临头怎么急都没用了。”
墨戈挑着菜吃，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现在有了好几种仙种，亩产最少得也有八九百斤，原本十几亩地才够全家口粮，现在只用几亩就够了。农人中必定有人暂时脱离土地进城找活干，这些人要安置，必定需要大量的岗位，师兄倒不必提早焦虑。”
“你尽管扩大规模，精细活不好说，打杂的人手定是够的。”
师兄叹了口气，“现在赶着印报纸，需要的纸多，等这一波过去，又是近一个月的空窗，若是扩大了规模，多出来的那些纸就没处去了。”
墨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科举一开，以后读书的人定然增多，用的纸也会增加，何必担心会没人用纸。”
师兄笑他：“这自古以来读书就是富贵人家才供应得起，再多又能多到哪里去。”
墨戈回想起与那位仙人几个月的相处中，她隐隐透露出的态度，笃定道：“且等着，以后读书定不会是富贵子弟的专属！”
第116章
“我听说宫里闹出了些动静？”师兄压低声音向墨戈打听。
墨戈眉毛抽动,往下压了压，警告道：“这事不是我们能管的，做好自己的事。”
又问他,“你一向不关注这些,今天怎么突然起了兴致？”
师兄撇撇嘴：“可不是我关注，这事闹得这样大，连我这个一直在厂子里的都听到了。”末了又感叹一句,“这消息它一直往我耳朵里钻呐。”
“我看他们是疯了，竟然以为自己能与陛下和仙人硬碰硬。诶你说,他们这脑子是怎么长的？我看之前一个个都清醒得很呐，怎么这次犯浑了？”
墨戈低头把讨厌的姜丝一根一根挑出去,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还能怎么想，这次标点一出，再配上推广全国的《大秦报》,只要花些银钱就能获得最便宜的书籍和学习途径,那些公卿大族可不就急了。也亏得是在大秦,他们闹一闹没结果就收手了,若是换了以前的六国,非得把这事撅回去不可。”
师兄闷闷地往嘴里扒了几口饭菜，把最后一点残留的饭粒子也用筷子夹了吃掉，才放下筷子。
“我觉得这事挺好的，从前求学时处处碰壁,若非遇到巨子,我一辈子也只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穷苦农人。”
墨戈抬头看他这个出身贫寒的师兄,“你觉得很好，我们墨家也大力支持,所以啊，那些公卿反对也很正常。”
墨家贴近平民，从思想政治主张上也是诸子百家中除农家外最亲近平民的一派，他们大力支持，说明此事对平民黔首有利，那自然对世卿贵族有损。
也多亏秦国内的势力从商鞅变法开始就洗了几轮，且皇帝陛下威亚海内，无人可掩其锋芒，不然也不能这么顺利地就推广出去。
不过饶是如此，也闹出了不小的风波，瞧瞧，连他师兄这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都听说了。
“此事已经解决，师兄以后都莫要再与人提起，免得招来祸端。”最后，墨戈又低声告诫了一番。
他师兄虽然是个对人情世故不甚敏感的人，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听话，对他的告诫叮嘱都会记载心里。
墨戈看到他点头应下后，才放心地收拾起餐盘。
……
章台宫后殿，嬴政冷笑着把又一本奏疏扔回案桌。
“朕倒是头一回知道，朕的爱卿们如此团结。”
微生雪头一回在大秦见到这么大的反应，过了好几天才从记忆的角落里扒拉出历史老师的话，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哦。
她拉拉自己的头发，皱着眉，小说害我！书上那些人都很顺利地把标点和拼音推广出去，一点都没提到期间会遇到的麻烦！
她叹了口气，“人来人往都是利益嘛，利益被触动，难免反应大了些。”
她瞄了眼怒气未消的嬴政，暗暗舒了口气：还好有他顶在前面，不然这么多人肯定要来找我了。
一想到那种场景，微生雪动了动十指，麻了麻了。
“他们现在就这个样子，等以后推广全民教育，岂不是要闹翻天？”
嬴政霍然转头，眉眼间带上丝丝惊诧，“道友想在大秦推广全民教育？”
全民教育，顾名思义，都不需要多加思考，就能明白这个名词的意思。
嬴政希望大秦的人才越多越好，但却不乐意看到开启民智。
《商君书》中总结的驭民五术：愚民，弱民，疲民，辱民，贫民。
每一项都在强调如何最大程度地降低统治成本和压榨出平民的价值。
开启民智，这与大秦一贯的主张不符合，也与他的利益相悖。
嬴政转头看向仙人，她不知道有没有察觉到他的排斥，依旧说着她建设大秦的计划。
“衣食住行，现在这几个最基本的方面基本都开始了，剩下的就等着时间积攒财富和增加产能，今年就开始可能有些早了，不过可以提前开始准备起来，要推广基础教育，老师的数量很关键啊，不过我们可以先在每个城市建一座图书馆，降低一部分人的学习成本……诶，道友，你觉得呢？”
望过来的目光清澈明亮，未曾沾染任何利益与私心。
嬴政避开她的视线，复又落在奏疏上，“道友怎么想到要推广全民教育？”
总不能是为了修仙吧？
长生之事，需要这么多人？
微生雪被他这一句反问直接搞懵了，“啊？”
“解决基本的温饱问题后，不就是要接受教育吗？”
她从小打到接受的信息都是这样的啊，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嬴政听着她这仿佛“下雨了要带伞”“肚子饿了要吃饭”般理所应当的语气，再一次深切地体会到，仙人与他、与大秦是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种生长环境带来的思想差异是那么明显，他甚至想象不出，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难怪是仙界啊！
微生雪敲敲桌角，试图提醒他：“你不会是想放弃吧？别呀，虽然推广全民教育的成本高，起效慢，但这是国家发展的必经之路。你要发展国家，迟早有这么一遭，现在不准备起来，你难道是想在开启运朝临门一脚时再来追进度吗？”
人可不是机器，能直接导入知识，得经过长时间的学习才会起效。
嬴政迅速从她这段话中抓住重点，“长生必须要推广全民教育？”
微生雪张了张嘴，这好像不对，也不能说不对，只是中间省略的有一点点多，“……勉强可以这么说吧。”
得到答案的嬴政露出一个笑。
办！必须办！谁也不能阻止他长生！
