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解释


    本想回安全屋休息的玛希琳默默看了看一如既往面带微笑的好友,又看了看某位脸色阴沉的陛下,犹豫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这是……吵架了?”


    ——其实她更想问问,这里是否发生了一场崭新的谋杀。


    奥雷的安全屋简直像是被炸过似的,玻璃碎了一地,桌椅翻倒着。更触目惊心的是一地的血,金发青年胸口的衣物已经彻底被血浸透。尽管玛希琳凭着武者的敏锐,发现对方的伤势大概率已经恢复了,但他现在看起来甚至比阻止萨缪尔的那一天还要糟糕。


    但是那家伙的心情似乎好极了,甚至是出乎意料的好。那双蓝眼睛满溢着柔软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笑意,以至于浑身上下简直像是在发光——反倒是他身边的那位先生脸色异常阴沉,下颌线条冷硬地绷着,嘴唇紧紧抿着,似乎随时准备发出危险的嘶嘶声,再挠人一脸血痕。


    “不,只是一些小误会。”阿祖卡笑眯眯地轻描淡写道:“现在已经解决了。”


    玛希琳狐疑地盯着他:“真的?”


    那位陛下的眼神看起来可不像是已经解决了啊!他在瞪你了——等等,红发姑娘突然反应过来,对方的眼睛这是……恢复如常了?


    觉察到法阵被神力触动后,匆忙赶回安全屋的奥雷同样被这幅血淋淋的场面吓了一大跳。


    “我的黑夜神,你俩这是决定散伙了?!”他下意识脱口而出,连一贯的口癖都冒出来了:“所以接下来我到底该听谁的,和谁走,才不会被另一方报复?”


    阿祖卡:“……”


    “不合时宜的玩笑,奥雷。”他平静地点评道。


    “闭嘴,我只是活跃一下气氛。”刺客冲他翻了个白眼:“所以你俩这是怎么了?你把人惹急眼了,以至于他终于准备冲你下手了?”


    “先说好,哥们儿。”他完全无视了救世主微微眯起的眼睛,声音里那股子幸灾乐祸简直遮都遮不住:“在你濒死之前,我是绝对不会插手的。”


    “我们很好。”教授发现为了团队的和谐与团结,他不得不开口打断那些越来越离谱的猜测以及胡扯八道:“不必担心,和大局无关,一切照常。”


    见两人都怀疑地盯着自己,他面无表情地冷硬补充道:“只是一些私人问题,我们已经进行了初步沟通。”


    “……我反倒觉得,最该担心的就是这个。”玛希琳忍不住小声嘀咕。


    在正事方面,她所认识的这两人一个比一个靠谱。但是唯一可能引爆世界末日的,唯有所谓的“私人问题”。尽管这两个家伙大概是哪怕厌恶对方厌恶到死,也会为了大局继续深入合作的类型——只是但凡对方失去用处了,怕是会立即将人碾成肉糜烧成灰烬再倒进大海里。而最可怕的,是双方在某种层面上是势均力敌的。


    阿祖卡叹了口气,他干脆毫无征兆地拉过身边人的肩膀,扣紧对方的脑后,然后在两位好友极为惊悚的剧烈抽气声中,旁若无人地俯身吻了上去。


    回答他的是直冲腹部的狠辣一拳,力度毫不留情,以至于发出一声清晰可闻的闷响。


    见人痛苦地弓起身来捂着腹部,嘴唇尚且泛着薄薄水色的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正了正沾染着血渍的衣领,随后气势汹汹地大踏步转身离去。没人敢拦他,玛希琳和奥雷都下意识为人让开一条道。


    “事情就是这样。”见人走远了,某人直起身来,若无其事地冲他的两位好友微笑着说。


    初次见识的玛希琳:“……”


    第二次围观的奥雷:“……”


    “你活该。”红发姑娘瞥了眼同伴嘴角清晰可见的牙印,终于忍不住学着奥雷翻了个白眼:“哪有你这样、这样……”


    变态一样。


    奥雷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他这是视力恢复了?”


    救世主平静地应了一声。他开始懒洋洋地整理自己的仪容和周边乱七八糟的环境,倒塌的桌椅被无形的气流扶了起来,地上散乱的碎玻璃悄无声息地悬浮在半空中,一起掉进垃圾桶里。


    刺客慢慢皱紧眉头,他迅速觉察到哪里不对:“这是——”


    “萨缪尔的神力冲击。”


    阿祖卡注视着花瓶里一碰就化成灰的鲜花,眉头微微蹙起。陡然的神力爆发,他只来得及护住教授本人以及对方的部分收藏。


    还好奥雷送的那只变异双尾蜥龙被光照刺激后老是喜欢咔咔乱叫,而在书房工作的教授总是被其打断思路,终于忍无可忍地将它塞进卫生间里,看来变成标本的日子已经指日可待——否则那只对方最近十分宝贝的爬行生物,若是被萨缪尔的神力冲击折腾成灰……


    那位先生倒不会迁怒,只会自己一个人生闷气——但是在他已经将人招惹炸毛的前提下,对方的怒气能减少一些也是好的。


    某人已经开始思考等会儿去哄人的时候,要不要加上这条“好消息”邀功了——毕竟他避免了神力冲击卫生间。


    “……等等,所以我又错过了什么?”奥雷抓狂地瞪着一脸云淡风轻的好友。不是说萨缪尔已经死了吗?哪来的神力冲击?!


    玛希琳同样虎视眈眈地瞪着他。自那位陛下莫名其妙受伤以来,某种被人排除在外的憋屈早已令她异常不爽了。


    “你们两个到底瞒了我们些什么?”红发姑娘冲人威胁地捏了捏拳头。但是这里似乎牵扯到了另一个人,于是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别搞那套弯弯绕绕的,不能说的就告诉我们不能说,但是能说的那部分,你要是还敢装模作样——”


    “这件事我有征求过教授的意见。”阿祖卡无奈地看着两位好友:“他同意让我告诉你们,所以我也没准备瞒着。”


    当时教授思考了片刻后,便平静地表示可以将关于他灵魂的特殊性告知他的两位好友。


    为了大局,对方认真地说。但是阿祖卡心知肚明其中也有一部分完全是他本人的缘故,否则对方绝不会将这种要命的东西告诉其他人——这份额外的信赖,源自这个人对于他的信赖。


    “以人的灵魂吞噬神的灵魂……”奥雷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同为法术造诣高深的高阶层术士,他自然明白其中的危险性,不由颇为严肃地质疑道:“这样下去真的不会出事吗?”


    “不,不如说已经出事了。”他不禁想起对方突然跪倒在地的痛苦模样,甚至还有前世越来越疯的暴君,语气不由渐渐沉了下去:“吞噬灵魂会导致记忆混乱、理性衰退甚至灵魂碎裂……简单来说就是死,或者变成疯子——更何况这是神明的灵魂!”


    他的好友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所以你以为我为什么生气。”


    刺客沉默了一下,缓缓道:“……我还以为你不给他咖啡,是恶趣味发作,故意趁机欺负人来着。”


    毕竟失去咖啡后的暴君,看起来真的……有那么几分可怜。蔫头耷脑的,暴躁且沮丧,仿佛连皮毛都散去了光泽,不再柔软蓬松。


    “你也不容易,哥们儿。”他忍不住默默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那可是一位脾气相当偏执、也相当恐怖的陛下,要想违背对方的意愿可真是一件难事。


    阿祖卡平静地盯着他:“我告诉你们这些东西,不仅仅是为了让你们更好地配合他。”


    一种泛着冷意的情绪在他身上凝聚,像是一层灰色的雾气。他的眼睫微微垂下,那双蓝眼睛仿佛被悲哀的月光笼罩。


    “如果有一天,我暂时无法陪在他身边。”他的声音很轻柔,也很慎重,罕见地带了点请求的意味:“请你们替我……尽可能地保护他,拦住他,不要让他伤害他自己。”


    玛希琳皱紧眉头,为这不祥的话语:“这是自然,但是我不觉得我和奥雷有这种本事。”


    他们还能怎么做,将人锁小黑屋?尽管对方是普通人,但玛希琳就是下意识认定暴君有办法逃脱——更何况她的好友已经成神,还有什么能令他产生如此悲观的假设?


    “假如连你们都拦不住,那说明他心意已决。”阿祖卡沉默了片刻,他似乎在做一项异常艰难的决定,以至于声音很轻,轻柔且沉重:“……那就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别说这种丧气话,你选定的人,你自己照顾。”奥雷实在受不了这种怪异的气氛,忍不住往人肩膀上锤了一拳:“我所认识的那个傲慢的混蛋哪去了?”


    救世主的蓝眼睛慢慢瞥了他一眼,其中熟悉的危险意味令刺客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摆好了防备姿态。


    但是那家伙居然没动手揍他,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你们有没有想过,神明不在人世的时候,究竟在哪里?”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清晰回荡:“是什么令他们忽然在末世纪结束后近乎全部失去了身体,统一变成了灵魂形态?”


    第202章 代表


    湿润的南风夹杂着海洋的咸腥,为莫里斯港港口的海水送来碎裂的浮冰,还有春季宝贵的雨水,一层薄薄的新绿在港口的各个角落悄无声息地肆意挥洒着。


    船坞里的小学徒正在用锉刀磨船钉。他干起活来有一下没一下的,时不时用一只沾满沥青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麻短衫的下摆,呆呆地望着窗外砖石缝隙中,一只在黄昏下颤颤巍巍的小白花。


    他的师父虽然平时爱用铁尺抽人脊背,但在祭神日前后总会大发慈悲,在繁重的工作之余,指使像他这样的小崽子去街上跑腿,让他们趁机松口气——可是这几天对方不允许他出去,莫里斯港变了天,神罚降临了,以往最低贱的奴隶杀光了港口的官老爷。有传言说,他们会找出全港使用过奴隶的人,把这些人全部烧死。


    小学徒不想被烧死。船坞里也有奴工,那些人甚至比他们这些小孩子吃得还要坏,却要做着最重也最危险的活计。但是现在整个船坞停运了,据说掌管船坞的罗斯金老爷死了,像师父这样的大工每天都要去“开会”,争论船坞的所属和今后的命运。


    “嘿!”


    有人敲了敲窗沿,小学徒一个激灵,想起师父的嘱咐差点扭头钻进鲸油桶后。但是当他看到窗外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时,神情不由放松了些许。


    “你找谁?”他握紧锉刀,警惕地问道。


    “我不找谁,我问路。”那孩子冲他咧了咧嘴:“你知道市、市,呃,市啥来着……”


    “市政厅。”一个健壮青年在他脑后拍了一巴掌,那孩子嘟嘟囔囔着缩了缩脖子,躲到一边去了。


    那个水手打扮的男人将脸贴过来,往屋内望了望,见小学徒有些惊恐地盯着他,他干脆掏出两枚铜币塞了进去:“小鬼,你知道市政厅该怎么走吗?”


    “二哥你怎么花钱大手大脚的。”离开船坞后,杰克·拉比有些不满地冲他的兄长抱怨道:“从卡萨海峡跑来莫里斯港,一路没少花钱。问个路而已,干嘛还要给他铜币。”


    “你小子,这叫该省省该花花。”艾斯克·拉比啧了一声:“我来过莫里斯港,当地的小孩会跑来给外地人当向导赚钱。钱给够了就热情周到,但如果遇上抠搜鬼,必定是要坑人一把,说不定还会把那些外地商人引到专门绑票贩奴的黑店里。”


    “很快就会不一样了。”杰克忍不住嘀咕:“诺瓦先生在这里,他说要废除奴隶制嘞。”


    “哪有这么简单。”艾斯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在这里有个屁用,一个文文弱弱的大学教授,恐怕连锤子都挥不动。”


    “那二哥你离开贼鸥码头跑来这里干什么?”杰克怀疑地盯着他:“难不成你是来找玛希琳姐姐的?”


