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璋今晚很忙。
    道森新场馆试运营箭在弦上,韦荞分身乏术,照顾岑铭的重担全压在岑璋身上。岑璋今晚有越洋视频会,纽约、伦敦、新加坡三地的负责人轮候等着同他汇报,通宵加班在所难免。
    岑璋将岑铭带去银行总部,陪他温书到九点。岑铭沉迷做奥数,不想睡,岑璋随他去。九点半,岑璋无缝切换,接入视频会议。
    大宗商品行情不稳,市场扑朔迷离,今盏国际银行在全球大宗商品交易市场的资金占比不低,今晚岑璋的重要工作就是听取来自三大金融城的负责人汇报。
    会议气氛不算好,岑璋欠奉态度,几位分区负责人颇有压力。岑璋在公事上向来爽快,他不给态度,通常就意味着,他很不满意。
    十点,岑铭还没睡,拎着作业本来找他,说题目不会做。岑璋暂停会议五分钟,替儿子把奥数题解了,然后继续开会。在场几位高管也都是做了父母的人,亲眼见到岑璋鸡娃的一面,心里的震撼可想而知。
    ——连岑董都免不了要在半夜鸡娃,如今为人父母是真苦啊……
    凌晨,视频会议堪堪进入尾声。
    岑璋翻过一页文件,做最后交代:“大宗商品这块,今盏国际银行的一级风险评估要重做——”
    话音未落,“砰!”,惊天动地一声响,黄扬径直闯入办公室。
    岑璋随手将钢笔放下,表情很不悦:“没叫你,进来做什么?”
    黄扬手握电话,喘得不像话。
    他神情慌乱,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岑董!医院,医院来电,韦总出事了——”
    ****
    韦荞醒来是在救护车上。
    她猛地坐起,脑中几乎有爆裂之感。两位医生忙不迭扶着她,要她躺下。韦荞扶着额头,摸到厚厚绷带。绷带上有血迹渗出,血腥味弥漫,在五脏六腑横冲直撞。
    “我这是在——”
    几个字,嗓音干哑得不像话,好似将死之人被险险拉回,尚未脱离垂死边缘。
    刚才怎么了?
    她想不起来。
    一位医生慌忙扶她躺下:“韦总,你有明显脑震荡迹象,请配合我们,千万不能有剧烈动作。”
    救护车一路呼啸,停在医院门口。担架等候,径直将人送去急诊。
    韦荞躺在担架上,直不起身。
    她头晕得厉害,好似丧失机能的植物人,感官失去应有功能。她拼命睁眼,想看清眼前一切,却是徒劳。脑海里闪过重复性记忆的画面:医生、脚步声、刺眼的白光。原来,医院的天花板竟是白色的,聚光灯照在她头顶,与白色浑然一体。她被刺痛,睁不开双眼。
    恍惚间,她听见凌乱对话——
    “另一个呢?”
    “已在手术室。”
    “主刀医生是谁?”
    “张明华。今日当值最权威的,就是张主任。”
    “他资历尚浅,这台手术不好做,恐怕——”
    好似心电感应,韦荞猛地坐起。
    “许立帷!”
    记忆碎片,一一捡拾,她想起今晚噩梦,源于一场震天爆炸。
    许立帷没有她幸运,下落不明,她再未见到他。
    “许立帷!”
    韦荞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下床,疯了似地跑去找他。其实,去哪里找,问谁找人,她全然是不知的。
    “韦总!”
    医生护士大惊,纷纷要拦住她。
    韦荞大怒:“带我去见许立帷!听到没有!”
    “韦荞——”
    一双手及时拉住她。
    那人伸来左手,扶住她的肩,顺势将她拥入怀中。岑璋动作很轻,却坚定,任她如何挣都不得。
    他拥紧她,在她耳边轻声告诉她:“许立帷被送进了手术室,已经在进行手术。我找了申南城最好的医生,在手术开始前,主刀医生已换人。如今在里面的,是申南城医学界实力最强的医疗团队。韦荞,你相信我,好吗?”
    走廊窗户未关,凌晨一阵穿堂风,将噩梦暂停。
    她一身狼狈,活像一个死里逃生的失败者。绷带止血尚有血迹渗出,心里的伤口那么深,血淋淋喷涌,如何止得住?
    大一那年,她和许立帷去看电影。屏幕上,斯皮尔伯格用一部《侏罗纪公园》横扫全球观众。许立帷忽然明白,向来对娱乐活动兴致缺缺的韦荞,为什么今晚会为一部电影隆重赴约。
    “这部电影里有世界级的度假区概念。”
    电影结束,她罕见地未从情绪及时抽身,同许立帷在快餐店吃晚饭。也就是在那一天,韦荞对许立帷正式宣告她的理想。
    “看见刚才的电影里,度假区ip运营模式的重要性了吗?”