当日下午，嬴政就召集了文武大臣议事，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总之上午还闹得沸沸扬扬的公卿贵胄们，等再从咸阳宫出来就一改口风，开始鼓吹起办报纸、推广标点多么明智、多么利民了。
听到这消息的墨家巨子：……他们在搞什么阴谋？
他思来想去，依旧觉得此事大利，便暂且扔在一旁了，继续埋头钻研仙人要求的机关器械。
为了这器械，他都忍着恶心跟公输家那群败军之将合作了，绝对不能失败！
……
大秦君臣重新达成一致，原本就不慢的印刷速度更是飞快，很快第一期要发售的《大秦报》就印刷完毕。
经由咸阳城郊那座升级改良后的传送阵发往各郡。
“兹有青松县令管昭，系出名门，其先祖乃是……科举舞弊、谋逆造反……诛其族。”
陆贾捧着一份新到的报纸在青松县令耳边一字一句地念，笑出白森森的牙，“啊呀，恭喜你啊，大秦第一份报纸的头版头条就挂着你的大名。”
见他死死闭着眼，想眼不见为净，又好心地提醒道：“作为大秦第一份报纸，定会载入史书着重记录，这一份报纸也会被细细保存，作为展现我大秦社会进步的一环流、传、后、世。”
青松县令刷地睁开眼，发出尖锐的爆鸣。
作为一个极度好名的人，他最知道什么才是对这种人的杀伤力最大。
陆贾捏着报纸一角，晃悠悠地让它在青松县令的眼前落下，清晰的墨迹占据了报纸最显眼的位置，只要看到报纸的人必定能看到他的名字挂在上头。
“啊！你，你们……噗！”
青松县令仰头喷出一口热血，栽倒在地。
“啧。”陆贾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收起报纸，吩咐道，“看好了，别让他提前死了。”
至于参与舞弊的考生……
城门竖起的杆子上挂着几条白花花，路过的人每次都看一眼，再捂住眼睛，一副辣眼睛的嫌弃模样，但每次路过都会看一眼，再捂眼，如此循环。
“就是他们吧？”
“可不是，跟那人面兽心的县令一起，偷偷寐下咱们的仙种！”
“他们该死！”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抓起一块石头狠狠砸过去。
旁边的路人见此连忙拉住他，劝道：“诶，老哥，不可啊，不可冲动，这里不能动手的！咱骂几句就行了，不要把自个儿搭进去，不值当！”
另有认识的人给大家科普，“他家里的幼子和丫头在冬天冻死了，听说秦国的神仙带来了一种叫蜂窝煤的仙品，只要小小两块，就能暖一个晚上，这些好东西全被那些该死的人吞了！”他摸摸自己冻了一个寒冬，不如以往利索的左手，也恨恨地啐了一口。
“且等着，秦国来的大人说，等过几天就公开行刑，到时候我一定要去亲眼看看他们的下场！”
“什么秦国的大人，这是咱们的大人！我们都是秦人！”
“对对对，我们都是秦人！秦人有的待遇我们都有，可惜都被那群狗东西偷走了！”这话说得咬牙切齿，如果人就在他面前，毫不怀疑他会扑上去狠狠咬一块肉下来。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转眼春去夏来，拟卷重考的院试考卷也批阅完成。
所有的事情押后，现在全国都在关注的大事。
——院试结果要出来了。
若是换了后面的朝代，区区一个院试，除了考生及其家属会关注，并不会引起多大的轰动，皇帝重臣更看中的还是第二年的春闱，即会试与殿试。
但凡事沾了第一次总是特殊的，作为科举制落地大秦的第一次试验，上上下下的眼睛都在盯着。
终于，在翘首以盼中，考试的成绩终于出来了。
与后世的固定名额不同，大秦本次科举是根据考生成绩优劣来选择，若是达标全部录取都可，若是不达标，全部刷下去也不是没可能。
其中的把握，基本依靠当地的考官组。
这是一项效率很低又非常容易掺和进私人感情的批阅方式，但以大秦目前的状况，这是最佳的方式。
有前头闹得丢脸到全国的反面例子在，这次出成绩的名额大体还算可以，上榜之人不说人人都是人中龙凤，但也都是有真材实料在的，最起码面子上能糊弄过去，不会出现草包充了精英的情况。
嬴政合上名册，心情良好，“虽无大才，却也可见不少人才。”
他的大臣们站在御阶之下，恭敬地等待他的下一道命令，他们知道，此事陛下需要的不是歌功颂德，而是尽快选拔出足够的人才。
“乡试就放在秋收之后，八月初五。”
“乡试之后，即便无缘会试，也可为低层官吏，本次出题，便由诸位拟定吧。”
本就繁忙的工作又添了一道，习以为常的大秦打工人们继续勤勤恳恳地接下，还感动地表示：“谢陛下信赖，臣等定全力以赴，解陛之忧。”
微生雪看着他们认真的脸，暗道：你们还是别全力以赴了。
根据她的挂科经验，出卷老师太认真，考生就生死难料。
第117章
临近县衙的一座茶楼上,平日门可罗雀的茶楼今日挤得几乎没出下脚，几乎人人都伸长脖子往县衙门前的公告栏瞅。
“来了没？”
“不是说今天放榜吗？怎么还没了出来？”
“可急死我了，到底上没上啊。”
“县衙申时末下值,只要在这之前都算是今日,几位不如先用些茶点，免得等会儿激动过度晕过去。”一身蓝袍的年轻男人坐在离窗最远的位置，不紧不慢地劝说友人。
邻座有人看不惯他的自在,阴阳怪气道：“萧兄学富五车，榜首在握,自是不急，我们哪有这般定力。”
“单父县人才济济,结果未出就以榜首自居，未免过于自大。这种话，阁下还是莫要再说。”萧兄慢悠悠地给自己添了茶，话中谦虚但眼中的傲气毫不掩饰,显然对自己的才华非常自信。
其人虽然傲气,但少有才名,其他人虽看不惯却不得不承认这次的榜首无人出其右。
“这次竟然还有女子参加,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那些女人就懂些绣花女工，头发长见识短，竟然还想与我等同台争锋，真是笑掉大牙了！”说话的人一边说,还一边用眼角余光往墙边用屏风隔开的位置飘。
见屏风上映出的人影晃动,气焰更是嚣张,连说话的声音都抬高了许多，像是故意说给谁听一样。
“要我说啊,女人就该乖乖待在家里，相夫教子才是正道！你们说是不是啊！”
同桌的人纷纷应和，好像他们人多声音大就有理一样。
几桌子外，用屏风隔开的地方，吕雉拉住愤愤不平的兄长，“你与他们计较什么？”
吕家兄长担心甩开会伤到妹妹，也不敢用力，只怒声道：“以为自己多长了二两肉，就比人聪明了？一群蠢货，肚子里的墨水都没二两！也敢看不起我妹妹！”
“哥哥！”吕雉红着脸瞪了他一眼，“你说什么呢！”
吕家兄长反应过来，这脏话实在不该在妹子面前说，顿时讷讷不言。
吕雉站起来，抬手放在他肩膀上，把他往凳子上摁，“我一个女儿家，跟人硬碰硬，便是吵嬴了就好听了？还不如等结果出来，到时谁行谁不行，自有定论。”
