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小祈球
深渊, 第七层。
谢荇跪在地上，遍体冰凉。
黑暗里，飘来费尔的声音：“少家主, 你先回去吧。”
“他没有防护装置, 独自进入第八层……这是最好的机会, 运气好的话, 我甚至不用动手, 就能达成目的。”
“运气不好，我死了，也对得起谢家。”
这几句话, 并没有撬动谢荇的表情。
“……我和你一起去。”
他支撑着膝盖, 缓缓站起, 露出黑暗中, 森然的双眼。
“那只怪物，我一定要让它死。”
——
深渊，第八层。
没有他的小龙。
风衣衣摆染上寒霜，眼眸沉厉、苍白冰冷的年轻男子踏过满地怪物尸骸，如同降临深渊的寒灾。
他的身侧是张牙舞爪、侵蚀而来的黑暗。
然而, 没有一寸黑暗，能够触碰他的衣角。
他行走深渊，等同行走于人间的大地。
深渊似乎永无尽头, 一路向下, 只有幽邃的黑暗。
第九层。
数不清的怪物, 在黑暗中嘶吼，亮起一双双幽绿的眼睛。
祈长夜：“滚。”
他的眼眸似有金色的火焰燃烧, 炽烈的亮色，烧灼深渊的黑暗。
深渊之下, 亘古不变的冷夜，被灼热的金色白昼付之一炬。
然而，临近深渊底部，依然没有他的小龙。
祈长夜的目光停在一处。
——第十层。
这里不再有怪物，只有死寂。
深渊的尽头，荒凉，寂寥，像是末日之后，万物众生的长眠之地。
黑暗是这里的主色调，然而，一束淡薄的星光从缥缈的高处落下，照亮了幽深而静谧的一角，星光拂落之地，绿幽幽的莹草，稀疏点缀疮痍的大地。
祈长夜停住脚步，乌黑的眼眸，定格在这一刻。
星光下，莹草间，躺着一具巨大的，森森白骨。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生物，但在闯入视线的那一刻，仿佛古老血脉沸腾的本能，他认出了它——
龙。
巨龙的骸骨，长眠于深渊之下。
逝去的时代，沉寂在星光之间。
滴答，滴答。
祈长夜一步步走了过去，衣间的寒霜消融，混着血迹，坠落脚下的荒芜。
鲜血蜿蜒，蔓向巨龙骸骨。他的衣摆垂地，冰凉指尖，触碰到那抹生机已逝的雪白。
陌生的巨龙，已成白骨的头颅静静地偏向一边，空洞的眼眶，隔着时间，与他长久凝望。
这一刻，似乎有不知从何而起的悲伤将祈长夜淹没，无边无际，像掀起的海洋。
他无法喘息，无法挣脱，沉没在寒渊里，被无尽的痛苦烧灼心肺，视野之中，仅剩那一抹空洞而燃烧着的雪色。
莹草摇晃，乌黑发丝散落泥地，苍白的年轻男子倒在骸骨之间，失去了意识。
蜿蜒的血迹另一侧，黑暗浮动，两道蛰伏如兽的身影，在暗处直立身躯，露出皮囊。
谢荇表情复杂，从衣服内层，取出一只药瓶。
沾着他体温的药瓶，里面有一颗漆黑药丸。谢荇踩过莹草，捏住药丸，单手捧起祈长夜冰凉的脸庞。
像是早已在心底描绘过无数遍这样的画面，他凝视那沉静疏离的眉眼，微微屏住呼吸。
“少家主。”
费尔苍老的手按住他的肩膀。
“让我来。”
他的手腕一翻，握住一把锋利的刀。
谢荇：“你做什么！”
刀刃映出费尔阴骘浑浊的眼睛：“我得到的命令，是除掉祈长夜。”
“……不行！”
谢荇在这一瞬间想到了什么，用力压下他的手腕，咬牙切齿：“我们来这，是为了把他带回上城，让他为我效力！”
费尔布满褶皱的脸庞毫无波动：“您难道忘了，第三席大人和您，和他？”
“你确定，要让他活着回到上城，再次出现在第三席大人面前？”
“……”
谢荇掌心一片冰凉，贴上祈长夜苍白的侧脸，似乎生怕他醒来，只是缓慢地摩挲。
“只要吃下这个药，他就会听我的，完完全全，成为我的掌中之物。”
