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犯罪


    得益于珍珠海公馆完善的隔音性,暂时没有人因房间里的异响来敲门,这也为男主和反派商量该如何处置这具突如其来的尸体增添了时间。


    “看膝盖和鞋底,对方需要经常走动,而且仅于一块固定的区域内徘徊。”


    教授简单地冲洗了一下自己,换了一件衣服,蹲在那具稀烂的尸体面前,面不改色地徒手翻检着人体残肢。温热的水汽让他苍白的脸色红润了不少,奈何依旧看起来像个变态杀人狂。


    “手心……死者是右撇子,拇指和食指的夹缝间有老茧,常年握枪。”


    “对方没有刻意遮掩,再想想看谁会希望我死去——很大概率是萨曼家族的人。但是巴特菲尔德·萨曼不至于在这个时候惹出事来,他巴不得将辉光教廷顺顺利利送走,有人瞒着他,试图杀了我,而且是一种泄愤式的、令人匪夷所思的、甚至完全没有动脑子的手法……”


    他刻薄地嗤了一声,丢掉那只血肉模糊的断手,接过另一人递上来的毛巾,慢慢擦拭着手上的血迹。


    “尼特·萨曼。”


    神眷者平静地说。


    他站在一旁,外衣侵染上不祥的暗红,大半张脸被阴影淹没,唯有一双眼睛如夜色下沉冷的海面。


    诺瓦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换了个话题:“这个要怎么处理?不然明天来打扫房间的女仆绝对会被吓晕过去。”


    刚才清理自己时,他几乎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毕竟经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杀人容易抛尸难,实在不想大半夜清理凶杀现场的教授决定向神奇的魔法寻求帮助。


    “您还需要这具尸体么?我们还有一个活着的人证。”那人温和地问。


    “什么人证……?”


    诺瓦微微睁大眼睛,神眷者侧了下身,露出身后一个以怪异姿势瘫倒在地的人。


    第二个黑衣人。


    也不怪教授没发觉房间里突然多出了什么。对方明明浑身上下没有任何束缚,却依旧动弹不得,如石化雕像般倒在血淋淋的地毯里,露出的半张脸上因极度的恐惧眼球暴凸,涕泗横流,显得格外扭曲狰狞,看他们的眼神就像瞧见了一生中最可怕的噩梦。


    偏偏对方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不可闻。


    阿祖卡语气淡淡:“您刚才在浴室的时候,这人溜了进来,应该是负责放风的同伙。”


    然后倒霉催地撞上了心情极度不佳的救世主本人。


    “没错,同伙,他确实该有个同伙,我居然没想到……”诺瓦回过神来,有些懊恼地嘟囔着。


    大概是因为今日碳水摄入不足?


    他提起桌上的煤灯,走近对方,无视了那人惊恐绝望的眼神,蹲下身来仔细翻找查看。


    杀手二号从未想过会落到如此境地。他的目标明明只是个瘦削文弱的学者,而不是眼前这个眼睛发亮、神情亢奋、对着一具已经碎成烂肉的尸体用手搅来搅去的怪物。


    可怖的阴影笼罩了他,怪物注视着他,冰冷如死尸的手指时不时触碰他的肢体,而那双如刀锋般的烟灰色眼瞳仿佛在肢解他的灵魂。他想要惨叫,想要求饶,但那莫名的力量就像整个海洋压在他的脊背上,让他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艰难。


    然后杀手听见了房间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来自怪物的同伙。


    “教授,需要让他开口么?”


    对方的声线清澈柔和,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落在杀手的耳朵里却比魔鬼的低语还要可怖——听起来那位“教授”居然才是俩人中的主导者,海神呐,杀手绝望地想,您可怜而无知的信徒此时究竟在面对深渊中的哪一位魔鬼本尊?


    “不必,没什么好问的。”诺瓦站起身来,望着脚下的人陷入了沉默。


    这人看见了太多不该看见的东西,让他活下来只会招致无穷无尽的麻烦。敌人不明,他和同伴尚且势弱,过早的暴露意味着危险。何况这人还是个杀人未遂的罪犯,杀了他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自卫。


    另一人似乎觉察到了他的迟疑,体贴地微微俯身:“我明白了——您稍微等我一会儿。”


    “……不,直接在这里杀了他。”黑发青年轻轻吐出一口气,垂下眼来,平静地注视着杀手剧烈缩小的瞳孔:“和另一具尸体一起处理干净,免得还要收拾第二个犯罪现场。”


    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优柔寡断只会害死所有人。


    教授掀起眼来,锋利的眉骨在摇晃的灯火里投下深陷的阴影,烟灰色的眼瞳中是一种冰冷而锋锐、如同齿轮运转般精密无情的东西。


    “尽量别留下破绽——请告诉我你能做到。”


    另一人定定地望着他,随后忽得伸手,飞快地揉了揉他的脖颈。没等诺瓦反应过来瞪他,躺在地上的杀手的脖颈已经软软耷拉下来,彻底不动了。


    “当然,不会令您失望。”


    神眷者一手扶着胸口,优雅地冲他俯身——那是骑士表示效忠的礼节,简直标准得无可挑剔。随后对方在房间中央站定,向前平举右手,五指缓缓张开。


    诺瓦惊疑不定地观察着四周。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了一种奇异的窃窃私语,但若定神细听时却什么也没有。那些雕琢华丽的壁灯连带着他手里煤灯里的烛光忽然整齐划一地颤抖起来,房间里忽明忽暗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涌动,他不由往施术者身旁靠近了一点。


    几乎只是一瞬间,诺瓦感到自己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在剧烈震颤,但是下一秒一切便恢复了平静无声。他睁大眼睛,那些尸体、残肢、内脏、血水、甚至地毯、家具乃至天花板上飞溅的血渍被轻飘飘地剥离,悬浮在空中,随即就这样无声地扭曲、压缩,然后彻底消失,就像空中有一轮无形的黑洞一般,简直是真正意义上的挫骨扬灰。


    十级风系禁咒,终归泯灭,自古以来能够成功施展完整版的术士不超过三个,每一次出现都意味着至少一座城市的消失。


    假如有高阶术士在场,怕不是会被这人用禁咒——尽管是极低配版——搞“卫生”的玩法气晕过去。


    当然来自异世界的普通人压根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没等施术者收回手,教授已经毫无形象可言地原地趴下,近距离观察着崭新如初的地毯,过了一会儿又去翻他的宝贝背包,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揪起几根地毯毛,装进小盒子里。


    “也不知道能不能通过鲁米诺发光试验……”他低声喃喃道。


    “……什么?”另一人一愣。


    “我的家乡一种常用来检测血迹的方式,”诺瓦回过神来,解释道:“在暗室或夜晚对检材喷射鲁米诺试剂,如果有血迹,就会呈现出明显的青蓝色发光现象。除此之外还有联苯胺试验、酚酞试验、紫外线检查等等。”


    一些异世界没有的名词他干脆用的汉语,直到后来已经变成神经质的自言自语。


    “如果能够通过鲁米诺发光试验,有无可能说明法术能够干扰铁元素的催化作用——根据现有炼金术水平应该可以配置出鲁米诺试剂,我得翻找下这方面的资料……”


    神眷者拦住了不自觉往书桌前走的教授。


    “已经很晚了,”他轻声说:“您该休息了。”


    黑发青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妥协地啧了一声。


    “我要去找点东西吃,饿了。”他有些不情不愿地说。


    除了早上的那一顿,直到现在他几乎滴水未进。


    于是教授开始啃同伴捎回来的一种松软的、夹着烤制后的鱼肉和土豆的卷饼——“好像是当地很出名的小吃,原本打算当明天的早餐”,对方如此说道,并拒绝了“你也来点”的提议。


    空气中还弥漫着隐隐的血腥味,诺瓦一边嚼自己的夜宵,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另一人,直把人盯得无奈地叹了口气,用两根手指轻轻捏住了他的下巴,逼他转过头去。


    果然被瞪了。


    阿祖卡收回手,指尖不自觉地捻了捻。


    ——请告诉我你能做到。


    字母结尾锋利的小勾漫不经心地划过纸页,年轻的救世主仿佛看见那个人就这样站在他面前,冷漠,傲慢,轻描淡写着要求些匪夷所思的东西,好像一切都在对方的掌控中。他可以轻易撕毁脆弱的信纸,但其中蕴含的、更深层次的冰冷威慑令他不得不向对方低头。


    然而就在刚才那一瞬间,阿祖卡仿佛再一次窥见了那个身披猩红王袍,高居于王座之上的身影——唯一不同的是,宿敌烟灰色的眼瞳里正清晰倒映出他的影子,对方理所当然地向他索取些什么,而他的胸口涌起的,却不再是无可奈何的屈辱与愤怒。


    “先别杀尼特·萨曼,我要他活着上法庭。”


    阿祖卡回过神来,望着教授嘴角些微的食物残渣,轻轻唔了一声。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黑发青年神情严肃地看着他,等神眷者示意自己正在洗耳恭听时,对方挑剔地冲他挑起眉来:“你这身衣服再不洗的话就要被血腌入味了。”


    作者有话说:


    教授:记仇.jpg


    第33章 游戏


    尼特·萨曼在牢房里焦急地等待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从满怀恶意的期待逐渐演化为坐立难安。一整天了,就算是将人剁成碎肉也该完工了,但是直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依旧没人前来复命。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前治安总署署长在牢房里破口大骂。如果只是单纯没机会下手还好,万一那群蠢货让布洛迪死里逃生,有机会开口告状,那可就麻烦大了。


    就在这时,他的副手急匆匆地赶来,手里还捧一叠报纸。


    “大人,出大事了!”


    尼特·萨曼顿时喜出望外:“怎么,诺瓦·布洛迪死了?”


    没有发现下属脸上古怪的神情,他连忙将报纸隔着栏杆抢了过去,读着读着,他的神情却越来越扭曲,气得手都在发抖。


    “荒谬!简直是胡扯八道!”尼特·萨曼摔了报纸咆哮道,余光却发现其余下属都在若有似无地打量他的下半身,顿时五官狰狞地扭曲起来。


    “你们他妈的看什么呢?”他气急败坏地怒吼道:“去给我查,灰桥港突发新闻报的主编到底是哪个混球,竟然敢公然污蔑一位贵族,我要烧了他和他的报社——现在都给我滚,滚!”