    艾斯克张了张嘴,最终恼羞成怒地往弟弟背上扇了一巴掌:“小孩子家家别问东问西,讨嫌鬼!”


    ……


    市政厅里,忙得晕头转向的格雷文一抬眼,便瞧见了黑发青年站在门口的身影,他愣了一下,连忙离开办公桌,快步上前:“幽灵先生,您来了!”


    晚上好,对方冲他庄重地点了点头。格雷文怔了下,有些不太适应地回应问好后,轻轻咳嗽一声继续说道:“安保已经安排好了,贵族代表一个都没来,我们发出的所有请柬全部了无音讯——商会倒是派了人过来,不过不是会长,而是下属的理事。至于神殿方面,只有爱欲神殿表示会派祭司前来参会。”


    “早有预料。”黑发青年平静地说:“本次会议与贵族自身的利益是针锋相对的,他们属于‘被清算’的对象,不来也是正常,不必过于在意。”


    这甚至称得上“倒反天罡”——要知道在银鸢尾帝国的任何决策性组织,贵族、教士甚至大商人才属于决定性成员,能大发慈悲分给平民一两个席位已算是“公平”,哪有一个由奴隶组建、且成员中平民与奴隶占据绝大多数的组织反过来邀请贵族的道理。


    深感受到奇耻大辱的贵族们自然不屑于搭理这个崭新、稚嫩且混乱的组织。在他们看来,这些奴隶不过是一群趁火打劫、小人得势的暴民,等周边城市调遣来军队,立马便会重新滚回铁笼子里,何必自降身份和他们打交道?


    听出其中血腥意味的格雷文笑了笑,知道对方看不见,他习惯性地拿起文件准备继续同人口述,却被人从手中接过纸张。


    棕发青年愣住了,他微微睁大眼睛,颇为惊喜地问道:“您的眼睛——这是好了?”


    对方的全部心思都在文件上,闻言抽空冷淡且快速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应了一声,这种熟悉的冷肃与锐利却令格雷文松了口气,不由真心实意地为人高兴起来。


    “事情进展并不顺利,”见人看得格外认真,棕发青年不由苦笑道:“比如说贫民窟附近的船坞大工们愿意负责起整座船坞的运转,但是商会不同意。据说他们和罗斯金家族有合作,按照协议,现在这座船坞应该算作商会的财产,他们有权全权接手。”


    “我知道了。”黑发青年微微点头,他的身上总有一种令人镇定下来的力量:“等第一次会议结束后,我们会有答案的。”


    话音刚落,便有人推开门:“格雷文,幽灵先生——海上来的代表们到了!”


    夜晚的市政厅灯火辉煌。短短几天,煤油灯油腻腻的烟便熏黑了往日洁白的大理石砖。远道而来的客人们的影子,在墙壁上一个接着一个掠过,昏黄、巨大且朦胧,像是在梦中游走的魂灵。


    密闭的会客厅里,诺瓦沉默地注视着一张张风尘仆仆的、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孔。这些人就是莫里斯港第一次各界代表大会的特别受邀代表,来自五湖四海,来自各行各业。但是无一例外,都是些无产者们。


    来自卡萨海峡贼鸥码头海员工会的海员代表艾斯克·拉比,身边还有个小熟人,正是他的学生马代尔·拉比的弟弟杰克·拉比。


    来自博莱克郡煤炭工会的工人代表,是个带着眼镜的男人,自称“四眼”。典型的工人打扮,继承了前任主席盖德·马夫罗的沉稳和硬质胡须。


    来自白塔大学审判协会的学生代表伊凡·艾德里安,年轻人看起来成熟了许多,至少在看见师长熟悉的脸后没有欢呼雀跃着扑过来,而是冲人一个劲的抿嘴傻笑。


    其中还有一些出乎意料的陌生朋友,比如来自巴塔利亚高地纺织协会的代表,罕见的是位女性,由艾斯克·拉比介绍并担保。对方穿着简洁得体的裙装,高大、优雅且美丽。


    这位女士的身边则是巴塔利亚高地“麦穗”协会的主席,一名皮肤黝黑、头发花白的老人,耷拉下来的皮肤布满褐色的老年斑,眼睛却在闪闪发光。


    格雷文上前,一一问好并互相介绍。为了确保这些代表的人身安全,也是为了减轻对方的顾虑,此次邀约并不向全港的公众公开,只在内部进行。当然,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幽灵先生的人脉在起作用,格雷文并不认为一群由奴隶组建起来的、摇摇欲坠的组织会在短期内吸引这么多志同道合的同盟者。


    果不其然,在介绍到幽灵先生时,不少代表的眼睛顿时亮了。他迟疑了一下是否还要以“幽灵”这个代号相称,却看见那位先生主动上前一步,并且很有礼貌地脱下手套后才向人伸出手来。


    “诺瓦,《黎民报》的主编,来自白塔大学的前任神学教授。”这位先生甚至颇为淡定地讲了个冷笑话:“现在大概是教廷的在逃死刑犯。”


    在场除了知情者之外的莫里斯港人不由倒吸了口气。一些人从《黎民报》近期的发行内容中隐隐猜到了什么,但是在得到验证的那一刻,还是不由心生不真实感。


    ——传说中的诺瓦先生!活着的诺瓦先生!对方甚至亲自指导他们赢得了奴隶暴动的胜利,一些由于对方过于犀利严厉、且不留情面的行事风格,因而对人有些怨言的,现在更是一阵恍惚。


    “我是朱莉·沃森特,来自巴塔利亚高地的十二纺车同盟。”唯一的女士微微笑了起来,友善地和他握了握手:“早已听说过您的名字,诺瓦先生。您新改良的纺纱机为我们这些纺织女工节省了不少时间。如果您愿意的话,关于这些纺纱机,我们希望能向您请教一些问题。”


    “当然了,女士,我的荣幸。”黑发青年优雅地冲她微微俯身。


    他转而望向身边的老者,对方已经率先向人伸出手来:“本·拉杰,麦穗协会的总会长,为了提升粮价、降低税收而来。”


    他和蔼地望着眼前的黑发青年:“年轻人,你说被税收压榨得负债累累的农民,终有一天会被迫失去自由沦为奴隶,所以我们这些一无所有的人一定要团结起来——这一点我很认同,所以我就和朱莉一起来了。”


    第203章 会议


    诺瓦的目光逐一扫过与会者,那些或是粗糙或是温婉的面孔间飘荡着潮湿的盐味,还有矿物油与劣质烟草燃烧后的焦苦。


    “今天我们齐聚在这里,是为了见证。”黑发青年的声音并不高昂,但是在场所有人都在不由安静下来,认真听他讲话:“见证千百年来,安布罗斯大陆第一个真正由无产者组建、并为全世界的无产者而抗争的政党的诞生。”


    来自一无所有者的无数次起义与暴动,正在历史的余烬里闪烁,为真正的胜利炉火送上干瘦焦黑却数量庞大的柴薪。


    “我们此刻一无所有。”他举起逐影者们探听到的最新战报,带着出人意外的坦诚:“来自罗斯金家族的私兵舰队正在朝莫里斯港驶来,大概十天之后就会到达港口。其中至少有五位术士,三十位武者,还有三艘装满火炮的战列舰——而我们所拥有的,不过是一群刚刚砸断了镣铐,将自己的性命从奴隶主手中夺回,疲惫万状、伤痕累累的奴隶,堆积在军械库里的残缺战利品,还有一座破败不堪、被罪恶畸形的血肉产业浸泡已久的城市。”


    格雷文的脸色变得凝重。煤油灯将黑发青年的影子拉长,如利剑般贯穿了所有代表围绕着的长桌。嗡嗡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远方来客怀揣着希望与梦想而来,但同时亦满载着怀疑与担忧。


    没有人知道一枚正在蓬勃生长着的新茧中会孵化出什么,甚至无人知晓它是否会胎死腹中。


    ——可是眼前这个人,早已引领并塑造了无数不可思议的奇迹。


    “但是我们会赢,只要诸位愿意和我们站在一起。”教授微微提高了声音,将那些不安与质疑暂时压了下去:“我们还会继续抗争下去,直到用双手铸造胜利,就像我们正在打造一座属于无产者的城市,一个属于无产者的国家,乃至一个属于无产者的世界。”


    “——就算我们死去,我们的孩子,我们孩子的孩子,终将看到属于我们自己的黎明。”


    一份名为《无产者盟誓》的卷轴被递上长桌,它长得仿佛是一条正在汹涌流淌着的河流,从桌面垂下,滚过地面,在众人手中传递,被人类的体温一寸寸浸透。


    而这份卷轴在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刻,同样出现在莫里斯港第一次各界代表大会的每一位代表手中,连带着一份非常详细的计划书,还有一个属于崭新政党的名字。


    ——黎民党。


    莫里斯港的平民代表站在席上发愣,他们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份简直如同幻梦般不真实的产物。要知道在莫里斯港,金币只在贵族与商会的钱袋里叮当作响,和平民无关,他们只能通过艰苦辛勤的劳作,才能勉强在温饱线上挣扎。


    但是现在,这只由奴隶组建起来的政党,却站在市政厅的穹顶之下,向全莫里斯港人承诺,将保证每一个人的“基本生存权利”:取缔贵族与商会掌控的工厂与粮仓,设立公共配给制度;每一个人可以通过劳作换取工分,从而得到住房分配;诊所与学堂将向所有劳动者及其子女开放,药剂将不再是奢侈品……


    那双烟灰色的眼瞳严肃地注视着他们:“这些承诺不是领主或神明的恩赐,而是一同打碎旧世界后,我们自己共同获取的战利品。”


    商会代表是个看起来瘦削精明的中年男人,没等其他人说话,他率先站起来发难:“格雷文先生,‘幽灵’先生,非常慷慨激昂的演讲,真是令人感动——可惜感动喂不饱全港工人的胃。”


    “莫里斯港九成的船坞,商会都有参股。你们所瞧见的任何一艘在港口穿梭的船只,商会都会从中汲取一枚金币。假如没有商队输血,这座海港城市里的所有人马上就会被饿死。”他仿佛听见了什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东西,手掌啪得一声拍在桌子上,唇边的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而现在你们为了讨好这座城市里所谓的……‘无产者’们,却说什么以部分赎买的方式从商会手中没收工厂,交给那些连算数都算不明白的贱民?!”


    他似乎被自己这番话逗笑了,唇角的嘲讽越发浓重:“我发誓,当大工踏入船坞坞主办公室的第二天,来自巴塔利亚满载着昂贵香料的货船就会转向驶入灰桥港,至少那里负责核对账目的,不会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水手。”


    “您只是在偷换概念。”格雷文皱起眉来:“难道核算账目的是商会会长本人吗?”


