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称心
到了国公府门口, 林蕴本想禀明身份进去找陆表哥,然后在国公府找个僻静点的地方聊,但刚下马车, 林蕴看见大门上挂的红绸就又上去了, 让时迩进去找表哥,钱大驾车带自己转到国公府后门去。
毕竟人家办亲事, 自己特地跑人家中聊些定亲不定亲的事,属实奇怪,索性在国公府后门外的小巷中等待。
表哥出来得很快,林蕴只等了不到一刻钟, 算算来回路程, 表哥应是一听到时迩传话就立马赶过来了。
他应当是下了值就来参加喜宴, 身上还穿着红色官袍, 站定在林蕴身前, 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表妹一切正常,这才松了口气。
“你突然让时迩来叫我, 说有事相商, 我还担心你是不是遇见什么麻烦了, 没出事就好,表妹找我想说什么?”
一见到表哥,林蕴有些犹豫该不该说, 不是因为羞涩和忐忑, 而是表哥好像在宴席上喝了点酒,往日白玉般的脸庞泛红,一双桃花眼湿润发亮。
同喝过酒的人不宜谈大事,对方容易在酒劲儿下作出不理智的决定, 要不等下次再说?
但林蕴在去浙江之前,基本都会待在乡下,表哥也不是每次休沐都有空来,今日着实是最好的时机了。
林蕴最后还是选择直说:“表哥,我母亲今日与我说要考虑婚嫁之事,提到了你,我也觉得你很好,想问问你是否有意与我结亲。”
陆暄和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嘴角就先翘了起来。
“若是表哥有意,等我从浙江顺利回来就定亲,不过成婚的话,要等个两年左右,等我农事上稍微空闲一点再说。” 林蕴一板一眼地把情况都说清楚,生怕信息没给全,误导表哥做出错误的决定。
“条件是苛刻了些,表哥若是无意也无妨,直接告诉我便是。”林蕴把话敞开说,以免表哥因为两人关系好,而不好意思拒绝她。
陆暄和明明没喝多少酒,却感觉有些晕头转向了,但即使晕乎了,也没妨碍他一口答应下来:“我亦觉得表妹很好,我回去就去信给父母,明日去找我祖母,最快十日之内就能征得家人同意,然后上门提亲。”
陆表哥答应得很快,林蕴先是高兴此事顺利,随即皱了皱眉头,她瞧着表哥的脸好像更红了?
林蕴想了想,还是觉得趁人醉酒,诓骗人家应允婚事不好,更何况宋氏还说表哥在皇城中很受欢迎来着,表哥应当在头脑清醒的时候做决定才对。
“表哥今日喝了酒,不宜做决定,等明日表哥清醒些,再仔细思量一二,我今晚会在宁远侯府中住下,明日等和谢大人汇报完最近的进展才会动身去宛平,表哥做好决定叫人递信给我就好,若是表哥短期没想好,之后决定了让人递信到农庄也可以。”
“还有,表哥可以先问询家人,但提亲一事得安排在我从浙江回来之后,那时候我更空闲一些。”
其实不然,林蕴虽然最近在田里面忙,抽空出来定个亲的时间还是有的,但手里拿着那封信,浙江一行诸多风险,在送信的事解决之前,还是别把表哥和自己扯上关系才好。
陆暄和摇头:“我现在就可以答应表妹,我没喝醉,很清醒。”
林蕴只摇头:“表哥,喝醉了的人都说自己没喝多。”
陆暄和只恨今日宴席上为何要和谢元衡喝了几杯,要是酒气没上脸,也不至于被表妹怀疑是喝多了酒脑子发昏。
最后林蕴确认喝了酒的路暄和理解了她的诸多要求,在签合同前对各项条款已经知悉,林蕴尽到了告知的义务,便上了马车离开了。
马车刚走几步,林蕴透过窗看见了穿官服的谢钧,他生得高,官服上的锦鸡也不常见,仅一个背影也很好认。
若是从前,她畏惧谢钧,自然会假装没看见地直接驶过,此时她拿谢钧当良师益友,自然是让钱大停下马车,打了个招呼:“谢大人!你也是来国公府喝喜酒的吗?”
谢钧缓缓转身,看向林蕴,又挪开视线,只看那青色的车帷,应了声:“是。”
今日定国公盛情相邀,谢钧本无意去,但听说新娘子是宁远侯家的三女儿,还是来了。
宴席上和陆暄和喝了几杯,就见时迩来寻陆暄和,看着时迩时不时瞟过来的眼神简直如丧考妣,谢钧担心是林二小姐出了什么事,也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席了。
谢钧忍不住讽刺地笑笑,谁想到恰恰看见了那一出。
在林二小姐和陆暄和争论到底醉没醉的时候,谢钧就走了。
很难形容自己是个什么心情,鬼使神差的,谢钧想起元宵那日,母亲打趣自己日后不要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谢钧觉得下次母亲再回来,不如劝她去道观混个资历,毕竟她说话的确灵验得很,比有些神棍强上许多。
就是她得学点好听话,不然总这样膈应人,就算准,也拿不到香火钱。
饶是林蕴再迟钝,也能看得出谢钧此时心情似是很差,本来意外碰上了,林蕴还想趁机汇报最近的工作,这样明日少跑一趟户部,可以早一些回乡下。
但此时看了看谢钧的脸色,再想想上次元宵灯会,谢钧说他要看灯,别聊公事,如今已经下值,还是明日再说吧,说不定明日谢钧心情能好些。
本想打个招呼就走人,但看到谢钧此时的状态,林蕴还是多嘴地问道:“谢大人是有什么事吗?”
问完了又有些后悔,谢钧一向运筹帷幄,能让他烦恼的,大概是朝堂上了不得的大事,这些事许是机密,她不该过问。
方才来找陆表哥的路上,时迩问了林蕴一句:“陆少卿是很好,但我看着谢次辅对小姐也很好,小姐不再考虑考虑?”
当时林蕴沉默了一瞬,随即摇了摇头道:“谢大人是很好,但那是一种该被供着的好。”
林蕴不擅长分析别人,但很善于剖析自己,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复盘,进而了解现阶段的自己。
在林蕴这里,谢大人像一片未知深浅的海域,她与这片海互惠互利,她乘着船,帮忙清理一些海面上的垃圾,海回馈给她鱼虾。
他们之间的距离看似很近,接触很多,但永远隔着一条船,这条船是她的安全区。
海底到底有没有宝藏呢?