    所有人都出去了,只留下尼特·萨曼一人留在牢房里喘粗气。他恨恨地将报纸撕成了碎片,还不解恨,又将牢房里那些华丽的装潢砸了个遍。


    “诺瓦·布洛迪……”


    最后,他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阴冷地咀嚼着这个该死的名字。遇见那个人之后,一切都变得不顺利起来。


    那个牙尖齿利的怪胎,天真、傲慢又愚蠢,不过一个小小的子爵之子,甚至还无法继承爵位,等他出去后,他一定要那个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么说来,那家伙的脸挺不错的,直接就这么弄死好像有点可惜,虽然他之前对男人没什么兴趣,但也未尝不可一试……


    门口传来了鞋跟和地面敲击碰撞的声响,由远及近,清晰且和缓。满肚子火没处撒的尼特·萨曼刚想臭骂一顿那胆敢违抗命令的、不长眼的东西,结果一抬头,却发现连个鬼影都没有。


    “什……”


    尼特·萨曼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双眼无神地半睁着,就像压根没看到面前的人影一样,满是油汗的脸上露出了痴痴的表情。


    他的身体泛起了幽光,在另一人转变为金色的眼睛里倒映出一个被层层枷锁束缚、影影绰绰看不清五官的淡灰色人影。


    这是人的本源,或者说,人的灵魂。


    肢体的毁坏还有法术可以修复,但是人的灵魂一旦发生折损,其伤害几乎是不可逆的——因此能直接作用于灵魂的法术都是高阶法术,绝大多数被禁止使用。


    这家伙居然还信奉光明神,似乎还挺虔诚的。


    阿祖卡感知到灵魂上若有似无的光明神气息,冷嗤了一声。他的手指一动,那隐隐与躯体重叠的半透明灵魂顿时无声惨叫起来,魂体上逐渐出现了不祥的裂痕,如烧毁龟裂的胚土。


    裂痕在将要撕碎魂体时停止了,仔细看来正巧构成了一条锁链,死死勒住对方的灵魂。尼特·萨曼的躯体也随之感受到了剧烈的痛苦,躺在地上痉挛起来,大小便开始失禁。


    猎魂,一种不太出名但很有效的极刑法术,多被用来施加痛苦,附加效果是施术者可以感知受刑者的行动。如果施术者不加以控制,受刑者会因为灵魂的逐渐碎裂,在难以想象的极端痛苦下慢慢死去,肉体却发现不了任何端倪,末世纪多用来拷问罪犯或折磨异端,如今被禁止使用——这一招还是他在前世和奥雷学的。


    神眷者眼中的金色逐渐褪去,眼瞳中唯余有一具躺在地上狼狈蠕动的肉体。他冷漠地垂下眼睛,离开前还顺便施加了一个混淆法术,等人醒来后,只会自己收拾好残局,完全不会发现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教授要尼特·萨曼活着上法庭。


    “这是鱼尾街人应得的。”那人换了一身睡衣,抱着被子昏昏欲睡,而他坐在床边,有些担忧地伸手去摸对方的额头。


    隐隐有些发热。


    逼人又喝了一碗汤药后,陷入困乏状态的宿敌似乎温顺不少,没有第一时间打开他的手,并用不赞同的严厉眼神瞪他,只是皱眉避开他的手,语气淡淡道:“如果他只是死在牢里,鱼尾街人抗争得来的一切会被萨曼家族掩埋,之后甚至有被逆转真相的危险。”


    “虽然很恶心,但是仅仅只有平民的呼声是不够的。要把这件事闹大,闹上法庭,咬住王庭议会,要让帝国的法律与权利中心参与定论。巴特菲尔德·萨曼得罪过很多人,萨曼家族的敌对家族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能够打压贵族,教廷和王权也会对此乐见其成——还有之前我就想说,大概一两个月后,我应该会收到来自法庭的出席作证邀请,到时候还要来一趟灰桥港。不过既然你不急着出手,那就和我一起等一等吧。”


    黑发青年有些疲乏地垂下眼睛,揉捏着自己的太阳穴。手套彻底被血毁了,他也就没有带:“也许我们可以见证历史——一名流淌着银色血液的贵族被送上绞刑架,罪名是伤害平民。”


    神眷者深深地注视着对方,一言不发,而另一人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些不耐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困死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要我讲故事哄你睡觉么?”


    对方脖颈上的勒痕已经开始向着青紫转变,当时他沉默了一会儿,干脆俯下身去,慢慢抱紧了面前这具温热脆弱的躯壳,感知着宿敌在他胸口平和的呼吸。对方身上隐隐的血腥味消失了,只有干净的淡淡水汽。


    那些冰冷、残忍又癫狂的念头逐渐从他的脑海里隐去,从看见那个血色的单薄身影时,莫名的后怕终于在此刻慢慢溢了出来。


    “……你又发病了?”


    对方难得体贴的安静下来,让他抱了一会儿——但也只是一会儿,就用手心按着他的脸,粗鲁地试图将他推开。


    “我很困了。”他的宿敌面无表情地强调道:“尊敬的神眷者阁下,麻烦您控制一下自己。”


    我并非无法自控,救世主想,我只是……不想自控。


    他一向是同伴里最冷静、但也最疯狂的一个。


    “你必须要收敛一下自己的掌控欲!”玛希琳曾经私下里和年轻的他大吵了一架,或者说只是一人沉默,一人单方面的大发雷霆:“阿祖卡,你知道我不会说漂亮话,我得承认,你又聪明,又厉害,是我们中最可靠的——但你不能老是这样,老是自己独自背负起一切,又不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只是要求所有人按照你的心意行动,如果有人不听你的,就用各种手段引导逼迫——”


    红发姑娘的绿眼睛里满是失望的泪水:“你一直这样不累么?我们是同伴啊,为什么不能多信赖我们一点呢?”


    自那次争吵之后,救世主真得不再如此独断了,同伴间类似的争执几乎不再发生,但只有阿祖卡本人知道,自己不过是将一切做得更加隐晦,更加高明。


    他知道教授有事瞒着他。


    太明显了,神眷者不至于不清楚自己施加的守护法术的触发效果,况且对方没有为此遮掩的念头。但是教授既然选择不和他讨论这件事,那么他也就先装作不知道。


    岁月与历练增长了神眷者的耐心,让他变得更加温和体贴,或者说更加狡猾隐忍。在他不动声色的引导下,尚且年轻的宿敌对他的戒备之心明面上已经被一点点瓦解,也可以说是对方对他的一种妥协。


    宿敌明显已经意识到了他的手段,曾多次不轻不重地出言讽刺过,但这种双方心知肚明且势均力敌的“游戏”,却令他感到了一种奇妙的、想要微笑起来的愉悦与满足。


    最后他当着教授的面,重新施加了守护法术。对方挺感兴趣地追问了几句,但很快就困得没精力追究,竟在他的注视下慢慢闭上了眼睛,呼吸和缓起来。而神眷者没忍住,将手轻轻扣住宿敌那已经出现青紫淤痕的脖颈上,感知着手心紧密贴附的温热皮肤,和其下平稳清晰的脉动。


    “……晚安,教授。”


    神眷者轻声说。他松了手,帮人掩了掩被角,然后离开房间,轻轻关上了卧室的门。


    昏暗的卧室里,状似陷入沉睡的黑发青年忽然睁开眼睛,皱着眉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疼痛消失了,应该是什么治愈法术——皮肤上仅仅留下另一人手心的温度,一点点渗进了皮肉深处。而对方摸了他的脉搏,肯定知道他还醒着。


    那人迅速试探出他的容忍界限,随后是微妙且亲近的冒犯,但又不至于真得让人警惕讨厌……


    诺瓦重新闭上了眼睛,没有了疼痛与微妙窒息感的困扰,这一次他迅速出现了困意,意识彻底消失前,只留下了一个念头。


    ……令人困惑的家伙。


    第34章 登船


    离开灰桥港之前的最后一天是难得的风平浪静。诺瓦几乎一口气睡到了下午,填饱肚子后,干脆去附近无人的海岸瞎转,换换脑子。


    神眷者一路安静地跟着他,当教授毫无形象可言地甩掉鞋子,蹲在沙滩上时,有些无奈地提了提对方肩膀上快要滑落的新斗篷。


    没错,布洛迪先生总算不再披着一条破布到处跑——奈何那人对此毫不在意,正一边满脸兴奋地挖沙子,徒手翻捡着潮水带来的遗留物,嘴里还一边念叨着什么。


    “这是马尾藻科的某一种藻类,具体是哪一种我不太确定。这一类藻的特征之一是叶片间有一个个小泡,里面有空气,可以让它们在海里密密麻麻地成片‘站立’,那里也是很多小型鱼群的栖息地,马尾藻在提供庇佑的同时也靠鱼粪汲取养分。”


    “珊蟹,有毒,不可食用,我猜它们是将食物里的毒素积累在体内——你看,它举起了红色的钳子,咔哒咔哒地开合,这是在冲我们示威。但是当猎食者把注意力放在那对显眼的钳子上时,它就会甩掉钳子飞速逃跑——就像这样。”


    “一只卡文授贝,初世纪时期,卡拉克人喜欢将他们作为货币使用——你要么?给你了,不过这只已经养不活了,建议做成标本。”


    “瞧瞧,一只雄性雷鼓虾!”