    对方讥讽一笑,耸了耸肩重新坐了下来。


    “不必再谈,我们言尽于此。”他懒洋洋地说:“因为现在你们连向商会赊账购买粮食的资格都没有了——想必罗斯金家族对这个消息应该很感兴趣。”


    赤裸裸的威胁。


    “那么我想战时管制同样是合理的。”那位自称幽灵的黑发青年毫无波动地与他对视,直到看得商会代表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要知道这群奴隶依旧把持着全港的军械武装。


    他的声音很平静:“您可以赌,赌罗斯金家族是否会如港口驻军一般在大海上烧成灰烬,赌商会为此花费的金币是否会一去无回,赌未来商会是否会后悔没有答应今天的优待条件。”


    对方冷笑一声,拂袖而去,只丢下一句“我们拭目以待”,摔门而去的巨响令整个会议室的地面都在微微颤动着。


    “下一个问题。”黑发青年的指节扣在木桌上,声音里竟像是残余着某种金属淬火般的质地。


    “我们的粮食不够。”玛希琳举起手来,这些她同样在全港范围内奔走,并且凭着近乎魔法一般的亲和力,让不少莫里斯港人对这爽朗的红发少女颇有好感:“港口现在是被封锁状态,外界商队不会来到‘遭遇神罚’的莫里斯港,平均分配下去后,大概还有勉强可以维系十天左右的储粮。”


    一名码头水手忍不住焦虑地嘟囔着:“我们确实可以操起鱼叉,但如果商会真的不再向港内提供粮食……”


    “那些撤离港口的贵族的仓库里,其中应该还有不少带不走的粮食。”灰烬思考了片刻,皱眉提议道:“大概能够再支撑一段时间,但也不是长久之法。”


    “我们还有盟友。”格雷文微微笑了起来。


    一名老人有些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褪色的亚麻围巾从他的脖颈上滑落,露出脖颈处布满晒斑的松垮皮肤,看起来像是一个十足地道的老农民。


    “领主老爷的粮税官每年都像饿了一个冬天的田鼠,哪怕巴塔利亚的土地再慷慨,都会把打谷场搜刮得比教堂的地板还要干净。”那张苍老淳朴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但是巴塔利亚人总有法子,海洋会帮助我们。”


    “海神带来的馈赠不会太多,”他笑眯眯地冲面露惊喜的众人点了点头:“但挨过这段最为困难的时光却是足够了——就当是麦穗协会的见面礼。”


    “非常感谢您的慷慨。”教授冲老人点了点头,待对方坐下后,他注视着明显变得兴奋起来的莫里斯港人,不动声色地继续宣布道:“下一个问题。”


    这场涉及了整个莫里斯港方方面面人群的会议,以一种颇为离奇、却极为高效简洁的方式一直持续到了深夜,直到所有人都开始变得东倒西歪、困顿不堪,唯有眼睛还在闪闪发亮,像是在一齐做一场一致的梦。格雷文干脆宣布了休会,时间不多了,他们必须一边干活,一边继续讨论如何解决问题。


    异变却在此刻发生了。


    按理来说,所有参会者都已做了安全检查,确保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角落里一个面容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男人却是忽然拔出枪来,对准了正在主席台上低头整理资料的黑发青年,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诺、幽灵先生!”


    格雷文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的剑同样不在身边,只好随手抄起手边的椅子直接砸了过去,试图借此阻挡那枚射向黑发青年的子弹。但是比武者更快的是一个金色的人影,伴随着席卷了整座市政厅的狂风,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出现在幽灵面前,竖起的指腹轻轻点在子弹的弹头上。


    对方身披斗篷,带着兜帽,浑身上下仅露出一只手来。那枚金属弹头在他面前剧烈旋转颤动着,但最终还是不甘不愿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另一边逐影者已经迅速从阴影里浮现,将杀手控制住了。


    那人见势不妙,试图挣扎着逃跑,却被达尼加三下五除二地卸掉了四肢和下巴。


    “这家伙……”


    他简直咬牙切齿,对方竟然敢在一群刺客面前班门弄斧,性质更恶劣的是居然差一点就要成功了——但凡这是个术士,他们都能迅速觉察到法术波动,从而作出反应。偏偏对方是个普通人,还选择了用枪,前期安全检查不知怎的居然没查出来。


    这对逐影者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要不是他们的头儿去护送其余离场的代表了,怕不是要当场踹他们几脚。


    第204章 谜题


    差点被子弹击穿颅骨的人却是一点不慌,烟灰色的眼瞳冷静地倒印出尖叫声连连、兵荒马乱的会议现场。


    “镇定!”他用说了一整天的话以至于微微沙哑的声音,压下了所有代表的惊慌失措:“所有人远离窗口!”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功夫,几名冲出去的逐影者就从市政厅外拎回了两个刚刚离场的参会者,对方脸色煞白,手里还攥着被掐灭引线的土炸弹。


    刚才还试图掏□□杀幽灵的男人顿时脸色大变——要不是阻拦及时,现在的他会和市政厅里的各界代表一同被炸成尸块。


    阿祖卡淡淡瞥了刺杀者一眼,转而冲人微微俯身柔声低语着,呼吸全部钻进另一人的耳朵里:“先生,您有受伤吗?”


    对方下意识一颤,眉头微皱,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让他别靠这么近——但最终只是冷飕飕得丢出一句“无碍”。


    另一边的逐影者已经回归了老本行,持枪的杀手并非专业人士,只是被钱财收买的平民。被自己的枪在腿上开了血洞后便受不住了,崩溃地招供出幕后主使。


    商会。


    安排刺杀绝不可能是临时起意,只能说明那位理事前来参会不过是走个过场。莫里斯港的大商人们敏锐地发现,但凡任由这个新生的政党成长起来,必会触及商会的核心利益,将其扼杀在襁褓之内,才是利益最大化的方式。


    只不过这个世界的“商战”显得更加原始、粗暴且血腥。


    莫里斯港各界代表脸上的神情不由出现了剧烈的变化。这里的绝大多数人是平民,是工人,被商会掌控的工厂雇佣,所以不少人其实是担心会因此失去工作的——但是他们从未想过,商会居然会如此狠辣决绝,完全不顾市政厅里有多少无辜平民。


    “诸位,莫里斯港正式进入战时状态。”幽灵将双手按在主席台上,异常平静地宣布道:“军队会在天亮之前封锁商会的仓库,黎民党会接手船坞,召集民兵,战略资产充公后实施配给制度。”


    他的影子被煤油灯拉得很长,几乎耸立到天花板上。


    “我知道在座的各位,不少人得到过一些承诺,或是真实的好处。”


    那双仿佛看透了一切的烟灰色眼瞳缓缓扫视过在场的所有人,比刀刃折射而出的寒芒更加令人战栗。很多人被他看得坐立难安,一些人忍不住低下头来:“我也明白,莫里斯港并不信任一个新生的政党,也不相信它真能改变些什么——这很正常,总有一天,事实会证明一切。”


    “不过有一点,我需要告诉诸位。”幽灵的手指重重敲击着桌面,他的声音不高,其中蕴含的森冷血腥意味却令在场众人心头一惊:“任何试图破坏现有革命成果的,便是黎民党的敌人。”


    伴随着三声枪响,所有刺杀者当场死亡,脑浆混着鲜血淌了一地。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唯有黑发青年的声音在清晰回荡。


    “——面对敌人,我们绝不会留情。”


    ……


    “您早就预料到,商会会派人前来刺杀?”散会后,格雷文忍不住冲人低声问道。会前对方只嘱咐他安排奴隶军悄无声息地包围商会的各大仓库驻点,然后轻描淡写地告诉他,等会议结束后,僵持便会结束。


    “显而易见。”对方有些厌倦地揉着眉心,终于流露出些许疲惫来:“多刺激几次,总会有人会忍不住动手。杀死我引发党内震荡,总比任由工厂停运、金币一天天蒸发简单得多,也诱人得多。”


    格雷文张了张嘴,但终究还是忍住了询问的欲望——那名枪手,是眼前这位看起来如鬼魂般苍白的青年故意放进来的吗?


    他不是傻子。提前安排部署的奴隶军,配合默契的保护者,过于冷静迅速的反应……这位先生似乎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格雷文不由深深看了黑发青年一眼。


    对方并非一位纯粹的学者,满脑子理想化的天真念头,他甚至远比他想象中还要深谋远虑得多,也要狠辣果决得多。


    ……不过这正是一位合格的领袖所需的特质,不是吗?


    等到格雷文离开后,诺瓦忽然感到身上一暖 。早春的夜晚还是寒凉的,有人在他身上披了一件尚且带着体温的斗篷,仔细地在他颈下系好系带。他下意识抬起头来,任由对方的指节时不时轻轻触碰自己的下巴,浑然忘了自己似乎应该在生某人的气。


    最近所有人都忙得分身乏术,恨不得一个人当十个人用,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和人计较。


    救世主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地轻柔流淌:“后来那些扔炸弹的,真的是来自商会的杀手吗?”


    “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教授冷哼一声,凭着对方的敏锐,估计心里早有答案了:“商会还没愚蠢到这个地步,直接将自己推到全港人的对立面上,他们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他不过是顺势将所有黑锅都安在商会头上,减少接下来政策的阻力罢了。


    对方收回手来,沉吟片刻:“我猜猜……罗斯金家族?”


    诺瓦瞥了他一眼:“你怎么不猜是我安排的?”


    阿祖卡笑眯眯地看着自家宿敌:“如果是您安排的话,那两人就不会死。”


    毕竟他的教授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是一个很有原则也很讲道理的人。


    见人不理他,某位救世主继续没话找话:“达尼加那小子看起来被吓坏了。”


    “这次逐影者们做得不够好,不过刚好查漏补缺,帮他们做做实战演习,紧紧神经。”异界来客啧了一声,颇为傲慢地嫌弃挑剔道:“你们这些本地人都有个毛病,那就是太过于依赖魔法——这次我不过是使了点简单的小花招,结果居然没人看得出来。万一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那就不是现在这么简单就能了结的事了。”


    突然被大范围地图炮波及的“本地人”:“……我想您口中的‘小花招’,绝非常人所能轻易看透。”


    “别奉承我。”教授继续低下头来整理文件,冷酷地拒绝了对方不动声色的甜言蜜语,但他的语气还是变得几不可查得温和起来:“你也去休息吧,接下来还有场硬仗要打。”


    “……”


    有人轻轻勾过他的下巴,迫使他撞入那双美丽绚烂至极的蓝色瞳孔深处。


    “那么我呢?”那个人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温柔地低声问道。一种危险的预感令诺瓦的脊背忽然一阵阵发麻:“我做得足够好吗?先生?”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你做得很好。”


    一如既往的好,就像他最初给人赋予的评价——漫画男主,好使。


    黑发青年皱着眉伸手,试图推开对方靠得太近的脸:“别靠这么近,你的呼吸太痒了。”


    但是这一次他的抗拒没有像以往那般奏效。另一人抓住了他的手,顺势放在唇边亲了亲:“请再多夸奖我一些。”


    金发青年毫不客气地请求,或者说要求道。


    他的宿敌看起来有些愣怔,似乎从未想过会收到这种答案。


    但是对方出乎意料的乖,迟疑了片刻居然真得开口道:“你很强大,也很可靠,有你在,解决了很多问题,很让人安心……”


    他大概极少做这种事,干干巴巴地夸了半天后又再次陷入了沉默,终于忍不住皱眉看着他,似乎是在询问这些夸奖是否足够。


    阿祖卡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吻了吻对方的眼睛,温和而耐心地低声教导自家宿敌:“您该说你离不开我。”


    “……我离不开你。”


    “你不能没有我。”


    “我不能没有你。”


    救世主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强烈的蛊惑意味:“说……你爱我。”


    这一次回答他的是沉默,那双烟灰色的眼瞳平静地注视着他,平静而清醒,像是一轮俯瞰着人间的月亮。


    “……”


    阿祖卡缓缓垂下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捧住那个人的脸颊,温柔而庄重地亲了亲对方的额头,然后站直身,后退了一步。


    “抱歉。”金发青年无奈地苦笑道:“是我太心急了,对吗?”


