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青年
白塔青年会的会长是个名叫伊凡·艾德里安的学生,性格热情直爽,学习成绩很好,颇受教授和同学喜欢,加上平时总显得精力充沛,本就是大学里的风云人物。
他本人不太认同诺瓦先生的政治观点,对那位性格孤僻古怪的教授本人也颇有微词,认为对方为人有些过于清高,恃才傲物,有种天才特有的不食人间烟火气。
冲突的彻底爆发,是白塔青年会向《黎民报》投稿了一篇政论,其中表达了对博莱克郡工人的同情,对当地官员的痛斥,同时认为既然上层已有软化迹象,那么博莱克郡人应见好就收,停止罢工,让社会秩序正常运转,转而通过绽放会议正当夺取属于自己的权利,以免全郡沦为反叛的暴民。
——毕竟如果因反叛的罪名招来了王城军屠城,那么之前辛苦争取的一切可真就前功尽弃、付之东流了。
但这篇艾德里安认为相当言之有理、用词恳切的好文章虽说被刊登了,却同时被主编本人不假辞色地严厉批判了一番,称之为“理所当然的幻想与妥协”。
艾德里安对此简直无法接受。如果被市面上的任何报刊攻击,他和其他社员早有心理准备。但《黎民报》不同,它是现存最敢说也是最先进的报刊,是由白塔大学掌控的刊物,主编是给他们上课的教授,负责人是他们的副校长——这让这群年轻人有种被自己人背叛的失望与愤怒。
他为此闯进了神学教授办公室,和人争辩起来,甚至口不择言地说出了“你并不是真得同情他们,你只是想通过那些工人的命来证明自己的正确”这种诛心的话来。
但是那个人只是冷漠而平静地注视着他,直到他在那如镜面般的烟灰色虹膜里渐渐找回理智。
“饼干?”也许是为了缓和气氛,对方冲桌上的小瓷盘扬了扬下巴。
“……抱歉,教授。”艾德里安沮丧地一屁股坐回沙发上,顺手拿了一块咔咔地啃。
“工人群体仅剩不多的筹码,也是最强大有力、真正让上位者忌惮的筹码之一,便是不参与劳动。”另一人裹着柔软的毯子,说出的话却显得格外严厉而决绝:“在没有真正获得决定性进展的情况下,却要自废手脚,这是极不明智的选择。”
“——难道您指望那些一无所有的工人靠跪在地上挥舞拳头来赢得战争吗?”
……怎么至于会是一场战争?艾德里安皱起眉来,忍不住开口道:“所以您其实并不支持召开绽放会议的想法?”
对方居然比他们这些学生似乎还要激进。
“不,我支持。”比他大不了多少的黑发青年垂下眼睛,在他的文稿上敲了敲:“这也是一条路,值得尝试——但要做好无论付出多大的牺牲,落到头来依旧毫无作用的心理准备。”
“您也太悲观了。”艾德里安不由反驳道:“赞同我们的人很多,我们争取到了不少下层议员的支持,就连辉光教廷的米勒主教都在为此发声。”
“那是因为不少下层议员本身和矿产行业有关,新能源税收法影响到了他们的利益,自然希望能借此倒逼王室废止法律;辉光教廷自己吃得饱穿得暖,罢工与否暂时对他们影响不大,还能博得人心——但当工人真正侵犯了那些人的核心利益呢?”对方露出了一个带有莫名嘲讽意味的表情:“换句话来说,就算帕瓦顿·米勒本人是个富含同情心与正义感的好人,他身后所代表的势力呢?”
艾德里安愣怔地望着他。
那个人坐在他对面,身形单薄,语气平静,眼中却蕴含着莫大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残忍与冷酷:“你以为罢工是什么,向那些矿场主和官员撒娇闹脾气吗?这不是一场文雅的宴席,来宾们衣冠楚楚,在觥筹交错间就能完成利益的交换。它的本质是绝对意义上的暴力,是革命的前兆,是为当权者所不容、要用千万人的血与命来换……”
他盯着年轻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否则人该如何从狼群口中夺食?”
“——依赖某只头狼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怜悯与良知吗?”
“您、您不该和我说这些……”艾德里安感到自己在发抖,他大脑一片空白,有些语无伦次地喃喃道:“如果被其他人听见您会被抓进监狱里……”
对方回答得不假思索:“如果我被抓进监狱里,总会有人继续替被压迫的人呐喊。也许是你,也许是其他人,也许是千千万万的普通人。”
“……如果所有人都被抓进去了呢?”
黑发青年的声音很轻,像在描述一个已经实现了的梦境。
“——如果所有人都被抓进监狱,那么血肉就是人民蜕变的养料,地牢就是新生政权的襁褓。”
“……”
诺瓦瞧见对方忽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张了张嘴,又慢慢坐了下来。那您何必要刊登我们的文章呢?年轻人抓着头发有些自暴自弃地咕哝着。
“因为这是错误,不单纯是笔者本人的错误,而是许多人依旧对上位者报以软弱的幻想,包括工人本身。捂嘴没有任何作用,只会让问题越积越多。”教授有些疲惫地半敛着眼睛,冷淡地解释道:“但这种无法被彻底摒弃的软弱在现今阶段是必然的结果,我在这里唠叨说教没有半点作用——就像你现在依旧没有完全相信我说的话,估计还在心里骂我。”
是的,年轻人还是显得有些愤愤不平,被人点出来后顿时流露出夹杂着震惊与心虚的复杂情绪。
诺瓦瞥了他一眼,终于有些按耐不住喷洒毒液的冲动,他可不是什么被人冒犯了还没半点脾气的老好人:“第一,别摆出这幅表情,以你现在过于简单的阅历和头脑想不到这些是正常的,你只需要做自己该做的事。第二,不要在我这里撒泼打滚,没有用,谁让《黎民报》的主编是我不是你?”
“第三,”他冷笑一声,眼睛猫一样险恶地眯起来:“请转告您那群躲在门口的、好心但愚蠢的朋友,下次请先藏好自己的呼吸和衣角再来组团偷听。”
“……难道您总是对的吗?”艾德里安有些恼羞成怒地反问道:“您怎能如此斩钉截铁,理所当然地认为您所选择的就是正确的道路?”
对方面无表情:“因为我就是正确的。”
艾德里安:“……”
啊啊啊所以他不喜欢这位先生不是没有缘由的,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自大、傲慢又刻薄的人!
“教授,您的办公室门外有几位学生,我觉得他们大概是来找您的。”有人笑眯眯地推门而入,身后挤着一群蔫头耷脑的学生,想跑又不敢跑。
如果说直面教授是精神紧张,得担心大魔王随口掀出来些见不得人的东西,那么在神学教授的助教面前,则是另一种层面上的危险——没人能在那双蓝眼睛的注视下保持镇定自若,不知不觉就将一切和盘托出了。
“我想他们只是担心我会将他们的会长大卸八块再配上胡萝卜土豆煮熟了吃掉。”诺瓦幽幽地回答:“艾德里安先生,如果没有其他事请,请您带着您的朋友离开这座魔窟。”
学生们顿时如蒙大赦般火速逃离了神学教授办公室,阿祖卡刚想和自家宿敌说些什么,却见那个叫艾德里安的小子从办公室门口探出头来。
“那个教授,请问我能再拿一块饼干吗?”
“不行。”
怎么还连吃带拿的。
对方扒着门框,还不死心:“呃,那我能知道您是在哪里买的吗?”
诺瓦掀起眼皮,冷飕飕地看了他一眼:“我自己做的——您还有其他事吗?”
年轻人顿时露出了一个格外扭曲的惊悚表情,似乎受到了某种巨大的冲击。
“……我的光明神呐,”他结结巴巴地说:“我的荣幸?”
彻底失去耐心的教授格外言简意赅:“滚蛋。”
“好嘞。”对方从善如流地滚了。
这下他的耳根子总算清静了。
旁观了这一切的神眷者不动声色地眯起眼睛:“您很欣赏他?”
他对“艾德里安”这个单词有印象,似乎是上次春末考试那张罕见高分卷上的名字。他记得教授在那张试卷上的批注格外认真。
“那群年轻人也许会有一番成就——前提是他们能活下来。”诺瓦冷淡地回答,将自己往毯子里缩了缩,理所当然地冲人伸出一只手来:“我的报纸。”
良久没有动静,他抬起眼来,正对上对方似笑非笑的表情。
“……尊敬的神眷者先生,劳驾?”
“……”
对方轻轻叹了口气,将厚厚报纸塞他手里,平静地总结道:“在米勒主教的努力下,博莱克郡当局表示他们将向王城申请立法提高煤炭工人的待遇,追责在夜里屠杀工人的士兵,对在罢工中造成的破坏既往不咎……”
“没有提到矿奴吗?”教授敏锐地眯起眼睛。
矿奴是被卖进矿山里的奴隶,境况甚至比工人们更凄惨。而且这群人是完全没有人身自由的,此次能罢工成功,也有工人们率先控制了督工,将矿奴同样纳入了工会的保护之下的缘故。
“半个字都没有。”
第102章 主席
矿工村的夜晚被黑雪覆盖,那些灰黑色的凝结物无论落在哪里,都像一层冰冷细腻的火山灰。
在工会主席盖德·马夫罗的家中,几十个工人和两只瘦弱不堪的山羊挤在拥挤得快要爆炸的窝棚里,热烘烘的臭味令冬夜的寒冷似乎不再如此难以忍受。
马夫罗的妻子端来了家中仅有的三个土豆,还有一小块发绿的山羊奶酪——但是没有人有心情吃东西,尽管所有人的眼睛都被饥饿、寒冷与疲乏折磨得暴突起来。
“我们不该答应。”一个工人高声道:“那些人满口胡话,不过是些口头承诺,如果他们反悔了,我们会更惨——何况那些奴隶该怎么办?”
他愤怒地指向一旁一个瘦弱到可怕的男人:“难道要工会告诉他们,尽管我们曾承诺过要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但现在还是老老实实继续滚进矿洞里当炉渣,做不被当人看的畜生?!”
被他指到的奴隶代表一言不发,只是低垂着脑袋,露出了额头上的黑血印记。
立即有人反驳他:“米勒主教不是表示愿意帮忙监督吗?能活下来再说吧!”
他用力一锤桌子:“先看看我们过得究竟是什么鬼日子吧,简直像一群被堵在巢里、随时可能被灌水淹死的老鼠!你们没听说王城军的消息吗?万一军队进入博莱克郡,大家就彻底完了,哪怕是现在的成果都保不住!”
所有人都在争吵。
盖德·马夫罗沉默地坐在两只山羊中间,怀中抱着他的小女儿。直到工人们争吵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他才吐掉嘴里自己种的烟叶,声音低哑地开口道:“那就举手表决吧。”
“愿意答应现有条件,希望停止罢工、抛弃那些矿奴的,举手。”
几只手缓缓举了起来,更多人只是面面相觑着,犹疑着。
“不愿意答应现有条件,希望继续罢工,继续斗争下去,解放更多奴隶的,举手。”
还是几只手,数量稍微多了些。但沉默者依旧占大多数。
“那么,情况很明显了,”盖德·马夫罗缓缓地说:“少数服从多数。”
“主席!”有人不可置信地瞪着他:“那可是王城军!王城军你明白吗?曾经将大半个北境之城纵火屠杀干净的王城军!而我们中甚至没有一个使徒阶层的术士!”
