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向人间去 “但宁若缺是你的。”……
甫一照面, 宁若缺就知道来人是谁了。
缪红香,剑阁那个话特别多的小辈,许是跟着江霭一起来的。
而缪红香其实并没有认出宁若缺, 她是先认出了道隐无名剑。
再加上宁若缺“死而复生”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修真界,就敢凭借直觉猜。
她利落地收剑, 超大声地问:“你是剑尊大人对不对?”
想起这姑娘过往的发言,宁若缺小心谨慎地“嗯”了声。
一瞬间,缪红香眼睛都亮了:“宁前辈怎么会在这里?”
不用宁若缺解释, 她自己就捂住嘴、压低音量:“我不问我不问,前辈这样做一定有她的用意。”
宁若缺:“……”
宁若缺用眼神示意司明月快走。
后者原本就慢吞吞地往外挪,眼下更是直接将手探向结界。
犹如触碰无形的水面,结界泛起一阵阵涟漪,数道殷红的灵光闪烁,像是随时会发起攻击。
显然, 结界的防护又提高了, 带着周婵,很难再安全地溜出去。
缪红香掩着半张脸,小声提醒:“我正想说, 朱厌逃窜, 江长老下令封锁太一宗全境,擅闯可能会被护山大阵攻击。”
她就是奉命来这边巡视的。
司明月还不死心:“太一宗的护山大阵是谁建的?”
缪红香:“好像是冶火门。”
那很坏了。
司明月肉眼可见的闷闷不乐。
楚煊虽然看不惯某些人,但从不会因此牵连整个宗门、在防护妖邪的阵法上偷工减料。
周婵还带着妖丹,因此想要强行突围并不容易。
司明月闷声道:“还可以走泉眼。”
太一宗的腹地汇集了好几处灵脉,聚成一泓灵泉。
或许是为了避免干扰灵脉,再加上太一宗本就对此处严加看管、守卫众多,泉眼的结界反而比较薄弱。
只要避开守卫,小心些, 就不会惊动任何人。
司明月思来想去,还是自己的要求太多了。
生怕给好友添麻烦,她偷瞄了好几眼殷不染和宁若缺。
瞥见殷不染恹恹的神色,心里便又愧疚又着急。
简单整顿后,四人原路返回、往太一宗腹地去。
缪红香跟在她们后头,只是好奇地打量,当真什么都没问。
雨势又缓,雨丝细细绵绵,带起湿润的夜雾。
宁若缺一边注意周围的动静,一边摸出厚实的狐毛斗篷,给殷不染裹上,再单手抱起来,好让人多休息一会儿。
夜路没走多久,缪红香暗戳戳地提醒:“前辈,江长老先前好像去了那个方向。”
宁若缺当即换了条道,从更偏僻的山路绕过去。
百无聊赖,又不需要自己做什么,殷不染理所当然地把玩起宁若缺的头发。
缪红香仰头,就感觉宁若缺肩膀上像是卧了只慵懒矜贵的白色大猫。
看着冷淡的,实则脾气好、身子弱。冒着绵绵夜雨、被宁若缺抱来揽去也不生气。
又想起当初宁若缺身份未暴露时、自己当着本尊说出的那些话……
缪红香莫名脚趾抓地,恨不得埋进土里去。
恰逢“大猫”眸光落下,凉丝丝地问她:“你就不怕我们在做坏事?”
缪红香一时怔住:“啊……”
出于对宁若缺为人的肯定,她从未想过对方有做坏事的可能。
殷不染看出来了,于是换了个说法:“宁若缺和江霭,你更信任谁?”
缪红香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宁前辈。”
明明拜在剑阁下,且与宁若缺只有数面之缘,她还是选择了前者。
察觉到殷不染的探究,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江长老看着好说话,但我总有些怕她,剑招也不敢问……”
“她好像没有太多情绪,对谁都一个样。阁主和师尊也说,自从江长老的道侣战死,她性格就变了好多。”
殷不染蹙起眉:“战死?”
“嗯,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也是听师尊所说。”
妖神虽死,却还是会有妖兽通过各种方式侵扰边境、或者闯入上界与人间。江霭的道侣或许就是因此而陨落。
但那时候的殷不染无心关注外界,宁若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无意间知晓了旁人的伤心事,殷不染随即略过了这个话题。
她将宁若缺的青丝缠在手指上,半阖着眼眸养神。
队伍里没人说话,这般安静,缪红香不太习惯。
她企图帮司明月背人无果,又主动提出去前面探路,也被宁若缺拒绝了。
便大着胆子向宁若缺问:“听说前辈不会轻易中毒,也很难陷入幻境,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宁若缺还没说话,殷不染抬眸,抢先一步:“她喜欢吃毒蘑菇培养身体的耐毒性。”
宁若缺:“……”
缪红香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真的?”
直到司明月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才反应过来,只是神情还是很茫然。
从某种程度来说,剑修这群人真的有不少共同点。
比如单纯好骗。
殷不染歪头:“假的。持守道心、努力修炼,才不会轻易被邪毒所困。”
缪红香恍然大悟地点头,正暗下决心要向宁若缺学习。
就听殷不染漫不经心地补充:“但她喜欢吃毒蘑菇是真的。”
宁若缺几度欲言又止,最后也没说出反驳的话。
拐过岔路,人渐渐多了起来。
眼见着要与一队剑修撞上,缪红香再一次主动请缨。
“没事的前辈,我去和她们说,你们从这里先走。”
这般知情识趣、品行良善的后辈,很难不让人对她心生好感。
宁若缺没急着走,一本正经道:“有空你可以来碧落川找我比剑。”
她没什么送得出手的东西,只有在闲暇时指点缪红香一二。
缪红香先是目光呆滞,下意识地指着自己:“我?和您比剑吗?”
宁若缺谨慎点头。
得到确切的肯定,缪红香差点没蹦起来,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压都压不下去。
试问哪一个剑修不向往凌霄问鼎、纵横天下的剑术?能在成长时得到此道上最顶尖的人指点,简直是走大运了!
“前辈,我、我——嘿嘿!”
她努力想要表达感谢,奈何话说出口就变成了奇怪的笑声。
浑身更是有了使不完的劲,恨不得立刻绕着山跑三圈。
目睹了缪红香类似于蘑菇中毒的表现,宁若缺神色复杂,最后一言难尽地转身:“就此别过。”
不用和人起正面冲突,队伍的行进速度更快,雨也彻底停了。
殷不染检查过周婵的情况,继续将宁若缺的头发缠手指上。
状似无意道:“仰慕你的人真多。”
“……”
宁若缺觉得头皮有些紧,但她不敢吱声,就闷头赶路。
殷不染趴她肩上,俯身向耳边,用只有她俩能听到的密语说:“剑尊心怀苍生,是天下人的剑尊。”
凉凉的风吹过耳尖,逼得宁若缺心尖一颤,怕殷不染又想起那些伤心事。
她绞尽脑汁,喉咙发紧,生涩却直白地说:“但宁若缺是你的。”
安静片刻,殷不染轻飘飘地哼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太一宗腹地,灵气越来越浓郁,甚至形成了成团的灵雾。
群山簇拥之中,卧着一泓波光粼粼的泉眼。数支水脉由此延伸,化作瀑布、溪流、或是没入地下。
正是靠着它,太一宗才能成为如今屹立不倒的庞大仙门。
哪怕外面乱成了一锅粥,这里的守卫都没有丝毫减少,甚至还有所加强。
宁若缺找个了个高处观察,沉吟片刻后开口:“不好走,很难不起冲突。但这里的结界确实薄弱,不会对周婵的妖丹起反应。”
她企图思索出一个万全的办法,只是总差点时机。
天边的火光渐渐熄灭,只剩下些许浓烟,再不做决定、或许今晚就走不成了。
司明月也正愁着,身后的周婵却探出手,递来一支小巧的短笛。
她说得很慢,声音低沉:“这支短笛能让妖兽失去神智。附近若有朱厌,正好引发动乱、趁机杀死他们。”
司明月飞快地接过短笛。
然而她没有用,反而把东西揣进荷包里:“这样不好。很快,但是不好。”
“不能因为一件尚未到来的事,杀死现在无辜的人,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最后那句话,她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周婵垂下眼帘,干裂的唇瓣因此撕裂开,丝丝鲜血渗出,她一抿,满嘴的铁腥味。
宁若缺也理清了思路:“只能暂分两路,想办法引开部分人,剩下的我能对付。”
她把殷不染放下,转而抽出长剑。
殷不染却扯了扯她的衣袖:“可以用幻术。”
这确实对两方伤害更小。
但这里的守卫修为不低,要让他们陷入幻境并不容易。
司明月当即捋起袖子,自告奋勇:“我来。”
大致的计划定了,宁若缺却愣愣地看向身边人:“殷不染……”
她到时候肯定要带周婵,就腾不出手来抱殷不染了。
宁若缺不禁想,如果殷不染能揣怀里就好了……
殷不染皱眉:“看我做甚?我能跟上你们。”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宁若缺勉强说服自己,再从司明月手中接过周婵。
夜深人定之时,正好适合突围。
她一手拎人、一手执剑,顺着风跳到泉眼旁的小楼上。
剑气划破夜空,将檐下的铜铃撞响。
守卫警觉地抬头:“什么动静?”
风刃和冰凌几乎是瞬间落下,小楼的屋檐被砸塌了小半,却不见任何人的踪影。
宁若缺早已如墨水融进夜色里,悄无声息地接近泉眼。
风铃阵阵,急如骤雨。
小部分人从队伍中脱离,用术法搜寻入侵者的踪迹,附近的岗哨也有所察觉。
偶有人注意到行踪飘渺的“影子”,还没喊出声,就被剑柄三招拍晕在地。
以宁若缺现在的实力,就算对上太一宗的长老也有一战之力,更何况她并不需要正面战斗。
浅紫色的灵光自修士脚边穿过,如柔软的紫纱,触碰着无一不动作呆滞,神色恍惚。
宁若缺方才把一个修士踹倒,见此迅速地踩上道隐剑,往泉眼上空飞去。
“有人在那!”
塔顶上,一袭紫衣格外显眼
混乱场面中响起一声惊呼,灵光和术法在空中炸成一团。
司明月非但没退,反而朝着泉眼掠来。
“敌袭!”这一下,几乎所有守卫的注意力都投向了司明月。
宁若缺没有回头,向着泛着微光的结界加快了速度。
她几乎快作一道流光,没人捉得住。
眼看着离结界越来越近,宁若缺更加不敢掉以轻心,却不想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痛呼。
回头,正见那枚雪白的妖丹从周婵手腕上脱落,如有了自我意识,向着泉眼飞速坠去。
联通四方灵脉的泉眼,倘若被絜钩的妖丹所污染,对修真界来说不仅是巨大的损失,还会牵连许多性命。
宁若缺当机立断,从飞剑上一跃而下,企图去捉。
那枚妖丹则拼命逃窜、且目的地明确,就是灵脉泉眼!
然而宁若缺比它更快些,在临近泉眼处,无形的风截断了妖丹的去路。
一勾手就能摸到的程度,却不知哪来的一道冰凌猛地撞上妖丹。
后者一下子从宁若缺指尖溜走,噗通坠入泉眼——
众目睽睽之下,妖丹化作雪白的细沙,几近消弭。
但没人会认为妖丹真的消失了。
宁若缺动作一顿,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远处的司明月。
好像时间的流逝都变慢了,料事如神的筮者睁大眼睛,紫眸恰如水光盈盈的泉眼。
她捏紧了法杖。
叮咚一声脆响,法杖杵地,附近的灵气瞬间被吸收殆尽。
泉眼中央,白沙收束成团,竟如时光倒流般缓缓浮现出一枚妖丹。
下一息,妖丹被宁若缺捏进了手里。
司明月脱力地跌倒在地上,被一群守卫团团围住。
回溯,一种极为罕见的禁术,能够将一定范围内的事物恢复成几秒前的样子,恰如时光倒流。
道隐无名剑缓缓落下,载着面色苍白的周婵。
而殷不染同时从黑暗里走出,蹙着眉,轻轻攥住了宁若缺的衣袖。
仅仅是想把周婵带出太一宗,却百转千回,总差那么一点。
闹出那么大动静,太一宗收拾完朱厌的残局,总算腾出了手。
身着黑白道袍的老者脸色阴沉,目露不善。
“原来是你们。”
第112章 向人间去 “她没有气息了。”
老者一甩拂尘, 目光像鹰隼般紧紧锁住周婵:“深夜造访,几位意欲何为?”
“这位道友拿了我们太一宗的东西,怎么, 司宫主竟与她是一伙的?”
司明月掩袖咳嗽,星星点点的血溅在衣袖上, 更衬得脸色苍白如纸。
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或许她们再快一点就好了。
但司明月心知肚明,宁若缺不可能放着无辜的人不管,就像她不会同意驱使妖兽杀死守卫一样。
她用法杖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疼得脸皱成一团,朝宁若缺做口型:“带她走,别管我。”
就算是太一宗的宗主亲自赶来,宁若缺想走也肯定走得了,只是难免会见血。
夜风撞向铜铃,泉水亦掀起波澜。
一刹那, 道隐无名剑落入宁若缺手中。
老者眨眼甩出拂尘, 飞速缠向她,却只打中了残影。
把司明月围住的守卫皆是脖颈一凉,下意识拿起武器防守。
剑刃顺着长刀上划, 带出迸溅的火花, 灵气冲撞间,长刀被震飞数尺远。
宁若缺越过冷汗涔涔的守卫,一手捞起司明月,又踩着扫来的刀背,轻而易举地回到了殷不染身边。
道隐无名剑在她手上转了一圈,将拂尘绞断、也将几支灵矢尽数挡下。
她低头望见司明月呆呆的脸,格外平静道:“我们是为了救你才来的。”
话音落地,天空中的结界骤然闪烁起来, 赤红色的符文时隐时现,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显然太一宗不打算轻易放她们走。
司明月见此一下子急了:“可是……”
殷不染皱起眉,却不是因为太一宗的举动,而是直到现在,司明月都想着保周婵。
司明月自担任天衍宫主以来,起的卦不知道有多少。卜出来的大灾妖祸两只手数不过来。
正因如此,她会表现出强烈担忧、并且关注的事也很少。
如果仅仅是疫病,她不会做到这种地步,还对她们数次隐瞒。
短短几息,殷不染心里有了猜测。
她走上前来,一边给司明月治疗,一边好整以暇地开口。
“我倒想问问,太一宗丢了什么东西,让道友如此大动肝火?莫非——”
“见不得人?”