    她像是说给他听,又像说给自己听:“未来,道森会超越。”
    可乐喝了一半,她放下,对他一笑,“许立帷,我们一起。”
    那一双发亮的眼睛,烫得许立帷胸膛一热。
    人间无趣,有人同行,比理想更重要。
    就在那天,许立帷轻轻“嗯”了一声,从此赴约,再没有离开她。
    “他是为了救我。”
    韦荞捂住脸,泪水从指缝奔涌。这一天她真的后悔了,这些年不该执着行事,将许立帷拖下水。
    “他将我推出去,自己才没有来得及跑出来。”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一一被火伤害。先是岑铭,再是许立帷。岑铭的左臂烧伤,烧得她多年未好,心里总是缺了一块,一碰就碎。如今许立帷为她,同样生死未卜,她要如何再能好起来?
    “岑璋。”
    韦荞闭上眼,眼泪汹涌:“你救救他,救救我最好的朋友——”
    ****
    韦荞情绪不稳,注射镇定剂后终于沉沉睡着。
    隔日拂晓,手术室灯灭,许立帷被直接推入重症监护室。
    主刀医生潘永年对岑璋交代,将话说得很隐晦:“许先生后背大面积烧伤,尚未度过危险期。”
    岑璋脸色一变,正色要求:“请务必救他,许立帷不能有事。”
    “这个自然。”潘永年道:“岑董亲自开口,我们一定尽全力。但,许先生伤得太重,实在是险,还是要靠他自身意志。”
    “许立帷的意志不会有问题,他没那么软弱。”
    岑璋笃定地,再次要求:“这个人很重要,一定要把他救回来,拜托了。”
    潘永年点头:“好,我知道。”
    韦荞的状况也不太好。
    她受爆炸余震冲击,确诊脑震荡。住院一个月,每日昏沉得厉害。有时难得清醒,想下床走走,立刻呕吐不止。医生告诉岑璋,这是脑震荡的后遗症,她不能有任何活动,短期内只能以静养为主。
    但,道森首席执行官的重责压在韦荞身上,如何能静养?
    媒体无孔不入,深挖道森凌晨突发事件真相。对世界级的度假区业态而言,安全管理永远是风控第一要义。就像韦荞说的,道森安全问题只能是零,否则,道森将万劫不复。韦荞在隔离事件后对道森风险预警体系进行了全面升级,始终将新场馆置于隔绝外界的内测状态。媒体围追堵截,也只能捕风捉影。
    外界喧闹,被岑璋一力挡在医院之外。
    有记者在医院门口蹲守,黄扬遵照岑璋指示,递上两样东西。一件,是律师函;另一件,是红包。黄扬右手掂一掂,沉甸甸,可见红包内金额十分可观。他将岑璋的态度传达得很到位:要么,继续蹲守,法庭上见;要么,拿钱走人,各自发财。
    记者不约而同选择后者。
    现如今,给谁打工不是打工?人要活,饭要吃,钱要有,岑董给钱爽快,一样是为人办事。何况,今盏国际银行的律师团声名赫赫,放眼申南城名利场,都无人敢公然对抗。
    当日,岑璋致电媒体高层。申南城就那么大,媒体话语权掌握在谁手里,岑璋一清二楚。几句话,将立场摆上台面:继续为流量推波助澜,就是与韦荞为敌;与韦荞为敌,就是与今盏国际银行为敌。传媒大佬最懂隔盏听音,既然岑璋下场,这个面子当然要给。
    深夜,韦荞药效褪去,缓缓转醒。
    岑璋扶住她,靠着床头坐起来。听她说饿,岑璋让她稍等,五分钟后随即有人推着餐车进来。南瓜粥,鲫鱼汤,鸡蛋羹,都是医生嘱咐的半流质食物。韦荞有了些胃口,吃得慢,还是吃完了,岑璋不由松了口气。
    撤走餐车,韦荞忽然道:“我想去看许立帷。”
    岑璋:“好。”
    深夜,万籁俱寂。
    住院部,走廊亮着灯,间或有护士查房走动。
    从住院部到重症观察室,有一段长长走廊,韦荞旧伤未愈,走路有晕眩之感,岑璋扶她坐进推车,推她前往。对医院,韦荞一直有莫名的敬畏之感,每年体检亦有心要躲,常常借公事搪塞。若非有岑璋压着,她断不能做到定期体检。每年体检报告到手,她也不看,回回都是岑璋记得,他替她看。
    凌晨,韦荞穿行在医院,药水味刺鼻,忽然明白问题症结:她不是在回避,她是在害怕。
    她有一个普通人对医院的本能恐惧。恐惧一条性命,敌不过病痛、宿命、时间。
    韦荞忽然一阵灰心,裹紧了岑璋披在她身上的羊毛毯。
    重症观察室在走廊尽头,韦荞抬眼,一时怔住——
    深夜,这里竟还站着一个人。
    “丁小姐?”
