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提这个, 江照雪僵住。
旁边叶文知有些疑惑:“摆摊?作弄?”
“呃……”
江照雪一听叶文知直接询问,赶紧打断,不想让人去重复她如何诈骗的过程, 只追问陈昭道:“你如何知道?”
“其实在下一直暗中观察着城中所有能人异士, 所以仙师一进泰州城, 在下便已在关注。与仙师有关之事, 都有调查。”
陈昭实话实说。
江照雪也就明白了,敢情她整个诈骗全程都是有观众的。
她有些尴尬咳嗽一声, 也不多问, 只道:“那个,这个庄燕……是什么情况?”
“具体不太清楚。”陈昭思考着, 只道,“只知道他家曾经有这么一个女儿, 后来因为家里穷,养不活,打小便送走了, 之后再也没见过,大家都猜测, 他们是送人了, 可……”
“可她死了。”
江照雪肯定开口, 看向叶文知:“这是你确认的, 是吗?”
“是。”
叶文知说着,面路怀念之色:“我认识她的时候, 只有九岁, 那日我受先生训斥,心中难过,然后同陈先生回家, 夜间经过城头桥附近时,车轮坏了,先生让我下车,带人修马车,我便寻了个角落,偷偷哭泣,随后就遇到了一个女孩,她说她叫燕儿,问我怎么哭了,我就同她聊天,她虽然只有五岁,但很懂事,安慰我,等我离开时,我见她衣衫褴褛,想送她件衣服,问她送去哪里,她便告诉我,让我用纸衣到城头桥下烧掉,念她的名字庄燕即可,那时我才知道——她是个死人。”
叶文知明显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口头上说着见鬼,面上却毫无波澜。
江照雪不由得偷偷看了一眼叶天骄,见对方眼中已经开始产生惧意。
他胆子是真的小。
江照雪再一次确定,而叶文知则和这个弟弟完全相反,平静道:“我自幼跟随陈先生,鬼魅见过不少,知道除非枉死,否则普通人的魂魄对人并没有太大的恶意,于是我在离去后,过了几日,我带着陈先生回来,让人用纸剪了衣服,回到桥头,给她烧了件衣服。可陈先生说,人鬼殊途,所以我便同她道别,可是她请求我,希望我每年给她一件新衣服,于是每一年,我都会去城门桥头,给她烧几件新衣服。”
“烧衣服?”陈昭闻言面露惊色,“大少爷为何不同我说?!”
“同你说你还让他去?”江照雪了然,看了一眼陈昭,直接点出来,“你们把他管太严了!”
陈昭一僵,叶文知也不否认,垂下眼眸,轻声道:“那时候……课业繁重,家中总是说,我是长子,必须严守家规,出门在外,一举一动,皆是叶家的颜面,人前,我不可有失仪,独在她面前……”
他可以失态。
他可以埋怨夫子,可以反对父母,可以憎恶友人,可以玩笑他人。
而这个幼年早去的孩子,对世界的规则一无所知,她不明白他说这些多么离经叛道,只会穿着他烧给她的小裙子,坐在河边听他说这些厌烦的事。
于是最初是一年去见一次,后面越发频繁,慢慢他们便成了朋友。
“十六那年,我打算为她过一次生日。”
叶文知喃喃,手指微蜷,轻声道:“而那一日,陈先生为人做法,超度了一位徘徊世间的亡魂。那一日我才意识到,她停留在这世上,是因为所有牵挂。”
于是那天晚上,他们坐在河边,他回头看着这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终于询问她:“除了裙子,你还想要什么吗?”
庄燕听着,转过头来,她眨了眨眼,想了许久,才道:“我想回家。”
“回家?”
“啊,”庄燕抬头看向天上月亮,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女,只是相比普通女子,她身上多了一层魂魄独有的荧光,她笑着看着天空,温和道,“我想有一个家。”
可是,会出现在城投桥下的女孩魂魄,不可能有家。
她们是被抛弃的存在,生无可去,四无可归。
哪怕他带着她回去,她能得到的,也不是家,只是失望。
他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在迟疑许久后,缓声道:“那……要不……我给你搭一座房子。”
庄燕听着,转过头来,就见叶文知思考着道:“我给你房子,我给你供奉,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燕儿,”叶文知慢慢高兴起来,认真道,“我给你一个家!”
庄燕眼中满是诧异:“你给我一个家?”
“没错,”叶文知越想越高兴,“谁说父母才是家呢?燕儿,你长大了,你可以有自己的家呀。”
“可我没有家人。”
“我可以当你的家人。”叶文知温和看着她,“你把我当哥哥,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庄燕听着,愣愣看着面前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少年,只小心翼翼开口:“那……你会抛弃我吗?”
“不会。”叶文知认真道,“未来,我永远是你的家人。”
“等等。”
江照雪听着,终于察觉不对:“你说她长大了?”
这一提醒,在场所有修道之人都反应过来,面露惊色,叶文知不明白大家的反应,只道:不错,怎么了?”
“她不是五岁孩童的模样?”江照雪再次确认。
“我认识她十余年,她怎么可能一直是孩童模样?”叶文知疑惑反问,“我长大了,她自然该长大。”
“可是……”叶天骄颤颤出声,“她是鬼啊。”
这话出声,叶文知僵住。
他终于反应过来,对啊,她是鬼啊。
她死在五岁,她不该再长大了,她死了就是死了,她怎么会一直在长大呢?
“而你,给她建了房子?”江照雪继续追问。
叶文知点头:“是……”
“你给她供奉?”
“不错。”
“你有没有画过她,或者为她塑像?”
“有。”
叶文知一开口,陈昭和叶闻真都倒吸一口凉气,叶闻真不由得轻喝:“荒唐!人只能供奉神,怎么能供奉鬼?!”
叶文知面露茫然,江照雪却已经有数,只道:“这个孩子,怕是有些仙缘,以鬼身入道,早已成了鬼修。之后又受大少爷供奉,而大少爷七世善人之功德,供奉这么几年,她怕……已经是鬼仙了。”
人、仙、神。
这是修道者身体之间不同的级别。
三者不同,在于人身为自己修仙,而仙、神之身,则可受人供奉,汲取天地各类力量为己身所用。
鬼修不可怕,可鬼修若得仙身,那就极为麻烦。
就像创造九幽境的九幽玄冥大帝,便是鬼修得道,打得真仙境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害怕。
毕竟……鬼修汲取怨气,这天下间,怨气太多了。
江照雪听着这集齐了所有麻烦的组合,简直想为叶文知鼓掌,但是又不敢刺激病人,只憋了半天,忍不住道:“好好地……给她建房子塑像做什么,你说你这人……”
江照雪说着,咬牙切齿:“挺闲呐。”
“可……”叶文知听着,有些想不明白,“她就算是鬼仙,她做错什么了呢?”
这话将江照雪问住,她一时也答不上来。
人之所以为鬼,徘徊世间不去,就是因为心中存在执念。因此以鬼身入道者,大多戾气深重,而鬼仙汲取的,又往往是天地怨气邪念,所以现在出现的鬼修,大多滥杀嗜血,很少有无辜。
可修道毕竟只是一种方式,以鬼身入道,就一定是恶吗?
江照雪不敢答,只道:“那之后呢?你那时候十九岁,你二十一岁开始昏迷不醒,那之前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叶文知听着,皱起眉头,“我只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我高中之后。当时我得到消息,要离开泰州城,日后在京城任职。我本来是想,收拾好行李,就找她拜别,结果那天……她来了。”
“她竟然来了叶府?!”陈昭大惊,“我怎不知?”
“她站在门口,我听见她叫我。”叶文知回忆着,“当时我走出去,就见她一身红衣,撑伞站在门口等我。”
“夜里?”江照雪追问。
叶文知摇头:“白日。”
“漂亮!”江照雪嘲讽鼓掌。
叶闻真痛苦闭上眼睛,陈昭也是痛心疾首。
鬼修入道,受七世善人供奉,造庙宇(建房),塑金身,白日便能出门……
来十个陈昭叶闻真也不够杀。
叶文知听出大家的意思,也有些自责,但知道也无法挽回,只能尽量多一点给大家提供信息,继续道:“她站在家门口,问我能不能进来,我便邀请她进了叶府。”
“完了家里阵法也没用了。”
叶天骄也听明白了,忍不住道:“哥你怎么回事,哪儿有人把鬼往家里迎的?”
“因为他供奉她,不自觉便会被她控制心神。”江照雪解释给叶天骄听,“惑人心神本就是鬼魅的本事,更何况你哥还主动供奉她?”
“她问我是不是要走了。”叶文知想起那天,神色中带了几分低落,“当时我告诉她,我要入京做官,我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泰州城,但我会回来看她。她就说……我抛弃她了。为此我们大吵了一架,那是我们吵得最厉害的一天,我说很重的话……”
在她质问他:“你是不是忘了承诺过我什么?”的时候,他终于崩溃。
他抬头死死盯着她,怒喝询问:“那你要我怎么办?我随便说一句,你就要让我在泰州城困一辈子吗?!”
这话让庄燕愣住,看着面前从不在人前表露任何恶意的青年死死盯着她:“你只是一只鬼,我难道要为了一只鬼放弃我大好前程?我给你够多的了,你知足吧!”
庄燕不说话,她只静默看着他,再次询问:“所以,你要抛弃我了?”
“我……”
“像我们的爹娘,像这世人,像所有人一样?”
她开口,声音在每一个字出来时,慢慢变成了许多人的声音。
那一瞬间,他终于感受到惧怕,他惶恐退了一步,少女察觉,抬起眼眸时,目光中露出失望:“你怕我?”
“我……”他不知如何应答,在她问出声时,他也觉自己不对,忙道,“我不是……燕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嫌弃我?”
庄燕没有动作,只站在他面前,追问他:“你觉得我是一只鬼,不如你的锦绣前程,你害怕我,你不想要我,你放弃我,是吗?”
“我会回来的……”
“怎么证明?”庄燕盯着他,追问,“你答应过我会给我一个家,会当我的家人,不会抛弃我,你如何证明你不是抛弃?”
“你想怎么证明?”
“你要永远保护我。”庄燕平静道,“如果有人想要我烟消云散,你要保护我。”
“当然。”
听到这话,叶文知立刻认真起来,他虽然离开,但是他也不会容许他人欺辱她,更别提要让她烟消云散。
庄燕听到这话,笑了起来:“叶哥哥。”她说着,伸出手,触碰到他的衣衫。
叶文知被惊到,然而在她碰到他腰间时,他看着少女美艳的眉眼,还是僵在原地,仍由她拉开他的衣服,轻声道:“你要永远保护我,永远记得我,永远爱我。”
“无论我变成什么模样——你永远庇护我。”
“那夜过去……她就走了。”
叶文知似也知自己行事放荡,他低着头,不敢抬眼,哑声道:“之后第三日,我启程离开,结果,刚出泰州城城门,便呕血不止,从那以后……我便开始重病缠身。我大约知道与她有些关系,但是我总想,她大约也只是在生气,终究是我对不起她,等她气消,或许就好了。可没想到……”
叶文知苦笑。
江照雪总结:“可没想到,三年,她既不见你,你也不见好转。拖累了陈昭这么多人,你也拖不下去了。这些年瞒着,是怕陈昭去收了她是吧?”
叶文知不敢说话,陈昭痛心疾首:“大少爷你糊涂啊!鬼魅怎可相交?他们都是害人的东西,你……”
“别骂了,”江照雪见陈昭控制不住自己数落起来,打断道,“你现在骂也没用,更何况,他这么离谱——”
江照雪抬眸看向陈昭:“不也是因为你们压得太过了吗?更何况,谁又说鬼魅就一定是错呢?现下情况也已经很清楚了,那个庄燕应当是修成了鬼仙之身,与大少爷有了夫妻之实,大少爷又承诺了庇护她,从此以后,她便受大少爷的气运庇护。她所犯下的罪孽,都会算到大少爷头上。她罪孽深重,有了天罚,或许她已经强大到可以隐藏大少爷,因此这些年怨气盘踞在叶家,就是为了保护大少爷不被天道发现,一旦驱散,大少爷或许就会立刻毙命。”
“可既然天道没有发现,我哥为何还是昏睡不醒?”
叶天骄想不明白。
江照雪解释道:“一来,凡人之躯被与怨气长期共存,阳气削弱,身体自然衰败。二来,人若作恶,气运自散,气运消散之时,身体也会随之衰败。”
“那现在怎么办?”叶天骄着急起来,“我哥就要一直为她受过了?”
“既然答应了……”江照雪思考着,缓声道,“也只能如此了。”
“啊?!”没想到江照雪就这么认命,叶天骄大惊。
陈昭和叶闻真也是一愣,江照雪劝说道:“好歹是你嫂子,你哥愿意,你也别管太多。行了,事情查清楚了,以后多给你哥补补,你嫂子会保护他的,把剩下一半玉灵芝结账给我,我带我家子辰走了。”
说着,江照雪转身欲走。
叶天骄一听急了,赶紧上前,想要攀扯她,裴子辰用剑江叶天骄的手一压,疏离有礼道:“叶二少爷,男女授受不亲。”
“哎呀你滚开!”
叶天骄愤愤一推,然而裴子辰纹丝不动,叶天骄惊怒回头,裴子辰平静立在原地。
两个少年你瞪我我看你僵持在一起,陈昭反应过来,赶紧道:“我送江仙师。”
说着,陈昭跟着江照雪走出去,叶天骄见了,慌忙想追,他挪一步裴子辰挡一步,等最后叶天骄只能站在这墙一样的少年面前,急道:“姐姐!仙女姐姐!你别这么走啊,你管管我哥……”
“管不了。”江照雪摆手,“子辰,走啦。”
“可她杀人啊!”叶天骄试图用庄燕做过坏事挽留江照雪,“她都坏到引起天罚了,仙女姐姐你不管吗?”
“关我屁事。”江照雪提高了声音,“记得结账!”
这话说完,她走出院子,没了人影。
确定叶天骄看不见江照雪后,裴子辰才抱剑回身,跟着江照雪离开。
走之前,叶天骄感觉自己似乎被瞪了一眼,他又觉得是错觉,忍不住询问旁边叶闻真:“九叔,刚才那个裴子辰是不是瞪我?”
“裴小道君温润守礼,怎会瞪你?”叶闻真有些奇怪,一甩拂尘,只道,“记得把账结了,把玉灵芝给人家送去。”
江照雪裴子辰来时没带什么东西,走时打包得也很快。
陈昭忧心忡忡送着江照雪出门,将玉灵芝交给江照雪,两人视线一对,陈昭心情沉重,只道:“今日一别,日后不知何时能与江仙师再见了。”
“不妨事,以后有机会我来看你们。”
“仙师恩德,叶氏铭记在心。”
陈昭拱手,随后将一块令牌交给江照雪:“这是叶家的令牌,日后只要是叶家产业,江仙师都可出示此令牌,叶家自会帮忙。”
江照雪笑着收过令牌,抬眼看了看被怨气笼罩的屋子,想了想,劝道:“陈先生,大少爷与那庄燕也算一段姻缘,大少爷现下,但只要庄燕护他,他也是能活下去,庄燕乃鬼仙,在下的确无能为力,陈先生也好好惜命,不必勉强。”
“明白。”
陈昭点头叹息,随后行礼道:“江仙师走好。”
江照雪和陈昭别过,带着裴子辰离开。
等回到他们两个人住的小院,一到门口,江照雪便见掉在地上的八卦镜。
裴子辰见状皱起眉头,江照雪却早已有准备,叹了口气道:“叶府进不去,就来我这儿撒野了。”
裴子辰听着,警惕推开大门。
一开门,两人便见屋中一片狼藉,整个院子仿佛是被打劫过一般,家具七零八落,床帘床单都被扔到地上,柜子里的东西都被翻找出来。
江照雪挤出笑容:“好家伙。”
裴子辰见状也有些恼怒,但没有多言,只道:“师娘,今日先找一家客栈吧。”
江照雪翻了个白眼,忍气吞声道:“走吧。”
说着,她去简单找了些行李,给裴子辰打包带走,随后带着裴子辰在整个城中阳气最足的地方寻了一间客栈。
进去开房时,江照雪扔了银两,直接道:“天字上房一间。”
听到这话,裴子辰惊疑不定看去,江照雪却没做声,裴子辰知道江照雪不会乱来,不敢多言,心里七上八下,在小二“公子夫人”的招待声中,跟着江照雪僵硬走到房间。
等进屋之后,裴子辰便再也按捺不住,赶忙道:“师娘……”
“子辰!”
江照雪在他开口瞬间,牛一样往前一冲,猛地撞进裴子辰怀里,急切道:“可想死我了!”
裴子辰整个人脑子“轰”地一下,整个人僵在原地。
“师……”他结巴着,脑子懵懵的。
他知道江照雪不会无缘无故做这些,可环绕在他腰间的手,贴在他身上的柔软的躯体,都冲撞着他的理智。
而江照雪也知道裴子辰胆子小,不能搞得太过,赶紧松开,拉着他道:“赶紧上床,在叶府几日可憋死我了。”
说着,裴子辰便感觉外面有灵力涌动,他终于回来几分理智,被江照雪带到床边。
江照雪将他往床上一推,柔弱无骨的手根本没有什么力道,却就将他推坐在床上。
江照雪抬手挑下床帘,看着坐在床上的人似笑非笑:“我看叶二少爷推你半天都推不动,怎么我一碰就倒呀?”
这话让裴子辰脸瞬间变得血红,他低声道:“师娘……”
“好啦,不逗你了,”江照雪扬了扬下巴,朝着床里道,“进去。”
裴子辰听着,僵硬着脱鞋上床,等进去之后,江照雪赶紧跟了进来,随后便拿出一叠符咒,一面贴一面道:“之前被那个死鬼撞见,可把我吓坏了,还好你把你师父杀了,不然我拿什么脸做人。”
裴子辰:“……”
江照雪说着,演上了瘾,继续道:“这次也不知道那些叶家人跟没跟上来,要再被人撞见,我抹脖子死了算了。你先不要着急,等师娘贴好再来疼你。”
裴子辰:“……”
江照雪一面编一面贴符。
叶天骄灵力微弱,写的符不堪大用,但毕竟是天阶金灵根,又是高阶符咒,贴多一点,用来藏匿,倒也没有大问题。
等她把满床贴得都是符纸之后,裴子辰也已经习惯下来,等江照雪贴完符咒回头时,便见他端端正正坐在墙角,垂眸看着床上花纹,周身气质沉静浩然,浑然一副不食人间烟火模样,把这床帐中的暧昧氛围冲得干干净净,感觉下一秒他就能讲起经来。
江照雪被这气势一压,轻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坐在裴子辰对角线上。
等这么一坐,她瞬间又想起,她千辛万苦把人弄进床帐是来和他讲道德经的吗?
她是来商量计划的!
“别坐那么远。”
江照雪赶紧往前挪了挪,招呼裴子辰过来,压低声道:“这床太大,符没那么多。”
裴子辰闻言一顿,终于还是上前。
等两人面对面用最近距离坐下,江照雪赶紧又用符文将他们周边贴了一圈。
贴完之后,江照雪感应了一下,这才抬手取出一个小钟。
这只小钟倒扣在江照雪手心,江照雪递交给他:“这是山河钟,你把它打开,才算彻底隔绝外面。”
裴子辰得话,按照江照雪的指示,打开山河钟。
等山河钟变大倒扣在床上,将两个人彻底遮掩,江照雪终于松了口气。
裴子辰却是看了一眼已经化作无形的山河钟,心中有些疑虑,抬眸看向江照雪:“师娘,为何我可以用您的法器?”
这话让江照雪僵住。
原因当然是因为锁灵阵让他们神魂相连,他本质就是她法器总管,人形法器护理机,他当然能使用她的法器。
只是此时不能告知她,江照雪轻咳一声,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个,你的灵力在我身体里运转过……”
一听这话,裴子辰瞬间想起前夜尴尬的情况,他心上骤乱,根本不能多想,只立刻道:“弟子明白了。”
“好了说正事。”
江照雪岔开这个话题,冷静道:“如果庄燕是鬼仙,今日我们说的话她都是听到的,她若不想让叶文知说出来,随时可以打断,可她却让叶文知告诉我们。”
“就是因为她想让我们知道。”
裴子辰笃定开口,江照雪点头:“她应当是想让我走,所以暴露鬼仙的身份,就是要让我知趣别自找麻烦。”
“所以师娘将计就计,先离开叶府。”裴子辰想明白江照雪的行径,“而她也并不放心我们,默默跟上,所以师娘做了这一出戏。”
“不错。”
江照雪颔首,思考着道:“现下她受了天雷,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其实也是我们最容易下手的时机,陈昭已经派人通知天机院的人来,我们要尽快做好铲除她的准备。”
“铲除她?”裴子辰微微皱眉,“如何做?”
“其一,要找到她的庙宇,将庙宇捣毁,伤她根基,以免她再汲取力量。其二,必须找到她的尸身,知道她的死因,对她尸身进行超度,消除戾气,削弱她的力量。最后,借由她的尸体,解开她和叶文知的契约。”
江照雪轻敲着床板,仔细分析着:“叶文知是七世善人,天罚能罚到他头上,证明庄燕绝非普通鬼魅,连叶文知的气运都庇护不住了。如果我们能切断叶文知对她的庇护,天罚落到庄燕头上,我们再趁机动手,便是十拿九稳。”
“弟子明白。”
裴子辰点头。
江照雪看了一眼床帐外,继续道:“不过,鬼魅心思难测,我们现在在骗她,也不一定她是不是在骗我们。我怕她其实已经打定主意杀人,想把我们骗着分开,所以今夜我只定了一间房,我们尽量不要分开。”
“是。”
“那……”江照雪看了看床,小心翼翼试探,“我们一起睡?”
