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萤姬有些诧异涧风居然又找到这里来,她将目光在涧风身上扫过,落在芭蕉身上。
萤姬瞬间变了脸色。
“是谁伤了你?”萤姬提裙奔向芭蕉,神情凝重地检查着芭蕉身上的伤。
芭蕉委屈地瘪了瘪嘴,一头栽进萤姬怀里,呜咽一声“疼”,然后从人形化成虎身,虎头一下又一下地在萤姬怀里蹭着寻求安慰。
莹姬挪眼,看向涧风。
涧风连连摆手,嬉皮笑脸:“别这样盯着我,我可没欺负她。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的虎闺女恐怕就要被揍死了。”
莹姬暂时没多问,垂眸轻抚着芭蕉的头,柔声一遍遍安慰着她,等芭蕉不哭了,才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芭蕉全然没了在外面干仗时的凶不拉几,趴在莹姬怀里哭唧唧地哭诉。从她断断续续的解释里,莹姬得知在芭蕉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伙人,不问缘由向芭蕉出手。
芭蕉那个直脾气打不过也不知道跑,才把自己搞得一身伤。幸好涧风
恰巧遇见,抓着芭蕉逃离那伙人。
莹姬向芭蕉询问认不认识那伙人,芭蕉连连摇头。莹姬再向涧风打听,涧风也是不知那伙人底细。
“芭蕉,你最近有得罪什么人吗?”莹姬一边问着,一边揉着芭蕉肿起来的爪背。
芭蕉已经不哭了。她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又一次摇头。
芭蕉虽然早就能化成人形,又跟在莹姬身边在人间待了很久,可她灵智不足,偏又横冲直撞,无意间得罪了人也是有可能的。毕竟以前也发生过她无意间犯了旁人忌讳的事情。
不过,事情也不能这么武断下定论。莹姬想着也有可能那些人不是冲着芭蕉,而是冲着她来的。
不管怎么样,现在既然没什么线索,那伙人应当还会再出现,与其乱猜,不如静待。
莹姬仔细给芭蕉处理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又把她哄睡。然后她才再次向涧风细细询问那伙人的特征。
涧风十分配合,尽可能将所有细节告诉莹姬。可是那伙人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也没留下任何身份线索。
莹姬思索片刻,收回思绪,对涧风道:“这次多谢你,若不是你赶到,芭蕉这笨蛋不知道要伤成什么样子。”
“阿莹,你与我客气了!”涧风笑起来。
莹姬这才转头,望向空梵。
他不言不语地立在不远处的杏树下,指腹一下又一下轻拨着掌上的佛珠,正目光沉静地望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莹姬看错了,总觉得空梵望过来的目光有些奇怪。待她仔细看去,空梵的目光还是如往常那般温和澄净。
那就是她看错了吧。
莹姬走到空梵面前,问:“是不是该回去了?”
空梵捻着佛珠的手指微滞,他的目光悄悄移向莹姬身后,望了涧风一眼,又迅速收回,温柔地看着莹姬的眼睛,道:“是该回去了,师祖在等我。给你做了杏酥,在厨房里。”
面对又给她洗衣又给她烹食的空梵,莹姬心里有一瞬荡漾起一丝贪恋的温柔。
“下次什么时候过来?”刚问完,还没等空梵回答,莹姬立刻改口,“你现在补上缺失的灵力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你师祖既在帮你,你可要好好修炼才是,不用往我这里跑。有事我会去寻你。”
空梵欲言又止。微顿,他微笑着颔首,与莹姬告别。
莹姬送他到小院门口,空梵回望一眼立在院门旁的莹姬,转身走进小巷。
小巷僻静,隐有鸟鸣。
待再走些许路,人声便多了起来。
空梵捻着佛珠走进闹市,耳畔喧嚣,他心沉静。直到由远及近的吹吹打打声响,让空梵驻足侧首望去。
那是一支迎亲的队伍。
路边的老大爷捋着胡须笑着说:“看来新娘子家很远,这么早就迎亲哦!”
“我要去看新娘子!”“看新娘子去!”旁边几个小孩子嬉笑着朝迎亲队伍跑去。
老大爷哈哈大笑,慈爱地望着孩童们的背影提醒:“新娘子还没上轿哩!”
空梵的视线追随着那几个孩童,逐渐望向远处的迎亲车队。离得有些远,连骏马上新郎官的五官也看不太清楚,一眼望去只见一片红。
周围几个百姓议论着是谁家在娶妻,还有人在打趣自家的儿子也该成家了。
成亲是喜事,纵使是陌生人,也带来一片喜色。
空梵凝望着大红一片的迎亲车队,直到车队拐了个弯,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耳畔仿佛还盘旋着喜庆的吹吹打打之音。
一阵微风吹来,吹动他大袖僧衣轻拂。空梵低头,入眼是自身一片雪色的僧衣,还有掌上挂着的佛珠。
佛珠在一片雪色上轻荡。
空梵错愕之后,突然皱眉。
他总想着两全,可当真事事都能两全吗?他从未问过莹姬愿不愿意与一个僧侣成婚。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而后一直在空梵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当真要穿着这一身雪色去迎娶他的新娘吗?
空梵回到普迦寺,道真师祖早已在莲池旁等他。
空梵不知道师祖这次为何这么快醒酒,更是不能多嘴询问,他只能让自己摒弃杂念,专注地修炼,不敢枉废师祖的教导。
空梵控制得很好,全身心投入到修炼之中。可道真师祖还是隐隐觉察出面前的空梵有一丝不对劲的地方。他疑惑地审视着空梵,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盯着空梵探求着答案。
他分明专注于修炼,可究竟哪里不对劲呢?
良久,道真终于了悟。
——不是空梵分神,而是空梵身上沾染了红尘之气。
道真眼中浮现了一瞬的忧虑。忧虑很快又如烟雾散去,他默念一句“阿弥陀佛”。
有些事,再如何强求,也左不过命运。
道真很早结束今日的修炼。
天还没有黑。
空梵有些诧异,他道:“师祖,我想继续。”
道真微微笑着,道:“空梵,你累了。”
空梵有些错愕,他内探,才觉察到自己确实很累。明明和以前差不多强度的修炼,为何今日这般累?
看着空梵眉宇间的疑惑,道真微笑着解惑:“你逼着自己全神贯注,自然要累些。”
“休息吧。”道真起身,拍了拍空梵的肩膀,迈着懒散的步子离去。
空梵却并没有依言,他留在莲池旁,再一次合目捻诀,打算继续修炼。
逍遥宗的人不想撕天大阵开启,上次的符龙似乎又惊动了罩子外面的人。他灵力还不算足够,时间珍贵,哪里有余时用来休息。
杏居里,莹姬吃完最后一块空梵做好的杏酥,抬眼从开着的窗户望向院中。
涧风坐在院子里,正在逗着芭蕉。芭蕉被他逗得一会儿吹胡子瞪眼一会儿哈哈大笑。
莹姬拿了块帕子擦了擦指上的酥屑,双臂交叠趴在窗台上,开口:“涧风,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涧风背对着莹姬,正在给芭蕉变戏法。他头也没回,脱口而出:“没打算。”
涧风的戏法变完了,芭蕉正捧着涧风变出来的雀鸟稀奇地研究。涧风好半天没再听见身后莹姬开口,他转过身去,挑了挑眉:“什么意思?赶人?阿莹,你这也太不够意思了,怎么说我也刚帮了芭蕉大忙,现在就赶人不好吧?”
“我只是随便问问。”莹姬道,“涧风,你活了几百年都做了什么?总有什么打算吧?你的家人朋友呢?”
莹姬想象了一下,如果自己能够活几百年,那应该能做很多很多她做不到的事情。
“怎么变出来的?”芭蕉拉着涧风的袖子追问。
涧风笑嘻嘻地给芭蕉讲了原理,又手把手教她。芭蕉学会了,开开心心地跑到一边去一遍遍变着玩。
涧风这才转过身,望向莹姬,半真半假地笑言:“死的时候太年轻,不甘心啊,想方设法地要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张开双臂,傍晚昏光的光影几乎透过他的身体。他长叹一声,道:“其实这样似人非人东躲西藏地活了几百年也挺没意思的。”
莹姬沉思。
涧风突然又嘻嘻一笑,道:“不过现在要我魂飞魄散,那我也是万万不肯的!”
他又诱惑般道:“等你快死了,也和我一样服药,当个魂人飘着,如何?”
莹姬懒得去想那么久远的事情,更专注眼下。她向涧风抛出橄榄枝:“我要去寻些宝物,要同行吗?”
涧风眼睛一亮,道:“好啊!去哪儿?”
或许他早就厌倦了这样孑然一身的日子,有人同行,别有趣味。
莹姬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渡雪国。”
莹姬很不愿意提到这个地方,更不愿意去这个地方,可偏偏毒蛛果就在渡雪国。也正是因为不愿意回去,她才将毒蛛果的获取拖了又拖。
涧风乐了,道:“这地方我熟!你要去哪儿,我带路!”
“公主!我学会了,我变给你看!”芭蕉突然嚷嚷,打断两个人的对话。
莹姬对芭蕉笑,立刻从屋子里走出去,去看芭蕉变戏法。
芭蕉动作笨拙,几次露馅,惹得莹姬笑。
涧风这个师父也凑过去,指点着芭蕉细节。
空梵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夕阳西下,绚丽的夕阳洒落小院,三个人聚在一起笑着。这样的画面瞧上去有一种诡异的和谐与美好。
莹姬最先发现空梵。她抬眸,讶然轻唤:“空梵?”
空梵回之
以笑,温声道:“给你带了几卷书。”
莹姬眉眼嫣然地迎上去,她伸手去接空梵递来的书,香香柔柔的指尖擦过空梵的指背。
“符术?”莹姬笑起来。这正是前段时间她在寻找的书籍。
芭蕉又喊:“公主!这次一定能成功!”
莹姬满心都是符术,让芭蕉跟涧风再学一个戏法,双手捧着书,与空梵进了房。
她开心地将书放在桌上,一边翻看,一边笑着说:“你真给我寻来了!不过你恐怕要教我,有的地方我看不懂。”
“好。”
“这个!”莹姬立刻将书籍打开道隐息符这一页。
于是空梵详细地给莹姬讲解。
院子里,时不时传来涧风和芭蕉的谈笑声。空梵有片刻的走神。
莹姬正专心地听着,空梵的讲解停住,她疑惑地抬眸,望见失神的空梵长眼睫低垂。
“因为没有头发吗?眼睫这么长。”莹姬抬手,指腹轻拨了下空梵睫毛。
空梵眨了下眼,他失神的目光慢慢聚焦凝着莹姬。他突然伸手,修长的手掌压着莹姬的后颈,拉近两个人距离,吻上她。
第72章
突然拉近的距离,和唇舌上触到的温与甜,让莹姬讶然睁大了眼眸。她就这样将双眼睁得大大的,目不转睛地望着空梵的眼睛。他的眼眸近在咫尺,她在他镜明的眼底中逐渐看清自己。
空梵撑在莹姬后颈的手掌放开的瞬间,莹姬双手捧住空梵的脸,贴上他将要离开的唇,续上这个含着几许酸涩的即将结束的吻。
空梵离开的手顿了顿,重新抚上莹姬细长莹白的后颈。他慢慢闭上眼睛,被烦意笼罩的心口也逐渐平静下来。
房门虚掩着。
涧风直接推开房门进来,“阿莹,我们……呃……”
涧风的脚步顿住,说了一半的话也卡在嗓子眼里。
被打扰到的两个人分开,同时转过脸看向他。
涧风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道:“我是想问问咱们什么时候启程……”
他又有些心虚地嘀咕为自己辩解:“我看房门没关就进来了,下次干这事的时候把房门关好嘛……”
莹姬和空梵看着他,都没说话。
涧风再也待不住,转身往外走,还不忘将房门帮忙关上。
“公主,我这次真的学会了!”芭蕉想要进来,被涧风拦住。
“你的公主忙着呢。走,再教你一个戏法。”涧风拉着芭蕉走下门前石阶,走到小院远处,两个人的声音逐渐远了些。
莹姬这才转过脸看向空梵,见他半垂着眉眼,竟眉心微蹙。
莹姬伸手在空梵的眼前轻晃,笑着说:“最近皱眉越来越多了,你这样的清净佛门人怎么这么多烦心事?”
空梵慢慢抬起眼望着莹姬,道:“我早已不再清净。”
莹姬凑近他,柔声:“怪我吗?”
空梵想了想,摇头。
“空梵,我怎么觉得你最近很怪呢。不清净好像是因为我,又好像还有别的事情。”莹姬若有所思,“你上次说去过我的过去,什么时候?因为我的过去,让你心生同情吗?”