“我们凭什么要为了一群奴隶送死?”不顾他人的阻拦,他站了起来,一把揪起奴隶代表的衣领子:“你瞧瞧,他到现在都一声不吭,只想坐享其成——率先反抗的人是我们,咬牙坚持的人是我们,就因为这群奴隶身上有该死的黑血印记,所以去和督工士兵周旋送死的,绝大多数也是我们的人!”
“你忘了诺瓦先生说过什么吗?”坐在工会主席身旁、一个戴着眼镜的工人愤怒地直起身来:“不要被当权者分化,否则这才是毁灭的开始!”
“他懂个屁!”对方爆了粗口:“一个呆在大学里、天天吃饱穿暖的大教授,抬过最重的东西不过是笔杆子,装模作样地写几篇文章几篇信件,捐一点钱,发散一下廉价的同情心,就想骑在老子头上?”
“闭嘴!你失心疯了?!”有人揪住他,往他脸上重重扇了一记耳光。
“我不干了,你们就是一群疯子。”那人没有还手,只是哆哆嗦嗦地摇了摇头,眼珠神经质地颤抖着。
“要送死你们去,我婆娘刚生了个儿子,我不能死,”他转身向窝棚外走去,越走越快,几乎要奔跑起来:“我要去找督工,告诉他我不干了,我需要一份工作……”
砰得一声巨响,那人的身体在门口摇晃了一下,毫无声息地倒了下去,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我再重申一遍,工会不允许背叛。”盖德·马夫罗收回了还在冒烟的土枪,严厉地扫视了一圈还处于震惊中的众人:“任何人都可以不赞同工会的决定,但就是不能当工贼!”
他怀中的小女儿吓得大哭起来,用小手去抱爸爸的脖子。
“今天我们放弃了奴隶,明天就能抛弃失去作战能力的伤员,后天就能背叛自己的同胞和战友!”在女儿的哭声中,盖德·马夫罗的声音不高,却足以令所有人听明白:“我们是如何走到现在的?我们是如何让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害怕我们,让尊贵的枢机主教放下身段拉拢我们?不就是靠着团结,靠着争取任何一个同伴?”
“安排一下,三天后工会将组织召开全员公投大会,奴隶也能参加投票,让大家伙儿来决定自己的命运。”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四眼儿,平静地嘱咐道:“还有,告诉扎克的妻子,她的丈夫不幸牺牲了,他们母子的生活所需今后将由工会负责提供。”
他站起身来,将女儿递给妻子:“还有人有异议吗?”
没有人回答。
“——很好,那么散会!”
另一边,博莱克郡的官员完全睡不着觉。来自上级和王城的压力源源不断,让辖内工人捅了这么大篓子,所有人都难咎其辞。
枢机主教的到来似乎带来了一条生路,但道路的尽头究竟是不是深渊?没有人知道。
“吾神曾言,那些乐善好施、慷慨捐赠的人将得到来自光明的喜爱。”那位看似优雅温和好说话的阁下冲他们感叹道:“银花矿场地下无穷无尽的煤精亦是吾神垂怜的体现,您说是不是?”
对方一张嘴便是狮子大开口,要银花矿场百分之十的煤精矿,这让博莱克郡随行的官员差点晕过去,哆哆嗦嗦着喃喃道:“我的光明神呐,别开玩笑了,阁下,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王后极看重煤精矿的开采工作,谁敢在这上面动手段,那便是被砍头的重罪。因此哪怕是矿区这群习惯了吃拿卡要、借着“开采损耗”的名义刮油皮的惯犯,现在都在观望,不敢轻易沾手。
“看见博莱克郡的这般悲惨的景象,教皇冕下也很忧心,”对方不置可否地轻叹了口气,意有所指道:“平民们、奴隶们、工人们……任何人都该倾听来自光明的教诲,我是真不忍心瞧见光明的子民被逼着走上绝路。”
言下之意便是,此时他能利用自身影响力来促成工会软化,重新坐上谈判桌,但也意味着对方同样可以反向鼓动那群工人闹得更厉害。
也许王城军会将该死的暴民清理干净,但把人杀干净了谁来采矿?一时间从哪里召来这么多熟练工?只要彻底惊动了王城军,博莱克郡这批办事不力的官员仕途可真就到头了,说不定还会被暴怒的王后砍掉脑袋。
——究竟是眼睁睁地等死,还是冒着风险将功赎罪?
米勒主教在博莱克郡的光明教堂里落脚。当地过于污浊的空气令他颇为不适,仅仅只是在矿区奔波了一个白天,晚上洗漱时便能从鼻腔深处洗出一股股黑水,就连永远整齐洁净的教袍衣角都不知何时沾染了煤灰。
枢机主教厌倦地闭上眼睛。
……糟糕透顶的地方,这让一向喜洁的他浑身不适。
那群愚蠢、胆怯又贪婪的官员追着他一再询问,是否真能确保让那群工人不再闹事。他表面上再三承诺,实则内心已相当不耐。
此次博莱克郡的罢工非同寻常,不像以往那些闹事的暴民,不过是一群发泄心中怒火的乌合之众,只要杀死领头的几人,其余众人便会像惊慌失措的绵羊一般一哄而散。
这一次罢工的深度、广度和堪称可怕的破坏性及影响力都是前所未有的,博莱克郡大罢工越往后发展,帕瓦顿·米勒越是逐渐产生了一种隐约的预感:有一位神秘的不知名存在,正隐藏在这群工人的深处。对方站在至高点,精准而冷酷地操纵着一切,走下的每一步棋都毫无破绽,而那人的目标也远不是什么立法保障工人待遇。
他去见了工会主席,在工人中算是个人物,但绝对达不到这个程度——那么究竟是谁呢?一群几乎没有接受过教育的、愚蠢无知的工人中,真得有人能做到这一步,还是说这只是他的幻觉?
不知怎的,帕瓦顿·米勒的脑海里飞快闪过一个人影,但很快便又被他否决了——对方顶破天就是写写文章,靠收买工人偷拍些照片,那人尽管是爱欲之神的神选之人,但毕竟只是一个普通人,再聪明也只是普通人,又怎么可能操纵来自千里之外的局势呢?
今夜的博莱克郡简直就像一个正逐渐陷入沼泽的倒霉旅人,不敢高呼,也不敢挣扎,只得趴在似乎可以救命的木板上,一点点往下沉,等待着不知道是否会到来的救援。
很多人都在等待工会的答复。但是就在全员公投大会召开的前一天夜晚,这片沼泽被一个惊天动地的突发性消息炸得骨肉横飞,血花四溅。
博莱克郡煤炭工会的主席盖德·马夫罗死了。
被一名奴隶杀死的。
第103章 留像
“庇护者”公司雇佣的安保巡夜时,在银花矿场2号矿坑里发现了盖德·马夫罗的尸体。
2号矿坑尚未被正式开发,仅仅只是从矿坑边缘向下挖掘出一个供工人休整的小平台,用竖梯连接。再往下便是极为陡峭的断崖,一路都是嶙峋的碎石,其中夹杂着煤精原矿。
煤精是一种看似平平无奇的黑色矿物,硬度较低,韧性较差,切割或撞击后会在断面呈现出一种美丽的蓝色荧光,和煤炭燃烧后产生的火焰颜色极为相似,在黑夜里非常显眼,数小时后才会渐渐消失。
据安保所说,为了避免被罢工的工人搞破坏,这些天来银花矿场的矿坑是被暂时封锁、不允许普通人进出的。那天巡夜时,他却听见两声枪响,然后远远瞧见2号矿坑突然亮了一片。
等安保赶到时,便发现一具尸体正趴在平台的边缘上,胸膛被子弹贯穿了,身后淌着长长一条的血痕,像是在临死之前朝向断崖爬行了一段距离,浑浊的眼球大睁着,倒映着断崖之下因撞击而产生的幽幽蓝光。
诡异的是,疑似的凶手同样死在了2号矿坑里。人们从断崖之下找到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对方的肢体和面部在滚落中被碎石磨得面目全非,土枪掉落在不远处,唯有额头的黑血印记还能勉强能辨别出对方的身份,看起来像是失足从平台上摔下去的。
当地官员连夜赶到现场,嗅到惊天新闻气味的记者同样蜂拥而至。盖德·马夫罗的妻子抱着女儿,跪坐在丈夫尸体旁,一言不发,其余工人脸色阴沉,围在平台上,不允许治安官上前查看。
死去的奴隶被迅速证实了身份,毕竟只有奴隶代表失踪了。对方曾被银花矿场的督工打断了三根肋骨,差点死于高热,后被盖德·马夫罗亲手救出。那家伙不愿意告知众人姓名,因伤好后一直驼着背,工人们干脆叫他“驼子”。
据马夫罗的妻子回忆,丈夫在女儿临睡前亲吻了她的额头,嘱咐她和女儿将家中唯一的大衣盖好御寒,把土豆煮了明早吃,然后便披上破旧的单衣出门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样,也没有任何人与他交流。
有人问她:“他有收到什么信件吗?”
“盖德每天收到的信件太多了,但是重要的他读后都会烧了。”盖德·马夫罗的妻子脸色苍白得好像深海里的珍珠,但这瘦弱的女人此时简直冷静得可怕,从怀中掏出早已备好的厚厚一沓纸:“我将他近日的信件和稿件都带了过来。”
“还有什么好问的?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一人怒不可遏地骂道:“分明是那个该死的‘驼子’将主席从家中骗了出来,然后趁机开枪偷袭了他。结果没想到主席中了一枪没死,爬向了他,于是他惊慌失措之下抱着枪摔了下去——亏的主席救了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平日里还和他以兄弟相称!”
“可是他为什么要杀了主席?”有人质疑:“马上就是公投大会了,主席可是支持继续保护奴隶,继续罢工下去的!”
“你真的以为这群奴隶想继续罢工吗?”对方怒吼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继续罢工就是死。只要这家伙暗地里和督工联系,将杀了主席做投名状,以求摆脱奴隶身份或者其他什么好处——”
人群躁动起来,叫骂声此起彼伏,看起来恨不得将凶手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大卸八块。人心本就犹疑动摇,这么一遭下来,依旧试图维护奴隶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不对。”一直在查看周围的四眼儿忽然高声道:“你们看,平台边缘的石块上也有蓝光,仔细看来像是被子弹击碎的。”
他抬起土枪,模拟了一下子弹的方向:“这个角度说明,杀死主席的子弹是来自平台之上的矿坑边缘的。如果是奴隶站在矿坑边缘开的枪,主席为什么会朝平台边缘爬行,奴隶失足后为什么没有摔在平台上,反倒摔死在崖底?”
记者扛着笨重的留像机,快门声此起彼伏。“庇护者”公司的负责人和米勒主教也赶来了,与当地官员一起分成了派系分明的三派。
天空开始飘雪,灰黑色的雪,不分彼此地温柔覆盖了两条亡灵。
四眼儿继续分析道:“安保说听见了两声枪响,如果一声枪响杀死了主席,那么还有一声来自哪里?”
一名工人打开了崖底土枪的弹匣:“可是一共少了两枚子弹。”
“那是主席的枪。”四眼儿立即反驳:“你忘了?他在不久前开枪处决了工贼,而现在弹药资源本就紧张,以主席一贯的作风,不会这么快就补充子弹。”
“你们看矿坑的那片崖壁。”忽然有人低声提醒。
大家抬起头来,只见一片如星芒般的蓝光幽幽点缀在矿坑边缘漆黑的崖壁上,这个高度常人是很难触碰到的,唯一可能发生的撞击便是子弹。
有人冲矿坑边缘开了枪。
四眼儿低声说:“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性。有人约主席在银花矿场的2号矿坑见面,因为矿坑被封锁了,所以主席需要一个了解巡逻安排的人带路,‘驼子’曾经在银花矿场干过,他最熟悉情况。”
“他们来到了平台上等待。但是有人自矿坑上冲主席开了枪。”四眼儿走到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身旁,蹲了下来,轻轻拢住对方的眼睛:“幸存的‘驼子’迅速捡起从主席身上掉落的枪,冲开枪的人回击,但是子弹没有击中对方,反倒是他失足掉下了崖壁……他为什么隔空掉了下去?”