    “夜很深了,您该休息了。”他将兜帽替人戴上,然后若无其事地向他的宿敌伸出手来:“来吧,我送您回去。”


    “——阿祖卡,我会注视着你。”


    救世主怔住了。


    他的月亮将手伸向了他,却不是抓住他的手,而是揪住了他的衣领,迫使他微微俯下身来,逼迫他直视着那双冷静至极的烟灰色的眼睛。


    “我不理解什么是爱,我只能承诺,我会一直注视着你。用我所拥有的一切引以为傲的理性,真正的、长久地注视着你,无论你是人类,是神明,或者是一本该死的‘漫画’中,那所谓的、可笑的‘男主’。”


    身为一名学者,教授一向对事实二字保持着绝对的敬畏与坦然。而这也代表着,他绝不会违背自己认真思考并严密推断后得出的最终结论,哪怕鉴定对象是另一个人,或者是他本人。


    “因为我离不开你,我不能没有你。”


    ——习惯早已深入骨髓,他已无法判定谁才是罪魁祸首,不论是来自对方的得寸进尺,或者是他自己的不断退让与纵容。


    “因为你是我为未来投注的唯一一份、也是最为危险的赌注。”


    ——他无法接受没有对方存在的未来,不论是出于理智,或者是源自情感。


    “因为你是……属于我的谜题。”


    ——迫使他不断思考、不断求证,以至于最终彻底深陷其中的谜题。


    第205章 恋人


    被抱住了。


    手掌紧紧扣在腰后,体温渗了进来,迫使他向前走,顺着掌中紧握着的、柔软又粗糙的布料向前走,直到彻底跌跌撞撞着,被一片陌生而深沉的海域无声无息地吞没。但是他不想挣扎。他已经无法“复原”了。


    罪魁祸首将脸埋进他的肩窝里,沉沉吐出一口气来:“先生,我好高兴……”


    他似乎真的很高兴,以至于呼吸都罕见变得略显急促,像是在努力压制某种冲动。诺瓦眨了眨眼睛,将手挣了出来,犹疑着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但是那家伙手臂越收越紧,开始觉得自己浑身骨骼被箍得隐隐作痛的教授终于忍无可忍了。他面无表情地抓住对方散落垂下的柔软金发,毫不犹豫地拽了一下。


    “松手。”黑发青年冷酷无情地说:“你要抱得我喘不过气来了。”


    手臂不情不愿地松开了。但是下一秒,对方又捧住他的脸,凑上前来吮吻他的唇角,一次又一次,诱导他因细微的麻痒张开嘴来,仿佛要将什么无比狂乱庞杂且柔软颤动着的东西全部反哺给他。


    轻轻的啄吻伴随着含糊不清的朦胧低语:“既然这样,我亲爱的,我恳求您允许我将拥抱兑换成亲吻……”


    他们站在寂静无人的市政厅的穹顶之下,月光被彩窗折射,在石砖上铺洒开一层轻薄透明的瑰丽光影,见证着人类千百年来的理想,阴谋,以及重建或摧毁世界的欲望,也清晰倒映出两个人的身影。


    教授冷冷地掀起眼皮,费力地后仰了些,严肃地指出了其中的不合理之处:“你都已经亲上来了,还向我恳求——唔!”


    待他好不容易再次挣脱出来时,已然像是个遭遇了海难、于沦亡的间隙中勉强浮出海面换气的求生者了。


    “你——够了!”


    他剧烈喘息着,用掌心按住那家伙的下半张脸,将人往外推。缺氧让他的大脑开始昏沉发胀,站了一整天的双腿有些酸软。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继续任由那些看起来格外温柔无害的舒适海水一点点将他吞没。


    对方哪怕被他捂住了嘴,蓝眼睛里依旧满载着笑意,黑发青年的语速不由加快了一些:“今晚我还要整理战备会议资料,明早要检查封锁情况,中午……”


    “我知道。”阿祖卡垂下眼睛,隔着手套轻轻吻了吻自家宿敌的手心,然后笑吟吟地看着对方皱着眉头,迅速将手从他的唇边收了回去:“毕竟您的行程是我亲手记录并安排的。”


    他松开手,任人炸着毛从他怀里逃跑,随后好整以暇地慢悠悠问道:“您以为我会在这里对您做些什么?”


    “谋杀?”他的宿敌正在平复喘息,闻言阴森森地瞥了他一眼,看起来似乎被亲得有些气急败坏:“也许明早就会有人发现我窒息而亡的尸体。”


    救世主沉默了一下:“抱歉,这确实是我的错。”


    他温柔且真挚地承诺道:“下一次我一定会多给您留些换气的时间,请您原谅我。”


    ……混蛋。


    诺瓦皱紧眉头。他的嘴唇内侧似乎被牙齿磕破了,用被吮咬到发麻的舌尖一抵,顿时泛起轻微的抽痛与淡淡的甜腥。有人用手指抚上他的嘴唇,伴随着微弱光芒散去,明显的不适开始消失。


    “我带您回去。”金发青年轻柔地扶住他的肩膀,这是打算直接借助风的力量。教授已经比较适应这种出行方式了,他伸手抱紧了对方的脖颈,以免中途摔下去——结果那人不动,在他疑惑抬头时不动声色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您现在应该亲我一下。”


    那双清澈美丽的蓝眼睛让他看起来简直格外真诚无辜。


    教授黑着脸:“你不要得寸进尺。”


    “不可以吗?”那家伙冲他委屈地垂下眼睛,月光下散发着浅金色光辉的眼睫可怜兮兮地颤动着:“我以为我们现在应该算是恋人,而恋人之间的亲吻应该是相互的……”


    “……”


    黑发青年深吸了口气,粗鲁地揪住另一人的衣领,然后对准那形状优美的嘴唇重重亲了一下,以至于在安静的夜里发出一声清晰响亮的水声。


    “可以了吗?”他阴郁地冲人眯起眼睛,颇有一副再敢无理取闹就要动手揍人的凶残架势。


    刚才没有咬人是他最后的退让。


    “当然,您做得很好。”某位救世主先生立即从善如流地称赞道:“哪怕在这一方面,您依旧是一位无可非议的天才。”


    天才与否暂且不提。第二天工作时,教授敏锐地发现,包括主角团在内的一些人会悄悄打量他的嘴唇,而且是偷看,生怕被谁发现似的——其实称不上明显,但是对于熟悉他的人来说,依旧能瞧出些许端倪。


    毕竟暴君整个人都苍白得像只会在阳光下融化的鬼魂,以至于些微血色都是引人注意的,更何况是这种惹人遐想的部位。


    迅速反应过来的奥雷,和稍作解释后同样反应过来的玛希琳对此的表态只有冲着某位救世主而去的白眼。格雷文私下里却忍不住有些纳闷。


    ……似乎也没听说过诺瓦先生有家室啊?但是以他的性格又做不出四处打听对方隐私的事来,毕竟那位先生性格再严肃古怪,依旧是一位容貌出色、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有一位热情似火的女友也不一定——但是每当他瞥见那双冷肃的烟灰色眼瞳时,又觉得自己在胡思乱想,甚至莫名感觉这是在亵渎那个人。


    ……总之完全无法将那张冷冰冰的脸,安到那些你侬我侬的小情侣身上去。


    教授本人倒是完全不在乎他人的视线与纠葛。封锁商会仓库的行动称得上顺利。由于是深夜行动,不少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捆绑严实,仓库中运转的守护阵法也被逐影者轻松破解。商会闻讯赶来的理事脸色异常难看,但在面对军队手中荷枪实弹的武器和逐影者的威胁时,对方终究还是咬牙选择了退让。


    船坞也被强行征用了,要求船坞的工人们对港口和捕鲸船进行简单改造,以便于进行海上防御及作战。所有惶恐不安的工人被组织起来,第一件事却是被一次性付清了之前被以各种借口拖欠的工钱与报酬。


    “没有坞主,没有督工,没有商会派来的理事。”用拳头将督工打趴下,替他们讨要回工资的,居然是个看起来颇为年轻的红发姑娘,对方身边还站着一个笑嘻嘻的娃娃脸青年:“接下来所有工人分成生产组、技术组和安全监督组,然后内部投票选出负责人。”


    “因为现在生产资料有限,工钱只能保持市面上的平均价。但是干活有工分,足够多的工分可以换取船坞的相应股份。”底下的工人们开始忍不住交头接耳,怀疑他们在开玩笑,那个娃娃脸的年轻人看起来却很认真:“也就是说当你们参了股,今后船坞所赚的每一笔钱,都会有你们的一部分。”


    “这群——土匪!强盗!”听闻此事商会会长气得在办公室里破口大骂。


    刺杀失败了,罗斯金家族的舰队要十天左右才能赶来莫里斯港,难道在此之前就只能任由这群低贱的奴隶胡作非为吗?!要知道工厂每停转一天,港口每停运一天,便意味着有无数订单和金币如流水般消失,这是商会所万万不能接受的。


    对于商会来说这十天度日如年,对于一个新生的政党来说,这十天却是稍纵即逝。


    直到格雷文来找他,诺瓦这才想起开会那天由于时间紧迫,一个政党最基础的人员架构只做了异常简单粗暴的安排,比如武装、宣传、监察和财务暂时分别由格雷文与玛希琳、达尼加、奥雷以及灰烬等人负责。


    “首席先生。”


    黑发青年正忙于手头工作,他看起来已经被文件堆淹没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


    至于某位神明,对方暂任了首席的秘书一职,正淡定地坐在另一边帮人处理文件。


    格雷文是来汇报召集民兵情况的,他看起来颇为憔悴,显然是没想到暴动成功之后的事居然会这么艰难、复杂且磨人。


    “除了一些实在活不下去的平民,少有莫里斯港人愿意加入我们,其中不少是乞丐和病人,甚至需要我们先消耗医疗资源进行医治。”棕发青年苦笑道:“您又说不能强征兵员,所以我们只能靠薪酬来吸引人——但是说实在的,我们没有太多钱。”


    “已经征集了多少?”对方看起来倒是一点不慌。


    “这个数。”格雷文默默将一份表格递给他。


    “比我想象中要好。”诺瓦仔细看完后,淡定地评价道:“不用着急,先着重军队内部的改革,一定要注重军纪问题——做好了自然会吸引人。”


    格雷文沉默了片刻:“……您似乎并不担心罗斯金家族的舰队。”


    教授微微眯起眼睛,他总感觉对方话中有话:“你想说什么?”


    “您身边的这位术士——恕我失礼。”格雷文朝向阿祖卡的方向,微微俯身表示自己没有冒犯之意:“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的实力,应该至少是一位圣者?”


    第206章 听从


    ……甚至可能是神。


    格雷文没有将话说死。如果对方是神,那么诺瓦先生和这位神明又是什么关系?