“所以，没关系。我会把他藏起来，当做一把暗中的刀，只有必要时，才出鞘。”
“每个家族都需要这样的刀，不是吗？”
费尔：“您说得对。”
“但，他必须死在这里。”
谢荇：“你——”
一声冷冷的嗤笑，自高处飘下，宛若厉鬼现于人间，令谢荇和费尔当场凝固，从脊背蹿起一股寒意，直逼天灵盖。
仿佛被某种力量强制牵引，费尔机械地抬起头颅，惊恐的眼睛，映出此生最后一幅画面——
幽渺的星光中，一道模糊的身影，高高坐在巨龙骸骨之上，投落的阴影笼罩了祈长夜。
平地卷起飓风，莹草剧烈晃动，费尔的身体被高高拖起，拽入星光所照映不到的深黑帷幕。
深黑的帷幕在震颤，在挣扎，声嘶力竭，无能为力。
“老师！”
谢荇好像才活了过来，发出一声惊叫，刚要起身，又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扑通。
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骨碌碌，滚到他的面前。
那是一颗头颅。
那双突出的眼睛，正正对上了他。
——谢荇放声尖叫，几乎震穿自己的耳膜。
恐惧冲顶，他感觉自己的头发被拉扯，他的脸皮、他的身体，都在与他剥离。甚至他的情绪、思想以及灵魂，都变得不再属于他。
最让他战栗的是，他甚至看见一道淡透明的灵体，从他头顶飘出，离他远去，就像……被某种无法言说的存在，一口一口吞吃。
巨龙骸骨之上，那道原本模糊的人影一点点凝为实体，甚至逐渐出现了五官，和谢荇相似——
然后，那道人影抬手，十分嫌弃地抹去了现在这张脸庞。
【真难看】
【哥哥才不会喜欢我披着这么难看的皮】
【哥哥眼中的我，一定是独一无二的】
少年冰冷的低语飘落，半虚半实的人影间，一双灿金色的竖瞳睁开。
谢荇的灵体重归于体，抽搐两下，直接昏死过去。
拥有金色眼眸的虚影没去理会他，飞快跳下骸骨，伸手，想要抱住昏迷的祈长夜。
“他”的双臂，直接从祈长夜身躯间穿过，宛若空气。
“……”
虚影看看自己，再看看祈长夜，好像有点难过，微微耷拉下脑袋。
不过，“他”似乎又安慰了一下自己，小声地说：
【哥哥，再等一等我】
少年虚影俯身，贴着祈长夜额间，隔着虚空缓缓磨蹭一下。
——与此同时，祈长夜睁开眼眸。
意识清醒的那一刹，那双乌黑眼眸满是警戒与霜寒。
有什么东西落下，祈长夜瞬间捕捉到那个小小的身影，抬手。
啪叽。
接住了。
他的掌心，多了一只脏兮兮的小龙。
小祈霁全身的毛茸衣服都沾满泥土，黑乎乎的，还到处打结，像是在山里滚了一百圈。
这只灰头土脸的小龙扑到他怀里，软乎乎地蹭着他，大声“啾啾啾”。
【哥哥！哥哥！】
“……”
祈长夜收拢掌心，捧起小鸟崽一样啾啾叫的小龙，贴住自己胸口。
温暖的，活泼的小太阳。
失而复得。
他下意识收紧手指，又怕弄疼小祈霁，缓缓松开。
那双沉淀着许多情绪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小龙，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只是三个字：“没事吧？”
小祈霁：“昂！”
没事哒！
哥哥不要担心，我回来啦！
祈长夜眼睫微动，小心地将小祈霁身上的衣服脱下，检查了一遍。
虽然脏兮兮的，好像从泥地里滚了一圈。
但，没有受伤。
安然无恙的小龙。
他低头，脸庞轻轻贴上他的小龙，感受着这只幼崽的体温，以及呼吸的起伏。
小祈霁不动了。
呆呆地，乖乖地伸出小爪爪，贴住哥哥的侧脸。