听到这话,裴子辰面色一僵,江照雪赶紧道:“咱们刚在她面前一起钻了床帐,晚上分开睡看着有些奇怪。”
“弟子明白。”
裴子辰听江照雪解释,转过弯来,倒也冷静下来,认真道:“弟子打坐就好。”
“你想得开就行,”江照雪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颇为认真,“出门在外,不拘小节,以后多的是这种情况,你不要太有心理负担。”
裴子辰听着这话,抬起眼眸,江照雪见他神色中尽是打量,疑惑道:“怎么了?”
“师娘,”裴子辰盯着她,敏锐道,“您不想离开这个时空,是吗?”
这话问得太过直接,让江照雪一时紧张起来。
她尴尬笑起来:“你这话说得,我灵力都没有,我怎么会不想走呢?”
裴子辰不出声,他只静默看着她。
江照雪被他看得害怕,突然有些怀念叶天骄,但凡裴子辰有叶天骄一半愚蠢,她此刻都能放松许多。
可偏生裴子辰这孩子,人品端正,却聪明得让人害怕。
她只能继续找补:“我……我还想早点回去见家人呢。我肯定比你想走啊!”
听到这话,裴子辰一愣。
随后他便反应过来,过去江照雪几日不见沈玉清,就要闹到落霞山来。
凡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没有挂念的人,可江照雪却还有挂念的丈夫。
他意识到自己胡思乱想,一时慌乱起来,忙道:“是弟子误会了。”
“没事没事。”江照雪见逃过一劫,摆手道,“你别多想,要是能走,我一定会走的,你放心。”
“是。”
裴子辰垂下眼眸。
江照雪见他不说话,一时有些尴尬,干脆扯了被子躺下,招呼着裴子辰道:“我先睡了,你要想睡也可以睡,你还是个孩子,师娘不介意。”
裴子辰抬眼看她,江照雪生出玩笑心思,认真道:“就算你长得好看,师娘也绝不会起任何歹念。”
听到这话,裴子辰拉起嘴角,露出些许笑意。
江照雪见他笑起来,终于放心几分,高兴闭上眼:“我睡啦。哦,”江照雪睁眼,认真道,“你今夜记得把玉灵芝吃了!你放心,我睡得很死,什么都不会听到,等你吃完灵根长好,准备重塑筋脉的时候,再摘下符箓,叫醒我。”
说着,江照雪拿出叶天骄写的安睡符,“啪嗒”一下贴在自己脑袋上,然后瞬间闭上了眼睛。
裴子辰静默坐在原地,看着叶天骄的符箓贴在江照雪脑袋上,抬眸环顾,看见周边都是叶天骄写的符箓,他突然生出几分烦躁。
想要将这些符箓全部撕扯开,让它们不要出现在江照雪身侧。
然而又觉自己这样的念头莫名其妙,无理取闹。
甚至可以说是荒唐。
像是年幼和哥哥争抢母亲一般幼稚。
他缓了缓,深吸了口气,将玉灵芝放入嘴里。
熟悉的疼痛感在筋脉中翻涌出来,这次他早有经验,忍着痛楚循环着滋养着的灵根。
在疼痛之间,他忍不住偷偷睁开眼睛,看向床头熟睡着的江照雪。
她已经侧过身子,手搭在身侧,她睡觉的模样很不安稳,像一只老虎一般憨态可掬。
裴子辰静默看着她的睡颜,突然好似没有那么疼了。
他就静静看着她,等灵根彻底形成,他浑身是汗,缓了许久后,撑着自己起身,去净室中将自己冲洗干净,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因害怕庄燕在外面,只能作戏做圈套,穿着里衣上了床。
而后摘下江照雪的安睡符,轻声道:“师娘。”
江照雪迷迷糊糊睁眼,看见跪坐在身侧的少年。
他穿着雪白里衣,露出胸口锁骨,头发在身后散开,随着他的动作落下,轻轻扫在她面颊之上。
他似乎是在竭力支撑自己,连这点冒犯都没意识到,只让竹叶松柏的清香顺着头发扫到她鼻尖,一双有些疲惫漂亮的眼看着她。
江照雪感觉自己仿佛是在做梦,梦里才这样漂亮的仙人。
她直愣愣看着,直到裴子辰恭敬再唤:“师娘,我的灵根修复好了。”
听到这话,江照雪倒吸一口凉气,抬手扶额。
好家伙,什么漂亮仙人,原来是之前送她归西那家伙。
江照雪缓了缓,这才撑着自己起身,一起来,外衫便顺着肩头滑落而下,裴子辰垂下眼眸,不敢多看,就见江照雪将他一扫,看出他已经累极,干脆躺下,招呼他道:“躺下吧,坐着好累啊。”
裴子辰一愣,随后赶忙道:“师娘,我可以坐……”
“躺下。”
江照雪将他往下一拉,差一点把人拉到自己身上,裴子辰惊得竭力后退,饶是筋疲力尽,他始终还是个剑修,这么一拉,反倒把江照雪往他身上扯了过去。
江照雪撞在他身上,裴子辰瞬间僵住。
两人愣了片刻,江照雪垂眸看了看他的胸口。
裴子辰虽然穿衣时是少年身材,看上去并不显肌肉,可这么一撞……
“弟子冒犯!”
裴子辰慌忙后退。
江照雪想着刚才碰到的肌肉,轻咳了一声,也没看他,只一下清醒不少,打岔道:“把手给我吧。”
裴子辰不敢多言,他紧张将手递过去。江照雪在被子下握着他的手,闭上眼睛道:“你把灵力传给我。”
裴子辰依照她的话,将灵力送过去,江照雪闭着眼睛,感受他的灵力进来后,便成为了她的灵力,她调用这些灵力,重新进入裴子辰的身体,开始为他重塑筋脉。
其实裴子辰的筋脉已经足够完美,只是那毕竟是续生蛛挖出来的,并不牢固,江照雪所做,就是用灵力带着玉灵芝的药效推开在他的筋脉之中,一圈一圈温养。
既然已经传送灵力,江照雪自然不会放弃这个感化裴子辰的机会,顺带着就把自己的情绪送过去,打着哈欠道:“小裴啊,多感受感受世间的快乐,等你快乐多一点,你就觉得世界好一点。”
熟悉的异样感过来,裴子辰抿紧唇,他往后不着痕迹退了退,哑着声道:“师娘……不用感受了,我知道您的意思。”
“你就是太客气。”
江照雪知道他的性情,也不同他商量,只一个劲儿和他分享着此刻的感受,慢慢道:“别多想其他,你专注当下,此刻开心吗?”
裴子辰说不出话。
今夜比上次更难熬了一些,裴子辰竭力后退,抵在墙上,江照雪的温度和香气仿佛都贴在他身上,灼热得可怕。
他听她询问,悄然睁开眼睛。
江照雪见他不答,提醒他:“说话啊,别说谎,说实话给我听。”
裴子辰听着,汗水从额头滑落下来,模糊他的眼睛,他看着面前人睡颜,感觉意识都有些不清醒,忍不住顺着她的话,沙哑道:“开心。”
“那不就完了?”
江照雪笑起来,极致的疼痛和愉悦都从她身体的灵力传来,横冲直撞在他生命。
他静静享受着这种折磨,感受这个人带来的所有残忍。
等到将近天明,江照雪替他将筋脉整理完毕,终于休息,放开他的手闭眼睡去,含糊道:“我睡了,别叫我。”
裴子辰说不出话,他疼得整个人都佝偻起来。
在她放开他瞬间,几乎是逃一般从床上一把抓上衣服,跌跌撞撞离去。
等他冲进净室,沉入冷水,所有一切都没有消散,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惶恐又痛苦坐在冷水之中,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江照雪侧身躺在自己旁侧的模样。
他清楚知道,如果他再晚一刻离开,他就会忍不住碰到她。
碰到她做什么呢?
这个念头闪过刹那,裴子辰突然意识到,自己抓出来的衣服里,夹杂了江照雪的手绢。
它就安安静静搭在浴桶一旁,上面绘制着江照雪最喜欢的老虎扑蝶图。
他静默看着那方手绢,他知道不该。
他这是什么?这是欲念。
与情爱无关,就是单纯的、恶心的、男人对女人的欲念,他怎么敢用来沾染江照雪?
可那是江照雪啊……
只是想到这个名字,他便忍不住激动起来,他死死盯着那方手绢,看着那只可爱的小虎,过了许久,鬼使神差,终于还是颤抖着伸出手,拿过了它。
隔着屏风,浴室的水声变得有些激烈,带着少年克制不住的轻喘。
他在那个天光微蓝的清晨,第一次在一方手绢的帮助下完整明白这件事来去。
当愉悦过后,他看着清晨鸟雀落在窗台,他手握着被水浸透的白绢,突然想,他该死的。
只要他死了,一切都不会为人所知。
这些阴暗、龌龊、恶心的东西,都不会为人所知了。
他怎么能产生这样的念头呢?
虽然是因为神交影响,是受外力所迫。
可他怎么能对江照雪……有这样的反应呢?
要是江照雪知道,该多恶心他,多厌恶他?
应该会想,自己怎么会救下这么丑恶的东西。
不过也可能不会如此作想。
裴子辰闭上眼睛,内心突然平静又空旷下来。
毕竟,她救他,也不过只是因为他是沈玉清的弟子罢了。
一个像极了沈玉清的弟子罢了。
*** ***
江照雪为他梳理经脉很累,于是这一觉睡得格外昏沉。
等醒过来时,大约已近午时,裴子辰早已不在床帐,江照雪听见外面有叮叮当当的碗筷声,卷起床帘,便看见裴子辰端了饭菜进来。
合衣睡了一夜,江照雪衣服也睡得乱七八糟,裴子辰扫她一眼便立刻压下目光,放着碗筷道:“师娘醒了?”
“啊。”
江照雪打着哈欠起身,发现裴子辰已经换了衣服,便知他早已洗漱。
她从床上走下来,看见桌面上的东西。
早上准备了白粥鱼干金丝饼,都用小火炉在下发热着。
裴子辰没有看她,一如平日恭敬道:“净室已经备水,师娘可以先简单洗漱,再来用饭。”
江照雪听着,从盘子了捞了个饼叼在嘴里,含糊道:“知道了。”
说着,她便去净室洗漱,裴子辰立刻起身站到门外,听着江照雪洗漱之声,等她洗完后,他才又推门进去。
进屋江照雪已经穿戴好,但没人帮忙,她便和之前一样,一根腰带绑上所有,一条红绳将头发系在身后。
之前没有对比,裴子辰倒也不觉得这个装扮有什么问题,可昨日见过侍女为江照雪梳妆,此刻看着,他才意识到,这并非江照雪喜欢如此,而是她不会。
他一时不知所措,心里生出几分帮忙的冲动,但又觉不妥,挣扎许久,只能走上前去行礼:“师娘。”
虽然相处已经一月有余,但裴子辰该守的规矩一条不拉。
吃饭也要等江照雪允许才会落座。
江照雪也已经习惯,敲了敲碗道:“坐下吧。”
裴子辰依言坐下,两人吃着饭,江照雪扫了一眼外面,感觉到之前一直跟着的怨气已经退开,她低声道:“今日去找丹大娘。”
裴子辰应声,看了一眼窗外,再次确认:“她走了吗?”
“她每跟一个人,就要消耗一部分力量,”江照雪解释道,“如今她身受重伤,没这么多力气。庙宇那边陈昭已经在想办法避开她从叶文知口中拿到消息,确定位置,他们会处理,我们这边的任务,就是要找到她的尸首,搞清楚她是为什么死的。”
说着,江照雪把粥喝完,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卷宗,递给裴子辰道:“这是陈昭昨日暗中给我的,是当年他查庄燕的资料。当年他知道庄燕的存在,特意验过她,那时候他见她并非枉死的恶鬼,查了她的资料,发现她被丹大娘送人之后,一直在另一家人家呆到五岁,有一天自己跑了出去,便不知所踪,猜想她或许是死于意外,也就没有深究。可若庄燕不是枉死,她不可能成今日的模样。”
“这三年死的女人和她有关吗?”
裴子辰好奇,江照雪说着,拿出了第二份资料。
“这是这十年泰州城死亡名单。”
裴子辰听着,打开名单,扫了一眼后,便发现问题:“这三年,每一年都要比前七年的平均数多上三倍。”
“而且男女并没有明显的区别,只是女人很少去危险的地方,死后又容易被人谈论,而男人的死亡却会被归为意外,但实际上从总数看,并没有太大差距。并且——”
江照雪抿了抿唇,低声道:“陈昭说,这些人都是抛弃过婴儿的夫妻。”
这话一说,裴子辰反应过来:“所以当年天机院查完了时候,虽然叶家怨气盘踞,但还是走了?”
因果报应,婴孩之怨,一般仅限于父母,不会牵扯无辜,结束了就结束了,因此哪怕怨气还在,天机院也并不打算管下去。
只是婴孩死时,往往没有意识,所以他们很难以鬼身入道,全凭本能。
只有庄燕——
“我为丹大娘算命时,我从丹大娘身上看到沾血的因果线是在亲缘线上,证明她害过自己的亲属,可陈昭说没有听闻她抛弃过婴儿。而且她当时说,‘她该二十岁了,是个整岁’,这正是庄燕如今的年纪,所以庄燕的死应该和她有关。而当时我以为她抛弃的是女婴,所以猜测让她去城头桥下找尸体,挖出来供奉,她没有反驳,所以庄燕很可能就在城头桥下。”
江照雪分析着:“她死在五岁,尸体在城头桥下,那里都是婴儿的怨念,她已经有了神智,存活在这些怨气之中,得到了足够的力量滋养,而叶文知每年给她烧衣服,沾染了叶文知的气运,因此,她得到了一个入道的机会,成为鬼修。那时候她应该没有杀人,所以城内死亡数量是正常的,之后叶文知为她买了房子,等于建设了庙宇,又为她塑了相,相当于塑了金身,以香火供奉,助她修得仙身。而后叶文知要上京任职,对于庄燕来说,这就是抛弃——”
裴子辰明白江照雪的意思,抬眸看向江照雪:“和那些孩子父母一样的抛弃。”
鬼修汲取什么力量,就会受那种力量感染,她吸食婴孩怨念长大,对于“抛弃”这件事,早就已经敏感得不同于常人了。
于是在她确认叶文知要抛弃她一刻,她就决定放弃叶文知,开始了自己蛰伏了多年的复仇。
如果她独立杀人,天罚早就降临,所以她先哄骗叶文知为挡天罚,之后才开始动手。
因此她可以三年不停手,而在杀人的过程中,她甚至可以通过吸食那些人的生命来越变越强。
“那为什么她不杀了丹大娘?”裴子辰听着,明白了庄燕是怎么成长为如今的鬼仙,却不理解,“她杀了那么多人,杀害自己的人,应该轻而易举才对?”
“因为,现在的庄燕,本质是那些婴孩怨气附加在庄燕身上形成的怪物,他们想要的只是不断地变强。婴孩怨念存在,并不是为了复仇,而是它们不知自己来去何处,杀害抛弃自己的父母,也只是顺着因果线过去报复,而不是执念,他们在这个过程中获取力量,变得强大。可庄燕本身,如果她是枉死——那她就是因仇恨而停留在这个世界,这是她成为鬼修的最初之心——也就是我们普通修士所称之道心,一旦她报仇,等于她的道心破碎,这是重创。”
“所以现在,我们要搞清她是如何死的,然后为她报仇。”裴子辰明白江照雪思路,“同时捣毁她的‘庙宇’,超度城头桥下的孩子,让她力量再无来处,三管齐下时,解除她和叶文知的契约,让她直面天罚。”
“这是我们唯一的胜算。”江照雪思考着,“否则以我现在的实力,还有天机院这批废物,对上庄燕这种鬼仙,怕是还没来得及和叶文知解除契约,她就能把我们都杀了。”
“那她现在为何不直接杀了我们?”
裴子辰抬眸,江照雪一愣,不由得道:“这么莽的吗?”
她的虚实都不知道,就直接动手?
裴子辰一想也是,果断道:“那我们去找丹大娘。”
江照雪点头:“正是此意。”
说着,裴子辰率先起身,去收拾东西,江照雪看他忙碌,琢磨着等一会儿的行动。
“她真的是不知道你的虚实吗?”阿南有些好奇。
江照雪笑起来:“怎么可能?”
说着,她取出溯光镜,翻转看着已经亮起来的溯光镜,镜片上映着她的眼眸,她轻笑道:“她可太清楚了。”
正是清楚感知到了她的实力,甚至感知到,只要她愿意使用溯光镜,接受时空的跃迁,她便可以自由使用灵力。
所以庄燕只想驱逐她和裴子辰,根本不想和她正面动手。
现下庄燕的乖顺,都是为了让她看,让她知道,她只是一只为情所伤的鬼仙,为了因果报复才杀人的鬼仙,她不会滥杀无辜,所以让江照雪放心离开。
可怎么可能啊?
江照雪看着那血淋淋的名单,无意识翻转着溯光镜。
随随便便遇上一个七世善人,这个善人每一步都刚刚好走在让她变强的路上,从鬼修一路成为鬼仙——这么巧合吗?
江照雪轻笑。
这世上巧合若是太多,那就是别有用心了。
江照雪等了片刻,裴子辰收拾好,两人便一起出发。
他们先打听丹大娘的住所,丹大娘一家三口,卖肉为生,在城中已经呆了许多年,大家一听他们询问,便指了方向,江照雪过去时,丹大娘家生意热热闹闹。
江照雪环顾周边,确认庄燕的气息不在,便带着裴子辰从后院跃入丹大娘家屋中。
等丹大娘忙活了一早上,回屋休息时,一开门,便见江照雪坐在屋中。
她下意识回头想跑,站在门后的裴子辰却已经“啪”一下关上房门。
丹大娘僵在原地,江照雪摸着粗糙的茶杯边缘,朝着前方女人笑了笑:“丹大娘,我来找问些事儿,您别害怕,坐下聊聊?”
丹大娘听着,不敢出声,江照雪喝着茶,慢慢悠悠:“来,我们说说,您女儿庄燕——怎么死?”
听到这话,丹大娘瞳孔急缩,她整个人颤抖起来,江照雪盯着她,继续追问:“我之前让你把她尸体找出来,安置供奉,你办了吗?”
丹大娘不敢说话,江照雪便知答案:“没办是吧?”
说着,她笑起来:“那完咯,”说着,她抬手指向丹大娘,“你大祸临头咯。”
第27章
听到这话, 丹大娘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慌忙跪下, 疯狂叩头:“仙师救命!救命啊!”
“你同我说救命, 至少要和我说清楚, 救什么吧?”
江照雪摩挲着粗糙的茶碗边缘, 笑着道:“你做过什么,得说啊。”
丹大娘得话僵住, 不敢出声。
楼下传来她儿子的高唤声:“娘, 娘你怎么还不下来?”
说着,她儿子便小跑上楼, 丹大娘骤然反应过来,慌忙道:“别——”
只是还没喊出声音, 她那五大三粗的小儿子便已经打开大门,随后被裴子辰一掌击倒。
江照雪扬了扬下巴:“绑……哦不,吊起来吧, 方便打。”
“不要!”丹大娘惊慌出声,急道, “仙师有什么事儿您冲我们夫妻, 孩子是无辜的, 他什么都不知道的啊!”
“那你说呀。”江照雪撑着下巴, “你要再这么和我兜圈子,我可就动手了。”
话音刚落, 裴子辰的剑已经配合出鞘, 抵在丹大娘小儿子手指头上。
他这么专业,江照雪都是一愣,但很快收起惊讶, 轻咳了一声继续威胁:“庄燕到底怎么死的?”