老者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极其难看。
不用想就知道,周婵一定是掌握了某些关键证据。
加上今晚闹的这一出,纵使太一宗拿别的借口搪塞过去,也难免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最让老者恨得牙痒痒的是,这些人一个背靠碧落川,一个身为天衍宫的宫主,竟然为了无名小辈亲自来此。
若是不能一举击杀,只会留下无穷无尽的麻烦。
更何况还有一个宁若缺……
他垂眸掩饰住眼中的杀意:“哼,妖兽本就是低劣的种族,饲养它们与饲养家畜无异。养来取骨放血而已,何错之有?”
殷不染还没出声,周婵就先一步冲了出去。
她极力抑制住颤抖的手,声嘶力竭道:“当真只是取血吗?!”
“你纵容门下修士驱使妖兽,杀人夺宝、再将妖兽一杀了之,就想掩盖住所有的罪行……”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眼眶中涌出,她用衣袖去抹,太过用力,以至于脸颊擦出一道血痕。
最后说不出话,浑身抖得不成样子,被宁若缺勾住衣领拉了回去。
老者冷哼,目露不屑:“周道友,你似乎还不太明白,登仙之道本就是与天搏命,弱肉强食再正常不过。”
“总有人会倒霉一些,至于是死于人之手还是死于妖兽之口,重要吗?”
周婵先是怔了怔,意识到这人在说什么后,几乎将牙咬碎。
见她又要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宁若缺强行将人扣下来。
“强词夺理。”殷不染蹙起眉,眼中划过一丝厌恶。
“照你的说法,若你今日死在妖兽口中,也是你命该如此。”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简直不留丝毫情面,靠后些的守卫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就算是太一宗内,也只有少部分人知道豢养妖兽的事。
殷不染的话显然激怒了老者。
他手中拂尘毫无征兆地暴涨,夹沙带石地卷向殷不染。
宁若缺提剑去挡,叮当几声脆响后,长剑带着风削去大半拂尘。
她亦是带着浓烈的杀气,欺身逼向老者。
“砰!”的几声巨响,剑气斩出数十尺,一栋小楼轰然倒塌大半。
碎掉的砖石又被灵气带动,风沙弥漫间,没人知道里面打成了啥样。
偶有几个试图冲进去的守卫,也被猛烈的罡风逼退。
司明月急得团团转。
她想要去帮忙,奈何自己被术法反噬,浑身动弹不得,调动一丝灵气都疼。
回头一看周婵攥着拳,手心里也渗出血来,满眼的恨意,她又担忧地劝。
“别做傻事,你的师妹不会希望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一道锋利的风刃割破她的衣袖,司明月努力站起来,企图为殷不染撑起一个小结界。
她眼巴巴地喊:“染染、染染,有没有办法让我去帮帮忙。”
如此期冀殷不染能“大变活人”,整点偏方禁药让她迅速恢复。
殷不染面无表情,反手把一枚药丸塞司明月嘴里。
“闭嘴。”
这下司明月当真被苦得说不出话了。
她努力把药丸往下咽的同时,眼见一道流光飞来,正中战场中心。
一道剑气猛地劈出,直直地朝着殷不染来!
后者及时避让开来,剑气划破泉眼,激起数十尺高的水花。
耳边突兀地传来尖锐的剑刃相撞声,令人牙酸。
随后风沙散去,殷不染抹去脸上的水珠,这才看清里面是什么情况。
两人变成了三人,江霭以剑挡在宁若缺面前。
殷不染的目光草草掠过老者脖颈上的血痕,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宁若缺。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挺完整的,但保不准有什么内伤。
三方本来僵持不下,直到宁若缺感到后背莫名凉飕飕的……
她下意识地攥紧剑柄,而后干脆直接还剑入鞘。
而后似乎不经意地瞧了江霭一眼。
江霭也收起剑。
她的广袖被风吹起、长发规整地束在脑后,没被扰乱分毫,神情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忽略手边的佩剑,甚至看不出她是个剑修。
她走到宁若缺身边,立场不言而喻。
老者唇色苍白,额头有青筋鼓起。
不知是不是因为脖子上的血痕还泛着刺痛,又或者介入的人越来越多,他似乎放弃了“杀人灭口”这一选项。
转而哑声道:“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太一宗交出所有的朱厌,你们再开个条件,此事就此揭过,如何?”
殷不染听见身边传来了粗重的呼吸声。
她余光瞥一眼周婵,朝司明月使眼色:“把她敲晕。”
司明月自然没犹豫,指尖在周婵后颈上轻轻一点,后者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宁若缺手压着剑柄,轻声道了句:“不好。”
江霭:“不太行。”
两人异口同声。
江霭嘴角似乎浅浅地勾了勾,似笑非笑的样子。
如若不是宁若缺余光瞥见,估计会以为自己看岔了。
江霭面朝所有太一宗的门人、赶来的管事或者长老,清越的声音漫过群山。
“太一宗养妖为患,险些酿成大祸。仙盟会尽量给出一个公正的判决,参与这件事的人都会被收押进天牢审讯。”
周围一片哗然,呼声最多的,是表明自己对此不知情,企图与太一宗的宗主切割。
老者还立在原地,不知出于何种考量,他阴鸷地目光扫过所有人,竟然没为自己辩驳。
宁若缺想来,是因为江霭的判决留有太多余地,尘埃未定之下,以他的地位,很有可能会把他自己摘出去。
显然,这样想的不止她一个,所以殷不染才会让司明月把周婵打晕。
宁若缺又攥了攥剑,她回头,看见殷不染一袭白衣立在泉眼边。
裙摆被水渍和尘土染脏了,有几缕发丝湿漉漉地黏在脸颊上,眼眸亦如泉眼一般清明。
宁若缺转身向她走去。
这件事勉强告一段落,司明月悄然松了口气。
江霭随即唤来几位剑阁门人,将一些事项吩咐下去。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忽地轻叹一声。
“只是周婵的师妹死时并没有人证,我无法判断她是否是被太一宗门下所害。”
“真是遗憾。”
很普通的感叹,似乎听不出太多情绪,像秋叶飘零、落地无声。
宁若缺却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周婵的冷嘲。
“呵。”
她后背蹿起一股凉意,原本好好封在荷包里的妖丹突然飞出,迅速投向殷不染。
宁若缺心里一慌,身体已经下意识地行动,将殷不染捞进怀里护着。
却不想关心则乱,直到耳边传来絜钩宛若嘲讽的尖啸,才蓦然想起妖丹的“主人”是谁。
散发着不详气息的白雾包裹住了周婵。
里面的人双眼无神、面色灰败,唯有唇瓣不断翕动,像是在说什么。
“妖丹、是……给我……”
戛然而止,周婵眼里的光黯淡下去。
殷不染蹙眉,金色的莲花从她指尖飞出,悠悠飘入白雾里,很快便被腐蚀殆尽。
她垂眸,轻声陈述道:“她已经没有气息了。”
话音刚落,白雾犹如喷发的孢子,骤然爆开!
第113章 向人间去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司明月不能再回溯之术, 可灵泉眼就在她们旁边。
她将法杖用力一挥,抽调泉水,然后尽可能地将雾气包裹起来, 形成水泡。
变故来得突然,其余人却也反应过来了, 一时间纷纷远离,或竖起风墙企图阻止雾气四散。
殷不染摸出枚珠子,二话不说就往水球里丢。
水球霎时翻腾如沸, 浓郁的、泛着苦味的药香逸散开来,却只教人神清气爽。
意识到这里还有一个医术无双的医仙,众人心神稍定,什么术法都往上招呼。
坚冰与风墙封锁住泉眼,灵火织成细密的网,将周婵和水球牢牢围住。
如此, 算是勉强控制住了局势。
宁若缺不敢放松, 顺手捞起殷不染,一手搀着司明月往没人的方向撤。
她瞥见老者面色铁青,偏头朝身边人吩咐了几句。
视线转了一圈, 最后再回到周婵身上。
透过火焰的缝隙, 隐约可见少女蜷缩着身体,双眼黝黑而没有眼白。
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角倏尔落下一滴黑泪来。
司明月揪住宁若缺的衣袖,想要提醒。
她还没开口,宁若缺就已经掠出去数十丈。
只听身后“砰”的一声巨响,漆黑的影子从火焰中蹿出,以奇快的速度逼近老者。
影子形似人,却从后背中支棱出一双血淋淋的鸟翅。
术法将她的皮肤灼烧成炭、利刃割破喉咙、身躯变得破破烂烂, 也无法阻止她分毫。
本就是死物,能动起来全凭妖丹的妖力和周婵的执念,想再“杀死”她第二次就不太容易了。
眼见江霭与影子缠斗起来,宁若缺提剑就要上前帮忙。
“宁若缺!”司明月不知哪来的力气,又拽了她一把。
宁若缺被迫顿住,迟了那么些。
却正见江霭后撤,而影子义无反顾地撞上老道人,随后无数灵光闪烁、轰然炸开!
“周婵”和妖丹一起自爆了!
气浪裹挟着滚滚烟尘荡开,宁若缺只来得及用一边退、一边用剑气抵挡。
妖鸟的尖啸似乎要刺破耳膜,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她虎口发麻,司明月及时撑开结界,帮忙抵挡了一部分。
饶是这般,宁若缺也被逼退了好几步。
直到尖啸消失,宁若缺晃晃脑袋、挥开眼前的尘土。
只见泉眼旁的广场被炸出一个巨大的坑,泉水漫出池子、倒灌入坑中。
周遭的建筑在气浪的冲击下坍塌过半,就连顶端的结界也黯淡了些。
而老道衣衫褴褛地倒在坑里,不知生死。
还有不少人或坐或躺,看样子是受了伤。
宁若缺赶紧回头去检查殷不染,幸好对方没磕没碰,只是脸色苍白了些。
再去看司明月,这个也好好的,但人眼神完全放空了。
她稍稍放下心,就听见江霭沙哑的声音。
“传令下去,封锁太一宗,在确认疫病完全消除前,任何人都不准离开。”
江霭也离爆炸点近,眼下半边肩膀染血,几乎快要站不稳。
既然主事的人还在,场面就乱不起来。
不多时,还能行动的人就开始有条不紊地自救、统计损失以及照看伤员。
宁若缺三人谨慎地靠近坑洞。
有眼尖的太一宗的门人瞅见了,七手八脚地将老道人抬过来,就摆殷不染面前。
后者瞥一眼、挪开视线,轻描淡写道:“不救,也救不了。”
“……”
那人明显被殷不染的说辞震住了,愣了一下后,满脸义愤填膺:“你明明是医者、凭什么见死不救!”
这话宁若缺听着就来气。
殷不染先前消耗太多,本来抱着就像纸片一样,她心疼都还来不及,怎么能让旁人指责。
于是脱口而出:“你还是他门生,那为什么不替他挡伤?”
男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明显说不过又不甘心,只能嗫嚅着开口:“这、医者的天职就是治病救人——”
话没说完,殷不染抬眼:“他有法器护体,但絜钩之毒非比寻常,观他气色早已毒入肺腑。”
她说完皱了皱眉,那双淬了冰的琉璃瞳里写满不加掩饰的厌恶:“想要救他?太一宗给不出让我出手的价码。”
“你——”
男子一时语塞,想辩驳两句,恰逢江霭走来,便连忙站到一边。
来人同殷不染行了一礼,起身时咳了好几声,捂着胸口,明显是受了内伤。
她低下眉眼,话音却很稳:“灵枢君尽力而为即可,我会联系碧落川。”
听她话里的意思,是会联系碧落川调来更多的医修。
殷不染并没有回礼,反而转身就要走。
只与她擦肩而过时,轻声问道:“江道友,你也会留下吗?”
江霭嘴角牵了牵,似乎想要礼貌地笑一下。
“当然。”
见殷不染向泉眼走去,那男子还想跟。
人刚起身,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就拦住了他的去路,带起的剑气从他耳边擦过,割出一道血痕。
宁若缺毫不客气地冷斥:“滚。”
司明月抱着法杖,认真强调:“他早先种下了因,这是他该得果。”
所有人都听着、看着,面面相觑之间,没人再敢去拦。
殷不染召出那张雪白的琴,将手探入泉眼里。
这口泉先前又是被冰冻又是被风吹,冷得要命。殷不染缩回手时,关节都被冻得通红。
因为附近太冷,她连呵出的气都成了白雾。
“万幸,泉眼没有被污染,不过再拖下去就不一定了。”
“去,让江霭找个地方把伤员都集中起来隔离,此处所有的东西都要用灵火烧一遍。然后你回来,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她边说边走,回头,发现宁若缺还站在原地,蔫头耷脑的、不怎么情愿的样子。
殷不染不解:“愣着做甚?”
就听宁若缺闷声闷气地回:“我能为你做什么吗,除了这些。”
殷不染:“那你待会儿找个干净的空房间,把明月送过去休息。”
宁若缺还是执拗地不肯动:“还有呢?”