她都这么说了，吕家兄长还能再说什么，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坐在位置上暗自生闷气。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直到临近午时，县衙门口才走出一队衙役。
领头的文士手中捧着一张写满了自己的白纸，用浆糊将它贴在公告栏上。
旁边拎着铜锣的衙役“咣”一声敲响：“院试放榜！”
这声音传出去，早就挨挨挤挤等在一旁的人们迅速冲锋似的往那边涌。
这些都是考生们的随从。
第一次科举就能参加的人，必定是出身良好，否则也支撑不起读书的费用，手底下自然也不缺少看榜跑腿的下人，绝无自己亲自看榜拥挤的道理。
但也有个别例外。
比如吕家兄长。
他在屏风后等了半刻钟，还没等到吕家的仆从回来，就不耐烦地起身下楼，“这小人着实怠慢，连看个榜都要这么久，妹妹且等着，哥哥给你去看！”
说完也不等吕雉出言阻拦，就如滑鱼一般钻入了人群。
“让让，让让，让我过去！”
吕家兄长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硬是在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公告栏前挤了进去。
不同于其他人，对自家妹妹相当有信心的他直接从第一个开始看，果然在上面看到了自家妹子的大名——吕雉。
“嗷嗷嗷上了！上了！第一名！是第一名！让我出去！”他兴奋地大叫，其他人没有在意他激动到失态的脸，纷纷用羡慕又惊叹的眼神看着他。
吕雉在茶楼上没等多久，就听到了自己兄长的大嗓门，“妹妹！第一！你是榜首！”
“我就知道我妹子是最厉害的！”
他的嗓门着实洪亮，闹哄哄的茶楼里都显得格外突出，硬是压下了一众议论欢呼声，引来了所有人的注目。
“你妹子，榜首？！”
怎么可能！
萧兄正在倒茶的动作也顿住了，他专做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倒茶，只是原本只用八分满的水杯里一不小心倒了满杯。
他放下茶壶，脸上挤出客套的礼节性微笑，“恭喜啊，令妹才能出众，若是有机会，可来文会一游。”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也有人坚决不信，依旧在叫嚣，“榜单就在下面，你要谎报做脸也不看看这谎话能持续多久！”
吕家兄长能忍？当即就要骂回去，只是被突然插进来的女声打断，
“兄长，结果已知，我们回吧。接下来还要准备乡试，莫要在无关之事上浪费时间。”
《无关之事》
《浪费时间》
无视是看不起的最大回应。
他们在这里叫嚣，结果人家理都不理。
刚才还嚣张放言的人脸直接涨成猪肝色，恰巧看榜的小厮回来，他一把抓住，逼问道：“速速把结果说出来！”
“少爷……”被他抓住的下人为难地看着他。
“说！”
“您，您没上。”下人觑着他的脸色，小声地说了。
男人的五官顿时就扭曲了，他抬手就想打过去，被身旁的人拦住，“你还要丢脸到什么时候！”
“你把其他人的结果也说说。”
下人逃过一劫，一溜嘴就把桌上众人的排名都说了，“萧大少排名第二……”
旁边屏风中传出一阵阵欢呼，“中了！中了！”“走，回家告诉你爹去！”
就在这样的背景音下，吕雉带着他哥和贴身婢女下了楼。
一路上吕家兄长还在说，“我们家娥姁真厉害，不知道这院试的第一会不会上《大秦报》？那几个败类都能名传大秦，我们家娥姁这么厉害，也该让所有人都知道！”
吕雉无奈扶额，“哥哥，那几个这等名声，有什么好羡慕的。再说了，天下三十六郡，县更是多不胜数，若是乡试还能念一念，这院试，如何够资格上大秦报。”
吕家兄长信心十足，“那就等你拿到乡试第一，再上《大秦报》！”
吕雉：“……”——
“下面送来的答卷，这几份策略虽稍显稚嫩，却灵气十足，略微雕琢，就是独当一面之才。”
嬴政将几份试卷递给微生雪，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让她一阵眼晕。
“连统一的字体都没有啊。”微生雪头疼地揉揉太阳穴，低声喃喃，“我算是知道母星封建时期搞科举，为什么要规定用馆阁体了，这都是为了阅卷老师的眼睛着想啊。”
“嘀咕什么呢？”
“我说，应该规定科举专用字体，让他们都写整齐了，死板是死板了点，但对眼睛真友好。”微生雪顺口就跟他吐槽了。
说着说着话题就跳到了另一个，“你说咱们做几本优秀文章选编怎么样？把各县的优秀答卷都放进去，让书局发布全国。”
她想起来自己读书那会儿每个人必定会有的优秀作文书，觉得这东西很有搞头。
嬴政对她这种跳跃的话题都习惯了，顺着她的提议就开始思考。
将各县优秀文章列入其中，一来可以用名声激励人才，二来也是在向天下释放信号——大秦真心实意在招收人才。
一些人即便为了扬名，也会加入进来。
又挖了一波六国的人才。
想了一圈，嬴政点点头，“此事可行。”
“把这些书也放到藏书楼里，对了，上回我说的公共图书馆怎么样了？能不能建？”
微生雪想起来前段时间闹出的风波，原本蠢蠢欲动的心思被自己压回去。
只是推广标点就闹了好几天，这建图书馆岂不是要闹翻了天。
“此事不成问题。”嬴政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微生雪睁大眼睛，好奇道：“你怎么说服他们的？”
第118章
城中一处酒楼,二楼最好的包厢里正聚着一群人，个个面带忧色，时不时就往窗外望去。
“来了没？”
“没看到。”
“大人真的会来吗？他一向唯陛下马首是瞻,此事与陛下意志相悖,恐怕不远参与吧。”
“再怎么追随陛下，他也不可能把法家丢到一旁不管，我们这些人可是法家的顶流支柱啊。”
“仙人要推广全民教育,与我法家之策相悖，却正好合了儒家有教无类之意,只怕他们这次要乘风而起，踩在我法家的头上了！”
几人想到那一幕,脸色都难看起来。
秦国自商鞅变法，一直都尊奉法家，一路陪大秦兢兢业业开拓基业、攻打天下的也是法家，儒家不过是秦灭六国之后不得不入朝堂的百家之一,现在却想爬到他们头上拉屎拉尿,这如何能忍！
“我倒是觉得,我们不用自己吓唬自己,陛下可从未说过要以儒家之策代替法家地位,现下占据重要位置的法家弟子众多，若是大动，那就是在动摇大秦之根本，陛下绝不会如此失智。”
几人不断说着话说服自己,但面上的忧虑却没减少一点,站在窗边一直往外看的人频率也丝毫没有降低。
“来了来了！”
……
李斯从马车上下来,熟门熟路地踏上二楼，一路穿过包厢走廊,走到最里边的那间，推门而入。