“没有同情,只有佩服。”
莹姬意外地挑眉,怔怔望着空梵。她那样的过去,他居然会用‘佩服’这样的词?
空梵却转移了话题,问出更想知道的事情——“你和他要去哪儿?”
“谁?”莹姬问完,很快反应过来。她迟疑了一下,才说:“渡雪国。”
渡雪国是她的故土,空梵应当知晓她不愿意再回那里。她有些怕空梵询问她为何去哪里。
空梵想到烷妃给莹姬寄来的信,转瞬了然她绝不是回家看母亲。那就是……毒蛛果。
空梵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莹姬不愿意空梵知晓她要炼妖,随口搪塞:“回家去看看,那个女人发什么疯给我写那样的信。”
她顺理成章的谎话并没有能够骗过空梵。
空梵低眉,指腹一下又一下地捻着佛珠。佛珠捻到第七颗时,空梵动作顿住,仿若下定某种决心。
“阿莹,”他说,“放弃吧,炼妖之术你修不成。”
莹姬瞬间变了脸色。
炼妖之术,几乎已经成了她的执念。空梵如此说,她很不喜欢,甚至心头生出怒意。
她不去追问空梵为何知晓她要炼妖,而是带着些不服气地质问:“你凭什么认为我不能成功?你也和那些人一样看轻我!”
半晌,空梵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望过来的目光,微微的凉,又蕴着丝悲意。
莹姬有些看不懂他眼睛里的哀伤。
愤怒让莹姬来不及去细想,只是再一次反驳:“我一定能成功!”
空梵眼里的悲悯更浓。他说:“炼妖之术十分阴邪,你没有足够的恨,也不够恶不够坏。”
莹姬愣住。
空梵认为她不能成功的原因竟然是她不够坏?
这太可笑了。
莹姬哭笑不得,笑道:“和尚,在你眼里难道我是好人不成?”
空梵颔首。
莹姬笑得细腰摇颤。
空梵望着她,却越来越心悲。
空梵踏着月色回到普迦寺,熟悉的气息让他驻足,眼尾浮上一丝欣喜。
僧室里,一个年轻的僧人正弯着腰整理床铺。
“空净。”
空净转过身来,干净的面容浮现真挚的笑容。他恭敬又亲切地唤一声“师兄”,再道:“此番游历分别几十载,心中十分挂念师兄!”
空梵的微笑里带着一丝亲近之意。师弟归来的喜色,让空梵心里的悲意略消。
“寺中也都念着你。”空梵走上前去,帮忙整理。
“这些年在外,倒是一直听见师兄的仁名。各处都念着师兄的仁善之举。”
空梵一笑置之,问:“与我说说这些年都学到了什么?”
“正想将见闻说与师兄!”
师兄弟二人秉烛夜谈,直到天明。
第二天早课,空梵带着空净前往。寺中旧人见到空净皆十分亲近,后来入寺的小和尚们好奇地打量着空净。
“他就是空净师叔吗?和住持好像!不是长得像,是给人的感觉有些像!”
“空净师叔与咱们住持自小一起入寺一起长大一起礼佛,自然是像的。”
很快到了早课的时辰,空梵微笑侧眸,让空净替他讲学。
空净心里有些意外,倒也从容地走上前去,用这些年的见闻讲佛理,讲得头头是道。
空梵坐在下首,细细地听,微微地笑。
接下来几日,空梵都将空净带在身边,给他讲这些年寺里的事情,又与他论佛,甚至修炼时也带着他。
直到五日后,空梵去寻莹姬,得知她已经启程去了渡雪国。
空梵立在杏居小院里,望着萧瑟的落叶,心中之悲更重。
与此同时,莹姬已经用千里符带着涧风和芭蕉赶到了渡雪国的万骨山附近。
毒蛛果乃剧毒之物,千年结一颗果。莹姬自然没有时间等下一次结出毒蛛果,只能是去寻众人所知的目前世上的唯一一只毒蛛果。
这枚毒蛛果落在一只大妖手中,魇妖。
据说魇妖原本只是一只不起眼的花妖,无意间得到了毒蛛果,借助着毒蛛果的毒性,慢慢成长为令尊者也忌惮的魇妖。
莹姬与涧风和芭蕉歇在万骨山不远处的小镇。莹姬买下了一个比较偏僻的小院暂时落脚,她打算先向附近的人打探一下魇妖最近的情况,还要做些准备。他们要做出最完备详细的计划再动手。
已经到了这一步,离成功已经越来越近,莹姬更不愿意失败。
又一次外出向小镇的人打听情况之后,三个人黄昏时回来。他们一边谈论着下一步打算,一边踏进小院。
莹姬推开院门,一眼看见立在院子里的空梵。
“空梵!你怎么来了?”莹姬奔向空梵,微风吹拂着她的红裙,比天上的晚霞还要鲜艳动人。
空梵温声实言:“凭你们三个在魇妖手里没有胜算。”
空梵正想着这话是不是要让莹姬不高兴,却见莹姬嫣然一笑。她凑过来挽住空梵的胳膊,妩声:“所以你来帮忙吗?”
空梵愣住。
不,他才不愿意莹姬继续碰炼妖之术。但是……
“公主!公主!”芭蕉凑过来,“咱们到底什么时候杀杀杀呀!天天待在小院好无聊!”
涧风揪着芭蕉的耳朵将人拉走,“人家说话呢,瞎凑什么热闹。整天喊公主……”
芭蕉凶巴巴:“本来就是公主!”
涧风随口道:“我还是皇子呢。”
他又笑着问:“对了,阿莹,你姓什么?到底哪里的公主?”
莹姬没理涧风,正望着空梵。
芭蕉却说:“雪!公主姓雪!”
“巧了,我也姓雪。”言罢,涧风愣住了。
空梵和莹姬也微怔,转过脸看向他。
第73章
十二国中,渡雪国是唯一的雪氏。
一个公主,一个皇子,皆姓雪。
涧风在短暂的懵怔之后,眼中立刻浮现不敢置信的惊喜。他几乎是欢呼出声:“阿莹,你该不会是小了我三百岁的亲妹妹吧?”
莹姬微微蹙眉看着涧风。
涧风没有觉察出莹姬神色的特殊之处,他又高兴地说:“怪不得见了你就亲切!幸好之前几次遇到危险没丢下你。幸好!幸好!这算不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阿莹,快来叫声哥哥听!”
莹姬一下子回过神。她突然挥手,涧风还没有反应过来,一道符已经贴上了他。紧接着,涧风的身体不可自控地向后退去。
涧风喜悦尚未退去,理智慢慢回来。他的身体不断向后退,茫然地望着越来越远的莹姬。
与他相反,莹姬眉眼间没有半分喜悦之色,甚至连先前的相识情分也不见,冷漠地看着他,仿佛立刻要与他割席。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否则我会杀了你。”莹姬冷冰冰丢下这样一句话,转身踏进房门,留给涧风一个渐远渐冷的背影。
贴在涧风身上的符散做风,他后退的脚步顿住,而小院的木门也“砰”的一声在他面前关上。
涧风愕然。
他隐隐约约听见小院子里空梵的一声轻叹。
涧风站在关闭的小院门外,眉头紧锁,困惑不解。
小院里,芭蕉呆呆站着,不知所措。她还没有跟涧风学到新戏法,想去寻涧风,可她懵懂地知道眼下情况不能去找涧风。她想去找公主,在公主怀里蹭一蹭,可是她又莫名觉得这个时候不该去找公主。最后,她求助地望向空梵。
空梵微微笑着,安抚芭蕉:“去玩吧。”
芭蕉乖乖地在小院找了个角落蹲下来,歪着头,用手指头在地面画着玩。
空梵走进房间,看见莹姬坐在桌旁,正在写着什么。他走近去看,看见莹姬在画万骨山的地形图。她参考了几份万骨山的地图,按照自己的需要又绘制了一份。
她神情专注,仿佛完全不受刚刚事情的打扰。
她低头蘸墨,青丝如瀑地滑过肩头,倾洒而下。空梵走过去,伸手去拢她的青丝,将她的长发尽数拢在掌中,变出一条红丝绸,给她拢系于身后。
莹姬没有动作,等着空梵为她理好长发,才半垂着眼,问:“和尚,你要劝我吗?”
“不。”空梵伸手拿走了莹姬手里的笔,双手握着她的双肩,让她侧转过身来对着他。他望着莹姬的眼睛,道:“我只想抱抱你。”
莹姬狼狈地转过脸去,竟不敢与他直视。有些苦楚与脆弱深埋在心里,是她不愿意表露于人前的。纵使是空梵。
空梵轻轻将莹姬拥在怀里。
莹姬闭上眼睛,短暂地在空梵的怀里靠了一会儿。
没过多久,莹姬的情绪得到了平复。她仍旧偎在空梵的怀里,合目低语:“和尚,你若可怜我,就帮帮我得到毒蛛果。”
空梵垂眸望着她,温声:“我既不同情你,自然也不会可怜你。”
莹姬无奈地笑了。她从空梵怀里退开半步,问:“那你不好好待在普迦寺待在你师祖身边专心修炼,追来我这里做什么?”
空梵坦诚道:“我不愿意你炼妖,所以不会帮你得到毒蛛果,但我会救你。”
说着,空梵皱了眉,眸中隐有担忧之意。
莹姬轻笑一声,道:“你说话这么没心机的吗?不帮我抢毒蛛果却要救我,就不怕我利用自身安危逼你相帮?”
“怕。”空梵颔首。
莹姬再妩笑着问:“倘若我真的用性命之虞诱你逼你帮我抢毒蛛果,你要如何?”
空梵摇头:“不知。”
莹姬收了笑,语气也收起了轻快玩笑之意。她认真道:“空梵,我不用你帮。”
也不知道算不算赌气。这一次,莹姬不愿意再使手段让空梵相帮。她偏要自己成功,给他看。
莹姬重新拿起笔,视线也落回了桌上的地形图。她说:“我知道若劝你回去,你当是不愿的。所以你若闲着无事可以去陪芭蕉玩。你在这里,我会分心。”
空梵想了想,说:“我去煮饭。”
莹姬笔下微顿:“也行。”
空梵走了出去,院外的芭蕉从门缝往里望。莹姬仍旧没抬头,即使不看,她也能猜出芭蕉现在的神情,她说:“芭蕉,以后见了涧风就揍他。”
芭蕉心里有一丝遗憾,不过她对莹姬的话向来十分听从。她乖乖地点头,握了握小拳头,立誓般:“都听公主的!揍死他!”
莹姬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短暂地浮现了几次与涧风共患难的情景。不过她很快将那些画面赶走,更专心地琢磨着偷潜入万骨山的计划。
空梵让芭蕉守在小院,自己去了集市,采买一些新鲜的蔬菜,带回来给莹姬煮。
“和尚?”涧风悄无声息地溜到空梵身边。他心里有太多的疑惑,非要弄个清楚不可。
空梵看了他一眼,劝说:“离开这里吧。”
“总要告诉我为什么吧?”涧风追问。
“我只能告诉你,她很忌讳兄长这个身份。”空梵不再解释,提着采买的几种蔬果往回走。
涧风跟在空梵身侧,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自己琢磨着。他自死去,成为如今的魂身,已经远离人群三百年,几乎不问世事。他死后不曾归家,亦不知晓他死后三百年里渡雪国的事情。
眼看着就要回到小院,涧风看了一眼空梵手里提的蔬果,问:“她喜欢吃什么?”
他开始打探她的喜好,他想为她做点什么,哪怕煮一顿饭。
“没有。”空梵道。
“怎么会没有?任何人都会有口味偏好啊?”
空梵停住脚步,垂目望了一眼自己提的蔬果。他也一直很想知道莹姬最喜欢吃什么。
“她很讨厌吃东西,自小就用饿自己的方法来少吃。因为每一次饥饿都在提醒她,她是个不能修炼的普通人。”
涧风愣住。
空梵往前迈了一步,又顿住脚步。他转过身,对涧风道:“你是她的兄长,于我而言却是高兴之事。”
“为什么?”
空梵但笑不语,推开小院的院门,提着蔬果,脚步轻盈地迈进去。
涧风一个人在院门外站了很久。他心里有了挣扎犹豫。他并不是一个恋家的人,对血缘亲人的感情极淡,否则也不会死后三百年不曾回渡雪国看望家人。
若莹姬只是渡雪国皇宫里普通的一个公主,他定然没那个闲心站在这里琢磨怎么处好关系。
莹姬不同。涧风与她相识时,两个人互不知晓他们二人之间的血缘关系,又一起经历过几次生死险阻。莹姬对他来说,总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涧风看着眼前的小院。莹姬完全不想理会他,芭蕉定然听莹姬的吩咐,就连空梵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很明显,涧风在这里得不到答案。
不过空梵的那句莹姬很忌讳兄长这个身份,提醒了涧风。
涧风沉思良久,转身朝渡雪国皇宫而去。那里一定有他想要的答案。
这也是自他死后第一次回家。
过了几日,一个夜凉如水的夜晚,当涧风站在渡雪国皇宫大门前时,心中一片恍惚。
他离家居然已经快三百年了。
“什么人?”巡逻的皇家侍卫发现了涧风。很快,一队皇家侍卫脚步整齐地直奔而来,将涧风围在其中。
很快,侍卫长发现了涧风身上的端倪。他仔细打量着涧风,疑惑:“魂人?”
