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南市,格尔医院,顶层。
    私人病房中,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玻璃,透散成五彩瀑布,洒落一地。
    微光中飘散着尘埃,刺破黑暗,照亮前路。
    病房内格外安静,除了维持生命的机械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伤者遭遇严重的车祸,脑部重创,除非奇迹,否则不可能再苏醒。
    而众人早已失却信心的奇迹,正悄然发生。
    折断的骨,飞速愈合。
    破碎的伤口,消失不见。
    病床上。
    一双长睫如蝶翼般扑簌,她有些畏光,短暂挣扎后,所有痛苦、无助与不安,裹挟在最后的黑暗里,一同消散。
    病人终于睁开眼,安安静静躺在那里,连胸口的起伏也没有太大变化,平稳而微弱,存在感极低。
    小护士轻声走入病房,埋头记录着数据。
    不知为何,她觉得今日的气氛,似乎格外不同。
    被注视的直觉太强烈。小护士不期抬起头,愕然对上那双,本该紧闭的长眸。
    倒吸一口凉气后,小护士手一抖,在纸上拉出长长一条黑线,又深又急,带着落笔人难掩的惊慌。
    黑线恰好划过病人栏处的三个字。
    苏了桃。
    小护士愣了片刻,她看向苏了桃。
    少女海藻般蓬松弯曲的散发上,是一张苍白瘦弱的小脸。那双琥珀色的圆眸极其抢眼,倒映出此刻,小护士自己慌乱的身影。
    “谭、谭医生!”
    小护士急忙拐出病房,将主治医生叫了过来。
    主治医生慌忙跑来,他抬抬眼镜,仔细观察一番后,高悬的心放回肚子,长舒了口气。
    “苏小姐,您感觉怎么样?”他轻声问,尝试与她进行简单交流。
    苏了桃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极轻地摇头。
    这下不止主治医生,整个医院的高层,都抽空过来晃了一圈。
    插不上话不要紧,重要的是,混个脸熟。
    院长没去凑热闹,他坐在院长室,摸了摸光秃的头顶。
    考虑好措辞后,院长靠坐在皮椅上,拉住桌沿往前一滑,顺势抓起座机听筒,用专属线路拨出去一个越洋电话。
    响了两声,那头便接通了。
    听筒里,传来严肃紧绷的声音:“韩辞。哪位?”
    院长脸上立马堆满笑意,也不管电话那头的人根本看不见。
    他小心翼翼道:“韩董,苏小姐醒了。”
    “知道了。”那头利落挂了电话。
    *
    春末的葬礼,天空飘起细雨,苏了桃身后蓬松的长发被整齐挽起。
    少女一身黑色长裙下,雪白的足腕纤细,脆弱得能被风折断。
    她刚出院不久,身体单薄得像一张纸,裹在细雨里,惹人动容。
    青青草地绵延向前,扫过一众西装革履的商政名流,直到站在最前方的苏了桃。
    她手捧两张遗像。
    相框里,男子高大和蔼,女子温婉从容。
    风拂乱苏了桃鬓边的碎发,更添离愁。
    茫然时,头顶突然投下一片阴影,将飘雨挡在世界外。
    苏了桃转头看向伞下的韩辞,鼻子有些酸,连日来的委屈倾泻而出。
    她哑声喊了一句:“舅舅。”
    “嗯。”韩辞应道。
    他素来在意形象,此刻却连下巴上,淡青的胡茬也没顾上。
    韩辞欲言又止,最后只剩一声叹息,拍拍苏了桃的肩。
    原本他早该回来,可家族内乱拖住了他的步伐。他的雷霆手段老爷子看在眼里,却也无声默许了。
    临出发时,老爷子特意把韩辞叫到书房,嘱咐道:“把小姑娘一起接来吧,很久没见过她了。”
    韩辞正有此意,克制而沉稳地点头,退出了书房。
    雨渐渐没了。
    宜南市的名流尽数汇聚于此,依次上前与韩辞握手。