不出所料，现在朝堂上最主要的法家势力代表人物都在这里，一见到他就为了上来。
一个个恭维的话倒出，东拉西扯地说不到重点，仿佛这一趟真的只是来聚会闲聊一般，但他们眼中含着的焦虑却暴露了内心真正的想法。
“行了。”李斯喝完一杯茶，将茶盏往桌上一放，没再听他们兜圈子。
作为皇帝陛下最用得最顺手的工具人，他可是很忙的，原本的公务还没做完，新的任务又下来了，要不是看这些都是自家人，他都想直接起身离开了。
“你们先做好准备，之后不久，陛下将会在城内兴建藏书楼，命人誊抄宫中藏书放入藏书楼中，且会对外开放，只要达到要求的人都能前往借阅书籍。”
这话一出，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是：还有这种好事？！
要求是什么？我有没有达到要求？
他们不少人都是贵族出身，但对于阅读书籍的困难依旧深有体会，若是再落魄一些，整个家族可能就一两册祖上传下来的书籍，翻来覆去地读，想再读多一些的书，就只能去别人家交换或借阅。
在座的各位，谁没有在借书的时候吃过闭门羹呢。
现在突然有一个可以无限借阅的藏书阁，所有人都第一想法都是去借书。
但随即他们反应过来了，“这藏书阁的准入标准应该很低吧。陛下此行应当是为了对更多人放低学习的门槛。”
那些人上来会挤占他们的生存空间，几人对视一眼，纷纷道：“丞相，此事不可为啊。”
“此等思想，与墨家、儒家皆可融合，但与法家却是相悖，等他们上来，只怕朝中就无我法家的容身之地了。”
“是啊，丞相，您可是咱们法家的门面担当，岂能落在他们儒家之后！”
李斯听着他们叽叽喳喳地咋呼着，漫无边际地想着：他们前几日跟陛下对着干的时候是不是就这样模样？如跳梁小丑，鼠目寸光得可笑。
咔哒。
放下杯盏的声音传来，只是极轻的声音，却让围着他的人瞬间安静下来。
他们自觉地退后两步，等李斯发言。
“此事不可转圜，你们也别指望其他人会反对。”
“不仅是对外开放的藏书楼，之后还会推广全民教育，开启民智。”
开启民智？
开启民智！
“这万万使不得啊！”
如果说前面的图书馆只是他们担心利益被挤占，那这一项就是在掘法家的根基！
谁不知道法家在秦国扎根，就是从商君开始的，商君所定愚民之策延续上百年，早就融入秦国的骨血中，而他们这些法家之人都是从这棵大树上汲取养分成长起来的。
若失了大树，那他们法家要如何生存？！
他们说的很有道理，但商君能让人长生吗！
李斯想起当时陛下说的话，呼吸都灼热起来。
长生！
这只有皇帝才能追求的妄想竟然有一天真的能降临在他头上。
之前仙人就曾提到过修仙长生之事，甚至前两次的国运作用他也都是亲眼目睹，但这大家都有的东西，这也显示不出特殊。况且国运之效确实长久，却正因为潜移默化，不如“长生”二字直观。
“若与长生相比呢？”
李斯抬头看他们，微笑着扔出这句话后就低头品茶，仿佛丝毫不在意它会带来的风暴。
“什么都不能与法家的根基相提并论，即便是长生……嗯？？长生？长生！！”
“丞相刚才说的是长生吗？”有人求证似的看向其他人，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怕惊醒了美梦。
“是吧，刚才我好像确实听到了这两个字。”
他们相互求证着，互相试探着，最后终于确定没有听错。
“长生！长生！！”
有人在原地狠狠地蹦跶几下，脸上染了霞光般涌上激动的潮红。
“不对！”有人质疑，“这开藏书楼与开民智，与长生何干？”
“长生应当逍遥此身，超脱世俗……”他一字一句地说着，这段话中的言语思想杂糅，丝毫不像是一名出众的法家弟子说出，仿佛混杂了道家的用词和自己道听途说的想象。
“那等俗人的天真妄想，如何能与仙人带来的仙界之法相提并论。”李斯熟练地踩一捧一，吹嘘起仙人的超凡本事。
“仙人说了，凡俗之中没有灵脉，要想大家都能成仙，只能国运修炼之路。”李斯喝了一口茶，继续叭叭叭，“简单来说，就是让大秦更加强大，以此增强国运，等国运提高到一定程度，就能开始运朝，到那时，我等都可白日飞升，长生不老。”
如果微生雪在这里听到他严重失真的转述，一定会疯狂否认并反驳：我不是，我没有，我从未说过！
白日飞升，长生不老……这种东西她自己都还在追求的路上好不好！
不过她不在现场，不知道李斯先是把自己忽悠瘸了，又去洗脑其他法家人，愣是把他们说服，态度180度大转弯，从坚决反对洗脑到谁不支持藏书阁和开民智就骂谁。
“为了长生！”
“为了成仙！”
开民智是必行之路，他们也不能与历史的车轮对抗。
接着他们又讨论起，若广开民智后，法家如何适应新的时代。
“《商君书》中的许多对策就要废弃了，秦律也得重新制定，哦，等大家都能修炼之后，得在天上飞吧，飞得人多了容易撞到，这空中飞行之律也得写进新的秦律里……”
“虽不曾见过仙人动手打杀人，但定是非同凡响，只怕现在大秦最强大的军队也如土鸡瓦狗般，顷刻就被撕碎，如此危险的行为定是不能在咸阳城出现。新秦律中得加上严禁在咸阳城上空飞行，至于惩处，现在我等也想象无能，不如暂且先空着……”
一群法家人聚在一起，竟然开始真心实意地讨论起全民成仙后要如何管理的问题。
只能说，不愧是你们，法家！——
“……就是这么简单。”嬴政把他的理由一说，简单得让微生雪都愣住了。
啊？
就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长生，就放弃了眼前所占据的巨大利益？！
微生雪无法理解，这跟她在星际时看到的学到的不一样。
她从小接触的信息告诉她，要有长远的目标和计划，但也不能为了虚无缥缈的目标忽略眼前的实际。
像这种几乎放弃眼前的实际，追求不知是真是假的幻想，简直就是在挑战她的认知。
“不管如何，此事都已解决，道友又何必拘泥于过程呢。”
嬴政宽慰的话传来，让快要钻进牛角尖的微生雪豁然开朗。
对啊，他们怎么样想重要吗？
不重要啊！
重要的是建设公共图书馆和推广全民教育带来的海量功德，教育上的这一大笔，一旦成功，能直接把她的实力堆到元婴后期去。
想明白这点，微生雪立刻就把那些纠结抛到了脑后，转而兴致勃勃的问起藏书阁的建设相关事宜。
“咸阳城乃是大秦政治中心，看你发的政策，也有意将它打造成文化中心，既然这样，那这公共图书馆90亩要的吧。”
她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大秦的总人口与她在星际时生活的城市人口接近，不过按照这里人喜欢生孩子的特点，战后的人口增长会很迅速，那比照着建一个差不多大的图书馆是最起码的。
“多少？！”嬴政被她的狮子大开口惊得直接叫出来。