林蕴当然有过好奇,但她不敢离开船下水去瞧一瞧,她怕水太深,一下去就淹死了。
她宁愿忽略掉那点好奇,一直对这片海秉持敬畏之心。
只要好好待在船上,互惠互利的关系能持续,这不论是对海,还是对她,都是好事。
此时他们一个在马车内,一个站在车外,显然谢大人也不愿意林蕴过多地窥探他的情绪,他只说:“没什么,喝了酒有些头疼。”
不远处严明牵着马来了,林蕴道:“不打扰谢大人了,谢大人喝了酒早些回去吧。”
谢钧上了马,扯出一点笑,抬头望望天色,天已擦黑,定国公府离宁远侯府还有段距离,他道:“无碍,我送林二小姐一程。”
林蕴推了一句,没拒绝掉,谢钧一向是个说一不二的,林蕴不再推辞。
马车与谢钧的马并行,她与谢钧如今已经算是很熟悉了,那两日和谢钧一道巡视皇城的各个县衙,也是眼下的状态。
等摇摇晃晃到了宁远侯府门口,林蕴下了马车,朝谢钧道:“多谢大人送我回来,今日不得空,明日我去户部同大人讲讲最近‘九麦法’的进展。”
道完别,林蕴转身往府内走,刚走没两步,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林二小姐”。
林蕴回头望去,疑惑地看向高坐在马背上的谢钧,门口的灯笼光线不够强,看不清谢钧脸上的神色,只听到他说:“天已经黑了,林二小姐小心脚下。”
***
林蕴刚回西泠阁没多久,宋氏就来了,问她:“陆少卿是什么想法?”
林蕴一边吃饭一边道:“他说他要来提亲。”
宋氏瞪大了眼睛:“这么快?”
林蕴把嘴里的萝卜糕咽下去:“不过我拒绝了,他今日喝了酒,我让他好好想想再做决定,而且就算有意,也要等到我从浙江回来,母亲很急吗?”
宋氏摇摇头,其实她一点也不急,但陆嬷嬷说的是,婚嫁之事对女子很重要,阿蕴要挑一个好的,不能像她一般稀里糊涂地过。
林蕴吃完了萝卜糕,看着宋氏这张不显情绪的脸,问:“母亲是怎么和父亲在一起的?”
这问题林蕴早想问了,她觉得宋氏和林岐川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这两个人没一处相配的。
宋氏回忆一番道:“当时我十七了,十七岁没定亲没嫁人的官家小姐很少,当时你舅舅已经二十四了,也不娶妻。”
“我想着宋家总要有人开头成亲,我就挑了一个看着顺眼的。”
宋氏其实没说实话,事情是这么个事,但过程有些不同。
林岐川是次子没侯位,宋家也不太瞧得上,母亲根本没把他纳入考量范围,但他当时在诗会上表现得不错,私下里给她递信,同她说能接受她的与众不同,说若是她能嫁人,她兄长说不定不用再担忧她,就能安心成家了。
宋氏知道,兄长不娶妻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怕娶进来的嫂子与她合不来,委屈了她。
她是个累赘,嫁了也好,不拖累别人。
但她的阿蕴是极好的,一定要嫁得称心如意才是。
第72章 汇报
林蕴第二日起得早, 照例先去书房排练了一番今日要同谢大人讲些什么。
站在书架前,假装对面是谢大人,说着说着林蕴看书架正中间那本《女诫》不太顺眼。
这书是林蕴刚刚摆脱循环魔咒, 在袁嬷嬷的授意下摆出来的, 来彰显她是一个不出格的、懂礼教的大家闺秀。
林蕴走上前,拿下那本《女诫》, 顺便把旁边的《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一并拿下来,然后抱着书走到书架的最角落,塞了上去。
林蕴退后几步,叉着腰左右望望, 这样一收拾书架就清爽许多, 不会一抬眼就看见这女四书。
地里的麦子长得好, 便可把《女诫》们摆到最角落, 等之后麦子收成了, 她就把这些书都从书架上秃噜下来。
有了不可替代的价值, 便没有人会攻讦她的书架上少了一本《女诫》。林蕴每日在地里辛辛苦苦,这是她挣出来的自由。
对着顺眼的书架又排练了一遍, 林蕴便胸有成竹地去了户部。
提前打过招呼, 这次依旧是畅通无阻。
给林蕴带路的依旧是户部司务文常春, 林蕴想起昨日谢钧的脸色不大好,打听道:“今日谢大人心情如何?”
谢大人的心情将直接林蕴今日的汇报是采取版本一还是版本二。
如果眼前是一般人,文常春肯定不会透露谢大人心情如何, 但眼前的是林小姐, 文常春压低声音道:“今日谢大人格外严肃。”
文常春甚至都觉得“格外严肃”委婉了,据说谢大人今早在文渊阁前与范首辅不对付了几句,转头回户部又痛批了户部侍郎。
格外严肃?