涧风唇角微勾,念出曾经无比熟悉又蒙了一层尘雾的名字。
“雪中涧。”
侍卫们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可在渡雪国中,雪氏只有皇家人。正当有人在心里琢磨面前的人是否是陛下的某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时,侍卫长一下子变了脸色,甚至向后退了一步。
涧风抬眉而望,悠悠道:“还在当侍卫啊。白寒升。”
“大皇子!”侍卫长白寒升“噗通”一声跪下来。
身边其他的侍卫却很茫然。眼前的人怎么可能是大皇子呢?渡雪国的大皇子明明是雪中羽。
白寒升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后脊惊出一身冷汗,他立马改口:“二皇子殿下!”
白寒升抬头,却不见了二皇子的身影。他疑惑地站起身,四处巡视,都不见二皇子的行踪。其他侍卫也是一脸茫然四顾寻视。
“是不是要禀告陛下?”一个侍卫提醒。
白寒升回过神,快步往宫中去。
与此同时,宫中修炼的皇帝忽然睁开了眼睛。
涧风早已经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渡雪国皇宫。他避开了皇宫里的守卫,沿着宫墙下的甬路缓步而行。那是一条他十分熟悉的宫路。
他还活着时,这条宫路繁花似锦,一路上会遇到很多宫人。然而今日再走,目之所及却是一片萧瑟,更是不见宫人行踪。
碰不到宫人,于他而言反倒是好事。
涧风在一个破败的宫殿前停下脚步,他轻轻推开门,踏步进去,环视杂草丛生的庭院,唇边勾起一抹讽刺的笑。
感觉到身后熟悉的气息,涧风慢悠悠地说:“宫里地方就是大,这地方居然没收拾出来腾给新人住,闲置这般久。”
“这是我儿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怎能腾出来让别人住。”渡雪国皇帝从暗黑里走出来,望着涧风的背影。
涧风背对着父皇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脑海中会浮现些许年少时的画面,却发现自己大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回忆。
看来自己还真是个冷淡寡情的人。
“父亲一直知晓你还在人间,未入灭魂井。一直在等你归家。”
涧风笑了。
他转过身望着三百年不见的父皇,语气轻松地说:“就算是如今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也欢迎我归家?”
“自然。”渡雪国皇帝朝着涧风一步步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你是父亲最优秀的孩子,第一个孩子。没有人能取代你在父亲心中独一无二的地位。”
他走到涧风面前站定,近距离地打量着自己的长子。三百年过去,纵他长生不老面目之间也多了许多岁月沧桑的痕迹,而面前的儿子还是当年死去时的稚气英朗。
渡雪国皇帝先移开视线,他大手一挥,庭院里的杂草逐渐焕发出生机,由枯变绿,生芽开花。一切都恢复成三百年前的盎然模样。
他说:“欢迎我儿归家。”
涧风打量着自己的父亲。他很好奇,一个人怎么可以不要脸到这种程度?
第74章
死去多年的二皇子以魂身归来,在宫里引起了议论。不少皇弟皇妹都来问候。听说皇帝连日去看望二皇子,待其十分亲切。那些还在观望的皇子、公主也都来到云霄宫看望雪中涧。
涧风面对这些弟弟妹妹时,温和客气,实则心里毫无波澜。别说绝大部分皇弟皇妹都是他死后才出生,就算他年少时曾相处过的手足,如今再见,也如陌生人。
雪中羽一直没露面。
“雪中羽不在宫中?”涧风漫不经心地询问。
白寒升偷偷打量了一下涧风的神色,才说:“大殿下病重,已经许久不曾踏出宫门。”
他又紧接着补充一句:“听说大殿下已是昏迷状态,否则定然来见殿下叙旧。”
涧风撩起眼皮,意味深长地看着白寒升,问:“说这样的话,倒是有趣。”
白寒升把嘴紧紧一抿,不敢再多说。
涧风懒散地瘫在躺椅上,躺椅慢悠悠地摇,他闭上眼睛,努力去回忆三百年前的事情。
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可他还记得年少的自己就很喜欢在暖洋洋的午后躺在这张躺椅上。
白寒升刚要退下,涧风说:“给我讲一讲莹姬的事情。”
白寒升怔住,不明白消失三百年的殿下怎么会突然询问莹姬之事。白寒升转念一想,莹姬是烷妃之女、雪中羽之妹,难道是因为这身份?
白寒升也不敢多迟疑,立刻如实向涧风叙述。莹姬的事情在九域十二国都不是什么秘密,白寒升尽量用客观又简短的方式来讲述。
等他讲完,涧风沉默了很久,再道:“去唤一个曾经在她宫里伺候的宫人来。”
白寒升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原先在公主身边服侍的宫人,一个死了,另一个跟着她离开了渡雪国。”
一共就两个人?死了的那个先不说,跟着她离开渡雪的该不会是芭蕉吧?
“芭蕉?”涧风问。
“殿下知晓?”
涧风乐了。
涧风停了躺椅的摇晃,问:“雪中羽对她怎么样?”
“自是很好的。”白寒升脱口而出。“亲兄妹,又有那样不堪启齿的传闻,二人的关系自然很好。”
涧风转过脸,盯着白寒升。白寒升被他盯的脸上神情逐渐变得不自在。
涧风突然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道:“白寒升,你还活着真挺让人意外。”
白寒升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脸庞,惊觉面前之人早已不是三百年前的少年了。他脊背一寒,尽量将自己知晓的内幕告诉涧风。
涧风沉默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直到白寒升禀告完人已经退下了,涧风单手托腮望着窗外的夕阳,无奈自语:“你怎么就是她的女儿、他的亲妹妹呢?啧。”
涧风并非只问了白寒升,接下来几日,还向其他人打探,一言一句,慢慢拼凑出一个惨兮兮的真相。
得到了答案,涧风不愿意再在宫中多留。毕竟他这次回来,就是要一个缘由。
不过在离开之前,他要去找雪中羽。
涧风还没有见到雪中羽,就被烷妃拦住。
烷妃立在门口,警惕又防备地盯着涧风,“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挡在门口,明显不想让涧风进入。
这几日,烷妃十分火大。她自然早就知道雪中涧突然回来了,皇帝不清不楚的态度更是让她心慌。毕竟如今已经不是三百年前,她再也不能凭借吹吹枕边风,就能说动皇帝。
涧风上下打量了一遍烷妃,笑嘻嘻地说:“岁月真是残忍。听说当年盛宠的烷妃早已逐渐失宠。要不是还有一个儿子,说不定早就死在了后宫之中。”
烷妃这些年怎样的尖酸刻薄都经历过了,可仍然不能忍受被小辈嘲讽。她冷笑一声,道:“至少还活着。”
——不像你的母妃早早死去。
涧风听出烷妃这话的言外之意,眸色稍冷。可他仍旧不言亦不动,甚至眉眼间始终挂着诡异的浅笑,令人摸不
着头绪。
烷妃越发心慌,尖声:“你回来做什么?冲着我儿吗!?”
“不。”涧风摇头,“为了你女儿。”
烷妃愣住。为了莹姬?那个莹姬又在外面惹了什么乱子?
涧风眼底亮光一闪,哈哈大笑。他视线越过烷妃,幽幽望了一眼她身后的内殿,没有执意进去,笑着转身离去。
直到涧风的身影走远,烷妃袖子里紧攥的双手才慢慢松开。她快步回到内殿,穿过富丽堂皇的大殿直奔寝殿而去。
雪中羽躺在寝殿的玉床上,面色如纸,毫无生气。
看着儿子这般情景,烷妃心生哀戚。她在床边坐下,拉住儿子的手,心疼道:“我一定要救我儿。”
“雪中涧回来了,母妃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他这次回来不怀好意。”
“你放心。母妃不会让他抢去属于你的一切。他已经死了三百年,如今这个不生不死的样子,料想也翻不起什么大浪。而且母妃已经暗中派了人手,早日将他驱入灭魂井!”
“我儿,你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母妃已经寻到了医好你的秘方,只差最后一道药引,就能成药。到时候就能将你唤醒。”
“母妃与你说话,你可都听见了?母妃知道你一定都能听见……”
烷妃拉着雪中羽的手,絮絮说着。
一个宫人脚步匆匆走近,语气急切地禀告:“娘娘,芭蕉抓到了。”
烷妃的双眼前一刻还是望着爱子时的慈爱,此刻一抹狠厉浮现。
“我儿,母妃这就去给你取最后的一道药引。”她轻轻放下雪中羽的手,又仔细给他盖好被子,站起身来,大步往外走。
既然那么卑微的家书都不能唤莹姬回来,烷妃自然要用别的手段。
软的不行,那就只能来硬的。
烷妃很清楚,这个女儿的软肋一个是木槿一个是芭蕉。薛太后用木槿利用她,烷妃就要用还活着的芭蕉为饵。
“带路。”烷妃走出殿外,凉凉的月色倾洒,像泼下一盆凉水,映出烷妃脸上的冰寒冷意。
涧风站在阴影里,半眯着眼睛望着烷妃渐远的背影。他看见那个禀话的宫人行色匆匆,又悄无声息地潜回来,利用魂人无生机无气息的特点,避开人,听见了宫人向烷妃禀告的内容。
“芭蕉?”涧风扯了扯嘴角,“看来上次对芭蕉下手的人是你派的了。”
怎么说也跟他学过几个戏法,他可算芭蕉半个师父呢——涧风如是想。
是夜,涧风隐了行踪,潜入关押芭蕉的地方。空荡的房间里摆着一个大铁笼,一大块布罩在笼子上。屋内漆黑一片,可是涧风的眼睛早就适应了黑暗。他快步朝铁笼子走去。他感知了一下,那块布的确被施了法。
他正在思索该如何破解,目光随便一扫,从黑布的缝隙往铁笼子里望去。待看清芭蕉时,涧风愣了愣。
三日后,莹姬如约回到渡雪国皇宫,去了哀雪窟。
明面上,哀雪窟是渡雪国皇家圈养灵兽玩乐之地。实际上,这里还圈养了几只厉害的妖兽,是渡雪国皇家子弟历练之地。
这是莹姬第二次来哀雪窟。上次来时,是烷妃牵着年幼的她,来这里接历练的雪中羽回家。
莹姬还记得那一日大雪纷纷,足下的积雪没过她的小腿,她冻得发抖,仰头去看母妃,却见母妃面带喜色与期待地望着哀雪窟。
她好冷好冷。
她想,因为她天生不能修炼,所以才会冷吧?她望着母妃温柔的神情,把好冷的话咽了回去。
这一次,莹姬孤身而来,而烷妃已经等候多时。
脚下厚厚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咯吱响,莹姬从思绪里回过神。她望着前方的烷妃,驻足。她凝望着烷妃,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给了她生命的女人。她仍然记得在年幼时光里,自己对这个女人的眷恋和爱意。
可是这一切早就被杀死。
莹姬扯唇而笑,道:“听闻你快病死了?”她语气轻快,甚至带了丝幸灾乐祸。
烷妃望着自己的女儿,心里飘出一抹复杂的情绪。可是这抹情绪很快散去。她说:“长大了,骗不住你了。”
她看向身边关押着芭蕉的铁笼子。没能用家书骗她回来,幸好还能抓到她身边的人逼她回来。
莹姬也没兴趣与她打嘴仗,意兴阑珊地问:“千方百计想让我回来,到底为了什么?”
烷妃说:“跟你借一件东西。”
莹姬挑眉:“我身上有什么宝贝让你这么大费周章?”
烷妃深吸一口气,道:“你的心脏。”
莹姬笑了,她笑得花枝乱颤,像是听到极其有趣的笑话。她掩唇止笑,说:“好有趣,早些年不杀我,现在来要我的命?”
“怎么说你也是我的亲生女儿,我自然不愿意取你性命。”烷妃道。
莹姬想了想,突然问:“你的好儿子出事了?”
只要牵扯到雪中羽,烷妃总会不顾一切,近乎癫狂。
“你哥哥待你不薄,你一定不忍心看着他出事。对不对?”
待她不薄?这让莹姬怎么接话呢?
真是不要脸。
莹姬扫了一眼烷妃身侧的铁笼子,问:“雪中羽怎么了?”