    面对一句接一句的“节哀”,苏了桃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只能麻木点头。
    一场惨烈离奇的连环追尾,带走了她的双亲。
    所有人里,只剩她侥幸活了下来。
    苏了桃昏迷了大半月,等到醒来,笑意盈盈的父母成了被定格的遗照,隔着一层玻璃与她对望。
    以往总替她遮风挡雨的高大身躯,缩进了两个小小的骨灰盒里。
    人生失去来处,只剩归途。
    冷风中,一只黑色蝴蝶飞来,长途跋涉后,停落在苏了桃肩头。
    它栖息片刻,又很快飞走。
    痛苦的日子终会过去。
    圣洁的阳光将穿透乌云,重新洒满曾被阴霾覆盖的大地,带来光明。
    车祸给苏了桃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创伤。
    葬礼结束,她随韩辞一同出国,进行心理干预治疗。
    医生试图打开她的内心与她交流,每到关键问题,苏了桃都回以沉默,或者摇头。
    不是拒绝沟通,相反,她十分渴望与外界交流。
    不回答,只是因为她也不知道答案。
    她觉得,心里好像被挖走了一块,找不到东西填补。
    治疗毫无效果,反而越来越严重。
    *
    五年后,苏了桃终于告别韩辞,重新踏上故土。
    繁华的大街上车水马龙,一切日新月异。
    苏了桃一身卡其色的大衣,漫无目的闲逛着。
    大学时的好友不期而遇。
    “桃子!”来人极为高兴,“真是你啊,什么时候回国的?”
    她笑回:“就这两天的事。”
    两人在熟悉的咖啡厅里坐下。
    五年前,苏了桃出国之前,也是和赢希在此小叙。
    那时,两人都是失意人。
    闲聊时,突然冒出来一个小孩,撞向经过的服务员。服务员手一晃,将冰水洒在苏了桃手上。
    幸亏暖气足,冰水也并不刺骨。
    “对不起,对不起!”
    服务员小脸吓得惨白,连忙道歉。
    苏了桃没计较,表示自己能解决,让服务员离开了。
    她的外套挂在一旁,身着的衬衫袖口处,晕湿了一片。
    袖口卷起时,露出了小臂上的伤痕。
    对面的好友吓了一跳:“桃子,你手没事吧?”
    她误以为是刚才那杯水弄的。
    苏了桃知道她误解了,微笑着摇头:“没事。是很久以前的旧伤,早就不痛了。”
    “怎么弄的?”赢希还是担心,顺口问道。
    苏了桃下意识要回答,却发现再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来。
    她皱眉盯着那道印子,失了神。
    “忘记了。”
    她向记忆妥协,无奈答道。
    一道手机铃声响起,是赢希的。
    赢希歉意地看苏了桃一眼,接起电话,和那头的人说了两句。
    苏了桃无事可做,她低头一看,身旁的空位竟然落着一只蝴蝶。
    蝴蝶通体莹黑,静静呆着,不知什么时候飞来的,仿佛已经停在那里很久。
    苏了桃觉得惊奇。
    很难想象,这样冷的天气,竟然还有蝴蝶。
    在她微愣神时,蝴蝶已经飞出去。
    苏了桃的目光紧紧追着那只蝴蝶,直到转角挡去最后一点视线,再也看不见。
    她遗憾地收回目光。
    好友挂断电话,似乎发现惊奇的事,她指向玻璃外:“桃子,你外边有只蝴蝶。”
    苏了桃转头一看,被路灯照亮的蓝色长街,那只飞走的黑色蝴蝶趴在玻璃上,与她对望。
    玻璃上倒映出一双琥珀色的杏眸。
    苏了桃伸出指尖,隔着玻璃去触摸那只蝴蝶。
    在她指间触及的瞬间,蝴蝶却受惊一般,振翅飞走。
    此时此刻,苏了桃依然觉得,内心十分平静。
    直到好友讶然问道:“桃子,你怎么哭了?”
    哭?