林蕴心中有数了,今日可不是和上司套近乎的好时机, 林蕴决定采取版本二,精简汇报,说完就走,绝不多听多看。
林蕴低头进了屋,眼都没抬一下,对着主位行了礼,然后就道:“谢大人,‘九麦法’一事……”
谁料刚开了个头,就被打断了。
“咳咳,林小姐,我是严明,大人在那儿。”
林蕴猛得抬眼,发现主座上空空如也,严明站在主座旁边站着,一手拿着墨条在研墨,顺着严明另一只手指的方向,林蕴一扭头,谢大人正在案牍架上拿册子。
林蕴攥紧拳头,压下尴尬,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朝着谢大人的方向又行了个礼,然后按照之前的模板,再次开口:“谢大人,‘九麦法’一事如今进展顺利,麦子到了拔节期的中后期,目前我在几个县的麦苗都长势喜人,不论是生长速度还是株苗健壮程度,都超过皇城其他百姓。”
“因为提前放出要和全皇城比试亩产的风声,许多百姓都来我田边看我如何种麦,有些百姓见我地中麦子长得实在好,也学着我的施肥方法,颇有成效,那些方法在百姓间逐渐流传开来。”
这种百姓主动要学、自发传播的效率可比林蕴追着赶着去填鸭式教育的效果好得多。
“我如今忙于种麦,没有时间将上述情况整理成报告,暂时说的都是一些趋势,等后面空闲一些,我会列出大体数字,展示各个方面具体提升了多少。”
林蕴说着说着的确忘了之前的尴尬,毕竟在试卷上做大题嘛,不就是一开始把“解”字写错了位置,那涂掉重新再来不就好了。
林蕴这回没再犯错,谢钧拿着册子回到主座,林蕴一边说一边转回身,保证自己的汇报对象是在自己面前的。
“百姓们依旧不是全然信任九麦法,如今他们最重要的疑虑就是麦子是否会开花。”
这也是之前吴家村人最开始不答应林蕴浸种的原因,冬小麦不春播,除了种植时间不够长,可能来不及生长,更重要的是麦苗可能只长大但不开花,这会造成大幅减产甚至绝收。
至于冬小麦春播为什么不开花,是因为麦种没有低温生长的过程,花蕾组织未分化。
但经过九麦法的低温处理,模拟了低温生长的春化过程,麦子会正常开花结穗。
“再过十几天,我地里的小麦抽穗扬花,百姓再无疑虑,九麦法这事就成了。”
即使这句话林蕴排练过许多次,但在谢钧面前说出的时候,还是松了一口气。在一片质疑声中做事,身上扛着无形的压力,总算眼看着能卸下来扬眉吐气了。
林蕴说这话的时候,分神瞧了谢钧一眼,林蕴在九麦法一事上担了压力,谢钧作为在朝廷拍板定下此事的人定然也不会轻松,林蕴一回皇城就及时汇报,也是让谢钧安心一二。
但谢大人不愧是谢大人,喜怒不形于色,手上在写着什么,只是点点头示意林蕴接着说。
“在种麦之余,我也让佃农多多关注百姓中哪些人最关心种麦的手段,他们其实是最容易接受新事物的那批人,日后若是有新的种植方式推广,可以说动这部分人率先试水。”
“当然,这些人的名单我都有在记录,等之后九麦法事成,我会将名单提供给谢大人你。”
林蕴觉得,谢钧似乎对这项很满意,他点了两下头。
“我在皇城乡间各地奔波之时,也有关注其他长势不错的农田,我认为等之后麦子收成,测算亩产的时候,将那些产量虽然次于我,但依然表现出色的百姓记录下来,选出头脑灵活些的,可以定期培训一二,然后将他们纳入皇庄,优秀的甚至可以当些小农官,负责一地的种地教学。”
这个是林蕴最近想出来的,若是在大周,靠她一个人来改变整个大周的种植方式,这是不可能的。
老话说得好,不会带团队,就得干到死。与拥有先进的技术相比,人才培养同样重要。
林蕴不忘上一番价值:“只有懂农事之人源源不断地涌现,去到大周各个角落,带动各地百姓采取更高效的种田手段,大周的农业才能真正地有所提升。”
自林二小姐进来,谢钧的视线一直虚虚悬着,他没有看她,刻意地不看她。
她一向是个专注的,也不会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投入到她的计划之中。
听到林二小姐语气笃定地规划如何提升大周的农业,谢钧终究是没忍住,视线凝实,深深望了她一眼。
日光从窗棂倾进,恰恰落在她的身上,独独把她照得与这整个屋子不同,照得她和所有人都不同。
谢钧挪开视线,垂眼发现笔下正在写的字已经晕成一团,这页纸废了。
谢钧将纸揉成一团,攥在手心,听林蕴接着讲她在大兴准备嫁接瓜苗。
林蕴说得口干舌燥,讲完了她明日就去大兴嫁接,自觉自己完成了一次不错的汇报,涵盖了项目进展、目前成果、未来规划、人才培养以及额外拓展。
内容丰富,颇具条理,理论结合实践,甚至还上了些价值。
林蕴汇报完可谓胸有成竹,问谢钧:“目前就是这样,谢大人可有什么意见?”
林蕴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却不料谢钧道:“你做得很好,继续按照你的想法来做就是。”
谢钧刚说完就看见林二小姐嘴角上扬,高兴得眼睛都亮了,像是来自窗外的日光攀上了她的嘴角,爬进了她的眼睛。
谢钧微顿,终是低声补了一句:“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语气竭力平静,却还是泄露了一点温柔。
此话一出,林蕴当即忘了要谨言慎行,溜须拍马的话是张嘴就来:“不辛苦不辛苦,都是您领导的好。”
林蕴说完自己都愣住了,实在是谢钧这句话触发了她的条件反射,都是肌肉记忆。
谢钧明明今日心情极差,却还是被逗得轻笑一声,道:“行了,地里事不少,林二小姐之后心思都放在地里才能做得好,你说对吗?”
林蕴觉得这话有些奇怪,她的心思一直都在地里呀?
她连连点头,表明自己认真的工作态度:“对对对,我会看着地里的情况的,务必不会出差错。”
林蕴汇报结束,得到了来自谢钧的好评,林蕴出了户部,问时迩有没有收到表哥的信,得到没有的回答,也不沮丧。
婚姻大事,表哥多犹豫一番,慎重些也正常。
但林蕴不准备接着在城中等了,想着先回去看看瓜苗的状态,这样明日好嫁接。
刚往外走几步,大概是说曹操曹操到,看见了穿一身官服的表哥。
他一见林蕴,便弯起了那双桃花眼,上前赶两步,站定在林蕴面前,道:“我特地和上峰请了半个时辰的假,方才在外面等了一段时间,于是长话短说。”
“我昨日回去等到酒劲儿过了,又深思熟虑一番,我依然觉得表妹你很好,我今早也已经给父亲母亲去了信,今日下值我会去和外祖母打声招呼,等表妹你从浙江回来,我就去你家提亲,把我们的婚事先定下,然后具体几年后成婚,我不急,听表妹你这边的。”
其实陆暄和也不是不急,但如果表妹不急,他心甘情愿地跟着不急。
许是赶时间,陆暄和的语速放得快,但林蕴听得很清楚,这桩婚事算是谈妥了。
“好,我等会儿回宁远侯府一趟,也同我父亲母亲知会此事。”
等之后定了亲,她和表哥的关系就会更近一些。
依着表哥的性子,他们应当能成为彼此最重要的人,他们会互相扶持一路走下去。
想到这里,林蕴不禁笑了起来。
陆暄和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递给林蕴:“如今我们还没定亲,但我想着总要留个信物,这是我从小带到大的玉佩,也是家传的。”
林蕴没客气地接下了,玉佩是上好的白玉制成,入手温润。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好像身上也没带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但表哥和他都赶时间,回去取是来不及了,林蕴索性拽下了腰间悬挂的香囊,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这不是家传的,是自己做的,如果表哥不嫌弃的话,当个信物也好。”
陆暄和自然不会嫌弃,他痛快接过香囊,礼貌性地看了一眼,迅速思考一番,称赞了一句:“表妹的棉花绣得好。”
林蕴面不改色地纠正:“绣的是稻穗。”
就是顶头那里绣乱了,越绣越乱,最后膨大成了一团。
陆暄和当即很有眼色地改口:“表妹的稻穗绣得好,饱满得很,一看就是个丰收年。”
互换完信物,俩人都还有事要忙,陆暄和恋恋不舍地离开:“等我下次休沐,我去找表妹你。”
林蕴笑着应道:“行,表哥如今也算是关系户了,这次我给你找个轻松点的活儿。”
“好,那我提前多谢表妹照顾了。”陆暄和朝林蕴拱拱手。
这边两人有说有笑地分开,临走前陆大人还恨不得一步三回头,站在谢大人身后的严明眉头皱得都快打结了,昨夜谢大人屋里灯亮了一宿,今日怎么就又让他撞个正着,不会今夜又不睡觉吧?
