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纱窗外,树影疏落,映着斜阳打在红木桌案,照过落满笔墨的宣纸。
    幼青立在桌案前落下最后一笔,将狼毫搁置在笔洗上,拿起宣纸轻轻吹了吹,黑色的墨迹在泛黄的宣纸上字字浓重。
    丹椒还端着茶盏,愣在原地。
    幼青没有抬头,只道一句:“怎么愣在那里?进来吧。”
    丹椒这才回过神,走进来将手中的黑漆托盘放在桌案上,小心将热茶端出来,放茶的瞬间,她看见了桌案上的宣纸。
    玉葛正想说什么话糊弄过去,丹椒却已下意识念出了声,“和离书?”
    “夫人要和离?”
    丹椒刚说出口就意识到这话不妥当,忙又道歉,幼青道了声没关系。
    “原也没什么好瞒着的。”
    幼青将宣纸折好,连同那封契约,一同放回匣子里,“我是在草拟和离书。”
    玉葛和丹椒都是满脸的欲言又止,只不过一个是担忧的,一个是好奇的,却又都不好出口问询。
    幼青注意到这目光,垂头略笑了笑,很快唇角就落下去。
    “不用多想,这是我早做好的决定,是时候和离了,与旁的什么都无关。”
    丹椒终是忍不住问:“那玉葛姐姐说的入宫是什么意思啊?”
    玉葛没出声,不动声色地望过去,暗自观察幼青的神色。
    幼青指尖顿住,垂下头。
    这副模样……玉葛已经彻底明白了,幼青这是真的在考虑这件事,甚至可能是下意识的想法,连缘由都没想清楚。
    她早该知道的,幼青这种撞破南墙都不会回头的性子,又知道殷太子当年是深陷战场才没能回来,这回更放不下。
    还没等幼青回答,丹椒忙又恍然噢了两声,目中迸射仰慕的光芒:“夫人是想入宫当太医?学习精益医术?”
    玉葛都沉默了,抬眼望着丹椒。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还觉得丹椒很是聪敏,学什么都极快,但在这方面,竟然这么迟钝?
    丹椒没明白玉葛现在的这个眼神,只轻歪了歪头,迷惑地望回去。
    不然也没别的可能了,总不能是想进宫陪陛下吧。两人闹得那么僵,夫人不厌烦陛下都是好的。
    玉葛彻底无言,别过眼:“……”
    幼青端起手边的茶盏,一点点饮尽,温热的茶水尽后,手脚也渐渐暖和,她落下目光,将宣纸折好。
    “是。”幼青平静道,“太医医术卓越,我自惭不及,是想潜心学一学。”
    玉葛默默移开眼:“……”
    真是蹩脚的理由。
    丹椒期冀道:“听闻女医署有考核,其实奴婢也想去试一试,若是能通过,便能和夫人一同去了。”
    玉葛暗暗吐气,但真的有人信。
    幼青眼角微弯,随即便差小厮去寻沈文观,道有事相商,可传话的还没回来,就等来二门外的小厮道,“长宁公主来了。”
    幼青这才想起一回事,长宁是说过,待秋猎结束后,就请她入宫坐一坐,只是没想到竟然来得这么快。
    这会儿传话的小厮也回来了,道沈二爷出门理公务去了,这几日都不在府上。
    幼青见此只能暂且搁置下和离一事,将草拟的和离书收好后,携着玉葛丹椒一同出了府门去见长宁。
    府门外的柳树下停着辆马车,通体金丝楠木的料子,四角坠着铃铛,大红色的帷裳上金色花纹在光影下浮动。
    没等幼青上马车,长宁已听见响动,从帷裳里探出身来,嗔道:“怎么这么久?”
    幼青笑着道歉,道被琐事绊住了脚。
    长宁只是佯装生了生气,立刻也就不恼了,抬手亲自幼青倒下一盏茶,努了努嘴道:“很久没有进宫了罢,这回可要好生陪我一阵子。”
    “今日就去?”