    那人忽得跌跌撞撞扑窜几步,从沙滩上拾起一只约有手掌大小的虾尸,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又冲着另一人的方向举起展示那对五彩斑斓且与身体不成比例的巨大虾钳,兴奋得像个发现宝藏的小孩子:“看它的虾钳,雷鼓虾会通过关闭虾钳形成的空穴效应将猎物震晕,这种力量甚至能击穿玻璃。它们通常生活在深海,雄性雷鼓虾的虾钳色彩艳丽,体态娇小,也更加稀少,一千枚虾卵里甚至可能只有一只雄性——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雄性雷鼓虾的实物,而且还保存得这么完好。”


    黑发青年仔细欣赏着那具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又腥又潮的节肢动物的死尸,眼神温柔狂热得仿佛在注视自己的情人。海潮亲吻着那人赤裸的脚踝,金红绚烂的夕阳将他的眉骨、他的嘴唇、他的下颌都勾勒出如海潮般颤动着的奇异瑰丽的光,简直令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这些都是您在书上看到的么?”阿祖卡听见自己轻声问道。


    “……一部分是。”对方稍微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平静起来:“除了卡文授贝,最好忘掉我刚才和你说的其他内容,因为其中很大一部分结论都源自我的世界——而在这个世界,这只是一种未经严谨实验与大量数据证实的、臆想般的推测。”


    黑发的学者垂下了眼睛,将那具虾尸简单地清洗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装进了随身携带的背包:“所以这只是我的自娱自乐,目前没有太大学术价值——还请你不要外传,我不想用未经证实甚至并不适用的猜测影响正常的研究进程,万一将这个世界的专业学者引入了歧路,那就得耗费千百倍的心血与时间才能将其纠正。”


    在某一瞬间,救世主忽然从他的宿敌身上感到了一种巨大、无望且无法被触碰的孤独。


    “好,我答应您。”阿祖卡的声音变得非常轻柔:“这些随处可见、甚至微不足道的生物身上,竟然深藏着如此丰富有趣的谜题,我好像有些理解您所说的‘生命的奇迹’了,也许您愿意再为我介绍一些……此类‘自娱自乐’的知识?”


    对方的动作明显一顿,脸上流露出了一点迟疑,像一个正在犹豫要不要将自己的秘密基地分享给同伴的孩子。


    “只是单纯的闲聊——我发誓,没有您的允许,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神眷者温和而狡猾地补充道。


    他的话语听起来是如此令人信赖,然后阿祖卡瞧见教授冲他飞快地扯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不成形的、有些僵硬的微笑。


    ……


    和人跑去海边谈天的后果,就是直到第二天清晨登上辉光教廷的船时,诺瓦都有些昏昏欲睡。清晨的雾气未散,空气中还带了些许凉意,他干脆靠在船舷上吹海风。


    昨夜俩人一路聊到太阳彻底西沉,直到夜幕笼罩大地,再也看不清自己的手指为止。该说不愧是男主,难得有人不打断他的话题,迅速跟上他的思路,甚至还能敏捷地进行发散或总结,以一些意想不到的角度进行提问。


    人果然是群体动物,教授罕见起了谈性,扯到后来甚至当场翻出纸笔记录下对方带给他的灵感——当然另一人毫无保留的惊叹与夸赞也确实起到了一部分作用,只要乐意,某位神职人员提供的情绪价值简直拉满,就算是诺瓦也得承认自己有些招架不住,毕竟他骨子里还是个被教导着内敛的华夏人。


    “不,这不是如此轻描淡写的东西。”在他告诉对方绝大多数的知识都由其他学者实验研究,而他只是进行整理、记忆并进行联想时,那个人严肃地望着他:“也许我该再次重复一遍,您是我前所未有的奇迹。”


    “您为我提供了看待世界的另一可能性。也许在您看来这不算什么,但是以我的视角来看,这是非常珍贵的东西。”注视着宿敌有些茫然的眼睛,救世主干脆换了一个更加直截了当的说法:“您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再次给自己施加了混淆法术的神眷者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诺瓦回过神来,便瞧见自家堂弟不知何时站在他面前,神情复杂。


    “……堂哥。”


    对方看起来想要说什么,教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另一人却没了下文,只是用一种令人看不懂的哀怨眼神望着他。


    “有事么?”诺瓦皱了下眉,这小子和谁学的,他记得对方小时候可不是一副锯嘴葫芦的模样,而是一个标准的……熊孩子。


    没错,偷偷溜进他的房间,摔坏他正在制作或已完工的七八个小标本,又被那些正在解剖的、血淋淋的动物尸体吓得坐在地上扯开嗓门嚎啕大哭,把所有人都招来围观的熊孩子。


    但毕竟当时那个名为“堂弟”的愚蠢生物,还只是个无法自控、连长期记忆都没有彻底完备的脆弱人类幼崽,诺瓦也就勉为其难不和人计较——好在之后几乎不再碰面,不然他很难忍住暴揍熊孩子的杀心。


    “……关于灰桥港突发新闻报,”愚蠢的堂弟吞吞吐吐:“等回去之后,我会请求父亲,以布洛迪家族的名义对他们报社提起指控。”


    “不必,用不着你。”诺瓦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光萨曼家族估计就想生撕了那胡扯八道的主编。


    “他们侮辱、侮辱我的家族!”年轻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些许血色,看起来气得要命:“我不明白,你也是布洛迪家族的一员,你……”


    “我的光明神呐——瞧瞧,布洛迪先生!我们的大名人!”一个怪里怪气的高嗓门打断了这场兄弟间单方面的剑拔弩张。


    特朗·巴特曼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笑嘻嘻地将胳膊往波西的肩膀上搭:“小布洛迪先生,你可真不够意思,怎么不和我介绍介绍你的……堂哥?”


    他满怀恶意地打量着这位传说中被堂弟抢走爵位的可怜虫——高高瘦瘦,衣着打扮朴素得堪称灾难,布洛迪家族同款漂亮的娘们儿脸,只是五官显得更加锐利冰冷,看人的时候,那股子莫名的傲慢冷淡与小布洛迪相比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嘁,又一个讨厌鬼。


    诺瓦不动声色地挑起眉来:“你朋友?”


    “什、才不是!”


    波西气急败坏地甩掉死对头的胳膊。那家伙刚才几乎将整个体重都压在他身上,原本平整的外套顿时变得歪歪皱皱。要不是米勒主教也在船上,他绝对要让人当场好看。


    对方显然也是这样想的,对他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我可真是伤心,难道身为巴特曼侯爵的次子,我还不够格做你布洛迪子爵旁系子嗣的朋友么?”


    诺瓦回忆了一下——他听说过巴特曼家族,巴特曼侯爵是拥有实权的财政署大臣,其长子乔里尼·巴特曼亦是年纪轻轻就入选了负责护卫国王的鸢心近卫团,今后前途无量。


    “早上好,巴特曼先生。”他无视了堂弟不可置信的眼神,平静地伸出手来:“诺瓦·布洛迪。”


    小巴特曼看起来愣住了,下意识和他握了一下:“……早上好,特朗·巴特曼。”


    等他反应过来,便立即抽出手来,故意掏出手帕擦拭了几下手指便又漫不经心地丢掉:“话说您今天早餐吃得什么?这里的鱼腥味可真浓啊。”


    波西·布洛迪气得脸色发青,却见他的堂兄就像是压根没听出来对方阴阳怪气的讽刺,认真地回答道:“一种夹了烤制后的鱼肉和土豆的卷饼,当地人叫做帕帕尼,有很悠久的历史了——您要来点么?”


    小巴特曼不由咬牙:“……不,谢谢您的好意。”


    死对头他哥这人到底什么毛病?听不出好赖话么?!


    第35章 气人


    小巴特曼决定加大力度:“布洛迪先生,您看起来可真是憔悴,瞧瞧您身上那条款式陈旧到就像从哪个下等人家里偷来的斗篷,我的光明神呐,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莫非是为了纪念那位玫瑰夫人么?”


    没等对方回答,他便不怀好意地“安慰”道:“不幸而英俊的先生,请您不要过于悲伤,尽管您的喜好……带了些许鱼腥味,但是等您的故事传到王城,我想总有哪位癖好独特的女士会欣赏您的,说不定那些表达情谊的信件会如雪花般淹没您的府邸呢。”


    “……”


    教授面无表情地掀起眼皮,打量了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青少年一眼。对方被那双透明度高到甚至呈现出非人感的烟灰色眼珠惊得一怔,嘴角漫不经心的微笑都僵硬了一点。


    “巴特曼,先生。”黑发青年轻柔咀嚼着这个姓氏:“我身上的斗篷的款式名为‘巴拉琪’,以宽大、简便、舒适且实用性强而闻名,其历史可追溯到三百年前——您不该没有辨别出来,因为它正由巴特曼家族的先祖巴拉琪·巴特曼而得名。”


    “当年巴拉琪·巴特曼还只是一名于海上漂泊为生的水手,意外救起了落难的亚德兰王子,后来的卡西乌斯一世。也正是他借着斗篷的遮掩,将亚德兰王子藏在渔货里,帮助对方躲过了敌兵的搜查。后世常有画家专门描摹这一场景,经典油画题材《水手与王子》,水手那缀着血迹和油汗的皮质斗篷正试图遮掩追兵的视线,躲在暗处的王子仅露出一只焦灼的眼睛——而这款以巴拉琪为名的斗篷同样风靡一时。”


    小巴特曼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下等人家里偷来的,现在字字句句听起来都刺耳得要命,更让他憋屈的是,这话还是他自己亲口所说。


    “您可真是学识渊博,”他强撑着阴阳怪气,只是听起来心虚气短了不少:“多谢您的好心科普,身为巴特曼的子嗣,我竟然不知道这些呢。”


    结果对方居然还冲他点了点头,一副坦然接受夸奖的模样:“不必客气。”


    一旁的波西却是很不给面子的当场笑出了声——只要针对的人不是自己,旁听堂哥气人可真是极富有趣味性与观赏性,更何况倒霉的还是自己的死对头。


    一腔憋屈没处发泄的小巴特曼顿时将矛头对准了他:“说起来布洛迪小先生的成年礼就在一个月后了,我可听说他的父亲决定大办特办,邀请了不少贵族名流,想必布洛迪先生到时也会出席吧?”


    这一次波西没忍住,压着火气打断了他:“巴特曼先生,请问这关你什么事?”