“我说。”
丹大娘毕竟只是个普通百姓,前些时日早就被江照雪的阴阳散吓破了胆,慌忙道:“我说。庄燕儿是我的大女儿。”
她一开口,就红了眼眶,沙哑道:“生下来后,她爹嫌弃她是个赔钱货,不愿意养,刚好有人要给儿子买个童养媳,就一吊钱把她给买了。”
听到这话,裴子辰皱起眉头,江照雪神色冷淡不少,扫了一眼周边:“所以你们家也不是养不起,只是觉得不划算,所以就把人给送走了。”
“是。”
丹大娘眼泪落下来:“我是不愿意的,毕竟是十月怀胎生下来,可那时候刚刚生完孩子,身体虚弱,我躺在床上,一觉睡醒,孩子就被抱走了。寒冬腊月,我出去找,她爹回来把我打了一顿,同我说,孩子已经扔到城头桥下,尸骨都透了。”
江照雪听着,语气缓和几分,只道:“之后呢,你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我一直以为她死了,心里过意不去,每年给她烧点小衣服。直到后来……十五年前的新年,我回到家的时候,看见有个小姑娘坐在我们家门口。她就穿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鞋都破了,我以为她是来要饭的,想赶她走,结果她就问我说……庄平家是不是这里。”
丹大娘说着,哽咽起来,仿佛是回到了那一个新年,抽泣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她的眼睛,我就知道是她。是我女儿回来了,我就把她带回来,我给她洗澡,她全身都是伤,脚上都是水泡。她说那户人家打她,对她不好,以前她不明白,她一直想,亲生父母怎么会对自己的孩子这样,直到今年,她听别人说,她是被买来的。一吊钱……”
丹大娘抬手捂住眼睛,哭得说不出话来:“他爹一吊钱就把她卖了……但她很高兴,她说,她知道自己爹娘不是欺负自己的人,她很高兴。于是她想尽办法,她才五岁啊……她就从百里外的张家村,自己一个人,一直走到泰州城。”
“后来呢?”江照雪垂下眼眸,看着杯子里的自己,不敢多看面前人。
丹大娘似乎也是第一次同人说起这件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极为激动:“我想留下她,所以我把她藏在屋里。我每年都给她做小衣服烧下去,那一年正好还没烧,我就给她穿上了。本来我是想把她藏起来,找个机会和她爹好好说说,没想到……就在大年初二那天,我太忙了,我忘记了她,她肚子太饿,从床底下爬出来找我,就遇到她爹。”
丹大娘说着,倒是慢慢冷静下来,她擦着眼泪,眼里带了恨意,沙哑道:“也是她不听话,我让她别说自己身份,结果没想到,她开口就叫她爹,她爹知道她是找回来的,便要打她,我听见动静,上楼去拦,她看见我被打,过来护我,就被她爹一脚……”
丹大娘有些说不下去,她捏起拳头,忍了又忍,终于才颤颤抬手,指了外面的楼梯:“她就从那里滚下去,当场没了气。”
说完这句话后,丹大娘闭上眼睛,仿佛终于解脱:“我那时候,也想和他拼命,可耀儿被我们吵醒,跑出来,就站在一边哇哇地哭。燕儿死了,耀儿还活着啊。我一个人又养不活孩子,我自己都养不活自己,能怎么办呢?怪也只怪她命不好,怪她不听话,怪她蠢。爹娘就不会害她了吗?她怎么会觉得爹娘就不会害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慢慢道:“她毕竟大了,和小时候那些婴儿不同,被人发现报官,也是一门官司。所以我们趁着晚上,把她抬到城头桥下,找了个泥坑,挖了将她埋了。埋下的时候,她还穿着我给她织的新衣服,他爹还骂我,说我浪费钱。”
“她死后,我也忐忑了很久,我怕她来索命,到时候耀儿怎么办呢?于是我找了个道长,道长在我们家门口撒了一把米,说这样她就看不见我们家,以后也回不来。之后便安安稳稳过了,一直到前些时日,我见到仙师。回去那天晚上,我就在我们家门口附近看到了她。”
“什么样子?”
“一身红衣服,”丹大娘回想着,“打了一把红伞,长得很漂亮,漂亮得不像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她。”
说着,丹大娘笑起来,眼里带了怀念:“就和当年她回来时一样。”
“第二日你来找我,我让你挖她的尸身去供奉,你为何不去?”
江照雪追问,丹大娘想了想,迟疑道:“她爹觉得……是我的幻觉,觉得您是骗子。至于我……我想了一晚上。”
丹大娘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小儿子,慢慢道:“耀儿已经大了,我觉得,要是燕儿真的回来,那就回来吧。我和她爹欠她,她要找我们索命,也是应该的。”
江照雪听着,没有多做评价,只道:“那她尸骨埋在哪里?”
“城头桥下,”丹大娘回忆着,“具体的地方,我说不出来,到那里自然能指给你。”
江照雪听着,思考了片刻,暗中给陈昭传音。
“陈先生。”
“江仙师?”
“天机院的人什么时候到?”
“昨日我传了消息,今日中午第一波增援便到了。”
“我找到她的尸身了。”江照雪盯着跪在地上,麻木看着地板的丹大娘,思考着道,“我现下带人去挖她的尸体,把她尸体找到后,明日为她超度,然后将她入土为安。杀她的是她父母,交给官府,劳烦陈先生和官府说一声,明日处斩。”
将庄燕生前怨气了结,砸毁“庙宇”,便能重创她。
再从她的尸体上拿下头发白骨任何东西,便可做法斩断她和叶文知的联系。
届时,天罚降临,他们才有十足把握杀她。
江照雪梳理了一遍,陈昭应声下来:“我去安排。”
和陈昭沟通完毕,江照雪抬眸看向丹大娘,平静道:“那走吧,带我去找她。”
“你们……”丹大娘疑惑抬眼,“你们想做什么?”
“她已经成了祸害人的鬼仙了,我得将她超度。”江照雪走到丹大娘身前,弯腰抬手扶起她,安抚道,“放心,是让她去轮回,不是让她烟消云散。”
听到这话,丹大娘有些惊讶,小心翼翼道:“仙师……不觉得我有错?”
“你当然有错。”江照雪冷眼看她,随后又道,“但错得最重的不是你,走吧。”
至少,她还曾在寒冬中拖着刚刚生产完的身体冲出去,跪在地上乞求过留下她的孩子。
这件事里,最面目模糊之人,才是最面目可憎之人。
江照雪提步往下,裴子辰将一直昏迷不醒的庄耀扶起放到一旁床上。
丹大娘看了一眼床上庄耀,听江照雪道:“走吧,你已经看了他这么多年了。”
听到这话,丹大娘骤然清醒,仿佛才反应过来。
她慌忙回神,赶紧跟上江照雪。
裴子辰扶剑跟上她,江照雪领着丹大娘往城外走去。
丹大娘一路走在街上,都在和战战兢兢和人打招呼,泰州城大多都是熟人,大家看她跟着江照雪,便调笑起来:“老丹,你家又闹鬼了?”
丹大娘面露尴尬,有些不好意思。
跟着江照雪快步往外,三人走出城门,便见叶天骄早已带着人等在城门外,扛着锄头等着江照雪,看见江照雪,叶天骄赶忙迎了上来:“仙女姐姐!”
江照雪见他周边并没有庄燕的怨气跟着,放心下来,笑着将他一打量:“你怎么来了?胆子这么小,还去挖尸?”
“想你了嘛。”叶天骄有些不好意思。
裴子辰扫他一眼,压着不满道:“叶二公子慎言。”
“哎呀你好古板啊。”叶天骄对裴子辰极为不满,埋怨了一句后,赶紧拉上江照雪的袖子往外走道,“仙女姐姐我们走,别搭理他!”
说着,他压低声道:“您不知道,昨天您一走,府里鬼气森森的,吓得我写了一晚上的符,我可太想您了!”
江照雪被叶天骄逗笑,不由得道:“那昨晚不来找我?”
“那不还在看情况嘛。”叶天骄嘟囔,“陈先生怕庄燕盯着我,不让我去。”
两人说说笑笑往前走,裴子辰逼着自己挪开目光,转头丹大娘颔首,礼貌招呼道:“丹大娘,请。”
城头桥在城外三里地左右,一行人走到一半,天便下起雨来。
雨势不小,裴子辰怕江照雪淋湿,赶忙从乾坤戒中取了雨伞,给江照雪撑着,领着大家一起躲到旁边一座庙宇。
今日出门者甚众,庙宇里面早已经躲了人。江照雪一行人多,也就没进去,站在门外等雨停。
裴子辰从乾坤袋中取了帕子递给江照雪,让她擦脸,叶天骄在旁边看着,好奇道:“他怎么这么多东西,一会儿掏出一把伞,一会儿掏出一块帕子的?”
裴子辰听着没理会他,叶天骄有些尴尬,伸手道:“喂,还有没有帕子?我也想擦手。”
“没有。”裴子辰果断拒绝。
叶天骄嘟囔了一声:“小气。”
随后赶紧看向江照雪:“仙女姐姐,你有没有帕子给我啊?”
一听这话,裴子辰动作微顿,不自觉紧张起来。
随后便听江照雪笑道:“那可不巧,今日我手帕丢了。”
裴子辰听着,感觉胸口被他洗过烤干的帕子变得异常灼热。
他有些想还回去,又觉这帕子已经被他弄脏,不能再还。
可不还……又能放哪里?总不能扔了。
他心中天人交战,进退两难,便只能低头假装没听到,从江照雪手中接过她擦过雨水的手帕,收入袖中。
这时屋中突然传来一个人声,有些犹豫道:“江仙师?”
江照雪闻言疑惑回眸,就见庙里的中年夫妻站起身来,男人抱着孩子,见到江照雪,面色大喜,赶忙上前道:“江仙师,竟真的是您?!”
江照雪闻言一愣,上下打量,裴子辰在一旁低声提醒:“师娘,是那个叫李念念的孩子。”
听到“念念”,江照雪反应过来,赶忙笑起来,行礼道:“李老爷。”
李氏夫妻看见江照雪和裴子辰,颇为激动,连忙邀请江照雪入内。
江照雪见是熟人,便也就跟着进了庙宇,一进庙中,叶天骄便开口道:“咦,这相怎么这么像仙女姐姐?”
所有人闻言抬头,除了裴子辰和江照雪,大多面露疑惑。
这是一个极其粗糙的石像,只隐约能看出是个男仙,根本看不出和江照雪有什么相似之处。
然而裴子辰却知道,这的确是江照雪父亲的神相。
叶天骄有仙缘,又入了道,他看到的石像和凡人不同,江照雪父亲神相,他看在眼中,就是江照雪父亲本人模样。
裴子辰仰望着面前的神相,静默不言,仿佛是看到江照雪后世的神像一般。
旁边李念念的父亲抱着婴儿走过来,笑着解释道:“这是蓬莱圣武真君神相。”
“这神仙我倒没怎么听过。”叶天骄打量着神相,琢磨着道,“不过既然和仙女姐姐相像,那应该是有些本事。”
听着这话,江照雪和裴子辰瞟他一眼,裴子辰正欲开口,旁边李父便道:“那可不是吗,求子可灵验了!”
“啊?!”
江照雪闻言震惊回头:“什么?求子?”
“没错,大家都向她求,送子观音庙都没人去了,要不是江仙师您守寡,今个儿您也拜拜。”李父认真开口。
“不可能!”江照雪闻言立刻道,“他不管这个,不可能的。”
“我们家念念就是在这儿求的。”李父信誓旦旦,“绝对可以,不信您现在求一个,下个月包怀!”
“老李。”一旁李母见丈夫说得离谱,赶紧打断他,上前同江照雪道歉道,“江仙师,我家相公说话惯来没谱,还望见谅。”
江照雪体会到了,笑了一声,上下一打量,见他们背了行礼,便道:“你们这是要出行?”
“是啊。”李父闻言,终于正经起来,眼神里带了几分温和,“我们打算换一个地方居住,泰州城太冷了,想去江南暖和一点的地方。”
江照雪得话点头,倒也不甚在意,只又看了李父怀中的李念念一眼。
相比上次见面,孩子好像又长大一些,一看到江照雪,就咿咿呀呀,颇为可爱。
或许是大气运者的原因,江照雪一看他就喜欢,忍不住想要逗逗。
李父和李母对视了一眼,犹豫片刻后,李父斟酌着道:“那个……江仙师。”
“嗯?”
“这次我们一家人能好好的,念念能在族内安稳度日,全是托了仙师的福。在下不甚感激,如今这个孩子还没有名字,在下斗胆,想请仙师为孩子赐个名字,不知可否?”
江照雪听着一愣,裴子辰看了江照雪一眼,正打算帮她拒绝,就听江照雪道:“我……我胸无点墨,取名怕是不好听。”
“无妨,”李父见状,赶忙道,“只要是仙师取名,都是念念的福气。”
“那我就取一个吧。”
江照雪说着,垂眸看向这个孩子,想了想,慢慢道:“你是大气运之人,仙缘颇重,修仙路上,前途无量。可修天修地修仙修道,皆不如修己。修己心,得正道,你就叫李修己吧。”
听到这话,裴子辰看向江照雪,指尖微蜷,似是想说什么,又没出声。
江照雪敏锐察觉,也没多言,旁边人听到江照雪取名,都纷纷称赞名字取得好。
大家交谈了一会儿,大雨渐消,江照雪转头同李氏一家告辞,走之前,她突然想起来:“说起来,认识这么几日,还未请教李先生、夫人尊姓大名?”
“在下李贵真,内子裴书兰。”
“记住了。”
江照雪把名字过了一遍,确认未来没听过,便点点头,挥手道:“有缘再会。”
说着,两拨人道别分开。
江照雪带着裴子辰走出庙宇,面色微沉,裴子辰不由得道:“师娘,您在忧心什么?”
“我在想……”江照雪思考着,“未来你听过李修己这个人吗?”
裴子辰闻言,认真想了想,随后摇头:“不曾。”
可这个孩子按理气运这样惊人,又仙缘颇重,未来不该是无名之辈啊。
不过这修真界人才济济,许多修士都只知道号不知名字,还有就是可能这个李修己一直留在了凡人境,没有去真仙境,这倒也能解释。
江照雪寻找了一番理由,想明白过来。
见裴子辰闷闷不乐,转头道:“刚才你就有话想说,是想说什么?”
“哦,”没想到江照雪这么敏锐,裴子辰心上一跳,忙道:“弟子一直在想,我们去寻庄燕的尸体,庄燕会不会提前藏匿。”
“这倒不会,”江照雪平静道,“她只会跟着我们。”
“跟着我们?”裴子辰不明白,“为何?”
“因为枉死的鬼是不会知道自己的尸身在哪里的。”江照雪语气淡淡,警惕着四周,“他们也在找自己的尸骨,所以,虽然现下我没感觉到她,但并不排除她跟着我们的可能。”
一听这话,裴子辰立刻明白,或许叶天骄过来不是偶然。
而是陈昭和江照雪都做好了在见到尸骨时和庄燕硬碰硬的准备,叶天骄是过来帮助江照雪开阵的。
只是若庄燕与江照雪为尸骨动手,陈昭便可以得到机会破坏供奉她的庙宇。
拿到尸骨或者破坏庙宇,他们总能做到一项。
裴子辰心中简单盘算,便知道了他该做什么,轻声应答:“弟子明白了。”
这话一出,江照雪立刻知道,自己又被安排好了。
她瞟了旁边太过少年老成的人一眼,忍不住道:“你以前当大师兄就是这么当的?”
裴子辰一愣,江照雪描述给他听:“什么都要安排好?”
“出门在外,众多同门,”裴子辰得话,有些不好意思道,“总是要提前安排好的。”
只是有时遇上高闻那样的人,他也有点脾气,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江照雪听着,对他过去生出几分兴趣。
但现在也不是聊天的时候,只抓了最紧要的问题道:“你还没同我说实话,刚才到底是想说什么?”
裴子辰闻言,睫毛微颤,他到第一次发现江照雪这么难缠。
想来过去觉得她容易被拐着走,本质不过是江照雪不甚在意,顺着他罢了。
他知道继续藏下去,江照雪怕恼,也备显矫情,便轻声道:“弟子就是想……如果……弟子及冠……能请师娘为我赐字吗?”
江照雪闻言,转眸看他,眨了眨眼。
“他想活到二十岁了!”
江照雪颇为欣喜。
阿南赶紧拍起自己的翅膀,高兴道:“说不定二十岁就能宰了呢?!”
一人一鸟内心欢庆,觉得是极大的进步,江照雪看他的眼神也变得欣慰起来。
裴子辰有些疑惑:“师娘?”
“放心,”她抬手拍到了拍他的肩头以示鼓励,“等到你及冠的时候,我一定给你想个好听的字,亲手为你加冠!”
听到这话,裴子辰一瞬间想象到江照雪为他加冠的场景。
想象到她会站在他的身后,手穿过他的发丝,为他带上发冠。
他突然觉得喉头发紧,心上像是被什么撩过,泛起轻轻的痒。
他慌忙垂眸,低声道:“弟子谢过师娘。”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桥边,江照雪老远看见石桥,指着桥道:“丹大娘,这就是城头桥对吗?”
“对。”
丹大娘上前引路,寻找着方向道:“江仙师,您跟我来。”
江照雪看着丹大娘上前领路,打量着周遭,叫上叶天骄和裴子辰跟着自己,手中悄无声息捻了一张符箓,跟着丹大娘走下河滩。
丹大娘引着众人往河滩上游走去,人越走越少,眼看着快要天黑,江照雪叫住丹大娘:“丹大娘,还没找到吗?”
“我记得这里有块大石头。”
丹大娘环顾周边,左右看了许久,终于道:“就这儿。”
她只了一块膝盖高的石头,拍了拍道:“应该就是这里,当时这块石头,就是她爹压上去的。”
“什么?她爹?”叶天骄听着,想了一下,反应过来,“她是你们杀的?你们杀自己女儿?这么丧心病狂的吗?!”
丹大娘一时不敢说话,唯唯诺诺不敢抬头。
江照雪打量着周边,叶天骄气了片刻,知道骂也没用,回头招呼身后家丁:“去,把那块大石头搬开,去挖!”
家丁闻言上前,江照雪却不说话,只警惕打量着周遭。
裴子辰靠近江照雪,低声道:“师娘,阴气太重了。”
重到他觉得出剑都受限。
江照雪闻言却只是笑笑:“这里死去了这么多孩子,当然重。”
说着,她伸手拉住他,暗中将一张符落到裴子辰手心。
裴子辰转眸看她,明白江照雪已经警觉,他被江照雪拉着走到叶天骄旁边,叶天骄已经招呼着人在搬石头。
江照雪看着这块大石头,笑着询问:“重不重啊?”
“应该不……不是!”叶天骄震惊看向江照雪拉着裴子辰的手,不可置信道,“你们怎么拉上了?!”
“你也想拉?”江照雪邀请一般伸出手,裴子辰惯来温和的眼眸带冷淡扫过江照雪素白的手心,眼不见为净挪开。
叶天骄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我不是想加入你们,我是……你们……他不是你亡夫的弟子吗?”
“啊,不能拉?”
江照雪坦荡反问,倒把叶天骄问懵了,琢磨道:“好像也不是不行……”
说话间,旁边两个男人已经一起抱住石头,在“一、二、三”的数数声中,猛地将石头抬了起来!
也就那一瞬,无数黑气从地上迸发而出,尖叫着朝着江照雪一扑而上!
江照雪眼疾手快将叶天骄往后一拉,裴子辰拔剑而出,符箓先行,“当”一声和黑气重重冲撞上后,裴子辰周身十几把光剑从剑身一跃而出,每把光剑护在每个人前,自己则挡在江照雪面前,急斩着所有扑上来的黑气。
变故不过顷刻,周边便已经被黑气笼罩,丹大娘转身就往外跑去,江照雪左手一抬,一条绳子如蛇而去,瞬间缠上丹大娘脖颈,直接就给她拖回江照雪身侧。
丹大娘死死抓着脖子上的绳索挣扎,江照雪握着叶天骄的手,抬手画阵,同时道:“子辰,护住其他人出去。”
裴子辰听到这话,看了一眼周边,发现黑气仅限于三丈之内,他一把拉过身边凡人,旋身一甩,把人扔出去后,回身一剑斩下试图冲到江照雪的黑气,始终不离江照雪半丈距离。
江照雪和叶天骄都被这操作震惊,叶天骄不由得开口:“这也行?!”
裴子辰没有理会他,只陆续把黑气中的凡人接连用这个办法扔了出去,坚持守在江照雪身侧。
江照雪见状也不再多想,拉着叶天骄的手便开始绘阵。
“天道无常,赌运于天,上上大吉,四方无邪,诛!”
玉签飞甩而去,“下下”二字出现在江照雪面前时,她目露震惊,随后旁边鬼气瞬间暴涨,裴子辰毫不犹豫往江照雪身上一扑而去!
鬼气纷纷涌向江照雪,瞬间击碎环绕在裴子辰周身光剑,裴子辰一口血呕出刹那,江照雪手中符箓十丈符箓飞甩而出。
雷霆轰然急下,叶天骄尖叫抱头,裴子辰更是一把将江照雪死死抱在怀中。
好在那些雷声虽然巨大,砸下来后,对人却毫无影响,只听周边鬼气嘶叫,雷声轰鸣,地动山摇,过了许久,周边才安静下来。
鬼气已经消失无形,裴子辰还压在江照雪身上,江照雪受到惊吓还没缓过神来,抬眸看向面前靠得极近的少年。
裴子辰面色苍白,看见江照雪就在自己身前不远处,甚至能看清她肌肤的纹理,心跳不由得有些发快。
江照雪率先反应过来,赶忙扶住裴子辰,急道:“你没事吧?”
她开口后,叶天骄后知后觉抬头,小心翼翼打量一圈,见周边消停下来,赶紧哭丧着朝江照雪赶过来:“仙女姐姐,姐姐快管管我,我快吓死了。”
“滚开!”
江照雪一脚踹开这个没用的家伙,扶起裴子辰,给他诊脉检查片刻后,确定没伤到根基,这才放下心来,赶紧给裴子辰取了药,让他服下打坐,随后她便起身,回头看向一旁被捆仙绳捆着的丹大娘。
她抬手取了裴子辰的剑,提步走到丹大娘面前。
丹大娘整个人都在发抖,她明显没想到江照雪还能活下来,江照雪垂眸冷眼看着她,平静道:“这里没有庄燕的尸体,是吗?”