“你也觉得九十亩少了点吧。”微生雪手指在案桌上勾画，“以目前大秦的基建能力，最多只能建造二层楼，那两层加起来也不到两百亩，排除掉阅读座位，能放书的地方确实少了点。不过等以后开启运朝，各种修仙手段刷上去后，再扩建整改吧。”
好嘛，三言两语间，这数量又翻倍了。
站在一旁随侍的蒙毅瞪大了双眼，掐着手指在算这两百亩地能放下多少书。
就算换成竹简也好多好多了，但以仙人的习惯，说的肯定是纸质书，一页就能写上百字，以字数多著称的史家之书也不过是几万字，写在纸质书上仅有手掌厚。
要把图书馆放满，得要多少册书啊？
“几百万本吧，除掉那些重复的，大概百来万。不过还得留一些空架子，给以后的书摆放。”微生雪回忆着她最熟悉的那个图书馆，漫不经心地说出几个数据。
蒙毅直接被震惊到失语，脑海里盘悬着一句话：
全天下的书加起来，也填不满这图书馆啊！
这就是仙人过的生活吗？
果然与凡人完全不同。
嬴政听着两人的对话，原本半靠在椅背上的背都挺直了，微微向前倾，眼睛紧紧盯着微生雪，试图从她脸上找出胡说的“证据”。
微生雪没有察觉到他们的震惊，抽了张白纸提笔写起来，“不知道这次能不能选出擅长学习和教书的人才，推广基础教育，需要大量的老师，课程安排就暂时先学几门简单基础的，等以后再分化，你觉得呢？”
她看向嬴政，以目光询问。
嬴政还没从那海量书籍的冲击中缓过来，闻言下意识点头道：“便如仙人所言吧。”
不过他相当敬业，在这种情况下还不忘大秦国设，“自天地大变，传承断绝，天下间已经许久没有汇聚如此多的书籍了，这百万册空位，只怕大秦一时难以填满。”
嬴政：百万册！把朕卖了都换不来这么多书！
第119章
伯仪是咸阳学宫的一名普通学生,他出身贫微，若非学宫扩张，要大量招收学子快速培训秦吏,他一辈子都会跟父祖一样耗费在田亩之间。
但即便侥幸中选,他的家世依旧不足以支持他日常活动所需，是以他只能依靠给同窗抄书或做些跑腿的活计来维持生计。
今天本是与之前没什么区别的一天，他帮着同窗购买早食,正拿着早点往布袋里放，就听到摊位上两个身穿文士服的人在议论。
读书人的事！伯仪下意识竖起耳朵听起来。
“你说的是真的吗？这种好事怎么会对外招人！”
“我兄长博士门下小吏,此事已经商定，再过两天就回对外公告,你若有心，我去向兄长说明，求他给咱们提前占两个位置。”
旁边又有一人插嘴道：“此事急不得，抄书之事要求字体工整,写的字得是去年刚发布的印刷体,两位可学会了？”
刚才说话的两人面上挂不住,讪讪道：“那是印刷书籍所用之字体,我等寻常手书,仍多用小篆和隶书。”
这名新插进来的人显然知道不少内幕，两人也顾不上掉了面子，忙殷切地给添了新早点，客客气气地请他过来上座。
“兄台见识非凡,能否给小弟解释一二？”
那人大大方方地受了他们的礼,没有多做隐瞒,直接道：“仙人感念大秦学子读书困难，想建立一个供大家都能借阅书籍的地方。陛下召集诸位大人商议数日,决定在内城建立一座藏书楼，汇集各家典籍，只要达到要求就可借阅。不久后就会召集人手抄书。”
汇集各家典籍！
自由借阅！
召集人手抄书！
这每一项拿出来都是能让人如坠梦中的好事，竟然能汇集在一起？！
“兄台，此言为真？！”
“这，我从前借阅一卷竹简都得在主家做三年的活计，日日当牛做马，只求一窥圣贤之言……陛下，陛下竟愿意将宫中藏书拿出来共享，这，这是何等恩德啊！”
他还记得第一次捧起《春秋》时那种仿佛全身都沸腾起来的喜悦，那是他拜师十年才换来的一册书籍。现在竟然有机会看到无数本名家之作！
“便是让我当场死了，此生也无憾了！”
谁知那人摇摇头，给出了更大的好消息，“不仅仅是宫中典籍，而是朝中各家的藏书。”
始皇为了寻求新生帝国的前路，召集了诸子百家中的大部分学派进入咸阳，至少也能担任个博士，如果把他们都算上……
“娘嘞，这得多少书啊？”
“这辈子都看不完吧。”
“恨我为何只长了一双眼，两只手！”
突然插进来的声音让他们连连点头，连是谁说的都没注意到，等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转头看去，入目的是一个陌生的面孔。
“你是何人？”
“小生咸阳学宫伯仪，忝为甲字一班学员。”伯仪拱手行礼。
甲字一班，这是咸阳学宫中最为出众的一批学生。
伯仪，有名无姓，世代平民。但甲字一班的名头足以掩盖这点不足。
几人也连忙还礼，“伯仪兄有礼，不如坐下一叙。”
伯仪从善如流，坐下将大布袋放在身侧，这从敞开的袋子口还能看到里面打包的好几份早点。这为人跑腿却大方坦荡的表现，让几人顿时心生好感。
“伯仪兄字迹如何？我们正说到这抄书一事，若兄台有手好字，说不定能应聘上呢，即便要自备笔墨，也是千载难逢的大机缘。”
伯仪问道：“我在一旁听得迷迷糊糊的，可否为在下先解惑。”
“伯仪兄为学宫弟子，想来今日开课后就会有老师来讲了。陛下重视学宫，此等好事怎会落下你们。”方才插话的男人笑道，提前恭喜他，“还望兄台见识到了先贤之作，可为我等讲解一二。”
伯仪满口答应，要不是他们提到，他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陛下要办公共藏书楼，只要是学宫弟子和未有作奸犯科违反秦法的读书人都可去办理借阅证，凭借借阅证每月可在藏书楼借阅两本书，但每次借阅都要留下准确无误的手抄本十本，而且不可将原册带离藏书楼。”
“只要抄书十本就能借阅两本书？！”
几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狂喜：
这世间竟有这样的大好事！
“此事定是仙人所提！”最开始说话的那人分析得头头是道，“仙人心怀恩泽，感念我等求学之苦，又怕我等不爱惜书籍，才想出这种迂回的法子，让我们能看到更多的书。”
“还有朝中的各位大人，此次竟如此大方！”
“咳咳咳，”旁边的人连忙干咳几声提醒他，“几位大人心怀学子，自愿贡献出自家的书籍，乃是大善之举。”你别阴阳怪气的。
而被他们讨论的人正在干什么呢？
他们在吵架。
是的，吵架。
吵的事还跟书没什么关系。
“能给他们抄书就不错了，竟还要体谅抄书累眼之苦？！”说话的大臣脸上满是难以置信，还夹杂着些许委屈。
这种好事怎么就没轮到我呢！
他求学那会儿能多看一眼都是大恩大德，现在不仅在藏书楼中给他们随便看，还设置了专门座椅给来抄书的人坐，仙人竟然还想着他们抄书昏暗会累到眼睛？！
这哪是仙人啊，这是亲娘吧！
微生雪：……
她被这激烈的反应搞得有点无措。
她只是说要给图书馆装玻璃窗而已啊，这不就是图书馆的标配嘛！
谁家图书馆不是大落地窗，窗明几净的，采光都是顶级的好不啦。