谢钧本就是出户部要去文渊阁,他重新启步,往文渊阁的方向而去,吩咐严明道:“昨日你说找到了当年阳城前宁远侯的心腹是吗?”
严明点头道:“是。”
昨日他汇报了,但谢大人心情不虞,没说接下来要做什么。
“去找几个军汉同他聊聊,讲讲旧事,做得隐蔽点,别让他察觉到在查什么。”
严明点点头,转头去安排了。
谢钧脚步不停,却侧目看了一眼林二小姐离开的方向。
无碍,他且看着这桩 “定亲之约”会如何收场。
第73章 感激
约定之日已到, 赵弘简一早就到了育苗室中,还以为自己来得够早了,谁想到一进门, 林小姐已经在里面巡视了。
林蕴观察了一番, 南瓜苗作为砧木已经长至三叶期,西瓜苗稍嫩一些, 两叶一心,今日可以进行嫁接了。
抬头见赵老进来,林蕴打了个招呼,就又低头看她的苗去了。
这细微的“冷落”令赵弘简还有些不大习惯, 在朝为官那些年, 他与范光表分庭抗礼, 自是备受追捧。
致仕之后, 由于他这些年做得不错, 退得也很是时候, 给陛下留了个好印象,住处又离得近就在皇城, 陛下逢年过节从宫中赏东西也不会忘了他, 甚至允他致仕后仍可上疏, 直达天听。
就算不论掌握的权力,他为官时当了多年科举的主考官,还乐善好施, 经常接济学子, 这些年下来,也算是门生遍天下,如今朝中许多大员也得卖他面子。
总而言之,但凡知道他是谁, 对面巴结他还来不及,赵弘简就从未受到过如此冷遇。不过他并不难受,甚至觉得很新鲜。
这位小友是个以“事”为先,踏实肯干的。
赵弘简索性也蹲在林蕴身旁,同她一起看起瓜苗来,时不时问两句。
“小友,这一片的西瓜苗和南瓜苗分开种,但那一片的间隔种,这是何理?”
林蕴一听这问题,感觉大周的聪明人是不是太多了,好像这些人即使对农事知之不多,却总能问到点子上。
赵老是一个,谢钧也是一个。
遇见别人优秀得过分,在纯粹欣赏之前,林蕴要先小小地嫉妒一会儿。
不过稍微一想,谢钧能年纪轻轻就当次辅,本就是千万人中挤破头争出来的,眼前的赵老也是一位在朝多年,成功养老的高官。
要知道在古代当大官想好好退休,可不像现代打工人年纪大了就能退休那样简单。
这两个人若是不够聪明,想必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就是幸存者偏差啊,他们足够聪明,因为在他们的这个位置,不聪明的都死光了。
想着想着,林蕴心里就平衡了,她解释起来:“这么分开出苗,是因为我要采取两种不同的方式嫁接,一种是‘靠接法’,南瓜苗和西瓜苗交替播种比较方便,另一种是‘劈接法’,对瓜苗位置没什么要求,所以分开种就好。”
“靠接法成功几率更高一些,适合第一年出成果。劈接法恢复更快,而且效果更稳定。我们今年苗播得多,人手也够,还有地,这两种方法都可以试一试。”
大概是带着点对自己阴暗小心思的歉疚,林蕴解释地很详细。
赵老听着小友侃侃而谈,一大把年纪倒真有重回当年当学子的感觉,他捋了捋胡须,道:“在农事上,小友可以说是我的老师了。”
林蕴倒也没推辞,毕竟老人家加了限定语,都说是农事上了。林蕴觉得无需故作谦虚,她都“狂妄”到和全皇城的人比试种麦了,真没必要假客气了。
见小姑娘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赵弘简的笑意更真切了,眼角皱纹堆叠。
跟人斗了一辈子,年纪大了,反倒更能欣赏心思简单的后辈,这大概就是“赤子之心”吧。
和赵老的问答告一段落,恰好吴二妮也带着人进来了。
吴二妮看到林小姐已经在屋里了,有些不好意思,张嘴就是:“是我来晚了,下次我再早些,不会这样了。”
林蕴摇头:“无事,你们又没来迟,是我和赵老来早了。”
林蕴倒不觉得自己来得最早有什么,吴二妮他们都是准时来的,又没误了时辰。努力是自己的事,不是和别人攀比的工具,她没想着要“卷”别人。
她可不想成为讨人厌的老板,非要看着手底下的人比自己勤奋才舒坦。
林蕴的全然不在意令进来的十来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要知道平头百姓收了钱替富贵人家干活,实在没有比贵人来得还迟的道理,他们生怕自己争来的差事没了,要打道回府呢。
林蕴根本没关注他们的忐忑,直接开始说事了。
东西提前就准备好了,林蕴先走到间隔种植的那块地,让他们都看着她是如何做的。
林蕴先点了一盏油灯,然后拿出刀片,在火焰上两面燎烤片刻,然后等刀片凉了,在南瓜苗的茎杆向下倾斜着切开,但没有切断,然后又给西瓜苗来了一刀,是由下向上切。
“记得务必都别切断。”
然后林蕴将两株离得本来就近的苗凑到一块,把它们的切口别在一起,贴合上。
再用洗好晒干过的棉线将伤口处绑起来,避免松开。
林蕴拍拍手:“这就是靠接法了。”
周围一群人看得眼睛都瞪大了,吴二妮和林蕴熟一些,发问道:“就这么简单?”