    对方表情无辜:“怎么不关我事?您的父亲可是亲自向巴特曼府递交了请帖,邀请了我的父亲、兄长和‘爱子的同学’,也就是我本人,出席您的成年礼。”


    一个连爵位都没有、空有血统的贵族,按理来说绝对没有资格去邀请一位实权侯爵的,说出去怕不是要遭人耻笑。奈何这位走了狗屎运的奥特莱斯·布洛迪确实有个好儿子,圣巴罗多术士学院二年级首席,十七岁的光系高级使徒术士,毕业后必定是辉光教廷重点培养对象,今后少说也是大主教起步,这不得不让圆滑老辣的贵族圈子对其高看一眼。


    “像布洛迪先生这样的人才可不该被某些东西埋没,”小巴特曼假惺惺地说:“我亲爱的兄长对史学也有一定研究,我想他肯定会很乐意与您结识的,当然要确认一下您是否会出席。”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忽地看他一眼,小巴特曼发现自己竟然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见鬼了,他有些恼怒地想,这家伙明明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然后小巴特曼听见对方轻描淡写地说:“不,你的理由不成立——你害怕你的兄长,因为你有一些对于贵族来说不太上得了台面的癖好,而对方知道,并曾因此与你产生了巨大的冲突。”


    小巴特曼愣在原地,骇然睁大眼睛,一句“你怎么知道”差点脱口而出。


    那双眼睛如实倒映着另一人的身影,仿佛一切都在他面前无处遁形:“五个月前,他对你动了手,很严重,差点杀了你,但是你们最后还是选择了和解,只是被逼着签订了灵魂契约……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不!”小巴特曼下意识制止对方说出更多,随后立即懊恼地发现,自己已经变相对这些荒诞的话进行了证实。他看人的眼神首次变得忌惮起来,其中甚至还暗藏了些许不易被察觉的恐惧。


    “那么,作为交换。”那人优雅地微微点头,手指轻轻敲击着栏杆,声音平静得瘆人:“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希望我参加波西·布洛迪的成年礼?”


    愚蠢的堂弟前来邀请他出席成年礼,这很正常,毕竟有血缘关系。但是连堂弟的同学也特意来邀请,这就很奇怪了。


    小巴特曼磕磕绊绊地回答完后便逃也似得跑了,那副模样简直就像身后有怪物在追,与前来挑衅时的嚣张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波西则站在原地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他,嗫嚅了一会儿表示自己从未和他谈论过特朗·巴特曼,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假如布洛迪教授的学生在这里,怕是会和这两位不幸的年轻人产生强烈的共鸣——白塔大学的学生曾偷偷评选过“学校里最可怕的教授”,而这位白塔大学最年轻的教授则因仅看人一眼,就能轻描淡写地指出试图找借口的学生是昨天下午去了某家酒馆彻夜未归,或是两小时之后准备偷溜出去约会,并用那冰冷犀利的眼神要求对方在下午之前交出一份“经过大脑思考得来的论文”,获选票数一骑绝尘,仅次于神学院院长。


    “全是诈他的。”懒得和人解释这么多,诺瓦平静道:“你可以告诉你的朋友,我对他那些试图藏起来的小秘密完全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都是什么。”


    堂弟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我们不是朋友!”


    年长者看了他一眼:“哦,那么他为什么要帮你……羞辱我?”


    绝杀,年轻些的布洛迪先生顿时张口结舌,嘴巴开开合合几次后,又发现自己居然无法解释,只得露出了委屈难过中暗藏了一点心虚的神情,但最终还是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吵吵闹闹的熊孩子终于消失了,在旁人看来,黑发青年只是靠着栏杆发呆,实际上教授此刻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为了羞辱我?”他有些费解地冲另一人说:“我不明白,出席堂弟的成年礼,这是什么需要感到耻辱的事么?”


    在原世界,因为一些病理性因素,诺瓦知道自己有时会听不懂交谈中的潜台词——但是在这个世界,他大脑是健康的,教授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和青少年产生了代沟。


    而阿祖卡听他大致介绍了一下布洛迪家族内部那些破事后,神情有些微妙起来:“……也许是因为当你的堂弟成年后,便有资格通过王庭议会的资格审议,夺走本该属于你的爵位和封地。”


    “这个我知道,问题是我好像从未表现出对这些东西的渴望,为什么那些人会觉得这样做就能羞辱我——而且羞辱我又有什么好处,莫非是为了向新任布洛迪子爵献媚?”教授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说出的话却极为嚣张:“恕我直言,如果我真心想要,我的叔叔和堂弟活不到现在,唯一能够阻止我的只有我的道德底线。”


    简直傲慢得一塌糊涂,偏偏另一人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嘲笑‘失败者’,谄媚‘成功者’,哪怕只是自顾自的进行认定,这也是人之常情。”神眷者轻声说:“人是会基于自己的主观认知去判定他人的——因为我很在意,所以他怎么可能不在意,如果他表现得不在意,那一定是装作不在意。”


    诺瓦思考了一下,不得不承认这人说得挺有道理:“很有趣的逻辑,我会记下。”


    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阳光驱散了雾气,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盘旋、跳跃。现在他们已经离开了港口,正式驶入无垠的海洋。这艘装潢华美的巨型船只的船身上雕刻出造型奇异的各类咒文,此时正有几位术士站在各个方位,伴随着整齐划一的吟唱,一道道奇异的光自他们的脚底升腾,迅速朝着船体外侧流淌。


    诺瓦饶有兴趣地探出身来,只见船身上的咒文逐一明灭闪烁,直到连成数个繁复的法阵——很快,船体上浮现出一层几不可见的薄薄屏障,有些像是神眷者在叹息之墙附近制作的那个气泡,只是看起来更加轻薄黯淡。


    他正想和人探讨下此类法术的构成原理,结果便听见有人在他身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布洛迪先生,请小心些,您要掉下去了。”来者温和地提醒道,对话似曾相识。


    ……简直没完没了了,诺瓦面无表情地想,我看起来很像是什么可以触发对话的npc么?


    作者有话说:


    奥特莱斯·布洛迪:教授的叔叔,波西的老爹


    第36章 袭击


    “……米勒阁下。”


    诺瓦转过身来,向对方微微俯身。


    来者没有拿权杖,穿着也不像初见时那般繁复华美,而是一件更加简易些的日常教袍。即便如此,枢机主教的一举一动依旧会引发旁人的关注,诺瓦觉察到有不少人悄悄朝这里偷看——话说船上穿斗篷带兜帽的人是不是有点多?


    帕瓦顿·米勒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左右,俊朗的脸上常年带着一种温和亲切的淡淡微笑,只有仔细观察,才会隐约瞧见那双绿眼睛里是一片深沉的冷漠。


    嚯,撞人设了。诺瓦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念头,他不免有些走神,被人轻握了一下手才陡然回过神来。


    枢机主教宽容地笑了笑:“看来我似乎打扰了布洛迪先生享受阳光与海风的闲暇时光?”


    “应付两个精力旺盛的青少年可算不上什么‘闲暇时光’,”黑发青年语气淡淡,礼貌却又毫无敬畏:“刚才您不是在船舱的二楼见证了全程?”


    见人挑起眉来,他平静地补充:“您的袖口有淡淡的黄金百合的独特香味,船舱二楼的窗前有一大捧,站在那里恰好能看见我们现在所处位置的全貌。”


    “啊,请原谅我无意间的冒犯,”被人毫不留情当面揭穿的枢机主教面不改色地微笑着,并且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只是我看您似乎对施加在船体上的防护法阵很感兴趣?”


    “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大型法阵施展实况,也许是‘辉煌庇佑’?”另一人坦言道:“我之前曾在一本游记中读到过,此类法阵光是初步唤醒都需要至少五位同系术士,在煤精尚未问世之前,运转过程中完全需要倚靠术士供能,哪怕是对于一般的商队来说代价都过于高昂,这一次确实是大开眼界——请问这些法阵是使用了煤精供能么?”


    煤精,截至目前世界上唯一一种可以取代术士驱动法阵的自然界矿物,成因暂时不明——而这也是煤精格外昂贵的原因之一。


    “……没错,令人赞叹的渊博学识。”枢机主教淡淡看了他一眼,却发现年轻人的脸上没有出现被上位者夸奖后还要强装谦逊的滑稽表情。


    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一点期待,就像一只闻见鱼腥味的猫——他在期待些什么?单纯的恭维献媚,还是试图打探大量煤精的来源渠道?


    米勒继续不动声色地试探:“赞美光明神,赞美国王陛下,赞美煤精——据我所闻,就在曙光庆典召开当日,博莱克郡又发现了一座巨型煤精矿,据推测其下埋藏的煤精足以供全国上下使用三十年之久,甚至连王后陛下都将亲临此地监督开采工作。”


    结果那人先是专注地盯着他看,直到俩人之间陷入了极为尴尬的沉默,对方好像确认了什么,勉勉强强地开口:“……是啊,赞美光明神,赞美国王与王后,赞美煤精。”


    语气干巴巴的,态度肉眼可见变得敷衍,不感兴趣简直写在了脸上。


    ……喜怒无常,难以理解。米勒一边继续试探,一边默默将这两个形容词贴在了新出炉的神选之人身上。


    辉光教廷之所以派遣一位尊贵的枢机主教跑来这个穷乡僻壤的鬼地方,和巴特菲尔德·萨曼自以为是的献媚并无太大关系。


    ——海洋生长,复燃余烬将于深渊之界重现。


    漫长的二十年之后,创世之书的扉页上终于出现了第二句预言。身为尚且活跃的神明中最为强势的一个,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留给信徒的神谕远比海神欧德莱斯更加清晰易懂——去深渊之界寻找神选之人,对方是一名拥有独特过人之处的年轻人,人生历经挫折与苦难,刚刚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


    阿萨奇峰之后便是深渊,但是无人能在阿萨奇峰附近生存,所谓深渊之界自然就是与阿萨奇峰隔海相望的灰桥港。至于海洋生长一词暂时无人敢断定,也许是指一场海上风暴?


    原本米勒还想再谨慎些,但是其余神明的信徒也已得到神谕,纷纷聚于此地,若是让那些异教徒夺走神选之人怕会事态不妙。海神殿的大祭司赛肯这俩天更是不知道发什么疯,辉光教廷有几名教士在外出时遭到了攻击,被狠狠揍了一顿不说,还莫名被剃光了全部头发,醒来后只能依稀记得行凶者是个满身纹身的巨汉。


    海神信徒和他们的神一个样,一群狂躁的疯子。


    不想在海神殿的老巢和人对着干,决定暂时忍气吞声的枢机主教安抚好教众,在心里咒骂了那群有暴力倾向的神经病一番,同时也因海神殿大祭司的异常举动危机感顿起。思前想后,他觉得唯有眼前这人还算符合神谕,这么算来还是优先将人掌握在手中,并留下部分人手继续在灰桥港寻找备用人选比较稳妥。


    他最好是,米勒的眼神冰冷深沉。


    只要让人面见吾神,神明自有定论——若对方便是神选之人,一切皆大欢喜;但若不是,他自会领罚,只可惜这位不幸的年轻人的性命同样也会就此终结。


    诺瓦还不知道眼前这人已经暗中为自己预定了一场生死博弈,他只觉得腻味且厌倦。这位枢机主教说起话来滴水不漏,难怪男主都给人下了个谨慎深沉的判定。


    而且这老狐狸甚至连半点法阵相关的专业知识都不肯说,只扯些稍加思索便能得来的消息,然后就一心想套他的话,简直是空手套白狼。


    假如帕瓦顿·米勒知道他的腹诽怕要大呼冤枉,他透露的可都是最顶层的实权人物才能掌握的前沿资讯,不到这个阶层的人求都求不来的,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如此恐怖的信息获取能力。


    就在诺瓦终于因越发无聊的话题,和周围越来越多聚集过来的视线开始感到忍无可忍,船身突然重重一晃,就像撞上了什么东西,随之开始剧烈震颤起来。


    他差点摔倒,一旁的米勒主教下意识伸手扶他,但是很快黑发青年便把住了一旁的栏杆,趴在上面竭力稳住身体。


    “发生了什么?”