她只会用剑,可世上很多东西,光凭一把剑是解决不了的。
司明月尚且能用回溯逆转因果,而她就只能粗暴地从源头斩断一切,或者提供一些笨拙的关心了。
譬如现在,殷不染正蹙眉看着她。
宁若缺上前,将殷不染的手捧进自己手心里,呵气。
搓一搓、捂暖了,再将自己的灵气渡给她。
面前人眨了眨眼睛,也没挣扎,乖乖地任她捂手。
捂完了,伸过手来探她的脉,蹙着眉、看着很烦躁地替她治好了之前打斗中受的伤。
直到远处跑来传讯的修士,殷不染才乜她一眼,无声开口:“回去再和你说。”
宁若缺不敢吱声,巴巴地跟上去,替殷不染打下手。
这场爆炸造成的损伤出乎预料,大抵是那枚妖丹原本的主人修为不低,甚至可能是妖王级别的强者。
把脉、疗伤、熬药,殷不染和太一宗的几个医修从夜半忙到了日头高照,方才把所有伤员收治进隔离出来的客舍里。
得亏先前的朱厌之乱已经被缪红香她们镇压,否则事态会更乱。
然而即便她们处理得很及时,太一宗上下依然元气大伤。
太一宗的掌门人用金丹灵药吊了半天的命,终究还是无力回天。
碧落川的医修们赶来时,已是又一天的傍晚。
昭告掌门陨落的钟声敲响,于群山之间悠悠回荡,客舍檐下的铜铃还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灵泉眼边的断壁残垣无人收拾。
宁若缺对此没什么感觉,她正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哄殷不染把药喝下去。
殷不染本来就体质差,一而再、再而三地消耗大量灵气去治疗,现在更是肉眼可见的虚弱。
有些被爆炸波及到的伤员,现在都能跑能跳了,殷不染反而连路都走不动。
即便如此,她还要给司明月治疗。
细瘦的手指搭在司明月脉上,后者百般推辞:“不用了、真不用了,我去找你的同门就好。”
殷不染抬眸,对此不置可否。
她像是随口道:“你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所以最开始才不愿意来泉眼。”
似乎是始料未及的话题,司明月怔愣半晌,抿唇,像团棉花似的缩起来。
“……嗯,我看到了。”
她于卦象种看见,周婵在仙盟例会上拿出不知谁给她的假卷宗,因此被太一宗百般刁难。
而她的师尊也迫于太一宗的压力,无奈将她逐出师门。
她恨苍天无眼、仙盟不公,便亲自潜入太一宗,找到了仙宗豢养妖兽、掌门包庇的证据。
于是故意引老道人去泉眼,要用妖丹与他同归于尽。
而后泉眼被毁,疫病席卷了整个太一宗、乃至周遭的城池村落。
但那只是一个画面。
司明月看见这个画面时,周婵还只是个为了给师妹讨个公道,误入歧途的可怜人。
手上没沾血,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不能因为不确定的预言,就不由分说地杀死她。
司明月只能努力阻止周婵与太一宗走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从而避免后续事件发生。
她调换证据、迫不得已将殷不染她们卷进来、刻意避开泉眼。
可最终却还是失败了。
种种迹象让她不得不怀疑自己。
仿佛天道只需要轻轻一拨,用一个落单的女修、一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冰凌,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命运拨回“正轨”。
司明月余光一斜,小泥炉前,宁若缺正蹲在阴影里熬殷不染要喝的药。
光线昏暗,更教人看不真切。
“不只是这些。”她攥紧拳头,脸上是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焦急。
她于铜钱和草签中做出过无数次预言,深知命运从来环环相扣。
司明月急促地开口:“我最先卜得的,其实是——”
声音戛然而止,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隔绝开来,她嘴唇张着,却发不出丁点声音。
于是筮者失魂落魄地不动了,原本晶莹的紫眸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
殷不染像是没察觉出她的异常,反而神色平静地宽慰:“明月,这不怪你,你已经尽力了。”
忽而苦涩的药草味灌满整个房间,宁若缺端着新鲜出炉的药碗走来。
“染染。”
还没喝进嘴里,舌尖就仿佛品尝到了那股酸苦的味道。
殷不染微不可察地蹙眉,低头沉吟:“不知道楚煊那里进度如何,还有一事我很在意,得想办法联系她。”
宁若缺还以为她没听见,又喊:“染染?”
殷不染还在自顾自地说,很苦恼地样子:“传音符安全吗……”
司明月见此,连忙开口打断:“我、我就不去了,我想回观星台了。”
她裹着小被子缩成一团,眼巴巴地注视着殷不染,生怕她不答应。
殷不染直接应下:“好。”
“……”
宁若缺终于发现,自己在某人眼里好像不存在似的。哪怕站她身边了,还目不转睛地盯着桌案。
哪怕桌子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殷不染!”她这一次喊得超大声,带着股忍无可忍的委屈。
殷不染这才歪头:“嗯?”
对上宁若缺手里黑漆漆、看着就扭曲可怖的药碗,她又若无其事地把头转了回去。
“我不想喝。”
第114章 向人间去 “如果你出了什么差池,我不……
宁若缺:“……”
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碧落川这次来了许多医修, 领队竟然是眠玉峰主墨珏。
清桐自然也跟着来了。她惦念自家小师姐的安危,拉着殷不染仔细打量了好一阵,才依依不舍地被师长叫走。
临走前对宁若缺万般叮嘱:“一定要让小师姐喝药, 汤药至少比药丸子好入口!”
这令宁若缺百般为难,殷不染不喜苦味, 哄她喝一口药,比和絜钩打一架都棘手。
于是司明月都治疗完回房间去了,宁若缺还傻不愣登地端碗在那站着。
眼前人满脸倦怠地靠着软枕, 白发失去了光泽,看着又瘦又虚弱。
她眼眸半阖着,给人以一种很容易抱过来、然后出其不意把药喂进她嘴里的错觉。
实则不然,经验告诉宁若缺,骗猫吃药必定会被猫挠。
她措辞措了良久,奈何还是只会朴实无华地劝:“喝点吧, 能让你快些恢复。”
殷不染转而缩进被窝里, 背对着她:“不想喝,好苦。”
宁若缺:“喝完吃块麦芽糖。”
奈何殷不染还是不肯:“糖也变苦了。”
听她语气,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喝药是难以忍受的酷刑, 而宁若缺就是那个行刑人。
宁若缺实在麻爪, 急得差点把碗捏碎,这药凉了更苦。
到底该怎么个哄法?
她脑子里把自己常用的、哄人的方法过了一遍,耳朵就变得和端碗的指尖一样红。
迟疑着,但还是说了出来:“喝完,我们来亲、亲一下。”
她很不好意思,好好的一句话,被自己说得像麦芽糖一样黏糊。
殷不染重新坐起来,面无表情地同她讨价还价:“亲一下, 我喝一口。先亲。”
价码公不公平另说,宁若缺暗自松口气,至少人愿意喝药了。她想了想,决定就按殷不染说的来。
她朝殷不染唇瓣上落下一吻,蜻蜓点水般浅尝辄止。随后将药碗殷切地端上来,送到殷不染嘴边。
殷不染眯起眼睛,似乎对某人的行为略微不满,却还是低头喝药。
宁若缺就见那汤药泛起点点潋滟,然而很快殷不染偏过头,不肯再动。
宁若缺:?
一口就这么点,顶多润湿了嘴唇,药碗上的水痕都不带变化的!
宁若缺只觉得上当受骗:“你、你——”
被骗,但拿人无可奈何,舍不得埋怨一句,就只能蹙起眉毛小声嘀咕:“喝快点就不苦了。”
她又探身想再亲一亲殷不染的脸,却发现某人把脸埋在枕头里,嘴角有道浅浅的弧度。
不知道在笑什么。
宁若缺郁闷,假装很凶地板起脸威胁:“现在不喝,之后更苦。”
哪只殷不染笑得更厉害,闷在枕头里的轻笑声像柔软的羽毛,听得宁若缺耳朵痒。
很想堵住殷不染的嘴,好让她乖乖喝药。
她深呼吸,在心里谴责了自己阴暗的想法,随后尽可能地柔声劝:“再来一口?”
殷不染笑够了,自己把碗端过来,一口接一口,到最后就碗底还留了层,实在咽不下去。
她突然毫无征兆搂住宁若缺的腰身,把脸贴上去蹭,一个劲地往对方怀里钻。
嘴里念念叨叨:“宁若缺、宁若缺。”
“好苦。”
宁若缺哪里招架得住,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摸麦芽糖和薄荷饮。
可殷不染不松手,也不愿抬头给她看,就埋头抱着。
逼得宁若缺不得不吸气收腹,假装自己是块猫抓木。
真有这么苦吗?
宁若缺不信邪,自己把碗底的那一层饮尽了,咂摸咂摸嘴。
苦味一股脑地自舌尖漫延到舌根,还带着些许酸涩,甚至苦得人嘴巴发麻,确实难以下咽。
可殷不染抱着她,随着她的呼吸而呼吸,亲密得不分彼此。于是宁若缺转眼就把那苦味抛之脑后,回抱了过去。
她盯着殷不染发旋看,后者突然仰头,眼尾和脸颊一片酡红,就连眸子里也蒙了一汪水雾。
这状态显然不正常。
宁若缺吓了好大一跳,连忙去摸她的额头,烫的,偏偏手格外冰凉。
也就短短片刻,殷不染居然发起高烧来了!
宁若缺不确定这是疫病还是累到了,赶紧把殷不染按住,就要往被窝里塞。
这人分明软绵没有力气,却像水草一样缠住她,从腰摸到脖子,眸光茫然而湿润。
“宁满、宁若缺……”
她哑着嗓子:“早知道就不让你亲我了,万一传染给你怎么办。”
“没事,我身体好,不怕这些。”
宁若缺把人用棉被裹得严严实实,就要出去喊人来。
“别走。”
她的衣摆被人勾了一下,回头,殷不染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手臂无力地垂落,怕不是连挠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宁若缺果断回握住殷不染的手:“好,我不走了。”
她用传音符联系清桐,甫一接通,就直接开门道:“染染在发高烧。”
清桐毫不迟疑:“我马上来。”
挂断了通讯,殷不染还盯着宁若缺看。
半张脸被被子遮掩住,只露出一双有些失神的眼睛。
她直白地说:“我想看着你。”
可这一次的病情似乎来得更加猛烈。
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也撑不开。明明呼吸滚烫,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终于闭上眼睛,颤声喊:“宁若缺。”
宁若缺一下子慌得丢了心跳。
比起这般神志不清、黏黏糊糊的撒娇,她更希望殷不染能骄矜地对自己发号施令。
殷不染唇瓣翕动,仿佛废了好大劲,才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话。
呢喃声细如梅枝上抖落的霜雪,但宁若缺听得很清楚。
她说:“……别再不告而别。”
“否则我再也不会原谅你。”
话题拐得太快,宁若缺反应了一下。
半晌,才神色复杂地应下:“好。”
光是说这么几句话,几乎耗尽了殷不染所有的力气。她再也支撑不住,沉沉地昏睡过去。
徒留宁若缺沉默地半跪在床前。
剑修的直觉向来敏锐,她有好几次感受到了司明月那若有似无的视线。
再联系对方神神秘秘、不肯说清楚的举动,其实不难猜出,司明月要阻止的事大概率与自己有关。
神女曾说,妖神是不灭的,只要世间欲望尚存,它总会再一次降临人间。
这明明是非常重要的消息,可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去“忽略”它。
像凛寒下结伴而行的旅人,贪恋篝火片刻的余温,而迟迟不愿迈出这一步。
木门被“砰”地一声撞开,夜风灌入房间,烛光疯狂窜动。
清桐急急忙忙地冲进屋,扑到床边:“小师姐!”
她身后,一名身着墨衣、白纱覆面的女子缓步而来,不轻不重地瞥了眼宁若缺。
觉察到对方的注视,宁若缺默默地让到一边。
不知怎么的,她总感觉墨珏前辈似乎有些嫌弃自己。
短暂把脉后,墨珏做出诊断:“并非疫病,是忧思过重、积劳成疾。”
她用散发着清淡药香的灵气缓和了殷不染的痛苦,提笔写下三、四张药方,又摸出好几瓶丹药。
接着长叹一声:“这些都要按时按量服用。”
清桐二话不说,揣着方子就出门去给殷不染抓药熬药去了。
而宁若缺盯着桌案上的瓶瓶罐罐出神。
她垂下眼帘,拘谨地询问:“染染不喜欢吃苦的,有没有裹着糖衣的药丸?”
墨珏冷嘲:“呵,想不吃苦药,那就不要生病。”
这话不客气,宁若缺听得出来,她并非真的责怪殷不染,而是隐约在敲打自己。
她觉得墨珏前辈说得很对,确实是她还不够强。事后再怎么补救,也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让它发生。
便不由得攥紧剑,愧疚地道歉:“抱歉,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
宁若缺认错认得诚恳,向来熠然的眼睛也黯淡下去,失魂落魄的样子。
怕墨珏误会自己只是嘴上说说,连忙补充道:“我去帮清桐熬药。”
说完就朝门外走。
见桌案上空着的药碗、殷不染身上严实的棉被,墨珏再怎么对她有怨,此时此刻也没了脾气。
她再一次叹气:“罢了,你也不要太过自责。世上多的是你处理不了的事,倘若总想着以一己之身来扛,最后受累的还是染染。”
宁若缺顿了顿,闷声答应,依然自顾自地往外走,还惦记着给殷不染熬药。
身后传来不耐烦地轻啧:“回来,走什么走?”
宁若缺下意识刹住脚、低下头,宛若受训的学生。
还偷偷摸摸地腹诽,怎么觉得墨珏前辈脾气有些暴躁呢?
“守在这里,她现在离不得人。”墨珏收拾好自己的药箱,冷着脸起身。
宁若缺恍然:“那前辈您——”
“我还有别的病人。”
墨珏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
这剑修怎么一根筋,又叽叽歪歪的,啰嗦得很!
木门吱呀一声合拢,烛火恢复了平静,房间里再度只余两个人的呼吸声。
一道不疾不徐,气息平稳,一道更为微弱,偶尔还会突然急促起来。
宁若缺盯着殷不染睡熟的、病态红润的脸看了半晌,索性盘坐到床尾打算修炼。
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就修炼。
吐纳一个周天,她捕捉到了一道细微的呢喃。
“宁……”
被子里的殷不染缩了缩,直到把自己窝到墙角、缩成一团,眉间一道淡淡的折痕,怎么也松不开。
宁若缺霎时修炼不下去了,转而去试探殷不染额头的温度。
还是很烫,加之墨珏先前施加的术法效果散去,殷不染又开始难受起来。
头昏脑胀、四肢酸软,便下意识地寻求最亲近之人的安慰。
宁若缺刚想收回手,她就主动黏了上去,抱着不肯撒。
又病又瘦,可怜得很。
再无意识地用脸蹭一下,眉目间冰雪之色尽数消弭成春水。
宁若缺心软得一塌糊涂,当即决定不修炼了。
她躺进被窝,将殷不染扒拉进怀里,抱了个满满当当。熟悉的气味混合了药香,仿佛更令人安神。
她轻拍殷不染的背,怀中人没有丝毫的挣扎,眉间浅痕渐松,终于陷入了更加黑甜的梦乡。
暂时抛却旧事,宁若缺竟得一夕安寝,做了个难得的好梦。
*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殷不染的病来势汹汹,昏睡了整整三天,汤药都是宁若缺半勺半勺喂进去的。
期间司明月来过一趟。
宁若缺修炼时,她从门缝里狗狗祟祟地探出个脑袋,也不说话,就盯着。
如此半刻钟,宁若缺实在看不下去了,出声:“在门口站着做什么?”