林蕴点点头:“就这么简单。”
嫁接的操作能有多难,主要是依靠植物强大的自愈能力,人为欺骗南瓜的根系把养分传输到不属于它的西瓜茎叶上。
林蕴补充道:“对了,确实还有别的事。”
赵弘简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就说不可能这么简单就结束,但听林蕴道:“这三五天避光多浇点水,然后等情况稳定了,植株在正常生长,把南瓜苗的芽尖掐了,这样之后移栽到地里,长出来的就是西瓜了。”
不管众人如何不可置信,林蕴已经开始教“劈接法”了,将南瓜的主茎剪断成“V”形,再把西瓜的子叶剪断插到南瓜主茎上,最后绑一块。
有了前面的“靠接法”作底子,“劈接法”也不复杂就没有那么令人震惊了。
林蕴见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看呆了,林蕴也不多解释,只问他们都会了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就让他们趁着早上,把这些南瓜苗和西瓜苗都嫁接了。
林蕴知道他们如今都是半信半疑,但无所谓,之后地里长出的西瓜自能击倒一切质疑。
至于现在,林蕴像个监工一样围观他们的操作,小学徒们收了工钱就好好干活吧。
***
城外林蕴干得如火如荼,西瓜麦种两手抓,皇城内按时上下值的官员们竟显得清闲许多。
鹤鸣楼中,陆暄和在等谢钧来,他今日特地请谢钧吃一顿。
他到的早,抱着等谢钧一会儿的心思,谢元衡这人从小就是卡着点来赴约,不会早也不会晚。
鹤鸣楼分三层,一楼是拥挤些,二楼用餐的人用屏风隔开,三层是雅间。
陆暄和定在二层,雅间就算了,被那些都察院的言官知道了,又要暗自揣测他们是不是在聊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踩着楼梯往上走,陆暄和瞧见个熟人,屏风半合间闻铮手里提着酒杯,一脸不快,像是在独自喝闷酒。
人心情愉悦的时候自有心思宽慰苦闷的,反正谢元衡还要一会儿才来,陆暄和脚步一转坐在了闻铮对面。
“闻世子,这是怎么了?”
闻铮这小子打小就追在栖棠身后跑,陆暄和和他不得不熟了起来。
甚至当年陆暄和习武,还是因为怕日后长大了打不过闻铮,不能给自家表妹撑腰呢。
闻铮嘟囔了几句,语无伦次地,最后勉强理顺了:“我不知道我是哪里做的不好,栖棠明明看着对我也有情谊,但就是不肯与我成婚。”
一提到定婚,陆暄和当即遗忘闻铮前面到底说了什么,只道:“哦?你怎么知道我二表妹之后要与我定亲呢?”
闻铮被气得翻了个白眼,感觉酒都醒了一半,质问道:“陆暄和,你还是人吗?”
面对强烈的控诉,陆暄和这才收敛一点,问了一番准表妹夫和表妹的感情进展。
陆暄和摸摸下巴:“都这些年了,栖棠那个性子要是对你没好感,你估摸着都见不到她的人影,她不愿成婚许是还有什么疑虑?你再去问问,争取把你们之间的问题先解决了,若是栖棠不说,实在不行你就像我一样,我就是和二表妹先定亲,等她愿意什么时候成亲,再什么时候成亲。”
建议是给了,就是藏在炫耀之中,闻铮勉强接受,他是个行动派,当即让店家打了盆凉水,擦了把脸,清醒许多,除了脸红一些,再无醉酒的样子。
“我这就再去问问栖棠,若是我有什么不对的,我就改,若是她有什么难题,我同她一起克服。”闻铮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在对陆暄和说“多谢陆兄开导”,这句话只有三分真心,毕竟陆兄的开导,也只有三分真心,剩下七分全是炫耀。
在闻铮离开前,陆暄和还不忘提醒:“虽是意向已定,但终究二表妹事忙,亲事还未真正定下,你对此要守口如瓶,莫要在外面乱说,坏了二表妹的声誉。”
闻铮不是个爱传闲话的,应了后就连忙去找栖棠了。
劝完了失意少年,陆暄和回到自己订的位子上,没坐一会儿,果不其然谢元衡卡着点来了。
瞧着谢元衡一步步上楼,脚步不急,却带着股压着的劲,陆暄和莫名觉得他来势汹汹,再一看脸色,沉得仿佛这天都要下雨似的。
陆暄和倒也不意外,天天和仇人当同僚,谢元衡心情不好是经常的事,他高兴反倒少见。
“怎么?范首辅又与你不对付了?”
谢钧落座,瞟了一眼陆暄和,又收回视线放到空桌上:“嗯,你找我来是想说什么?”
一提到这个,陆暄和当即让伙计上了壶建康酒,也是鹤鸣楼最贵的酒,提着酒壶亲自将谢元衡和自己的酒杯都斟满。
陆暄和举杯笑道:“我与表妹商量着要定亲了,这桩姻缘,还得多谢你。若不是你当初让我去查她和栖棠的身世,我也不会和表妹打交道,这杯酒必须敬你。”
听了这话,谢钧桌下的手都攥了拳。
确实,若不是他插手,陆暄和与林二小姐根本不会相识。
陆暄和说完就一饮而尽,垂眸发现谢元衡没喝,甚至脸色瞧着更沉了。
多年好友,谢元衡竟是一句恭喜都没有,但算了,这家伙一向内敛。
而且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他为何兴致不高,从前他们两个都无姻缘,时常一起饮酒吃茶,日后等他成婚,可就只剩谢元衡孤零零一个了。
陆暄和又斟满一杯酒,举杯道:“多谢你牵线了,愿元衡你也早日觅得佳偶。”
谢钧眼神微闪,杯沿在唇边顿了顿,终究一饮而尽。
他道:“那借你吉言。”
第74章 扬花
农历四月初, 这天亮得越来越早,天气也逐渐热起来,清早林蕴如往常般往地里去, 到了地方, 却发现一大波百姓正围在她的地旁,一个个伸着脑袋望, 很是兴奋的样子。
自从三日前,林蕴地里的麦子抽穗了,不论是支持林蕴的百姓,还是反对她的, 都时不时来她的田转一转, 一个个比林蕴都更关心她地里的情况。
林蕴这块地的人流量堪比旅游景点了, 为了保障小麦的光照通风, 林蕴甚至同他们商量一家只派一个人来看看就好, 别来太多人。
至于百姓们为什么这么关注?
自是因为抽穗期的小麦虽然看起来有穗子了, 但其实只是一个空壳,里面没有麦粒, 只有开花了, 才可能授粉灌浆结实, 真正收获麦子。
林蕴这片田因为施肥操作好,比其他百姓的种麦进程早个五六日。
百姓们一趟趟跑到林蕴这里,不只是在关注她地里的情况, 更是在看没在地里越冬的麦子真能扬花吗?