    灰烬曾在私下里同他猜测,也许“幽灵”是那位神明的神侍,遵循着神明的旨意行动——而这也可以解释对方那令人惊骇的、完全不像是人类应有的可怕智识。


    灰烬的思考很符合安布罗斯大陆本地居民的一贯逻辑,但是格雷文的本能告诉他,事实并非如此。


    高高在上的神明怎会愿意以一种……甚至可以用“骑士”来形容的姿态,出现在一名神侍身边?历史上再受神明宠爱的神侍也不可能有这种待遇。


    更何况这位学者还秉持着“神即人类”这种堪称亵渎的观点。


    尽管格雷文很少瞧见这位神的行踪,唯一几次打交道都是在诺瓦先生的参与下。但姿态和眼神是不会骗人的,在神明与人类之间,人类才是一切行动的主导者。


    所以要不是人类不对劲,要不是神明不对劲——或者说这两位其实都不太对劲。


    金发青年微微抬起眼来,格雷文几乎要后退一步——这位神明看起来似乎十分温和,脸上总是带着柔和的淡淡笑意,配合上那张令人不由屏息的脸,在阳光的笼罩下简直像是应该出现在远古史诗里、正义高洁的勇者与英雄,总有种令人不由自主去信赖他的魅力,


    但是过于完美的造物,同样会予以人异常恐怖的不祥预感,至少对格雷文来说便是如此。


    他说不上对方哪里不对,但是莫名的压迫感悄无声息地漫了上来,直觉拼命叫嚣着,要远离那个人,远离危险的源头,远离那双正在明朗蓝色瞳孔之下悄然涌动着的可怖存在。


    教授莫名其妙地看着棕发青年的瞳孔忽然放大了一瞬,手臂肌肉非常明显地紧绷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去摸腰间的武器。他好像是被什么吓到了,而这里能突然吓到对方的东西,显然不会是他。


    他狐疑地扭头看了自己的助手一眼。对方迅速捕捉到他的眼神,微微侧过脸来,带有询问意味地望着他,蓝眼睛一如既往的温柔清澈,其中泛着点点笑意。


    诺瓦:“……”


    奇了怪了,光看微表情这家伙现在似乎挺正常啊。


    “我是什么实力并不重要。”见人似乎没有起疑,阿祖卡不动声色地转过头来,异常平静地说:“因为我不会插手处理罗斯金家族的舰队。”


    其实这也和他不曾深入插手部分事态发展的原因一致。


    神明的存在对于这个世界的人类来说,依旧是超常的。自从成为神明以来,阿祖卡开始逐渐可以感知到名为“信仰”的存在,这些柔软纤小、发着微光的透明触须主要来自纳塔林人和身边的同伴,在他的本源周围无意识地蠕动着,伴随着窸窸窣窣的祈祷声,可怜兮兮地试图触碰他。


    他没有搭理它们,任由其中的一部分渐渐消散——但是如果他愿意的话,他甚至可以顺着这些触须深入“信徒”的本源,将那些柔弱的人类灵魂玩弄于股掌中,难怪无数神明抵挡不住这种诱惑。


    只是征服与操纵从来都不是教授的初衷。那个人所求的永远都不是摧毁敌人的肉体,而是比这艰难千百倍的东西,是连神明都做不到的东西,他的插手甚至会毁了它。


    ——他要的是属于人类的觉醒,而抗争与变革之神十分赞同这一观点。


    后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些名为“信仰”的触须很烦。


    现在还好,数量不多。但是万一哪天有成千上万的透明发光触须扑上来,吵吵嚷嚷、欢欣鼓舞着试图让他敞开本源迎接它们,成为无数信徒至高无上的唯一主人——某神完全没这个兴趣,只觉得分外吵闹,甚至还颇为膈应。


    格雷文并不知道这位哪怕在诸神中依旧堪称一朵奇葩的年轻神明在想些什么,他只是在那令人屏息的可怖压迫感中尽量保持镇定。


    ……难道说这是一次警告吗?棕发青年紧张地想,由于他的探究与冒犯?


    是诺瓦先生开口解救了他:“他不会出手,此次危机必须要靠我们自己度过。”


    “因为他太强。如果由他动手,黎民党完全没有成长的契机,这和我们的初衷相违背。”这位先生哪怕夸赞人,语气依旧十分寡淡无波。但是格雷文却忽然感到浑身一松。再一晃眼,刚才在他眼里还宛若天灾般可怖的金发青年眉眼柔和,看起来简直无害得要命。


    教授想了想,又出声安慰道:“不必紧张,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你会产生疑虑是正常的,你可以向我提出质疑。”


    “你很敏锐,能够从有限的讯息中推断出这些东西。”他甚至颇为大方地夸赞道:“但是有些事暂时不能告诉你,希望你能理解。”


    忽然浑身又一阵毛骨悚然的格雷文:“……”


    ……几乎可以下定论了,格雷文颇为头痛地想,他的预感没有出错,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那位神明确实不太喜欢他。


    棕发青年沉默了片刻,忽然闭了闭眼睛,低声说道:“会死人。”


    教授安静地注视着他。


    “仅凭我和奴隶军,也许还有玛希琳小姐,我……不确定能否对抗三艘战列舰。”他凝望着那份他刚刚亲手交出去的名单,每一个名字代表着一条人命,其中不乏和他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战友与兄弟。


    这将注定是一场无比血腥的对战。


    也许他可以以一人之力牵制船上绝大多数术士和武者,但是伤亡依旧不可避免,甚至颇为惨重。在暴动开始之前他早已做好了自己与其他人必死的心理准备,但是在胜利的狂喜之中,他又开始变得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也许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领袖,格雷文苦笑着想,他做不到完全理性,做不到狠下心来付出“必要的代价”。一种明知不对但依旧无法消散的情绪在巨大的压力下悄然生长着……假如有“人”可以出手相助,让牺牲人数少一点、再少一点呢?


    那位先生似乎已经明晰了他那一切深藏在内里的怯懦与软弱,格雷文不由狼狈地垂下眼睛,试图避开那双冰冷明亮的烟灰色眼瞳。莫名的,这让他不由想起当初被迫沦为奴隶时,在黑暗的地牢中呆了足足一年后才再一次瞧见星空时的场景。


    那是一种被那无与伦比的绚烂星穹所震慑、所屏息、所吞没的错觉。


    “抗争总会死人。”黎民党的首席平静地说:“你我都是预定的牺牲者。”


    棕发青年苦笑道:“能死得少一些总是好的。”


    “这话本身没有问题,那么你打算做些什么?”那个人在格雷文微微瑟缩的瞳孔深处毫不留情地问道:“训练军队,完善战略,打造武器——还是跪下向强者甚至向神明祈祷?前者与后者可是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意义。”


    “……”


    “如果只有身上的镣铐被砸开了,束缚灵魂的镣铐却没有,那么这些由奴隶转换而来的战士将会永远深陷‘被拯救’的被动叙事中。这对于一支军队来说,甚至比增长的伤亡数字还要致命。”那双灰眼睛严厉地望着他的灵魂:“格雷文,作为奴隶暴动的带头人,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抱歉,首席先生,”格雷文沉默了片刻,忽然坚决地向人微微俯下身来:“是我最近心态不对,我会尽快调整过来。”


    黑发青年不置可否地垂下眼睛,只是用笔尖在纸上点了点,冷飕飕地说:“而且你怎么知道伤亡会很多?”


    格雷文一愣,便听见对方异常傲慢地宣布:“与其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明上,你还不如选择相信我的头脑。”


    他铺开地图,放上几枚笔帽充当敌我双方,然后示意格雷文上前观看战况推演。伴随着对方的讲解,格雷文脸上的表情开始出现剧烈的变化,疑惑,惊讶,恍然大悟,最终停留在毋庸置疑的震撼上。


    前世凶名赫赫的奴隶将军哪怕现在尚且处于青涩阶段,但天生的战争头脑依旧令他迅速判断出,眼前这诡谲多变、堪称天才的战术可行性极高,完全有可能在全歼敌人的同时将伤亡拉到最低。


    “本来是准备在下一次战备会议时,再和你们一起讨论这版计划的。”教授微微扬起下巴,矜持地接受了对方的惊叹与夸赞。


    处理好这家伙的问题后,眼见人满载而归着准备要走了,他又忽然将人叫住了。


    “其实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我希望你能保守秘密。”


    得到慎重的承诺后,黑发青年分外严肃地说:“每使用一次力量,阿祖卡都会付出非常危险且沉重的代价,甚至会危及他的性命。”


    神力的使用是会逐步导致共鸣加剧的——当然,远没有他所说的那样严重,毕竟对方还是一位十分年轻的新神。但是教授并不希望身边一些值得信赖的人,渐渐因对方的强大而潜移默化地认为,此人所付出的一切代价都是理所当然、不值一提的。强大并不代表着可以遮掩牺牲。


    ……这也是为了团队和谐,他想。


    “所以这一次我不允许他出手。”在救世主陡然软下来的眼神中,暴君格外专断地宣布道:“而他听我的。”


    第207章 海战


    不同于白日,深夜的大海呈现出一种仿佛能够吞没一切的恐怖。无论多么昂贵的桅灯,也仅能照亮眼皮底下的海域,再往前,那些深沉涌动着的海浪像是会吞吃光线似的,直到触目可及的一切都陷入一片虚无的黑暗当中,唯有脚下的海水翻滚着未知的泡沫和低语。


    海神信仰因此而生。


    在最大也是最奢华的战列舰光荣号上,达伦·罗斯金注视着眼前的深黑,嘴里叼着雪茄。罗斯金家族送来莫里斯港镀金的小少爷被砍掉了脑袋,失去继承人的家主震怒,眼见王庭无暇出兵,干脆不惜花费重金,派遣了三艘全副武装的战列舰驶来这座疑似“遭遇神罚”的港口城市,势要将那些胆大包天的奴隶全部吊起来烧死在海岸线上。


    莫里斯港的财富堆积如山,当地商会也向罗斯金家族伸来了橄榄枝。一群奴隶而已,若能成功,既能在家主面前挣上脸,又能咬下一口油来,简直是十足的美差——假如没有“神罚”的话。


    白日骤黑,动物死亡,建筑腐坏,还有失去诸神庇佑的术士,悍不畏死的奴隶,无头苍蝇似乱转的军队……在消息灵通的吟游诗人口中,莫里斯港已隐隐有了被诸神厌弃的名头。


    靴底的甲板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夹杂着利爪抓挠铁器的刺耳声响和含糊的嘶吼声。猝不及防的达伦·罗斯金扶住一旁的桅杆,嘴里的雪茄都掉了下来。


    “该死,那东西又怎么了?!”他压低声音咆哮道:“让它安静些!”


    “指挥官,它需要进食。”站在他身边的术士低声说道:“我们已经饿了它太久了。”


    “就不能再忍一天吗?”达伦·罗斯金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莫里斯港那群奴隶的血肉才是最适合这畜生的晚餐。”


    “……很抱歉,指挥官。”那名术士为难地回答道:“但是如果让它饿极了,发了狂,我担心它会先将我们掀进大海里。”


    于是两名士兵拖着一名神情呆滞的奴隶,将那瘦骨嶙峋的倒霉鬼推进了黑洞洞的最底层船舱,又迅速将舱门牢牢锁住,生怕自己也被那怪物一起拖拽下去。


    伴随着一声惊恐凄厉的惨叫,和一阵低沉的嘶吼,接下来唯余有咀嚼骨骼、撕扯血肉的细微响动,窸窸窣窣的,不少士兵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再看船舱的方向。


    黄昏降临时,罗斯金家族的瞭望手终于在一片昏黄中隐隐瞧见了莫里斯港口那雕刻成四位主神模样的高大灯塔。


    “打开雷霆号角。”达伦·罗斯金冷声命令道:“告诉莫里斯港人,舰队会等到太阳落山。如果在此之前他们能够交出所有反叛的奴隶头目,尤其是杀死罗斯金少爷的凶手,那么罗斯金家族会对全港曾经协助奴隶的平民犯下的罪既往不咎。”


    “但是如果太阳落山之前,罗斯金家族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魔具“雷霆号角”忠诚地复刻下指挥官所说的每一句话,在莫里斯港的上空厉声回荡:“我,达伦·罗斯金,以罗斯金家族之名发誓,整个莫里斯港将会沦为一座被火焚烧成灰烬的死城!”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太阳逐渐西斜,暮光从灰黄的云彩裂缝倾泻而下,倒在紫红色的浪尖上。最左端的黑夜与死亡之神萨缪尔的雕像已经彻底隐入阴影,而最右端的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的枪尖还闪烁着最后一抹金芒。