工人的声音低沉地可怕:“因为袭击的人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个武者,或者一名术士,之前使用枪支只是为了遮掩身份,但他没想到还有一个人,所以在慌乱中暴露了身份。”
不是普通人,希望罢工停止,盖德·马夫罗愿意信任对方,仅带了一杆枪一个人就来见面。
工人们的目光投向了一个人,米勒主教一言不发,冷漠地注视着泛着幽蓝荧光的漆黑矿洞。
“……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少顷,有人小声嘀咕着:“这只是你的猜测,那位阁下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四眼儿却上前一步,提高声音问道:“米勒阁下,恕我失礼——但我们想知道,从今天傍晚开始到现在,您都做了些什么,呆在什么地方,是否有目击证人?”
“这位先生,我想明确一下。”枢机主教缓缓问道:“您这是在质疑一位光明神的使者做出了如此罪恶卑劣的行径吗?”
不论辩解与否,辉光教廷的枢机主教若要应答来自一名穷苦工人的质问,便已是一种莫大的侮辱了。
四眼儿却是寸步不让,直视着居高临下的枢机主教的眼睛:“并非我们刻意寻衅,只是我们想为无辜惨死的主席讨一个公道,否则工会将难以服众,也没有脸面代表博莱克郡人说话——谁也不知道愤怒的博莱克郡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也许对方可以在盛怒中杀死在场的工人,但不可能杀光博莱克郡人。况且在场的还有官员、“庇护者”公司和一群胆大包天的记者。
这话便是威胁了。米勒主教冷声道:“我愿意体谅您因过于悲痛导致的一时冒犯,如果您一定想要知道,今晚我一直呆在光明教堂里,整理向教皇冕下汇报的文书。”
另一人却没有见好就收,反而追问道:“那么除了光明教堂的教士之外,请问还有人能作证吗?”
得寸进尺,欺人太甚。强者的怒意和威压如潮水般上涨,在场的普通人不由脸色苍白起来。米勒主教眯起眼睛,刚想说些什么,便听见身旁“庇护者”公司的负责人忽然轻咳一声,走上前来。
“米勒阁下,请不必动怒。”他是一位穿着得体的绅士,留着两撇俏皮的小胡子,说起话来胡子一翘一翘的:“杰拉德·莫尼,向诸位问晚安,很抱歉听闻如此噩耗。”
对方先是扯了一大段废话,赞美了国王王后的厚爱,介绍了“庇护者”公司,惋惜了工会主席的死亡,直到所有人都不耐烦了,他才慢条斯理地进入了重点:“关于马夫罗先生死亡的真相,‘庇护者’公司也许可以提供些不知是否有用的帮助。”
负责人脸上带着笑,但米勒主教突然心生了某种不妙的预感。自今夜起,那隐隐被人算计了的不祥征兆在此刻变得格外清晰。
“大家都知道,‘庇护者’公司是一家主要从事煤精能源技术研发的科技公司,涉猎范围之一便是利用煤精来驱使法阵,制作一些方便快捷、人人皆可使用的魔具。”他招了招手,示意那名发现尸体的巡夜安保上前来,随后从对方胸口取下一枚看似不起眼的纽扣来,举高了向众人展示。
“瞧,这是我们公司新研发的主打产品,便携式留影石,有单向也有双向的,只需利用煤精驱动,超长续航,超低能耗——扯远了。”见所有人都在盯着他,负责人脸上的神情不变,不知道按下哪里,留影石顿时投射出一段画面来。
“这是我们的最新成果,一小块煤精便足足可以续航三天之久。而我们的研发人员为了测试在大量煤精干扰的情况下,留影石的留像质量和续航时间是否会有所波动,到了晚上便会嘱咐在银花矿场巡逻的安保随身携带并开启留影石,等到三天后再上交测试。”
负责人笑眯眯拍了拍安保的肩膀:“既然这位先生听到枪响便立即赶了过去,说不定能恰好拍下凶手的模样呢。”
第104章 奴隶
博莱克郡今夜的雪简直出奇得大,以至于竟将那些仿佛自起源之神安布罗斯创世以来便飘荡在矿区上空的煤灰全部吸收殆尽了。
矿区的机器停止运转了近两个月,于是不少博莱克郡人几十年来第一次瞧见白色的雪——这甚至足以鼓动孩童离开好不容易捂热乎些的床褥,好奇地用舌头去接那些轻灵晶莹的、仿佛来自云层的碎片。
光明教堂在大雪中沉默肃立,尖尖的塔顶刺破雪幕,朝向无穷无尽的天空深处生长,任由密密麻麻的雪花遮住了建筑的轮廓,也遮住了人的轮廓。
银花矿场2号矿坑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那自留影石中投射而出的半透明影像。
也许是夜晚的缘故,画面并不算十分清晰,但安保沉重的脚步声,呵气取暖声、甚至因寒冷导致的牙齿磕碰声都显得一清二楚。
顿时有不少记者投之以羡慕的眼神:比起笨重又麻烦的传统留像机——不少无聊的贵族甚至会要求由术士来操控而非使用煤精启动,以便彰显身份——留影石便显得格外方便轻巧了。
不过价格可想而知会同样会十分感人,绝对不是普通人买得起的。
不动声色地为自家拳头产品打了一番广告,杰拉德·莫尼脸上两撇小胡子跳得更欢。他欢快地展示了一番快进功能,直到众人从画面中听见了两声枪响,负责人才将速度调慢。
安保在奔跑,画面在剧烈晃动,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期盼从工会主席的死亡回放中发现些什么。
“那是什么?”忽然有人嚷道:“往前一点,就在画面的左侧边缘……”
负责人循声一点点回放,这一次所有人都看见了。
——那是一截绣着金线的洁白袍角。
博莱克郡当地少有人穿白色,哪怕是不差钱、恨不得一天换五套衣服的贵族。毕竟谁也不想出门十分钟,便在身上附着一层极其显眼且失礼的肮脏煤灰。
但是众所周知,辉光教廷的人穿着打扮永远都以金白二色为主色,配合华贵的各色宝石,整个人闪闪发亮,阳光下会晃得人眼疼。
“陷害!赤裸裸的栽赃陷害!”众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杰拉德·莫尼忽然上前一步,郑重其事地高声道:“要想召见工会主席,尊敬的枢机主教阁下什么时候不能和人见面,何必要在半夜的矿坑里偷偷摸摸,躲躲藏藏?!”
记者的快门噼里啪啦狂响,帕瓦顿·米勒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平静神情,手指却微微握紧了权杖。明明只露出一节袍角,“庇护者”公司的负责人却直接一口断定是枢机主教今晚曾出现在2号矿坑里。
……除了盖德·马夫罗,这人也知道辉光教廷和博莱克郡当局私下里的交易,而这场关于煤精矿的交易甚至开展了不到三天。
是谁?是谁走露了消息,又是谁如自头顶笼罩他的黑夜,令他于不知不觉中一步步走向致命的泥沼?
“我想我们找到原因了。”女人的声音盖过了所有人。盖德·马夫罗的妻子缓缓站了起来,向众人展示一张看起来写满了字迹的稿纸。
“各位尊敬的先生,我是拉雅,盖德·马夫罗的妻子。”
女人深吸了口气,听起来她的肺叶已经彻底被冰冷的海水淹没了,以至于喉咙里都是碎裂的气泡。
“盖德写信时总喜欢打草稿,也喜欢留下草稿纸用来卷烟叶,他写字潦草得很,歪歪扭扭的,有时连我也无法彻底分辨……””女人用颤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张仿佛还残留着丈夫体温的稿纸:“只是这一句话我看懂了。”
“——近十年来,辉光教廷与博莱克郡当局狼狈为奸,不断通过非法手段获取矿产资源,并在近日试图索要银花矿场百分之三十的煤精矿。”
众人顿时哗然,“庇护者”公司负责人立即上前质问道:“马夫罗夫人,这不是可以胡编乱造的事,您真得看清楚了?煤精矿可是属于王室的财产,本公司也不过获取了百分之三十的开采权!”
博莱克郡知情的官员脸上不由闪过慌乱惊疑之色,枢机主教私下商谈的不过是百分之十,此刻却翻了三倍。也许是那女人在说谎——也许辉光教廷真就如此贪得无厌。
工人们同样在交头接耳,当局会借着“开采损耗”的借口贪污一部分采矿所得,大家都对此心知肚明,但谁也没想到会和辉光教廷扯上关系,而且时间还如此久远。
“任何人都可以拿走这张稿纸检查,”拉雅提高了声音,举起了稿纸:“而我只想知道盖德死亡的真相!”
“没有人写信约他出来,是他向一位尊贵的大人物写了一封信。也许是为了质问,也许是为了谈判……我不知道他在亲吻女儿的时候都想了些什么。”她异常平静地望着枢机主教那张看不清情绪的脸:“但您杀了他,米勒阁下。”
“——您为了杀人灭口,杀害了我的丈夫。”
再不辩解这顶要命的大帽子真就扣到自己头上了。枢机主教重重一顿权杖,冰冷的声音在黑暗的矿洞里回响:“我向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起誓,盖德·马夫罗的死亡与我无关。”
他确实收到了信,也如约来到了2号矿坑,但瞧见的只有盖德·马夫罗的尸体。深感被人陷害的米勒立即抽身而退,却没想到栽在了小小的留影石上。
拉雅露出略带讥讽的神情:“那么您又是否敢向奥肯塞勒河起誓?”
这话已经涉嫌渎神了,但是此时无人和这失去丈夫的、不幸的女人计较,有人跌跌撞撞地冲进了矿坑,跑得满头大汗。
“逐影者、逐影者来了!”那人一边哆哆嗦嗦地呼喊,一边急急忙忙去找自家上司。不少人顿时眼前一黑——怎么又和逐影者扯上了关系?!
对方哭丧着脸说:“大街上、门缝里,到处都是‘认罪书’!”
当街洒落“认罪书”,是逐影者一贯的常用手段。
“认罪书的内容是什么?!”
“是、是辉光教廷和博莱克郡当局之间关于煤精矿的交易,”来者结结巴巴道:“还有那位骑士老爷,他去追捕逐影者,朝着光明教堂的方向去了,许多人都看见了!”
曾下令开枪屠杀工人的银盔骑士没有离开博莱克郡。王室不想在明面上牵扯进去,所以那位骑士老爷几乎不在外人面前露面——但对方同样没有离开,而这也是博莱克郡的官员分外紧张自己的脑袋的原因之一。
一路上都有博莱克郡人躲在窗口偷瞧,等众人赶到光明教堂前时,便瞧见一人正躺在银盔骑士的长枪下,血将雪染红,已经奄奄一息了。
“‘驼子’?!”认出他的工人不由惊呼起来——但如果这才是“驼子”,那么矿坑里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又是谁?
骑在马上的银盔骑士敏锐地寻声望来:“你认识这个逐影者?”
“我不是,逐影者……”瘦弱无比的奴隶颤抖着,每吐出些许字句,便有大量血泡从他嘴边溢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来自血色集市的奴隶……”
银盔骑士厉声呵道:“狡辩!那么你又如何解释为什么要在大街上撒下这些‘认罪书’?!”