“你哥哥练功时走火入魔,已经昏迷很久。如今唤回他的神志缺一道药引来相助。”烷妃眼中迸出狠色,“需至亲之人的心脏!”
至亲之人,除了父母双亲,就只有她这个亲生妹妹了。
莹姬想起烷妃寄来的那封信。
声泪俱下的母女情,只是一个骗她回去的阴谋。虽然莹姬根本没信那封信,猜到有诈,却还是没有想到烷妃骗她回来是为了取她性命。
莹姬发现自己没有多少心痛的感觉。大概当年离家时,早就把所有的亲情割舍,已经不再在意了。
她抱着胳膊,细雪拂面,亦吹动她的红纱裙。她慢悠悠地说:“你那般爱子心切,取自己的心脏最合宜。”
烷妃不说话。莹姬继续挖苦:“怎么,不舍得用自己性命救你的宝贝儿子?”
“你也知道,当初是因为你,他自废修行,如今才走火入魔。自我了结吧。别让母妃亲自弑女。”
莹姬冷笑。她居然还有脸提当初的事情。“就算我死了,心脏拿去喂狗,也不会给你们母子!”
烷妃耐心耗尽。
“那就先用你的虎精试试刀!”烷妃猛地一扯,将罩在笼子上的黑布扯下来。
莹姬还是冷笑。
铁笼子被打开,笼中虎精化作一道黑影直冲烷妃。阴邪之气甚重。
笼子里根本不是芭蕉!
第75章
烷妃还没搞清楚状态,人已经本能地向后退避而去。在她身边的侍卫们冲上去,将她护在其中。
烷妃站稳,这才看清从笼子里冲出来的东西。那确实是一只虎精,可是双眼空洞,眼中只有死气的眼白,完全没有瞳仁。庞大的身躯周围弥漫着一团黑雾。
不远处莹姬招了招手,诡异的虎精如玩偶一样乖顺地听话,朝着烷妃一群人张开血盆大口怒吼。带着血腥之气的黑雾喷薄而来。
众侍卫立刻施法挡住这一击,继而同时施法向阴邪的虎精发起攻势。
烷妃仰着头看着半空中盘旋的虎精,她皱着眉,将视线从虎精移到莹姬的身上,只见她手指一下又一下地点着,是她从未见过的施法手势,甚至不像什么施法手势,更像随便瞎点。
她竟是不知道这个女儿如今已经有了这么大的本事。
不远处的莹姬也将视线从虎精移到了烷妃身上。她嘴角轻扯,纤细的指凌空再轻轻点了两下,悬浮在半空的那只黑雾虎精一声天崩地裂的嘶吼,黑雾越发浓烈,紧接着一分为三。
原先只一只虎精,如今三只同样大小的虎精同时朝着烷妃一众发起攻势。
侍卫们立刻凝出更强大的力量来抵抗。
眼看两股力量即将相撞,忽然一道亮光闪过,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插到即将相撞的两股力量之中,迅
速将其化解。
一片洁白的羽毛慢悠悠地飘落。
看清那片白羽,烷妃呆住,继而心生欣喜。她猛地转头,果真见到不远处的雪中羽。
雪中羽仍旧脸色苍白如纸,身形也消瘦得厉害。如今施法,更是加重了他的内伤。他紧抿着唇,才压下满口鲜血。
他踏着皑皑白雪一步步走近,停在烷妃和莹姬之间。
“我儿!你醒过来了!”烷妃欣喜的双眼慢慢聚出开心的热泪。
雪中羽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来,却因要压腥甜,不敢开口说话。他转过身去,遥望着莹姬立在皑雪之间的那一道鲜红身影。
寒风吹动她的红纱裙摆,让她成为雪中羽苍白死气视线里唯一的一道亮色,红得滴血。
雪中羽在修炼时因为想到莹姬而乱了灵脉,陷入昏迷。可他在昏迷时,迷迷糊糊地仍存着一抹意识。烷妃在他耳畔一遍遍说的话,其中一半能被他听见。
他知道母妃要取莹姬的命丹。
他不愿意。
执念让他醒过来,及时赶了过来。
烷妃感觉到了雪中羽的虚弱。就算他醒了过来,她仍是要取莹姬的命丹,要用那道秘方去医雪中羽错乱的灵脉。
她视线越过雪中羽,望着前方的女儿,沉声道:“阿莹,既然你早有防备,连被抓的芭蕉都提前掉包,那又何必回来一趟?你回来就是为了知道原因?”
烷妃摇头:“说你太傻还是太自信?”
对于莹姬的命丹,她势在必得,又怎么可能单纯只用芭蕉的性命要挟莹姬自裁。
烷妃摆了摆手,立刻有七道影子悄无声息地从茫茫雪天中出现。七个人一步步走来,朝莹姬逼近。
“取她命丹。立刻!”烷妃下令。
“母妃!”雪中羽转过头,急声阻止。因为太急,终是没压住,一口血吐出来。
“羽儿!”烷妃大惊失色去扶雪中羽,同时再次下令立刻去取莹姬性命。
莹姬微笑着看他们母子情深,她从容淡然,没什么情绪。
七个人继续朝莹姬走去。
突然之间,一道银光闪过。
那是一柄银色长剑,插在莹姬身前的雪地之中,森然剑芒之气,阻止了那七个人的脚步。
莹姬看着这柄剑,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她认识这把剑。
“哀雪窟养着几只歹毒的妖兽。看来最歹毒的却是人心。”涧风从远处一步步走来,“虎毒不食子。烷妃的爱子之心和爱女之情还真是形成了鲜明对比。”
涧风弯腰,拔起自己的长剑。
“啧。知道的说你们母子情深,不知道的还以为烷妃对自己的亲儿子有什么特殊癖好。”
“休要胡言!”烷妃愤怒地盯着涧风。
雪中羽已经擦去了唇边的血迹,他转过身来,目光复杂地打量了一番涧风。
不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雪中羽看向莹姬,诚然道:“阿莹,母妃只是一时关心则乱。不敢求你原谅她,但是请你相信,只要我活着,绝对不会允许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莹姬眉眼间的浅笑散去,冷漠地看着雪中羽。
她的沉默,宛如一把刀刺进雪中羽的心窝。雪中羽有些急,他急忙往前一步,急声:“阿莹,你要相信我!我是你的大皇兄,过去不再提,日后一定会倾尽全力地护你!”
莹姬尚未开口,涧风冷笑一声。涧风轻蔑地瞥着雪中羽,道:“你怎么总是这样,装什么无辜呢?”
雪中羽一愣,反驳:“我何时总是如此了?我与你的恩怨暂且不提,我眼下只是想对阿莹说——”
“她不需要你护,你少给她添麻烦就行。”涧风不耐烦地打断雪中羽的话。
“再言,她的大皇兄从来都不是你。”涧风的话中带着嘲意和警告。
在母子两个复杂的目光里,涧风转过身去。
不同于面对母子俩的表情,看向莹姬时,涧风脸上又是笑嘻嘻的表情。
“阿莹,咱们走。”涧风伸手想要搭在莹姬的肩上,却惊见自己的手轻易地穿过莹姬的身体。
“这是……”涧风愣住。
莹姬鲜红的身影晃了晃,慢慢散做无数的光点,逐渐散去。
她的身形彻底消失前,涧风听见她对自己说——
“多管闲事。”
原来莹姬根本没有来。过了这么久,竟是无人发现,她的身影只是一道法术变出来的虚影。
涧风哭笑不得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另一边,雪中羽陷入哀伤。烷妃则是心生杀意,莹姬真身今日未到,她现在想杀的是雪中涧。
可是她看见不远处藏身在暗处的人影——那是陛下身边的人。陛下眼线埋在这里,看来她今日是不能对雪中涧下手了。
万骨山旁的小院,不同于哀雪窟的严寒,此刻笼罩在夏日暖洋洋的日光里。
莹姬慢慢睁开眼,熄了影符。
在她的脸上还残留着疏离冷意。
这道影符耗时有些久,莹姬明显有些累了。她缓了缓,才眸光轻转,在屋内轻扫,看见芭蕉正趴在桌子下面睡得香甜。
淡淡的香气从院子里飘进来。
莹姬站起身,抬手推开木窗。更加浓郁的香气飘了进来。是荷花的香气,还有一点淡淡的茶香。
莹姬一眼看见空梵。
他白衣广袖,挺拔地坐在石桌旁,半垂着眼睑,修长的手指捏着白子放进棋盘,而后略加思索,又置了黑子。
香茗相伴,茶香变得神圣起来。
哀雪窟的一切恶臭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眼下是他造的静好。
莹姬眸色渐柔,安静地望着拢在落日余晖里独自下棋的空梵。
“要下棋吗?”空梵抬眸而望,向她邀约。
莹姬走出房间,没有在空梵对面坐下,而是直接拉起他放在腿上的手,腾出地方来,自己坐在他的腿上,双臂攀着他的肩,仰着脸望他。
她整个人像一团柔软的云,偎在他怀里。
空梵克制了一下,没有伸手去抱她。
“和尚,你不抱抱我吗?”莹姬望着他,冲他笑得嫣然。
空梵抬手,搭在她的细腰上,轻轻一带,将莹姬往怀里更紧密地送来。
“再亲亲我吧。”她又说。
第76章
空梵撑在莹姬后腰的手指细微地动了动。
贪欲肆意疯长。
他望着莹姬的眼睛,慢慢俯下身去。空梵的吻即将落下来时,莹姬却突然在他的肩上一攀,借力旋身而起。
空梵眼前是莹姬身上的红纱轻拂而过,他的怀里已经空了。空梵抬起眼睛看向她。
莹姬伸出手,指腹在空梵的眉心轻轻一点,笑着说:“和尚,你要克制哦。”
空梵皱了下眉,继而无奈地笑着摇头。
莹姬挑眉望向万骨山的方向,眼中的笑意慢慢散去,转而凝出坚定。她口吻随意地说:“糟心的事情遇到越多,就越想成功。”
空梵望着她。
晚霞披在她身上,仿佛烈烈战袍。
空梵慢慢垂下眼睛,指腹一下又一下地捻着佛珠。
“是不是撕天大阵有新的困难了?你怎么心事重重。”莹姬问。
空梵摇头。
莹姬突然弯腰,凑到空梵的眼前,说:“那就是你仍想劝我不要炼妖。”
空梵望着她凑过来的脸颊,无言。
“说话啊。”莹姬催。
莹姬突然皱起眉,心里生出烦躁来。
她选的这条路,无论如何都要走下去,就算是空梵也休想阻止她。她心意坚定,可仍旧希望能得到空梵的赞同。
他们一同走过这么多,难道他仍不懂她的坚持吗?
空梵凝视着莹姬眼里的坚决沉默半晌,他将吻落在莹姬微蹙的眉心,然后他问:“阿莹,如果我先将撕天大阵开启,让你可以修炼,你能不能放弃炼妖?”
“不能。”
空梵慢慢闭上眼睛。
莹姬原本和涧风制定了计划。可将涧风撵走,她需重新计划。而且她需要准备好醒神符。有上次魇藤的经验,莹姬这次做好提防,以免再入魇。毕竟与魇妖相比,魇藤的魇术弱许多。
天快亮时,莹姬才睡去。
午时都要过去,莹姬迷迷糊糊揉着肚子醒过来。人还没彻底清醒过来,因为意识到饥饿而厌恶地皱眉。
——她讨厌身为凡人的必须。
莹姬睁开眼睛,也终于明白自己不完全是饿醒,而是香气勾着她醒来。
好香。
一时之间,她也闻不出外面的香气到底是什么吃食。
空梵做的?
不对,
这种强烈的酒肉香气不像是他所做。
莹姬欠身推开窗牖,朝小院望去。一眼看见空梵的背影,正在一方木桌上摆着一道道吃食。
她张嘴欲喊空梵,又顿住,慢慢拧了眉,无语地看着他的背影。
直到第十二道菜摆放好,空梵才转过身来,轻咳一声,云淡风轻地开口:“寻了些人间美味,阿莹来尝尝。”
莹姬没动,仍旧皱着眉看他。
空梵眼波流转,扫了一眼桌上的精致菜肴,再道:“来尝尝。”
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空梵将垂在身侧的手微抬,开始捻佛珠。
莹姬无语地想翻白眼,冷笑一声,没好气地说:“一次又一次,你无不无聊?”