    幼青愣了一瞬,又摇摇头道,“我什么都没准备,不如等过两日。”
    长宁挑眉:“这有什么?宫里东西齐全,你有什么用不习惯的,只管朝我讨。”
    幼青微微叹气,长宁还是同以前一样风风火火,知道也推辞不过,幼青也不再推辞了。
    长宁顿时高兴地弯起了眉眼,又想起什么,忙又拿起点心道:“快尝尝,我特意从御膳房拿的你最喜欢的透花糍。”
    幼青捻起一块放入口中,长宁还是同以前一样这么喜欢投喂。
    马车渐渐行驶起来,玉葛和丹椒坐了另一辆马车,一路上长宁也没停下话茬,时不时掀起帷裳一角,指着沿街的店铺如数家珍起来。
    幼青笑着弯起了眉眼。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了。
    长宁停下话头,下了马车,望着宫墙的青石砖瓦,心中也萧然下来。
    皇城巍巍峨峨,青白的宫墙,在冬初显现出了肃冷。
    长宁深深呼吸,望着幼青的侧脸,如玉的脸庞在光影下温柔而沉静,心中不由自主地想着,从前那么好的一对佳偶,如今也成陌路了。
    二人一同走在宫道上,长宁终于像是说一件很平常的琐事说出了口。
    “过两日就是选秀的日子了。”
    幼青脚步顿了一瞬,长宁没有觉察到这细微的动作,只用余光觑了眼,没有见到幼青神色变化,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还好幼青已经放下了,没有难过。
    可莫名长宁心中有些空落落。
    她也是才知道,原来皇兄在登基后不久便允了选秀一事。
    所以,其实皇兄早就放下了。
    长宁忽地想起那年元宵灯会之时,他们几个可是一同将沿街的铺子吃了个遍。
    她和幼青在前面吃,皇兄就跟在后面付银钱,吃到后面谁都吃不下了。
    幼青那时拿着串糖葫芦,很是纠结地盯着,一看就是又不想浪费食物,但又实在吃不下了,盯了半晌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就要咬下糖葫芦接着吃的时候,太子殿下极其自然地就接过去了。
    “吃不下就不必勉强自己。”
    在长宁震惊的目光里,太子殿下很自然地就把那串咬过一口的糖葫芦吃掉了。可长宁知道,明明太子殿下有洁癖,从来不吃旁人吃过的东西。
    长宁刚想问是不是故意的,就得到了太子殿下微微含笑的目光,长宁顿时话都咽了回去。
    太子面不改色地说:“随手之劳而已。”
    幼青那时十分无措,耳根慢慢红了,只能诺诺地道谢。
    长宁那时还心想,幼青这只乖兔子,落到她皇兄这种心黑的人手里,被吃干抹净还要倒给人钱。
    肃冷的天气,满目的青灰。
    所有鲜活的回忆都褪色,只剩下眼前初冬的萧瑟之景。
    皇兄早不像三年前那样,和幼青在一起的时候还会红耳根,那时在感情上皇兄简直好猜得很。
    而现在,长宁根本猜不透怎么想的。
    但皇兄当初那么心黑,恨不得日日把幼青看在眼皮子底下守着,如今当真那么轻易放下了?
    虽然长宁的直觉告诉她不太像,但事实摆在眼前,长宁也不得不信。
    长宁胸口好似有什么堵着,却又说不清楚,只能踢了踢路上的石子儿。
    碎石骨碌碌向前滚着,直撞到了墙根处才停下。
    长长的宫道尽头出现御辇,还有随侍的众多太监以及侍从。
    幼青挽着长宁衣袖,低头侧身退让。
    跟着的宫人也忙退让,皆是低下了头,不敢抬头看一眼。
    御辇渐渐行近,宫人齐声行礼,长宁也福身行礼。
    幼青略向后一步,立在长宁身后,尽力将头垂得很低,将自己淹没在宫人中。
    御辇在至长宁附近时停下,殷胥略向长宁问了几句,长宁皆是一一答了,常喜在旁微微咳嗽一声提醒快到时辰了。
    殷胥停下话音,正要收回目光之时,忽地望见了长宁身后立着的,低着头只露出小片乌黑发髻的人影,缃色的衣裙在青灰的宫墙之下鲜活而夺目。
    常喜正等着起驾,却忽然没了声,奇怪地抬头看去,却瞧见陛下惯来平冷的眸子凝在一处,多了几分道不明的情绪。
    下一刻,头顶响起淡淡的声音。
    “沈夫人。”
    常喜惊了一下,忙定睛看去。
    被叫出了名字,幼青再躲不了,只能从长宁身后出来,躬身行礼。
    殷胥指节轻扣:“怎么来了宫里?”
    幼青低垂着头,眼眉也恭顺地垂着,平稳而疏离地回:“启禀陛下,臣女应长宁公主殿下的约,入宫暂坐一坐。”
    殷胥侧身略向后靠了靠,一手撑在了下颌,右手在膝上轻叩,沉黑的眉目闪过一丝微微的笑意,转瞬即逝,快到长宁以为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近前来,不必躲那么远回话。”
    幼青只好稍稍挪动了一步,不过还是隔着好一段距离。
    肉眼可见的躲避。
    殷胥望着这一幕,眸子略沉了沉。
    微寒的风轻过,夕阳已彻底落幕,长长的宫道上点起了灯,大片青石宫墙仍隐没在黑暗中。
    幼青立在灯下,昏黄的光晕开,她低垂着眼眉,长长的眼睫落下,青玉坠子在颈侧轻轻晃动,更衬得细颈如玉般温润。
    而颈侧那颗小小的红痣,在瓷白的肌肤上随呼吸起伏。
    殷胥蓦地忆起触碰那颗红痣的滋味,指尖不由得微微蜷缩,那片柔软细腻的温度仿佛又浮现在了掌心。
    常喜在旁又低咳了声。
    “沈夫人在宫中暂住多久?”殷胥问。
    “回陛下,两三日。”
    殷胥在轿辇之上,忽地俯身,幼青顿时后退了一步,霎那间,数道若有若无的目光都落过来。
    “既来了宫中,不多留几日?”
    幼青抿了抿唇,眼前人如玉般的姿容几乎夺去了所有心神,她呼吸略急促,指节一点点扣紧,心神逐渐回转,他既要选秀了,她于情于理都不应当再招惹他了。
    待从宫中回府,她便与沈文观和离,这般就能彻底离开长安,不复相见最好。
    幼青想清楚此事后,不能久留的念头坚定起来,她终于启了启唇。
    “多谢陛下好意。”
    幼青深深呼吸,随口诌了缘由:“臣女的夫君不日便要归家,他在外染了疾,臣女需得回去照料。”
    空气陡然冷下来,肃肃夜风冷过。
    常喜心道,真是一对伉俪,上回沈文观说夫人病了,这回薛二说夫君病了,连缘由都寻得一模一样。
    殷胥唇角沉下来,目光渐渐幽微,半晌从唇角溢出一声笑。
    “真是伉俪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