她试图把门拉开,让司明月进来说话,奈何后者死死扣着门不放。
哪怕力量差距悬殊、不得已双手双脚并用也不肯放。
宁若缺面无表情地收手,门扉回弹,司明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哎哟”一声,成功被门带倒在地。
她撇嘴,惨兮兮地望着宁若缺。
宁若缺回以沉默。
司明月假装若无其事地开口:“我要回观星台了。”
宁若缺了然,司明月此前被术法反噬,是该好生修养一段时间。倘若继续跟着她们跑东跑西,唯恐留下什么暗伤或者隐患。
她们先前离那场爆炸太近,难免沾染上疫病,哪怕没有被感染,也有一定可能感染别人。
总得先确保自己是“无害”的,因而被迫在此停留。
眼下司明月能离开,自然是得到了墨珏的允许。
宁若缺点头:“好,路上小心。”
可司明月没动。
宁若缺:“还有什么事吗?”
司明月讪讪地低下头:“没、没有了,你们保重……”
“嗯。”
宁若缺并不像楚煊那样,嘴皮子一扯,什么寒暄话、俏皮话信手拈来。
随意两个人并没有多说,互相道了别,司明月带上兜帽,匆匆离开。
就在她快要走出院子时,却听身后传来一道意料之外的话语:“明月,这次多亏了你。”
司明月抿了抿唇,整个人怂怂地缩在斗篷里:“我并没有改变结局。”
宁若缺认真道:“但太一宗也没有爆发大疫。”
因为控制得当,疫病并没有扩散开来,感染上的修士也得到了殷不染及时的治疗。
宁若缺不清晰司明月看见了什么,但想来这样的结果并不是最糟糕的情况。
无论如何,她依然认为司明月值得一句道谢。
天道本就难以捉摸,能撼动它一线,已是莫大的成功了。
司明月欲言又止。
直到房间里传来几声闷咳,她才如梦初醒般睁大眼睛,朝宁若缺挥手:“你快回去吧,我先走了,有空替你占一卦。”
她眨眼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只余几声银铃轻响。
宁若缺关好门,转而去查看殷不染的情况。
“渴。”殷不染睁着雾蒙蒙的双眼。
宁若缺赶紧端来一杯温水,送到殷不染嘴边。
不待对方来接,她自己就扶着杯子,小心翼翼地喂给她。
末了用手帕轻轻擦干水渍,动作已经很是熟练了。
这水也是她提前温好放在桌边的,好等殷不染醒过来就能直接喝。
半杯水入喉,殷不染眼神恢复了清明,嗓子也不怎么疼了。
“明月走了?”
宁若缺:“嗯。”
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殷不染当机立断,起身就要下床去:“那我们也走,去找楚煊。”
宁若缺:?
宁若缺强行把殷不染按住,被子一裹,卷成一条。
她不假思索地拒绝:“不行,你病还没有好全,有什么事可以传音符联系。”
这都不是好没好全的事,更谈不上大病初愈。
清桐送来的药还放在泥炉上温着,要是真放殷不染走了,宁若缺自己都唾弃自己。
殷不染寒声:“传音符不安全,我不信任太一宗。”
宁若缺还是拒绝:“那我们回素问峰再传音,实在不行就去玄素山。”
殷不染:“我不放心。”
宁若缺不肯松口,殷不染也不愿意退让,两方僵持不下。
只是没僵持太久,殷不染就不得不捂住胸口、咳得昏天黑地。
她躬起脊背,白发从中散落,宽松的里衣之下竟然能看出几节凸起的脊骨。
短短几天就瘦了这么多,宁若缺好不容易一口栗子糕、一口烧鸡腿养回来的肉,全掉没了。
她借着拍背,不动声色地上手摸了摸,越摸脸色越差。
无端蹿起股无名火,烧得她心烦气躁,连带着鞘中的无名剑也隐隐颤动起来。
她沉声问:“什么事情这么重要?”
无名剑的动静太大,任谁都不能无视。
殷不染却抬眸,冷静地吐出一个字:“你。”
宁若缺:“……”
她瞬间被捋顺了毛,没了脾气。
殷不染笃定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从妖丹之术降世,数十个门派分崩离析、成百上千的修士被牵扯进来,栋朽榱崩、妖祸盛行,如今就连太一宗也——”
她闭上眼睛,缓了一口气:“这绝不可能是意外。”
既然硬的不行,她就来软的。
殷不染垂眸,眼睫如蝶翼轻颤:“如果你出了什么差池,我不会原谅自己。”
说完又柔柔弱弱地咳了好几声,面无血色、神情落寞。眼波流转间,不经意地瞧宁若缺一下。
宁若缺心口酸软,像被猫爪子踩了一下,答应的话差点脱口而出。
得亏一阵浓郁的药香传来,她及时醒悟。
演的!
殷不染此人性子傲,不轻肯易示弱,若突然装起可怜来了,那必定是有所图谋。
她警惕地拒绝:“那也不行,至少再养三天。”
她不仅拒绝,还把被卷裹了又裹,又端起一旁的汤药打算喂。
几番挣扎无果,殷不染企图再一次讨价还价:“在飞舟上养也行。”
宁若缺吹了吹汤药:“不好,上了路你肯定惦记。”
殷不染反驳:“我现在也惦记。”
宁若缺假装没听见:“先把药喝了。”
“宁若缺!”
某人恼羞成怒,左手去够宁若缺的药碗。
宁若缺轻飘飘地躲闪过去,顺势擒住殷不染的手腕。
殷不染右手也来抢,却不知怎么的被一并扣住,压到了头顶。
偏偏宁若缺碗里的药还稳稳当当的,一滴都没洒出去。
面前人格外淡定,仿佛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殷不染气得牙痒痒,因为这几下动作,脸颊染上一层薄红,眸子也亮晶晶的,说不出的鲜活。
宁若缺不自知地牵了牵嘴角。
生气都那么可爱。
她很快垂眸:“先喝药,喝完我们再谈。”
今日之事恰如三日前,只不过占据上风的人成了宁若缺。
见殷不染认命一般乖乖不动了,宁若缺谨慎地松开挟制,低头舀起一勺药,正要吹。
刹那间,她被攥住衣领、猛地往前一扯,湿润柔软的东西随即探入唇瓣,极尽勾缠。
她瞳孔骤缩,闷哼出声。
生怕碗摔了,注意力却又不得不被怀中人所吸引。
想要推开,某人偏生缠着不放,恶狠狠地咬她下唇,像是恨不得把宁若缺吃进肚子里。
宁若缺身体反应得比脑子快。
于是狠着狠着,殷不染腰身却越亲越软,手也攥不住,到头来宁若缺还得搂她一把。
直到殷不染有些喘不过气,她才别扭地撇过头,将红润的唇抿了又抿,满脸写着“不准碰我”。
不准碰,又不肯走,依然光明正大地窝宁若缺怀里。
宁若缺心情复杂,再大的脾气这时候也消磨干净了。
她看了看药碗,又看了看出了点细汗,正在小口呼吸的殷不染,选择继续自己的未竟之事
红着脸,语气却不容拒绝:“来,喝药。”
第115章 向人间去 “她有时候脑子不太正常。”……
想到武力差距过于巨大, 殷不染深呼吸。
殷不染发现自己冷静不下来,干脆一把抓住药碗,大口大口地喝, 很快汤药就见了底。
宁若缺生怕她呛到,紧张地盯着。直到一碗药饮尽, 她才松口气,连忙去顺顺殷不染的背。
这一顺,就又摸到了那过分单薄的脊背, 宁若缺甚至不敢太用力。
想到殷不染病没养好就要因为自己而到处奔波,宁若缺也深呼吸。
她情不自禁地揉了揉殷不染的头,把她的白发揉得乱七八糟。
而后不出所料,被殷不染一爪子拍在胸口上。
殷不染气没消,想把人推开,奈何剑修纹丝不动, 还一直把她往怀里揽。毛茸茸的脑袋埋在她颈边, 轻轻蹭了好几下。
“宁若缺你是小狗吗?”殷不染表现得很不耐烦。
她贴着宁若缺的体温,鼻尖萦绕着清爽的皂角香,偏偏嘴里满是苦味。
于是蹙了蹙眉, 不出几息, 原本冷冽的眼神也如云销雪霁一般消失,变得格外委屈。
她又忍不住想向宁若缺撒娇,想听宁若缺哄自己。但她分明在同宁若缺吵架,这么快就和好,岂不是显得自己很好哄?
殷不染抿唇,强行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盯着床帘上的流苏看。
宁若缺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殷不染。”
斟酌片刻后,她扣着殷不染的后颈, 像在摸小猫。
不徐不缓道:“我担心你,和你担心我的心情是一样的。”
她一点也不想让殷不染因为自己的事奔走操心,最后伤了身体,尤其是现在。
殷不染不说话。
宁若缺以为她还在生气,连忙去看。
见殷不染把头转过去,霎时间更慌张了,手忙脚乱地摸出一块麦芽糖,想要哄哄她。
可糖还没喂进嘴里,殷不染先一步抱住宁若缺,头也往她怀里栽。
她闷闷地说:“好苦,头也痛……”
“你再亲我一下。”
最后那句,声音已经压得极低了,还有些含混不清。
宁若缺怔了怔,方才反应过来。
自己那么凶的要求殷不染喝药,殷不染却朝她撒娇要亲。
她本来就心跳如擂,现在脑子里更是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画面,就觉得脸愈发地烫。
而殷不染就像一块融化的、香甜的麦芽糖,让她很想凑上去尝一尝。
只是怀里揣着“食物”并不能满足她,得吃到嘴里才能安心。
宁若缺小心翼翼地啄吻殷不染的侧脸、嘴角,不知何时牵起殷不染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她吻上殷不染的唇,竟也没尝出什么苦味,反而比麦芽糖还要甜。
清风摇动树影,日光穿过窗棱,留下斑驳的印记。一吻毕,宁若缺还有些“今夕是何时”的恍惚感。
她瞥见殷不染揪着自己衣襟的手,听见耳边略微混乱的呼吸,抿唇,低头给殷不染整理衣服,顺带艰难地把理智拉回来。
“再修养一段时间吧?”
这一次语气缓和了很多,比起商量,更像是巴巴地恳求。
殷不染扬了扬下巴,还是那副骄矜模样,看不出半点脆弱委屈。
“那我要去玄素山。”
宁若缺感到慌张。毕竟玄素山什么都没有,自己家徒四壁,那环境连殷不染的飞舟都没得比。
但殷不染想去,她还是硬着头皮应下来。
她仔细替殷不染掖好被子,又将麦芽糖化进温水里,放在床边的矮几上。
打个招呼,就出门协调离开太一宗的飞舟去了。
她三天都闷在房间里照顾殷不染,很少出门。眼下走在太一宗里,才发现那些被损毁的建筑已经恢复了大半。
只是屋檐下仍有被烧毁的痕迹,还能以此推测出当时发生了什么。
而无论是重建还是善后,包括宁若缺她们没被找麻烦,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太一宗内部争斗严重。
再加上出了这等大事,太一宗如今正自顾不暇,哪有功夫管她们。
宁若缺本来想去找清桐,奈何路上行色匆匆的都是太一宗的人,远远看见就开始绕着她走。
莫说清桐了,这一路走来连个医修都没瞧见!
宁若缺站定在路口,打算直接用传音符联系。
“前辈!”
一声清脆呼唤自身后传来,宁若缺转头就对上缪红香那张灿烂的笑靥。
这姑娘跟着仙盟调查,又帮碧落川收治病人,忙得团团转,估计好几天没休息了。看上去却没有丝毫疲态,比树上的麻雀都活泼。
宁若缺颔首示意,随口道:“有看见碧落川的人吗?我想调一架飞舟。”
缪红香笑嘻嘻的:“都在百药司,前辈也打算离开了吗?”
宁若缺微不可察地皱眉:“也?”
听她这么问,缪红香后知后觉地解释:“哦哦,江长老、还有我的好几个师妹早些时候也走了,我留下来善后。”
前任太一宗主虽然陨落,但罪行还在,这可不能一笔勾销了。
外头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要是处理得不妥当,估计又要掀起波澜。
于是仙盟分两路,一边由江霭写下文书,昭告整个修真界前因后果,一边让剩下的人留守,免得再生事端。
此外,她们还得确认一下是否沾染了疫病,才能顺利出去。
“好,多谢你。”
宁若缺礼貌地谢过后,与缪红香道别。
她御剑出发,在太一宗的百药司找到了忙得昏头转向、此刻正清点药包的清桐。
刚见面,清桐等不及放下手里的活,就直接咋咋呼呼地问:“师姐好点了没?”
宁若缺:“嗯,我带她回玄素山再养养。”
清桐一脸懵:“啊?玄素山是个什么地方?”
她踏入仙途那么久,见过大大小小不少仙门,有如同太一宗这般底蕴深厚的,也有许多不过百年的小宗门。
九州四海,仙门百家,其中可不包括玄素山,偏偏她又觉得耳熟得很。
宁若缺忽而视线飘远,局促地揪了下衣摆。
磕磕绊绊地说:“……我、我的师门。”
她从前不觉得玄素山拿不出手,唯独面对殷不染的亲友时多有歉疚,怕她们觉得玄素山太简陋。
确实挺简陋的,连家都算不上,顶多是个落脚点。
她也想过重新盖一进院子,只是那时想给殷不染攒礼物,手里总不宽裕。
宁若缺盘算着抽出时间,把自己那破窝好好打理一番,至少把床铺软和一点。
清桐对她的小心思毫无所觉,手脚麻利地联系同门,让她们来接应殷不染。
“话说回来,你的师门可真够神秘欸,以前从未听过。你用的到底是哪门子招数?”