片刻后，祈长夜抬起脸庞。
他没有问这只小龙去了哪里，为什么离开自己。一切已经过去，此刻，小龙依然留在他的掌心，才是现实。
软软的小尾巴摇得飞快，小祈霁龙瞳亮亮地看着他，忽然又呆愣一下。
有点心虚，小小地“啾啾”两声。
它身上脏兮兮，所以，祈长夜白皙的脸庞，也蹭到一点灰。
这只煤球小龙低头一看，哥哥的掌心也被它蹭脏了。
“……呜。”
哥哥，脏脏。
“没关系，”祈长夜并不在意，顺手用袖子轻柔地擦擦小祈霁，“你没事就好。”
袖子擦了几下，因为小龙太脏，反而越抹越黑。
最后，小龙彻底变成了一颗小煤球，只有一双浅金色的龙瞳，无辜又单纯地睁着。
祈长夜默默地放下手。
“回去再给你洗澡。”
“嗷！”
小煤球开始滚来滚去。
祈长夜眼眸柔和，目光短暂扫过自己。
他身上的伤，被治愈了。
——在昏迷的时候。
祈长夜偏过脸，凝望自己身边，那具静静躺着的巨龙骸骨。
小祈霁蹦跶过去，把自己的一身灰蹭到了雪白的骸骨上。
变干净了一点点。
开心。
蹦跶回来了。
祈长夜：“……”
他无言地撕下自己衬衣衣角，一点点擦干净了骸骨。
小祈霁仰起脑袋，望着他专注的侧脸，龙瞳弯弯。
祈长夜侧首，对上小龙的视线：“它和你有关系吗？”
回应他的是小祈霁无辜的眼神：“嗷。”
不知道呀。
然后扒拉着哥哥衣角，想爬回他的身上。
“我曾经来过这里。”
祈长夜接住小祈霁，另一只手来回抚过没有温度的骸骨，语气很轻。
“那时，这里只是深渊。”
——芙洛城的深渊第十层，原本什么都没有。
小祈霁破壳的那一天，深渊动荡，巨龙的遗骸，出现于此。
此刻，祈长夜凝视巨龙空洞的眼眶，仿佛望见了两簇熊熊燃烧的金色火焰。
这条属于旧地球时代的龙，在这里迎来生命尽头的那一刻，会想些什么？
……漫长的时间，早已冲刷走了一切答案。
他微微侧首，对上一双生机明亮的浅金色龙瞳。
“走吧，我们回家。”
“昂！”
和哥哥回家！
祈长夜抱着小祈霁起身，掌心温柔地落在巨龙的头颅上方，和它告别。
“再见。”
莹草幽幽晃动，星光缥缈无声。
祈长夜向前走去，好像没有看见地上的那颗人类头颅，只是在路过谢荇身边时，随手拖起他的衣领。
小祈霁盯着昏死的谢荇，龙瞳幽深。
祈长夜的手指点在它的脑袋上，揉一揉。
“他的亲人，曾经庇护过我。”他的语气平淡，只是简单的陈述，“这是最后一次，这次之后，他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
小祈霁：“嗷。”
它才不在意呢。
垃圾就应该丢进垃圾桶里。
哥哥只喜欢它。
小龙嘀嘀咕咕，爬到祈长夜肩上，蹭蹭他柔软的乌黑发丝。
发现又不小心给哥哥蹭脏了。
心虚地往外挪挪，趴在哥哥肩上，睁着圆滚滚的龙瞳，一动不动。
乖乖的小煤球。
深渊六层，戴着星石戒指的乌城进化者鹌鹑一样缩在那里，旁边的芙洛城进化者不解地看着他们。
直到祈长夜一步步从深渊下层踏出，丢垃圾一样将谢荇丢给他们，这群乌城进化者也什么都不敢说，更不敢询问费尔的下落，默默地带着谢荇，远远跟在芙洛城进化者身后。
【哥哥】
【哥哥！】
从刚才起，耳边就响起什么声音。
【哥哥，能听到嘛？】
【……听不到嘛？】
【歪？哥哥，我系小龙】
轻灵悦耳的少年声音自顾自地低语，祈长夜默默低头，对上小祈霁忽闪忽闪的龙瞳。
“是你在说话？”
小祈霁歪头：“？”
【是我！】
【哥哥！】
祈长夜沉默两秒，说：“我还以为闹鬼了。”
小祈霁：“？”
小龙开始嗷嗷叫。
祈长夜让小龙跳到自己手上，声音温和：“你怎么会说话了？”
小祈霁叉腰。