空梵捻佛珠的动作一顿,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些什么,又把话咽回去。他长叹一口气,颇有些颓然地说:“到底哪里露馅了嘛。”
说着,他声线变了调,人也幻化出原本的样子。
他根本不是空梵,而是涧风。
“砰”的一声,莹姬直接将窗扇关上。
涧风“啧”了一声,转过头望向阴影里的空梵,气闷又无奈。
空梵微笑着,那神情仿佛在说——早告诉你会被识破的。
过了一会儿,空梵推开莹姬房间的门,他也不往里走,只立在门口说:“出来吃些东西。涧风已经走了。”
莹姬扫了一眼堆满桌子的地势图,这才起身走向空梵。空梵见她神情怏怏,牵了她的手,走到桌旁。
莹姬看向木桌上的吃食,每一碟菜肴不仅精致,还有些陌生。其中好几道菜,她都认不出,也没吃过。
空梵轻压她的肩,让她坐下,捧了筷子递给她。他在莹姬面对坐下,也拿起筷子,笑道:“也算跟你沾沾光,尝尝十二国美食。”
莹姬撩起眼皮看他,似有几分不解。
“十二国每一国最出名的特色吃食都在这里了。”空梵解释。
莹姬这才重新打量桌上的食物。不用空梵再解释,莹姬也知道是涧风搞来的。
从昨天下午分别到今天中午,涧风跑遍了十二国?
“真闲。”她说。
空梵很同意地颔首,然后说:“许是上次他问我你最喜欢吃什么,我回答没有。是以他想让你尝尝不同的东西,找到最喜欢的。”
莹姬默了默,重复:“真闲。”
空梵再次很同意地颔首。
莹姬还想再说什么,想了想,又把话咽了回去,拿起筷子吃东西。她一样一样尝过去,难得仔细去品鉴食物的味道。
她以前总因为必须吃饭而厌烦,很少真正去享受食物。
当她尝过第十二道菜,涧风悄无声息地出现,凑到她身边,笑嘻嘻地问:“哪个最好吃?”
莹姬忍下了赶他走的冲动,却没理他,全当他不存在,继续吃东西。
涧风也不再询问,而是看着她吃。
没过一会儿,莹姬发现涧风调动了菜肴的位置。她心下不解,略一想,却愣住。
——涧风将她只尝过一口没再吃的食物拿得远些,将她多吃几口的菜肴摆在了她面前。
莹姬突然觉得有点噎。
顿了顿,她咽下口里的东西,抬头看向涧风,认真道:“互相救过,你我之间早就扯平,日后不联系不牵扯,不行吗?”
“不行。”涧风摇头,“你忘了咱们的计划?我魂身最适合去窃取,你的隐息符完全比不过我的天然优势。”
“不用你,我也能得到我想要的。”莹姬冷漠地回绝。
“为什么啊!我又没对不起你!”涧风心口发闷,“我知道了,你原本是暗恋我的对不对?突然发现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兄长,一时之间不能接受!”
“咳。”空梵呛了一口茶,目光复杂地盯着涧风。
莹姬转过脸来,不可思议地看向涧风,问:“怪不得你不长寿。”
涧风自说自话故意气莹姬,对莹姬一本正经地点头:“做恋人和做兄妹没什么不同,都能长相厮守。哈哈哈。”
莹姬左看右看,弯腰拾起地上的石头朝涧风砸去。涧风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躲藏。
空梵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喝着。
他瞥一眼上蹿下跳的涧风,又看向一脸气愤的莹姬,空梵的目光逐渐柔和下去。
在屋子里睡觉的芭蕉被吵醒,她伸了个懒腰,爬起来走出房间。她看见涧风的时候,下意识地嘴角一翘,想要跟他学戏法。突然想起莹姬的话,芭蕉的小脸顿时一板,喝声:“又来烦公主,我要揍你!”
说着,芭蕉化成虎身,一跃而起,挥舞着虎拳,朝涧风冲过去。
涧风愣了一下,才开始躲避。
“喂喂喂,你停一停!我对你不好吗,你个小没良心的!”
“好了好了,我和你的公主和好了!”他又不想伤到芭蕉,只有回防芭蕉力气不小的拳头。
莹姬看着芭蕉挥舞着拳头将涧风往外赶,忍俊不禁。
“这茶不错。”空梵给莹姬倒了一杯茶,“也是涧风带来的。”
“不喝他的,也不吃他的。”莹姬瞥了一眼桌上的珍馐,起身要走。
空梵拉住她的手,重新将筷子递给她。说:“先吃饱再生气。”
莹姬竖眉瞪他。
空梵微笑着与她对视。
半晌,莹姬没好气地接过空梵递来的筷子,沉默地吃东西。
“涧风一个人漂泊三百年,突然有个妹妹很高兴。”空梵问,“阿莹,有个这样的哥哥,你不高兴吗?”
莹姬没说话。
“他只是涧风而已,他早已不把自己当成雪中涧,你自然也可以忘记他死前的身份。”
“他只是你结识的一个谈得来的友人。”
莹姬狡猾一笑,望着空梵道:“涧风成了我哥哥,你好像很高兴?”
空梵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望着随风而动的顽强野草,温声道:“你能有家人,我自然是高兴的。”
虽没有看莹姬,可空梵知道她在看着他。
他握着佛珠的手微微用力。他在反思,自己这算不算说谎?应当不算吧……
嗯,不算。
“空梵。”莹姬唤他。
空梵心口一紧,怕她追问。而莹姬却只是问他什么时候回普迦寺。
“明日有事要回去一趟。你等我回来再去万骨山。”空梵郑重道。
莹姬咬一口叫不出名字的甜口软饼,说:“你又不肯帮忙,等你回来有什么用?”
空梵哑然。
他当然不想莹姬得到毒蛛果,因为倘若她得到了毒蛛果,下一个目标就变成了菩提丹。
但他更不能让她受伤。
莹姬本也不想难为空梵,她说:“撕天阵很重要,你不必一直守在我身边。我有对我很重要的事情,你也有你的事情。我们各自努力,都能取得自己的成功,不是很好吗?”
空梵望着莹姬的眼睛,沉默。
不知道是不是莹姬的错觉,她觉得空梵望过来的目光很哀伤。也不仅是此刻,近日来的空梵总给她一种莫名的忧虑哀痛之感。
空梵垂下眼睛,长长的眼睫遮了澄眸里的情绪。他重复:“等
我回来。”
他又说:“若万一有什么特殊情况,让涧风陪着你。”
“好啊。”莹姬随口敷衍。
空梵知她没听进去,无奈地摇头。回普迦寺之前,空梵寻到涧风,告知自己要短暂离开,让他近日不要离开莹姬。
空梵行色匆匆地回到普迦寺。
他赶到早课,空净坐在他以前的位置在授课。空梵听了一会儿,放心地离开。
他一转身,就看见道真师祖正在远处微笑看着他。
“师祖。”空梵走到道真师祖面前。
道真师祖道:“你近日让空净替你做了不少事情。”
“师弟慧根悟性皆佳,值得栽培。”空梵平静道。他并非偷懒将职务抛给他人,而是给自己、给普迦寺找下一个合格的接手人。
道真师祖看了空梵很久,才转身往莲池去。
空梵沉默地跟上师祖的脚步。
两个人到了莲池,一直安静的菩提树在空梵来的那一刻,雀跃地摇晃起来。
空梵望着这一树的菩提叶,良久。
他问:“师祖是否对空梵失望?您是否和他们一样觉得空梵入了歧途?”
空梵一直都知道寺里的流言。
那些不认同的、惋惜的、气愤的流言蜚语。
他曾被当成佛陀跪拜憧憬,如今染了一身红尘。
满树菩提叶摇响。
“你自己的答案最重要。”道真师祖道。
第77章
夜深人静,莹姬趴在案头睡着了,她总是睡不沉,此刻迷迷糊糊地听着芭蕉的鼾声。
一声鸟鸣擦着窗边飞掠,响声将莹姬的困倦赶了大半。她睁开眼睛,先是侧首望了一眼呼呼大睡的芭蕉。下半夜气温有些低,她轻手轻脚地拿了件外衣披在芭蕉的身上。
她回望桌上凌乱的符纸,静立了片刻,没有接着练习,而是有些懒散地靠窗坐下,轻轻推开窗扇的时候,她视线落在自己手腕上的手串。
说是手串,只是红绳系着两个小巧的小银铃。
她身上总是很多小银铃做饰,手腕、足腕,偶尔衣饰上也会点缀几颗。
她极少偏爱什么东西,小银铃却是个特殊。
一道黑影几乎贴在窗纸上。
熟悉的气息,让莹姬连头都没抬。
说来奇怪,涧风已是魂身,理论上根本没有生气。可莹姬还是能感受到他身上特殊的气息。
芭蕉还在睡着,莹姬开口时声音压得很低。她说:“涧风,我对你没什么意见。只是对姓雪的人生理性厌恶。”
她张了张嘴,剩下的话,意兴阑珊地懒得说了。
涧风突然探头,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眼睛亮晶晶。他一脸认真:“我不姓雪,姓空!”
见莹姬抬眼望过来,他咧嘴一笑:“空梵的空。”
莹姬无语极了,好半晌才说:“他不姓空!”
“知道。”涧风立刻接话,“要不我也遁入空门,拜他为师,法号空风?”
“我看你是在抽风!”莹姬瞪着涧风。
其实她很不理解涧风为什么非要认她这个妹妹。按理,他和烷妃母子有仇,就算他犯了想当哥哥的瘾,渡雪国皇宫里还有很多个公主。
再说了,莹姬不觉得涧风看重血缘。她和他的那点血缘关系,实在不值一提。
涧风没解释什么,而是将一条红丝绸发带从窗外递给莹姬。递来时,风声吹动小银铃细碎清脆的响声。
莹姬不由望了一眼发带上的小银铃,伸手接过来。
涧风原以为还要劝说一通,莹姬才会收下,没想到她这么爽快收了。他原本准备的说辞含在口里没说的必要,递发带的手悬在那里一时忘了收回来。
莹姬垂着眼睛,指腹依次摸了摸发带上的小银铃,然后抬起双手将垂在背上的柔发挽起,再用发带系上。
涧风看着她的动作,有些高兴。他说:“猜你喜欢小银铃,没准备错。阿莹,这算我送你的第一份礼物了。”
莹姬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小时候有段时间不能说话,木槿用一串小银铃绑在我手腕上,就能听见我醒没醒。”
她突然说出喜欢小银铃的缘由,涧风愣了一下。他没有问木槿是谁,而是第一时间问:“你为什么不能说话?”
莹姬没解释。
那些被施了法术不让她说话的欺凌,没必要向他人解释。
涧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想了想,问:“木槿是玉粒棺里的那个人?”
莹姬盯着涧风的眼睛,道:“所以我不是喜欢小银铃,而是让自己铭记那些欺辱。”
长夜寂寂。
芭蕉突然翻身碰到桌腿,桌上的茶器晃出一声响,打破寂静,也引得莹姬和涧风转头望过去。
确定芭蕉还没醒,莹姬转过头,略偏着脸往外望,天边一抹鱼肚白,就快要天亮了。她的困意却袭来,长长地打了个无声的哈欠。
涧风凝视着她,说:“阿莹,其实你不是介意我姓雪。你不是那样死脑筋的人。你只是……很抵触兄长这个身份。雪中羽那个混蛋伤你太……”
莹姬不想听了。她伸手去关窗。
涧风一下子握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的动作。他知道莹姬的耐心快要耗光,语速很快地说:“要不我不当你哥哥了,你做姐姐我做弟弟,怎么样?”
莹姬:……
莹姬挣开涧风的手,“啪”的一声,将窗户关上。
合上的窗扇隔绝了外面的黎明,屋内重新陷入黑暗。暗色里,莹姬好笑地勾了勾唇角,无奈摇头。
想起那日哀雪窟涧风对烷妃母子说的话,莹姬不由诧异涧风为何是渡雪国的大皇子?在她模糊的记忆里,是有那么个天资卓绝却英年早逝的二皇子,可皇子长幼也能颠倒不成?
不过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她阻止自己分神去想别的闲事。
涧风不远不近地待在莹姬身边。反正他一道魂,也不需要休息。无聊了就跑到集市淘些好玩的小东西,送去给莹姬。同时不忘给芭蕉带点小玩意儿。
如今芭蕉见了他虽然仍会挥拳头,可是收了力道,不像之前那样真的要揍人。
没想到实心眼子的芭蕉还学会放水了。莹姬看得有趣,也不想芭蕉再整日皱着眉头为难,让她不用再赶涧风。
芭蕉的那张皱巴巴的苦脸一下子灿烂笑开。
小院里,涧风和芭蕉坐在石阶上,他正在教芭蕉新的戏法。突然感觉到陌生人的气息,涧风立刻站起身,警惕地盯着小院门口的方向。
“是熟人。”芭蕉抬着头提醒。她又伸手拽了拽涧风的衣角,“继续教我呀!”
涧风随意点了下头,目光却看着出现在小院门口的人身上。
那是个年轻的俊朗男人,气宇轩昂,一身贵气,看上去像是一个好人。而且涧风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却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涧风正努力回忆着,莹姬从屋里走出来。涧风便发现小院门口的男子看见莹姬时脸上浮现了笑容。
涧风抱着胳膊,挑眉问莹姬:“你又一个老相好?”