丹大娘不敢说话,江照雪闭眼想了想。
是她想错了。
死者不可能知道她死去之处,但是她可以从别人口中得知。
丹大娘杀庄燕,如果是因为恨,她自然不会告诉庄燕她死的地方,可她不是。
她是一个母亲,纵使她和自己丈夫一起害死孩子,在江照雪这个外人和庄燕之间,她还是会选择庄燕。
“她在这里设置了阵法等着我,让你引诱我过来,想要我死。”江照雪明白了丹大娘的意图,她继续追问,“你们什么时候联系上的?她的尸骨去了哪里?”
丹大娘抿唇不言。
江照雪笑出声来:“你以为你不说,是为她好?你的女儿庄燕,她的魂魄按理只要入土为安,不留遗憾以后就可以往生进入轮回,重新投胎转世。她这一世受尽磨难,你若为她行善积德,下一世她能投一个好人家。”
“那……”丹大娘颤颤抬眼,试探道,“她可以投成一个男孩吗?”
听到这话,江照雪瞳孔急缩,正欲大骂,就看丹大娘转头看向旁边涓涓流水,哑声道:“如果不能的话,她倒不如做鬼。”
这话让江照雪顿住,她握剑看着丹大娘,听着她道:“其实一月前,我看见了她后,一开始我很害怕,但之后我就想,原来她长这么大了。她像我想象中一样好看,而且谁都不能欺负她。她不用嫁人,也可以好好活着,多好啊。”
说着,丹大娘转过头来,眼神中带了坚定:“所以你们别想害她。十五年前我没护住她,这次我一定要护住她。”
“可那是你女儿吗?”
江照雪平静反问。
丹大娘愣了愣,不由得道:“不是燕儿……是谁?”
“她是寄生在你女儿身上的怨气。”江照雪冷静告诉她,“你们将庄燕埋在城头桥下,这里有多少婴儿的怨气?庄燕是这里唯一有神智的存在,所以他们全部寄生在她身上,可那些婴儿的魂魄已经走了。每个孩子都已经离开,只留下了怨气,唯独你的女儿庄燕,她的魂魄,被这些怨气强行留在了这里,而她之所以留在这里,是因为她有放不下的执念。如果你让她继续停留,她只会被这些怨气彻底吞噬,成为一只怪物。”
“怪物……”
丹大娘惊疑不定,江照雪继续道:“她下一世命格极好,你不要耽误她。至于她是男身还是女身,丹大娘,她的苦难不是源于她是女儿,而是源于有你们这样的父母。”
丹大娘呆住,江照雪剑搭在她脖颈,冷静道:“我给你一个救她的机会。要么把一切告诉我,随我度化她,让她入轮回。要么,我先杀了你,再杀了她。”
丹大娘没有立刻出声,她犹豫许久,咬了咬牙,终于道:“你要怎么度化她?”
“她的尸体呢?”
“毁了。”
听到这话,江照雪一愣,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一月前,我看到她以后,得知她还活着,我便一直想见她,每天找到机会,就到这里来。昨天晚上,她终于见我,让我带她去找她的尸骨。她找到后,把尸体挖出来,之后将一块石头压在这里,告诉我,今天你如果来找我,就把你们带到这里来,让你们搬开这块石头,然后跑。”
丹大娘回忆着:“然后……她就把自己的尸骨捏碎,吃了进去。”
尸骨损毁,会对魂体造成重创。但如果及时将尸骨吃下,可以最大程度减少这种伤害。
可尸体没了就是没了。
没了尸体,她魂体无根,过不了多久就会烟消云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照雪想不明白,然而也就是那一瞬间,只听“轰”地一声巨响,整个泰州城地动山摇,江照雪抬起头来,就见泰州城的护城结界,在那一刹灰飞烟灭。
每个城池都会有地方神祗设下的保护结界,结界能抵御绝大部分邪祟侵蚀,偶有遗漏,那就是人修来负责查缺补漏的部分。
城池结界破损,是只有屠城之时才会有的情况。
江照雪震惊看着泰州城结界碎裂,随后黑色气体从不远处她爹庙宇所在之处冲天而起,疯狂袭向泰州城内。
“江仙师!”
陈昭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他大喊出声:“大少爷不见了!”
听到这话瞬间,江照雪神色骤凛,她突然明白过来。
是叶文知。
庄燕的目标,是叶文知。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是打算找到她的尸体,超度她后,用她的尸体,解除她和叶文知的契约,然后引天罚杀她。
所以她干脆毁掉自己的尸体,让他们根本不可能分开她和叶文知。
之后她用自己的尸体和自己的庙宇,分别调走她和陈昭,目的就是将叶文知带出来。
带出来做什么?
“叶文知有身体啊!”阿南大叫出来,“她自己的尸骨没了,可她如果和叶文知融合,她不就有身体了吗?”
而融合身体,需要极大的力量,所以她现在是在从泰州城百姓身上抽取力量,让她和叶文知融合。
一旦她吸食足够的力量,同叶文知融合,获得这个七世善人的身体后,或许她的力量,就足够超脱天道之外,天罚也不能将她如何!
不能让她成功。
江照雪反应过来,转身召唤:“子辰过来背我!”
她没有习过武,这种时候裴子辰背着她跑比她自己跑的快。
她招呼得太自然,裴子辰一愣,但一想就明白她的意思,立刻上前。
江照雪翻身爬到裴子辰背上,转身叮嘱叶天骄:“让叶闻真带着着人去我爹的道场!子辰,”说着,她自然趴到裴子辰背上,环住他脖子,“走!”
裴子辰感觉她身体贴在自己背上,隔着衣衫透过来,他脸上微热,面上强作镇定,背着江照雪跑了出去。
看着他们离开,叶天骄有些发懵,随后反应过来,忙道:“什么?哪儿的道场?!”
“蓬莱圣武真君庙!”
江照雪环着裴子辰的脖子,头也不回大声道:“把她全家和刽子手都给我带过来!”
“师娘,”听这这个命令,裴子辰有些疑惑:“您要她全家做什么?”
“她砸我爹道场,我杀她全家!”江照雪气势汹汹。
裴子辰有些无奈:“师娘……”
江照雪听他的声音,顿时有些委屈。
他跑得很快,风无法遏制吹来,她把头埋在他肩窝,裴子辰觉得有些痒,随后就听江照雪气息喷吐在他肩窝,有些沮丧道:“虎落平阳被犬欺,一只鬼仙都敢砸我的房子在我爹的庙做法挑衅,太过份了!”
“师娘说得是。”裴子辰听到这话,也认真起来,眼中闪过冷意,但想了片刻,还是微微蹙眉,“但真的要杀她全家吗?”
“看情况啦。”
江照雪埋着头,有气无力:“她现在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虽然没办法再分开她和叶文知,但是还是能超度庄燕的魂魄。一旦庄燕度化,这些怨气没有寄生之处,也就成一盘散沙,好解决多了。所以,如果庄燕的愿望,是杀了她全家……”
“那我来杀。”
裴子辰听明白,笃定开口。
江照雪一愣,惊讶看去,就见夜风中少年神色沉稳,平静道:“师娘不必动手。”
江照雪听着,有些茫然:“那你为什么要动手?”
“因果我来担。”裴子辰抿唇。
江照雪更奇怪:“可我叫了刽子手啊。”
裴子辰一愣,江照雪歪着头看他:“凡人的事儿,他们凡人自己管,我就想一件事儿——”
“何事?”
裴子辰稍稍镇定,没有回头。
江照雪看着少年侧脸,脑子突兀闪过一个念头,张口就说了出来。
“这小脸蛋,可真嫩啊。”
第28章
听到这话, 裴子辰一个踉跄,差点摔下去。
江照雪惊得赶紧环住他脖子,急道:“我说一句你犯不着同归于尽啊!”
“师娘……”
裴子辰讷讷开口, 心跳飞快, 又不知所措。
江照雪贴着他的背, 感觉到他急促有力的心跳, 不由得道:“你心跳怎么这么快?”
裴子辰肌肉一紧,更是慌乱, 随后就听江照雪疑惑:“背我这么累吗?是你体力太差, 还是我太重?”
裴子辰:“……”
心忽上忽下,起起伏伏, 绕到最后,又发现自己这点窘迫心思, 对方一无所知。
裴子辰突然安心下来,随意道:“是弟子还需锻炼。”
“这是真的。”江照雪见他确认,微微皱眉, 对比了一下道,“你师父这么大的时候, 背我可轻松了。你是剑修, 身体根基要打好。”
他的修行路与她的天机灵玉息息相关, 他要是不行, 她的灵玉怎么滋养?
裴子辰听着,心中方才那点悸动彻底平静下来, 应声道:“师娘说得是。”
或许是为了证明给她看, 后面裴子辰跑得又快又稳,没了片刻便到达庙宇附近。
方才避雨的庙宇已经完全被黑气笼罩,黑气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用来, 像是一条条蛛丝,以庙宇为中心,缠绕周边。
叶闻真带着一群修士站在不远处,看着黑气满眼焦虑。
裴子辰带着江照雪来到叶闻真面前,江照雪从裴子辰身上跳下来,正欲开口,便觉不对。
她转眸看去,发现叶闻真身后的修士,竟然穿着打扮和灵剑仙阁极为相似。
“是灵剑仙阁。”
裴子辰暗中传音给江照雪,江照雪没有出声。
裴子辰能感受对方剑气,他若确认,那证明面前这些人修习的必定是灵剑仙阁的心法。
人间境为什么会有灵剑仙阁的人?
江照雪警惕起来,然而对方都盯着庙宇,完全没有管他们,明显不是冲着她和裴子辰来的。
他们不动,江照雪也不打算打草惊蛇,试探着抬手行礼,看了一眼他们,和叶闻真道:“叶道长,这些道友是……”
“哦,这是天机院的弟子。”
叶闻真闻言,抬手同江照雪介绍道:“我乃天机院挂名的修士,他们则是天机院一手培养,在天机院长大的内门弟子,别看年纪小,但修为深厚,道心稳固,皆是少年英才。”
说着,叶闻真同这些弟子介绍道:“这位就是我方才同大家说起的江仙师江照雪和裴小道君裴子辰了。”
双方得了介绍,简单见礼打了个招呼。
随后叶闻真便同江照雪说起现下情况:“昨夜我们从少爷那边想办法得到了她庙宇所在的位置,今日我带人去捣毁她的住所,结果行到一半……她便出现在叶府,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出现,原本还在昏睡的大少爷突然就醒了过来,然后跟着她走了出去。家中大阵无用,陈昭带着人根本伤不了她半分,只能看着她带走大少爷。她刚一带走,没片刻,泰州城的结界就碎了……”
叶闻真紧皱眉头,痛心疾首:“陈昭已经先让百姓进了叶府,家中结界还没破,尚能维持一段时间,只是现下……”
叶闻真抬眼看向庙宇,那黑气浓重得仿佛要滴下血来。这样的怨气,贸然动手,他们就是死路一条。
可不动手,等庄燕和叶文知彻底融合……
那更是死路一条。
利害关系大家心中都清楚,江照雪思忱了一下,笑起来道:“我们单个上自然是不如她的,不过好在我们人多,而且……”
江照雪扫了众人一眼,试探道:“大家有灵石吗?”
这话问住所有人,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灵石?
江照雪见他们皱起眉头,尤其是天机院的人,看她像看个江湖骗子。
江照雪轻咳一声,为了表示自己是个正经人,赶紧解释道:“我无法使用自己的灵力,必须使用外力,我得设这个阵法,由灵石驱动。各位借我一些灵石,越多越好,等日后——”
江照雪想了想,正要说话,就听见后面赶来的叶天骄大喊着:“姐姐!仙女姐姐!”
她果断抬手一指叶天骄,认真道:“叶二少爷必定为我加倍奉还!”
听到这话,天机院的人都看向旁边叶闻真。
叶闻真知道这些小弟子也没多少钱,果断大方道:“诸位放心,事后叶家必回如数奉还。”
听到叶闻真承诺,大家终于放下心来,一个个解下灵石袋递了过去。
江照雪收了灵石,转头同所有人道:“诸位若是信得过,能否听我安排?”
“我等自然信得过江仙师。”叶闻真抬手行礼,江照雪点头。
随后本想去拔旁边裴子辰的,就看裴子辰已经递了一根枯枝过来,抬手直接祭出山河钟,将所有人都藏在山河钟中,方便江照雪说话。
阿南忍不住称赞:“好贴心,我喜欢。”
江照雪压着笑收了枯枝,直接询问那些弟子:“你们可会结十方诛邪剑阵?”
这些弟子面面相觑,有些不太明白江照雪的意思,为首一个弟子道:“我等未曾学过。”
江照雪闻言心中便有数,十方诛邪阵是灵剑仙阁大阵,这些弟子大约只是修习灵剑仙阁的心法和下阶剑法,但是对于灵剑仙阁真正核心的剑阵并熟悉。
江照雪看向裴子辰:“你会吗?”
“弟子藏书阁见过。”
裴子辰如实回答,江照雪点头:“那就够了。”
说着,她在地上开始画出十方诛邪阵法站的方位。
这两百年灵剑仙阁几次大战,她每次都悄悄去观战,怕沈玉清出事,去得多了,沈玉清在道法一事上,只要她问从来不瞒,于是灵剑仙阁的法术她学了个七七八八。只是受命师体质所限,她无法使用。
可这里都是修习灵剑仙阁心法的人,用灵剑仙阁的剑阵再合适不过。
她把每个人要站的位置安排好,认真叮嘱道:“叶道友和子辰领阵,不必固定站位,想尽办法击杀庄燕。除此之外,此阵每个人位置都极为关键,相生相克,相克相生,你们单个人不成事,但结成此阵,便能压制住她一段时间。而后我再同动手,成与不成——”
江照雪看了看天空:“皆看天命。”
所有人闻声应是。
江照雪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递给裴子辰:“此乃诛邪刀,鬼魅不可碰。你想办法把刀给叶文知。等一会儿,若是我们把庄燕压制到极限,庄燕松下对他的控制,他距离庄燕最近,或许有机会。”
裴子辰听着,微微皱眉,迟疑着道:“他一个凡人……”
“拿着。”
江照雪将刀塞进裴子辰手里,叮嘱道:“一定要给他。”
裴子辰动作微顿,看了江照雪一眼,虽然不清楚江照雪的打算,但是他知道,江照雪必定另有谋算。
他不敢误事,只能点头:“是。”
说完,裴子辰便带人出去布阵,见事情安排完,阿南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把刀给叶文知做什么?你还真指望他一个凡人杀了庄燕?”
江照雪没理会她,只坐到地上,从袖中取出从刚开就变得异常灼热的溯光镜。
看到溯光镜,阿南就有些奇怪:“它怎么变成这样?”
这块碎掉的镜片已经像即将爆发的火山一样变得通红,灵力在中间翻涌,仿佛沸腾的岩浆。
江照雪隐约感知到里面传来的沈玉清的灵力,知道是沈玉清在试图联系她,她抬头看了一眼正在布阵的裴子辰,思忱着手中溯光镜的情况。
溯光镜不会随便分裂成碎片,而无论是原书还是现在,无论溯光镜是在裴子辰手里还是它手里,它都打开回到了过去。
回来必定有固定的剧情和命运,而溯光镜的异样则是指引。
她之前一直在等,等溯光镜给她答案,而今日,她想她应该会得到这个答案了。
“这是什么?”
江照雪一直看溯光镜,等在一旁叶天骄不由得有些好奇。
江照雪听到询问声,这才意识到叶天骄在旁边,笑了笑后,收起溯光镜的镜片,只道:“带我来这里的东西。”
“啊?”叶天骄听不明白。
江照雪没理会他,只用匕首割开手指,滴出血来画阵。
她灵力不足,叶天骄刚刚入道,单纯用叶天骄的灵力,实在是入不敷出。
而且……
江照雪想着今日那根“下下”签,她当命师这么多年,下下签几乎没怎么见过,最差也是个中平,下下,证明气运一事上,她不仅无法向天道借力,甚至于天道还在偏帮庄燕,所以在她出签之后,庄燕力量大增。
此次若她开阵又输,那就彻底完了。
所以江照雪不敢随意出手,但为了最坏结果,她还是必须做出万全准备。
实在不行……她只能动用自己的灵力。
只是她一旦动用灵力,就不知道会漂泊到哪个时空,而裴子辰是否还跟随她一起,更是未知了。
还有续生蛛……
江照雪心下发沉,抬眸看了一眼前方。
裴子辰已经带人结阵,只是众人刚刚立定,庄燕便立刻察觉,鬼气咆哮而出,裴子辰手中飞剑急旋而去,大喝:“剑出!”
音落,裴子辰剑身迎面撞上黑气,他本人被直接震开,他急急稳住身形,空中倒翻落到地面,同时所有弟子手中剑身都化作数把光剑,旋绕在庙宇之外,地面法阵大亮!
鬼气受惊,嘶鸣咆哮,疯狂冲撞向这些弟子,裴子辰抬手接住旋回剑身,配合叶闻真一跃往前斩向鬼气。
弟子趁机施法,光剑剑身趁机瞬间绽出一道道光线,链接到对面弟子剑上。
两相配合,阵法大成,整个法阵光线交错,交织成网将鬼气包裹,中间成了一道道移动丝线,开始配合裴子辰和叶闻真在阵法中开始绞杀鬼气。
鬼气被灵气丝线绞杀,瞬间化作受惊巨兽,开始没头没脑用蛮力冲撞光网。
一个个弟子受到撞击,都有些支撑不住,但每个人身上都有几条光线,将所有弟子捆绑在一起,每次撞击都是众人共担,倒一时和庄燕僵持不下。
江照雪看着现场,估算着胜过庄燕的概率,同时平静绘制着身下法阵,指点着叶天骄:“你跟随我一起画,我画一笔你画一笔,但是在你的位置上,我画阴,你画阳,我画乾,你画坤。”
“哦。”叶天骄听着,跟着江照雪开始画。
江照雪落一笔,他落一笔,根本不用动脑子,倒也简单,只是他有些不明白:“姐姐,这是画什么阵啊?”
“这是聚灵阵,灵力经过这种阵法,便可以加倍,它就像棘轮,力在棘轮层层传递之间,只要一点灵力,你的小轮子,就可以转动我的大轮子。”
江照雪耐心教着他,他虽然脑子不好,但天赋极佳,只要说得清楚,他便能立刻运用。
聚灵阵并不难画,江照雪迅速画上了十几个聚灵阵后,将灵石放在上面。
这些聚灵阵环环相扣,这么多聚灵阵放在一起,叶天骄的灵力从他那边传递到她这里时,至少要有翻上十几倍。
只是聚灵阵本身需要消耗灵石和天地灵气,她也就打算用一次,用完估计就废了。
而这一次,她还必须保证不能出岔子,要是再出一个“下下”,他们都完了。
所以她必须要等庄燕最薄弱的时候。
江照雪思考着,开始画赌运用的大阵,见她画阵,庄燕终于克制不住,一面冲撞着阵法,一面大喝出声:“江照雪,你非要与我为敌吗?!泰州城与你有什么干系,你非要和我过不去?我杀之人,皆是作孽之人,你既然是命师讲因果,为何诛我?!”
“谁让你砸我院子的?”江照雪开口,在场人都是一愣。
叶天骄有些惊讶看过去,不由得道:“姐姐,你在开玩笑吧?”
“你知道我家子辰把那套房安置成现在的模样花了多少心思吗?你说砸就砸,当我死了啊?!”
江照雪越想越气,庄燕竟然还敢问她为什么诛她?
自己非法入室的时候没点数吗?
“你还敢选在蓬莱圣武真君庙?”江照雪气得绘制阵法的速度更快了些,咬牙道,“这般挑衅我,我为何不诛你?!”
这理由有点太过离谱,庄燕明显都被她骂蒙了,竟是沉默下来。
裴子辰和叶闻真对视一眼,趁机一跃入庙,裴子辰手中剑身划过身体,带着血珠飞出。
他身上血肉还带着金丹期残留的灵力,划过鬼气瞬间,庄燕瞬间尖叫起来。
庙宇中石像神台各种东西震飞开去,江照雪大喝:“神相!”
裴子辰得话,心领神会,单手环过震飞的圣武真君像,稳稳往江照雪方向一甩,没有落后半分,便跟着叶闻真冲向前方。
神相带着裴子辰灵力,顺利砸入山河钟,落在江照雪身侧。
江照雪终于放心下来,转头拍了拍神相胸口,安抚道:“爹,没事了。”
叶天骄闻言再次抬头:“爹?”
他迷茫看向神相:“神仙姐姐,这是你爹啊?”
“闭嘴,准备你的灵力。”
江照雪冷静绘下大阵最后一笔,开始盯着前方。
墙壁已经都被震碎,露出庙宇庭院,院中地面是血色绘出的阵法,阵法中间放着一口木棺,木棺前方站着一个红衣女子,正抬着手用怨气包裹着棺材,明显在交换什么力量。
在裴子辰叶闻真剑身袭来瞬间,女子骤然回头,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獠牙,鬼气从她身体磅礴而出,裴子辰和叶闻真兵分两路躲开,同时绕到棺木旁边,划开棺木。
庄燕手中红袖急出袭向两人,裴子辰顺手将诛邪刀扔入棺中,随即被红袖重重击开,叶闻真拂尘一甩缠住红袖,急道:“裴小友!”