对方不答,只是低低笑了起来,费力地用手一点点握紧了指向咽喉的长枪,血从他的手心里溢了出来。
“如果撕开虚假,便是逐影者,如果揭露、丑恶,便是逐影者,如果控诉不公,便是、逐影者……那么我便是吧。”
他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撞向了枪尖,令人不由怀疑这具如骷髅般佝偻着的瘦弱躯体,竟也会迸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就连银盔骑士的长枪都不由颤动了一分。
枪尖贯穿了他的咽喉,漫天洁白的大雪里,没有姓名的奴隶爆发出最后一声沙哑破裂的、喷射出汩汩鲜血的嘶吼。
“——唯有,真理永存!”
一片寂静中,银盔骑士猛得收回了长枪,一具尸体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米勒阁下,”他抖了抖枪尖,将血甩落在雪地上,一双毫无情感的眼睛看向了枢机主教的方向:“我为了追捕逐影者,不慎闯入了光明教堂,您该不会介意吧?”
枢机主教直视着他,慢慢握紧了权杖:“自是不会,这是您的职责所在。”
“那么有些意外发现的东西,恕我将如实向王后陛下禀报。”
比如一些文书,一些信件,还有逐影者在大街上洒落的东西,或者直接审问博莱克郡当地官员。尽管枢机主教行事谨慎,但在慌乱中总会出现一些纰漏,不论是己身的,还是其他人的——而些许纰漏便足以令被触怒的王室揪住不放了。
博莱克郡当地官员脸色惨白一片,就连记者都不敢按快门了。没有人敢看枢机主教脸上的表情,而银盔骑士只是冷漠地向众人点了点头,一夹马腹,转身消失在了大雪中。
第105章 真相
“盖德·马夫罗先生:
您在近期极有可能会死。
停止罢工符合许多群体的利益,唯独不符合底层人民的长期利益。但在此时此刻,几乎所有人都希望您死,包括王城、当地官员、教廷、矿场主、企业……甚至还有受冻挨饿的难民和工会内部担心招致毁灭的部分群体,而在肉体上消灭一个极富话语权和个人权力的领袖是最简单粗暴、也是最愚蠢的做法,奈何您绝大多数的对手傲慢、冷酷且愚蠢,所以您极可能会死,极大概率是通过您的死亡挑拨工人和奴隶之间的关系。
博莱克郡大罢工注定难以成功。
第一,没有真正组建起自己的领导班子和核心行动纲领,却在一切涉及基本方向、基本准则和基本利益的根本性问题上依赖全民公投大会,看似民主,实则妥协。应由工会引领大众,而非大众操纵工会,可在工会内部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通过正常渠道对工会的决策提出意见,哪怕是一遍遍进行大讨论、大争辩,直到令所有人明白利弊,但在大是大非上绝不能发生道路偏移。
第二,没有争取术士和武者,也没有真正团结广大奴隶。前者广泛分布在各个阶层,关于后者,在救下奴隶后,应立即杀死掌管奴隶的督工,解开黑血印记。但工会为了不令冲突升级,只将督工囚禁,这反而令奴隶成了‘无用的人’,内部矛盾冲突的爆发是必然的,没有彻底团结部分群体导致工会可靠的朋友太少,强大的敌人太多。
第三,没有武装工人,换句话来说,没有下定武力斗争的决心,却将希望寄托在敌人的善心与妥协之上。真正的大屠杀已经悄然临近了,也许是血腥的、大范围的暗杀与追捕,也许是王城军屠城,对手的下限将远比你我想象中低,而缺乏斗争能力的工会将沦落到君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况……”
“诺瓦先生:
……虽然您认为罢工会失败(对此番定论四眼儿气坏了,他骂了您一顿,冷静下来后又嘱咐我替他同您道歉),但是您依旧在各种方面全力支持工会的行动,乃至冒着被捕入狱的风险,以至于我不得不将您发来的信件尽可能记住后再全部烧掉,我很好奇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盖德·马夫罗先生:
因为我不是神,我只能通过大脑里拥有过的一切来试图阻止悲剧的可能性,甚至历史经验告诉我,这是绝对的无用功,在现今阶段,没有得到教训之前,牺牲必不可免,错误必不可免,而我只是同您轻描淡写地写写信,我将自己隐藏在安全的后方,但前线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并由此爆发的每一次死亡都是沾满了真实而高贵的鲜血的——但历史将由真实的广大人民群众来书写,而不是由我一个人,我依旧希望看到由人民铸就的奇迹。”
“还有最后一点,出于私心,我希望您活。您想活下来吗?”
“诺瓦先生:
请让更多人活下来吧。”
……
白塔大学里,猫头鹰乐得就连头套上的羽毛都显得格外油光水滑,瞧见教廷老对头深陷麻烦,这简直令他愉快极了。王后震怒,博莱克郡许多官员被以叛国罪的罪名砍掉了脑袋,但辉光教廷是独立于国家机构的存在,在末世纪甚至隐隐压王权一头,哪怕现在不复曾经的荣光,也绝无法像处置官员那般肆意,否则一顶渎神的帽子以及来自广大信徒的抗议便足以令王室头疼了。
但王室并不会善罢甘休,明面上没有什么动静,暗地里却下了重手,关于辉光教廷的负面消息忽然甚嚣尘上,现任教皇马里奥诺·萨布利奇甚至在近五年来第一次主动前往鸢心宫,一时间博莱克郡的罢工竟成了次要的事。
“盖德·马夫罗死后三天,那些工人又组织了一次全民公投大会。”猫头鹰在诺瓦的办公室里转来转去,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古怪声响:“新任工会主席宣布停止罢工,只要当局满足工会的要求。不过这一次工会增加了针对奴隶的部分保障,比如一天工作时长不能超过十个小时什么的——结果新上任的郡长迅速答应了,甚至自掏腰包为工人设立了补贴款项。”
伏案工作的诺瓦勉强抬头看了他一眼:“很正常,现在矛盾的主要方面由工人与所有当权者之间的矛盾,转移到了王室与教廷、当地官员、矿场主以及‘庇护者’公司之间的矛盾。”
他的语气很平静,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这种时候工人反而成为了需要被争取的财产与资源,当局急于平息事态,巴不得工会不要在这个档口闹事,哪怕代价是让利。”
猫头鹰忍不住嘲笑他:“你不是还和学生叨叨些什么工人不该停止罢工吗,被背刺的感觉如何?”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黑发青年冷漠地说:“面临生存压力的人不是我,忍饥挨饿的也不是我,直到现在我依旧只是动动笔杆子,没道理要求真正做出牺牲的人依照我的想法行动。”
况且其中也有他的一部分助力。
“……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善解人意的一面。”猫头鹰不由有些惊奇地打量着他,突然若有所思道:“‘庇护者’公司的突然参与其中有你的手笔?”
什么见鬼的留影石研发测试,他可不信——包括盖德·马夫罗怎么会突然知晓教廷与当地官员之间的交易?这其中微妙之处难免令人怀疑。
果然,那家伙不置可否地耷拉着眼睛,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回答道:“很简单,教廷要煤精矿,而煤精矿的所属权目前分为两部分,‘庇护者’公司和王室。而找一个大公司的麻烦可比窃取王室所属方便安全多了,只要讲清楚利弊,‘庇护者’公司会很乐意帮些小忙。”
当然,所谓的“讲清楚”便是一段极其复杂的互相扯皮与试探了。他没有在信上署名,最后对方大概是将他看作了王室的人,试图对付教廷,但出于种种原因不愿意暴露身份——这种利于己方的误解诺瓦也懒得解释。
猫头鹰深深地注视着眼前黑发的年轻人。
他看起来瘦削,单薄,甚至显露出些许病态的疲倦与虚弱来——就是这么一个脆弱的、仿佛随时都能轻易捏死的普通人,远在千里之外,仅凭几封信件,就在博莱克郡织下了一张天罗密布、深不可测的无形大网,令一众强大的势力简直如自行撞上蛛网的飞蛾,粘在网上越是挣扎,便越是丑态百出,以至于一时间猫头鹰甚至有些庆幸自己年轻时没有遇上这样恐怖的对手——不愧是被白塔大学师生戏称为“大魔王”的存在。
假如猫头鹰能和某位男主一起开诚公布地谈一谈,说不定在这一方面二人之间会很有共同语言。
见某位魔王已经逐渐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赶在对方下逐客令之前,猫头鹰悻悻地抢话道:“好吧,最后一个问题。”
“到底是谁杀死了盖德·马夫罗?”
不是米勒主教,尽管那家伙傲慢到哪怕深夜秘密赴约都不愿意换身不显眼的衣服——每每想到这里猫头鹰都忍不住幸灾乐祸地乐出声来——但是对方不太可能对一个平民使用这种栽赃陷害的阴私手段。
因为强大,因为不屑,因为高傲,“无尘之光”并非全然浪得虚名。
“重要吗?”年轻人平静地注视着他,听不出他对工会主席的死抱以什么态度:“也许是当地官员,也许是教廷,也许是‘庇护者’公司,也许是奴隶和工人,甚至也许是一个将煤炭涨价怪罪到工会头上的平民——在他离开工人的簇拥,独自外出的那一刻起,盖德·马夫罗便注定将死去了。”
工会主席早已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在等待死亡的过程中,当那柄来自黑暗高处的枪口瞄准了他,他的选择是悍然还击。
猫头鹰离开了。诺瓦低下头来继续他的工作,一只手忽然轻轻拢住他的下巴,温柔却坚决地迫使他抬起头来。
“您在因工会主席的死亡感到痛苦吗?”阿祖卡低声问道。
诺瓦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我认为我现在应该没有扑进你怀里嚎啕大哭。”
“表达痛苦的方式不仅有哭泣。”对方用手指轻柔地擦拭了一下他的眼睛。
没有湿意,像一块冷硬的石头,石头是星星死去的尸体。
黑发青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我需要一面镜子。”
“……”
“我没办法看见自己脸上的微表情,从何无法判断自己的状态。”
诺瓦愣了一下,他忽然被人按进了温暖的胸膛,手里甚至还握着钢笔。对方抱得很紧,但这一次他居然没有感到不安与抗拒,反倒有种想要闭上眼睛的疲惫。
……人类是群居动物,来自同伴的亲密接触确实会促使人分泌镇定情绪、缓解疼痛的催产素与内啡肽。
“您不需要这个。”神眷者淡淡地回答:“我本可以前往博莱克郡救下他的,但是我没有这么做。”
——如果这令你感到痛苦,就由我来分担这份责任。
另一人陷入了沉默,阿祖卡将对方手里的钢笔拿走,没有遭到抵抗;他用手指一点点抚上他的脊背,哄孩子般安抚地轻拍着,那人依旧没有挣扎,简直令人一阵阵酸涩的心软,惹得救世主忍不住低下头来,轻柔到若有似无地吻了吻对方的发丝。
良久,他的宿敌在他怀中疲惫而坚决地开了口。
“不。”他说。
第106章 刺客
天气越来越冷,阿祖卡发现他的宿敌行为越发古怪,包括缩在沙发里看一天文献,裹着毯子到处走,甚至会在半夜从床上消失,反而蜷缩在壁炉前用厚毯与衣物堆出来的“巢穴”里睡觉,活像只进入冬眠状态却又无法安睡的动物。
那天夜里他差点踩着人,火光很近,将对方露出的小半张脸映照出摇晃颤动着的橙红。尽管他看起来快要滚到火里去了,但依旧竭力缩成了紧绷的一团。
阿祖卡没有惊动睡得乱七八糟的人,只是俯下身来,轻柔地将手探入那堆凌乱不堪的厚实织物深处——哪怕是这样,依旧远达不到想象中的温度,而救世主难得对这柔软臃肿的一大团感到有些无从下手。
“……你干什么。”
另一人敏锐而疲乏地睁开眼睛,有些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救世主沉默地盯着那家伙尚且带着倦意的苍白侧脸,心里不由升起某种颇为奇妙的感叹:换做前世的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竟会在有朝一日瞧见曾被银盔骑士簇拥着的猩红暴君如怕冷的猫般钻进衣物堆里——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好歹不会产生猫毛问题。
他干脆蹲了下来,温柔地摸了摸对方额头的温度,嘴上若无其事地提议道:“到我床上睡?”