莹姬白了他一眼,朝凌嘉言快步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惊奇问:“师兄怎么亲自过来了?”
“你问的那几道符,应当是有什么危险之事。我近日来无事,正好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凌嘉言朝莹姬走来。
莹姬确实惊喜。给凌嘉言去信借符时,她怀着可能被拒绝的忐忑心情,却没想到凌嘉言亲自过来。需要的那几道符,虽然她都会写。可她毕竟没有灵力在身,若能从凌嘉言手里讨来一张绝对威力更强。
莹姬笑起来,刚想道谢,一旁的涧风酸溜溜地开口——
“啧,怪不得把我踢出去不用我帮忙,原来是找了别人帮忙。”
凌嘉言闻言转过头,将视线落在涧风的身上,他早就感知到涧风早已经死去许多年。他微笑着询问莹姬:“这位是?”
莹姬正还没想到怎么介绍,涧风窜过来,站在莹姬身侧,摆出一张人畜无害的纯善笑脸,自我介绍:“我是她弟弟,她是我姐姐!”
他甚至跟着莹姬喊,对凌嘉言称呼:“师兄好!”
凌嘉言愣了一下,又立刻和善地回应:“弟弟好。”
莹姬歪着头,神色复杂地盯着涧风。
涧风被她看得发毛,他猜莹姬又要生气赶他走了。
莹姬望着涧风的目光逐渐浮现了惋惜,她非常认真地说:“涧风,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不这样。”
“那时候我怎样?”涧风立刻问。
莹姬惋惜地摇头——原本冷酷的剑客怎么就变成了街溜子了呢?
涧风再追问,莹姬还是没说,拉着凌嘉言坐下,讨论着她需要的那几道符。
七日后,莹姬和芭蕉、凌嘉言、涧风去万骨山,实地探探。计划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可是莹姬还没有实地走一遍。她觉得在正式行动之前,应该亲自来一趟。
理论上只来一趟是不够的,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所以她决定只来这一次。于是,这一次变得十分重要,她万分专心,生怕遗漏重要的细节。
刚踏进万骨山的时候,还能看见一些附近的村民。万骨山生长着许
多灵草妙药,村民忌惮魇妖不敢深入,但是会在万骨山外缘寻找灵草,这已经成了一部分村民的生计。
所以莹姬一行人并不算显眼。当地的村民也只当他们是从外地来探宝的。
可再往深处去,逐渐不见了村民的身影。山风吹动葳蕤的野草沙沙作响,时不时从丛林深处窜出来几只野物。
大部分都是寻常的山兽。当遇见开了灵智的动物时,一行人便知道他们已经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一路上,涧风提了几次——“阿莹,你真的不等空梵吗?他让你等他的。”
空梵近日来重责在肩,莹姬实在不愿意他分心。
突然一道强烈的妖气冲来,涧风脸上的表情一凛,下意识地挡在莹姬面前。
不是一道妖气,是两道。两道不同的妖气以很快的速度冲过来,虚影一晃,又逐渐远离。
——原来是两只妖兽缠斗,路过这边,又跑远。
涧风紧绷的手臂放下来,说:“我去前面瞧瞧。”
说着,他率先往前面去。
“我也去!”芭蕉小跑着跟上涧风。身为一只妖兽,芭蕉天生对这种山林有亲近之情。
莹姬和凌嘉言落在后面。
凌嘉言望着涧风前方的背影,微笑着说:“阿莹,你这弟弟待你极好。”
“他不是我弟弟。”
凌嘉言侧首望着莹姬,在等她重新介绍。
“他是……”莹姬突然闭了嘴,把后半截话咽下去,又或者说,根本没有后半句话。
凌嘉言若有所思,半晌,状若随意地说:“一个称呼而已,本就没那么重要。”
这次换莹姬若有所思。
她走着走着,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忽然发现凌嘉言不见了。芭蕉早已和涧风往前去了。莹姬前不见涧风和芭蕉,身侧也不见凌嘉言。
她心神一紧,顿时停下脚步,警惕地四顾。
自己是走神了,可若凌嘉言遇见了危险,绝对不可能一点声响也没有。
凌嘉言也不会不打招呼故意放轻脚步离去吧?
到底怎么回事?
莹姬正一头雾水,她再一抬头,眼前忽然一阵雾蒙蒙,视线变得不甚清楚,耳畔也多了些奇奇怪怪的声响。莹姬手里攥着瞬移符,可为了弄清楚万骨山,不愿意立刻撤离。
她迅速换了另一道符——敲耳符。
“师兄?芭蕉?”
敲耳符千里传音,凌嘉言和芭蕉手里都有一道。今日出发时,莹姬也给了涧风一道。
“芭蕉,你听见了吗?”
耳畔静悄悄,并没有传来凌嘉言和芭蕉的声音,反而是那种窸窸窣窣的奇怪声响越来越大。
莹姬本来警惕地告诉自己应当立在原地不动,可是前方仿佛有一道诡异的吸引力,勾着她往前。
她不由自由往前迈步。
一步,一步,又一步。
耳畔那种奇怪的声响越来越大。
第78章
好像是一些人带着嘲意的笑声,还有些碎碎议论之言。
莹姬听不真切,但是又觉得这些声音十分熟悉,仿佛听过许多遍。她一边困惑地努力回忆在哪里听过这些声音,一边不知不觉地继续往前走。
那些听不真切的声音越来越熟悉了。她周围的环境也变得越来越熟悉。
不知何时,围绕在她周围的雾气悄然散去,一个熟悉的小院和一些熟悉的背影出现在她的眼前。
莹姬的脸色霎时一变。
这里,竟然是她幼时生活的地方。
前方那些熟悉的身影围在一起。
莹姬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告诉自己不要再往前了,可是她双脚不受控制地继续往前走,轻易穿过那些人群。
于是,她看见了被那群人围在中间伤痕累累的自己。
鲜血挂在她的脸上,血迹在她苍白的小脸上显得异常刺眼。莹姬已经想不起来彼此是哪里受了伤,可是身体已经本能地记起了当时全身颤抖的疼痛感。
她在嘲笑谩骂声中,死死盯着幼年的自己。那个小小的自己衣衫被扯得乱七八糟,脸上、手上都是鲜血,却双拳握成拳,一双眼睛被鲜血擦过,明亮地瞪着这些人,将不服气和愤怒明晃晃地写在眼睛里。
于是,她遭到更多欺凌。她像个玩偶一样,被那些名义上的兄弟姐妹用法术丢来丢去。
木槿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死死抱住莹姬。
于是两个人一起遭到那些人的欺玩。
莹姬死死盯着幼时的这一幕,心口一抽一抽地疼。理智告诉她,她又一次中了魇术!
清醒符!
莹姬迅速去摸腰间的清醒符,心里稍安。她终于停住了不受控制向前的脚步。
她再去寻千里符逃走,却发现自己的手不受控制,根本找不到那道符。不仅没找到千里符,还遗了清醒符!
莹姬咬咬牙,朝着来时的地方奔跑。
每一步都十分艰难,但强大的自制力逼着她努力往回跑。魇妖最是喜欢制造噩梦,将人困在梦魇之中,有的人就这样永远困在了噩梦里。
不,她不能被困在噩梦里!
莹姬,你明明做了准备!
莹姬预估着时间,差不多到了原先的地方,眼前的白雾也淡了一些,逐渐有了山林的模糊影子。
莹姬刚松了口气,忽然后脊一寒,打了个寒颤。也就是在瞬息之间,眼前的场景又发生了变化。白雾确实散去了,可取而代之的一片皑皑白雪覆盖的开阔广场。
这里……
莹姬下意识地想要后退逃离,可是再一次双足不听使唤。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寒雪石在白雾散尽时出现,同时也看见被绑在寒雪石上的自己,还有遍体鳞伤的木槿。
莹姬看着木槿鲜血染红雪地,一点一点没了气息。
心口一阵又一阵尖锐的刺痛,疼得莹姬快要喘不过气来。
被绑在寒雪石的那一日,是她埋在心里最深处的噩梦。从这里一日起,她失去了所有家人,也失去了信任别人的能力,更在这一日失去了唯一拼死护着她的木槿。
莹姬再一次目睹木槿的死去,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巨大的悲痛和对自己无能的恨意冲散了她所有理智。
芭蕉化成原形,缩成一团啜泣。
她才出生没多久,机缘巧合遇到两个尊者缠斗,洒落的灵力落在她身上,让她从一出生就有了灵智。
也正是因为刚出生就有了灵智,才让她亲眼看着族群一息之间化成焦土。
那两个缠斗的尊者阴错阳差给了她灵智,同时他们的打斗殃及鱼池,造成芭蕉所有的亲人瞬间遭受致命之击。
亲人的哀嚎在芭蕉耳畔不停地回响。刚开灵智却不懂这些意味着什么,本能却让芭蕉不停地哭。
“芭蕉?芭蕉醒醒。快醒醒,你在做噩梦而已!”
凌嘉言将一道清醒符贴在芭蕉的前额,一遍又一遍去唤醒进入梦魇的芭蕉。
芭蕉什么都没有听见。她不停地做噩梦,漆黑的、腥臭的噩梦。
不同的噩梦里,她总
是缩成一团。
好像听见有人在唤她,芭蕉摇了摇头,努力睁大眼睛,眼前却一片漆黑。
“吱呀”一声响,头顶一道明亮的光照进来。
芭蕉下意识地闭了下眼睛,明亮的光隔着眼皮仍旧刺眼。她适应了一小会儿,睁开眼睛。
原来她躲在箱子里,而公主打开了箱子。刺眼的眼光下,公主脸上带着新旧交叠的伤,可是公主在对她笑。
芭蕉下意识地跟着笑起来。
“公主……”
“芭蕉?醒一醒,醒一醒!”
芭蕉头痛欲裂,眼前公主明灿的笑脸一阵晃动逐渐消失不见。
是谁在一直叫她?把公主都烦走了!
她摇了摇头,再一次睁开眼睛。眼前不是公主,而是凌嘉言担忧的脸庞。
看见芭蕉醒过来,凌嘉言重重松了口气,嘀咕:“一只幼虎,怎么魇得这么深……”
“你喊我做什么?”芭蕉带着三分恼意。她左右环顾,问:“公主呢?”
“我喊你是在救你。你的公主等着你去唤醒呢。”
“涧儿,这是母亲的命,也是你的命。”
涧风抱住血泊中的母亲,他止不住落泪,也止不住发抖,是悲痛也是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他痛苦地摇头。“为什么不可以去争?为什么您要以死逼我……”
他可以接受失败,却不能接受连争都不去争。
他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他样样都比雪中羽优秀,得到褒奖的人也永远都是雪中羽。以前为父皇献策,父皇于朝堂之上将献策之人说成雪中羽。
彼时年少,还以为父皇事忙记错。
后来一桩桩一件件,甚至他九死一生打下的胜仗,军功也落在雪中羽身上。
当时父皇令他们一同出征,明明说的是手足相助,原来是打着将军功给雪中羽的主意?
其实他明白,他早就该明白这一切。
毕竟,他明明比雪中羽出生早两个时辰,却被父皇一声令下,换了长幼之序。若是一出生就调换便罢了,偏偏他们出生满月时才调换。拖了这么久,很多人都知道真相,又被下令不许提及。
父皇说,是命数相关,只有这般调换才能保兄弟二人平安。
年幼时,他信了。
后来桩桩件件,他慢慢明白根本不是什么狗屁命数,而是烷妃不停地枕边风,求到的长子之位。
——因为在渡雪国,若无意外,长皇子被立储才名正言顺。
母亲总是垂泪,说这一切都怪她不受帝王宠爱。
母亲总是哭着对他说都是命数,只要平安,别的都不重要,不准他去理论,不准他去争。
直到这一次,他将要议亲的姑娘,也因为雪中羽的一句话,被送到他宫里。
雪中羽没见过那姑娘几次,没什么感情,可是这些年堆积的事情起来,这个姑娘一下子成了导火索。他拔剑冲到雪中羽面前。
雪中羽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还问他,是不是因为军功的事情不高兴?他无辜地说:“我也没想到父皇会这样。只是当时在朝堂上,我也不好当众驳了父皇。下一次出征,我定还你军功。”
涧风最恨雪中羽无辜的样子,他什么都没做,所有的恶都是别人做的,可偏偏所有的好处都落在了他身上。
涧风不想再听,也不想说什么,执剑刺去。雪中羽起先只是防御,然而涧风剑意带着愤怒,他又本就比雪中羽实力更强,雪中羽狼狈防御之余也要开始回击。
两位皇子在宫中打斗起来,事情很快传开。
母亲赶过来,哭哭啼啼地要求他住手,要求他向大皇子赔礼。
大皇子?