    众人都有些慌乱,按理来说有“辉煌庇佑”的保护,船只的航行该无比平稳才对。


    米勒主教猛地握住了疑似神选之人的手腕,将人扯离危险的船舷,拽到自己身后。


    ……重量似乎有点超出想象,一缕疑惑从他脑海里滑过,但暂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只是心中暗叹没想到这家伙看起来瘦弱,其实还是个实心的。


    诺瓦有些猝不及防,一边皱眉揉着被陌生人触碰的手腕,一边望着枢机主教的背影。


    “——光明震慑!”


    那人手指一翻,权杖凭空出现在了手里——传说中的空间卷轴!教授眼睛发亮——伴随着冰冷低沉的吟唱,权杖重重杵在甲板上,白光骤起,船体附近的海面不再平静,巨浪滔天,腥冷森黑的海水泼上船面,就连那庞大华美的船只都显得越发渺小。


    “是海兽,一只巨型克拉肯,八级左右。”


    米勒主教提高声音,压下了慌乱的人群。


    “武者上前来,注意提防克拉肯的触手,水系术士列阵于船舷,风系术士去高层船舱,光系术士维护‘辉煌庇佑’运转,逼迫海兽浮出海面后,我会贯穿它的要害。”他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人群渐渐平静下来:“不必惊慌,光明与你我同在!”


    “至于您,布洛迪先生。”


    枢机主教站在有些混乱的人群中冲人微微皱眉:“请您去船舱里和白塔大学其他学者呆在一起。”


    ……脆弱的普通人。


    没等诺瓦反应过来,一小团光芒顿时笼罩了他:“不必担心,辉光教廷会保障你们的安全。”


    仗着背后还有个圣者保驾护航,原本还想趁乱留在现场近距离观察克拉肯的教授面无表情地陷入失落:“……哦。”


    临走之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冷淡地提醒道:“春夏季节,克拉肯一般只在夜间行动。”


    对方有些惊讶地看他一眼,语气缓和了一些:“我会注意这一点的,多谢您的提醒。”


    船舱里很是混乱,来往人群匆匆忙忙,诺瓦瞥见有同事探出头来,又被船员劝了回去。


    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教授始终一言不发。他慢吞吞地倒了俩杯茶,摆在桌子上,沾了一点茶水在桌面画了一个圆。


    “没问题,米勒听不见我们说话。”神眷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只是不知为何,听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现在这个时候,克拉肯很少会在清晨活动。它们都是变温动物,且对热量和光源敏感,白天温热的表层海水会让它们很不适应。”教授沉吟道,指骨轻轻敲击着桌面:“有人操纵海兽袭击了辉光教廷的船只——你有没有发现船上多了好些带兜帽的人?我看见好几人都是光头,有无纹身暂时没有定论,不知道为什么米勒没有表现出异样。”


    “有人混上船了,这位枢机主教也许是想要用我把他或她钓出来。”他平静地下了定论。


    第37章 来客


    房间里响起了低低的笑声。


    诺瓦身体一顿——那声音明显不属于男性,而是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尾调自带慵懒的小钩,如蛇的鳞片相互摩擦。


    “你真聪明,亲爱的。我喜欢聪明的男人。”


    一只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你还泡了茶,贴心的小甜心——只是下一次请为我准备一杯酒,最好是来自巴塔利亚高地的斯莱姆金色葡萄酒。”


    “这对我来说过于昂贵了,不请自来的客人,”诺瓦侧了下身,让那只涂着鲜红甲油的手指从他肩上自然滑落:“以我目前的工资来说完全负担不起。”


    对方似乎被他噎了一下:“你可真是……我还是第一次见在我面前说自己不行的男人呢。”


    神秘来客轻巧地绕到他面前,慵懒地侧靠在桌上——那是个身披辉光教廷白金教袍的女人,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她的上半张脸,仅露出雪白精巧的下巴,和带着神秘微笑的红唇。


    当她掀开兜帽,如海藻般浓密的黑色卷发顿时倾泄而下。女人懒懒将碎发拢到耳后,露出妩媚至极的脸,眼上却蒙着一层薄且精致的白纱,两条金蛇缠绕于耳廓,雪白的颈子上攀爬着怒放的玫瑰状纹路,一举一动都带着异常撩人的风情。


    “……埃蒂罗处女。”


    埃蒂罗处女,爱欲之神阿娜勒妮的女祭司,将身体奉献给神明的女人,其词源本意为“贞洁”,也可以叫她们“圣贞女”。她们终身不会嫁人,实际上却践行着“神妓”的古老传统,会遵循神明的旨意,与祈求庇佑的信徒交欢。


    不少人咒骂她们的淫乱放浪,但更多人着迷她们的美艳妖娆。


    “没错,你可以叫我阿帕特拉,甜心。”


    自称阿帕特拉的女祭司随意拎起对面的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另一人忽得站起来,凑近细看那鲜艳饱满的嘴唇,她顿时咯咯笑了起来:“亲爱的,你想干什么呀?”


    “上船之前你借着斗篷遮掩身形,又喝了变声药剂,其中的柠草成分和你的口脂产生了反应,导致靠近牙齿的部分轻微发紫。随后你使用了法术,诱导那只克拉肯攻击船只,制造混乱。”黑发青年认真地盯着她:“你没有使用混淆法术,因为你的实力不如米勒,如果被发现了很可能会死。但是你还要这样大费周章地跑到辉光教廷的船上,为什么,就是为了……见我?”


    他有些费解地皱了下眉,坐了回去,抬起眼来仔细打量着面前神秘莫测的美艳女人。


    窗外是人群混乱而焦灼的呼喊声,夹杂着术士施法时的高声吟唱,还有阵阵木板断裂的沉闷声响。房间的气氛却是几近凝滞,在教授冰冷锋锐、看人体解剖图般的视线下,难为另一人还能继续游刃有余的调情。


    “一点不错——宝贝儿,我简直更喜欢你了。”


    “我只想看看玫瑰夫人传说中的情人究竟是不是一个可爱的男人,如果不是,我就要将他的眼珠挖下来,舌头割了,再让他吃掉——不过现在我很满意,甚至超出预期。”阿帕特拉柔柔伸手,试图去勾人下巴,被毫不留情地躲开了也不生气,凑上前去吐气如兰:“亲爱的,为什么不抛弃那群无趣又伪善的白袍子,和我一起远走高飞呢?相信我,今夜我会让你体验到什么叫极乐~”


    “你打算怎样逃跑?”另一人不为所动:“卷轴?还是传送法阵——哦,卷轴。”


    女祭司从怀里抽出传送卷轴,薄纱后的眼风情万种地嗔他一眼。


    “听话一点,甜心——我可不想打晕你,人家会心疼死的。”


    教授依旧端坐不动,苍白的脸上冷漠无波,搞的女祭司心里直犯嘀咕。那个人的眼睛里没有她所习惯的欲念或鄙夷,也没有迷茫和恐惧。她仿佛在引诱一轮灰白荒芜的月亮,但是谁能让月亮垂眸低首呢?


    就在女祭司打算动手时,紧闭的房门忽然大开,海风席卷而入,随后是骤起的白光。光系主祷术士动起手来简直就像同时投下数百枚狂轰乱炸的照明弹,晃得人眼瞎。


    诺瓦感到自己的眼睛被谁捂住了。他眨了眨眼,陌生的热意穿透轻薄的皮肤,仿佛眼珠都要被人的体温融化——他没有挣扎,身后是风的气息,在那泛着暖光的黑暗中,他听见辉光教廷枢机主教帕瓦顿·米勒的厉呵。


    “肮脏的异教徒,无耻的魔女,放浪的自甘坠落者——谁允许你私自潜入光明所属之地?”


    女祭司满不在乎地娇笑着:“亲爱的帕瓦顿,太过较真的男人可不讨喜哦。”


    于是他们理所当然地打了起来。


    跟随同伴暗中的指引,教授决定从战场中心转移。中途女祭司试图伸手抓他,却被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躲开了——她微微瞪大眼睛,可惜下一秒便差点被一道闪烁着灼光的锁链贯穿手臂。


    米勒主教冷声道:“布洛迪先生,离开这里——其余教士会保护你。”


    他躲开一条纠缠不休、獠牙大张的影蛇,狠狠将权杖往地上一砸,伴随着吟唱,顿时有无数条光链拔地而起,以雷霆之势将那些在暧昧绯红雾气中涌动的游蛇绞杀干净。


    “你这个、坏孩子——”越发左支右拙的阿帕特拉气急败坏地骂道:“你真以为这群虚伪的白袍子是什么好人?他们会将你这小可怜儿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见人真要如一只敏捷的猫般逃跑,女祭司忽得扯下了眼前的薄纱,鲜红的嘴唇微张,爆发出一阵狂乱而欣喜的尖叫。


    诺瓦忽然感到头颅炸裂般的剧痛,在那狂喜的呼唤中,他从余光瞥见米勒主教同样扶着额角眉头紧锁。门外零散的人全部狂叫起来,朝着埃蒂罗处女的方向涌来,癫狂的人群顿时堵死了他的出路。


    但是没等他彻底反应过来,那种痛苦便又突兀地从他的身体里消失了,就连身边的世界都变得安静迟缓,仿佛在从第三方视角观看一场默剧。


    ——别动手。


    尽管看不见人影,但黑发青年依旧精准地按住了身旁人的胳膊。


    各方势力蜂拥而至,唯一不改的是居高临下的傲慢。猎人的眼中只有另一杆枪,殊不知自己早已被观测者记录在册。


    “普通人”的身份是诺瓦·布洛迪最好的掩体,要想与神明博弈,他需要获得更多来自敌人的不屑,不屑促使轻视,轻视催生破绽,破绽招致毁灭。


    同伴的呼吸一顿,终于还是妥协地放下了手。风温柔而眷恋地拥抱着他,诺瓦看见了女祭司有些扭曲的脸,她有一双罕见的绯色眼瞳,其间宛如流转着一轮漩涡,美丽、魔魅而惑人。


    那轮绯红的漩涡真的翻涌起来,诺瓦再一次瞧见了奇异的幻象——鬼魂般阴冷丑陋的怪诞生物从漩涡中飞窜而出,试图没入他的眉心,这一次他甚至听见那东西在说话。


    “多么美丽,多么明亮,多么强大!”它,或者是她在欣喜若狂地大笑:“哈哈哈我的,这一次还是我——啊啊啊啊!!!!”