“为什么,你做噩梦了?”他的宿敌丢给他一个颇为嫌弃的眼神:“建议自己去喝杯热牛奶冷静冷静,我不负责充当你的安慰剂。”
“……我梦见您被一层层被褥压在地上却始终钻不出来,急得挠着被子喵喵直叫,”救世主似笑非笑:“请问这算是噩梦的一种吗?”
“听起来像是一种发烧梦,”结果对方居然还真就严肃地思考起来:“这种类型的噩梦多和空间扭曲、压力施加、体温上升等幻觉有关,产生的原因可能是发热影响脑部神经异常放电,从而干扰快速眼动睡眠——你有病?”
真是难为他在半睡半醒阶段还能秃噜一大堆专有名词,顺带着无知无觉地骂了人。
“……”
总有一天他要被这家伙气死,男主面无表情地想,不愧是宿敌。
他懒得大半夜的把时间浪费在和人斗嘴上,干脆将对方从那堆乱七八糟的巢穴里扒拉出来一些后,自己也钻了进去。
另一人显然是被他的出其不意弄懵了,直到被他按进怀里了才反应过来要挣扎,但很快就被毯子和手臂困住,彻底动弹不得。
“别动,要翻进壁炉里去了。”救世主低声耳语,随即满眼笑意地看着对方剧烈颤抖了一下,在他的肩上使劲蹭了蹭耳朵。
“您以为这是谁的错?”另一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恼。
“您的体温完全无法提供足够的热量,被子都捂不热,”他不接茬,只是哄孩子般轻轻拍着对方的脊背:“我真担心您会着凉……或者半夜不知不觉滚进火堆里。”
大反派沉默了一下,不领情地皱起眉来:“放手,我不会做出这种蠢事。”
他真有些气恼,为好不容易在寒冷中勉强入睡却被人打断的珍贵睡眠,为对方毫无顾忌的、理所当然且温暖舒适到惑人的入侵。
“为什么,现在不舒服吗?”那人竟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您摸起来可比刚才感觉好多了,而这不过是最妥帖最快速的解决方式,很符合您的一贯理念。”
他的声音越发温柔,却总有种莫名瘆人的危险预兆:“——难道我很可怕?还是我的接近会令您感到恐惧?”
“……我不喜欢被没有边界感的人类侵犯私人领域,这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吗?”诺瓦面无表情地冷嘲道:“但凡你真是只头足纲生物,我都会更加愿意触碰你黏黏糊糊、潮湿阴冷的触手。”
“哦,在您的解剖刀下?”对方低低笑了起来,非常狡猾地将手指探进发丝间,一点点按揉着。
“恭喜您,非常有自知之明。”
“那还请您暂且忍耐一下来自人类的触碰,就一晚上。”阿祖卡叹了口气,宽容地不和人计较:“明天我再去看看有没有相关的魔具,能够令您暖和一些的那种,至于现在……”
救世主的声音低沉柔和,仿佛是千百年来周而复始冲刷着海岸线的潮水,混合着壁炉里的木柴发出轻微的噼啪剥落声,令人不知不觉变得昏昏欲睡:“睡吧,我会让您变得温暖起来……”
没有应答。
阿祖卡垂下眼来,只见方才还冲他冷嘲热讽着的宿敌眼皮已经阖上了,呼吸都逐渐变得均匀,安静而放松地蜷在他怀里,显然寒冷、困意和对人体温度的贪恋,已经彻底抵过了对亲昵行为的抗拒。
他顿了顿,还是没忍住,低下头来轻轻吻了吻对方哪怕在睡梦中都微微皱起的眉心。
……我那纯粹而残忍的月亮啊。
……
如果可以,某位大反派是真不想脱离温暖的魔窟,每年这个时候他总会格外怀念科技带来的便捷与好处——奈何事态不由人,按照基本礼节来说,他总不能裹着毯子见客人。
比如现在。
教授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一共两个,一个是曾经毁掉他的宿舍、收藏和眼镜的该死的刺客头子,另一个没见过,年轻,活泼,用黑色面具蒙着脸,在刺客头子周围上窜下跳。
“是你做的。”刺客头子的声音危险且低沉,双刀在他手上闪烁着冷厉的光:“突然出现在博莱克郡的‘逐影者’。”
没等诺瓦回答,便瞧见那更活泼些的刺客凑到他面前,带着莫名的激动柔声劝道:“您也别怕,我们逐影者可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想来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只要您如实告知情况,我们绝不会伤害您分毫……”
第一次被人安抚不要害怕的漫画反派:“……”
差点露出天崩地裂狰狞表情的漫画男二:“……”
诺瓦微微眯起眼睛,这算什么,劣质版本红脸白脸?
奥雷嘴角抽搐着,迅速将不省心的队友扒拉到身后。他们是翻窗而入的,某人似乎不在,但他一点也不想挑战对方是否有设置守护法术。
但是暴君估计是不知道这一点,奥雷也就心安理得地将双刀亮了出来,语气分外森冷地威胁道:“你最好说实话,这一次可没人救得了你——如果你想试试我最擅长的极刑法术,我也奉陪到底。”
然后他瞧见对方的眼神忽然亮了一下,随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兴致上下打量着他:“哦,真的?”
“您都会些什么?”那家伙饶有兴趣地问道:“猎魂,血鹰,凋零与生长……我这里有收藏一本《末世纪裁决史:极刑大全》,这么说来您都能一一进行验证?
极刑法术现在明面上是不被允许使用的,具体效用已几近失传——如果对方所说的是真的,那可不就是一本活生生行走着的末世纪裁决史百科全书?
本来只是想吓唬人,却差点被对方的变态反应吓到的刺客头子皱起眉来,他猛地上前一步,将一柄闪着寒光的弯刀抵在那人的脖颈上,迫使对方抬起头来。
“那家伙郑重地同我保证,目前为止,你还只是个无罪的普通人。”刺客的声音冷得可怕,一字一句道:“可现在来看,你依旧本性难移。”
另一人沉默了一会儿,忽地轻轻嗤笑了一声:“怎么,难道是因为您威胁要对我施加酷刑,但我并未如您想象中那般瑟瑟发抖着跪下求饶吗?”
他视脖颈上的锐器如无物,直接伸手去抓——奥雷的瞳孔剧烈瑟缩了一下,他下意识收回弯刀,却由于速度过快,将对方掌心的手套横拉了道口子,血顿时溢了出来,滴滴答答地顺着手腕淌了下去,弄脏了手套与袖口。
奥雷:“……”
哦豁,遭了。
那家伙却像没事人一样坐在沙发上,脱掉迅速被血染红大半的手套,漫不经心地甩在地上。
“别拿着这玩意儿冲我比比划划,”暴君漠然盯着他:“毕竟您不敢杀我,甚至不敢伤害我……”
他忽然傲慢且气人地露出了一个魔鬼般的微笑:“怎么,是担心挨揍吗,一生都在渴求得到认可,却被好友碾压到黯淡无光的可怜配角?”
达尼加在一旁看得彻底陷入了迷茫。
博莱克郡出现了“逐影者”,在被银盔骑士追捕的时候“畏罪自杀”。他们这群真正的逐影者还处于发懵状态中,便瞧见他们的头儿盯着报纸看了一会儿,忽地咬牙切齿道:“是诺瓦·布洛迪做的。”
“啊?头儿你怎么知道?”达尼加茫然地望着他,有些迟疑道:“诺瓦先生现在应该在白塔镇吧,他怎么可能影响博莱克郡的事?”
“只有他。”刺客头子看起来恨不得将某人大卸八块:“我太熟悉这一套了,看似一切都是巧合,哼……”
达尼加沉默了一会儿,从鼻腔里发出了更大的疑问:“……哈?”
“是他无疑。”
“……”
有一说一,达尼加都有点搞不懂,自家头儿到底是憎恶那个人,还是崇拜那个人了。
第107章 友谊
“别用你那卑劣肮脏的思想来揣测我们之间的友谊。”黑发褐肤的刺客甩了甩刀上的血,闻言不由嫌恶地皱起眉头。
“你不觉得自己可悲吗?”他冷嘲道:“机关算尽,到死都没有一个真正可以信任的朋友,甚至连个试图为你收尸的人都没有。”
暴君死后,阿祖卡带走了对方的头颅,他和玛希琳谁都不知道那家伙最后到底是埋了还是用来泄愤了,暴君的尸身却是被真正意义上挫骨扬灰,连火烧后剩余的骨灰都被撒进了泥土里,因为常年被过路人踩踏,连最常见的野草都长不出来。
被主角团之一开嘲讽的反派不为所动:“哦,所以你真得打不过他。”
刺客铁蓝色的眼睛凶悍地眯了起来,看起来很想掐住另一人似乎十分易折的脖子:“你这个——”
“……那个,头儿?”
身后传来达尼加略带颤抖的呼唤,奥雷寻声望去,却见对方浑身紧绷着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蒙脸用的面具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
一只手出现在达尼加的脖颈上,不轻不重地掐着他的咽喉。随后,来者漂亮到瘆人的脸从阴影中缓缓浮现,像会自深海中浮现的那种东西——身为一个刺客,竟被人从身后近身,直到被掐住要害才反应过来,不怪达尼加感到惊骇异常。
“奥雷·阿萨奇。”对方平静地说:“这就是你和我打招呼的方式?”
他看起来简直像是自云层深处浮现的天灾。
凭着对好友的深刻理解,奥雷顿时意识到,这家伙生气了,这种时候招惹到对方的人最后往往要付出格外惨痛的代价。
……不是,为什么啊?!他又没真冲人下手,只是稍微吓唬一下,谁知道对方这么柔弱,拿刀轻轻一碰就成了现在这个鬼样子——
那边阿祖卡已经放开了被吓坏了的刺客,无视了对方劫后余生后的迅速后退。他甚至视房间里的俩人如无物,转而走向正坐在沙发上的青年,单膝半跪在对方面前。
在奥雷震惊中夹杂了些许心虚的瞪视下,阿祖卡轻柔地拉过教授尚在淌血的手,将其扣进自己的掌心里。伴随着法术发动的轻微光芒,那条不算太深却显得颇为可怖的伤口开始快速愈合,很快便只剩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唯有通过被血染过的袖口与手套,才能看出来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疼吗?”身上还带着风雪的气味与寒意的魔法师低声问道。
“我的感知神经十分正常。”诺瓦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将手从对方手里抽了出来,饶有兴趣地举起来翻转查看。
对方明面上是风暴之神的眷属,表现出来得却不仅仅是对风,或者说是对气流的操控。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警惕地抬起眼睛,冷声警告道:“要打出去打,别祸害我的书房。”
但凡他的那些宝贝再遭一次灾,诺瓦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说不定会把这三个家伙一起扒光了倒吊在白塔上喂乌鸦。
阿祖卡沉默了一下,无奈地站起来,俯下身去,温柔地用散乱在沙发上的绒毯将他裹住。
“好,我明白。”他低声说,眼睛中有种诺瓦看不懂的东西。
但是除了救世主,房间里的其他人似乎完全没将他的警告当回事,
“……你到底是什么人?”达尼加惊疑而警惕地瞪视着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金发青年。对方看不太出具体年龄,光看外貌身形似乎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但周身那恐怖的气势却令人难以相信他还这么年轻。
是,他是打不过自家头儿那种怪物,但达尼加自信自己在同龄人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手,怎么可能被一个看起来好看得过分的男人如此轻描淡写地从背后靠近,还被掐住了咽喉。但凡对方有杀心,他刚才就死了。
“这是阿祖卡。”然后他瞧见自家头儿忽地挽了个潇洒的刀花,收起了双刀,随后冷漠地抬起下巴冲人点了点:“我的好友兼债主。”
他们三人之间各种你救我我救她她救你的烂账早已算不清了,但玛希琳是个好姑娘,至于这家伙,却简直好像自己上辈子,呃,或者是上上辈子欠了他似的。
“……哈?”