裴子辰被红袖紧追,翻身一滚,江照雪一把抓过叶天骄的手,快速写出一道符咒甩出,配合着十方诛邪阵,击打在红袖之上。
裴子辰趁机逃开,重新跃起,和叶闻真再次配合,纠缠着庄燕离开棺椁。
这时陈昭安置好百姓,也带着人急急赶来,看见现场,慌忙道:“什么情况?”
“就这情况咯。”
江照雪朝着庙宇扬了扬下巴,观察着打斗的情况,认真道:“庄燕比我想象要强,十方诛邪阵下不显颓势,我现下不敢随便出手,只能靠叶大少爷了。”
“大少爷?”陈昭惊讶出声,“大少爷能做什么?”
“我给了他一把诛邪刀”江照雪平静开口,同时将这些话传音给不远处棺椁中的叶文知,“如果大少爷能用在庄燕最虚弱之时,把诛邪刀捅进她身体,那就有赢的可能。”
江照雪说得轻巧,阿南有些疑惑:“你怎么一点都不慌?”
江照雪没说话,她只摩挲着手中溯光镜,看见棺椁动了一下,似乎是叶文知正在苏醒。
陈昭听到这话,想了片刻,便回头看向一旁庄家一家人,分析着道:“庄燕现在是一个怨念合体的怪物,这些怨念是附着在庄燕魂魄所产生的戾气之上,因为有执念,所以生戾气,若是能解决她的执念,至少庄燕的魂魄戾气可以消散,这些怨念和庄燕魂魄分开,‘它’也就会受到重创削弱。大公子做不到杀庄燕,我现下去拿诛邪刀动手,和江仙师一起杀她。”
说着,陈昭抬眼看向江照雪,认真道:“拜托江仙师了。”
“慢着。”江照雪叫住他,陈昭回头,就见江照雪抬起眼眸,“诛邪刀在他手里比你手里有用,你靠近不了庄燕。而且刀中有一道保命符箓,至少能为他挡下一次致命一击。”
可庄燕要和叶文知融合,她会一直靠近叶文知。
陈昭明白过来,想了想后,看向庄家一家三口,沉声道:“那我去解决他们。”
来得路上他已经大致知道了情况。
他二话不说,将庄燕父亲庄平一把拖了出来,庄平和庄耀当即尖叫起来,庄耀想去拉自己父亲却又不敢,只能看着庄平,大哭着一声一声喊“爹”。
庄平被陈昭拖拽着,大声挣扎着:“大人!我冤枉,我冤枉啊!”
“庄燕!”
陈昭看了一眼旁边庄耀,于心不忍,但一想现在的情况,咬了咬牙,没有理会庄平大喊,只将人拖着往地上一跪,刀架在庄平脖颈上,大声道:“冤有头债有主,你爹我给你带过来了,你要杀要剐随便,住手吧!”
听到这话,庄燕却是大笑起来,猛地一个旋身,手中红伞飞甩而出,将裴子辰和叶闻真击开,回头看向陈昭。
鬼气一瞬大涨,化作一张巨大的鬼脸悬在半空,俯瞰端详着陈昭手里的庄平,庄平震惊看着这巨大的鬼脸,鬼脸笑起来,声音中仿佛是混杂了许多人的声音,阴阳难辨:“呀,你们把他们都带来了,要做什么?要为我主持公道吗?”
她每一句话都带着磅礴的鬼气,可见打了这么久,她的鬼力居然没有半点损耗。
江照雪皱起眉头,看了一眼旁边天机院的弟子,他们都面色惨白,明显灵力已经开始有些透支。
她紧盯着庄燕的鬼脸,看着她嚣张笑道:“怎么,过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来给我们主持公道,今日陈先生就来了?为什么呀?”
说着,庄燕笑起来:“是因为我们太强,所以终于决定来度化我们了吗?以前怎么不管啊?”
“燕……燕儿……”
庄平听着,终于意识到面前是什么东西,他不可置信,反应过来后,慌忙道:“燕儿,我是你爹,你不能杀我的,我是你爹啊!”
“庄燕,”陈昭倒是格外平静,“过去我们没管,是我们有错,但日后,我陈昭能管之处,一定管下去。杀了他后,你自行离去吧。你不是怨念,你是魂魄,你可以走的。”
“走?我为什么要走?再投胎转世,当一个任人欺凌的孩子?我马上就要有自己的身体了——”庄燕大笑起来,“七世功德啊!”
“那就休怪我——”
陈昭神色冷下来,挥刀砍向庄平!
也就是那一瞬间,鬼气爆发而出,将庄平猛地撞开,重重砸到地面!
陈昭被鬼气缠绕,庄燕将庄平一把拉入庙中,抬手掐住他的脖子,挑衅看向陈昭,冷声道:“你们是不是以为,我的力量来源于怨气戾气,杀了他,就可以消除我的戾气,因此重创我?你们错了,我的执念,从来不是杀他。”
庄燕抬起眼眸,盯着庄平满是惶恐的眼睛,随后她猛地捏紧他的脖颈,鬼气仿佛一条条蛇撕咬而上,一口一口咬上庄平血肉。
庄平挣扎嚎叫,仿佛一场极致的凌迟。
“不好!”叶闻真大喝,“她执念不是他们,她要进食了!”
如果杀庄平不是她的执念,那此刻她吃庄平,不仅不会消除执念,还会增强她的力量。
然而一切已经发生,庄平的每一口肉都是庄燕的进补,庄燕鬼气将所有人死死缠绕,裴子辰也被鬼气一路追逐,根本无法近身。
而丹大娘震惊看着这一切,听江照雪的声音平静传来:“她的执念不是杀你们。”
丹大娘听着,疑惑回头,就见江照雪看向她,暗示道:“这是你的女儿吗?她死之前,到底有什么未完成?”
是她的女儿吗?燕儿走之前,到底有什么没完成?
丹大娘愣愣看向前方将庄平一口一口撕咬开,面上却全是兴奋的女子。
她脑子里想起她回来那年,她把庄燕带回房间,她从衣服里翻出半个冷掉的馍馍,同她说:“娘,馍馍好吃呢,我藏来给你的。”
“娘,”她吃得不好,五岁的年纪,头发都没长多少,又少又黄,她唯一提出的愿望是,“我想要条头绳,娘给我扎个辫吧。”
那不是她的女儿……
她眼里冒出眼泪,抬头看向面前把只剩白骨的庄平一把扔开、仿佛是吃到了美味佳肴一般的女子,她在吸食过生命后露出艳丽的笑容,擦了擦脸上飞溅的,温柔道:“多谢啊。”
说着,她力量瞬间暴涨,周边弟子飞震开去。
她转头看向山河钟里的安坐的江照雪,冷笑道:“江照雪——”
江照雪浑然不在意她,只看着江大娘,平静道:“你若欠她什么,还给她。”
欠什么?
丹大娘抬起头,想起那个早上。
“你在床底等着,娘今天给买头绳,晚上来给你扎小辫儿。”
“我等娘,我等娘回来扎小辫。”
她不是饿了……
丹大娘突然明白,庄燕爬出来,是因为她说了,晚上来给她扎小辫。
可她没去,所以庄燕来找她。
可能是担心母亲,也可能是想实现承诺。
是她害死她……
头绳……
丹大娘慌忙抓下自己的头绳,激动起身,朝着冲向江照雪的庄燕奔去,哭着出声:“燕儿……头……”
话音未落,庄燕仿佛受惊,鬼气朝着丹大娘疯狂冲去,尖叫出声:“滚开!”
然而与此同时,一个女孩魂魄从庄燕身体之中飞奔而出,挡在丹大娘面前:“娘!”
丹大娘惊慌将幼小的孩子一把抱住,护在怀中,黑气瞬间贯穿母女二人,红衣“庄燕”一口血吐了出来,随后掉头疾驰冲向棺椁!
庄燕的魂魄戾气散了,她只是怨念,她无处可去,她必须寻找一个身体依附。
她要叶文知。
叶文知是她最后的退路——
“叶文……”
她猛地扑到棺椁上,准备附身刹那,胸口一痛。
躺在棺椁中的人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手中握着一把诛邪刀,早已刺入她的胸口。
庄燕不可置信看着叶文知,叶文知盯着庄燕,手微微颤抖,眼神却格外坚定,轻轻喘息着道:“你要我的庇护,是为了肆意杀人吗?”
“天道无常,赌运于天——”这一刹,江照雪的声音终于在她背后响起。
庄燕听着,瞬间明白过来。
为什么江照雪这么从容,为什么江照雪一点都不害怕。
江照雪早就设计好了!
江照雪一直在观察她,前面的打斗,都只是为了测试她。
江照雪用庄平测出了她的真正的执念是丹大娘,然后让丹大娘逼庄燕的魂魄和她这个怨气集结体分开,分开之后,她必定会寻找叶文知,想要用叶文知的身体,而江照雪则早早给了叶文知这把诛邪刀,就等在她最虚弱的此刻,哪怕等不到——
叶文知手里有刀,只要他自尽,叶文知不再为她抵挡天罚,天罚真正降临,对于她这种邪祟来说,雷霆是克制之物,在她如此虚弱之时,她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从一开始,江照雪就已经落子在结局。
她必输无疑。
庄燕喘息着,冷眼回头看向江照雪。
江照雪立在不远处,手中乾坤签翻转不停,她神色冷淡,似如神佛,睥睨着庄燕,念出最后一段:“上上大吉,四方无邪,诛!”
音落刹那,雷霆从天而降,庄燕一把掐住叶文知脖颈,暴怒出声:“一起死吧!”
陈昭见状惊喝上前:“大少爷!”
然而已经全然来不及,随后天罚和雷霆一起落下,如瀑布倒挂倾灌,将陈昭彻底击飞。
叶天骄见状往前疾冲,急道:“哥——”
“别乱来!”江照雪一把拉住他,厉喝,“我给了他保命符!”
叶天骄闻言这才镇定下来,被她拉住,江照雪警惕看着这场天罚,总觉异常。
不对……
太久了。
江照雪看着不断落下的闪电,感觉溯光镜疯狂跃动。
地面震动起来,裴子辰早已跃回江照雪身侧,警惕道:“师娘,不对,庄燕应该承受不住这么长时间的天罚。”
“我知道。”
江照雪感觉到周边灵力疯狂涌动,冲向前方庄燕。
周边灵力调动太大,江照雪越看越是心惊。
她活着?庄燕竟然还活着?
为什么?
江照雪观察周遭,试图寻找出结果。
突然之间,阿南尖叫起来:“神器!”
听到这话,江照雪瞬间抬眼,就见雷霆倒灌中,庭院中间,一把弓破土而出。
看见那把弓时,江照雪脑子轰鸣了一下,随即瞬间明白过来:“鸢罗弓!”
她终于知道溯光镜碎片所指引的是什么。
是神器!
书中的裴子辰回到中州之后,带回三把神器——鸢罗弓,灵虚扇,斩神剑。
溯光镜之所以带他们回到过去,就是为了得到这三把神器!
“子辰!”
江照雪一把抓过叶天骄的手开始画阵,猛地将雷霆中的庄燕击飞,同时画出无数符文去绞杀她,大声吩咐裴子辰:“去拿那把弓!”
听到这话,裴子辰拔剑疾驰而出,直奔鸢罗弓。
神器出世,必定会带来巨大的力量外溢,庄燕正是汲取了这股力量,才会对抗天罚到这种地步。
然而天罚并非没有极限,明显已经越来越弱。
裴子辰一路迎着雷霆鬼气厮杀向鸢罗弓,庄燕本体干脆咆哮冲向江照雪。
江照雪握着叶天骄的手,大喝叮嘱裴子辰:“别回头!让弓认主!”
也就是那一刹,庄燕狠狠撞上山河钟,发出震天轰鸣,裴子辰一把握住鸢罗弓,磅礴灵力瞬间冲入他的身体,一个古老的声音响起:“您来了。”
裴子辰抬起眼眸,就见一把鸢紫色弓身在雷霆中慢慢出现。
灵力涌入他的身体,和他身体拼命共振,然而他的灵力却无法灌入,这是神器的抵抗。
他冷静看着面前鸢罗弓,听对方平静道:“您现下有两个选择,打开时空送她回去,您永堕时空乱流,亦或者是——得到我。”
听到这话,裴子辰瞬间明白对方的意思,神器认主,皆有考验,它们要选择自己想要的主人。
而面前这个神器,提出的要求并不困难。
只要他愿意留下,放弃让江照雪现在离开的机会,就可以得到它。
代价只是,让江照雪留下,和他继续在这些时间乱流中受苦受难。
“这要求并不过分。”鸢罗弓语气中带了施舍,“小小的考验罢了,我甚至没有要她性命。她不过是一个为了其他人靠近你的女人,吃点苦,应当不算什么吧?”
这只是吃苦吗?
陪他在时空乱流中游荡,灵力被封,随时面临生死困境。
值得吗?
她只是因为觉得他可惜,只是因为她的道德感,只是因为觉得沈玉清对他有错,她为了纠正自己丈夫的错误,代他补偿他。
所以她救他,陪伴他,给予他令人心动的瞬间和快乐,可这一切都只是泡沫虚影,从一开始就注定失去。
时间越长,他只会在失去时越痛。
而这世间,除了她,又一切都毫无意义。
“你怎么让她回去?”
裴子辰抬起眼眸,冷冷盯着面前弓箭。
“我与溯光镜,本为一体,”鸢罗弓猜到他的答案,平静道,“如果你决定好了,将灵力注入我的身体,我便会打开时空通道。可你想好了,若选择放弃我,你便会永堕时空乱流之中,只是为了让她平安回去,值得吗?”
“我可以死吗?”
裴子辰平静询问,鸢罗弓沉默下来。
过了片刻后,它反问:“为了一个女人过好一点而死?我只是让她在时空中吃一点苦而已——”
“那就是可以。”
裴子辰打断它,已经明白,他握着鸢罗弓,尝试着用灵力试探着注入,他感知了灵力进入时的状态,确认鸢罗弓说话的真实性,垂下眼眸,轻声道:“我的命——”
裴子辰说着,感觉黑暗将他慢慢淹没,他仿佛又回到刚刚睁眼时那个山洞,只有空洞和疼痛。
然而脑海又挤入江照雪一颦一笑,反复萦绕眼前。
她离谱的言语,她永远笑意盈盈看他,她的手帕,还有……
她毫不犹豫追随他而下,握住他手的刹那。
雪山背着他风雪前行,歪头赠他一株梅枝。
可这些……
都不是在意。
无人爱他,无人见他,纵使怜他,亦不因他。
不该再拖累她了。
裴子辰平静想着,想起自己那些龌龊下流的欲念,想起自己一次次忍不住想要争夺她的冲动。
他该死。
这个念头浮现刹那,裴子辰笑起来,温和道:“不值得她吃苦。”
说着,他回过头,看向不远处由陈昭和叶闻真护在身前、握着叶天骄的手疯狂写着符咒的女子。
庄燕似乎已经完全放弃了鸢罗弓,黑雾汹涌而去,只想杀了她。
而她虽然面上沾血,却始终从容不迫,眼眸永远那么明亮,那么璀璨,像是无法直视的太阳,又引人飞蛾扑火想要拥有、试图仰望。
她不该在这里。
她如明月,她该坐高台。
“师娘。”
裴子辰开口。
听到这话瞬间,江照雪抬头,这才发现裴子辰握着鸢罗弓,面上是近来少有轻松的笑意,朝着她温和道:“回去吧。”
音落瞬间,天空震动,时空裂开,裴子辰张开双手,倒入时空裂缝之中!
庄燕大笑出声:“他想死!他竟愿意为你去死!”
“让开!”
江照雪惊骇起身,手中握住溯光镜,灵力暴起,符箓飞旋而出,竟是瞬间就将庄燕残留怨气诛杀!
庄燕惊叫声中,江照雪用疾行符飞驰往前,尽了最大的力量,却还是只触碰到裴子辰冰凉手指,就看他跌入时空裂缝。
裂缝瞬间合上,江照雪一瞬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毫不犹豫一把捏紧溯光镜的碎片,用染血的溯光镜片狠狠扎入即将消失的时空裂缝之中!
溯光镜灵力翻涌,阿南尖叫起来:“主人不行的!你用了灵力溯光镜就要开启,随时会进下一个时空了!”
然而江照雪不管不顾,只将灵力调用到最大,用溯光镜一寸一寸疯狂往下划去,咬牙出声:“天道无常,与天赌命,上上大吉,无时无空,破!”
音落刹那,玉签飞落而下,巨大的力量涌入她身体,她用溯光镜狠狠划开时空裂缝,随后一把撕开!
光芒照入漆黑静谧的空间,她一跃而入,沐浴在那一束独光之中急追上前,一把拉住裴子辰,猛地拽他到身前,暴喝出声:“想死是不是?!”
裴子辰震惊看她,和她在无尽的空间一起坠落而下,喃喃出声:“师娘……”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江照雪少有暴怒,失态怒骂:“你以为我回不去是吗?你以为你的性命不重要吗?在这里给我演伤春悲秋生死别离无欲无求?!裴子辰我告诉你,你记好了!”江照雪拽着他的衣领,将他一把拉到自己面前。
他们呼吸凑在一起,江照雪死死盯着他:“我救你从来不是偶然,乌月林我救你,悬崖我救你,续生蛛的代价是我一旦启用灵力五感消失,这些都是为了你!都是你欠我的!你的命于我而言贵得要命!我不是同你开玩笑。”
江照雪注视着他,他看着面前这个人,心跳疯狂加速。
他看到她眼里只有他,看到光亮,看到珍视,看到独一无二,看到千万星辰,独他一人。
他知道这或许是他的错觉,或许是他的误解,可是那一刹,心如烟火盛放,绚烂照亮他所有岁月春秋。
他看着面前女子,无可抑制心动和渴求,江照雪喘息着靠近他,有些疲惫用额头抵在他额头,认真道:“裴子辰你死一次我救一次,你死千千万万次我救千千万万次,你想死?没这么容易!把这个给叶文知。”
江照雪将一个盒子交给裴子辰,叮嘱道:“让他记得给我造庙塑金身,日日叩拜夜夜问安,记好我的大恩大德。而你,裴子辰——”
江照雪感觉时空裂开,有什么撕扯着他,裴子辰也明显感觉到,他慌忙拉住她的手,终于在震惊中慢慢反应过来,惊恐看着江照雪,听江照雪声音温和下来:“溯光镜只要用灵力启动,就会去下一个时空,碎片只能带走我一个人。我必须和你分开了。你把命给我,当我的命侍,未来时空,我们再见。以血为契——”江照雪的血流下来。
裴子辰明白她的意思,他想起自己剑修学过的课程上,曾经见过与命师结契的契约。
只有结了命侍契约,他才能永远感应江照雪的位置,他才能在未来漫长的时空之中,第一时间找到她!
可这时光的尽头在哪里?
他要等多久,才能见到她?
可他没有办法,他只能颤抖着,应下契约:“为君之侍。”
“不离不弃。”
“生死相从。”
“师娘!”裴子辰声音发颤,他感觉她的手指和他一点一点分开,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什么,他做了什么。
他竭力拉着她,惶恐将他涌满,他眼眶红起来,慌忙开口:“师娘我应契了,别走,别扔下我。我错了……我做错了……以后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拉着我,别放手!”
是怜悯也好,慈悲也罢,爱屋及乌,亦或移情。
不重要,都不重要。
只要她活着。
只要她要他。
在他感觉她流沙一般从他手中滑走刹那,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恐惧疯狂涌现上来。
他突然诞生出那么强烈的渴望。
他要她。
他要她在他身侧,他要她永远注视着他。
他要她永远存在于他的生命,只要她存在,便可救他千千万万遍。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他的锚在于何处。
他所有幸福、喜悦、生之希翼,他不是没有,他只不是不敢要。
“师娘!”裴子辰双手去拉扯她的手指,激动起来,“别放开,拉着我,别放开!我会好好活着,我不会再放手的,师娘,拉着我!别抛下我!”
江照雪不说话,江照雪看着他终于有了生气和渴求的双眸,不由得笑起来。
她其实想骂他,又怕这一分别,就是百年千年乃至万年。
于是她忍下骂人的冲动,轻声安慰:“别怕,等我。百年千年,只要你还活着——”
江照雪感觉有些力竭,手指从裴子辰手中滑落而出。
她一路下坠,沉沉坠入无尽黑暗,看着逆光疯狂朝她试图追来的裴子辰,她笑起来:“我们终会相见。”
音落刹那,她感觉自己砸入无尽深海。
裴子辰嘶吼出声:“师娘!!”
然而周边迅速坍塌,巨力疯狂将他拉回,他竭尽全力,也只能看着她下沉。
师娘……师娘……师娘!
他疯狂追逐,却还是被巨力急速拉回。
等光亮重现刹那,他一回头就见鸢罗弓带着光辉立在原地。
鸢罗弓!
裴子辰慌乱意识到。
鸢罗弓和溯光镜一体,它也可以打开时空隧道!
裴子辰毫不犹豫冲上去,将手掌从弓弦上划过,带着血握上弓身,回身朝着黑暗中就是一箭!
“打开它!”那一箭带着灵力而去,裴子辰绝望急喝,“打开时间裂缝!”