他们今年真的能有小麦收成吗?
人群挤挤挨挨, 有眼尖的瞧见林蕴来了,当即扬起笑脸,招呼道:“林小姐!你的麦子扬花啦!今年麦子有收成哩!”
离得近,林蕴发现目之所及皆是笑脸, 即使早有准备,但真的听到小麦开花的这一刻,林蕴咧开嘴,露出和这些百姓如出一撤的笑容,她喃喃道:“真的吗?我看看。”
百姓们自动给林蕴分出一条小道来,林蕴上前看,小麦开花时间极短,也并不是齐刷刷一同开花,但此时穗间的确坠着小小的黄色的花。
看着星星点点的麦花,听着耳边的赞誉与笑声,这花明明比林蕴预想中还要早开两日,却又让林蕴感觉——
这花总算是开了。
无形却压在身上的重担总算卸下了,一股酸涩感冲上鼻腔,林蕴大口呼吸两下,压住涩意,她扬起笑同围了一圈的百姓说话,语气还是和从前一样诚恳:“麦子开花,九麦法切实有效,既然已经确定会有收成,大家回去要好好照看才是。”
“我之前肥施得好,麦子分蘖得多,但并不是所有的分蘖都能长得好,我会去除瘦弱、抽穗晚的分蘖,只留下两到四个强壮蘖。”
杨二旺当即不解地问:“好不容易才分这么多蘖,再弱也能有点收成,为什么要去掉呢,这不是减产了吗?”
林蕴解释道:“去了弱的,不争养分,强的才能长得更好,不仅不减产,还会增产。而且去掉长势一般的分蘖,麦田更疏朗些,麦子也不容易患病。对了,等之后扬花期,麦子容易得赤霉病,你们注意往地里撒些草木灰预防……”
从前林蕴也是这样殷殷相劝,但大部分人都将信将疑,如今林蕴还是那位林小姐,林蕴的态度也没变,百姓们却开始变了。
在扬花的麦穗前,他们终于信任她了。他们学习,而不是质问。
观察一番林小姐如何挑选去除弱小的分蘖,围着的百姓才慢慢散去,有人欢欣鼓舞,他们之前不知道能不能有收成,但还是积极养护麦田,甚至用了林小姐的新法子,效果都不错。如今林小姐的麦子开花,他们今年也定有好收成。
这些人三三两两走在一起,交口称赞林小姐:“果然是神农弟子,我看今年大家地里的收成谁也越不过她,之后林小姐怎么做,我们过来学就是。”
另外一些人却忧心忡忡,譬如吴强田皱着眉头,如今这麦子开花了,他实在庆幸自己听了吴志的话,把田给种上了,不然旁人丰收,他们今年颗粒无收,这日子如何过下去。
但问题是他家都认为这春种夏收的麦子不会有收成,所以态度敷衍,吴强田越走越快,叫上自家弟弟:“快些走,我们赶紧回去整整地,再去猪圈刮一刮墙,还有什么草木灰什么的也都弄起来,既然有收成,那可是口粮,皮子都紧起来干!”
围观小麦开花的事不仅发生在宛平县,林蕴在各个县的田地周围都聚着人,“九麦法”有用的消息如同一颗小石子砸入平静的水面,泛起一圈圈的涟漪,经久不绝。
全皇城的百姓吃下这颗定心丸,不论此前什么态度,如今都是为了眼前这口能吃到嘴里的饭而拼搏起来。
***
林蕴上午还在宛平,下午就和赵老一同到了大兴。
这些日子太奔波,林蕴下马的时候感觉腿都有些软,看着一旁赵老精神矍铄的样子,她是自叹弗如,真希望她到赵老这个岁数也能有这股牛劲儿。
赵弘简打趣林蕴道:“小友,如今你在皇城可真是个名人,方才路上的农人瞧见你的身影就抬手打招呼,甚至他们连你的马都认识了。”
林蕴如今和赵老相熟,对这位“老友”说话也没那么多忌讳,跟着自嘲道:“那多亏了我这些日子来回‘流窜’,满皇城地转,才能混了个脸熟。”
这对忘年交有说有笑地走进育苗室,距离嫁接那日,八九天过去,育苗室的遮光帘已经完全去掉了,他们在吴二妮的带领下一路瞧过去。
比起一开始独挑大梁的局促,吴二妮自如许多:“每日我都安排屋里通三次风,我们苗准备得多,小姐说过用草木灰涂在移栽切口成活率会提升,我就安排了一半涂,一半不涂,最后涂的那些,活下来的要高两成。”
“还有正如小姐所料,靠接法活下来的苗更多,但劈接法切口恢复得更快。”
“我不会写字,字是求了赵老的管事刘伯帮忙写下来的。”吴二妮又递过几张纸,上面有画有字。
吴二妮没说的是,她如今每晚回去,除了想种地的事,就是在学写字。对着刘伯写好的字,一个个想是什么意思,然后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林蕴接过打开看,上面图文并茂地讲解了这次嫁接的过程,以及中间不同的操作对成活率的影响。
这已经算是初步的实验报告了,林蕴看了连连点头,她将纸张交还给吴二妮,道:“我看接口都愈合了,顶芽恢复生长,过两三日没问题的话,可以移栽到地里了。”
林蕴扭头对赵老说:“赵老,你的银子没白花,之后就能种到地里看效果了。”
赵弘简乐呵呵的:“看见南瓜根上长西瓜苗的奇景,不仅没白花,我这是赚了。”
最开始“移花接木”那几日,他们都觉得这能行吗?