    那瘆人至极的惨叫和埃蒂罗处女的狂喜尖叫缠绕在一起,诺瓦被吵得耳膜胀痛,其余人却像什么也没有听见。


    但是很快,女祭司被一道光束击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她不甘心地死死盯着不远处神情冷漠的黑发青年,手上却是麻利地撕开传送卷轴。


    几乎在她消失的瞬间,一柄巨型光剑便贯穿了她身下的地板。


    帕瓦顿·米勒神情阴郁地收回了权杖,身旁被埃蒂罗处女魅惑的人渐渐清醒,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却在瞧见枢机主教的眼神时噤若寒蝉。要不是这里是海上,身旁都是自己人,爱欲之神的信徒绝无活下来的可能。


    惹祸的克拉肯可不管船上发生了什么。这只倒霉的巨型软体动物原先已经被凶残的人类撕得七零八落,现在那些驱使它的诡异力量消失了,获取些许喘息之机后,它立即机智地悄悄沉了下去,从海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另一边的女祭司阿帕特拉可没这般幸运了。传送地点是一处无人的废弃磨坊里,她直接摔进了牛棚,柔顺精致的长发乱得就像杂草。


    女祭司不顾自己的伤势,跪在地上,捂住了炙痛不已的脖颈上那朵怒放的玫瑰。


    “请原谅我,我的阿娜勒妮……”


    阿帕特拉惶恐地喃喃着,脸上神情变幻不定,像个潦倒的疯子。她不断卑微地道歉、哀求,其间还夹杂着对辉光教廷的咒骂与怨怼。


    “他真聪明,是不是?”最后,她甜蜜地柔声细语着,就像在哄一个发脾气的小女孩,尽管她的眼前空无一物:“我喜欢他,您也会喜欢他,也就辉光教廷那群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蠢货才会犹犹豫豫,挑三拣四……不过这样也好,我们还有机会,您说是不是,我亲爱的阿娜勒妮?”


    “……阿娜勒妮?”


    没有任何回应。


    阿帕特拉沉默了片刻,慢慢站了起来。伴随着咒语,她身上的血迹与脏污消失了,伤口被衣袍遮掩,女祭司再次恢复了往日的美艳动人。


    “……您又在和我闹脾气了。”她轻声说:“不过没关系,是我的错……我发誓,我会为您夺来您所要求的一切。”


    第38章 争执


    经过检查,克拉肯的袭击还是对船体造成了一定损毁。那只狡猾的软体动物将触手从船舱底部的炮口钻了进去,恰巧毁了“辉煌庇佑”的能源中心。精通法阵的术士检查过后,遗憾地告知枢机主教,若想确保航行安全,必须靠岸重新修补船只的法阵——除非幸运之神阿兰贝保佑,一路上不遇到任何意外——不过刚驶出港口就遇见疯狂的软体动物和疯狂的埃蒂罗处女,看来幸运之神应该暂时不在线。


    枢机主教神情莫测。他手指摩挲着权杖,似在思考,眼神却不经意般落在不远处的黑发青年身上。对方正蹲在被克拉肯的触手砸出坑来的甲板旁,不知道在研究些什么,完全无视了周围若有若无的异样眼神。


    “靠岸后重启法阵需要多久?”米勒主教淡淡问道。得到最快也要四五天的答复后,他对着海图沉吟了一会儿,偏头征询白塔大学领队的意见:“离此处不远便是莫里斯湾,我记得当地辉光教廷也有一艘可以深入远洋的船只——您看这样如何,我们暂且前去莫里斯湾,换一艘船再启航?”


    领队满口答应。此次应邀前来的是神学院的学者,都是些纯粹做研究的知识分子,换句话来说就是不能打——在充斥着未知危险的陌生海域,自然是武力值高的人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波西站在人群中,依旧惊魂未定,四处张望着试图寻找堂哥的身影。尽管不想承认,当克拉肯的触手朝着他正砸下时,他十分丢脸地愣在原地,要不是死对头迅速拽了他一把,也许会当场死在那里。


    这和书本里学到的知识或同学老师间的切磋完全不同,他们可是遇上了一只真正的八级魔兽——要知道一只九级魔兽就足以摧毁一座城市,传说中的十级魔兽甚至能毁灭一个小型国家。


    等被恐惧充斥的大脑终于开始重新运转,巨型克拉肯也悄悄逃跑了,波西突然想起了堂哥——他的堂哥只是个脆弱的普通人,也许一块飞溅的木板碎片就能杀死他。后来又听说有爱欲之神的女祭司混上了船,造成了巨大的混乱,他顿时紧张了起来,直到在甲板上瞧见堂哥的身影时,他才松了口气,随后是复杂万分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和你说话呢!”小巴特曼不耐烦地粗鲁拽了他一下:“光明神在上,小布洛迪先生,多少看在我刚才救了你的份上,希望你不是一个白眼狼——告诉我,你都他妈的告诉了你哥多少东西?”


    “我再说一遍,我他妈的什么也不知道!”死对头确实有点本事,本就心烦意乱的波西被他纠缠得同样爆了粗口:“我哥都说了他是诈你的,你还有完没完?!”


    小巴特曼冷笑:“哦得了,说得好像他有读心术一样!”


    小布洛迪分毫不让地冷笑:“那你想一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啊!”


    俩人不服输地互相瞪了一会儿,同时哼了一声,相看两厌地别开头去。


    “看在您的‘舍命相救’的份上,巴特曼先生。”小布洛迪重归优雅,维持着假笑,从牙齿缝里不情不愿地挤出一句话:“我愿意给您一个忠告——我不知道我堂哥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既然他说了对你的秘密不感兴趣,就别再傻兮兮地跑去招惹他,也最好不要试图用些歪门邪道。”


    “你怎么听起来还挺骄傲?!”


    “什、我没有,而且关你什么事?!”


    那边青少年正吵得热火朝天,这边教授盯着被克拉肯砸断的木板若有所思。在他身边走来走去的人无不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但学者看起来毫无所察。


    他干脆扯下一只新买的手套,用手指捻了一点克拉肯的触手上遗留下的粘液,仔细揉搓了下,又凑近了闻了闻——一如想象中的腥臭难闻。


    “我曾读过一本游记,”他低声说,不知道是不是在自言自语:“笔者称克拉肯的黏液其实是一种很好用的墨水原料,防火防水,附着性强,可惜目前没有找到任何方法祛除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腥味——确实令人难以忍受。”


    诺瓦拍了拍手,站了起来,完全看不出这家伙刚从两方神明信徒的生死修罗场中逃跑,还有心情与行动力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我累了,我要回去休息一会儿。”教授平静地宣布道,然后走向乱哄哄的船舱。


    原先的客房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好在重要的东西诺瓦一向随身携带——比如他的宝贝羊皮本——因此没被波及,不然教授发誓自己绝对会宰了神经兮兮的女祭司和心怀叵测的枢机主教。


    他干脆要求了一个新房间,等一切妥当后,诺瓦自顾自地锁了门,重新倒了两杯茶。


    “你的大脑简直要吵死我了——说吧。”教授懒懒地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略显苍白的嘴唇顿时有生气了不少。


    一片寂静。黑发青年冷淡地耷拉着眼睛,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杯上细腻华美的刻花。


    良久,有人拾起另一只茶杯,身影缓缓浮现。


    神眷者站在原地,在用一种让人看不懂的眼神安静地凝望着他,漂亮的蓝眼睛如波光粼粼的浅层海水,清澈透明之下暗藏着未知的暗流。


    “你在想什么?”诺瓦语气淡淡,潜藏着自己都尚未察觉的烦躁:“我胡编乱造的海上漂流记恰巧与预言相符,导致那群信徒将我认做了你?还是这些巧合多得令人生疑?”


    他轻嗤了一声了,抬起眼睛看了人一眼:“别说你是因为我抢了你的戏份从而心怀不满——我开玩笑的,你不该是这种蠢货。”


    一如既往的,无数讯息几乎是雀跃着跳进他的大脑,在本能般的分析、重组、排除、选定中得出一条条铁律:名为阿祖卡的观测对象在女祭司逃走前为其施加了某种作用暂且不明的法术;名为阿祖卡的观测对象在他和枢机主教交谈时便觉察到了克拉肯的存在;名为阿祖卡的观测对象悄悄在小巴特曼的裤子后方割了个隐秘的口子,也许对方得等到晚上换衣服时才能发现……?