她试图跟这位胡子花白满脸褶子，目测年龄其实往上的老博士讲道理，“在昏暗的环境下学习对眼睛的伤害非常大，这些人以后都是大秦的中流砥柱，若是变成一个个睁眼瞎，那岂不是因小失大。”
那博士依旧气得吹胡子，能有一处给他们看书的地方就不错了，按照他的想法来，就该让他们都蹲走廊去。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若是连读书的苦都受不了，那还能成什么事！”
微生雪看着他气得一颤一颤的，连说话都不敢大声了，生怕一不小心把老人家给气死了。
“只是在建造时改用玻璃窗，实在称不上奢靡。”
“那可是琉璃！连章台宫都不敢用琉璃这等绮丽之物装饰，区区一个藏书楼，如何能僭越违制！”
“只是几块用沙子烧出来的便宜玻璃，成本价还不如同体积的陶器，谈不上绮丽、僭越之说吧。”
“沙子？！”
微生雪捋捋头发，惊讶反问：“你们不知道玻璃是用沙子烧出来的吗？！”
不会吧，大秦玻璃厂都建起来快一年了喂！
双方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然后齐齐看向嬴政。
群臣：陛下，这是真的吗？
微生雪：道友，他们怎么都不知道？
嬴政：……
他陷入诡异的沉默中。
这事怎么说呢？
难道要让他说，为了多薅点贵族们的羊毛，他把玻璃的定价定得格外高？
不好吧，这种实话怎么能说出口！
见他没有说话，微生雪直接一锤定音：“就这么决定了，图书馆要用大采光！”
然后她直接开启下一个话题：“图书管理员这个位置，挑好人了吗？”
这可是堪比少林扫地僧一样的位置，妥妥的隐世大佬所在。
大秦的图书管理员也不能落了配置！
图书管理员之位，对于阅读所有书籍有天然的优势，以及所有读书人的崇敬。
相比于图书馆建造材料的选择，这才是真正的利益所在。
于是殿中群臣果断抛开了之前的话题，转而争夺起这个位置。
微生雪：转移话题get
第120章
图书管理员什么的都要先靠后,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把图书馆建起来。
这座图书馆建造在城内，占地面积自然不是微生雪提出的90亩，大秦没有这么多书能放！
到时候建好了,书架上面空荡荡的没几本书,他们的脸面可挂不住。
经过几轮讨论和匠作处画出来的图纸，最终定稿是一份书架少座位多的布局，分为前院后院,前院被设置成讨论交友之地，后院才是收纳图书的地点。
“图书馆+会议室？”
这样的布局显然不符合微生雪的认知,在她的观念里，图书馆就是要安静,会议室这种吵吵闹闹的地方，就应该跟图书馆隔开，但既然是他们经过几轮讨论出来的，应该比她的想法更符合大秦的实际吧。
这样想着,微生雪就没再多说什么。
她看着这份图纸,匠作处创造性地将大秦本地的风格和钢筋水泥结合起来,颇有几分后世“古建筑”的味道了。玻璃水泥一个没少,但外表却设计成雕栏玉砌的模样,院中梅兰竹菊一样不少，一看就很符合读书人的品味。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隔一段距离就有？”微生雪指着图纸上画出的一个标志，她往四角看了看,没发现标注。
“这是水缸。”将作少府往设计图上看了眼,恭敬回答,“藏书阁中多书籍与木质书架，且为了保证足够明亮,设置了密集的烛台，夜间燃起烛火时必须注意防火，这些水就是为了第一时间扑灭火源。”
微生雪终于想明白了，她到底忘记了什么事。
电啊！
她鼓捣了这么久，把电给落下了！
‘你都没提醒我。’她向系统抱怨。
天降一口锅的系统：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修仙系统，修仙界不需要这种东西！
【你现在补上不就完了嘛。】最近没什么事，抽出不少时间陪好基友的系统随口敷衍道，它正聊到关键点呢。
“我想我们需要建造一个发电厂。”
发电厂？
殿中众人抬眼看来，脸上是如出一辙的疑惑。
电，霆也。
按照他们的认知，电与雷是相伴而生的同一种东西。
所以之前方士在仙人指点下研究出的炸药就是引天上之雷为己用，他们已经在利用电了。
但现在听仙人的意思，这雷霆与电，似乎不是同一种东西。
“阴雨天气，天上会放出闪电，最亮的时候可以照亮半边天空。”
众人点头，几乎亮如白昼。
“那就是电光，电就是……”微生雪卡壳了，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种简单的事，就像1+1=2很简单，但正因为太简单太常见了做不出解释。
“电能连接电灯，不使用蜡烛依旧照亮黑夜；电可使用电话，将消息传递到千里之外；电可以建造电车，无需牛马就就能运载货物……”微生雪挑了几个比较实用的衍生品给他们解释电的用处，“总之，广泛使用电可以让生活便捷度上好几个台阶。”
嬴政眼睛越听越亮。
可千里传音，可黑夜照明，可运送物资……这不就是仙人施展的仙术吗！
听仙人的意思，这些仙术没成仙也能使用？！
若有这些物品，大秦一定比现在更强盛，国运上升，他离长生就更近一步了！
“这些与道友施展的阵法更便捷？”
微生雪顿住：……
对哦，这里是修仙界，灵力完全可以代替很多东西，没必要按照她母星的路子走。
而且这里没人任何工业基础，想要达到便捷生活的水平，需要从零开始培养各行各业的人才。这些只依靠她似乎不太可能。
一时间，微生雪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
她沉默的时间太长，连离得远在讨论的群臣都察觉到了异常，缓缓收起了谈论的声音，殿中陷入诡异的寂静中。
一片沉静在章台殿中蔓延，压迫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殿外一名内侍走进来，本想开口禀报，却被这诡异的沉默吓得不敢开口。
不过他进门的足音正好打破这片寂静。
嬴政挥袖回到御座上，聚成一堆堆的群臣也各自列队站好。
“何时？”
听到皇帝陛下的问话，那内侍急忙低头禀报：“东海郡海带养殖基地送来万斤干海带并一众海鲜，城郊传送阵处管事请皇帝陛下示下。”
众人听到这消息才反应过来，算算日子，确实到了收获的时候，按照这进度，应当已经收集完成了。
“产量如何？”涉及食物相关，治粟内史总是第一个跳出来。
内侍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双手托举，“令丞萧何所书奏疏，请陛下御览。”
治粟内史眼巴巴地看向奏折一路被内侍奉到嬴政手中，又见他快速扫过几眼，露出笑脸，朗声道：“好！基地所有人，有赏！”