她从前一直以为剑尊是散修出生,或者她师尊是个散修。
毕竟自从知道小师姐喜欢谁后,清桐就跑去翻遍了各种关于剑尊的小道消息。
连宁若缺喜欢屯粮这种小爱好都知道了,却仍未知她传承于何处。
剑阁阁主曾直言,宁若缺的剑招之精妙,颇有上古遗风,背后绝对有长久的改良和积累,而非一朝一夕所成。
她开门见山地问,可宁若缺哑了声。
良久,宁若缺干巴巴地回:“从我师尊那里学来的,我自己也琢磨了些。”
再多的,她从来没去细想过。
她现在知道殷不染为什么要去玄素山了,到头来还是为了自己的事。
清桐见此摇头,夸张地长叹:“唉,这就是剑修。成天就是练剑比剑擦剑,好生无趣。”
“成了,飞舟停靠在太一宗山门,别忘记带上小师姐的药。”
话音刚落,宁若缺已经像阵风似的离开了。
*
既然协调好,殷不染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呆。
她窝进飞舟宽敞得多的大床里,留宁若缺在外面收拾东西。
全都是各种各样的药,怕宁若缺弄混了,清桐特意按天数整理好,还写了详尽的说明。
于是墨珏进来时,就见殷不染蜷缩在床角,几枚丹药放在一边也没吃。
墨珏扫过丹药旁的糖水、甜点心,又打量起殷不染那身单薄的里衣。
外衫都没披上,一看就是被直接抱过来的。
她挑眉:“我来得不是时候”
殷不染:“……”
墨珏又状似无意地补了句:“宁若缺知道你从前喝药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吗?”
殷不染咬了咬唇,终于恼羞成怒地开口:“师娘!”
秦将离那张嘴,十有八九都是从师娘这里学来的!
见某人像炸了毛的团子,墨珏弯了弯眉眼,一瞬间竟如春风般柔和。
“好了,不逗你了。”
她抚摸着殷不染的鬓发:“你看你,瘦了那么多,唉,她见了又要心疼了。”
话里说的都是药王,可她自己表现出来的怜惜,恐怕也不遑多让。
殷不染把脸埋进被窝里:“师尊还好吗?”
墨珏又笑起来:“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我们。她做那么多,不就是想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吗。”
她最后安抚性地拍拍殷不染的肩:“想做什么就去做。”
殷不染点头,乖巧得不得了。
墨珏便又道:“清桐说你要去玄素山,这些灵石你拿着。拿去置办些东西,别委屈自己。”
正巧进屋的宁若缺:“……”
宁若缺并没有刻意隐瞒行迹,所以墨珏这番话,分明就是说给她听的。
她将殷不染要吃的药收好了,朝墨珏行了个端正的礼。
后者的视线只落在宁若缺身上一瞬,随后轻飘飘地离开了。
宁若缺没在意,她自然而然地端起糖水,试探了一下温度,刚好能入口。
她舀起一勺糖水送到殷不染嘴边,见对方探身过来,小口小口地抿,嘴角也牵了起来。
她小声说:“等此间事了,我想把玄素山重修一下。”
“随你。”
殷不染对此不置可否。
她打了个哈欠,伸手一捞,把剑修裹进自己的被窝里。而后像八爪猫一样缠住,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
风敲竹林,恰如涛声。
殷不染被动静惊醒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不知是什么时候。
宁若缺把飞舟上的寝具搬到了那张破床上,铺得又软又暖和,舒服得想教人伸懒腰。
她便当真伸了个懒腰,顺手揪住某个试图偷偷溜走的剑修的衣服。
哑声问:“你要去哪里?找你师尊?”
宁若缺浑身一僵,思量再三,还是颓然地坐回到床边。
她本来想趁着殷不染睡熟,先去找师尊问清楚,免得让殷不染操心。
分明自己的隐匿之术绝佳,哪曾想刚把人安顿好,正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就忽地被抓了个正着。
宁若缺实在想不通,殷不染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但眼瞅着某人眼神愈冷,她一个激灵,先乖乖认错:“嗯,我想让你多睡会儿。”
殷不染歪头:“真的?”
宁若缺又是一僵,讷讷道:“一部分真。”
殷不染懒得同她掰扯:“你要去见你师尊,为什么不带上我?”
听她这么问,宁若缺脸上竟然露出了少有的、一言难尽的表情。
她几度欲言又止。
最后压低了声音,悄摸摸地开口:“你不知道,我师尊、她有时候脑子不太正常。”
刹那间,一枚石子破窗而入,宁若缺反应敏锐地避让。哪知石子撞上墙壁后弹开,竟然直直地朝着殷不染飞去。
宁若缺暗叫不好,一步上前,抽剑将石子挡下。
石子弹剑,便听一声清脆的响,她也随即吃痛地轻嘶——
被另一枚石子正中后脑勺。
夜风从窗户外灌进屋里,月色洒了满院,随后被道黑影遮挡。
那人蹲在窗户上轻笑,开口便是:“你说谁不正常?”
宁若缺先是一顿,紧接着冲上去“砰”的一声,把窗户狠狠关上了。
第116章 向人间去 “我恨死了她。”
前脚关窗, 宁若缺回头就把床帘拉上,将殷不染遮了个严严实实。那动作就和藏食差不多。
才睡醒的殷不染,她怎么会让旁人看见!
不过片刻, 门被一阵风吹开,腰间系有酒葫芦的黑衣女子迤迤然走来。
她难得走一次正门, 还不忘嗤笑道:“不孝徒。”
宁若缺神情坦然,才不管对方怎样说,注意力全在殷不染那里。
见一只细白的手拨开帘帐, 她连忙赶去扶了把。
穿戴整齐的殷不染缓缓下榻,一袭素衣更显脸色苍白,风一吹就能散开似的。
然而她行礼的动作半点没差,不卑不亢,抬眸时一双琉璃瞳更是沉静如水。
黑衣女子笑吟吟地落座,刚来就占据了两张椅子之一, 吊儿郎当地翘着个腿。
她笑说:“是我来得不巧。”
宁若缺眯了眯眼睛, 有些不爽。她让殷不染坐另一张椅子,自己站着。
女子第二句便朝宁若缺道:“你见过她了。”
她语气过于笃定,宁若缺反应了一阵, 才恍然发现这个“她”, 代指的究竟是谁。
神女尘簌音。
宁若缺瞬间皱起眉:“师尊和神女到底是什么关系?”
恰此时殷不染也问出声:“前辈的师门究竟传承自何处?”
两道声音撞在一起,两人也彼此对视,宁若缺一愣,下意识地摸出一块糖投喂。
殷不染直接凑过去咬下糖块,慢吞吞地嚼。
而女子不知是觉得好笑、还是被她俩旁若无人的互动气到,轻嘲了一声。
她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拿手里掂了掂,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我说过了, 她是你的师娘,我的爱人,以及——”
宁若缺保持怀疑:“真不是你酒喝多了产生的幻觉?”
话音被打断,女子也不恼,依旧徐徐道:“她也是我的师姐。”
一石激起千层浪。
宁若缺从未听她谈论师门与过去的事,所以此刻也惊得不知从何问起。
反倒是殷不染回想起,神女曾对宁若缺拒绝成神的态度感到错愕。
她问宁若缺:“晏辞……你的师尊没有教导过你吗?”
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设想,殷不染大胆求证道:“敢问前辈尊姓?”
女子倒也没掩饰,相当爽快:“晏,单名一个‘辞’字。”
宁若缺还在试图理解晏辞与神女的复杂关系,殷不染已然蹙眉,缓缓呵气以平复心绪。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并不难猜。
殷不染眸光沉沉:“所以前辈的师门,是以飞升为神、庇佑万民为目的的苍生道。”
这样便能解释了。
为何神女会下意识地认为宁若缺与她一样,因为她们师门就是如此。世代以苍生入道,哪怕身陨道消也在所不惜。
她下意识地攥紧袖口,却听晏辞戏谑:“聪明,一点就透。不像宁若缺,估计还在怀疑我是不是在骗她。”
宁若缺一激灵,下意识反驳。
“是你喝醉了自己念叨,说天下苍生与你无关,说你最恨神女,可你又说她是你爱人……”
晏辞喝醉了就爱说胡话,抱着酒坛子吹嘘她当年经历,但往往前言不搭后语。
她讲高兴了就拉着宁若缺练剑,若是心情不好,就独自坐在山顶擦剑。
那时的晏辞眼中尽是癫狂,哪怕是宁若缺贸然靠近,也会被她躁动的剑气攻击。
所以宁若缺才会说,她师尊脑子有时候不太正常。就是怕殷不染撞上这种情况,被晏辞伤到。
晏辞挑眉反问:“这冲突吗?”
宁若缺认真道:“当然冲突。”
刚说完,她抬手挡下晏辞的肘击。却没想这人站起来,又曲指弹向宁若缺额头,精准地补了个脑袋瓜嘣。
还满脸怜爱地看着她:“傻徒,一边玩去吧。”
那目光就像是在看初学剑术的小孩,就差直说“你懂个屁”了。
宁若缺:“……”
宁若缺确实不懂,但她会观察殷不染。
看殷不染并没有异议,她便捂住额头,闷闷地蹲下,小破桌子正好把她挡住。
晏辞嗤笑一声,灌了口酒方才继续:“苍生道得天道青睐,因此飞升并不难。”
“我的祖师,就是最先开创苍生道、并因此飞升的人。传闻她以一己之力补天缺,镇四海,并定下规矩。”
“师门代代择选两女,品行天赋皆上佳,一人飞升福泽天下,一人留守人间传承此道。”
如此年年岁岁,凡遇到灭顶之灾时,总有她们力挽狂澜,便可保人族万世不绝。
“师尊救下我和她,而我就是留下的那个。”
她笑眯眯地指她自己,语气甚至过于轻快平和了。
桌子底下冒出一声质问:“你品行上佳?!”
晏辞嘴角的弧度更大,笑出了声:“啊,我师尊她老人家性子比较单纯。”
只言片语便可窥见当年一角,这人指不定有多会装。
殷不染安抚性地摸摸宁若缺的脑袋,后者抿唇,到底没再气闷了。
宁若缺还是蹲着,把头埋进了胳膊肘里:“你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些。”
别说传承什么苍生道了,晏辞甚至只教她剑术,偶尔提点几句也拐弯抹角的。
若不是宁若缺早先学了字,估计出山时都是个文盲。
她没有师妹,看样子晏辞也不愿再收,那择两女传承的规矩也破了。
殷不染又一声叹:“即是师门,应该也有相应的心法经书。”
晏辞拖着腮点头,一只手在荷包里摸啊摸:“心法没有,不过书确实有好几本。”
她翻来覆去摸了好久,不断地掏出各种各样的空酒葫芦、酒坛子,最后才是两三本破破烂烂的书。
书页散乱,墨迹晕散,已经看不清上面所书所写。
殷不染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两句。
“若要飞升,需先忘情。”
“得见众生,需先弃己。”
晏辞一拍桌子:“啊,想起来了,上次不小心打翻了酒,墨都被晕开了。”
宁若缺:“……”
这人根本没想传承苍生道,她其实就是故意的,师祖真是错付了!
大概是聊得太多,晏辞又灌了好几口酒,直到酒葫芦彻底空了,她的脸颊也漫上酡红。
她倒了倒酒壶,轻啧一声,转眼又摸出一壶新酒。
还不忘问殷不染:“你要喝一口吗?”
宁若缺唰地一下从桌子底下冒出来,扯晏辞衣袖,就这么把人往外推。
“走走走,殷不染还要养病,别来闹她。”
师徒俩推搡着出了房间,宁若缺还不放心,试图把这酒鬼从院子里丢出去。
她一松手,晏辞就没骨头似的瘫坐下去,束好的头发散落,遮挡住她大半张脸。
竹林飒飒作响,明月高高的挂在天上。
宁若缺懒得管,本来打算回屋,可脚步迈开一半,又倒转回来。
她索性也坐下,眉头有些迟疑地皱起:“神女她——”
她及时改口:“我是说师娘,她是怎么成为神女的?”
身边人沉默。
过了好久,久到宁若缺以为晏辞睡着了,才听一道细若呢喃的声音。
“她是自愿的。”
晏辞仰起头,露出她那张醉醺醺的脸,和不带笑的眼睛。
“她自小便发下宏愿,要做天上明月高悬,普渡众人。”
“彼时我只是一个快活不下去了的小孩,她救我出泥沼,许我吃饱穿暖,引我踏上仙途……”
她说:“我恨死了她。”
晏辞似乎觉得月光太刺眼,伸手挡了挡,最后索性闭上眼睛,往山道上没形象地一躺。
酒葫芦没系稳、骨碌碌地滚了下去,几滴酒液洒出来,在月光下亮晶晶的。
她其实和宁若缺一样,寻常的酒醉不了她。
可在宁若缺看来,此人分明又醉了,否则怎么会把这些说与她听。
且明明彼此间有那么亲密无间的回忆,为什么还会恨呢?
宁若缺不太明白。
她只知道自己将要继承尘簌音神位时,天道逐渐磨灭了所有殷不染与自己相爱的证明。
但殷不染没有忘。
而晏辞就和殷不染一样。
神女的九重天与人间相隔何止万里,根本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宁若缺又一次庆幸,自己当初放弃了飞升,可是妖神未灭……
凉风吹来,晏辞都打了个哆嗦,哼哼唧唧的。
宁若缺随手扯了块破床单将她从从头盖到脚,便急忙回屋去看殷不染了。
第117章 向人间去 真是好快好快的剑!
宁若缺把晏辞拖出去的时候没关好门, 也没注意窗户。
而殷不染的性子是能不动就不动,若是房门大敞,她也只会坐在那破椅子上, 等宁若缺回来关。
宁若缺担心夜风太凉,担心房间里进了蚊虫, 担心殷不染没人陪、会觉得害怕。
几步走完山路,小院子静悄悄的,半掩的房门里漏出一隙微光。
宁若缺闪进门缝里, 不出她所料,殷不染还坐在椅子上,微微低着头、双手放在膝前,看上去很乖。
宁若缺迅速关好门窗,来到殷不染面前。
“在想什么?”