    韦荞声音沙哑,那人听见,也是一怔,仿佛也未想到会在这个时间还能遇到什么人。她徐徐转身,证实了韦荞猜想:正是世界著名小提琴家,丁嘉盈。
    不远处,丁家公馆管家、保镖,一群人齐齐站着。看见韦荞,整齐地颔首致意。久闻丁家独生女之名,宠冠丁氏一脉,父母给足底气,全力爱护女儿一生。丁小姐欢心最重要,半夜执意要来医院守一个没名没分的许立帷,丁董事长和夫人也只成全,不拒绝,不惜派出那么多人保护,跟在左右。
    一时间,谁都未说话。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类话,是不用问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不好,有没有感情,全在动作里。
    丁氏乐器行垄断申南城乐器市场三十年,《反垄断法》严格执行后,丁氏乐器行才交出部分市场。如今,随处可见的丁氏乐器连锁店依旧是这门老牌家族辉煌的象征。
    自少年时代在小提琴演奏界崭露头角之后,丁嘉盈随即赴意大利深造,正式在世界级比赛中呈现横扫之势。毕业那年,丁嘉盈以人生首场演奏会,跻身世界小提琴家名流之列。舞台、掌声、鲜花、追捧,放眼申南城名利场,丁嘉盈在一众名媛中都属翘楚。
    但,就是这样一位大小姐,折损在许立帷手上。
    一场商业合作,丁嘉盈记牢一个名字。从此,许立帷成为她人生求而不得的败笔。她一再争取,他一再拒绝。大小姐心高气傲,自尊一败涂地,将伤心和失望都变成迁怒。两人数年未见,未曾想,再见面,竟会是在医院的重症观察室。
    “他始终拒绝我,说不会喜欢我。我一直以为,这就是最坏的结果。现在我才明白,最坏的结果不是他不喜欢我,而是,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许立帷’这个人。”
    二十四岁的年轻女孩看向韦荞,眼中有泪:“没有他的话,我连喜欢的人都没有了。”
    回病房的路上,韦荞想着这句话,眼眶微热。
    两人进屋,岑璋抱起她,韦荞没来由冲动,抬手搂住了他的颈项。
    岑璋顺势将她抱上床,轻轻拥住,“怎么了?”
    “你要好好的,知道吗?”
    “你是病人,该是我对你讲这句话才对。”
    “岑璋,我是认真的。”
    她与死神擦肩而过,亲眼见证重症两隔的丁嘉盈和许立帷,韦荞才明白,生死之外无大事,这是真的。
    “我听二婶讲过,你父母生前,是想为你好好选择世家女孩做妻子的。温柔大方,以家为重,没有那么多事业心,你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可是后来,你没有听从父母的意见。二叔二婶尊重你,也没有干涉过你的婚事。岑璋,我明白,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好好照顾过你——”
    她未讲完,已被岑璋捂住嘴。
    隔着他的手,她的唇触到他的手心,比吻更缠绵。
    “韦荞,我和你结婚,不是为了被你照顾的。”他话锋一转,存心同她玩笑,“林姨将我和岑铭都照顾得那样好,难道我也要娶?”
    韦荞一怔,旋即打了他一下。
    “林姨听见会骂你,不正经。”
    “呵,是,林姨最大,明度公馆没她不行。”
    深夜,浅浅玩笑,将封存多年的难受都消散,这是夜晚独有的力量。
    “所以,不要再那样讲,好吗?”他看住她,“我一直都好骄傲,我老婆是那么厉害的人——”
    韦荞眼眶微热。
    她知道,岑璋是以他的方式在鼓励她。
    现下的道森和韦荞,境地堪忧。扑朔迷离的意外,甚嚣尘上的猜测。人人有眼看,有心猜,道森怎么了,韦荞怎么了。只有岑璋不会怀疑她,还是会对她讲,我老婆一直都好厉害。
    二十岁,婚姻最重要是相爱;三十岁,婚姻最重要的,是尊重。
    无论你成功,失败,辉煌,潦倒,我永远会为你倾倒,起身为你鼓掌。
    韦荞用力点头,满腔勇气重新回来:“岑璋,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倒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