    但是他依旧难以解读对方的情绪。他试图将对方脸上眉毛的角度、嘴角的弧度、肌肉的收缩等等微表情与书本上的文字一一对应,也只能勉强得出对方心怀不满,且在忧虑些什么的结论。


    “……”


    茶杯被不轻不重地放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黑发青年的后脖颈被人捏住了。


    哦,现在这人的上睑提肌收缩了,诺瓦有些走神地想,这大概意味着对方生气了。


    “……这不是用来开玩笑的事。”掌心的温度略高于脖颈,热意顺着脉搏的鼓动一丝一缕渗入了血肉中。有人靠近他,声音沉沉地低了下去。


    “为什么,不好笑么?”轻而易举将人撩拨出怒意的宿敌莫名地看了他一眼,那认真、迷茫、甚至有些天真的神态让另一人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并不好笑,教授。”救世主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手,在另一人看不见的角度,手指隐忍地抽动了一下。


    他干脆扶住椅背,冲人俯下身来,盯着那双清澈透明的烟灰色眼瞳。


    “我在担心您,也在思考目前的计划是否合理,也许我该剥夺您的部分决定权。”他坦诚地展现了自己的思虑与不安,也平静地显露出深埋在灵魂深处的傲慢与独断:“我曾说过,因为我是男主角,所以无数灾难和巧合曾自然而然地降临在我身上。”


    “——换种角度来说,我比您更适合成为男主角。”


    而不是让这家伙这般……毫无顾忌的以身涉险。


    “我不想再次重复,我不是莽撞无脑的人。”诺瓦有些恼火,又有些费解,于是真的有点生气起来。他不认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明明一切都是最优解,对方的质疑简直是在侮辱他的决策水平。


    “但是您会轻易将性命放上天平。”神眷者轻声说。


    极限施压,生死博弈,其中暗藏的本色是绝望。因为什么都不在乎,所以什么都可以对比。


    诺瓦不太想继续这场谈话了。他从另一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本能便想远离那些令他不安的东西。


    但是一边是神眷者的手臂,另一边是桌子,他陡然发现自己几乎被人困在怀里,要想逃离只能跳到桌子上。


    “有你在我不会死。”他面无表情地重复着曾成功把人哄好的台词。


    对方几近温和的、一字一句地回答:“但是明明您还有更加稳妥些的方式,不是么?”


    就在诺瓦开始思考自己究竟是给人下巴一拳,还是跳到桌子上时,那人忽然松了手,主动拉开了些许距离。


    “……抱歉,我不该这样高高在上地责备您。”神眷者叹息着,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睫毛疲惫地垂了下来,令人屏息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奇异惑人的忧郁与脆弱来。


    第39章 到达


    莫里斯港是银鸢尾帝国数一数二的大港,其腹地向南大约三天路程便是矿产资源丰沛的博莱克郡,向东则临近卡萨海峡,是前往盛产咖啡、茶叶、葡萄酒和各类香料的巴塔利亚高地的必经之路,因此在盛季总能瞧见数千条航船排满港口、几乎瞧不见海面的盛况,极为壮观热闹。


    好在现在临近夏季,海上飓风多发,航线并不算繁忙,不然辉光教廷枢机主教若被堵在海上,那可有些尴尬了。


    当地辉光教廷收到消息后早早守在港口,主教盖伦·拉加沙无视了周围围观的平民,强压下激动的情绪,隐隐觉察到自己的运势要来了。


    来往莫里斯港的人来自天南海北,数不尽的财富如细流汇聚入海,若想从中截留,必要讲究手段与时机。而这位拉加沙主教之所以能够担任重要港口教区的教廷主教一职,自有自己的本事。


    作为海港城市,海神信仰总是自然而然势盛些。但自拉加沙主教任职以来,当地的光明神信徒的数量竟是逐年上涨,与海神信徒呈分庭抗礼之势,对方每年汇至王城教廷的“信徒捐款”也总是数量极为惊人的一笔,想必过不了几年,这位善于敛财的能人便会被升为大主教,正式进入辉光教廷的权力中心。


    但是盖伦·拉加沙并不满足于目前的升职进度,他的目标不仅仅停留在一位腰缠万贯的实权大主教,但苦于当地有限的人脉并不足以供他继续向上攀爬。


    现在亲爱的海神欧德莱斯为他送来了一位十足的贵人——哦,光明神,请原谅他的一时失言——一位尊贵至极的枢机主教,若是能够博得对方的青睐,还愁未来的晋升之路么?


    这也导致教授刚刚下船,便对上了一张笑容热切到有些谄媚的脸,而对方也正对这个混在辉光教廷耀眼明亮的教士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年轻人直犯嘀咕。


    “请到我身边来,布洛迪先生。”到达目的地后,米勒主教温和而略带歉意的“邀请”黑发年轻人与自己同行——据对方所说,这是因为让他受到埃蒂罗处女的惊吓而心怀歉意——搞的几乎所有人都对这位性格古怪的子爵之子的态度热络起来。


    而教授认为这是某种意义上的看管,或者说是软禁。


    这些人之所以对他如此紧张,唯一解释是需要他做一件事,且保证在此之前他的人身自由和性命安全都必须把握在辉光教廷手中——线索彻底显露后,答案也不难猜测了。枢机主教该如何分辨按照神谕所寻之人的身份正确与否呢?最简单粗暴的做法,便是直接询问神明。


    阿祖卡无法判断教授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布局的。是夜探海神殿,激起海神信徒与光明神信徒之间的矛盾;是登报上演一出闹剧,引来爱欲之神女祭司的关注;甚至是为了灰桥港的渔民站出来的那一刻起,便开始着手谋划之后一切丝丝入扣的棋局?


    大方向而言,这家伙确实是在认真履行与他之间的约定,令人憋屈得挑不出任何毛病,甚至积极得过了头。


    阿祖卡早已习惯由自己承担最艰难险恶的任务,早期充当被同伴担忧的角色,后期成为所有人的定心骨。但是现在突然跳出来个兴高采烈往最危险的地方冲、完全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儿的家伙,半点没有自己是个身娇体弱的普通人的概念,他不免开始感到忧虑,双标得理直气壮。


    这人是有前科的,神眷者的眼瞳晦暗不明。曾被他砍下的头颅上那双毫无生气的烟灰色眼瞳如高悬于他头顶的荒月,无悲无喜地注视着世人的爱憎与挣扎。于是他开始发觉眼前这人怎么这样可恨,可恨得牙痒,恨不得叼住对方脆弱的后颈,在那微微凸起的、冷硬嶙峋的脊骨上磨牙才解气——


    救世主大人干脆将其归结为宿敌脱离自己掌控范围的不爽。


    说什么相信自己能保护好他……阿祖卡冷笑,他不是被几句敷衍的甜言蜜语就哄得晕头转向的蠢货。对方完全是把他当成一个复杂难解的研究课题,对于超出自己知识范畴的东西怀有满腔强烈的好奇心,但在不曾自行推导出结论之前,绝不会对此报以任何定论。


    对于学者来说,这是非常优秀且富有专业性的品质;但是对于协作者来说,这家伙简直就是个傲慢、多疑且神经质的暴君——更何况还暗藏了不知道从何得来的、该死的自毁倾向。


    暴君本人肉眼可见的不高兴,哪怕直到船靠岸都始终绷着脸,像只被人强行撸毛到不耐烦的猫。


    诺瓦只觉得漫画男主简直就是个难搞的神经病,对他莫名其妙、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过度,表现得就好像他哪天会因为一个不顺心就兴高采烈跑去自杀一样。


    “我不曾质疑您的能力,我惊叹于您的智慧与谋略,并对您将引领我们走向胜利这一点绝不动摇。”


    有些昏暗的船舱里,金发的神眷者站在他身边,平静地注视着坐在椅子上的黑发学者,语气温和柔软,显得格外坚定虔诚。


    诺瓦却只觉得如芒在背。莫名瘆人的可怖压迫感从对方身上一丝一缕地渗了出来,如一只将自己全然潜藏在柔软的沙砾中,随时都会原地暴起、将猎物死死困住的软体生物。


    他不喜欢听人冲他道歉。道歉意味着不被重视、不被信赖、不被选择,意味着被收回的爱与温情和即将到来或已经降临的痛苦和伤害,那又何必多此一举,还要在道德上占据制高点呢?


    “如果你不曾质疑我,为什么要剥夺我的决定权?”他听见自己语气冰冷地说:“——还是说你也觉得我是个脑子不正常的疯子?”


    对方似乎陷入了沉默。教授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陌生至极的情感交流让他异常烦躁不安,甚至开始想要啃咬指甲。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船舱。他想去甲板上收集些克拉肯的粘液,重新构思下鲁米诺试剂的调配方式,或者干脆趁机将那只雄性雷鼓虾的尸体处理一下。他的大脑里还有无穷无尽的有趣选题,无论是什么都好过和人纠缠这些让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诡异东西。


    但是黑发青年被人拽住了手腕,等他反应过来,教授发现自己被扯进了另一人怀里,背脊被对方的胸膛撞得隐痛。


    “……放手。”他阴郁地皱紧了眉头。


    但是对方很不客气,完全抛弃了惯有的礼貌,一只手臂紧紧箍着他的腰,呈现出极为亲昵而危险的姿态。


    “很抱歉,但这就是人类无法摒弃的不理性。”神眷者在他耳边平静地说:“因为我早已脱离了傲慢得认为自己可以对抗一切的年岁,我曾发誓要保护的一切最终依旧归于湮灭,我曾活得像个诸神眼中的笑话——所以我无法停止对您的忧虑之情。”


    诺瓦觉察到一只温热到烫人的手掌扣在他的脖颈上,迫使他仰起头来,指尖仔细碾压过他的喉结,然后抵在颈动脉上,引起轻微的压迫与窒息。对方似乎丝毫不觉得暴露自己的软弱一面是什么值得丢脸的事,偏偏姿态是强硬得堪称冷酷。


    “……我无法理解。”黑发青年慢慢地说。


    “没有关系,我说给您听好了。”对方轻声说,将下巴轻轻靠在他的头顶,慢慢蹭了一下,语气是如此体贴温柔,姿态是如此低微谦逊,就像一个听话的病人在同医生诉说自己的病症。


    “您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想看到您受到任何伤害。”


    “当您身处险境,我会感到担忧与焦虑,无论我是否能够解决险境本身。所以我希望您尽量不要以身试险,至少要提前和我沟通。”


    “我不认为您是‘脑子不正常的疯子’,您只是与众不同,没有人能够定义什么是‘正常’。”


    “您之前所说的话让我感到难过,也许我可以同样得到一个道歉?”