【我变强啦！】
【哥哥再等等我，我还会长大的！】
祈长夜：“好。”
看来这次，他的小龙收获了很多东西。
小祈霁坐在他的掌心，尾巴摇啊摇，耳边的“哥哥”也一声声没停。
祈长夜发现，小龙的声音还挺好听。
……不知道唱歌的时候怎么样。
【哥哥，哥哥】
小祈霁用软软的爪子扒拉他的衣角，仰起小脑袋，语气多起了几分小期待。
【是不是只有我能这么喊哥哥！】
祈长夜低头，小祈霁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以前……”
“？”
小祈霁警觉探头。
祈长夜摸摸小龙：“你是特别的。”
小祈霁顿时开心了，蹦来蹦去，尾巴一甩一甩，好像在跳小踢踏舞。
【喜欢哥哥！】
毫不犹豫就能说出的话语，像是开满枝头的繁花，轻易就能摘下。
祈长夜看着他的小龙，眼眸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下次，如果要离开的话，先告诉我一声。”
小祈霁与他对视，读懂了那双乌黑眼眸中的情绪，窝在他的掌心，龙尾缠住修长手指，脑袋轻轻抵着他的指尖。
“嗷。”
【我不会走的】
深渊的出口投照一缕天光，小龙看着面前的人类，认真地许下承诺。
【我想永远，永远和哥哥在一起】
祈长夜安静地垂下眼睫。
哪怕是在黑暗的深渊，那双浅金色的龙瞳依然明亮，似有星辰闪烁。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轻轻拢住小龙。
深渊的最后几步路程，小祈霁缠在祈长夜指间，又和哥哥解释了一下。
它不是故意离开的。
它是被忽然拽过去的。
等反应过来，哥哥已经不在它身边了。
“嗯，我知道。”
祈长夜并没有询问什么。
小祈霁看着他，扑到了他的胸口，蹭啊蹭。
天光破开云层，洒落荒原。
深渊边沿，祈长夜沐浴微光，举起掌心里的小龙。
黑漆漆，小煤球。
在外面看起来更黑了。
……好像他们重逢的时候，小龙身上还是有几块干净地方的，被他用衣服擦过，就一块都不剩了。
祈长夜默默地揉揉小龙，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小祈霁也知道自己什么样子，大大咧咧，很没形象地坐在哥哥掌中，看着哥哥被弄脏的手指，伸出小爪爪，又放下，过了两秒，还是伸出小爪爪，一把抱住。
开始心情很好地哼歌。
祈长夜：“……”
怎么还是那么难听。
祈长夜欲言又止，不远处，芙洛城的进化者似乎听到了什么，惊恐地左顾右盼：“有鬼在叫！”
小祈霁：“？？？”
祈长夜无言地按住嗷嗷炸毛的小龙，熟练地安抚它。
最后，小祈霁气呼呼地坐在哥哥手背上，决定以后只有哥哥和它在的时候才唱歌，只唱给哥哥一个人听！
“啾！”
哥哥听到了嘛！
“好吧。”
祈长夜捏捏小龙的爪子。
远处，忽然有一道男声响起，尾音扭曲，几乎破音：“我的精神力呢？！”
“我的精神力……为什么，我感应不到了？！”
谢荇不可置信地张开双手，血丝满布的眼睛死死瞪着面前的治愈者，忽然暴起，掐住对方的脖子。
“说！你是谁派来的？！是谁让你害我？！！”
愤怒的嘶吼不断响起，治愈者被推倒在地，一开始还在艰难呼救，但很快，那个治愈者似乎发现了什么，抬脚一踹，就将谢荇踹开了。
——作为进化者，哪怕只是治愈系，身体素质也远超旁人。
谢荇原本也是进化者，对外宣传的等级是A级。然而，就在刚才，他从昏迷中苏醒，发现自己的精神力消失，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这种情况并非没有先例，之前就有进化者因为遭受深渊反噬，虽然保住性命，却失去了能力——只是，这种例子极为少见，万中无一。