    达伦·罗斯金有些不耐烦了。他举起手来,示意舰队炮手将炮口对准沿岸建筑和码头,准备开火射击。


    但是一艘孤零零的捕鲸船突然出现在海面上,由于要在远洋和鲸鱼搏斗,获取珍贵的鲸油,它为了速度与灵活性抛弃了体型,因而在三艘庞然大物面前,它简直异常娇小,仿佛轻轻碰撞一下就会碎裂。


    捕鲸船离他们越来越近,桅杆上悬挂着一条猩红的破布,被海风撕扯得猎猎作响。甲板上站着一个男人,衣衫破损,高举双手做投降姿态,头巾蒙着脸,看不分明五官,只能隐隐可见额头的黑血印记,这卑微的姿态令达伦·罗斯金挑起眉头。


    投降,还是诱敌?无所谓。他冷笑一声,夺过手下的枪,对准了那人的眉心就是一枪。对方直接被炸烂了头骨,身体后仰了一下,但是怪异的没有摔倒下去——还没等达伦·罗斯金深思,伴随着轰然一声巨响,整只补鲸船顿时变成了一只火球,照红了身下的海水。


    “指挥官,快看海面!”瞭望手尖叫起来,三艘战列舰的周围突然一股脑地浮现出数百个漆黑的鲸油桶,正在汩汩淌出浓稠发亮的液体,某种刺鼻的硫磺味混着油脂的腥臭扑面而来。


    捕鲸船的火焰遇见油脂顿时窜得更高,迅速在海面上蔓延,竟在浪涛中顽强地燃烧着,贪婪地舔舐着战列舰的船体,几乎要窜上桅杆。


    船上的人不由有些慌乱,达伦·罗斯金却是冷静下来,高声厉喝道:“慌什么!这群贱民见识短浅,你们也不懂吗?这可是有法阵保护的船,就算烧它个三天三夜也不可能被烧坏!”


    但是事态似乎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简单,有士兵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指挥官!我们的炮口好像变形了!”


    达伦·罗斯金猛地推开士兵,扑到侧舷,不顾熊熊的火海向下望去。当他看见那些伴随着汹涌海水倒灌进炮管的、颜色奇怪的油脂,甚至在诡异的高温下令暴露在外的炮口都开始出现软化形变时,脸色终于变了。


    法阵确实无法保护炮口,这几乎是唯一的缺漏,但是那些贱民怎么会知道——现在会炸膛的火炮到底是攻击敌人,还是攻击他们自己?


    更重要的是,如果因为炸膛激怒了船舱深处的那个东西……


    “该死,这群阴险的奴隶在油里加了东西!”他急促地喘着气,咬牙切齿着发布命令道:“离开这片被油覆盖的海域!没有我的指令,谁也不许开火!”


    “报告指挥官!我们的身后出现了大概十艘小型船只!”


    达伦·罗斯金闻言一愣,却是阴森地冷笑起来。


    “术士准备!”他厉声喝道:“给我炸沉那群杂种!”


    回答他的号令声的,是数百朵自港口冉冉升起的橘红色火花。奴隶们将从军械库中拖出的炮台调整成仰角,正式开启了反击。


    教授站在港口灯塔神像的眼眶里,夜风将他的衣袖吹得鼓起,毫无感情的烟灰色眼瞳里倒映出法术与火药的刺目火光。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海面上的战局。


    感谢商会的“慷慨馈赠”,他们从仓库中居然翻出了一批魔具,虽然并不高档,但是其中有一批便携式水晶球,足以让战令迅捷地传递下去了。


    伴随着他有条不紊的指令,那些小巧的捕鲸船在海上简直如一只只灵巧的游隼,在敌人的不知不觉中将三艘战列舰一点点分割开来。


    ……该收网了。


    达伦·罗斯金用力攥住弦窗边缘。他所乘坐的光荣号被那些该死的小船围住了,它们显然经历过改造,船头添加了撞角,反射出诡谲的冷光。每当术士试图施法,总有来自莫名方向的炮弹骚扰,导致法术准头大减。


    偏偏一等他们离开火海区域,这些小船便如苍蝇般,不惧撞船的危险围着他们转,搞得术士们束手束脚的,不敢施展大规模法术。


    很快,第一个爬上光荣号船舷的人影,正式拉开了接舷战的血腥序幕。格雷文迅速劈开了一名武者的上半身,又侧身躲过擦着耳朵飞过的子弹。


    血令重剑剑柄变得滑腻,好在他已提前用布条缠绕在掌心里。格雷文瞄准了那名脸色难看、应该是舰队指挥官的男人,毫不犹豫地用重剑开路。面无表情的棕发青年看起来简直像是一座行走的血肉碾盘,周围的敌人甚至开始下意识地为他让道,撕碎队形是迟早的事。


    达伦·罗斯金扭头望向茫茫大海。不知何时,三艘战列舰已经被彻底分割到哪怕炮弹都无法互相击中的海域,其中一艘甚至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显然法阵核心已被击穿,船上的士兵一部分已经化为了惨叫着的火球,还有一部分开始争先恐后地往海里跳。


    ……大势已去,如闪电般迅疾,他们甚至没有踏上莫里斯港那遭遇诸神诅咒的土地分毫。


    达伦·罗斯金踉跄了一下。他慢慢抬起头来。泛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棕发奴隶那双如野兽般的琥珀色眼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单词:“……放那东西出来。”


    身边保护他的术士猛地瞪大眼睛,看疯子似的瞪着他:“这种情况下它会不分敌我,将我们一起烧成灰烬!”


    “放它出来!”达伦猛地拔出剑来,将剑锋抵在术士的脖子上,厉声呵斥道,眼球里布满了狰狞的红血丝:“与其任由罗斯金家族的战舰被一群肮脏的奴隶占领,我倒宁愿陪着它一起化为灰烬!”


    陪在教授身边的阿祖卡突然眉头微蹙。


    风中传来的动静不太对——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第208章 领地


    硫磺的气味越来越浓,混合着血的腥臭。格雷文几乎已经对这刺鼻的气味麻木,他一脚踹开面前挡路的无头尸体,准备继续劈开血肉的剑锋忽然一顿。灯塔神像眼眶中的光闪烁了三下,这是全体撤退的命令。


    ……不好的预感。


    棕发青年与其余人对视了一眼,直接放弃了近在咫尺的罗斯金家族的指挥官,毫不犹豫地往船侧跑。


    这十天来,他们所接受的训练归根到底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听从命令。没有反驳,没有质疑,没有个人意志——他们只需听从来自一层层传递下来的、冰冷机械的指令,然后活下去。


    “想跑?晚了!”


    光荣号的甲板突然剧烈震动起来,伴随着龙骨扭曲的哀鸣,和某种生物含糊不清的咆哮声,船上的众人惊恐地大叫起来。一些人跌进海里,被浪花吞噬,还有一些人猝不及防地掉进甲板炸开的裂缝深处。达伦·罗斯金的靴子同样深深陷入缝隙中,雪茄从他手中掉落,滚出一连串的火星。


    但是他在大笑,凸起的眼球满怀刻骨的仇恨,牢牢锁住那些将他拥有的一切毁于一旦的卑鄙仇敌。


    伴随生着巨大尖刺的黑色背脊彻底撞碎甲板的轰鸣,达伦·罗斯金嘶吼着发出了最后的诅咒:“一起下深渊去吧!”


    一只漆黑的巨兽,歪歪斜斜着冲向天空,贯穿利爪与翅膀的、足以三人环抱的粗大铁链已经断裂开来,底部坠着铁板的碎片。


    它的翅膀和吻部皆被锁链和魔具捆住了,这让它飞得极为费力,甚至跌跌撞撞地一头扎入海面,激起山峦般的浪墙。其余两艘勉强完好的战列舰被巨浪拦腰砸下,一些跌入海中的人甚至来不及惨叫便被重重压入海底,彻底失去了再次看见天空的资格。


    “罗斯金家族疯了!”格雷文听见灰烬在对着便携式水晶球大喊大叫:“一只龙!这他妈的是一只巨龙!”


    龙有许多亚种,但其中最为古老、最为稀少、也最为可怖的唯有一种,以“巨龙”之名统一称呼。一只成年巨龙至少是九级魔兽,换算成人类的体系,离圣者只有半步之遥。


    幽灵的声音在水晶球里冰冷地响起:“准确来说,这是一只末日领主的幼崽。”


    末日领主,凶名赫赫的火系巨龙,以体型巨大、脾气暴躁著称。吟游诗人口中毁灭某个城市或国家的恶龙,经过查证绝大多数就是它们,其名号便代表着末日将至。


    而罗斯金家族这群蠢货居然把一只最讨厌水的火系巨龙扔进了海里,哪怕只是一只巨龙的幼崽。陡然接触大量的海水并不会令这暴躁至极的生物“冷静”或“害怕”,但一定会让它——发狂。


    “立即启动第四预案。”


    在一片绝望的慌乱中,那个人的指令依旧清晰冰冷,将所有人因恐慌而发胀的大脑浸泡在冰水里:“不要慌,就按照我们演练的那样做——这不是一只成年巨龙,况且还要挣脱身上的束缚,我们还有时间。”


    ……他是怎么做到的?哪怕形式危急万分,灰烬还是忍不住想,好像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在那个人的预料之内——究竟怎样才会令他的情绪产生真正的波动?


    捕鲸船在试图迅速远离这片潜藏着一只巨龙的海域。海水突然开始泛起剧烈的、大大小小的气泡,就像被烧开了一样。海面之下隐隐呈现出一种耀目至极的橙红,那些如爆裂火焰般的色彩甚至越来越明艳,也越来越灼热。


    终于,海面上失去行动能力的战列舰之间,一只巨大的黑龙破水而出,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怒吼。它的鳞片边缘呈现出一种极为耀眼的橙红,这让它看起来简直像是一座岩浆喷涌的活火山。如红宝石般明亮璀璨的龙瞳里唯余有鲜明的仇恨,还有极度的饥饿。


    饥饿会令龙虚弱,但也会令它们彻底失去理智。


    末日领主幼崽毫不犹豫地将首要复仇目标,选定为那群用大量魔具、药剂和法术令它昏昏沉沉,又将它困在大海深处,用铁链贯穿他的翅膀和爪,甚至还不给它提供食物的可恶人类。


    黑龙露出了利齿,烈焰在巨龙的翼膜上翻滚,炙热的火浪顿时席卷了三艘庞大的船只,被铁链贯穿的龙爪深深扣入断裂的龙骨,发出恐怖的断裂声。


    “……诸神呐。”


    幸存的奴隶军眼瞳深处倒映着这如末日般的场景。他们不敢停留,趁着巨龙在发泄怒火,拼命试图逃离这片要命的海域。但是总算将船只撕成碎片的巨龙,又将仇恨的目光投向了正在海面上奔逃的蝼蚁。


    它飞了起来,宽大的翼幅遮盖天空,下颌大张着,喉咙里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灼目光亮瞄准了海面。


    灯塔之上的黑发青年扶着石壁的手指泛着青白,他攥紧了手中的便携式水晶球:“港口小组听我命令,预备——”


    一声悠长嘹亮的龙吟撕碎了夜空,也令那只末日领主将喉咙里的火焰噎了回去,下意识仰起头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唯有救世主缓缓闭上眼睛,他甚至感到自己的额角开始抽痛。


    另一只巨龙在莫里斯港的云层深处显出身形。


    捕鲸船上,有人呆呆地望着被火照亮的天穹,绝望地喃喃着祷词。神啊,难道莫里斯港真的是神罚之地,已经遭受诸神的厌弃?