什么大皇子!他才是大皇子!
涧风听够了母亲的哭泣声,此时心里只有对不公的愤怒,完全不想理会母亲,对雪中羽下手越来越狠,雪中羽身上逐渐挂了彩。
“涧儿,住手!”
母亲一遍遍的唤,没有让涧风住手,身后人群的惊呼声,终于唤回了涧风的理智。他转过头去,看见母亲将匕首刺进她自己的胸膛。
涧风愣住,手中的长剑跌落。
他以为自己听话停手,母亲就能放下手里的匕首,可是母亲手握匕首仍旧一寸一寸用力把心口刺去。
“母亲!”
母亲是没有灵力的凡人,生命极其脆弱。
他冲过去,抱住母亲。他说自己错了,他求母亲不要伤害自己。
父皇和烷妃也赶到了。
身前,是血泊中的母亲。身后,是烷妃的哭啼和父皇的愤怒。
烷妃又要娇滴滴哭唧唧地求陛下做主。
奄奄一息的母亲用力攥着他的衣角,让他去给雪中羽磕头赔礼。
涧风一瞬间觉得好累好累。
他闭上眼睛,凉凉的风拂面,风的凉意从脸颊慢慢渗进心里。
他突然想,当人真累,当风多逍遥自在。
“涧儿,听话。”
胆小懦弱的母亲又在逼他。
涧风突然觉得,在他心里深处也是恨母亲的。
他睁开眼睛,突然散尽灵力庇体,握住母亲握着匕首的手,转了个方向,快准狠地刺进他的心脏。
他看见母亲眼里的惊恐,得逞地、快意地笑了。
从此他如风一般,自由了。
涧风睁开眼睛,逐渐看清凌嘉言和芭蕉的脸。
芭蕉攥着他的袖子,仰着小脸问他:“你也做噩梦了吗?”
“是啊,梦见你太笨了,怎么也学不会我教的戏法。”涧风嬉皮笑脸。果然获得芭蕉气呼呼的一声“哼”。
涧风转头看向凌嘉言,见他脸色苍白,明白是凌嘉言将他从噩梦中唤醒,道谢:“多谢了。”
凌嘉言摇摇头,说:“走吧。阿莹那边更麻烦。”
三个人不多说,立刻去找莹姬。
连续唤醒两个人,凌嘉言已经有些疲意。
涧风诧异地问:“魇妖的梦魇对你没有用?”
“有用,但是很快醒了。”
涧风了然。像凌嘉言这样的天之骄子,没有埋在心底的噩梦。
三个人走到莹姬面前,见她脸色苍白如纸。
“我最先唤阿莹,但唤不醒她。”凌嘉言皱眉。
此时的莹姬又进入了另外一场梦魇。
先前的几场噩梦,都是她幼时的经历,然而这一场噩梦却非过往,但也并不陌生。
在她刚与空梵相识不久,曾有一次莫名其妙看见空梵的梦,彼时空梵正是进阶关键时候。那个梦里空梵未剃度,坐在堆积如山的白骨之上,眉心火焰纹红得滴血。
这一次,她的梦魇里,空梵望着她,一次次掏出血淋淋的心脏捧给她。
第79章
莹姬隐约还记得上一次闯进空梵这个梦里,彼时自己疑惑又惊奇的心情。
时过境迁,此刻她站在皑皑白骨之上,看着面前的空梵掏出自己血淋淋的心脏,震惊之余剩下浓烈的恐惧。
滴血的心脏被空梵捧在掌中,鲜血染红他白净的手掌。
莹姬艰难地将视线从那颗仍旧跳动的心脏往上移,去看空梵的眼睛。
他在对她笑。
明明是他的心脏被剖出,为何莹姬觉得自己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痛?莹姬不自觉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微微用力去压,缓解疼痛。
莹姬闭上眼睛,在心中一次次提醒自己这是魇术。
原以为有上次经验,这次面对魇妖不会这么容易入魇。她却没想到,纵使做了心理准备、备了清醒符,仍是徒劳。与魇妖相比,曾经的魇藤不值一提!
许久,莹姬睁开眼睛,再次看着空梵将手刺入自己的胸膛,掏出他的心脏。
一次又一次。
异香,勾着莹姬前奔,鲜红的裙摆拂过尸山上的白骨头颅,骷髅头碰撞着滚落一旁。
莹姬奔到空梵面前,脚下白骨不平坦,她跌跪在空梵面前,抬起脸时,空
梵的心脏正在她脸前,淌落的血珠擦过她的鼻尖。
莹姬双手握住空梵捧着心脏的手。
她立刻从手心感受到了刺骨的寒。
空梵的双手从来不会这样寒凉!这一道凉意,再一次提醒莹姬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是魇妖的魇术!
可即使是噩梦里,她也不能看着空梵掏出心脏,脸色逐渐苍白,然后死在她面前,风雨侵袭,让他的尸身逐渐变成这尸山的一部分。
是的,莹姬已经经历了几次空梵化作白骨。
她困在空梵死去的循环里,纵她拼命阻止,也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目睹空梵的死去。
明明知道没有用,莹姬还是一次次重复去阻止空梵。
——紧握他的双手阻止他掏出心脏。
——絮絮一遍遍劝说阻止。
——甚至,将他掏出来的心脏塞回去。
莹姬用尽了办法,却根本无法阻止。
好像困在这个噩梦里已经几百年。莹姬抬起脸绝望地望着空梵,她苍白的脸颊上早已染透了空梵的鲜血。
她伸手去捧空梵的脸。
带着腐尸气息的风吹来,吹动空梵未剃度的青丝。
莹姬想再看一看空梵,再仔细看一看蓄着长发的他。她也曾想象过空梵续起长发的样子……
一阵风将空梵的青丝拂到莹姬的眼前,她下意识闭眼。
短暂的黑暗,让莹姬短暂地恢复了理智。
魇妖……
是不是她死了,就可以从这场恐怖的噩梦里逃离?
莹姬猛地睁开眼睛。
她再一次看见空梵将要掏出他的心脏。
“我不要了!”莹姬拿出所有的力气握住空梵的手,转了方向,朝她而来!
掏出她的心脏吧,让她死去!不要再让她困在这场噩梦里了!
空梵手上萦着金色的流光,灵力将要抵在莹姬胸膛刺穿她的胸腔时,动作忽地一顿。
另一股更加纯粹的金色流光从莹姬身后而来,铺天盖地,让整个白茫茫的尸山都拢在一片神圣的佛光之中。
莹姬也在同时感受到了从背后而来的温暖,她被困在尸山里太久了,久违的温暖仿佛将她从地狱拉回人间,一瞬间让她热泪盈眶。
她睁开眼睛。
面前的空梵三千青丝向后吹拂而去,他望向莹姬身后,疏离的目光里带着一点深思之意。
莹姬顺着他的视线向后望去。
淡金的光芒灼得她眼睛刺痛,她睁大了眼睛。金芒之中,空梵一袭雪色的僧衣,两袖随风轻拂,飘飘仙姿。
莹姬还来不及站起身,地动山摇,尸山断裂。无数白骨朝着深渊之地坠去,她和白骨一同往下坠去。
狂风吹乱她的长发,乱舞的青丝将她的视线割得碎裂。
她于下坠之中,看见两个空梵。一个她熟悉的空梵,一个未剃度的空梵。
两个空梵遥遥相望,又在同一时间转头望向她。
越来越多的白骨跌落,砸在莹姬的身上,好似要将她埋进尸山里。
而她还在不停地下坠。
忽然之间,莹姬跌落的身子被接住。
那些滚落的白骨瞬间停在半空。
莹姬的视线慢慢变得模糊,最后只剩一片白茫茫。
“公主!”
莹姬猛地睁开眼睛。
一只山雀叽叽喳喳的声音擦过她的耳畔。
眼前是碧绿的山林之色还有芭蕉凑到她脸前放大的脸庞。
她身后,是熟悉到让她彻底安心的气息。
莹姬长长地舒了口气,闭上眼睛缓了一下才重新睁开眼睛,偏过脸去看抱着她的空梵。
在她倒地的前一刻,空梵稳稳地抱住她。
莹姬望着空梵,眼神有一点复杂。她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又不知从何问起。
空梵似乎知晓她的疑问,道:“我也不知。”
空梵略略蹙眉。
魇妖的魇术会将人困在噩梦里,而这个噩梦正是心底最深的惧或痛,应当都是经历过之事。
空梵来到这里,看见莹姬被困在噩梦里,他闯进她的噩梦将她接回来。
可空梵没有想到莹姬的噩梦居然是他。
瘦骨嶙峋的莹姬跪在白骨尸山上,拉着“他”的手,想要求死。
——这一幕,悄无声息地成了一根刺,扎进空梵的心里。
“我们在这里耽搁太久,赶快离开这儿。”涧风提醒。说着,他不忘观察了一下莹姬的神情,隐有担心之意。
莹姬抚了下鬓边的长发,慢慢舒出一口气。她像大病一场般,身心疲惫。她强打起精神,点点头,道:“走吧。”
她伸手撑在空梵的小臂上,想要站起身。
空梵压住她的手背,阻了她的动作,而后直接将她拦腰抱起,抱着她往山下走。
莹姬在他怀里望了他一眼,眼前恍惚间又想起尸山里的那个空梵。
她实在是太累了,疲惫地闭上眼睛。
山风有些大,莹姬偏了偏脸,将脸颊尽可能地埋进空梵的怀里。
空梵拂袖,宽大的雪色长袖遮上莹姬的头脸。莹姬深吸一口气,鼻息间全是空梵僧袖上的古檀淡香。
莹姬很安心地睡去。后来空梵抱着她回到小院,将她放到榻上,她也一无所知。
空梵弯腰,拉过被子给莹姬盖好。
冷热于空梵而言原本没有什么概念,他既不惧冷也不怕热,像所有修灵者一样。他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从哪一日起,解了屏障,让自己的身体真实地去感受一切。
这样,他才能感同身受莹姬的需求。
窗扇开着。
空梵走到窗口,从这方方正正的一扇窗口往外望去,去看外面涂了夜色的浩宇。
他略皱着眉,在想今日莹姬的那个噩梦。
那不是莹姬的噩梦,是他的噩梦。
一个很莫名其妙的噩梦。
人应当有轮回转世,而他困在这片天地,寻不到因果。
只有将头顶黑压压的那片天撕开,他才能解惑。
感受着拂面的夜风,空梵回头望了一眼床榻上的莹姬,轻轻关上了窗扇,将凉风隔绝在窗外。
空梵席地而坐,合目修炼时,床榻上的莹姬睁开眼睛。她眼中一片清明,没有刚睡醒的迷糊。
翌日,空梵从修炼中睁开眼。
他第一时间抬眼望向床榻,床榻之上空空如也,他微愣。莹姬的气息早已散尽,她当是起身许久。
空梵皱眉。
莹姬这是用了隐息符,故意不让他知道她出去了。空梵起身去其他房间寻找。不出他所料,涧风、芭蕉和凌嘉言都已不在小院。
空梵望向万骨山,目光逐渐虚旷。
今晨有浓雾,万骨山的方向白茫茫一片,群山大半个身子藏在山雾之中,只露了个山尖。
空梵望着万骨山的方向,他抬手,用掌心贴在自己心口之处。
他不想帮莹姬取毒蛛果,可他莫名笃定莹姬能够成功将毒蛛果拿回来。
那么,然后呢?
然后,一切将变得不可控。
理智告诉空梵,他应该出手阻止莹姬去抢毒蛛果,免得她走到让两个人都无法挽回的那一步。
可是他怎么能去阻止莹姬呢?
他清楚她的过去,也明白她的决心。倘若不是想要变强大的执念,她又怎么能一步步坚持走到如今?
他实在不忍心去阻止。
此时,莹姬一行人已经到了万骨山。
芭蕉蹦蹦跳跳,开心地叽叽喳喳:“能想到用隐息符溜出来不让和尚发现,我是不是很聪明?”
芭蕉仰着小脸,一脸骄傲,高兴极了。她大多时候糊里糊涂很多事情都不懂,可是她跟在莹姬身边这么久,还是可以看懂莹姬心事的。
她知道莹姬不想让空梵跟着来万骨山,绞尽脑汁想出了这么个好主意!
“是,你聪明极了。”莹姬望着芭蕉灿烂的笑脸,也跟着笑起来。
明灿温暖的阳光罩下来,落在芭蕉的小脸蛋上,让她脸颊上的绒毛也变得清晰可见。
莹姬看着这样的芭蕉,恍惚之间觉得芭蕉长大了呢。
涧风抱着胳膊凑到莹姬身边,他眼睛看着前面蹦蹦跳跳的芭蕉,问莹姬:“你真不让空梵帮忙?”