殷不染摇头。
她伸手,突然抱住了宁若缺, 把头埋她腰间蹭蹭。
蹭得宁若缺好痒, 直到她不得不把殷不染按住。
她听见怀中人闷声开口:“幸好我那么早就认识你了。”
“幸好我向你表明了心意。”
“幸好你当初没有‘一不做二不休’,去当了那个什么神女。”
宁若缺摸摸殷不染的头,白发仿佛冰凉的月光, 从她指缝间溜走。她便忍不住把殷不染再抱紧一点。
殷不染仰头看她, 眸光亦如同月色一般。
她轻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在人间看见了身居九重天的你,我也会恨你。”
宁若缺愣了愣。
她想起了与殷不染重逢的那天,殷不染的眼神也复杂到让自己看不懂。
当时不理解,如今再回头,一颗心瞬间盈满了怜惜与愧疚。
宁若缺颔首,顺带温和地揉一揉殷不染的头:“嗯,应该的。”
殷不染把手放宁若缺腰上,接着道:“我会恨你一百年。”
也只有一百年, 再往后就舍不得了。
她总觉得呆在那种丁点声音都没有的地方,背负着千万人的性命安危,何尝不是一种酷刑。
宁若缺垂眸:“嗯……”
殷不染就顶着她那副无辜且淡然的表情,去扒拉宁若缺的衣服。
宁若缺:“……”
她与殷不染对视,施以约等于无的谴责,从后者的行为中也看不出丝毫的反省。
宁若缺无可奈何:“你病还没有好彻底。”
殷不染黏得更紧,很快又抛出另一个要求:“那我要泡澡。”
她不忘补充道:“和你一起。”
宁若缺思忖着,泡澡倒是不难实现,就是地方离这儿有点距离。
她干脆利落地应了声好,用毛绒绒的披风把殷不染裹起来,再把她背上。
殷不染又把脸往她颈窝里埋,一刻都不能松开的样子。
宁若缺悄无声息地呵气。
是因为生病还是别的什么?殷不染好像比以往更黏她了。
像块甜甜的麦芽糖,光是看着都很满足。
“宁若缺。”
宁若缺微微歪头:“嗯?”
就听殷不染问:“你还会离开我吗?”
宁若缺漫步在静谧的月光下,耳边只有两个人的心跳和呼吸声,恰如梦一般,让她有些恍惚。
她不清楚殷不染是不是随口一问,却想给对方一个真实的答案。
至少在当下是发自内心的。
她思忖许久,直到走完了这段山路,漫着热气的温泉池近在眼前,方才迟疑地、缓缓地开口。
“我、其实不知道。如果能让你活下去……”
宁若缺没说完,她深知这并非一个让殷不染满意的回答,于是忐忑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然而回应她的,是洒于颈后的绵长呼吸,殷不染似乎已经睡着了,她喝的药有安眠功效。
“……”
宁若缺轻轻叹气,现在把殷不染弄醒的话,她会生气吧?
她背着殷不染在原地转了两圈,又看了看热腾腾的温泉池子,最后还是踏上了返程的山路。
*
把殷不染重新塞回被窝,宁若缺在院子里练了一晚上的剑。
她不清楚酒鬼师尊什么时候走的,但天蒙蒙亮的时候,屋里就点起了灯。
可惜这里没有临窗的软榻,殷不染不会像素问峰那样趴在窗户边看她。
宁若缺随手挽了个剑花,收剑,已经计划好了要定做一张大床、一把可以摆在窗边的摇椅。
她进屋里的第一件事是摆出小泥炉,好给殷不染熬今天的药。
“好点了吗?”
殷不染懒洋洋地给自己穿衣:“嗯。”
没一会儿,屋里唯一的桌子上就摆满了殷不染的发带、香膏、木梳……
琳琅满目,更显得与那方缺角的破木桌格格不入。
于是宁若缺又默默地往清单里加上了带水镜的梳妆台。
药先晾着,殷不染又摸出小型的传影仪,塞进去几枚灵石,慢慢调试。
宁若缺好奇:“做什么?”
“闷得很,找点开心的事情看。”
她说完,传影仪闪了闪,渐渐出现模糊的影像。
没有任何缓冲,无数“水珠”扑面而来,宁若缺下意识地挡在殷不染身前。
瀑布巨大的轰鸣自耳边响起,水流湍急,仿佛能感受到其中的凉意。
殷不染把宁若缺扒拉开,便见画面又晃了晃,像是在调整方向。
随后楚煊探出头,露出一个熟悉的灿烂笑容。
她使劲挥手,努力缩到一旁,让出最大的空间给远处的瀑布。即便如此,这瀑布也宽得忘不见尽头。
溅起的水雾中,隐约可见不少搬运物资的修士,更远的地方还能见到一截廊桥。
楚煊肉眼可见地兴奋:“这个这个,是不是很壮观!我要在这里定阵眼!”
宁若缺知道这个地方,虽然风景壮丽,然而靠近边境线,时常有大小妖兽出没,所以人烟稀少。
也就只有负责巡查的岗哨,和需要历练的修士会来。
不过这地方灵气汇集,五行合宜,确实适合定下阵眼。
她兀自思索的时候,楚煊蓦地比划起来,画面也对准了那道的奇观。
“啊,彩虹!彩虹!”
好几道虹霓横跨在水流与雾气间,时不时有飞鸟穿梭,在五色虹光晕染下如梦似幻,仿佛人也心境开阔起来。
宁若缺余光一瞥,发现殷不染看得专注。
她想,殷不染喜欢美景,那么新的院子里也一定要有一棵漂亮的树。
楚煊双手叉腰:“你们最近如何?要不要来看我如何流芳百世哈哈哈!”
她说着说着就大笑起来,丝毫不顾旁人的目光。
宁若缺看得出来,楚煊为了大阵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
阵眼的位置说不定老早就想好了,暗戳戳地计划了很多遍,所以才能这么快地调动人员和物资。
阵眼定好,大阵就能顺利落下,此后边境和人间都会安稳很多。
这边宁若缺还在胡思乱想,那头的殷不染已经颔首。
“好啊。”
宁若缺当即提出意见:“你的病——”
奈何话还没说完,殷不染可怜巴巴地一垂眸,某剑修就立刻噤了声。
玄素山那么无聊,也没什么书可以看,去找楚煊,说不定能让殷不染心情好点。
她努力做出强硬的姿态:“可以去,但你得先把今天的药喝了。”
殷不染睨她一眼,没反对,只是张嘴:“啊——”
这是想让宁若缺喂。
宁若缺顿了顿,好不容易撑出来的强硬瞬间垮掉,转身去找药碗。
却忘了传影仪还开着,某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搁这双手抱胸、阴阳怪气。
“哇哦、哇哦,我说你俩唉,光天化日之下就给我看这个——”
宁若缺一僵,手忙脚乱地去关仪器。
由于楚煊的调侃过于不留情面,她紧张得尝试了好几下、差点打翻东西。实在笨拙得不像个剑修。
楚煊还嚷嚷:“叫上明月一起呗!她一个人呆着多没意思。”
声音戛然而止,宁若缺啪嗒一下,取下了输送灵气的灵石。
她郁闷地轻叹,端来放好的药碗,抬眼却发现殷不染也在笑。
眉眼弯弯,嘴角上扬,灿烂的晨曦也只是她的陪衬,好像连带着这间屋子都好看了许多。
宁若缺就红着耳朵想,挺好的,至少把殷不染逗开心了,总比之前闷闷不乐、患得患失的样子好。
她一边给殷不染喂药,一边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殷不染漫不经心:“越快越好,大阵事关边境,不得有失。”
宁若缺听完瞬间皱起眉:“我就知道。”
她想让殷不染多休息,别到处跑来跑去,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劝。
或许只有彻底解决那件事,才能让她安心。
眼瞅着实在拗不过,宁若缺拿出一卷空白的书卷,并一只炭笔。
“那、你觉得这屋子里还差什么?”
早先的时候,她已经画出了一张简单的庭院结构图。
她想要和殷不染一起,把这里慢悠悠地填满,变成两个人的家。
这项活动显然引起了殷不染的兴趣,她接过炭笔,连药都不觉得苦了,埋头在空白纸页上写写画画。
宁若缺趁机出门收拾行李。
她打算再多囤点蜜饯,殷不染喜欢的寝具也得整理好带上。
她正埋头给殷不染铺床,身后却突然蹿出一个人影,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坐下了。
吊儿郎当地翘着腿、手指勾着酒葫芦问:“去边境啊。”
宁若缺对此见怪不怪,只微微皱了皱眉:“嗯。”
她的身法学自晏辞,反过来说,晏辞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溜上飞舟。
晏辞:“我要和你们一起去。”
宁若缺应下:“随便你。”
她才懒得管晏辞要做什么。只要不影响到殷不染,就算理解不了,她也不会刨根问底地追问。
可晏辞轻笑出声,仿佛意味深长地问:“你觉得,你最近修为进展如何?”
宁若缺突然放下手里的软枕,面无表情:“殷不染会影响我出剑的速度。”
晏辞挑眉,还没来得及嘲笑她,就见宁若缺眸光一凝,仿佛变得坚定起来。
“我的剑好像更快了!”
真是好快好快的剑,她要快点把事情解决,然后和殷不染一起回家!
第118章 向人间去 试图堵住殷不染那张口是心非……
宁若缺说完就被剑鞘戳中了肩, 还有点疼。
她觉得莫名其妙,躲远好几步:“干嘛打我?”
晏辞欠揍地笑笑:“没什么,突然看你不爽罢。”
随后收起剑鞘, 影子似的贴着墙溜出窗外,不知道蹿哪儿去了。
宁若缺只当她又“突发恶疾”, 懒得理,迅速铺好床,兴冲冲地把殷不染接过来。
她翻出话本递给殷不染, 换回自己的笔记。
笔记上新添了许多书写的痕迹。
小到新桌椅的木料,大到房屋的格局,殷不染都一笔一划、认真写明。
其余的没说,大概是想让宁若缺决定。
飞舟离开玄素山的时候,宁若缺遥遥地望了眼那间屋子。
她心想,下次再来, 就该带上新家具和花树了。
想象中的新居被慢慢填满, 她的心也随之变得充盈,就像当年憋着股劲、周游九州好给殷不染攒礼物一样,一点也不觉得累。
反而拥有了很多、很多, 可以期待的未来。
宁若缺转而盯着殷不染看, 眼睛眨也不眨。
直到后者实在忽略不了这强烈的注视感,放下话本问:“怎么了?”
宁若缺便轻快地走上前去,笑着亲了亲殷不染的额头。
*
昼夜兼程地赶路,时间倏忽而过。
楚煊给她们看的瀑布被叫做小银潢。
银潢,即天河。哪怕加了个“小”字,亦可见瀑布究竟有多宏伟。
宁若缺她们抵达时,当初传影里只初具雏形的阁楼和廊桥都快修建好了。
殷不染被抱下飞舟,左看右看, 凑到宁若缺耳边问:“你师尊不是跟着一起来了吗?”
但她一路上都没有看见人,只偶尔,能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
宁若缺摇头:“不知道。”
晏辞刻意隐瞒行踪,宁若缺拿她没办法。就算半路跳船走了,也不容易发现。
殷不染轻哼,牵住宁若缺的手。
若不是顾忌周围这个,她早就去扒拉宁若缺了。毕竟好不容易忙里偷闲一回。
眼下来到小银潢,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亲近上。
殷不染恨不得时时刻刻都黏宁若缺身上,尤其是最近时局动荡。
宁若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殷不染:“许是寻人吧。”
宁若缺还没来得及问“寻谁”,就见楚煊从远处呼啦啦跑来,掠过湍急的河流、溅了满身水花。
她招呼宁若缺她们远眺:“你们来啦,快看快看!我效率高吧!”
浩淼的瀑布之中,有无数灵光流动如飞鸟、符文繁复到让宁若缺头晕。
所需的阵纹已然画好了,只待将最后的镇物投入其中,阵法就能顺利启用。
而后在边境添上不同功能的小阵,并与之相连,便可形成一整片规模宏大、运行精妙的护境大阵。
看兴奋了,楚煊手舞足蹈起来:“欸,我简直就是天才!”
她常夸自己是天才,熟悉的人见怪不怪,不熟的人却也不会笑她狂妄。
无它,只因楚煊确实于炼器阵法一脉天赋极佳,百年难得一遇。
此阵落下,弥补了从前旧阵法的漏洞,妖邪再不能轻易溜进人间,对人族来说是件大好事。
楚煊夸完了自己,又追问道:“明月呢?”
宁若缺摇头。
她来时和殷不染联系过司明月,奈何传音符没声,找天衍宫的门人,也都说不知宫主去向。
显而易见的,观星台再一次谢绝了所有人的拜访,莫说把司明月叫出来了,楚煊甚至联系不上她。
楚煊领着人去临时修建的落脚处,一边聊太一宗的事。
她先前从别人口中听过三言两语,但不清楚细节。
如今听好友讲明白了,楚煊脚步一顿,开始呲牙咧嘴地摸下巴。
“欸,这不是她的错呀,事啊、人啊,有时候就是这样……”
或许做了也没什么好结果,但倘若不去做的话,会不甘心。
遗憾如此垒了一摞又一摞,迟早会把人压得喘不过气。
楚煊自顾自地思忖:“这样下去不行,等阵眼定好,我就去把她‘劝’出来。”
殷不染对此不置可否,她只是问:“进展顺利吗?”
楚煊:“还好吧,就是太一宗该出的那份物资没到,宗门出了那档子事,我也不好催。”
也有些不愿意给的仙门,楚煊没时间计较,用自己的私库补上了缺漏。
三人行至临时营地,楚煊掀开一顶营帐的帘子。
营帐布置得简单朴素,唯有床看起来极其舒适,铺了厚厚的垫子,还有防潮保暖的法阵。
楚煊扬起嘴角,笑得灿烂:“这是临时修的,可能没那么舒服,但谢谢你们来陪我,缺什么和我说!”