然而那一箭却只是在裂缝合上最后一刹,平静飞入,随即一切消失。
而江照雪在无尽黑暗中,看着那一箭飞来,化作流光散落而下。
每一道流光都是她和裴子辰。
少年初见,意气风发;
漫天华光落崖,生死相随;
雪山相依,人间如影随形……
她眼前慢慢变黑,忍不住笑起来。
“你别说……”江照雪闭眼喃喃,“他长得真够好看的。”
眼前慢慢黑下去,她感觉周边越来越安静,只有水流声嗡嗡拥挤在耳畔,一路在海水中不停下落,不知坠落多久。
直到最后,她重重撞上一个人的手臂。
那应当是一个成年男子,手臂精壮有力,从她腰间轻轻一挽,便将她捞出水中。
她倒在他怀里,急促喘息,纵使力竭,她还是在第一瞬间捻符欲击。
对方一把握住她捻符的手,他用的力很小,只刚刚足够制止她,却不至于让她疼痛。
熟悉的威压压下,相比上一次,温和许多。
江照雪整个人僵住,随即便意识到来人。
她小心翼翼,试探开口:“前辈?”
而另一边,灵剑仙阁之中,沈玉清骤然睁眼,看向面前发着光的寻时镜,冷静道:“找到了!”
第29章 第二个副本(一)
空间彻底关闭, 裴子辰看着黑雾消失,慌忙往前一扑,却什么都抓不到。
“师娘……”
裴子辰慌忙无措, 拔剑开始疯狂凿着地面:“师娘!师娘!师娘……”
“冷静点!”
叶天骄和陈昭等人冲上来, 急急拉住裴子辰, 忙道:“你乱砍也没用啊, 你冷静些,发生什么了?!”
发生什么了?
裴子辰一瞬僵住, 他冷眼回头, 看向浮在一旁的鸢罗弓。
“我师娘呢?”
他冷声询问,鸢罗弓回格外平静:“她去另外一个时空了, 溯光镜每次使用,都会有一次时空变化, 而每一次时空的跃迁都需要力量,溯光镜碎片带不了两个人,因此只有她这个使用者能去。”
“怎么找她?”
“等。”
“等多久?”
“不知道。”
这话出来, 裴子辰闭上眼睛,心里有些害怕。
不知道等多久……她一个人, 五感尽失, 她会不会出事?她会不会……
“你不用太过担心。”
鸢罗弓察觉他的心境, 安抚道:“她利用溯光镜进行时空跃迁, 只是在时空间隙中走一段,不管多少年, 在她那里都只是一段路。唯一的危险就是时空间隙之中会有乱流和吞吃人魂魄的异兽, 但你那一箭……会保护她的。”
“我那一箭?”裴子辰听不明白,“为什么我那一箭能保护她?”
鸢罗弓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你与她结了魂契, 她是否安全你能感受到。”
裴子辰听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结了命侍的契约。
他立刻感知了一下,确认了江照雪的安全,这才放下心来。
“与其担心他,你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鸢罗弓见他一心挂在江照雪身上,提醒道:“她只是走一段路,可你得实实在在在时光里等下去。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现?说不定她出现的时候——”
鸢罗弓笑起来:“你都可能转变心意,娶妻生子,忘记她了。”
“不会的。”
裴子辰低声呢喃,他在心脏上,感受着江照雪的存在。
虽然他不知道她在哪里,但他知道,她活着,她存在在这个世界。
“我等得起。”
他轻声道:“我有足够的时间,我可以变得更好,更强,等她再遇到我——”
我可以让她当明月,让她坐高台。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一次又一次在人群中仰望她,金车玉衣,睥睨众生。
他师父能给的,他都要给她。
这世上所有她想要的,他都供奉于她。
他闭上眼睛,缓了片刻,知道前路去哪里,他的心终于慢慢安定下来。
他终于有时间搭理鸢罗弓,回头看它:“你如今……”他感受着自己身体与鸢罗弓的链接,皱起眉头,“认主了?”
“不错。”鸢罗弓语气里有了骄傲的笑意。
裴子辰倒格外冷漠:“我选让师娘回去,为何认我为主?”
“因为我需要的就是不贪恋我的人。”鸢罗弓解释道,“我乃昊苍神君神骨所化,威力巨大,我要的主人,是有大善之心,而非喜好杀戮之人。”
“那你错了。”裴子辰平静道,“我选师娘,只是因为我想死,而不是因为我舍己为人。”
“可你如今愿意活。”鸢罗弓指出来,“为她而活,比为她而死更难。”
“那你又错了。”裴子辰抬手握住它,淡道,“我非为她而活,我只是因她对世间生出贪恋,这是为己,不是为她。”
“于我而言都一样。”
“那刚才,只是考验?”裴子辰明白过来,“我刚才掉进的,是时空间隙吗?”
“是。”
“如果她没进去救我,我会一直在里面?”
“不会,确认你不后悔之后,便通过考核,我自然带你出来,我又不是邪物。可惜她来得太急。等她使用溯光镜后,真正的时空间隙就开启了,所以她必须得走。”
裴子辰听着,闭上眼睛缓了缓。
就差一点点……
这一刻,他碎了这把弓的心都有。
鸢罗弓感觉到他的心境,慌忙道:“都……都是误会啊!我是神器,你有我才能变强,而且她就是去走一段她没吃苦的啊,苦的只是,你这份苦我和你一起分担!”
裴子辰听这话,慢慢冷静下来。
一切已经注定,他就算懊悔也于事无补,只要江照雪没事就是万幸。
现下最重要的,就是处理剩下的一切,然后等江照雪。
他想了想,转头看向一旁守在丹大娘尸体旁边哭泣的小女孩。
他走到小女孩面前,垂眸看着这个孩子,轻声道:“庄小姐。”
庄燕得话,疑惑抬头,就见裴子辰语气温和道:“您能否告诉我,当年您为何会和叶文知相遇,又如何成为鬼仙?”
庄燕愣了愣,她似是有些茫然。
她如今是五岁的心智,可是她又拥有着这十几年来所有的记忆。
她被怨气依附了十五年,清晰看过自己所作所为,想了许久有些茫然道:“是……是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裴子辰有些奇怪,庄燕回忆着,微微皱眉:“是一个穿红衣服的大姐姐……带着一把伞。”
“这不就是庄燕吗?”叶天骄听不明白。
陈昭摇头:“是庄燕在模仿这个人,或者,是这个人附体在庄燕身上。”
“她说,她可以带我回家,让我娘给我扎头绳。”庄燕茫然道,“问我能不能把身体给她,于是我答应了……”
“这……她连魂魄都没有吗?”叶天骄震惊,“身体都要找魂魄借?”
“然后她用你这具鬼身,做了一切?”裴子辰明白。
庄燕不太确定,只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后来听到我娘叫我,我突然醒过来,看见她要伤害我娘,我便跑出来了。”
这话让众人面面相觑,庄燕回头看着丹大娘的尸体,喃喃:“怎么办呐,当鬼太冷了,我娘也要和我一起当鬼了吗?”
“不会的。”裴子辰温和道,“你愿意去轮回吗?”
庄燕疑惑抬眸,裴子辰解释:“你和你娘,一起去。”
“那就太好了。”庄燕笑起来,“我和娘一起走,一直在一起。”
裴子辰抬起手,轻诵经文。
看见这个场景,陈昭叶闻真等人也都抬手结印。
丹大娘的魂魄慢慢苏醒,她从身体中站起来,抬起头,就看庄燕笑起来,拉着她的手,高兴道:“娘,我们要去轮回啦。”
丹大娘看着五岁的女儿,茫然片刻后,沙哑道:“好。”
母女二人站起来,顺着经文铺出的大路,往光的方向一路走去。
等她们消失后,叶天骄疑惑道:“她……庄燕儿是一点不记仇啊。”
“她不记得自己怎么死的。”裴子辰解释,“她只记得自己死前最后的执念是什么。”
“那……”叶天骄越听越糊涂,“她怎么成鬼仙的?那个附身在她身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怨煞。”
裴子辰回忆着自己学过的内容:“非鬼非人非仙非妖,天地怨念所成,故而没有身体。修行极为困难,一旦成功,必为大劫。”
而上一次怨煞的记载,是在一千两百五十年前。
人间境怨煞新罗衣现世,祸害百万众,为仙人所斩。
现下是一千两百六十七年,距离新罗衣出世,约有十七年。
裴子辰静默想着,回头走到棺椁前,叶文知躺在棺椁中,手中还握着那把诛邪刀,他脖颈碎裂,但魂魄却没离体,诛邪刀中一股力量护着他周身,裴子辰扫了一眼,将诛邪刀取回,随后拿了江照雪给他的药丸放入叶文知嘴里,抬手用灵力修复了叶文知的脖颈。
这是定魂丹,有这颗丹药在,叶文知不会有事。
叶天骄紧张看着这个场景,没了片刻,叶文知突然咳嗽出声。
裴子辰见他魂魄稳固,这才收手。
叶文知咳嗽着,从棺椁中直起身来,叶天骄陈昭等人冲上去,扶住叶文知道:“哥,你没事吧哥?”
叶文知说不出话,他缓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周边狼藉一切。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从未有过的清明,脑子浑浑噩噩,仿佛是过了好多年。
“这是……”
“怨煞有蛊惑人心之能,大公子这十几年,都受怨煞所影响。”
裴子辰解释,叶文知一愣,随后想起那个桥下相遇的小姑娘,他手轻轻一颤,开不了口。
裴子辰见叶文知呆住,想了想后,轻声道:“怨煞修成的鬼仙应付极其困难,此次师娘与我出力不少,虽然二少爷已经支付了一只玉灵芝,但若叶大少爷愿意结个善缘,还请大公子为我师娘建庙宇一座。”
“哦。”
叶文知闻言,赶忙道:“那是当然,只是不知江仙师尊号?”
“蓬莱真武元君。”
裴子辰说着,感觉天空灵力震动。
“哎呀,”鸢罗弓意外开口,“怎么寻时镜也过来了?”
听到这话,裴子辰知道是沈玉清要来了。
沈玉清见他,必定杀他,可他如今得活。
他回头看向众人,抬手行礼,只道:“诸位,在下仇人将至,日后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众人一愣,便裴子辰用鸢罗弓弯弓引箭。
箭身向前,一个空间出现在众人眼前,裴子辰提步往里,叶天骄见状慌忙叫住他:“喂!”
裴子辰回头,见叶天骄有些不知所措道:“以后……以后我还会和你们见面吗?”
“若是有缘。”
裴子辰笑笑,微微颔首,行了个道礼与众人拜别。
而后便提步走进黑气,消失在众人面前。
裴子辰消失不久,天上华光突显,两个人从天而降。
大乘期威压铺天盖地而来,在场所有人瞬间跪下,沈玉清扫过周边,明显感觉到江照雪的气息,他目光落到江照雪气息留存最多的叶天骄身上,叶天骄瞬间感觉一股巨力将他拖拽而出,随后他面前幻化出江照雪的模样,就听这位白衣修士冷着声道:“你可曾见过我夫人?”
叶天骄愣愣看着江照雪,又回头看了看他,再看了看江照雪,再看了看沈玉清,抬手指了江照雪,不由得道:“你是她丈夫?”
沈玉清听到这话,心中莫名舒服几分,冷声道:“是。”
“裴子辰是你徒弟?”
“不错。”
“你不是死了吗?”叶天骄脱口而出,气压瞬间降低,在场所有人都惊住。
陈昭痛苦闭眼,慌忙叩首:“仙尊息怒!我家少爷年纪尚小,口无遮拦,还望仙尊息怒!”
沈玉清没说话,他只冷冷盯着叶天骄:“她同你这么说的?”
“对啊,”叶天骄感受到气氛不对,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她说裴子辰好小的时候你就死了,她一个人把裴子辰养大,很是艰辛,为此还想多要点酬劳,方便养孩子。”
这是真缺钱了。
沈玉清闭上眼睛,缓了许久,终于道:“他们人呢?”
“走了。”
“可知去了哪里?”
“不……”陈昭急急想要打断。
叶天骄却一口应下:“知道!”
“何处?”
“他们说,打算先去江州,再去漠北,之后前往岭南,再去西北。”
叶天骄说得振振有词,所有人惊疑不定。
沈玉清听着,火上心头,冷声道:“可知为何去这么多地方?”
“那还用说嘛,旅游啊。”叶天骄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沈玉清,“他们都跑出来了,不一起玩一玩多亏啊。”
“二少爷……”
陈昭悄悄挪到叶天骄旁边,扯着他的袖子:“别说了!”
就算再看不懂情况,也该知道,师娘和一个年轻气盛的男徒弟跑出来,师父紧追在后,男徒弟说师父是仇人,这种戏码,看着就绿绿的,就别瞎说了!
沈玉清听着,气息微乱。
可他知道,这是江照雪能做出来的事儿。
他缓了一口气,甩袖离开,冷着声道:“锦月,走。”
“师父,去哪里?”慕锦月听着,赶紧追上。
沈玉清平静道:“江州。”
等两人走了,叶天骄皱起眉头:“这两人怎么回事,怎么一个身边跟着男徒弟,一个身边跟着女徒弟,不是夫妻吗?为什么不在一起?”
听到这话,叶文知绝望闭眼,叹息了一声。
他还是得多活几年。
不然叶家完了。
*** ***
“前辈?”
江照雪声音问出来,对方并没有回应。
只有灵力涓涓流入她的身体,慢慢修复着她力竭的状态。
同时她衣服慢慢变干,甚至于材料也变得格外柔软,柔顺贴在她周身。
江照雪察觉他并无恶意,再次确认:“您是在海边乘舟送我和子辰一起到雪山那位前辈吗?”
对方没有说话,只轻轻拍了拍她,示意让她放心。
而后他便握住她的手,引着她起身。
她看不见周遭,只感觉脚下软软的,也不知是什么地方。
而对方在拉过她的手后,就没有放开,只静静握着她的手,引着她走向前方。
这是成年男子的手,明显比她大很多,可以将她整只手包裹住。
他的体温比寻常人要低上些许,这一点倒是和裴子辰有些相似,只是裴子辰是因为冰灵根的缘故,面前这人,却不知晓是不是因为功法。
他明显是九幽境的人,使用的不是灵力,所以给她输入的灵力是转化过的灵力,根本分辨不出灵根属性。
一个九幽境的人,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帮她?
而且每一次,都这么精准的,在时空切换的时候出现?
“前辈,您认识裴子辰是吗?”江照雪推测着。
她是不可能和九幽境的人有瓜葛的。
可裴子辰和九幽境似乎千丝万缕。
乌月林打开九幽境结界、审命台魔修帮着他抢溯光镜,裴子辰走到如今,九幽境如影随形。
那这个人,必定也是为了裴子辰而来。
“前辈,您帮我,是希望我帮裴子辰是吗?倒不知,九幽境一直跟着裴子辰,是想做什么呢?”
江照雪询问,对方始终不应声。
江照雪只听周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不由得有些紧张。
时间间隙中有许多吞吃人的异兽,他们在间隙中饥饿多年,江照雪心中警惕,对方察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江照雪一愣,知道对方是在安抚自己。
感受到这种额外的温柔后,那些审问之言,倒一时开不了口,只能含糊道:“那个……见两次了,前辈还没说过自己名字呢。”
对方依旧不出声,江照雪知道,这是打算沉默到底了。
她一个人也唱不了独角戏,只能由着对方拉着往前。
反正他没有恶意,而且修为差距太高,反抗也没有意义,倒不如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她静默下来,阿南终于出声,小心翼翼道:“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呀?”
“可能是想救我去帮裴子辰吧。”江照雪翻了个白眼,想起今日裴子辰干的事儿,就忍不住阴阳怪气道,“裴子辰是这个世界的小公主,全世界都爱他,九幽境为他出生入死,天机灵玉拐着弯都要去和他绑定,鸢罗弓哭着求着认他当主人,他还不要不要,我只想死~~”
“额……”阿南听着,忍不住道,“你是气疯了吧?这话也太难听了……这些本来也不是他乐意的啊。”
“不乐意给我。”江照雪又恨又嫉妒,“但凡今天鸢罗弓我能拿下来就轮不到他!”
“那……你愿不愿意死全家嘛?”
这话问出来,江照雪沉默了。
“家里人死了,朋友死了,养条狗都死了,敬爱的师父只想杀自己,当做家的宗门致力于追杀自己,他才十七岁。”阿南越说越觉得江照雪过分,“想他活的是你,你目的还是把他养肥了用他的灵力滋养天机灵玉然后把他打成凡人。他活着每一天都是煎熬,为了把你送回去一直熬到现在不错了,人家没义务为你活着。”
“你是谁的命兽?”江照雪听阿南叽叽歪歪,忍不住道,“你说话怎么就帮他呢?怎么,你也要叛变了?”
“我不是叛变……”阿南有些心虚,低声道,“我是劝你想开点,别生气了。”
“你越说我越气!”
江照雪话出来,阿南也有点不敢开口了。
一人一鸟沉默了一会儿,阿南叹了口气,率先道:“好啦好啦,我帮他说话了,我永远无条件支持你好吧?”
江照雪不搭理她,阿南想想,转移了话题:“话说你不是五感尽失吗?怎么感觉你只是瞎了眼睛啊?”
“本来就是吓唬他的。”江照雪板着脸道,“五感不会都消失的,顶多眼盲一阵子。”
“为什么啊?”
“这是续生蛛的代价,续生蛛本身包含剧毒,这种毒对于裴子辰这种灵力低微的小菜鸡是致命毒素,对我还好了。”
“所以当时你把续生蛛引入自己的身体,就是为了把续生蛛的毒放在身体里消化?”
“不然呢?”江照雪耐心解释道,“我不能让含着剧毒的续生蛛停留在裴子辰的身体里,他活不了。而续生蛛本质是一种蛊虫,如果没有另外一具身体供它寄生,它不会出来,所以我只能用我的身体饲养它。我毕竟是合体期的修士,将它的毒素放在我的灵力稀释,过一阵子就随着灵息排出来了。谁知道一个月不到,就逼着我用灵力。”
“那你之前不说?”
“我说了有什么用,让他觉得亏欠一会儿就完了?当时不说,就是为了等今天。”
“啊?”阿南听不明白。
江照雪语气淡淡:“他要是一直抱着想死之心,金丹的天劫都过不去。修道之路,但凡有半点死意,雷劫就能劈死他。我没有时间和他玩慢慢治愈这一套,我需要他快速成长起来。不告诉他,就是为了等有一日他因此犯错,等他犯错的时候再说,这个消息才有价值,至少和我分开之前,不会再想死这件事。”
阿南听着,默默消化了半天,才喃喃道:“所以……今日你早有预料?”
“我又不傻,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早晚要出事,只是没想到玩这么大。”
江照雪说着,想想又安抚自己:“不过也好,等我出去了,说不定他已经很强了呢?只要他足够养,我直接开锁灵阵,吸取他所有灵力,到时候,天机灵玉是我的,鸢罗弓灵虚扇斩神剑都是我的,我什么都不用费心,捡个现成!”
“那个……”阿南琢磨着,“你别做这种梦啦,你看溯光镜这个状态,它不像随机去一个时空,估计下一个时空,就是灵虚扇或者斩神剑在等着你啦。”
江照雪听着,也知道没错。
溯光镜的碎片,明显是在指引神器,那它就不可能随机跃迁,它下一次出现的地方,应该是下一个神器存在的时空,裴子辰还要等待神器才会变强,她不可能一下见到最强的裴子辰。
那按照书里,裴子辰回到中州时,一共得到了鸢罗弓、灵虚扇、斩神剑。
也就意味着,她至少还要去拿到灵虚扇和斩神剑。
“溯光镜为什么能联系这些神器啊?”阿南想不明白。
江照雪却隐约有了些猜测。
“或许是因为,这些神器,都属于昊苍神君。”
“昊苍神君?”
“溯光镜、寻时镜、鸢罗弓、灵虚扇、斩神剑,乃至天机灵玉,其实都是昊苍神君的身体所化。”
江照雪思考着。
天地灵气,乃昊苍神君气息遗存,所以由天地灵气孕育的天机灵玉,严格意义上来说,是神君精气之凝结;
溯光镜、寻时镜为神君双眼;
鸢罗弓以筋骨而塑,灵虚扇以血为墨,斩神剑更是由神君脊骨所成。
溯光镜和寻时镜互相能够联系寻找,同样为身体部分的其他神器,自然也能产生联系。
“哦,所以你当时拿着溯光镜,虽然没有寻时镜,但也能打开时空通道!”阿南瞬间明白过来,“因为溯光镜打开过去,其实不是一定要寻时镜,而是要神君身体所化的神器。你和裴子辰结了锁灵阵,裴子辰有天机灵玉等于你有天机灵玉,所以你打开溯光镜时,等于溯光镜配合天机灵玉,两者都是神君身体,所以打开了时空通道!”
“所以我们回到过去,只是为了拿到神器,让裴子辰变得更强吗?”江照雪疑惑。
她想着回到这里来见到的异样。
灵剑仙阁在真仙境建阁三千百年,他们何时到下界建立的天机院?
而人间境,为什么他们看到的天命和她不同?
李修己一个大气运者,成为从婴儿时期被断定为孤煞六亲、命绝于十七的祸害;
叶文知七世善人,却被鬼魅所惑,犯下助杀凡人的大罪,被定位命绝于二十四。
为什么会这样?这和她回来有关系吗?
江照雪思考着,被对方静静拉着往前走。
她浑然不知周遭匍匐了多少异兽,被无数光剑压在地面,或跪或死。
她想半天想不明白,干脆又开始试着和这个沉默的前辈聊天,漫无目的道:“前辈,我们现在是在时空的缝隙里是吗?您为什么会在这里?您一直在吗?还是特意等我?”