“海带基地收了数万斤海带，已晾晒好送来，产量喜人。”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记录了数据的奏折传下去，让群臣一起高兴高兴。
一旁坐在位置上出神的微生雪终于回过神来，问道：“这是通过传送阵送过来的？”
她记得传送阵升级后，好像可以一次性送万斤的东西了，只是依旧不能传送活物。
大秦君臣在议事时依旧分出了一部分注意在她身上，此时听到她终于说话了，都暗暗松了口气。
“回禀仙师，海带乃是通过传送阵，分两次传送至城郊别庄，再由别庄守卫押送进城。”
微生雪跟嬴政确认，“现在大秦境内各郡都有传送阵直接联系吧。”
她那阵子埋头炼器，都没去记到底炼制出多少个阵盘，更别说把方法交给他们之后，由嬴政安排人布置的那些成功率极低的小传送阵。
关于这个问题，嬴政视线往下一扫，底下就有专门主管此事的官员站出来回禀：“启禀仙师，大秦全境共有可传送大型物资的传送阵二十五个，尚有十一个郡未能覆盖，可进行快速传递消息的小传送阵60个，其中四方边境20个，咸阳周边郡县19个，其余各郡都有布置。”
总结一下，物资运送还基本靠人力押运，消息传递还是奢侈品。
这覆盖率不行。
但微生雪也说不出什么，毕竟她刚来大秦的时候，这里连饭都吃不饱，要想完成便捷的通讯与物流，还任重道远。
“是我想岔了，一直想着把这里按照习惯的道路改造，但你们走的路与我故乡本就不同。”
微生雪抬眼，环视了一圈，认真道：“你们应该走出自己的路，我只是作为一个点火的人，而非那团火。”
“按照现在的进度，下一次激活国运之后，你们中修炼天赋出众的那一批人应当能简单运用灵力了，或许不该叫灵力？总之，下一次激活国运后，那一批人就过来跟我学习炼器画阵，原本由电供应的那部分科技，就用灵力补上吧。”
她愉快地做好决定，却不知给朝堂上扔下一颗大雷，直接把众人的脑子都炸懵了。
“仙师的意思是，我等再过不久就能跟随您学习仙术？”
微生雪纠正他：“不是修炼之术，只是简单的术法，我走的个人超脱之路，跟你们举国飞升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所有修炼功法都只能你们自己参悟，我教的只是实用性强的简单术法。”
“我看过你们百家的贤人典籍，许多都蕴含了对自然对环境的认知与感悟，你们以前只是缺少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或者说，以前的大秦灵气断绝，纵然是天纵奇才，也只能做些理论研究，无法应用到实际中，但等大秦国运激活之后，那些善于感悟的人就能创造出各式各样的功法了。”
“实在不行，你们有国运加持，也能直接把实力往上拉，顶多就是修为有了实战不行呗。”
微生雪巴拉巴拉一堆，话匣子一开，直接跑出十万八千里，说完才意识到好像跑题了，又连忙拉回来，就像考试发现作文写偏题，结尾时硬扯回来点题一样，
“按照现在的进度，等这次秋收+乡试之后，第三轮国运就能攒够了，该做的宣传先做好，急切需要改进的方面先列出来，到时候我就直接根据欠缺的部分授课。”
“不过这完全是把这些人培养成技术人员了，而且说不定是流水线的技术人员，你们先做好心理准备。若是想更进一步，寻求自我超脱，那还是得依靠自己感悟。”
这已经很好了！
原本以为还远在天边的长生，它突然就近在眼前了！
这就是天上掉馅饼的感觉吗？
嬴政掌心无意识涌出一团水蓝色微光，流水在其中激烈涌动，显出他内心的波动。
谁也说不出来原本只是讨论图书馆如何建造的话题，是怎么偏到这里来的，但谁也不会提醒仙人。
他们巴不得再多讲一点！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仙人终于重新注意到面前的设计图，才把话题又拉回了图书馆上。
“图书馆建造完成，大概要到什么时候？”
将作少府预估了时间，“后年下半年。”
这还是钢筋水泥红砖减少了大部分时间，若是按照原本的修建速度，至少得四五年。
已经习惯星际时代极高的修建效率，微生雪对这速度大吃一惊：“这么久？！”
将作少府细细解答：“明年就可完成大体结构，剩下的时间需要对藏书阁进行精雕细琢。此乃大秦官方颜面，不可过于简朴。”
简单来说，这个时间就是建造加上精装修的时间。
那还行吧。
不过按照这进度，等它建好，大秦的灵力火车都能满地跑了吧。
“茅房改成卫生间，抽水马桶洗手池都安排上，瓷窑能烧出瓷砖了吗？也贴上。不然等你们建好，跟外头的世界都格格不入了。”
这话却是夸张了，但未必没有一步到位的意思。
将作少府没有问抽水马桶是什么，洗手池又是什么样的，他只是恭声应下，并保证会做到仙人的要求。
有了尽在眼前的大萝卜吊着，本来就爆肝007的大秦官吏们更是卷成卷心菜，恨不得一天12个时辰都住在衙门里。
……
敝帚自珍是自古以来的学术传统，书籍更是贵族的禁脔，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未必能看一眼书。
这样一来虽然保证了贵族的尊贵传承，但也造成了许多书籍的遗失佚散，而且很多都是孤本绝本，就算有手抄的副本也无法保证准确性。
“召集天下博雅之士，共聚咸阳，校对各家典籍，以确保准确性。”微生雪看了眼嬴政，“最好能对各家典籍的解释权掌握到手里。”
君不见，星际时代随处可见的‘最终解释权归XX所有’有多讨厌。
现在，她也要做这样的甲方了！
站在下方的李斯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听到仙人的又一次语出惊人。
“各家典籍许多为孤本，若是任人翻阅只怕有所损伤。各位大人请求以手抄副本代替原本，作为对外开放的抄录本。”他是来汇报最近的书籍抄录情况的，虽说各家都表示愿意拿出藏书，但具体落实起来依旧要解决不少问题。
“可。”
嬴政要的只是足够的书籍补充藏书阁，至于是不是原本，这并不重要。上面的内容又不会因为不是原件就少几个字。
李斯又奏：“抄录书籍人手众多，未免遗失，需设一处专用之所，亦可用于图书馆修建完成前的藏书之处。”
“你们选中了何处？”正如他的心腹重臣们了解他，嬴政也了解他的臣子们，要是一般的地方，直接就上折子了，不必这巴巴地跑到这里来当面申请。
李斯的头垂得更低了，“臣等请开永宁苑。”
永宁苑，因叛变而被处死的长安君成蟜的府邸。
自他死后，在咸阳内的府邸就被查封，除了最基本的维护打扫外，禁止一切人等入内，现已过去二十余年。