达尼加傻兮兮地张大嘴巴。
尽管自家头儿十分厌恶“血色公爵的儿子”这个身份,但这也意味着对方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贫穷”,逐影者行动的所需资金几乎都由对方支付——怎么会莫名其妙在外面欠了债?
……等等。
瞥了一眼对方那张漂亮到不可思议的脸,达尼加的表情慢慢变得惊恐起来。
“……收起你那副蠢表情。”奥雷面无表情地一巴掌拍在那小子的后脑勺上:“虽然我不知道你具体在想什么,但绝对不是你想得那样。”
真是够了,好友的脸实在是太过招摇,以至于前世的各种恶意与臆测几乎没停过。加上他和玛希琳都长得不错,三人间各种离奇又低俗的猜测大家都有所耳闻——只是后期碍于实力问题没人敢在他们面前八卦罢了——搞得他们仨对吟游诗人这种生物至今都观感极其不佳。
当然,不只是内部的纠纷,包括但不限于三人的私人感情问题,吟游诗人们始终对他们怀揣着某种不同寻常的巨大热情,奥雷甚至怀疑他们三个直到重生都是单身,也和那些看了简直令人想自戳双目的胡扯八道有关。
现在回到几乎没人认识自己的时间点,奥雷竟多少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这才叫隐藏于阴影里、行走于黑暗中的神秘刺客!翻墙跳窗的时候都有人推开窗户趁机冲他示爱算什么刺客!
阿祖卡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是吗,那么现在你欠我的东西又多了一个。”
比如一次“切磋”,打到八分死那种。
“……我的黑夜神啊,我们到底能不能回归正题?”奥雷迅速转移了话题,气势汹汹地冲在一旁坐在沙发上无聊看戏的教授兴师问罪:“我还没追究呢,你这家伙为什么要在博莱克郡盗用逐影者的名号?!”
“难道这不是你们所希望的吗?”暴君用看傻子的眼神冷飕飕地瞥了他一眼,气得刺客头子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你们现今阶段需要名声,而且是良好的名声,如果沦为居心不轨的异国间谍,或是精神失常的杀人疯子,便会彻底和你们的纲领背道而驰。”他的语气很平静,因而显得更加气人:“当然,这里我就暂且不提你们这个甚至称不上纲领的‘纲领’本身到底有多么不成熟,多么不可持续,多么……”
奥雷冷冷地打断了他:“既然你不想提,那就不要提。没人想听你的评价,甚至没人想听你说话。”
被人打断的教授很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冷漠地扭开头去,开始用一种瘆人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那个莫名激动的刺客。
奥雷顿时警惕地上前一步,挡在达尼加面前,沉下声音威胁道:“你在看什么?”
对方收回视线,慢吞吞地回答:“一个死人。”
“——你什么意思?!”一时间涌起无数不好记忆的刺客头子瞬间炸了,他下意识想去揪人衣领,却被人一把拦住了手臂。
“奥雷,也许是我以前没有和你说清楚,那么现在我重申一次。”好友挡在暴君面前,紧紧攥着他的小臂,看不清神情,但奥雷甚至能听见自己骨头发出的咔咔怪响:“不要碰他。”
“不要、碰他。”他轻声重复道,微微抬起头来,如海水般涌动着的蓝眼睛很冷,这意味着对方没在开玩笑。
“……”
行,谁让这家伙对他们来说简直脆得可怕。
奥雷猛得拽回手臂,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后,他转向诺瓦的方向,理智且克制地问道:“那么请你先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一个死人’?”
无数经验教训告诉他,他不得不对暴君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心怀高度警惕。
“可惜没有人想听我说话,不是吗。”诺瓦漠然掀起眼皮重复道。
被气到额头青筋爆凸的刺客头子:“……”
这个!记仇的!小气的!可恶又卑鄙的混账!魔鬼!
“那个,我想听。”僵持之下,达尼加悄悄看了一眼自家头儿的臭脸,小心翼翼地举起一只手来:“还有之前您所说的那些,呃,纲领?”
见自家头儿虽说脸色恐怖,但终究没有阻止他,达尼加立即欢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兴高采烈地往教授面前凑,哪怕被阿祖卡不动声色地拦住去路,也只是站在原地傻乐。
“诺瓦先生!其实我是您的忠实读者!”几乎所有人都能看见这家伙身后疯狂摇晃的尾巴:“《黎民报》每一期我都有买来收藏,还总结了不少问题,如果您能帮忙指点几句那就太好了!”
奥雷忍不住瞪了这阳奉阴违的家伙一眼,结果对方压根没接受到他的信号。
“呃当然,我绝对没有强迫您的意思,也不是说一定要现在,我是说在您方便的时候能稍微看一眼,当然如果能写信回复是最好的,稍微写几句就好……”达尼加悄悄看了眼那如忠心耿耿的骑士护卫在君主身旁的神秘强者,忍不住吞了口唾沫——黑夜神呀,这人明明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他老觉得心里瘆得慌呢?
第108章 血迹
见众人都用莫名怪异的眼神瞪着他,达尼加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实在不行的话,您可以给我一个签名吗?一个就好!”
教授微微眯起眼睛。
他没有回答,反而扭头看向阿祖卡的方向:“世界上有法术是通过亲笔签名为发动前置条件吗?”
“有。”救世主瞥了眼如遭雷劈的达尼加,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下:“但我想这个不是。”
——他的教授很不擅长直面这种……过于热烈直白的善意,因而这种程度的热情反而会将人吓着。
那边护犊子的刺客头子已经面露冷笑:“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卑鄙?”
教授冷嗤一声:“我想这话从被帝国通缉、被银盔骑士追杀的不法分子口中说出来可没什么说服力。”
三番五次被人攻击反驳,他是真得有点烦这家伙了,男主关于对方那番“脑子一根筋”的判断可真得一点也没说错。
“您为什么这样恨我?”戴着眼镜的瘦削学者干脆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身上还可笑地裹着绒毯。但当他一步步靠近了奥雷,竟令对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因为我杀了你的什么人……不会是你的父亲,你恨他。你的母亲?不,她早死了。”暴君的灰色眼睛如荒芜的月面,残忍而真切地清晰倒映出眼前灵魂每一次致命性的颤动与逃避。
“不是阿祖卡,不是玛希琳……是与你信仰相同、血脉相连的族人,是逐影者,而且不仅仅是一两个,是许多人,也许其中还有本来和你志同道合的好友。”他的声音很轻,但奥雷却好像看见对方脚下流淌着那些来自未来的每一张死者的面孔,那些哭泣、咒骂与诡计……
“闭嘴。”他低声说。
“看来不是我亲手杀了他们,也不是我派人杀了他们。是你杀死了你的兄弟。”黑发的暴君平静而笃定地下了定论,就像已经清晰看见了未来:“也许是一场无可调和的纷争,也许是一场悲哀血腥的背叛,是我推动的——至少在你看来,是我蛊惑操纵了他们,令他们与你背道而驰,我令你亲手杀死那些曾经全身心信赖着你、支持着你,最后却背弃了你的手足。”
“……我让你闭嘴。”
“所以你恨我,不仅仅是因为我迫使你不得不手染族亲的鲜血……”那个人的眼睛缓缓地抬了起来,脸色是一如既往的、毫无情感可言的苍白。他像一樽玻璃神像,在黑夜的翼幅下,印照着罪人的脸。
他轻柔的,悲悯的,一字一句地问道:“——也是因为我曾让你真切感受到了,究竟什么是无能为力的绝望,对吗?”
有那么一瞬间,奥雷·阿萨奇简直想要一拳砸在面前人可恶至极的脸上。
“……看来我猜对了。”
暴君没有露出胜利的表情,他只是冷淡而厌倦地耷拉着眼睛。唯一在状态外的达尼加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迟疑了半天才小心而敬畏地犹豫道:“你们在……说什么?”
“——我刚才是听见了一个预言吗?”
“预言就是狗屎,”他的头儿粗鲁地回答:“在命运女神已经陨落的如今,预言是骗子、疯子和野心家的产物。”
“呃,所以那是……?”
奥雷沉默了片刻,不情不愿地回答道:“……一个预言。”
他总不能和人说自己活了两辈子,对方会认为他得了疯病——话说明明暴君才是没有重生的人,怎么轮到这家伙来剧透了。
“那不是预言。”诺瓦冷漠地打断了他:“那是你即将被操纵玩弄的可悲人生。”
奥雷:“……”
男二站在原地,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
不要搭话,他咬牙切齿着警告自己,否则结局只有两个:要不你被他气死,要不你打死他,然后被得了疯病的好友打死。
做点什么,他瞪向好友,捂住那家伙的嘴,或者他俩干脆去外面打一架什么的,他没办法和长嘴的暴君呆在同一个空间里——对方却是用一种……奇异的、夹杂着些许不知针对谁的嘲讽和淡淡悲伤的复杂眼神凝望着自己。
“他说得没错,奥雷。”阿祖卡低声说:“你的一生是被操控着的。”
不仅仅是人,还有神。
“……你在说什么。”
奥雷紧紧地盯着好友,甚至觉得对方有些陌生。
他们来自相似的血脉,拥有如携着不同物质与水温的洋流般交汇分离着的人生。那家伙有不少坏毛病,比如睚眦必报,手段凶残,矫情又虚伪,喜爱装腔作势忽悠人——但是有一点,奥雷不曾质疑过,那就是哪怕经历了无数糟糕透顶的、足以令常人彻底崩溃的烂透了的破事,记忆里那个来自大海与雪山深处的少年,本质上依旧是一个温柔的人,甚至称得上是一个好人。
而一个温柔的人是不会轻易去触碰好友真正深藏起来的伤口的。
“劳驾,我们现在面面相觑着傻站在这里到底是打算干什么?”刚对男二迎头痛击后的反派开始不耐烦了:“为了制造狭管效应好让这座魔窟变得更加寒冷刺骨吗?”
也许是没人听得懂的冷笑话,也许是因为失血,也许只是单纯忘了吃饭,诺瓦感觉自己有点晕乎,浑身冷得打颤,随后其余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刚引起腥风血雨的罪魁祸首旁若无人地从两名刺客身旁挤过,裹着毯子给自己冲咖啡。
阿祖卡突然想起了什么:“您有吃晚饭吗?”
“没有。”
“……午饭?”