殷不染摇头:“已经足够了。”
楚煊:“那我继续去画阵纹,晚点一起吃烤肉吧。”
她笑着说完,顺手带上帘子,将空间留给宁若缺和殷不染。
殷不染就往矮榻上一躺,抽出封传书来。
传书是清桐发给她的,许是师姐妹之间的体己话,宁若缺不欲知晓,自己坐下来打算修炼。
灵气才开始运转,某人就从榻上起身,不紧不慢地在宁若缺面前站定。
宁若缺感到疑惑:“怎么了?口渴?”
殷不染无比自然地坐到宁若缺腿上、再窝进她怀里:“没什么,你继续,不用管我。”
她接着翻阅信件,神情理所当然,好似自己只做了件寻常事——
只是寻常地拿宁若缺当靠枕罢了。
宁若缺默不作声,盯着殷不染的后脑勺看。
白色发丝下隐约可见一段细腻的肌肤,衣服上不知熏了什么香,清新淡雅。
虽然用什么姿势都可以修炼,但还是……
宁若缺把头埋进殷不染的颈窝里,深呼吸,悄然红了耳朵。
还是忍不住从背后抱住殷不染。
根本没心思修炼了,只想要抱抱她。这样的姿势能把殷不染整个圈住,像护食一样。
她听着远处呼啦啦的瀑布声响,嗅着殷不染身上的香气,浑身都放松下来了,甚至有了困意。
奈何殷不染用胳膊肘戳她,晃晃手里的信:“先前我让清桐调查所有与周婵接触过的人。”
宁若缺眯起眼睛,原来是名单。
在去太一宗前,周婵回了趟宗门、见了仙盟来的使者,后来又被她师尊责罚、在思过崖罚跪。
宁若缺莫名地想起那一滴黑泪。
正如楚煊所说,有很多事可能做了也没个好结果。
她再度把头埋进殷不染颈边,闷声道:“好像没有奇怪的地方。”
殷不染的视线在名单中巡梭,最后缓缓停驻:“或许是因为,没人疑惑‘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宁若缺也盯着名单看,只不过目光直勾勾的,更像是在神游:“嗯。”
几息后,她谨慎地探身,歪头去观察殷不染的表情,语气也很小心:“现在,可以亲你吗?”
她怕殷不染在忙正事。
殷不染抬眸,却是反问:“哦?我还以为我近来缠绵病榻,变丑了。”
那眼角微微上挑,像把小钩子一样。
宁若缺心一紧,连忙解释:“没、你一直都很好看的。”
于是殷不染又道:“只是亲?”
她的白发恰好扫过宁若缺的脸颊,很痒。
宁若缺老实巴交地回答:“做别的,时间、时间不太够。”
待会儿还要去吃烤肉。
殷不染就开始笑。
弓起身、袖子捂住脸,笑得直颤,暖融融的烛光落在她的眉眼上,像一泓温软的水。
宁若缺不禁把人抱紧了一些,皱起眉,很是无奈。
“别笑了,这也不是很好笑吧。还不是因为你要坐我身上……”
她只是说了实话,怎么殷不染笑得那么开心?
宁若缺委屈,也越抱越紧,仿佛把殷不染团一团,就能得到更多的安全感。
怀中人挣扎起身,转而跨坐到她腰上,眼里依旧含着盈盈笑意。
不待宁若缺追问,殷不染直接亲了下去。
伴随着闷哼,木榻发出吱呀一声响,宁若缺的手下意识地按住,指尖没入柔顺的白发里。
她像在品尝甜甜的冰酪,想一口气吃到底,又怕太匆忙,尝不出什么滋味。
便只能十分珍惜地舔一舔,捧起来仔细瞧一瞧,再吧唧几口。
感受到殷不染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宁若缺乖巧停下,盯着殷不染涣散的漂亮眼睛。
殷不染缓过来,像是嗔怪:“怎么像只小狗。”
手却与她十指相扣,分明是喜欢的。
宁若缺有些不服气,又亲上去,试图堵住殷不染那张口是心非的嘴。
两个人在这张矮榻上胡闹了好久,直到天边擦黑,瀑布边升起篝火。
才不由得松开怀抱,转而替殷不染整理衣裳,发出一声依依不舍的轻叹。
后悔,早知道就婉拒楚煊,不吃烤肉了!
*
楚煊挑了个烧烤的好地方。
临近水边、视野开阔,且不用担心被瀑布溅起的水花淋湿。
宁若缺和殷不染来时,楚煊已经烤上了。
五花的油脂滴落到木炭上,滋滋作响,被调料一激,就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殷不染抱着果子啃,一口要嚼好几下,才慢吞吞地问:“这边还有多久能完成?”
楚煊笑嘻嘻地回:“就这几天,最近总有妖兽来骚扰,我已经加强了戒备。”
她将一大把烤肉塞宁若缺手里:“所以你多吃点,辛苦辛苦。”
如此庞大的工程,再怎么仔细遮掩,也总有被发现的时候,更何况此地离边境不远。
妖族不全是没脑子的兽,凡是不利于它们的东西,必将想方设法地阻止。
宁若缺清楚,这才是殷不染来这里的目的。
又或者,她还有别的考量。
妖丹引起的混乱还没结束,人族内部已经够乱了,不能再被影响。
殷不染看向远处凉着微光、半完成状态的大阵:“镇物呢?”
楚煊:“是剑阁的‘惊鸿’剑,剑阁几个长老亲自护送过来的。”
阵眼里填入合适的镇物,能使阵法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惊鸿剑可以说是剑阁的秘宝,乃剑阁祖师飞升前所用的佩剑之一,能拿出来也是下血本了。
宁若缺一边听着,嘴也没闲着,三两口吃完一串,又自己去烤新的。
她烤的牛肉汁水更多,嫩而不柴,特意吹凉了送到殷不染嘴边。
楚煊挠了挠脸:“话说,江霭前段时间也伤得不轻吧?剑阁是不是排挤她,怎么老让她跑腿。”
殷不染蹙眉,刚想说点什么,远处就猛地炸开花火,紧接着耳边响起尖锐的铃声。
夜风将篝火吹得细长飘摇,也送来浓烈的妖气。
楚煊警觉地直起身,脸上已然没了笑:“哈,那群东西又来了。”
第119章 向人间去 “你要如何罚我呢?”……
有妖兽入侵, 宁若缺的手当即按在了剑上。
但楚煊只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好像来的不多,用不着你。”
“你们慢慢吃,我去看看就回。”她临走时拿了两串肉串, 想来已经习惯了这种小插曲。
目送楚煊远去,宁若缺依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一边留意四周动静,一边忙着投喂殷不染。
总感觉殷不染又瘦了!
某人吃东西慢条斯理的,一口下去果子只擦破点皮, 宁若缺看着就着急。
当她第二次试图给殷不染递肉串时,后者终于抬眸:“你的修为恢复了吗?”
宁若缺愣了愣,回答道:“还差些,但每天都有长进。”
其实哪怕什么都不做,她的修为也在缓慢上涨,只是宁若缺习惯了每日练剑、修行, 更巴不得修为再高些。
她以为殷不染是在担心, 便郑重其事地保证:“无论如何,我都会护好你。”
本应是很教人感动的话,可宁若缺一手举着肉串、一手还烤着馒头, 看上去又憨又呆。
殷不染上下打量一番, 忽地捏住宁若缺的脸,毫不客气地揉搓几下。
宁若缺想躲,却听殷不染说:“我怀疑妖族想要破坏大阵的阵眼。”
宁若缺点头:“嗯。”
殷不染靠得更近,满脸认真:“最直接的办法是对楚煊下手,或者,损毁镇物。”
宁若缺试图挣扎,人也往后仰:“我知道了、你先把手松开、啊——”
眼见殷不染扑了上来,为了不让手里的馒头掉进火堆里, 也为了不让殷不染摔倒,宁若缺以一种滑稽的姿势仰倒在地。
细软的白发扫过她的脖颈,很痒。
可一对上殷不染的眼睛,她就像被施了术法,动弹不得了。
她听见殷不染说:“你也要保护好你自己,无论如何。”
宁若缺直接把人圈住,以此代替回应。
水流潺潺、篝火噼啪作响,夜色沉沉,却突然有喧哗声响起。
“道友,道友?你这是要去哪儿?”
“快、拦住他!他不对劲!”
宁若缺迅速坐起来,将馒头和肉串都塞殷不染手里,寻找混乱的源头。
不远处掠来一道影子,任凭身后追赶的修士如何围追堵截,都义无反顾地宁若缺这边。
对方或许动机不纯,宁若缺毫不犹豫地抽剑,剑光划出数道虚影,便如飞矢流星般截断了那人的去路。
剑先行,横在人前,只差一线便可割喉。
那人后撤欲躲,没曾想长剑如有灵性,剑刃贴着他的绕着脖颈一转,割出道血痕。
宁若缺恰在此时追来。
她尚未来得及细看,对方就动作僵硬地扭头,毫无征兆地撞向剑刃。
有人惊呼出声。
鲜血迸溅,却没有想象中头身分离的场面。宁若缺先他一步,径直用长剑将他钉在了地上。
有无名剑压制,后续再加上各种乱七八糟的术法,那人似乎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瞪着眼、额头青筋凸起,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嘶哑含混的声音:“逃”
宁若缺皱起眉。
危机似乎解决,人群一下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讨论情况。
“这状态不对劲,是被妖怪迷了吧。”
“也有可能是中了幻术,有道友认识他吗?”
透过挤挤挨挨的肩膀,宁若缺看见了某个在河滩上挪动的白影。
懒得连路都不肯走的样子,手里还捏着串烤馒头。
也没管自己还站在血泊里,宁若缺扬声道:“请诸位让一让。”
人群倏尔静默,看她莫名其妙地笑起来,随后呼啦啦让出条路,齐齐望向殷不染。
“灵枢君。”
殷不染颔首,随手将烤馒头塞回给宁若缺。这东西再烤就糊了。
她没忙着止血,先垂眸盯着地上的男子,而后挽起袖子,手背放到他的额前。
宁若缺生怕男子暴起伤人,也紧紧盯着。
有修士悉悉索索地讨论起来:“这是天音宗的人吧?我记得他不是在哨岗吗?”
她的同伴摇了摇头,同样很茫然。
片刻,殷不染轻叹:“他被摄取了神魂,我只能保他一命。至于神智能恢复多少,全看他造化。”
她翻手,灵气凝成的莲花飘入男子眉间,直至他终于闭上眼睛,殷不染方才示意宁若缺拔剑。
摄取神魂比中幻术严重太多,而与神魂相关的治疗条件苛刻,对于医修来说需要慎之又慎。
在旁人看来,此刻能救下性命已是万幸。
可殷不染替男子治好了外伤,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写下药方。
反而顿了顿,在宁若缺开口之前,将手指点在了男子眉心上。
无形的丝线自她指尖显现,哪怕细如蛛丝,宁若缺也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强大力量。
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变故只一瞬,殷不染就已经惨白了脸色。
丝线崩裂,殷不染趔趄了一下,被宁若缺捞进了怀里。
宁若缺的脸色更难看。
她抱着殷不染远离人群,回到篝火边,沉下声:“你想探查他的记忆?”
殷不染没有回答,宁若缺就当作是默认了。
贸然进入陌生人的识海、甚至是被妖兽侵入过的识海,简直是弃自身安危于不顾。
宁若缺抿了抿唇,顿时觉得一股火气往上涌,连带着无名剑都在鞘中轻颤。
“殷不染,你明明知道这很危险。”
殷不染面无表情地与宁若缺对视,一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模样。
见她貌似不在意,宁若缺一下子又急又恼:“就算你有理由,我也不能接受。”
她体验过神魂被撕扯的痛苦,所以更不能忍受殷不染的行为。
于是殷不染又偏过头,微微眯起了眼睛,竟然还有几分委屈。
宁若缺差点没给气笑。
很显然,某人也明白自己的行为欠妥,但她不想承认,还试图装可怜混过去。
宁若缺脑子里抑制不住地产生了某些强硬的想法,想让她长点教训。
“对我倒是千般叮嘱,对自己怎么就不一样了?”
“……”
许是宁若缺不肯让步,半晌后,殷不染揪住了宁若缺的衣袖:“好吧,那你要如何罚我呢?”
宁若缺不说话,表面上不为所动,实则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起来了。
她本来想扣下今天的麦芽糖,但一想到殷不染被苦得恹恹的样子,又心软。
冲她这副模样,凶也凶不太起来,甚至都不敢碰她。
最后实在想不到什么合适的手段,让殷不染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她只能自顾自地生闷气。
宁若缺摸出安神补灵的药丸,递到殷不染嘴边。
她郁闷地开口:“还没想好,先记着。”
殷不染张嘴,连同宁若缺的手指也一口咬住,用略微湿润的双眼盯着她看。
宁若缺:“”
手指湿漉漉的,被殷不染示好性地舔了几下。
她努力板起脸强调:“下次不能再这样了,至少要和我商量!”
而殷不染直接软绵绵地抱住她:“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几番撒娇下来,哪怕宁若缺并不想轻易揭过,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就吃这一套。
挣扎不过几息,她妥协地揉揉殷不染的头发。
方才还凶巴巴的,现在却不自知地柔和了眉眼,长叹一声:“有哪里不舒服吗?”
殷不染摇摇头:“我没能看见他的记忆。”
她斟酌着开口:“但很奇怪,他识海里没有术法痕迹,妖气也探查不到。我从未听过这种手段,到底会是什么……”
任殷不染拨弄篝火、兀自想得出神,宁若缺用披风裹住了她。
没多久,远处的打斗声也归于平静,楚煊的身影隐约可见。
她同下属交谈了几句,随即河滩上的人渐渐散去,伤患也被抬去更安全的地方修养后,她才风风火火地赶回来。
人还没走近,声音先传到:“还有没有热乎的,快让我吃几口!”