    足足两只巨龙——古往今来所有被恶龙毁灭的城市与国家都不曾过有这种待遇。


    那是一只和末日领主幼崽差不多大的巨龙,甚至还要再娇小些。形如巨鸟,雪白的身形流畅纤长如梭。


    一只极其罕见的风行者,颈上还系着编制着繁复奇迹花纹的苍色经幡,正向着港口俯冲而下。


    就在奴隶军们心生绝望之时,那只风行者却是毫不犹豫地将利爪瞄准了末日领主,以闪电般的迅疾将那只黑龙从空中打落下去,迫使它跌进海里。


    艾泽拉扑腾着翅膀,愤怒地尖叫着,毫不犹豫地利爪插入黑龙的皮肉里,疼得对方大声嘶吼起来。


    这座城市里有主人的气息,一定也是对方的领地。它飞了许久,迷了许久的路,还要费劲巴拉地借着云层的遮掩躲避人类的视线,这才找来这里。但是现在居然又出现了一只陌生的巨龙!


    入侵者!小偷!艾泽拉愤怒地扑腾着翅膀。能和阿帕奇谷的纳塔林人饲养的柔弱同类共享领地,只是因为它是一只宽宏大量的好巨龙,但并不意味着艾泽拉能够容忍另一只巨龙侵犯它的领地,就算是龙崽子也不可以!


    没错,主人的领地就是它的领地!


    尚且一头雾水的末日领主茫然地将脑袋从海水里挣出来。好不容易用火烤干了自己,结果又被弄得浑身湿淋淋,这几乎让它气疯了,毫不犹豫地对准那只快要成年的同类就是一口火上去。


    火焰滚过风行者身上如金属般坚韧锋利的白色羽毛,却没有造成任何伤害,甚至只是让其变得更加耀目。但是艾泽拉脖子上系着的经幡可没有那么耐高温,瞬息间便化为了灰烬。


    艾泽拉:“……”


    主人!亲手做的!围脖!


    同样被气疯的白色巨龙开始追着黑色巨龙大打出手,捕鲸船和港口上的人类简直看呆了。天空和海面被两只巨龙搅得天翻地覆,也许是年龄尚小,加上饱受饥饿与虐待,黑龙迅速开始落入下风。


    等教授赶往港口,接到回港的奴隶军时,那边属于龙的战争也已落下了帷幕。风行者拖拽着如死狗般的末日领主,将其丢在海岸上,一爪踩在对方的颈上,兴奋地扬起头来尖啸,悠长的龙吟声彻底响彻了整座莫里斯港。


    “首席先生,”格雷文忍不住小声问道:“难道这也在您的预料之内吗?”


    “请告诉我们这也在预料之内。”灰烬呆滞地盯着那只耀武扬威的风行者。对方正在空气中嗅闻着什么,他希望这不是在享受人肉的香味,并且准备将整座莫里斯港当做得胜后的大餐奖赏。


    “艾泽拉。”


    艾泽拉忽然激动地扬起脑袋。风送来了主人的声音,但是看不见人影——没关系,这是他们经常玩的捉迷藏游戏。


    夸我,我再一次打败了入侵领地的坏龙!它抖动着头上的羽毛,矜持地等待着来自主人的夸奖。


    但是晴天霹雳似的,主人的声音颇为严厉:“我记得我走之前,告诉过你要留在阿萨奇谷,保护余下的纳塔林人。”


    所有莫里斯港人瞧见那只风行者忽然愤怒地耸起脖子炸开羽毛,发出快速的刺耳尖叫,简直像是在和谁隔空吵架——然后对方忽然轰得一下飞了起来,掀起的气浪差点将港口的船和人一同掀翻。


    它在众人紧张万分的注视下,于天空盘旋了几圈,但是似乎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然后那只风行者头也不回地转身冲进云层,瞬息间便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下了一只奄奄一息的末日领主,和一连串伤心又愤怒的啸叫。


    ……诸神啊,它看起来居然有些,委屈?


    第209章 决定


    天边已经露出朦胧的曙光,黑龙幼崽奄奄一息地趴在海岸上,蜿蜒了十余米,大半个身体被海水冲刷着,锋利的脊刺几乎全断了,正伴随着呼吸缓缓淌出血来,又被海水冲淡。


    但是这只极度厌恶水的火系巨龙已经没有力气了,冰冷明艳的鲜红龙瞳被发白的眼睑薄膜遮挡了一大半,唯有鼻子里喷出的、带着火星的呼吸,勉强证明对方尚且活着。


    龙对同类不会留情,不少肉食龙甚至会以体型娇小的龙为食。巨龙之间的互相残杀同样常见,不过它们一般不会伤害龙蛋。风行者选择留了这只末日领主一命,也许和对方尚是幼崽不无关系。


    “首席,小心。”格雷文拄着剑,警惕地挡在黑发青年面前:“马上要进入这只龙的喷火范围了。”


    是错觉吗?他有些困惑地想,对方那双一向冰冷无波的烟灰色眼瞳,此刻正在黑暗里闪闪发光,带着某种令人悚然的狂热好奇,像是准备用眼睛将那只黑龙开膛肢解再剥皮抽骨。


    “不必担心。”但是那个人还是耐下性子和他解释道:“它咽喉之下的鳞片缝隙颜色暗淡且发瘪,说明这只末日领主的囊袋已经空了,没有‘燃料’自然也无法喷火。”


    教授对“龙”这种异世界特有的生物不可能不感兴趣,奈何这个世界已经逐渐步入魔法衰落、工业崛起的末法时代,传说中的巨龙,只在吟游诗人的口中出现。


    好不容易在阿萨奇谷遇见了一只,可惜在当时的他看来,那只巨龙是当地宗教领袖的所属物,他也不好开口申请些羽毛鳞片皮肤血液骨骼……能够得到一只羽管已经算是意外之喜。


    后来和人混熟了,结果龙也没了——但是现在又有了一只现成的研究对象。


    末日领主正在装死。那只白龙似乎离开了,但是它也不敢确定对方是否会再次回来。


    可恶的家伙!它愤怒地磨着牙,这里又不是那只白龙的领地,突然发狂追着它打做什么?还打完了就跑,把它丢在这里让一群人类看笑话!


    余光中,它忽然瞥见了一个人类正在向它走来。黑龙幼崽顿时大怒,一只几近成年的巨龙欺负它也就算了,现在小小的卑鄙人类居然也敢前来冒犯!


    ——而且那个黑头发的人类让它感觉很不好,总有种想要炸开鳞片转身逃跑的怪异冲动。


    幼年巨龙远没有成年巨龙的狡猾,压根不会遮掩情绪。莫里斯港众人惊恐地看着那只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龙,正冲着他们的首席发出威慑的低吼,抬起前爪就试图抓下去——但是它的爪子忽然在空中僵住了,呜咽了一声后又迅速缩成一团,试图将自己伪装成一只尚未孵化的龙蛋。


    ……发生了什么?众人忍不住面面相觑,难不成他们首席的威慑力已经蔓延到了非人种族身上?


    遮掩身形跟在教授身边的阿祖卡收回带着杀意的冰冷视线。龙是高智商生物,同样也会审时度势,明白谁才会轻易杀了它。


    但是黑发青年没有趁机对龙动手动脚。他只是以渴望的眼神近距离观察了那只末日领主一会儿,直把龙盯得鳞片炸起,转而嘱咐同样赶到他身边的玛希琳:“血色集市应该有专门对付魔兽的办法,等奥雷回来,让他想办法先控制住这只巨龙。”


    “不杀了它吗?”红发姑娘盯着那只正在从眼睑缝隙中偷看的末日领主幼崽,严肃告诫道:“龙是报复心很强的生物,特别是巨龙,哪怕是幼崽也很难被驯服。”


    海上遭遇龙群是船只遇难的最普遍原因之一。


    “准确来说,是暂时不杀它。”


    教授抬起头来,望着海面上绵延的、被火烧得漆黑的船只残骸,语气逐渐变得冰冷:“罗斯金家族从哪里搞来了一只末日领主幼崽,为什么带着它跑来莫里斯港——我们要先搞明白这个问题,龙活着比死了用途大。”


    救世主曾经提到过的来自极北之国弗尔洛斯的冰霜系巨龙白噩梦,同为被人类利用的巨龙,这微妙的巧合令他有些在意。


    诺瓦恋恋不舍地看了末日领主最后一眼,终于坚决地转身离去,开始处理战后的善后问题。


    等到安排后勤小队前往海面打扫战场、进行战后损失估算、将伤者送去医治、确定死者及其家属名单、统计抚恤金等等一连串事宜安排下来,太阳都已经开始西移。


    回到安全屋后,始终表现得泰然自若的黑发青年突然踉跄了一下。


    熬了将近两天一夜,高度神经紧张之后的陡然放松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被烧毁的尸体,被海水泡得发胀的尸体,被斩杀被贯穿的尸体……隐隐作呕,他缓缓闭上眼睛,然后冷静地判断得出,自己已对战场、杀戮以及人类的大量尸体开始逐渐感到麻木。


    ……这是好事,也不是好事。


    身上忽然一暖,等诺瓦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人脱去外衣塞到被子里,手里捧着一杯热牛奶。名为“恋人”的存在正坐在他的床边,低下头轻轻吻了吻他紧抿的嘴唇。一时之间,脑海里那些仿佛毁坏的收音机般嘈杂叫嚷着的东西,全然被那双蓝眼睛吞没了。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一口将牛奶喝掉:“……我还有一些工作没有完成。”


    “我现在是您的秘书,交给我好吗?”阿祖卡接过他手里的杯子,又用拇指揩去他唇上的白色印记,语气格外温柔,带着诱哄的意味:“人不能一直紧绷着,我当年第一次上战场时也是这样,无法停止思考,无法停下手里的剑,直到精疲力竭地倒下——结果差点死掉。”


    教授缓缓瞥了他一眼,有些迟钝地纠正道:“这不是我第一次上战场。”


    ——但确实是最令人心惊的一次。如果不是突然出现的风行者,末日领主造成的伤亡极有可能远超预期。不过除了这个人,没有任何人看得出他的后怕。


    救世主轻笑了一声,但是没有回答,只是将他按回床上,用被子掩好,然后将他额前散乱的黑发轻轻拢到脑后。


    “好梦,先生。”


    结果那家伙明明眼皮子已经开始打架,还要执着地拽着他的衣角:“等等,你的龙,还有阿萨奇谷那边……”


    阿祖卡顿了顿。不论多少次,自家宿敌的敏锐依旧会令他感到惊叹。


    “……我本想等您醒来再和您谈论这个问题的。”他叹了口气,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艾泽拉很少会直接违背我的命令,它只会偷懒耍赖或者趁机讨些好处——看来阿萨奇谷出了些问题,否则它也不会飞出来找我。”


    “它又飞走了。”诺瓦幽幽提醒道,冲进云层的风行者表现得是如此伤心欲绝,简直像是遭遇了负心汉。


    “它只是在发脾气,这也间接说明阿萨奇谷的问题不是很大。”阿祖卡平静地说,见人冲他挑眉,他轻轻笑了一下:“别担心,这很正常,艾泽拉基本上每天都会发脾气,一天一次小的,三天一次大的。”


    教授:“……”


    他缓缓闭上眼睛:“等你去哄你的龙时,带上我。”


    但是还没等阿祖卡答应,黑发青年的呼吸声已经开始变得平和,俨然进入了睡眠状态——他确实累坏了。


    救世主叹了口气,俯下身来,温柔地吻了吻自家宿敌哪怕睡着时依旧下意识蹙起的眉心。门口传来些微动静,他瞥了眼未关的房门,奥雷正站在门口,冲他露出了见鬼似的扭曲表情。


    闭嘴,别吵。他用眼神无声地警告好友,对方冲他翻了个白眼,努了努嘴示意他出来说。


    “搞定那只龙了。”见人将门小心地关好,力求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奥雷忍不住又翻了个更大的白眼。不过他也将音量降了下来:“很顺利,那家伙像是被什么吓坏了,没有任何挣扎。”


    罪魁祸首不动声色地问道:“商会与贵族那边有异动吗?”