嬴政没有说话，如深渊般深沉的双眸映出一阵凉意，直直地落在李斯背上，激出他一片又一片的冷汗。
李斯在心里把提出这个建议的同僚翻来覆去骂了几百遍，面上却保持着恭敬的模样。
要不是对比之后这是最好的地方，他也不想冒着被陛下迁怒的后果来请示。
只是这里真的太恰当了，其余的不是地方不够，就是储存书籍的条件达不到。
良久的沉默之后，嬴政终于说话了，“便如丞相所言，下不为例。”
“是。”李斯暗暗送了口气。
等李斯退出殿门，微生雪才缓缓开口，“这个地方你不喜欢。”
“没什么喜不喜欢，只是一个故人的居所。”
殿内又陷入了安静中。
微生雪龇了龇牙，偷偷看了他一眼，头脑风暴该如何开启话题。
对于这种场合，她是真不会应对啊。
好尴尬。
应该说点什么的，但能说什么呢？
“你修炼的怎么样了？”
微生雪终于找到安全的话题，“水系对滋养身体方面作用明显，你应该有所体会了吧。”
她不说还好，一说就让嬴政想起这几个频繁的更衣活动。
当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微生雪回道：“正常，这是在排毒。就你以前那把重金属当饭吃的习惯，还能活蹦乱跳的就知足吧，现在只是调养的时间长一点，很不错了。”
“不过等到下一次国运激活，你就能学习更明显的术法了，比如你心心念念的飞行。”
微生雪琢磨着到时候得给他准备一个飞行法宝当贺礼。
“你喜欢什么样子的法宝？”
嬴政习惯性跟上她跳跃的思路，想了想道：“玄鸟。”
微生雪：嗯？
“人踩在上面，如踏着玄鸟飞行。”
微生雪睁大眼睛：不愧是你啊，可真敢想。
“那需要消耗的材料就有点多了，不然太小只缺了气势。”
对此，嬴政大手一挥：“缺的少的尽管提，只要大秦有的，朕都可以找来。”
没有的，就去别人的地盘‘借’一点。
殿中两人讨论着飞行法宝的细节，已经离开章台宫的李斯带着好消息回到了衙门。
得到批准之后，将作少府立刻带人将永宁苑修缮改造。
那些没必要的家具全部清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的书架和列列的桌椅。
由多层审批修改的公告也贴在了各处衙门外，连城墙上都贴了大字报，务必让所有识字的人都知道，这个特大好消息！
有人站在大字报面前，大声朗读上面的信息：“每天上午九点，对报名人员进行审核考校，合格者可入永宁苑抄录书籍……”
“……硬性要求，会工整书写小篆/隶书/宋体中的一项。”远在齐地的一名文士也站在公告栏前念出最新的公告。
“只要字写得好久就能看书？！”
“周先生，这是真的吗！”
“哪有这样的好事！你做梦呢，咱们求学时为了多看一册书吃了多少苦，怎么可能有这么简单的条件！”有人立刻反驳。
旁边有人目光牢牢地锁在公告上，来来回回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只要真的能读到那些书，让我去当挑粪郎我也愿意！”
“地点在秦国的咸阳城。”
“那蛮夷之所，哪来的好书。”有人不屑地嘀咕。
有人附和他，“就是，我齐鲁之地才是天下文人之首！我看那秦王就是打肿脸充面子！”
几人说完互相告别，转头就狂奔回家收拾行李，跨上最快的马，目标：咸阳城！
秦国本土没培养出好的文化土壤，可他攻灭六国之后，把全天下的好书都运回了咸阳啊！
各国的藏书汇于一地，只要他拿出一部分，不需要多久就能成为天下文脉之首选！
不久之后，放完狠话的几人在前往咸阳的道路上相逢。
“呵呵，周兄，好巧啊，你踏青踏得够远的啊。”
“林兄陪夫人探亲都能探到西边来了，我只是跑远点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听闻莫兄要去南边游学，怎么也往这边走了？”
“我去咸阳！”莫兄抬头挺胸，理直气壮。
两人都被他这直白的话惊了一下，对视一眼都笑出了声。
“如此一来，我等倒是同行了。”
“同行同行，此事一出，天下文人莫不闻讯而去，若是错过了，当为人生一大憾事。”
几支队伍并为一支，几人也坐到了一辆马车上，“秦皇收天下之书，恨不得天下皆为愚者，不知此次怎会转了想法？”
“若说此事，我倒是有些消息。”周兄抖出一封信，上面的落款被他捏住看不真切，只从信上的小篆可以看出应当是从咸阳来的信。
“同门在咸阳内供职，略得了些消息，见笑，见笑。”他说着就将信收起，仿佛只用来展示提高自己的可信度。
“此事与那位自泰山降临的仙人有关。”
“听说她提出了要修建一座可供天下读书人入内的藏书楼，楼中藏书百万卷，收尽天下之书，写遍天下之理。”
众人倒吸一口气，几人对视，眼中尽是惊骇之色。
“百万卷！”
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这便是把天下所有的书放入其中，也无法填满吧。”
周兄满意地看着他们的反应，全然不提他第一次看到这个消息时比他们还出格的反应，轻描淡写道：“仙人降临之前，你们能想象出帛书般轻便的纸会代替竹简吗？”
他抖了抖手中的信，这小小一封就写了上千字，若是换了竹简，少说也得两三卷。
众人齐齐摇头。
这样轻便的生活，他们想都不敢想。
从前远距离出行，他们至少要随身带上几十斤的竹简，就怕要用的时候没地方写字，哪里像现在，笔墨纸砚不过一盒子，抱在怀里就能揣着走。
“所以啊，那可是仙人，别说百万卷，就算是千万卷，也不过是她挥挥手的事。”
几人深以为然。
在他们的脑补中，微生雪已经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法力通天的样子了。
……
咸阳城，微生雪依栏而望，目光所及正是咸阳城内最繁华的大道。
“最近城内来了不少人，抄书的吸引力这么大？”
她想起自己读书时闻抄书色变的同学们，暗叹果然是物以稀为贵。
“我幼年时长居赵国，读书也是件奢侈的事。”自长生有望，嬴政说起幼年的经历已经不再避讳。
“只需要抄书就能得到看书的机会，这对绝大部分读书人来说，可谓是天降横财。”
微生雪靠着栏杆，略有有些出神。
“总感觉似乎做了很多，又似乎没什么改变。”
嬴政踱步过来，学着她的样子半靠在栏杆上，“道友助大秦良多。”
“你长居宫中，又不喜交际，对此并无多大体会，但现在去岁寒冬，冻死饿死的人已经减少很多。”
“此情此景，当有一场盛事来庆祝。”
“诶？”
“就放在明年秋收后吧，汇聚各界之才，展现我大秦之繁盛，让天下人都看看，这几年我大秦的改变。”嬴政脸上露出少见的肆意笑容，“也让道友看看，你给大秦带来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