但一天天过去,看见拼凑而成的瓜苗真的长成了,他们不得不服了,对这位林小姐是彻底服了。
向投资商交代完,林蕴关心起打工人,对着一屋子的学徒道:“大家都做得很好,除了赵老给的,我下次来给大家发赏钱。”
对打工人的鼓励,还是银钱最实在。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最后林蕴拍了拍吴二妮的肩膀:“你已然做得很好了,做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好,我觉得你欠我的那顿饭越发有着落了。”
吴二妮听了这话猛得低头,快速抹了把眼睛,向林蕴道谢:“那也是小姐教得好。”
林蕴弯了弯眼睛,“你已然做得很好了”这话是有人在她迷茫时,对她说的。如今林蕴愿意把这句话、这份力量传递下去。
赵弘简回到宛平的宅子后,不仅没去休息,转头去了书房。
他打小就比旁人精力充沛,睡得比旁人少,白日里又比旁人精神,很少觉得累。赵弘简觉得,这和一点就通、过目不忘相同,也是一种得天独厚的天赋。
在精力上,那么多门生中,也就一个谢元衡能和他比一比。
自致仕以来,赵弘简在书房多是写字画画,或者看些杂书杂论,虽然陛下允他上疏,但赵弘简却没写过一封折子。
此时,赵弘简却破天荒地写起奏本来。
【老臣赵弘简,今虽致仕,不敢忘国之忧,谨奏为举荐贤才、固本重农……】
刻入骨子里的台阁体在笔尖绵延开来。
赵弘简写自己亲眼见到“九麦法”的成功,皇城今年多了一茬麦子。写他亲眼见到南瓜根上长出西瓜苗。
【宁远侯之女林蕴,习农技,通农法,躬耕不辍,臣以为可令其总领京畿与山东、河南之皇庄,若政绩昭著,可重返旧规,设司农司专掌农事,择其贤任之为司农卿。】
【虽破旧例,然治农以实为要,仓廪实而民生安,小破可换大治,实利社稷。】
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赵弘简写完还有些意犹未尽,实在是只要长了眼睛看到林小友的作为,就很难不被打动啊。
赵弘简只要出了门,就能听见百姓在讨论林小友和她的种地之策,她的才干就真真切切地展现在大地上,又怎能被埋没?
写完了不算结束,赵弘简已经开始构思该找哪些好友和门生们声援自己,如何才能成事。
至于在奏本里说把谢元衡费大劲儿才归到户部的司农司又拆分出去,赵弘简心安理得,没有半分不好意思。
他这个学生太贪,什么都想牢牢握在手里,觉得世上没有比他更会管事更聪明的,从前的确是邱义无能,如今有了贤才,他合该老老实实地把权力分出去才是。
况且农政还是归谢元衡管,林小友管管怎么种地就好,不影响他弄权。
想是这么想,但谢元衡是个棘手的,得把这刺头按下去才行,赵弘简快速想一番最近有什么节日能让谢元衡来见见他。
端午节好像还有一个月呢,算了,就让谢元衡提前来陪他过端午吧。
第75章 蝴蝶
谢钧下值回家, 刚一进门,严律就提醒道:“大人,门房说赵老今日送信来了。”
破天荒的, 谢钧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你说谁?”
自从他接任了次辅, 赵老可没私下见过他。
等接了信,确认是赵老的笔迹, 看清内容,谢钧忍不住挑眉。
赵老在信中说许久不见,十分思念他,约他三日后共庆端午。
这信里可谓是没一句真话, 他今年去拜年被拒之门外, 实在没看出老师十分思念自己, 再说端午还有一个月呢, 这庆祝得也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了。
老师为人清正, 这宴请不至于是鸿门宴, 但无事不登三宝殿,总归是在憋着什么大招呢。
纵是知道有猫腻, 但老师相邀, 弟子还是要去的, 中午吃完饭,还能顺路去找一趟林二小姐。
嗯,找林二小姐只是为了谈谈种玉米的事。
把事情都调开, 空出三日后的时间, 谢钧在书房静坐了一会儿,他等的人就来了。
平日里穿得光鲜亮丽的太子朱翊深一身粗布麻衣,脸抹得黑不溜秋,他对着谢钧的第一句话就是抱怨:“表弟, 话说我是太子,不应该是你打扮成这样偷来我府上吗?为何回回都是我乔装溜到你宅子里?”
谢钧头都没抬一下,只道:“那我们也可以私下不见面。”
瞧瞧谢元衡这样,就该让朝堂上那些说谢次辅对太子态度不好的官员都看看,他们的谢次辅私下对他态度更差!
抗议无效,朱翊深争取待遇的诉求直接被无视,他只好聊起正事来,范光表手底下那几个人怎么调动的,陛下最近态度如何,言官们最近要主力弹劾谁……
等聊了个大概,朱翊深想起什么,突然发问:“锦衣卫那边找到那东西吗?裴大人生前提的证据。”
谢钧摇摇头:“他们还没找到。”
对于浙江那案子的证据,谢钧自然有所关注,但范光表勾结了朝廷的鹰犬锦衣卫,锦衣卫耳目遍布,查起消息时如水入缝,从正规途径很难比他们更快。
也是因为锦衣卫,当初裴合敬拿了证据要告孙铭古的事才在一开始就被发现了,还招致了暗杀,裴大人身死。
朱翊深疑惑:“徐正清被人溜得到处跑,靠他拿到新证据几乎是不可能,你把这事闹大了不假,但最后要怎么收尾呢?”
谢钧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抛出了一个问题:“经过裴大人身死这事,你没发现点什么问题吗?”
朱翊深没跟上思路,只问:“什么?”
谢钧坐在案前,目光沉沉:“我和范光表像极了赌桌对弈,范贼做庄,我出牌,锦衣卫是他的暗桩,牌未翻就知我底细。皇帝偏不掀牌,只看我们斗得精不精,谁都不能赢太快,也不能输得太惨。”
谢钧和范光表都想置对方于死地,但皇帝想维持朝堂的平衡。
“你要是老老实实同他们打牌,就绝对赢不了。”
朱翊深:“那你要如何破局?”
谢钧用指腹轻敲茶盏边缘:“要想赢,得把桌子掀了。”
正因为意识到是这个局面,所以谢钧前几次都选择了直接掀桌,虽然死了许多无辜之人,但在谢钧这里,为了最后的成功,流血是可以接受的。
范贼手上冤魂不知凡几,若世上真有因果,他俩一起下地狱就好。
前几次报了仇,也杀红了眼,但林二小姐以一己之力是死死把这桌按住了,谢钧被迫徐徐图之。
在朱翊深略带惊恐的眼神中,谢钧勾起唇角:“同殿下说笑的,掀桌不是我的首选,之前那‘天狗食日’让陛下怀疑起范光表了,得趁着陛下的疑心把范贼踩死才是。”
朱翊深一身冷汗,他觉得谢元衡方才可不像说笑,又听到天狗食日的舆论和谢钧有关,朱翊深有些惊讶:“你不是最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吗?”
“反正陛下都要被骗,与其被范光表骗,那不如被我骗。”
说完谢钧皱眉头,看向朱翊深带着“你为什么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他嘴上也没饶人:“殿下韬光养晦,怕不是成日脑子不动真有些生锈了。”
朱翊深被阴阳了,也不与谢元衡争辩,反正辩也辩不过,他道:“徐正清那边没指望,你想踩死范光表,是打算亲自去浙江一趟找新证?那消失的物证不找了?”