    教授担心一些人会趁着罗斯金家族攻打港口的时候在城市里捣乱,于是提前调遣了逐影者前去盯梢。


    “怎么没有。”奥雷不屑地冷笑一声:“不过现在都变老实了——真是可惜,你没看到在得知罗斯金家族连上岸都没上岸就全军覆没时,商会会长那老头儿的脸色到底有多精彩。”


    他冲着教授的房间撇了撇嘴:“那老头儿刚还嚷着要见黎民党的首席,说有一笔大生意要谈呢。”


    “晾着他,让他等着。”阿祖卡冷淡地说:“可以开始处理商会里最不安分的人了,等会儿我把名单给你。”


    “不是暗杀。”见人张了张嘴,他率先回答道:“走正规程序定罪,不懂的地方问达尼加,参考怎样处理那些督工——还有其他问题吗?”


    奥雷:“……有。”


    阿祖卡冲人挑起眉来。


    奥雷狐疑地眯起眼睛,视线在房门和好友身上移动:“话说你们俩到底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以至于这种“我可以做主”的气势都已经嚣张成这个德行。


    第210章 云层


    为了全莫里斯港人的心脏着想,召唤巨龙的前提条件是离开莫里斯港人的视线。


    这对于救世主来说并非难事。寻一个无人的地方罢了,再加上他曾一直以风暴之神乌托斯卡的神眷者的身份示人,风系法术使得出神入化,早已习惯借助风的力量赶路。


    真正被为难的人是教授。出于一贯的“效率最大化”考虑,以及亟待满足的好奇心,他首先提出尝试空间传送——结果被人告知空间法术异常危险,需要非常明确的“目的地意识”。这也意味着如果不曾真正到达过目的地,那么无论是地标,还是人体组织,大概率至少有一个会发生错乱。


    这非常魔法世界式的解释说服了教授,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借风出行。但是问题就出在这里了,为了掩人耳目,他们选择在夜间出发,然后在穿透云层的过程,诺瓦忽然发现自己有些轻微的恐高——准确来说,哪怕是最老练的极限运动爱好者,在数千米的高空之上仅凭肉身飞行时,同样也会疯狂分泌肾上腺素。


    而他此刻只是心跳加速,脸色难看,下意识抱紧另一人的脖子,除此之外简直称得上镇定自若了。


    阿祖卡不动声色地将浑身僵硬的宿敌按进怀里,用斗篷将人拢住,安抚地摸了摸对方的脊背。


    此时他们已经立于无边大海的云层之上,眼前是一片令人分不清究竟是雪原还是云层的、涌动着绵延光辉的白。星穹壮丽,月亮皎洁且明朗,近得不可思议,更远处是自深蓝渐变为银白的天光。


    救世主身后的斗篷在风中如船帆般鼓起,他在双方的脚下和外部都塑造了一层风墙,阻挡了高空过于寒冷迅疾的风。发觉可以脚踏实地后,将脸埋进他胸口躲避气浪的人忽然动了动,阿祖卡垂下眼睛,只见自家宿敌从他怀里奋力挣扎出一个脑袋,头发被蹭得乱七八糟,睁大眼睛望着眼前的一切,那双烟灰色的眼珠里流露出的、鲜明的好奇,让他此刻竟像个孩子似的。


    “很壮观,是不是?”他忍不住将手臂收紧了些,垂下眼睛在人耳边低语:“以前感到心烦的时候,我经常会这样做,站在云层之上,直到渐渐失去体温,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只剩下我一个人……”


    那些仇恨,那些空虚,那些得到又失去的美好与欢乐,那些死去的人和活下来的人……


    一切终将会在风中消散。


    诺瓦被温热的气息扰得哆嗦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在人肩膀上蹭了蹭耳朵。


    “明天,最迟不会超过后天,”他毫无征兆地开口:“莫里斯港会下雨。”


    似乎毫不相关的话题,金发青年疑惑地轻轻唔了一声。


    “非常典型的高层云。”黑发青年的语速明显加快了一些:“呈现出清晰的波浪状卷云结构,依据现有走势和地形判断,莫里斯港应该位于暖锋前的抬升区,并且将在明天迎来持续性降水。”


    “要打赌吗?”他仰起头来,盯着救世主轮廓锋锐优美的下巴,看起来十分认真地提议道:“我赌明天就会下雨。”


    “那我赌后天好了。您想赌什么?”阿祖卡不动声色地挑起眉——这家伙该不会又想趁机向他讨要更多咖啡吧?


    但是这次对方倒是出奇的乖,也许是因为这人暂时被其他更令他感兴趣的东西牵扯了注意力。


    “如果我赢了,我要你的龙身上的一根完整的羽毛。”那双烟灰色的眼睛正在夜色下发亮,那是一种如果被龙瞧见,怕不是会立即炸起羽毛的眼神。对方想了想,又格外贪心地补充道:“还有一小管龙血——我发誓不会对它造成除此之外的任何伤害。”


    阿祖卡缓缓冲人挑起眉头:“如果您输了呢?”


    那家伙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我不会输。”


    自信满满,傲慢十足。


    救世主沉默了一下,忍不住揉了揉对方的后颈,慢悠悠地好心提醒道:“既然这样,那我可要坐地起价了。”


    结果他的宿敌立即扭过头来,满脸警惕地盯着他:“等等,不许动我的咖啡。”


    他誓死保卫好不容易靠各种妥协让步换取得来的、少得可怜的咖啡摄入权限。


    阿祖卡:“……”


    他差点被人气笑。


    “不会碰您的咖啡。”救世主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是隐隐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我只想向您讨要一个承诺,一个您绝对会答应我的承诺,而我暂时不准备兑换它。”


    教授微微眯起眼睛:“听起来像是我亏了。”


    奸诈。他盯着那满肚子黑水的家伙,并且试图通过谴责的眼神令人感到良心不安。


    “您对自己的判断很有自信,不是吗?”对方却只是轻轻一笑:“我发誓,这个承诺不会违背您的原则,也不会伤害你我。”


    黑发青年思考了片刻,突然快速回答道:“好吧,成交。”


    “其实你可以直接向我提出要求。”他非常平静地严肃指出:“如果我所接触过的讯息没有出错的话,恋人应该是有特权的,代表着更大程度的妥协与退让——这和你所求的东西范围是基本一致的。”


    回答他的却是沉默。教授有些疑惑,想要抬头观察对方的表情。但他被人突兀地死死按进怀里,五指抵着他的脑后,低低的、有些含糊不清的叹息自头顶传来。


    “……您真是……”


    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的声音似乎有些压抑:“您也本可以直接向我讨要您想得到的东西。”


    诺瓦眨了眨眼睛:“哦,那只是我在试图缓和气氛。”


    对方刚才显然是回想起了不太好的记忆,他不擅长哄人,只好趁机打岔。


    他皱眉道:“所以我失败了吗?”


    另一人缓缓闭了闭眼睛:“……不,很成功,您是当之无愧的天才。”


    ……成功得让他差点想当场让他傲慢自持的宿敌露出彻底失控的慌乱表情,再将人欺负得崩溃哭出来。


    就在教授还在思考这家伙到底是不是在阴阳怪气时,对方忽然从兜里掏出枚粗质哨子,放在唇边按照某种节奏轻轻吹响,但是没有丝毫声音。


    越看越觉得眼熟的诺瓦忽然发现,这正是自己当初随手打磨后送出去贿赂人的那枚超声波哨子,俗称狗哨。没想到救世主居然还随身携带,他一直以为对方会私下里拆开来,将结构研究透彻来着。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周围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诺瓦慢慢眯起眼睛——话说离他稍近些的那片云层,是不是有些奇形怪状,似乎还胖了些?


    “艾泽拉。”阿祖卡幽幽地开口:“你的尾巴没有藏好。”


    这一次教授看清了,流线型的尾鳍在云层中迅速滑过,留下十分明显的痕迹。一只巨大的龙头从不远不近的云层后探了出来,冲他们张开了嘴,愤怒又委屈地发出了咔咔的怪叫声。


    教授:“……”


    真是新奇的体验。


    那边救世主还在和他的尖叫鸡之间进行情感交流,用的是纳塔林语。


    “你又迷路了是不是。”


    风行者顿时愤怒地大声叫嚷起来,像是在辩解些什么——简直震耳欲聋,但是很快那些声音变得微弱,对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没办法吵闹后顿时气哼哼地用尾巴使劲拍打着云层,隐隐露出其下汹涌的深蓝大海。


    “很抱歉凶了你,”阿祖卡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柔和下来:“一会儿我帮你整理羽毛好不好?”


    龙生气地将脑袋别开,尾巴尖却是心动地渐渐摇晃起来。


    救世主熟练地继续添加筹码:“外加一个月都不必自己猎食。”


    龙偷偷扭头瞥了他一眼。


    “还有一条新的围脖,我自己做。”


    这下彻底哄好了。艾泽拉终于兴高采烈地凑过来,试图用脑袋拱人。直到这时,它才突然发现了被斗篷遮掩身形的黑发人类。龙脖子上的羽毛顿时全部炸开,气势汹汹地凑过来闻他。


    和主人身上十分相似的气味,不怪它一时没分辨出来。但是似乎更冷,更奇怪,夹杂着一种十分苦涩的古怪气味——等等!流光溢彩的绿色龙瞳忽然眯成了一条竖线,它想起来了!偷龙毛的小偷!


    “艾泽拉,不许呲牙。”阿祖卡面无表情地空出一只手来,一手抵住了巨龙的下巴,沉下声音警告道。


    教授却是饶有兴趣地盯着眼前这只美丽且奇异的生物,虽然还没有上手,但那熟悉的狂热眼神还是把艾泽拉看得彻底炸毛,想冲人呲牙却又不太敢,只好从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咕噜声。


    这家伙到底是谁?就连阿萨奇谷里的纳塔林人身上都没有这么浓烈的、来自主人的气味。野兽会通过气味来做标记,龙也不例外,这么重的气味一定是朝夕相处的亲密接触才会留下的。


    ……所以他是主人找回来的幼崽吗?由于寿命悠长,乃至对人类的年龄十分迟钝的巨龙有些迟疑地想。如果是幼崽的话,虽然它不是母龙,但也不是不可以看在主人的份上,容忍幼崽的顽劣行径。


    眼见一人一龙僵持着不动,救世主干脆抓起自家宿敌的手,带着他去摸巨龙的脑袋。艾泽拉从鼻腔里喷了口气,看起来有些不满,但也没有闪躲。


    “艾泽拉,他是我的终身伴侣。”阿祖卡用纳塔林语轻柔且郑重地和他的龙介绍道。


    艾泽拉愣了片刻,忽然猛得瞪圆了眼睛,教授居然从一只龙的脸上看见了惊恐。


    ——等等,伴侣?难道是要圈地盘,作巢,赶走情敌,然后一起生蛋的那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