而现在，谢荇成了那个厄运儿。
乌城的进化者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有人上前：“少家主……”
话还没说完，谢荇眼睛一闭，又晕死过去。
那边一片兵荒马乱，从始至终，祈长夜都没在意，更没分去半点目光。
“祈队……”
芙洛城的几个进化者悄悄挪到他身边。
“上城那边好像在发癫，他们不会怪上我们吧？”
“不会，”祈长夜平静地说，“和你们无关，回去吧。”
“好耶！”
一片欢呼声说，有人冒出一句：“祈队晚上喝酒去吗，我请客！”
小祈霁：“？”
祈长夜：“谢谢，我不喝酒。”
“这样啊！其实我还知道一家很不错的馆子——”
小祈霁：“？？？”
祈长夜按住跳起来的小龙，婉拒了他们的邀请。
小祈霁紧紧扒着哥哥，幽幽地盯着那群进化者，直到他们走远，才“嗷”了一声。
【哥哥，酒是什么？】
祈长夜带着它往前方走去：“你还小，不能喝。”
【那，哥哥也不能喝】
不能和别人喝！
祈长夜听出了小龙的意思，没说话。
小祈霁：“？”
没过几秒，这只小龙就开始急得跳来跳去。
【哥哥！哥哥！哥哥！】
“好。”祈长夜才平静地冒出一个字。
小祈霁有点幽怨地摆摆尾巴，恰巧捕捉到了那双乌黑眼眸一闪而过的浅淡笑意。
“……”
小龙呆住了。
哥哥真好看。
喜欢。
那点小幽怨随着风呼啦一下飘散，小祈霁仰起脑袋，一眨不眨地看着祈长夜，祈长夜也垂着眼睫，安静地看着它。
一人一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小龙啪叽一下，软乎乎地打起了滚。
通讯器响起，一道光屏浮出，边框是滚动的金色。
——在乌城，金色边框的通话是无法拒绝的最高等级通讯。那意味着通话的发起方，来自议事厅十二座席。
小祈霁很不开心地扭头，往前一扑，穿过光屏。祈长夜接住它，波澜不惊地接受了通话。
光屏闪烁一下，首先呈现的画面，是明净的窗畔。
落地窗，宽敞的办公室，洁白花瓶间，盛开一株深蓝色的玫瑰。
浅蓝服饰的英俊男人坐在落地窗前，梳得齐整的乌黑发丝之下，是一双深邃的纯黑眼眸。
“好久不见，长夜。”
男人的嗓音成熟而磁性，像优雅奏鸣的琴弦。
“好久不见，”祈长夜平静回应，“明先生。”
这一刻，两双相似的乌黑眼眸，目光相对。
如果有其他进化者在场，一定会因为他们这番对话而惊掉下巴，因为此刻，光屏里的不是别人，正是乌城十二座席中的第三坐席，那位大名鼎鼎的明蓝阁下。
如此高规格的一场通话，就在这片荒野上，随意地发生了。
“谢荇的事情，我知道了。”
明蓝的手边还有一支脱帽的钢笔，桌上摆着处理到一半的文件，显然是临时发起的通话。
“无论他做了什么，你留了他一命，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既然如此，我有一个请求。”
祈长夜的语气干脆利落，像是他早就预料到了这场通话，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明蓝神情不见意外：“说吧。”
“我要回乌城。”
又是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小祈霁再次抬头，看着祈长夜冷静沉着的侧脸，眨眨龙瞳，没说什么。