    苏了桃被问住了,她伸手一摸,不自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不知道。”声音中带着慌乱。
    她猛然抬眼,看向对面好友,似乎比她更加疑惑不解。
    与好友告别后,苏了桃回了暂居的公寓。
    夜晚,她做了好长一个梦。
    梦中,有看不清眉眼的少年帝王。
    他长身玉立,撑伞与她行过太液湖,那时盛夏,满湖芙蕖,阵阵清香。
    可梦醒了。
    苏了桃忘记了那个少年。
    她忘记与他一同漫步过的青石街道,忘记他曾经为她写的婚书,忘记他捧出的真心与恨意……
    重要的是,她忘记他那双会流泪的眼睛。
    她醒来后,再难入眠。
    悲伤无限放大,她的泪水浸湿白枕,晕开一团。
    苏了桃开始整夜难眠,药从一颗加到一把。
    忘记的,想兜兜转转开始寻找,却始终毫无头绪。
    生活失去期待,活着变得如此痛苦。
    苏了桃已经许久不愿出门,她抱着靠枕缩在沙发一角,面前,充当背景音的大屏电视上,正放着公益广告。
    苏了桃迫切地想找些事做。
    她赤足蹦下沙发,把衣服全收拾出来,打算一起打包寄去山区。
    收拾中,只在咖啡厅里,穿过一次的旧大衣中,飘落出一张纸。
    苏了桃疑惑,并没有见过这张纸,她伸手捡起。
    纸上裱着一枝干花,带着一点红。
    红色沁透了纸的脉络,圆点向外延伸,开出张牙舞爪的模样。
    苏了桃摩挲过那滴红色,是干涸的血迹。
    反应过来这是血后,她的心脏被细针扎穿般,传来密密麻麻的绵痛,让她直不起身。
    古朴的纸上,只有七个字。
    ——苏了桃,长命百岁。
    不对。
    不对!
    她眉眼慌乱。
    怎么会是她的名字。
    哪怕不再记得,她也能感觉到,不应该是这几个字。
    不应该是她的名字!
    她急切地翻过背面,却再没有别的话语。
    尘封的记忆破土一瞬,如洪水般将她淹没,让人窒息。
    走马观灯的记忆袭来,压得人喘不过气。记忆尽头,是少年极其冷漠的一双眼。
    他隔着时光洪流与她对望。
    系统又骗了她。
    原来只要死去,就能回到原本的世界。
    “你……”
    苏了桃望着纸上字迹,哽咽停顿。
    她忘记了他的名字。
    她想起来,这是她曾写给少年的祝福。
    而现在,少年将祝福还给她,以此告诉她,他已顺利完成诺言,长命百岁。
    现在,该她的长命百岁了。
    蓄满眼眶的泪水终于滴落,盖住纸上,那抹刺眼的红色血迹。
    在她看不清前路时,忽然柳暗花明,得到解脱。
    压抑五年的悲伤终于得到释放,所有的害怕与绝望,都在今夜哭尽。
    哭过,便该向前看了。
    故事的末尾。
    她提笔在纸的背面写下另外七个字——
    你,也要长命百岁。
    她忘记了他的名字,也不再记得他的样貌。可她记得,很爱很爱他。
    *
    无人知晓、无人能窥见之处。
    一条时光长河静默流淌着。
    万古长河奔涌向光明之日。
    数不尽的尘埃没入匆匆流水中,被裹挟向前。
    一日,长河偶遇礁,激起千浪滔天。
    肉眼难辨的小水珠在光下重见天日,熠熠生辉。
    里面写着一句从未出口、被古老时光遗忘的话语。
    那是一个少女的心。
    少女仰望异世寂静的夜,一轮洁白明月高悬。
    她眼中闪耀着奇异的光芒,那是飞蛾扑火前,最后需要的决心。
    “微生夜,鸢尾从不失手。”
    只要刀在手,绝不会偏半寸。
    鸢尾想完成任务活下去,于是一心想让你死。
    “可,我想做苏了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