“没有。”
奥雷颇为震撼地看着好友深吸了口气,语气显得格外轻柔:“我记得我有拜托您的学生帮忙带饭。”
“等我想起来已经凉透了,不想吃了。”
“……”
诺瓦盯着手上忽然消失的咖啡杯——他甚至没看清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动作的,他的晚间咖啡便彻底不见了踪影。
“一起出去吃吧,我请客。”他听见神眷者如此语气轻松地说道,然后一件分外厚重的大衣忽然笼罩了他。对方娴熟地帮他系紧纽扣,又取了条格外厚实的围巾替他围上,很快就将他的大半张脸捂得密不透风。
我不要出门,他有些恼怒地试图抗议,出去一趟又冷又麻烦——但吐出的字句全被柔软的围巾堵在嘴里。眼见那家伙已经抓起一副厚得惊人的羊绒手套,发现完全拗不过对方的教授干脆自己夺了过去。
“不要戴面具。”正在帮人整理围巾的阿祖卡忽然头也不回地地叮嘱道:“白塔镇不比莫里斯港,带了面具反而会引起旁人警惕,路上我会帮忙施加混淆法术。”
达尼加捧着面具,呆愣地看着他——都要施加混淆法术了,带不带又有什么关系?
救世主平静地微笑着:“因为我看着不爽。”
尽管颜色不一样,但是全脸面具总让他想起“生命之子”那群疯子——而且教授观察人的时候喜欢看人微表情。
“控制狂。”奥雷冷嗤一声,但也接过了对方为了缓和气氛递出的橄榄枝,率先带着达尼加跳出了窗户。
明明可以走门,诺瓦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另一人似是读取了他的想法,轻轻笑了起来:“刺客的老毛病了——有一次奥雷那家伙照例从窗户跳了出去,但他忘了自己身处船上,外面就是大海。”
诺瓦:“……”
见鬼,好像有点好笑。
将一只手塞进厚手套里后,另一只手便显得格外艰难。救世主似乎看不下去了,干脆捧起他的手来,温热的指腹无意间按在那道初愈合的伤口上,惹得他不由下意识蜷缩了一下。
对方顿了顿,忽地慢慢收紧了手指。诺瓦有些不适地挣扎了一下,发现那人纹丝不动后皱眉道:“只是一个意外。”
“我很生气。”阿祖卡垂下眼睛——对方袖口的血渍被大衣遮挡住了,苍白嶙峋的手腕上还残留着血痕,摸起来几乎没有人类应有的温度。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完全听不出所谓的“生气”。
“你可以和奥雷·阿萨奇打一架,反正他打不过你——只要别波及到我的领地。”诺瓦冷淡地回答,良久没有听见回应,他思考了片刻,忽地不满地抬起头来瞪人:“等等,你在生我的气?”
可惜他的半张脸都被围巾遮住了,只剩一双被镜框遮住的眼睛,一点压迫感都没有。
对方不答,只是将手套一点点替他戴上:“有些时候,我是真心觉得您该受到点教训……”
“——但是您又很擅长让人心软。”
他叹了口气,重新温柔又小心地握紧了那个人的手:“疼吗?”
“……你应该知道你自己的法术的作用效果。”诺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为什么生我的气?因为我和奥雷·阿萨奇说的那些话?”
“逐影者脱胎于血色集市,源自压迫者的‘血统’导致了其中必定会出现不和谐的声音。神明在其中作梗,而我确实应该做了一些事——比如杀死温和派,比如不断激化矛盾。”
透过镜片,反派甚是冷酷地盯着救世主的眼睛:“毕竟从内部分化是瓦解一个强大势力的最佳选择,不是吗?”
第109章 仇恨
有点尴尬。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双方挤在小镇餐馆里,耳旁是老旧手风琴沙哑诙谐的腔调。冒着热气的奶油南瓜汤令眼镜起水汽了,诺瓦正摘下来擦,结果一抬眼便瞧见其余三人都盯着自己看。
“……有事?”
餐馆里的人不多,三三两两,他们坐在餐馆的角落,也不知道神眷者做了什么,无人前来打扰。
“汤,沾到脸上去了。”阿祖卡轻叹了口气,递给他手帕,示意他擦拭一下脸上的痕迹。某人还没亲自动手呢,结果刺客头子的眼神已经诡异得要命了,仿佛在看一只坐在餐桌前挥舞触手的章鱼。
今天浇在土豆泥上的肉酱里居然有腌制过的蘑菇,教授正以解剖尸体时的严谨专注,一点点将那些带着软绵绵土腥味的玩意儿挑到了盘边,完成这一宏伟工程后才满意地舀起一勺彻底“干净”的土豆泥。
结果等他再次抬起头来,却见那群家伙依旧神情怪异地盯着他看,诺瓦沉默了一下,分外严肃地科普道:“食用毒菌会导致恶心呕吐、腹痛腹泻、幻视幻听等中毒反应,严重时甚至会危及生命。历史上,极北之国弗尔洛斯的国王马里奥就是因为后厨误将剧毒的白伞菌当做可食用的白菌,令其误食后死亡。”
“当然,也有一种说法,是国王的侄子故意将毒蘑菇混进了他浇土豆泥用的蘑菇肉酱里。”他面无表情地补充道:“也就是我们现在吃的这种肉酱。”
放下勺子也不是,继续吃也不是的众人:“……”
那位倒霉的国王还有个音译过来后足以成为地狱笑话的名字,可惜在座各位完全不懂这个笑点。教授将安全的土豆泥塞进嘴里,心满意足地结束了自己的演讲:“综上所述,吃蘑菇很危险,所以——”
刺客头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挑食就挑食,还那么多废话。”
简直和某人对待昆虫时的嘴硬一般无二。
……第二次了。诺瓦阴森森地打量着他,但没等他喷洒毒液,坐在他身旁的阿祖卡便微笑着唤道:“奥雷。”
奥雷警惕地盯着他:“做什么?”
那家伙脸上的微笑更盛,声音柔和动听,任谁都挑不出错处来:“你要来点火椒吗?”
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奥雷:“……”
……行,现在你俩倒成一伙儿的了,他愤怒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团土豆泥。
达尼加咬着勺子默默坐在一旁,总感觉自己似乎围观了一些不得了的东西。诺瓦先生的性格和他的想象截然不同,光从文字来看,他幻想中的《黎民报》那位主编先生,应该是一位冷峻刚直的绅士,他真没想到对方居然这么……呃,活泼?
……所以头儿和诺瓦先生之前提及的那些令他似懂非懂、却莫名悚然的东西,真的只是一条预言吗?
餐馆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风雪扑了进来,门口吊顶上那灯油早已所剩无几的油灯摇晃了几下,苟延残喘着的火苗便随之熄灭了。
借着微弱的雪光,进来了三个人。他们满身是雪,裹着黑色皮质斗篷,遮得严严实实,连脸都没有露出来,顿时吸引了餐馆里所有人的目光。
奥雷忍不住看了阿祖卡一眼——瞧,多此一举的人出现了。
法术依旧在奏效,来者似乎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为首的人同满脸惶恐的老板说了些什么,但很快对方便变得神情呆滞起来,梦游般转身去了后厨。
奥雷忽然脸色一沉,诺瓦瞧见他低声念了几句,如暗河般流淌的咒文顺着他的手指淌到了桌下,无声无息地向着四周蔓延。
刺客头子冷声哼道:“那家伙在冲餐馆里所有人下傀儡咒。”
教授饶有兴趣地盯着他施咒,直把人盯得浑身汗毛倒竖,抽空凶狠地瞪了回去。
心知和人争辩是无用功,刺客头子干脆恼怒地怪罪到好友身上:“难道你没教过他在外不要直愣愣地盯着不熟识的、正在施法的术士看吗?”
“注视是许多法术的前置条件,这近乎挑衅,确实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好友的语气很平静,也很欠揍:“但是现在我在这里。”
——所以这里没有什么称得上“麻烦”。
这家伙怎么和溺爱孩子的家长一样。奥雷眼角不由抽搐了一下,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撇开眼去,嘴里还要阴阳怪气地嘲讽道:“行,您是公主殿下,您说了算。”
“……”
失手捏弯了汤匙的阿祖卡缓缓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想死?”
——看来要打到九分死了。
这边的人尚在斗嘴,后来的三人占据了另一张桌子,沉默不语,相互之间半点交流都没有。诺瓦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便有些无趣地低下头来,用勺子去戳剩下的土豆泥,耳边众人不知何时转而开始讨论那三人的身份了。
“那人施咒的手法不错,至少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人好。”
能得到男二如此评价,显然对方的实力并非常规意义上的“不错”。
“白塔镇来了不少大人物。”晚餐的餐后甜点是黄油烤苹果,阿祖卡顺手将自己那份推到教授手边,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包括女祭司?”
奥雷轻哼一声:“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跑来这个鬼地方。”
兴师问罪只是顺带——至于达尼加那小子,纯属是对方一听他要来白塔镇,顿时兴奋得忘乎所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奥雷心知哪怕自己拒绝了,说不定那小子也会找个机会哪天偷偷跑来,还不如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和某人稍微接触一番,等到偶像形象崩塌,心里的幻想破灭,自然便会明白一个真理——不听头儿的话就会被人坑。
……但是暴君之前那句漫不经心的“死人”却令他的神经不由紧绷起来,想到这里,奥雷忽地扭头冲身旁的年轻人嘱咐道:“明天你就离开白塔镇。”
达尼加顿时露出了分外沮丧的神情,眼巴巴地瞅着自家头儿:“啊?为什么这么急?”
“没有什么为什么,”奥雷黑着脸凶他:“因为我是你的头儿。”
结果那小子还不死心,可怜巴巴地祈求道:“那、那头儿你能帮我要一个签名吗?”
正在吃烤苹果的诺瓦忽然漫不经心地插嘴道:“如果你想让他死的话,就让他落单。”
四周顿时陷入了寂静,奥雷缓缓直起身,半张脸都隐藏在阴影里,仅仅露出一双铁蓝的眼睛。
“……什么意思。”
诺瓦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一言不发。良久,便见对方深吸了口气,隐忍地在他面前低下了头:“请你、您赐教?”
“我知道很多人不想听我说话。”教授放下刀叉,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了擦嘴:“因为我总能揭穿他们拙劣的伪装与隐瞒,令他们表现得好像个没有脑子的傻瓜。”
奥雷咬牙:“我现在想听。”
“你现在想听不代表我现在想说。”
“……你不要得寸进尺!”
“那还请您先学会最基础的礼貌问题,”那家伙冲他飞快地假笑了一下:“比如,不要,打断,我说话。”
“……”
奥雷颇为憋屈地闭上了嘴,顺便瞪了坐在一旁看戏的损友一眼——对方正优雅地撑着侧脸,挂着淡淡的笑意,不动声色地欣赏他吃瘪。
“很好。”见人不吭声了,教授满意地点了点头,大发慈悲地指点了几句:“其实很简单,想想你们最近招惹的敌人是谁?”
他的头号敌人可不就是眼前这混账,奥雷的第一反应便是如此。但很快他便觉察到好像哪里不对,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那个人平静地注视着他,声音很轻,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某种令他格外熟悉的、仿佛掉进蛛网里的毛骨悚然一点点爬上了刺客的脊背。
“——比如说,你们真得甩掉了那群银盔骑士吗?”