明蓝肩膀微微前倾，一双眼睛，像是锐利的刀锋，几乎要穿透光屏。
“三年前，你告诉我，你要离开乌城，天涯海角，随便哪里，都是你的流放之地。”
“现在，为什么改变了想法？”
祈长夜迎上那直面的刀锋，眉梢眼角，波澜不惊：“承蒙有人时隔三年还惦记我，我不回去，恐怕辜负了他们的好意。”
“哦？是吗？”
明蓝乌黑的眼眸撤去锋锐，片刻后，浮出了几分饶有兴致的意外。
“你变了，变得锋利，变得一往无前。”他的手指轻敲桌面，“我很期待，你的回归，让乌城再次天翻地覆。”
他的手腕向前，似要关闭通话，却又在结束的前一秒开口：“对了，你手上的那块煤炭是什么，去挖煤了？”
小祈霁：“？”
“这是祈霁。”
祈长夜举起小龙。
“我的家人。”
小祈霁：“！”
小龙的尾巴一下子翘得高高的，骄傲地扬起下颌。
明蓝打量两秒，不置一词，光屏随即熄灭。
小祈霁依然很开心，悬在半空的尾巴飞快甩来甩去，黏糊糊地勾搭上祈长夜的手腕。
“我们要搬新家了。”
小祈霁：“嗷！”
【哥哥身边，就是我的家！】
祈长夜晃晃小龙：“有个问题。”
“叭？”
“为什么你说人话的时候，还要说龙语？”
“叭叭！”
【因为我还不会说话呀，只能和哥哥精神交流】
少年的声音甜甜的。
【我多说一点，哥哥会多喜欢我一点嘛？】
祈长夜心道难怪，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听不见少年的声音。
小祈霁跳到他的肩上，嗷嗷嗷。
【我多说一点，哥哥会多喜欢我一点嘛！】
大声重复一遍，大声重复两遍。
祈长夜看着这只叭叭小龙，眼睫柔和：“会。”
小祈霁心满意足，又很骄傲地昂起脑壳，神采飞扬。
今天哥哥又多喜欢了我一点！
开心！
荒野微风，拂过祈长夜的乌发，流转在那双冰雪消融的眼眸之间。
他的眼中映出一只小龙，虽然还没有巴掌大，但，迟早有一天，这只幼崽会长大，就和深渊之底的巨龙一样庞大。
注定要翱翔于天的龙，注定会万众瞩目——然而，属于旧地球时代的龙，也会承受来自这个时代的恶意。
所以，这才是他选择回到乌城的原因。
——回去，成为他们的恐惧。
任何想要觊觎祈霁的恶意，都要先忌惮他。任何想要对准祈霁的刀锋，都要先畏惧他。
他会成为天空，荫蔽还不会飞的小龙。
一只浮空的小龙晃晃悠悠，飘过祈长夜眼前。
祈长夜：“……”
已经会飞了。
突然解锁新技能的小祈霁非常惊喜地在空中飘来飘去，对着哥哥“啾啾啾”。
【哥哥看我！哥哥看我！】
“看到了。”
祈长夜的手掌虚虚托在小祈霁下方：“这也是你的新能力吗？”
“嗷呜！”
小龙蹬蹬小爪爪，往上蹿蹿，试图再飞得高一点。
飞不高，最多只能往上蹭个十几厘米。
如果不是从祈长夜肩膀上起飞，这只小龙应该只能超低空飞行。
不过，相比于之前的走地龙，现在是走地龙超进化——气球龙！
喜出望外的小祈霁围着祈长夜，飘了一圈又一圈，好像一只开屏的小孔雀，不停抖落尾羽。
祈长夜有点担心他的小龙会忽然掉下来，于是转身，向塔台走去。
柔软的毛线，一头松松地圈住小龙爪子，一头系在他的指间。
小龙高高低低地飘着，因为有了连接哥哥的丝线，所以根本不惧坠落。
芙洛城外，安德森医生正沿着城墙散步。
偶遇祈长夜，他眯了下眼睛：“你——”
“没去深渊，没做任务。”祈长夜说，“医生再见。”
安德森：“……等等，你旁边的那个是什么？”
祈长夜：“祈球。”
然后牵着飘飘悠悠的小龙走了。
安德森：“？”
啥？
啥玩意就这么飘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