对方不言,只有衣料摩挲之声。
江照雪叹了口气:“前辈,为什么不说话呢?其实您能遮掩容貌,自然也能遮掩声音,您说话,我也认不出来,九幽境的人我认识很少的,我只认识——唔……”
江照雪想了想,憋出一个名字:“九幽玄冥大帝。”
其实她也算不上认识。
只是在沧溟海那一战时,她听说沈玉清在前线,作为命师,她是不需要前往最前线,但她还是赶了过去。
然后她看见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帝尊,他一身黑紫色流淌着日月山川的华服,面带银色面具,驾驭海浪立于高处,抬手一挥,便是成千上万的阴纸仙密密麻麻扑向真仙境。
沈玉清这些弟子在他面前宛若蝼蚁。
他所操控的阴纸仙铺天盖地,沈玉清被阴纸仙重击坠落而下时,她义无反顾扑进了海里。
她把沈玉清捞出来时,无数阴纸仙挥砍而下,她本来抱着沈玉清,想和他一起死。
没想到就在刀光落下刹那,天地突然安静下来,她隐约感觉高处停留来一道目光,那目光带着天地威压,她知道是玄冥大帝看了过来,她抱着沈玉清飘荡在海里,忍不住瑟瑟发抖。
然而片刻后,这位帝君手指一抬,所有阴纸仙竟就匆匆回身离开。
那一日的战役就这么莫名其妙、突兀地停下来,在这位帝君离开时,一贯限制着真仙境修士灵力的沧溟海水都变得格外温柔,往岸边一道又一道拍去,她就单手拖着沈玉清,在海水的帮助下,一路游回岸边。
她不知道那一日玄冥大帝为何突然离开,但总归也和她没有关系。
但这位,也的确是她唯一见过的九幽境高层。
后来被孤钧老祖集合中州所有大乘期修士以命相搏,合力封印的时候,她本来还有那么几分唏嘘。
但一想立场,她的唏嘘立刻咽了回去。
她试探着抛出玄冥大帝的名字,对方毫无波澜。
江照雪便暗暗有了估量,这位如果不是心理素质太好,那肯定在九幽境是一位不需要害怕玄冥大帝存在的人,所以才能在听到这个称呼时如此从容。
江照雪想着,继续套话:“而且这一位,我连脸都没看清,更别说听声音了,您说说话吧,不然我真的无聊死了。这一路到底要走多长啊?出去后要过多少年,您知道吗?”
“前辈,您会和我一起去吗?您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您和裴子辰到底什么关系啊?您要是不说话,我出去可就把他杀了,啊?”
对方定力太足,江照雪不管怎么说,他都不应。
甚至在江照雪说得口渴的时候,还给她递了杯水。
这水很是清甜,江照雪了一口,就觉得有些饿。
对方仿佛也是早料到她会饿,又给她递了一块饼。
“说真的,他除了是个哑巴,人真的挺好的。”
阿南忍不住点评,江照雪吃着甜而不腻的玫瑰饼,表示赞同。
他给的水和饼明显都有灵力加持,江照雪吃了以后,身体舒适不少。
他一路投喂着领路,江照雪知道自己怕是一个字儿都逼不出来了,便干脆放弃。安安稳稳跟着对方。
这条路并不算长,没过多久,江照雪就觉得周边灵力变化,隐约开始有一些鸟声传来,江照雪立刻警觉:“前辈,是不是要到了?我是不是要从时空间隙里走出去了?”
对方停住步子,终于放开她,开口说了第一句:“往前走。”
这声音很好听,清清冷冷,带着让人过耳即忘的法力,她听不出是谁,只知道应该是个极为悦耳的男声。
她知道她要走出这里,和这个人分别。
或许是因为眼盲,心上竟一时有些紧张,轻咳了一声道:“那个……前辈,这一路多谢了,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裴子辰的。虽然不知道你们是想拿他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九幽境想做什么,但是至少在此刻,前辈的人情我领了。日后如有机会,我们能够再见,前辈只要说出暗号,我必定会还这个人情。”
对方静默不言,江照雪隐约觉得他在看她。
明明她也看不到,可她却直觉那目光似乎很温柔,甚至带了些许不舍挽留。
江照雪不知道为什么,竟被看得有些紧张起来,含糊道:“那……那前辈要是没什么吩咐的,我就走了。”
对方不说话,江照雪转身往前。
她清晰感觉到对方冰凉柔软的衣角拂过她的手背,错身而过瞬间,对方突然握住她的手。
江照雪心上一跳,故作镇定,疑惑抬眼,就听对方似是有些克制不住,终于开口:“江照雪,要记得你说过的话。”
“我说过……”
“什么”二字未出,冰凉的吻突兀落到她唇上,江照雪骤惊睁大眼。
那吻像雪花落下一般轻柔,带克制和缱绻,柔软印在她的唇瓣。
“救他。”
还未等江照雪反应过来,清风拂过,面前人仿佛是被风吹走一般消散,气息飞散而去,只留下那句低喃——
“千千万万遍。”
他说什么?
江照雪愣愣站在原地,心跳飞快,整个让僵硬得像铁铸,只有飞快跃动的心脏提醒着她是个活人。
片刻后,阿南尖叫起来:“啊啊啊啊!!!这个流氓!!!他不是看上裴子辰,他是看上你了啊主人!!”
“呃……”
江照雪有些反应不过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冒然的事情,她竟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能是……
“太帅了?”
江照雪想起孤舟上那个背影。
修真界的人容貌都会随着境界提升,像这种无限接近于神祗的人,虽然她看不清容貌,但是肯定不丑。
其实从第一次他扶她,她便没有太多肢体抗拒,现下被突然冒犯,她除了飞快的心跳和被阿南发现的尴尬,竟也不知该做什么。
“哈……原来虽然两百岁,我还是有点少女心的。”
江照雪故作镇定,遮掩情绪,忙道:“那个还是干正事,我还能用灵力吗?”
江照雪慌忙改了话题,正打算开始使用一下灵力,突然感觉有些不同。
气运从四面八方飞来,江照雪被这突入起来的磅礴气运吓懵,一瞬有些茫然。
哪儿来的气运?
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了这气运上熟悉的气息,叶文知!
竟然是叶文知?
叶文知的气运怎么到她身上了?
她一时想不明白,下意识回头,想去寻个答案:“前辈!”
然而无人应答,只有浩野茫茫,她周边灵力涌动,慢慢化作清风拂过面颊。
她似乎是来到了一片旷野,鸟声蝉鸣声交织成了一片。
江照雪目不能视,立刻尝试了一下使用灵力,随后便惊喜发现,她的灵力被解封了一部分。
虽然只有不到筑基期的灵力,但也足够她将阿南放出来,为她看路了。
她赶紧将阿南放出来,筑基期的灵力不够阿南化成人形,她扑腾着翅膀,环顾四周道:“这是一片草地,你身后是一片树林。具体是哪儿——看不出来,只能感觉是夏天。”
江照雪听着,虽然不知道是在哪里,但她立刻开始给裴子辰传信:“子辰?子辰你能听到吗?你能感应到我吗?”
她的灵力太过微弱,传不了太远。
裴子辰应该是在很远的地方,完全没有消息。
江照雪无奈,也就这个时候,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江照雪疑惑回头。
阿南里立刻道:“有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儿正朝你跑过来,哦,后面跟了一批人。你别说,这小男孩长得真挺好看的。”
说着,江照雪就听见了喊打喊杀的追逐之声:“站住!你给我站住!”
江照雪一看这架势,赶紧让路。
然而小男孩去在看到她的瞬间,朝着她猛地扑过来,大喊出声:“救救我!姐姐,救救我!”
话音刚落,男孩已经扑倒她脚边,后面人紧追而来,将她团团围住。
江照雪环顾四周,轻咳了一声,双手拢在袖中,警惕道:“那个,各位,我和他没有关系,我也不认识他,你们想拉走拉走,我不会阻拦的。”
一圈人没有说话,所有人都呆呆看着江照雪。
江照雪没带面纱,一身雪衣,气质高华出众,众人愣神片刻,一个大娘最先反应过来,捏了自己旁边男人一下,怒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漂亮女人?!”
这话出来,众人这才回神,为首的刀疤男面无表情,将她上下打量一圈后,语气中带了些暧昧道:“妹妹,一个人呢?”
“怎么会?”江照雪一听这话,就笑起来,“我在这儿等我爹娘哥哥夫君呢。”
“是么?”刀疤男走上前来,江照雪悄无声息将手探入袖中,任由对方打量着,听对方道,“你是不是看不见啊?你的爹娘哥哥夫君把你一个盲女放在这事儿,他们也太不地道了。要不这样,”刀疤男将手放在江照雪手臂上,笑得格外放肆,“跟哥哥走,哥哥疼你啊?”
“哥哥真有胆量。”
江照雪说着,感觉心上一跳,她察觉是裴子辰在感应她,笑着道:“真不怕死。”
刀疤男闻言笑起来:“妹妹想让我怎么死?”
“唔……”
江照雪说着,抽出叶天骄写给她的大力符贴在手中,抬手就是一巴掌,随后一把捞过地上小男孩往树林一甩,大声道:“跑啊!”
刀疤男被她一巴掌扇飞几丈远,江照雪朝着树林一路狂奔。
叶天骄的大力符用不了几次,也就装个样子,而对方明显也没被她吓到,一群人愣了片刻后,随后立刻喊打喊杀追着她冲上来。
江照雪在阿南指引下一路往前狂奔,一边跑一边画阵,后面人紧追不放,整个林子里全是喊声:“站住!那个女的你站住!”
江照雪不敢多说,疯狂奔跑着画阵,与此同时,她心脏一下又一下跳了起来。
先跳的第一次是裴子辰,裴子辰在用命侍契约感应她,她顿时大喜,有救了!
随后一下跳起,江照雪吓得整个人魂都散了。
沈玉清!
沈玉清居然来到这个时空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天机灵玉必须在一个范围内才能遮掩住同心契,在不同时空沈玉清找不到她,可现在这么清晰的感知,沈玉清绝对在这个空间啊!
果不其然,在感知片刻之后,双方都确认了她的存在。
裴子辰和沈玉清的声音同时响起
“江照雪。”
“师娘。”
“江照雪你是不是出事了?说话!”
“师娘,我还有五息就到。”
“江照雪!”
“师娘!”
……
两人的声音几乎是同步反复切换。
江照雪无空应答,应答需要耗费灵力,而她只想画阵!
于是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心跳你一下我一下的震动,频繁切换,江照雪感觉自己心脏都快跳炸了。
他们感知她的位置,江照雪也能感知他们的位置,于是每一次感知江照雪都能感觉到两人的靠近,眼看着他们越来越近,江照雪都不知道自己这个阵法到底该画出来把身后人这批人弄死还是把自己藏起来。
江照雪整个人跑得快要崩溃,旁边小男孩却还紧追不放,体力好得惊人,跟着她道:“姐姐,我们去哪儿?”
“你爱去哪儿去哪儿,不要跟着我啊!!”
“可我不知道去哪里,”男孩急着道,“他们要抓我去卖,我和我爹娘走散了!”
“关我屁事!”
江照雪简直想飞起一脚,可她忙于逃生,根本分不出一只脚来踢他。
眼看着阵法即将成型,也就是那一刹,两拨剑光从天而降,江照雪急忙开阵:“天道无常——”
话音未落,一只手从身后猛地将她拦腰一拉,拽入怀中,一把捂住她的嘴,死死抱紧怀里。
两拨剑光轰然落下,林中追逐她的人哀嚎成一片。
江照雪心跳飞快,因剧烈奔跑之后,身体也忍不住轻轻颤抖。
她紧贴在身后人胸口,这是一个已经成年、身形高大的男子,轻而易举就将她整个人环住,他死死抱着她,她根本动弹不得。
竹叶混合松柏香的气息钻入鼻尖,陌生又熟悉。
身后人的心跳压在她背上,一下又一下快速撞击她。
对方明显极其激动,却又不能言语,只能在狭窄的空间里,抱她紧一点,再紧一点。
江照雪第一次被一个成年男性这样紧密的拥抱,纵使知道是迫不得已、情难自禁,还是察觉几分异样。
她不自在想要拉开些许距离,对方却只抱得更紧。
好在也没有什么让她多想的时间,就听身后传来慕锦月的声音。
“师父,人呢?”
好家伙。
一听慕锦月的声音,江照雪气得笑起来。
都穿越时空来抓人还要带着慕锦月,倒真是情深意真一刻都容不得分开。
她冷眼不言,听着沈玉清开口:“江照雪。”
他捏紧剑,环顾四周,克制着情绪道:“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出来,我们之间有误会,我们好好谈一次。”
一听这话,江照雪明显感觉身后人比她还紧张,他无意识收紧手臂,仿佛是要将怀中人嵌入自己的身体。
他似乎都没意识到他还捂着她的嘴,连给她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当然,江照雪也不可能选择出去。
而沈玉清见江照雪不出声,环顾四周,冷声道:“三。”
说话间,裴子辰腾出一只手,悄然抬剑出鞘。
“二。”沈玉清拔剑。
“一!”
音落刹那,沈玉清一剑而下,无数剑光削向周遭树林,削掉树冠,树林中突生异响,沈玉清急袭瞬间,裴子辰反手拔剑,一剑劈开一道空间,抱着江照雪往前一跃而入!
沈玉清意识中计,瞬间回头,却只来得及看见两人背影。
他瞳孔急缩,无数光剑疾驰而去,裴子辰同时收起空间,只有几道光剑紧随进入裴子辰劈开的空间紧追不舍,猛地扎进裴子辰身体。
裴子辰一声闷哼,江照雪听见声音,慌忙道:“裴子辰?”
对方听到她声音,整个人便是一颤,仿佛是因太过激动,始终开不了口,只抓紧她。
两人一落地,裴子辰便是一个踉跄,江照雪一把扶住他,皱眉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裴子辰不说话,江照雪有了几分不耐:“怎么?之前是想死,现在是喜欢上自残了?”
“师娘……”
听到这话,裴子辰终于开口。
是与少年不同的音色,清朗中带着些许喑哑,倒是格外好听。
江照雪听着,眉目舒展几分:“还活着啊?伤哪儿了?”
“外伤,师娘不必挂心。”
“嗯。”江照雪听他说不是大事,便放下心来。
她想了想,迟疑片刻,才终于道:“你……等了多少年了?”
“不久。”
裴子辰开口,语气中仿佛是带了庆幸:“只有四年。”
听到这话,江照雪一愣,这的确比她料想中要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她明显意识到他比她高出许多的个子,拥抱时宽阔许多的胸膛,听着已经完全和年少不同的音色,她站在他面前,感觉风吹过他的温度和香味扑面而来,忍不住抬起手,试探着触碰到他的眉眼。
她用指腹感受着他的五官,裴子辰肌肉一紧,站在原地,任由她的指腹,仿佛带着炙热之火,灼烧过他每一寸肌肤。
她仔仔细细,用感觉描摹着他的面容。
他好像更瘦了些,棱角更加分明,鼻子也更为高挺。
应当是更为英俊了。
他们站在夜风里,灯火下,她轻轻触碰着这个明显变化了、又还是带着年少骨相的青年,喃喃出声:“那你……二十一岁了啊?”
二十一岁。
四年。
他从一个少年,成长为青年,他走过九州山河,他帮过很多人,见过很多事,他为她造了三十一座庙宇,在每一座庙宇,虔诚跪拜过她的神相。
四年。
那一刻,裴子辰握剑垂眸看着面前仰头触碰着他的女子,突然觉得眼涩。
他们一瞬同时意识到——
哪怕做了千年万年的准备,可在相见那一刹,四年,还是有些太漫长了。
第30章
四年, 足够一个少年成长为青年。
修仙的时间太长,其实她对时间早已经没什么概念了,进入时间间隙时, 她就知道, 自己一进一出, 就是无数岁月时光。
可发现裴子辰这么突兀站在面前时, 她对时间变突然有了实感。
变化太大了。
江照雪不由得感慨。
随后才又突兀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指尖是裴子辰的皮肤, 她一时有些尴尬, 毕竟这也不是个小孩,这么触碰终究有些不对。只能轻咳一声, 故作镇定收回,想了想到:“此处是何处?”
裴子辰没说话, 江照雪感觉到他打量的视线,微微皱眉:“怎么,四年不见, 连我的话都不回了?”
“师娘……”裴子辰迟疑着开口,“是看不见了吗?”
“是啊。”江照雪双手拢在袖中, 微扬下巴, 故意说得严重, “我先是五感尽失, 后来慢慢恢复,恢复了很久, 现在不过只是眼盲, 倒也不错。”
“师娘……”裴子辰一听,声音便带了颤,“对不起。”
江照雪冷哼, 又有些心虚,转了话题道:“这里到底是哪里?”
“是京城附近。”
裴子辰终于说起正事,一想现在情况,便同江照雪道:“师娘,我们不如先去安置,其他再细说。”
“好啊。”江照雪随意应下,随后皱起眉头,“可我们去哪里安置?”
裴子辰一愣,随后就听江照雪道:“沈玉清现在应该就在附近,如果只是去客栈,他很快就能追过来。”
听到这话,江照雪明显感觉裴子辰气息温和许多,他轻声道:“师娘不必担心,天机院有阵法隔绝追踪窥探,师父追不过去。”
“天机院?”江照雪有些茫然,“那你怎么进去?”
这种大宗门有大阵没错,可是也只保护自己的弟子,裴子辰怎么混进去?
“师娘,”裴子辰说着,语气里有了笑意,“我现在是天机院的弟子。”
“啊?”江照雪有些震惊,“你又干上老本行啦?”
“灵剑仙阁弟子专业户啊,”阿南忍不住夸赞,“不亏是灵剑仙阁选出来的弟子代表,他天生吃这口饭!”
江照雪的反应似乎逗笑裴子辰,但他也不敢真的笑起来,只道:“师娘跟着我就是了,唯一的问题是……”
裴子辰说着,转头看向旁边一直蜷缩在角落,小心翼翼的孩子,打量着道:“这个孩子怎么办?”
“孩子?”
江照雪没听明白:“什么孩子?”
“就一直跟着师娘那个……”
裴子辰见江照雪不知道,也疑惑起来。
江照雪一脸茫然,直到最后,她听到熟悉的孩童声怯怯响起:“姐姐……”
“你还敢跟来?!”
江照雪听到声音,一瞬间反应过来,随后又有些震惊:“你怎么跟过来的?”
“他一开始就跟着师娘,看见我以后,就一直抱在我身上。”
裴子辰听江照雪的话便明白过来,面前这个孩子和江照雪应当不认识,他打量着男孩,解释着道:“我以为他与师娘相识,就一并带过来了。”
“对不起姐姐,”男孩听着裴子辰的话,知道自己藏不下去,赶紧出声,对着江照雪“砰砰”叩了几个头,急道,“我是被那伙贼人抢走拐卖的,好不容易想办法逃出来,我不能回去,我知道姐姐是个好人,只能跟着姐姐,求哥哥姐姐帮忙!”
江照雪听着,闭上眼睛,扭过头重重吐出一口气,骂了句“造孽”之后,终于道:“想让我帮什么忙?”
“我……我想回家。”
男孩逻辑清晰,言语流利,他回忆着道:“他们从江州我拐过来的,我爹叫李贵真,我娘叫裴书兰。”
听到这话,江照雪和裴子辰都是一愣,江照雪微微皱眉,试探道:“那你……叫李修己?”
“姐姐怎么知道?”
男孩诧异出声,江照雪沉默下来。
居然一落地,就遇到了四岁的李修己?
既然是认识的人,她也不能就这么不管,想了想后,她同裴子辰道:“把他带上,先回去吧。小孩儿,”江照雪抬手招呼李修己,“自己能走路吗?”
“能走。”李修己慌忙道,“姐姐,我什么都能自己干,不麻烦的。”
这话对于一个四岁孩子来说有些太懂事,江照雪不免心软几分,但她面上不显,只招呼裴子辰道:“走吧,带着这个拖累一起回去。”
听到这话,李修己垂下眼眸,睫毛轻颤,似是不安。
裴子辰看了孩子一眼,走上前去,半蹲下身,语气温和道:“李公子,我抱你好吗?”
“不用……”
“我们要飞到天上去,”裴子辰笑起来,仿佛是看明白他的心思,解释道,“你年纪还小,师娘她是女子,不方便的。”
这话让李修己一僵,只能小声道:“谢谢哥哥。”
裴子辰颔首行礼,将李修己抱起。
他从头到尾都很温柔,可李修己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些怕他。
裴子辰单手抱起李修己,走到江照雪面前,他不知道怎么的,就生出几分紧张,犹豫片刻后,才伸出手,迟疑道:“烦请师娘扶住我。”
江照雪得话,毫不犹豫便伸出手,一把拉住他的手。
两只手交握刹那,裴子辰惊得肌肉一紧,下意识想抽回,又生生止住。
江照雪有些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
裴子辰反应过来,压着心跳,轻声道:“师娘请。”
说着,江照雪便觉自己腾空起来,脚下似是有些支撑住,随后便快速升高往前。
李修己倒吸一口凉气,江照雪听着,不由得发笑:“小子,害怕了?”