……
刺客们迅速离开了,大概是去处理没处理干净的尾巴。剩下俩人离开了餐馆,顿时撞进了大雪里。街上空无一人,食物带来的暖意还能支撑一段时间,诺瓦仰起头来,盯着那些纷纷扬扬压下来的大片雪花,却在即将触碰他的头发时,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挡住了。
“你不去帮忙?”他忽然问道。
“奥雷能自己处理好。”对方温柔地将他的围巾往上拉了拉。
“他是你的朋友,关系很好的朋友。”尽管俩人斗嘴斗得厉害,互相挖苦起来也毫不留情面,但那份源自时间的默契与信赖是无法遮掩的。
“……您想说什么?”救世主的手指微微一顿,对方极少对他进行试探。
“奥雷·阿萨奇恨我。”他的宿敌侧过脸来,在大雪中凝望着他:“显然,前世的我和他立场有所不同,所以为了达成目的,我会侵害他与亲近之人的利益,也不会考虑他的感受,他会因此对我产生恨意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你呢?你为什么不恨我?”诺瓦紧紧盯着那张完美的脸上每一次轻微的变化与颤动:“——还是说你恨我,但能够倚靠理智来做出正确的选择?”
“很久以前我就开始看不懂你的情绪。”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失真,像是被困在风雪里:“但是我需要你的回答,从而做出正确的判断。”
“……不论那是什么。”
第110章 难过
雪在稳定下坠,几乎要压住他的睫毛。诺瓦有些不堪重负地闭了闭眼睛,忽然开始质疑自己为什么要在这种鬼地方提问。
“……我想知道,您是如何理解‘仇恨’,与‘爱’?”
另一人的声音很轻,逼得他不得不靠近他——但是很快对方便抓住了他的手,带着他穿过风雪,沿着街道模糊的形状继续向前走。
“仇恨,世界上最必不可少也最为相似的产物。”教授简短地回答道:“个体、种族、国家、制度乃至信仰之间的差异因仇恨而绵延不绝,于是我们管它叫历史。”
“至于爱。”
他沉默了一会儿,就像在斟酌一件值得慎重的事。
“我们都知道,你我的价值几何,终究归根于能给他人带来好处的能力,而这种能力终有一天会变得贫弱。”
他在说话的时候,白雾从他的口中升腾,模糊了那双银灰色的眼睛:“狮群会抛弃驱逐年老伤残的同伴,亲鸟会拒绝喂养孱弱不堪的雏鸟,雌虫会吃掉完成繁衍任务的雄虫……但人类精于算计的基因无疑是极聪明的,为未来投了一份名为‘爱’的保险。”
“这就是爱。”他在漫天大雪里平静地总结:“源于恐惧,源于衰老,源于哀愁。”
直到回到白塔大学,另一个人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一路握紧着他的手。
诺瓦解开围巾和大衣,又开始脱鞋。沉冷的靴子锁扣在手套下有些打滑,他不耐地啧了一声,下一秒却忽然失重,整个人跌坐进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软椅里。
教授握紧扶手,有些发懵。另一人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替他将靴扣解开,任他踩在自己的膝盖上。
在袜口和裤脚之间,黑发青年露出了一截苍白至极的脚踝,淡蓝的血管如攀爬而上的带刺荆棘。
阿祖卡不轻不重地握了上去,温热掌心亲昵贴附着的是一片脆弱的冰凉。对方下意识一缩,但只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在那单薄皮肤下汩汩跳动着的动脉。
“……冷吗?”他顿了一下,低声问道。
明明已用法术隔绝了风雪,但那人的皮肤依旧显得又湿又冷,像一具在冰川里丧生的尸体。
对方似是有些恼:“你的洁癖呢?”
“我又没有低头亲吻您的靴尖。”阿祖卡冷淡地回答。
他站了起来,然后毫不客气地双手按在扶手上。软椅剧烈晃动了一下,另一人已经彻底被他笼罩了,正有些呆愣地仰头望着他,身体本能往椅子里缩了缩。
显然,对方被他的突然靠近吓着了。
“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失去了大衣的遮掩,他的宿敌单薄得简直令人心软。阿祖卡平静地垂下眼来,不疾不徐地温和问道:“第一个问题,您现在感觉冷吗?”
……这家伙此刻的状态明显哪里不对。
身后是椅背,面前是另一人的胸膛,教授用余光扫了眼左右两侧,结果发现完全没有逃离的空隙,沉默片刻后,他最终还是决定谨慎对待,先暂时顺从对方。
“……我感觉很冷。”
在他开口的下一秒,救世主冲他俯下身来,些许冰凉的金发顺势掉进衣领里,惹得他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对方的手掌不知何时抚上后颈,嘴唇似乎无意般擦过耳尖,但没等教授捂着耳朵恼怒瞪人,那家伙已经收回手来,恢复了之前居高临下的姿态。
脖子上好像多了点什么。
诺瓦低下头,只见一条银链俨然出现在他的脖颈上,其下坠着的暗红菱形宝石尚在轻轻晃动,一下下吻着他的胸口。
也不知对方做了什么,伴随着宝石轻微的颤动,其上顿时浮现出奇妙绚丽、精巧至极的法阵花纹,舒适的热意忽地顺着胸膛开始向四肢蔓延。
“双向魔具,我大致改造了一下。”救世主向他展示了另一枚外形一般无二、只是颜色是青色的宝石,轻声解释道:“敲击三下是空间储物,敲击两下是自动发热,敲击一下是双向通讯,链接的对象是我。”
诺瓦一时也顾不得对方的冒犯了,他的眼睛顿时亮得惊人——其余都还好说,但要知道这是一个法术凋敝的时代,空间法术早已失传,现存和空间法术相关的魔具与卷轴几乎都是从末世纪甚至初世纪时期流传下来的,全是各大势力的宝贝。
但是没等他细问,右手又被拉了起来,扣在另一人的掌心里。
“再过不久便是您的生日,我原本是想等那时再送给您的。”
救世主垂着眼睛,撬开他手套腕口上的锁扣,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就这样慢条斯理地挤了进去,顺着手腕中心的轻微凹陷缓缓深入。
他的拇指正轻轻按在那优美凸起的桡骨上,坚硬的,脆弱的,带着些微不自知的颤抖——但是很快他便将手套扯了下来,另一人的手指甚至还在紧张地蜷缩着。
“可惜冬天实在是太过漫长。”阿祖卡轻叹了口气,抬起眼来,静静望着那双微微睁大的灰色眼睛:“第二个问题,被刀划破手心的时候,疼吗?”
这一次对方回答得迅速多了:“疼。”
……好乖。
救世主温柔而坚决地舒展开那些僵硬的手指,迫使他的宿敌暴露出掌心,随后低下头来,轻轻吻了吻那新生的狭长白色伤痕,像一个冰凉的祝福。
微凉柔软的湿润触感一触即分,诺瓦愣了片刻,经过一阵极其混乱的脑内搜索后,才再一次从同病床的那对母子身上勉强得到了答案。
他慢慢皱起眉来:“……你把我当五岁小孩哄?”
——好像哪里不对。
“亲吻不过是一种心理安慰剂,实际止痛作用微乎其微,”他面无表情地快速反驳道:“况且现在我也不疼。”
——他不是一只期待来自母兽的舔舐的幼崽。
那人不答,只是捧起他的脸,迫使诺瓦溺于那片清澈绚烂的蓝色海洋,他的影子彻底陷入对方投下的巨大影子里:“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我告诉您,我对您的一切温柔与纵容都不过是为了遮掩恨意的伪装……”
阿祖卡敏锐发觉对方的瞳孔分明瑟缩了一下,这令他的眼神变得柔软,声音也更加轻缓,仿佛生怕惊吓到了什么:“那么,您会对此感到难过吗?”
“……我不明白。”
“您会明白的。”他松开手,转而握住椅背,将额头轻轻抵在对方的前额上,温和且冷酷地拒绝了那些近乎无力的抵抗:“就像体会那些寒冷与疼痛一样。”
“我儿时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巫医,其次是加入纳塔林人的猎队。”阿祖卡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地就像在讲述其他人的故事:“可是接下来我便一次次丧失了那些平凡安稳却显得乏味可陈的可能性。”
“阴谋与仇恨永无止境,在无数次险恶致命的仓皇逃亡中,我狼狈万状,疲惫不堪,于是我开始软弱地想,‘我’该怪罪谁,‘我’该仇恨谁?”
“后来他们称我为‘帝国的救世主’,同伴与拥趸环绕着我,在无数或是真挚或是虚伪的欢呼声里,我自鸣得意,意气风发,于是我又不由警惕地想,‘我’该赞美谁,‘我’该感激谁?”
他的声音很轻,世界一片寂静,只有皮革之下的木质结构在他指尖的微弱作用力下嘎吱作响。
“如果说我的人生只是一场剧本,那些仇恨与爱戴,那些潦倒与辉煌……不管我是路边的乞丐,还是帝国的英雄,不过都是诸神逗乐之下的产物——那么不论我喜爱的,亦或我憎恶的,是否已经失去了一切意义?”
风暴离那个人好像十分遥远,那些来自海洋、来自雪山、来自荒原深处的绝望嘶吼都被一层透明轻薄、清澈美丽的蓝色玻璃挡住了。
教授慢慢皱起眉来:“你不该这样想,也不会这样想。”
一个发誓要向诸神复仇的人,一个可以与前世宿敌合作的人,绝不是一个被困在过往记忆里绝望奔逃、拳打脚踢的囚徒。
另一人静静地注视了他一会儿,忽然慢慢笑了起来:“是啊,所以我不会这样想。”
一种肆意而骄傲的灼人神采,再一次出现在那历经过无数艰难险阻的伟大英雄的脸上。
“我为什么要被困在所谓的‘剧本’里,一生都惶惶不安于哪一天就会在作者的笔下失去我所拥有的东西?”
“我曾弑神,为什么要因神明促就的恶果否定我的一切,直到毁灭我自己?”
男主的身上有一种非常奇妙的能力,那是一种温暖炙热、磅礴生长着的东西,令他在此刻显得格外柔和,明亮,而且色彩鲜明,足以坦然地迎接那些来自命运的残酷折磨——温柔同样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且足够危险疯狂。
“我要爱该爱的人,恨该恨的人,肆无忌惮地使用那些属于我自己的情感与理性。”他微微拉开些距离,温柔而真挚地注视着另一人的眼睛:“所以请您回答我。”
“——您会因我的仇恨而感到难过吗?”
就在阿祖卡以为对方依旧会保持理智且残酷的沉默时,便听见黑发青年忽然低声说道:“……我依旧不明白,但是我应该是会难过的。”
是的,尽管理性告诉他,另一人的真实情感对计划的影响并不致命,但他确实会因那尚未明确的可能性,早于大脑的判断,于胸腔深处产生了一阵阵微弱的疼痛与寒冷——非常微弱,但是无法忽视,如鲠在喉。
“……好孩子。”
他的月亮理解世间一切宏大的命运,却对个体的爱憎一窍不通——不过没关系。
阿祖卡叹息着,凑上前去轻轻吻了吻那人紧皱的眉心:“我就在你的身边,你可以随时随地需要我,直到你彻底明白一切,哪怕那是世界的尽头。”
“……所以不要难过。”
请保持思考,不要难过。
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教授的观点源自此处:
爱要么是一种本能,要么是算计。一般来说,两者都有。我们很清楚,自己的价值实际上只取决于个人的工作能力,取决于给周围人、给社会带来好处的能力。我们也清楚,这种能力不可能永恒不变。所以我们才给自己投了份保险——这就是爱,它源于恐惧、源于病痛、源于忧愁。
——《星星是冰冷的玩具》谢尔盖·卢基扬年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