    神眷者安静地注视着前方。对方在他的胸口浑身僵直地紧绷着,也不知是不习惯与人亲近,还是被他的直白惊吓。


    救世主已经非常敏锐地觉察到一点,他的宿敌通常软硬不吃,十分难搞。但是如果直面旁人纯粹的善意,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便会本能般流露出生硬的紧张不安,就像遭受了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


    对方分明对此无法理解,但也会生涩地模仿着回报这份善意,只是通常其方式会显得颇为诡异怪诞。


    果不其然。


    “……我道歉,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难过,我从来不曾认为你是那种虚伪愚蠢的人,只是一个玩笑,而我不擅长开玩笑。”


    他的宿敌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耷拉下眼皮。若是其他人怕会被此人的态度气得血压飙升。


    “——但是如果这会让你感到不适,那么确实是我的问题。我不会再对你开这种玩笑,对不起。”


    ……好乖。


    神眷者在另一人看不见的角度无声地微笑起来。


    “原谅你了。”他忍不住用脸颊蹭了蹭对方的头发,然后松了手,看着那人从他身边炸着毛逃跑。


    “那么,您愿意接受我的道歉么?为我的傲慢与软弱?”救世主笑眯眯地冲人伸出手来,总感觉恶趣味得很。不知怎的,诺瓦忽然想起来小学德育课,包括什么做错事情对不起,原谅他人没关系,昏头昏脑、乱七八糟的。


    “不,我还在生气。”他冷淡地看人一眼,下意识往门口的方向移动:“……不过以后如果需要我以身试险,我会提前告知你。”


    姑且为了让人不要再冲他发病。


    第40章 玩笑


    从清晨到深夜,莫里斯港口总是显得嘈杂而繁忙。满身油汗的渔夫与码头工人在摇晃的码头上匆忙奔走,兜售各色货物的行商与打扮各异的旅客挨挨挤挤,时不时还能瞧见几位衣着华丽、神情高傲的贵族。当地的孩童仰着热情狡黠的笑脸灵巧穿梭于拥挤的人群,只要往那黝黑的小手里塞上两枚铜币,便能收获一个能说会道的老练向导。


    但是今日黄昏时分,莫里斯港的码头罕见地拉开了隔离带,已经靠岸的船客被要求迅速离开,更多船只被远远隔在海上。


    “知道我们家老爷是谁么?谁给你们的胆子,居然敢对一位银血贵族如此无礼!”


    一名贵族的侍从气得脸红脖子粗,正在和维护秩序的治安官理论。谁知对方压根不理他,只是翻了个白眼,冲着不远处一大群守候在码头的、金灿灿的辉光教廷教士努了努嘴。


    夕阳如血,侍从的眼睛里倒映出一艘从红色大圆中缓缓驶来的巨轮。其船头是一樽巨大而显眼的女武神像,她双手捧剑,眉眼低垂,头上带着圣洁的百合花环,正是传说中光明神座下最得宠的神眷者,侍剑者安吉亚。


    能以侍剑者安吉亚为船首像,证明船主人的身份至少是一位尊贵的大主教。侍从顿时哑火,趁着周围所有人的心神都在那艘令人屏息的大船身上,悄悄转身没入围观的人群,向他的主人赔罪解释去了。


    诺瓦跟在枢机主教身后,前方飘来那位拉加沙主教热络的攀谈。


    “……接到您的讯息后,我立即着手准备黎明号的调度,只是万分不凑巧,黎明号正处于保养期,在多方协调下最快也要到明天晚上才能出海,这可真是……”


    枢机主教的声音淡漠而温和,完全听不出喜怒:“那便请我们的贵客在此休整一天吧——您不必心怀愧疚,是我们来得太突然。”


    拉加沙主教看起来松了口气,态度也更加殷勤。他先是抛出大段热情洋溢的溢美之词来赞美枢机主教的仁慈宽厚,瞥见那位大人神情淡淡,便立即聪明地换了个话题。


    “恰巧明早便是一月一度的大礼拜,附近教区的信徒将齐聚教堂,恭听吾神的指引。如果您愿莅临,赐予些许教诲,那将是我们和广大信徒莫大的荣幸。”


    枢机主教似乎对这个提议有些兴趣,微微颔首答应了对方。见周围一行人等的脸上已经显露了疲色,拉加沙主教很有眼色地闭了嘴,恭恭敬敬地邀请众人登上早已恭候多时的马车,前往当地光明教堂休憩。


    “也许我可以邀请您与我一路同行,布洛迪先生?”及时叫住已经走向另一驾马车的黑发青年,米勒主教微笑着开口。


    于是顶着众人各异的眼神,诺瓦平静地爬上了领头那驾最为华美的马车。


    车厢里飘着淡雅的香气,内饰装潢华美精致且富有巧思。教授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枢机主教那七拐八弯的“闲谈”,一边饶有兴趣地仔细分辨窗框上那些精雕细琢的人物浮雕。


    “……布洛迪先生。”


    米勒轻轻叹了口气,便看见疑似神选之人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给了他一个“什么事”的眼神。


    无论是血统、地位、履历亦或武力,这人明明在他面前堪称一无所有,但那双烟灰色的眼睛看过来时,米勒却本能对人产生了某种隐晦的忌惮,就像他的面前是一片晦暗朦胧、寂静无声的诡异雾气。但等回过神来,他又觉得有些好笑——自己什么时候沦落到需要忌惮一个普通人了?


    尽管对方确实是一个有着平生罕见的聪明与敏锐的年轻人,但是谁会在意一只抬手就能捏死的蚂蚁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埃蒂罗处女找我是因为您对我感兴趣。”对方忽然毫无征兆地开口道。


    “她问我您都和我说了些什么,然后邀请我和她发生性关系。”黑发青年冷淡地抬起眼来,盯着车厢里的另一个人,又不轻不重地刺了一句:“您可以直接问我的,我一定对此知无不言。”


    米勒主教为对方那直白到荒唐的坦然哑言失笑,只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愣头青了,居然还有点傻得可爱。


    “不过我也确实感到好奇,您身为尊贵的枢机主教,为何会对我如此……另眼相待?”那人面无表情地说出惊天动地的东西:“莫非您也想和我发生性关系?”


    米勒主教顿时被呛了一下,差点不顾形象地咳嗽起来。


    男性对男性的喜好,其实私下里是被不少贵族所推崇的,因为历史悠久,因为对女性的蔑视——当然子嗣是另一回事——只是米勒自认并非爱好者。


    但是另一人态度实在太坦荡了,他甚至心生不起多少被冒犯的恼怒,只得在尴尬之余无奈解释自己对男性不感兴趣,殊不知对方将他所有的下意识反应都记了下来。


    尴尬是最容易暴露出真实反应的情绪,诺瓦垂下眼睛。尽管他不太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会对这种事感到尴尬,有些人就能镇定自若地当众表露——但是只要好用就行。


    等到达目的地后,暂且结束了这场混乱不堪的交锋,教授回到分配好的修道院房间,关上门,平静地冲着空气宣布了自己的结论。


    “米勒主教会在明天早上的大礼拜上确认我的身份问题,他们等不及了,看来我还是个抢手货。”


    他看起来毫无即将被拆穿的心虚与慌乱,只是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着胳膊:“灰桥港与莫里斯港的区别是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时间、地域环境、亦或是信徒的数量?”


    安静的房间里,一个声音突兀浮现。神眷者站在他身边,不置可否地温和问道:“您打算怎么做?”


    黑发青年不答,脸上罕见流露出一点烦躁迟疑的神色。


    “……我有一点猜测。”他低声说。另一人不动声色地眯起眼,注视着眼前那灰沉沉的身影。


    某种阴沉、晦暗、还带着死气的东西从宿敌的影子里冒了出来,像一截浮出海面的腐败海葵,又湿又冷地缠在那人的脚腕上。


    阿祖卡没有说话,他关好在夜风里吱呀作响的木窗,将煤灯拧亮一些,找来柔软的垫子垫在靠椅里,把人塞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后,他伸手摸了摸舒舒服服窝进软垫里的宿敌的额头——也许是汤药发挥了作用,尽管吹了一路海风,依旧没有发热,只是有些冰凉。


    “也许您愿意和我分享些许?”神眷者的声线很柔缓,显得沉稳而温柔,本能使人心生信赖。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皱着眉强调道:“只是猜测。”


    “好,我明白。”救世主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就像是生怕惊吓了什么。


    “海神殿直面大祭司时,还有在埃蒂罗处女逃跑之前,我看到了……一些东西,就像是鬼魂一样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黑发青年将声音放得很轻,那双总显得锐利到瘆人的烟灰色眼瞳此时失去了焦点,雾气霭霭的。他安静地蜷缩在椅子里,这让他看起来竟然有一种奇妙的……脆弱?


    “我无法确认那是否只是幻觉。”教授神情阴郁地垂下眼睛,抵在嘴唇上的手指不自觉地痉挛了一下。


    熟悉的惨叫与嘶笑、熟悉的扭曲怪影,医生忧虑地看着被捆在束缚床上、精疲力竭大汗淋漓的他,告诉他他所拼尽全力对抗的其实是幻觉,不过是肿瘤压迫脑组织后的常见症状。


    冰冷的仪器贴在光裸的头皮上,伴随着单调乏味的嗡鸣,和大脑深处越发熟悉的剧痛,他瞧见早已看厌背熟的天花板上的污渍如星河般旋转扭曲。耳边是护士们自以为他听不见的窃窃私语,怜悯的眼神时不时落在他的身上。


    “真是可怜,还这么年轻……”


    “听说还是个大学教授呢,刚刚入职没几天就晕倒送过来了,结果这么久家里人也不来看一下……唉,慧极必伤,命运弄人哦……”


    “——教授。”


    额头上一片温热的暖意,来自人类的体温。


    诺瓦有些恍惚地抬起眼来,正对上了一双如海洋般清澈深邃的蓝眼睛,瞳孔周围是一圈璀璨细碎的金,就像病房墙上那台电视机里播放的纪录片慢镜头,明艳的阳光穿过透明的海浪。


    ……很熟悉,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不舒服么?”阿祖卡皱了下眉,心道自己还是不该陪人胡来,在海边吹海风到入夜——尽管对方所表露出的、那如孩童般的纯粹快乐着实令人着迷。


    黑发青年先是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那副模样竟有些惹人心生怜爱——然后才慢慢伸手按住他的脸,将他推开。


    “没有,我好得很。”对方眨了眨眼睛,轻飘飘地说,仿佛方才那种无望的疲惫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


    “别凑这么近,”似乎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异样,他面无表情地开着那一贯的诡异玩笑:“难道你也想和我发生性关系?”


    作者有话说:


    借鉴了点古希腊人的男男关系,他们认为成年男子和男孩之间的爱才是最高级的,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相关史料,很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