“不是我不让他帮忙,是他说过不会帮我拿到毒蛛果。”莹姬道。
空梵也说过虽不能帮她获得毒蛛果,但是会保护她。莹姬思来想去,空梵既然不愿意她获取毒蛛果,想来若他跟来,心里也是挣扎。
她不想空梵为难。
莹姬正犹豫要不要劝空梵别跟来了,芭蕉想出了利用隐息符偷溜的主意。
芭蕉的提议,为莹姬的犹豫做出了选择。
于是,他们四个人来到了万骨山。
“师兄,那魇妖本事很大。这件事情本与你无关,要不然你不要插手了?”莹姬再一次劝凌嘉言。
凌嘉言笑了笑,道:“传言都说莹姬小人行径,利用能利用的一切。还真是传言不可信。师妹分明重情重义,仗义得很。”
莹姬头一次被评价为“仗义”,她一愣,紧接着笑出声来。
凌嘉言却收了笑,略显认真的神情,问:“只是师妹当真不愿意告诉我,你要炼什么毒?”
莹姬恍然。她懂医擅毒,凌嘉言这是以为她偷毒蛛果是为了炼制毒.药。
“我要说了,怕师兄不仅不帮忙还要打断我的腿。”
凌嘉言笑着说:“只要师妹不对我下毒就好。”
莹姬还欲说话,却突然住了口。她转过头,冷眼望着前方,凌嘉言、涧风和芭蕉也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前方的山坳不似别处山林的碧绿,唯一片焦土。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万骨山腹地,到了魇妖的老巢——
作者有话说:预警一下,要发刀子们了
第80章
“魇妖,你利用邪术作恶多端,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凌嘉言长剑横指,剑芒耀眼。
莹姬偏过脸,有些意外地看向他。“师兄,我们的计划好像是……”
“咳,”凌嘉言轻咳一声,义正言辞,“为民除害,理所应当。”
他得了莹姬的信赶过来,最初确实只是想帮莹姬的忙。但得知莹姬是想从魇妖手中夺东西时,他却改变了想法。
——既然要和魇妖打交道,何不除暴安良?这样的恶妖,早不该存于世。
莹姬皱了下眉,心下有些迟疑。魇妖本事很大,之前只是踏足万骨山,还未正面交锋,就已经差点沉迷于她的魇术。虽说这次来,凌嘉言改良了清醒符,她又特配了醒神汤药给几个人提前服下,但还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容有失。原本只是调虎离山偷取毒株果,如今……要诛杀魇妖?
凌嘉言偏过脸来,与莹姬对视。他微笑着,眉宇之间蕴着天之骄子天生的骄傲和轻狂,他开口的语气却依旧温文尔雅:“阿莹,你不敢吗?”
芭蕉攥了攥莹姬的袖子,一脸斗志昂然,兴奋地说:“打架!要好好地打架!”
莹姬看着芭蕉冒失的样子,心里有些不赞同。
——她惜命。
“我与你说玩笑话的。”凌嘉言更和气地笑起来,“一会儿魇符阵开启,我们尽量拖延时间,等涧风得手,而后你们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利用移空珠迅速离开。”
莹姬眉头皱得更紧了。“师兄可真有趣。事先毫不商量,到了魇妖老窝再说你要替天行道。又要让我们先走?让我们背上背信弃义不仗义的骂名吗?”
凌嘉言立刻摇头,正色道:“阿莹,我绝对没有迫使你留下帮忙的意思,让你们先走绝对是真心话。你不必担心我,师父在我身上种下一道符,绝境之时有保命之用。之所以提前没有与你说起,一是昨夜忙于改良清醒符,二是要得到师父回信询问那道保命符。我也是刚刚才有把握师父种下的那道符确实有用。”
莹姬冷笑了一声,道:“就连保命的玩意儿都是才能确认,你又何来的本事诛杀魇妖?”
凌嘉言一愣,俊白的脸上尴尬地浮现了一抹红。尊贵的皇家人,鲜少被这样当面不留脸面地呛声。
芭蕉又攥了攥莹姬的袖子,仰着小脸问:“到底要不要……”
芭蕉突然闭了嘴巴,拧眉望向前方。
莹姬和凌嘉言也同时转头。
一声懒洋洋的哈欠声,沙哑的声线里噙着丝丝缕缕的阴冷之气。
“哪里来的小家伙,打扰好眠。”
黑雾悄无声息地蔓延开,一种潮湿腥臭之气也在逐渐扩散。
“哦,”魇妖声线勾着兴趣,“你们居然还清醒着。”
在莹姬几个人出现时,魇妖已经习惯性地悄无声息催动了魇术,只是没有想到他们窃窃私语了半天,竟然还没进入她的魇术。
魇妖从黑雾中慢慢现身。
莹姬惊讶地挑眉。
听魇妖的声音,分明是艳鬼般的女妖。可从黑雾中走出来的本尊,却是身量高瘦的男子形象。
魇妖抬起瘦骨嶙峋的手,摘下靑色的兜帽,露出异于常人的脸庞。她的左边脸和右边脸竟然不一样,左边脸庞是美艳女妖之姿,右边脸庞却是清秀男鬼之色。
莹姬一时之间分不清魇妖的性别。
似知莹姬之惑,凌嘉言在一旁小声解释:“她雌雄同体,可变男身可用女身,偏喜欢半男半女。”
莹姬沉默,心里却想着自己先前费了心思去调查魇妖,却没查到这件事。看来还是不如皇家人能知道的事情多。
莹姬睥着模样诡异的魇妖,提升:“上次来万骨山种了你的魇术,心中十分不爽。”
魇妖娇滴滴地笑起来:“所以杀上门来了?”她声线忽又一变,变成沉闷的男声:“就凭你们?”
她轻蔑地扫过面前这三个人。在她眼中,这三个人实在没什么威胁——男的有点本事但不多,一只还没长大的小虎精,还有一个凡人?
太可笑了。
不过,他们为什么还是没有中她的魇术?
魇妖一边打量着莹姬几人,一边悄悄转动着手里的红色晶珠,再次催动魇术。
“芭蕉,去抢她手里的那只珠子。”
莹姬话音刚落,芭蕉已经化出原型,风一般朝着魇妖冲了过去。
魇妖连动都没有动,她微笑着等待,悠闲地把玩着手里的红色晶珠。催动魇术需要妖器,这枚红色晶珠正是妖器。
不过像她这样的大妖,早就不需要完全借助妖器。这只珠子不过是她随便炼出,催动魇术更便利些,没有也无妨。
待芭蕉冲到面前,魇妖半边薄半边厚的红唇开合,轻轻念了一句,芭蕉气冲冲的身形顿时停滞在半空中。
“受死!”凌嘉言从另一边冲出去,长剑直指,剑芒在靠近魇妖的时候霎时化作漫天符文,一时之间无数剑雨朝着魇妖刺去。
与此同时,芭蕉也解了禁锢,再次朝着魇妖蛮力冲撞而去。
魇妖刚避开凌嘉言的符文剑雨,后背却被芭蕉狠狠一撞。
芭蕉的蛮力并不能让她受伤,但是却激怒了她!她恼怒地回头瞪向芭蕉,眼里先前全是玩味,如今则是被激怒。她立刻朝芭蕉抬起手,红色的晶珠悬于她掌中上方不停地旋转。
“芭蕉,闭眼!”莹姬提醒。
芭蕉立刻死死闭上眼睛,与此同时,庞大的虎身凌空一滚,从魇妖的正前方逃到了侧方。
“起符!”凌嘉言再次指剑。
莹姬站在远处提醒:“用剑风。”
凌嘉言画符的手势忽地一转,变了施符,顷刻之间,悬于他和魇妖之间的千万剑雨颤动起来,发出尖锐的刺耳风声。
“真难听。”魇妖不悦。她将视线落在远处的莹姬身上。
从一开始,她就没看得起这三个人的本事,尤其是身为凡人的莹姬。不过,这个凡人女子居然在后面指挥?
她凭什么?
魇妖冷笑着朝莹姬走过去。
凌嘉言和芭蕉再次朝她发出攻击,都被她轻易地挥了挥手防御。她今日心情好,愿意玩玩这猫捉老鼠的游戏。——先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
身肉胎开始。她要一手拧断她的脖子,看另外两个人会是什么表情。
看见魇妖从自己走来,莹姬脸色一变,迅速转身逃走。她挥出一道踩风符,让自己奔如乘风。
“哦?原来也是个会画符的。”魇妖觉得更有意思了,不紧不慢地去追莹姬。看着莹姬累得气喘吁吁,汗水浸透衣衫,魇妖心情好极了!
芭蕉虎啸一声,追上去。
凌嘉言也一路追随。
对芭蕉和凌嘉言不痛不痒的攻击,魇妖轻易避开。她继续去追莹姬,好笑地看着这个凡人女子用了一道又一道踩风符。
莹姬终于力竭,再也跑不动,上气不接下气。
魇妖一步步走近。
莹姬抬起脸,千娇百媚的娇靥浸了香汗,在烈日暖阳下,出水芙蓉般娇艳欲滴。
魇妖看得愣了一下。她笑起来,又换回沙哑的女声:“这张脸着实生得好看,来我身边做个侍婢,饶你不死。”
莹姬歇了一会儿,稍微有了些力气,至少可以说话了。
她用手背擦了下快淌进眼睛里的汗水,然后她望着魇妖,一点一点绽开笑颜。
看着她那张国色生香的脸庞从没有表情到笑开,仿佛看见了一朵艳卉地绽放。
“我讨厌你的魇术。”莹姬声线还带着虚喘。她笑着拂发,笑颜让人着迷。她说:“所以我也想让你尝一尝魇术的滋味。”
“什么?”魇妖楞了一下。她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不愿意再持续这猫捉老鼠的游戏,突然一步瞬移,出现在莹姬的面前,直接伸手拧断她的脖子。
“咔哒”一道骨碎声,莹姬的头无力地朝一侧偏过去。
那张漂亮的脸蛋,就这样折在魇妖的掌中。
可是,为什么这张脸庞仍旧在笑?
可是,掌中的脖子为什么这么凉?
魇妖脸上两个半张脸同时浮现惊愕的表情。她回过神来,身前的莹姬已经不见了踪影。而在她掌中握着的,居然是一支曼珠沙华。
魇妖猛地转身。
身后居然并非万骨山。
这怎么可能?她追莹姬也没有很久,根本不可能离开万骨山!
魇妖立刻抬手,那枚红色的晶珠于她掌中飞快地旋转。施法还未结束,魇妖却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是哭声?
她不由自主地回头,愕然看见一个个白骨人朝她走来。有些是死去许久的人,只是一把白骨,有些不过刚死,白骨之上挂着鲜血淋漓的皮肉。
魇妖终于认出来了,这些……都是死于她手中的人。
魇妖低头,脚下白骨成山。
一个个白骨陆续爬起来,伸长了双臂朝她索命而来。魇妖的耳畔全都是这些白骨诡异的哭声。
“赔命……赔命……”
魇妖自己看不见,并不知道她仍在万骨山,只是她被一团黏糊糊的白雾围住。在这团白雾外缘,是四十九枚悬浮的符。
魇符。
莹姬站在魇符大阵之外,凌嘉言和芭蕉站在她左右。
她是故意勾魇妖追逐她,引魇妖入阵。
自上次中了魇藤的魇术,莹姬就对魇术又恨又垂涎。她查阅了许多符书,终于制成了这魇符之阵。
莹姬记仇,魇妖用魇术害人,如今也要让她尝尝陷于噩梦的滋味。
“阿莹,你怎么知道魇妖离开老巢妖力会变弱?”凌嘉言惊奇地问。
“猜的。”莹姬唇角一勾。
几百年,魇妖从不离开万骨山,甚至也鲜少去万骨山外缘,所以莹姬猜测她的妖力受毒株果影响,而毒株果又是不能随身携带之物,所以她离开老巢会实力大减。
涧风突然传声过来:“阿莹,得手了!”
莹姬大喜。
“这魇符之阵只能困住魇妖一时,你们快走。”凌嘉言道。
莹姬拧眉:“师兄,刚刚的交手,魇妖一成的妖力也未使出。如今被困在符阵里,是她轻敌。”
“我试试。”凌嘉言坚持。
莹姬无语地拉着芭蕉就走。两个人奔跑了一会儿,忽感觉到脚下大地一颤。
“魇符要被她破了。”
芭蕉仰着脸:“我们真的不管凌嘉言了?”
莹姬迟疑地回过头去,望着那边逐渐溃散的白雾。莹姬咬了咬牙,带着芭蕉折返。
可是,若能预卜先知,莹姬一定不会带芭蕉回去。
空梵赶到万骨山时,远远听见莹姬悲怆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