殷不染瞬时拿出很多串烤馒头,都是热气腾腾冒着烟,只是看起来有些热过了头。
一半黑、一半白,可谓是口感和味道都很丰富。
楚煊挑眉。
殷不染淡定道:“我之前放火上,忘了。”
她本来是想等宁若缺回来吃的,后来赶着去救人,哪曾想这么短短的时间,就变成了这样。
“也行,都能吃,”楚煊毫不嫌弃,一屁股坐下,把糊掉的部分掰开:“哎哟,累死我了。”
她囫囵吞下去,就开始嘻嘻哈哈地讲她这几天如何与那些妖兽斗智斗勇。
宁若缺听着,时不时瞥一眼殷不染手里的烤串。
只是还没歇多久,那催命般的铃音再度响起,听得人心一紧。
几道流光划过,整个营地又忙碌起来。
楚煊长嘶一声,也不叽叽喳喳地闹了。
她几度回头,仿佛这种时候看殷不染烤串,都比打打杀杀的有趣。
毕竟是多年好友,宁若缺不忍看她这般,主动道:“这次换我去吧。你帮我照看一下染染。”
话音刚落,楚煊瞬间喜笑颜开,点头如捣蒜:“好嘞,谢谢谢谢!”
宁若缺踩上剑,不多时飞到营地边缘。
瀑布的水声已然听不见,唯有阵法的光芒依然清晰。
她来时几个法修正在与一头三尾狸缠斗,看样子游刃有余,其余人也已做好了防备。
宁若缺脚步迟疑几分。
她转身,却是向着瀑布阵眼的方向去,身影如墨般隐入夜色里,彻底消失不见了。
第120章 向人间去 “吾爱众生,自然爱你。”……
惦记着殷不染的话, 宁若缺想去看一眼镇物惊鸿剑。
那个神魂被摄取的修士仔细想来太诡异,让她非得亲自去确认一下不可。
存放镇物的地方就在瀑布洞窟里,宁若缺燕子似的穿过水流, 贴着墙掠过两名看守的剑修。
其中一个警觉地拔剑:“刚才好像有人过去了!”
头顶也有什么东西闪了闪,那是楚煊设下的用于警戒的法阵。
宁若缺显露出身形, 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行踪。
剑阁少女愣了愣,低头行礼:“是、是剑尊啊。”
宁若缺颔首:“嗯,惊鸿剑在哪?我想去观摩观摩。”
“前面左拐的房间, 何长老守着。”
宁若缺:“谢谢。”
她眨眼消失在通道尽头,一切又恢复了原状,仿佛没人来过。
少女依然满脸懵:“她就这样过去了?”
鉴于宁若缺的良好名声,也没人怀疑她的动机。
她只是没想到,剑尊还怪有礼貌的,瞧着也平易近人, 没什么架子。
另一个撇嘴, 语气隐约失落:“我还以为是来找我们切磋的呢。”
少女对此啧啧出声:“你还真敢想啊。”
过了良久,安静的通道内再度响起她的叹息:“唉,其实我也想……”
试问哪个剑修不向往极致的剑术, 想要与之比试一二呢。
再说宁若缺, 她拐过弯、踏进似乎是仓库的房间,果然见到了封印在重重禁制下的剑匣。
即便房间昏暗、剑匣古朴,也难掩其锋锐无匹的气息。
据说千年前的修真界并不像现在这般,那时候九重天的神明尚在,人间香火鼎盛。无数修士倾尽一切,只为证道飞升。
可宁若缺去过九重天,只觉得那里也没什么好的。
她就这样注视剑匣良久,手中的道隐无名剑寂静无声。
直到门外忽地响起脚步声, 宁若缺环顾左右,轻巧地落到角落里堆积的木箱子上,隐匿起身形。
来人却并非剑阁少女口中的“何长老”,反倒是个熟人。
一身缟素似的衣裳,脸色也苍白得很,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向惊鸿剑。
那些禁制不知何故失去了效用,竟然任由她靠得越来越近。
烛影猛地一蹿,长剑破空,直指江霭的咽喉,明晃晃的剑身上倒映出宁若缺平静的脸。
再往前一步就要见血了。
这般不客气的动作,江霭却只是无所谓地笑笑,当真退了好几步。
她很快敛了神色,淡然道:“剑尊似乎误会了什么。好歹是我剑阁的秘宝,我只是例行检查罢了。”
宁若缺则挽了个轻巧的剑花:“确实是误会,我观摩惊鸿剑入迷,没认出你来。”
随后话音一转:“你觉得这剑如何?”
语气坦然得很,好似方才的争锋相对只是错觉。
江霭这次沉默几息,才开口:“神明旧物,是难得能与‘道隐无名’相提并论的神剑。”
不待她继续,宁若缺又道:“闲来无事,我想请江道友切磋一二。”
其实是她上次在太一宗和江霭对过几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回去后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决定找个机会和江霭再打一架试试。
对方迟疑地皱眉:“这……实不相瞒,我的伤并未痊愈。”
话都这么说了,宁若缺总不好逼一个伤员陪自己过招。
她光明正大地将人打量一番,而后掉头就走。
据她所知,剑阁阁主暮成雪并不是会“压榨”同门的人。还是说,此行是江霭主动要求的?
尚未踏出房间,她身后却倏尔响起江霭的声音:“不过罢了,难得有这么个机会,还请宁道友手下留情。”
宁若缺顿了顿,一边摸出传讯用的符箓通知楚煊,一边慢吞吞地提要求:“出去打。”
两人走到瀑布外,寻了个没人又开阔的河滩。
记着江霭的伤,宁若缺剑尖点地:“江道友先请。”
对方没有客气,长剑出鞘,衣袖翩飞如白鹤。
带起的罡风与灵压撕开宁若缺的袖口,宁若缺轻飘飘地一瞥,侧身相让。
江霭的剑气与她自身不同,如风如雨,骤然刮过河滩,摧折草木。
宁若缺提剑挡下,动作很慢,却将江霭防得密不透风。
她不出招,就只看着,偶尔忽地斜出一剑,也只是为了逼江霭防守。
剑刃相碰的声音格外刺耳,逸散出来的灵气甚至令河流结上一层薄冰。
陆陆续续有人注意到此处的情况,不敢上前,只远远地在外围看着。
又是一次交手,无名剑压向江霭执剑的手,发出嗡鸣。
宁若缺却忽然轻声道:“你的剑法很奇怪。”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
江霭被逼退几步,脸色更加惨白。
她平静地注视着宁若缺,宁若缺也回看她:“剑阁的剑法正气浩然,你的剑法空有其形,却无其意。”
“缪红香说你自道侣陨落以来性情变了许多。虽是情有可原,但剑修的剑从不说谎。”
宁若缺不信,会有剑修使用不适合自己的剑法。
更何况江霭身为剑阁的执法长老,就算真的想不开、心魔缠身了,剑法也不该如书本上那般刻板僵硬。
她并不擅长那些弯弯绕绕,于是直接问:“你究竟是谁?”
夜风带来浓重的水汽,凉到有些刺骨。
眼前人少见地笑弯了眉眼,对于宁若缺的质疑,她仿佛没有任何脾气。
“好独特的辨别方式。剑尊不信人,却会信一把剑。我的魂灯可从未熄灭过,这一点阁主也能证明。”
她修炼的也是正统剑法,并没有反噬的迹象,被选为仙盟副盟主后,最大的错处也不过爱和稀泥而已。
宁若缺却脱口而出:“剑阁送来的剑匣里什么都没有。”
这句话乍听起来没头没尾的,江霭自然而然地挑眉:“嗯?所以你怀疑是我动的手脚?”
宁若缺摇了摇头:“不,我只是觉得,暮成雪的心眼和她的剑一样多。如果你真的没问题,她应该不会特意送来空剑匣。”
她先前确认过,楚煊并不知道剑匣是空的。若只是想避免镇物出事,不至于连楚煊也瞒着。
许是见她们太久没动,围观的人陆续散开,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就格外显眼了。
以至于更无遮无拦的视线落到宁若缺身上,似乎要把她盯出个花来。
宁若缺浑身一僵,有些分神地想去探寻殷不染的表情。
恰逢江霭向前几步,宁若缺下意识地提剑,却没想江霭只是与自己擦肩而过。
耳边同时响起她的声音:“现在的你,还能像百年前那样杀死我吗?”
一股寒意沿着脚底蹿到脊背,如坠冰窟,道隐无名剑不受控制地震颤。
宁若缺偏头,瞥见了江霭嘴角的弧度、以及被她拿在手中把玩的血红色妖丹。
“你——”
她假设过很多,比如江霭其实是擅长幻术的九尾狐,能操控人神智的鸱鸟,又或者是某种夺舍的秘法。
可怎么也没想到……
饕餮,以人的欲望为食、带来无数灾祸的饕餮。
宁若缺曾以自己性命相搏的饕餮。
她倏尔想起司明月的预言,想起不知为何被改变了记忆的颜菱歌,被强行运转的蜃海境。
想起了那些因为各种可说不可说的原因,选择握住妖丹的人。
她声音沙哑:“引我寻剑、又让我恢复记忆的人是你?”
江霭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
她没有回答,可宁若缺分明从中读出了一种令她印象深刻的情绪。
曾经的宁若缺对饕餮拔剑时,它也这么看着她。
轻蔑。
不需要掩饰,被发现了也无妨,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
饕餮便是如此,人的喜怒嗔痴都是它的食粮。
但它最爱的还是看人挣扎,越是强烈的情绪越能激发最深的欲望。
那枚血红色的妖丹在‘江霭’手指间翻飞,被高高抛起。
光芒闪过,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吸入其中,使得妖丹愈发饱满诱人。
如同应照一般,一名围观的修士猛地倒地,剧烈抽搐起来。
彼时,水岸边的殷不染还在同楚煊说:“江霭与我们未免也太有缘了。”
相处得越多,她就越发不爽,总觉得这不像是巧合。
见对岸的两人不动了,她眯起眼睛:“宁若缺的表情好像不对劲。”
不待她细想,近处传来惊呼,殷不染寻声来到抽搐不已的修士身边,下意识地就要为她治疗。
“殷不染!”
是宁若缺的声音,殷不染回头:“嗯?”
无名剑擦过她的白发,刺穿了目光呆滞、正要一掌拍向殷不染的修士。
楚煊也反应过来了,将殷不染拉到自己身后护着。
一股灵压轰然炸开,嗡鸣声几乎要刺破耳膜,就连瀑布水也为之一滞。
铺天盖地的水珠倾泻如雨,楚煊骂了句脏话,不断丢出术法和符箓抵挡。
好不容易等到烟尘散尽,她却骤然瞪大了眼睛。
一只羊身人面、腋下生眼的巨兽虚影正俯瞰着她们。
许多人都没有见过饕餮。
但当它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那就是它。那种油然而生的恐惧感,是镌刻在所有人魂魄中的记忆。
巨兽轻飘飘地抬爪,朝楚煊和殷不染压下来。
比楚煊更快的是宁若缺的剑,千百道剑光横栏在巨兽爪下,将夜晚照得亮如白昼,那只兽爪便迟迟不能落下。
可饕餮依然不屑,连头颅都未曾低下。
人怎么可能与妖神匹敌。
它长尾一甩,罡风将土地硬生生地劈开,本就尚未稳定的法阵开始急促地闪烁。
“我的阵!”
这下子楚煊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最后还是咬咬牙,朝着兽爪迎了上去。
四周不断有沉闷的嗡鸣响起,像被关在一口大钟里,逼得她烦躁地大叫:“什么声音好吵啊!”
她不知道,这道声音在宁若缺听来十分清晰。
她执剑的手未移分毫,饕餮却在她耳边呓语。
“你现在变得十分‘美味’了。”
“你的道心还和当年一样坚定吗?”
饕餮俯首,眼中倒映出惊惶失措的殷不染。
它语带戏谑地问:“你敢——”
“再回头看她一眼吗?”
灵气乱了。宁若缺喉咙涌上股腥甜的血,连带着剑阵倏尔一晃。
兽爪压下三分,她重新调整自己的气息,然而平日里如臂指使的道隐无名剑,此刻在手中仿佛重若千钧。
眼见尖锐的爪尖快要刺穿她的胸口,饕餮的嬉笑声越来越大。
一道金莲自宁若缺身后腾起,悄然绽放。
浩瀚灵气如水荡漾开来,剑光变得巍然不可动,却未带来压迫感,只教人觉得神清气爽。
饕餮的虚影眯起兽瞳,没有丝毫留恋,转身遁入浓稠的黑夜里。
确认饕餮确实消失不见后,宁若缺方才收剑。
莲花的金光渐渐凝实。
云散风清,月光清凌凌地照下,为尘簌音笼上一层薄纱。
比起九重天上的见面,如今的神女似乎更加虚弱,鬓角平添了白发,身形风一吹就能散了。
她看向宁若缺,神情一如既往地温柔,却开口:“你得尽快做出选择了。”
宁若缺缓慢地眨了眨眼,竟有些茫然:“什么选择?”
尘簌音耐心地回答道:“不成神,你只会失去她。”
宁若缺不禁想反驳。
话到嘴边却吞了回去,成了一根扎进咽喉的隐刺,一想到,就会闷出苦涩的血。
她不说话,听见殷不染喊:“宁若缺,你有没有受伤?”
来人焦急地拉住她,因为跑得太急,发髻都乱了。
殷不染握住宁若缺的手,是与往常截然不同的冰凉。
她皱起眉,看向尘簌音。
楚煊的脑袋还嗡嗡响着,见这三人之间的氛围如此诡异,也不敢吱声了。
打破这般寂静的是一道染着酒气的影子。
人也不知道从哪儿晃出来的,随随便便地往尘簌音面前一站,将宁若缺与她隔绝开来。
张嘴就是轻快地感叹:“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晏辞朝宁若缺摆摆手:“这件事你们不用管,走吧。”
宁若缺抿唇,没动。
她是有话要说的,可晏辞没管她走没走。
笑意盈盈的剑修向尘簌音走去,发间系着的红绳轻晃着,格外惹眼。
她问:“神女可还记得我?”
尘簌音颔首:“记得,你是吾师妹。”
晏辞笑得更加灿烂:“神女可还爱我?”
尘簌音:“自然。”
她垂眸,眼底的温柔像一泓清洌可鉴的水,能照见天下众生。
更容不得丝毫的保留。
她说:“吾爱众生,自然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