“不……不怕。”
李修己颤颤出声,江照雪却是知道李修己肯定是被吓到,安慰道:“害怕就抱哥哥抱紧一点,我第一次被人带着御剑,也是吓得要死,一路抱着人就不肯放,差点被对方踹下去。”
裴子辰听着,看了江照雪一眼。
想问些什么,但一想便知,江照雪年轻认识的剑修,能让她死死抱着,又有几人。
他沉默不言,江照雪未曾察觉异样,只继续安慰李修己道:“结果甩来甩去,我也没掉下去。”
“剑修御剑时,周边都有结界。”
裴子辰终于开口,接了江照雪的话,安抚李修己:“你不会掉下去的。”
“知……知道了。”
李修己吓得结巴,但还是抱紧裴子辰几分,认真道:“多谢哥哥。”
他们所在之处距离京城不远,裴子辰带着江照雪先到了京城,随后便用天机院的令牌,大摇大摆带着江照雪入城。
天机院在这个小世界中身份特殊,守卫不敢多拦,甚至问都没有多问,就让裴子辰领着江照雪进了城池。
入城之后,裴子辰在城门口寻了辆马车,同江照雪叮嘱了一下她的身份。
“四年前我改名江辰,伪作一位家主罹难后,奉命保护自家女君,最后与女君失散的侍卫身份进入天机院。所以您的身份我早就往上通报过,您叫江雪,是我一直在寻找的女君。”
饶是说过多年的谎言,在说出“是我一直在寻找的女君”时,裴子辰看着面前人,还是有些心乱,但见江照雪面色无虞,他才大着胆子,盯着江照雪,试探着继续:“日后,人前我就不能叫您师娘,得叫女君了。”
谢天谢地,干得漂亮!
江照雪心中暗赞,面上却不能表露得太过高兴,点了点头道:“可。”
见江照雪应允,裴子辰放下心来。
他知道江照雪看重沈玉清夫人的身份,过去在灵剑仙阁,大家私下都叫她女君,但谁若敢当面叫她女君,她是不会饶人的。
所有人必须叫她夫人。
而他见她第一面,她教会他的,也是师娘。
他记得自己叫出师娘时,她欢喜的模样,最初他以为,这是因为见到他。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因为,师娘,是在认可她是沈玉清妻子的身份。
同样的笑容,在每一次她认可这个身份时都会出现。
甚至于,她之所以会去收徒,会在山门前等着他,就是为了这个身份。
知道她看重,所以在提出这个要求时,他生怕她拒绝。
可若要让他再将这个称呼唤下去……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莫名就是有些抗拒。
大约是因这个身份行走在外,办事太过麻烦,过去他是个少年,大家都容易议论,如今他走出去,明显是青年模样,人间境又容易议论是非,他不想江照雪声誉受辱。
好在江照雪没有执着称呼,顺利接纳下他的提议,他心中松了口气,生出几分隐秘的喜悦,但他也不敢做得太过,转过头去看了看路,还是道:“师娘,到了。”
江照雪听着,本想开口让他人前人后一样,但想到自己过去行径,也不好变得太多,只想着寻找下次机会,便应声下来:“嗯。”
“师娘,”片刻后,江照雪又感觉他凑到她面前,轻声道,“女君,冒犯。”
说着,他将一个带着灵力的幕篱带她脸上,江照雪一愣,随后便意识到的确不能这里多惹麻烦。
江照雪穿戴好幕篱,车也停下,裴子辰给了车夫银钱,随后便将熟睡的李修己抱起来,隔着衣袖,让江照雪搭着他的手下车。
等下车之后,他便将剑鞘一端交到江照雪手中,他温柔垂眸看见那只握着自己剑鞘的手,轻声道:“女君,跟我走吧。”
江照雪听着,跟着他往前,走了没几步,便感觉到了层层叠叠大阵的存在。
京城果然是天机院核心,阵法明显是高人所布,沈玉清想要找人,并不是那么容易。
她跟着裴子辰往里走,便听着裴子辰和人寒暄。
“哟,江道友这是……”
“找到了。”裴子辰语气中带了克制不住的欣喜,温和道,“这是我家女君。”
“哦,恭喜恭喜!”
众人对他寻人一事明显熟知,一番寒暄,便让裴子辰进去。
相比年少时,裴子辰明显温和圆滑得更多,江照雪静静听着他和人攀谈,随后终于听周边慢慢安静下来,裴子辰打开一个院落小门,轻声提醒:“师娘,小心脚下。”
“你就不能扶我一把?”
江照雪闻言无奈,人前就罢了,现在又没人,他就非要为难她一个瞎子。
裴子辰动作一顿,犹豫片刻,他终于伸出手,停在江照雪面前,轻声道:“师娘可以扶着我的手。”
“哇,这什么贞洁烈男?”
阿南忍不住感慨,江照雪有些烦躁,干脆一把握住他的手,裴子辰肌肉一紧,江照雪急急拉住他,抓着他就往里走,低骂道:“也不知道怎么去的九幽境,随便找一个也比你懂事。”
裴子辰被她拉着,整个人不知所措,压着自己的情绪为她领路,慌忙道:“师娘在说什么?”
“我在说,”江照雪翻了个白眼,不满道,“路上随便遇个人都比你和我熟,人家都会拉着我走。”
这话让裴子辰心上一颤,他敏锐察觉什么,扶着江照雪道:“师娘路上有人相帮?”
“对啊。”
江照雪由他扶着进屋,裴子辰送着她坐到床边,听她说起那个人:“不然时间间隙的路哪儿有这么好走,遇到恩人啦。”
裴子辰扶着她坐下,睫毛微垂,遮住眼中情绪,轻声道:“师娘在这里稍等我,我将李公子送到客房。”
“有什么好送的?”
江照雪听他要把李修己送走,疑惑道:“他一个小孩儿,就放这屋就可以了。”
裴子辰气息微凝,江照雪知道他那讲规矩的大病又犯了,赶紧道:“男女七岁才不同席,他才四岁,把他放下,跪下说话。”
裴子辰听着,静默片刻,明显是不太乐意。
江照雪挑眉:“嗯?”
裴子辰得话,犹豫片刻,还是将人放下,设了一个隔音结界后,才直起身,听江照雪的话,跪在她身前,轻声道:“弟子跪下了。”
“听见了。”
江照雪从袖子里取出一把团扇,坐在床上轻轻给自己扇着风,似笑非笑道:“说说吧,这四年做了什么?”
裴子辰听着这话,忍不住抬眸打量她。
她还穿着他们分别时那件衣裙,灵力充沛,衣衫干净整洁,没有半点疲态,分别的时日,应当过得不错。
他心中放心几分,将这些年自己做过的事一一告知。
“师娘走后,我拿到了鸢罗弓。”
“哟,拿到了啊。”江照雪一听心中泛酸,嘲讽道,“恭喜咯,它怎么看上你这个要死要活的小作精的呀?”
“当时它给了我两个选择,”虽然听不懂‘小作精’是什么意思,但江照雪经常说这种听不懂的话,裴子辰也习以为常,毕竟蓬莱妖修和人修不同,他联系上下文,大概也能理解一二,垂着眼眸说着当时的情况,“它说,让我选择得到它,或者让师娘安全回去,然后我永堕时空间隙之中,我选择了让师娘回去。这刚好是它的考验。”
江照雪一听,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它喜欢圣人啊?”
“它说,它要一个不想要它的人。”
裴子辰如实开口,江照雪牙都快咬烂了:“还挺有个性。然后呢,你拿到了鸢罗弓,就开始等我?”
“拿到鸢罗弓后,我先超度了庄燕,从庄燕口中得知,当年是有一只怨煞与她交易,附着在她的魂体之上。我超度了她,之后便按照师娘所说,将叶文知救回,并让叶文知为师娘塑金身造庙,积攒功德。”
江照雪静静听着,神色慢慢认真起来:“然后呢?”
“后来师父应当是感应到了溯光镜或者是鸢罗弓的灵力波动,用寻时镜赶了过来。我……我要等您,”裴子辰说着,有些紧张,不自觉屈起手指,“只能躲着师父。这里虽然是人间境,但是天机院和灵剑仙阁似乎同出一脉,师父成了天机院的客座,四处查我和您,我便干脆伪造了几个身份,平日进入天机院当弟子,偶尔会用其他身份在外除妖,之后用赚到的银钱为师娘造庙。”
听到这话,江照雪挑起眉头:“你为我造庙做什么?”
“想供奉您。”裴子辰说得认真,“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您,但我知道,如果师娘出现,每一座庙宇所许下的愿望,师娘都可以听见。”
他等多少年,造多少庙,当她位列神位那一天,这些声音便会蜂拥而入——
“然后你就被他的声音彻底包围,师娘师娘师娘,是我,你在吗?”
阿南的声音突兀而入,江照雪被这个描述下了一跳,轻咳道:“也,也不用这样,我和你结了命侍的契约,只要我出现,你一定能感知。”
裴子辰听着,带了笑意:“我知道。”
可是等待的时光太过漫长,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只能把所有能想到与她关联之事做尽,一日一日等待。
江照雪听着他说这些,心中火气慢慢消下去,但又总觉得有些不甘心,没好气道:“知道为什么让你跪着吗?”
裴子辰动作一僵,犹豫片刻,艰涩出声:“我害了师娘。”
“错。”江照雪抬起手,用扇子轻轻往额头一戳。
那样的力道似如挠痒,裴子辰感觉心上一瞬酥麻漾开,他垂下眼眸,听着江照雪摇着扇子继续道:“若是你这个选择能拿到鸢罗弓,我倒也觉得是笔划算买卖,算不得大事。我是气你浪费我一番心血。”
江照雪越说越气:“我三番五次救你,一天天这么哄着你陪着你,到头来你是一点不开心一点不感动一点留念啊?”
说着,江照雪忍不住微微弯腰,探过身去,气息喷吐在他脸上,忍不住咬牙道:“是我不好吗?付出这么多你是一点不在意啊,就这么想死?”
“弟子知错了。”
裴子辰垂眸不敢多言。
江照雪见他说半天就是这么一句,忍不住轻轻踹了他一脚,随后低骂:“起来吧,烦人。”
裴子辰站起身来,迟疑着不动,江照雪见他静默不言,闻着空气中的血腥味,闷声道:“伤哪儿了?”
“师娘不必担心,弟子……”
“我问你伤哪儿了。”
江照雪打断他。
裴子辰迟疑片刻,轻声道:“背上。”
江照雪一想就知道,她站起身来,招手道:“过来。”
裴子辰迟疑着上前,扶住江照雪,江照雪握着他的手,往前道:“去找个位置,把药箱拿来,我给你上药。”
“我……”
“我虽然瞎了但事儿我能做!”
江照雪这话出来,裴子辰怕她觉得自己看不起她,也不敢不让她做,只能依照她的话,扶着她到蒲团坐下,随后去取了药箱将里面安全的药膏交给她,随后才坐到她面前。
等坐到她面前后,他无端深处几分紧张,随后就听江照雪跃跃欲试道:“脱好了吗?”
裴子辰动作微顿,总觉得这话问得有些奇怪,却又不知奇怪到哪里,只能压住疑惑,将上衣脱下,提醒道:“师娘,好了。”
江照雪闻言,从药罐里取了药膏,试探着碰上裴子辰的背。
裴子辰一动不动,只看着地面,江照雪手一碰上,就感觉到了沈玉清的灵力,不由得暗骂:“真下得去手!说什么出来谈谈,我出来他不得把我戳成筛子?”
“师父不会这样对师娘。”
裴子辰平静开口,江照雪冷哼:“我在他就敢动剑,也没见他顾忌我。他现在肯定觉得我丢了他的面子,恨不得杀我以保灵剑仙阁声誉。”
“师父削的是树冠。”
裴子辰提醒,江照雪一顿。
裴子辰垂着眼眸,平静陈述道:“师父只是削树冠想惊到我,他觉得我会第一时间逃开。”
“哦。”江照雪反应过来,明白今日裴子辰和沈玉清之间斗的这点心思,用灵力给裴子辰拔出了沈玉清的附在伤口上的灵力,理解道,“所以你一开始不动,让林中动物被他惊到先动,他以为是你,去了反向后,你才动手劈开空间?”
“是,”裴子辰应声,“我知道师娘在,师父是不可能真动手的。”
“你倒是为他说话。”江照雪瞪他一眼,“他都想杀你了,你还维护他。”
“我不是维护他,”裴子辰如实回答,“我是不想师娘伤心。”
听到这话,江照雪动作微顿,意识到自己过去人设,轻咳了一声,决定缓慢改变一下,淡道:“无所谓啦,我没那么容易伤心,我也想开了。倒是你——以后别搞要死要活那一出,心里不高兴,就和我说,总归我会陪着你的。”
“师娘……”
裴子辰看着地面,他张了张口,想问,又不敢出声。
江照雪奇怪他欲言又止,追问道:“什么?”
裴子辰静默不言。
他想问她,如果他不是沈玉清的徒弟,他只是裴子辰,她还会陪着他,还会想救他吗?
又或者是,她到底为什么会陪着他,会想救他呢?
可话到嘴边,他又不敢出声,就怕问出让他难以接受的答案,倒还不如自欺欺人。
反正也不重要……
他想着,内心突然平定下来,他回眸看去,就见身后人正摸索着去拿药瓶。
她看不见他,他才能肆意注视她。
他其实也分辨不出,这是什么感情,他只是想留在她身边,注视她,看着她,陪伴她。
她活着,他活着。
他静静看她把药瓶盖好,听她轻松追问:“怎么不说话了?”
“没什么。”裴子辰笑了笑,温和道,“就是想知道,师娘这四年怎么过的?”
“我?”
江照雪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盘腿坐好,笑起来道:“我可比你容易多啦。我掉进时间缝隙里以后,就遇到一个人,哦,之前是不是没和你说过,咱们从悬崖掉下来,我带你被孤钧老祖追杀到海边,然后遇到一个超级大帅比。”
“大帅……”裴子辰微微皱眉,觉得后面的字有些难以明白,可他第一次这么想知道江照雪言语中意思,忍不住追问。
江照雪见他询问,赶紧用他能理解的话道:“就是非常英俊、让人觉得特别厉害,看见就觉得‘哇,好耀眼的人’这种人。”
“男人?”裴子辰转过身,盘腿坐下,慢条斯理拉上衣服,思考着确认。
江照雪点头:“对。”
“然后呢?”
“我掉下去以后,他接住我,给我传输灵力,修复身体之后,就拉着我,给我带路,还给我吃玫瑰饼,一路把我照顾得很好,感觉就走了一天左右吧?他就把我送出来了,临走的时候……”
江照雪说着,一瞬想起什么,戛然而止。
裴子辰注视着她,他第一次从江照雪脸上看到这种近似于羞涩的情态。
他心尖一颤,敏锐察觉什么,追问道:“临走的时候怎么了?”
“哦,没什么。”江照雪想起发生的事情,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遮掩过去,继续道,“然后我们就分开啦。一走出来,我就感觉到叶文知的气运来到我身上。”
江照雪皱起眉头,思考着道:“按你的说法,叶文知给我建了庙,我有一个猜想,你说……人的气运,是不是可以截取的?”
裴子辰没有说话,他似乎只是在静静看着她。
江照雪继续分析道:“如果气运可以截取,那叶文知遇到庄燕,很可能就是一个局,做局之人,用庄燕让叶文知作恶,从而逼着他死在二十四岁,他早早死了,他的气运却不会消散,如果气运可以截取,那做局之人是不是有办法把这些气运归为己用?只是如今遇到了我,我让叶文知活了下来,只是叶文知他毕竟帮着庄燕害了人,虽然也是被利用,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些气运他终究留不住了。然后他为我建庙供奉我,便等于主动将这些他无法再拥有的气运过度给了我?你觉得呢?”
“或许是如此吧。”
裴子辰开口,想了想后,轻声道:“师娘,天色已晚,我带李公子先去睡吧,您好好休息。”
“啊?”江照雪闻言,有些惊讶,“你这就去睡了?”
问完,她又反应过来:“你非要带李修己走啊?他只是个孩子。”
“您双目不便,我照顾他比较好。”
裴子辰说着,朝江照雪伸出手,扶着她起身道:“师娘,我扶您到床边。”
江照雪听他的话,也觉合适,由他扶着起身,坐到床边。
裴子辰蹲下身,她脱了鞋,随后半蹲在她面前,取出一条手链,拉过她的手,替她温柔带上,解释道:“这条手链放了我一道剑诀和我的一缕神魂,您摇一摇,我就会立刻出现。”
“知道啦。”
江照雪感受着他手链里他的神魂,笑着道:“多谢。”
裴子辰不说话,他仰头看着坐在面前的女子。
她只是昨日,度过到了今日,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四年前那个模样,甚至于衣服都和分别时一模一样。
可他却已经从少年变成青年。
他静静注视着她,许久后,他克制着情绪,深吸了一口气道:“师娘,我走了。”
“晚安。”
江照雪笑着道别,裴子辰站起身,转身准备离开。
然而走了几步,他还是有些不甘心,想了想,转身道:“师娘。”
“嗯?”
“今日我带您走,您怨我吗?”
这话问得江照雪一愣,她下意识道:“怎么可能?”
见到沈玉清,跑得好,跑得妙,她还怨他?
开玩笑。
裴子辰听着,不由得笑起来,他想了想,有些紧张走到江照雪面前,轻声道:“那……您想见见我吗?”
江照雪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裴子辰问的是什么意思,就感觉他突然弯腰,将手插入她脑后发丝,用力将她往前一带。
惊愕之间,他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
刹那间,江照雪便感觉她的神魂被他猛地拽到他的识海,她一睁眼,就看见了面前低头用额头抵着自己额头的青年。
这是裴子辰的神魂,他的神魂与他的身体是一个模样。
他们还保持着现实中的姿势,只是她从坐着便成了站着,他们距离极近,呼吸交缠,仿若随时都会吻一般的距离,让江照雪心跳飞快。
他慢慢放手,让她方便抬眼看他。
她扫视向前,一点一点看向面前青年。
他高了许多,身体也明显张开,肩宽腰窄,肌肉分明。
少年的圆润彻底消失,确认代之的是分明的棱角,立体的五官,从漂亮彻底变成英俊,垂眸看她时,哪怕竭力克制,神色温柔,却也藏不住那种本能的侵略感。
其实裴子辰的五官一直算不上柔和,黑紫色的眼生来如狼,只是他惯来气质太过温润,才压制住五官所带来的凌厉感。
但这种骨子里的桀骜,只要随便一个稍稍强势的姿态,就会酣畅淋漓展示出来。
裴子辰紧张又渴求看着她,想起方才她提到时空间隙中那个人时不自觉的笑意,停顿时无意识抿紧的唇,他不可自抑抬手,颤抖着,轻轻触碰到她的唇瓣。
冰凉的手指让江照雪一瞬清醒,她下意识想退。
裴子辰却是率先开口,仿若乞求道:“看看我。”
江照雪动作微顿,她听出这言语中的请求,抬起眼眸,迎向他的眼睛。
带着冲击人心的明艳五官撞入眼中,裴子辰看着那双眼睛一点一点盈满自己的面容,心也随之填满。
他不由得笑起来:“师娘,你看——”
他神色间又好似是十七岁那样收敛温和模样:“这就是二十一岁的我。”
江照雪静静看着,没有出声,裴子辰终于感觉自己一直在渴求的东西得到,退步颔首行礼:“让师娘见到,弟子甚为欣喜,弟子告退了。”
说着,裴子辰的识海退去,现实中的手也从她发丝抽出。
江照雪抬起眼眸,虽然她看不到,却还是感觉裴子辰如潮水一般退开。
“女君,”他悄无声息换了称呼,“好眠。”
说着,他便转身退开,将一旁熟睡的李修己抱起来,故作镇定离开了江照雪房间。
等房门合上,房间里只剩江照雪时,她终于后知后觉:“你说……”
她茫然问向阿南:“我刚才,是不是被一个二十一岁的毛头小子撩了?”
“你好像在一天之内,被两个人撩了。”阿南无情揭穿她,“你是不是该思考一下自己的问题?”
“我不可能有问题。”江照雪果断否认,“我只是单纯喜欢长得好看的人而已。”
“这的确够单纯。”阿南开口。
江照雪想了想,忍不住道:“不过,裴子辰是在撩我吗?”
“他的人品应该不会。”阿南分析道,“他应该是四年没见,有点太激动了。除了摸你的嘴有点奇怪,其他也都挺正常的。额头碰额头是为了让你的神魂进入他的识海,其他也没啥了……吧?”
“也是。”江照雪点头,“他现在唯一的留念就是我,激动点也正常。”
说着,江照雪突然生出了几分愧疚:“我是不是对他有点太坏了?”
“你说现在还是未来?”
阿南不由得询问,江照雪被这么一问,便有了答案。
“我还是对他好一点吧……”她琢磨着,“你看,感觉都神经兮兮的了。”
而另一边,裴子辰抱着李修己放到小榻上,给他盖了被子,回到自己床上,他睁着眼睛,却是有些睡不着。
他在做什么呢?
他有些茫然,然而这种茫然很快又被另一个问题掩盖。
江照雪遇到的是谁?
那个人……
想到江照雪有些躲闪着无意识抿唇的模样,他清晰知道。
他们发生了什么。
有一个人,在他不在的时候,悄然窃入了江照雪的生命。
想到这一点,他冷然闭眼,轻轻拂过自己克制不住震动的剑柄。
没关系,他陪着师娘。
他的女君。
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