“去浙江,是有这个打算,但旧证我也有派人盯着,如果有机会拿到,自然省事了。”
裴合敬死后,谢钧在锦衣卫买通了个千户,盯着任泽那边的动作。
至于自己去找旧证,那就纯粹是浪费人力物力了,毕竟锦衣卫不是吃素的,正常手段再快也快不过他们,只能看看能不能在他们拿到证据时拦截一二,抢先摘下桃子了。
朱翊深听得连连点头,他对这个表弟做事一向是很放心的,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怕他突然把桌子掀了,崔舅母可不在皇城,也没人能按得住谢元衡。
表弟还是得多点牵挂才是,正事聊完了,朱翊深话风一转:“你和那位林小姐如何了?进展顺利吗?”
朱翊深此话一出,谢钧当即茶盏也不敲了,直接起身道:“殿下公务繁忙,早些走吧。”
不等朱翊深拒绝,谢钧直接叫严明进来:“严明,送客。”
***
四月初七,细雨如丝,谢钧拒绝了严明给他撑伞,水汽侵染衣角,浸润乌发,他提着一只青布包着的食盒,到了赵宅。
这雨没必要淋,但在老师面前还是得示弱才好,只盼着赵老等会儿看见他这副样子,算计他的时候轻一些。
报上名字,来过许多回,对他紧闭的大门终于开了。
快到饭点,小童直接引着谢钧去了小厅:“除了谢大人以外,赵老还约了他最近交下的好友,赵老说既是亲友宴,正厅显得拘束,宴就摆在了小厅,还望谢大人见谅。”
谢钧自然不会介意,来这一趟吃什么、在哪里吃、同谁吃都不是重点,赵老要谈些什么才是。
穿过竹林,一进小厅,比起好几年不见的老师,谢钧第一眼就瞧见了林二小姐,即使她今日穿浅青色衣裳,并不打眼。
定睛一瞧,她头上顶了个金簪,簪首是一只展翅的金蝴蝶,翅膀不甚对称,谢钧没忍住又多看了两眼。不过触角是用弹性金丝制成,林二小姐起身时,随之颤颤悠悠,像真蝴蝶初展触须,带着几分生趣与灵气。
谢钧将食盒放在矮案上,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回,同赵老行礼,道:“老师说想提前过端午,学生特地带了些粽子。”
赵老打开食盒,毫不客气地当场拆了一个,欣慰道:“元衡还记得我爱甜的。”
这边师生打完招呼,林蕴也起身同谢钧行礼:“见过谢大人。”
谢钧进来的时候,林蕴正在同赵老说话,赵老说的还有人来吃饭,林蕴正担心遇到不熟的人会不会拘束,不承想这个人会是谢大人。
那跟上司吃饭,她就更拘束了。
不过谢大人今日看着有些不同,眉眼依旧是清冷孤傲,但沾了水汽,显得朦胧起来。
就像墨,掺了水,晕开了,清浅许多。
作为攒局的,东道主赵弘简乐呵呵道:“你们一起在做‘九麦法’的事,应当认得的。”
赵弘简同林蕴介绍道:“谢钧从前是我的学生,他平日里事忙,抽个空陪我提前过端午。”
谢钧居然是赵老的学生,他如今身居高位绝对离不开家学渊源,母亲崔氏通透,恩师赵老渊博。
至于什么过端午,林蕴方才看见粽子的时候就惊讶了,端午还有快一个月呢,果然成功人士就是不一样,过节调休能前后调一个月。
这边赵弘简在向谢钧介绍林蕴:“林小姐是我一见如故的忘年交,最近我们一同在大兴种瓜,今早同她一起从大兴回来,就留她吃一顿饭。”
谢钧拧了拧眉,他是学生,她是好友,老师年纪一大把,算辈分这事有些糊涂,他们得各论各的。
谢钧微微颔首,打了声招呼:“林二小姐,又见面了。”
***
总归林小友是女子,怕她不适应,今日这宴赵弘简并未安排围桌而食,而是设几张矮案分食。
各自落座,窗外竹影摇曳,小厅内香炉袅袅,乐师清越的琴声中夹杂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清雅又宁静。
因是亲友小宴,没依那套繁复的什么三献压轴的上菜规矩,菜肴装在白瓷小碟里,一道道呈上。
最先上的是珍珠圆,其实就是肉丸子,不过将肉捣得细如泥,制成圆形似珍珠。
赵弘简特意道:“我记得元衡你幼时爱吃这丸子,说这是团圆,特地吩咐第一个上这个。”
林蕴感叹这对师徒情谊深厚,谢钧嘴上道谢,内心越发警觉,这般殷勤,看来老师所图不小。
然后蜜炙鸡脯、芙蓉鲫鱼等荤菜上了,夹杂着素什锦、蜜渍藕片、芸豆卷等素菜糕点,最后上了一壶桂花茶饮。
这餐食清鲜素雅,好看又好吃,林蕴忙了一上午,吃的每一口还是保持了斯文,就是下筷子速度极快。
谢钧一边应付老师,一边瞧林二小姐吃饭,她下箸犹如塞上快马蹄不停,谢钧瞧着感觉自己下筷子都变快了,再看老师亦是如此。
谢钧压下笑意,刚想说要不要给林二小姐加菜,就听见老师说:“要说渊源,元衡你和林小友可不只是共事,她和陆少卿快要定亲了,你还不知道吧?”
赵弘简想着既然想让谢钧不反对林蕴从他那里夺权,可以先套套近乎,陆暄和是他好友,好友之妻的身份,比单纯的上下级更亲近些。
谢钧嘴角扯平,听老师还在说林二小姐和陆暄和关系如何好。
“我也是前日才知道,暄和那小子一休沐就来看林小友,你看小友头上这根金簪还是前日他特地来送的,说是亲手做的,平日里一根木簪子就行的小友硬是戴了两日。”
提到这个林蕴也笑起来:“的确是表哥有心了。”
之前她同陆表哥提过两句闻世子送了她一盒农具模具,也提到闻世子手艺好,给堂姐打得金蝴蝶灵巧好看。
说的人只是单纯夸奖,听的人却记在心里,表哥私下竟找闻世子学了手艺,前两日特地送了这支蝴蝶簪子给她,同她说:“这第一支做得不够好,但还是有些意义,想送给表妹。日后表妹不用羡慕别人,旁人有的你都会有。”
林蕴拂过头顶的蝴蝶金簪,上面镶着一颗红宝石作蝶心,色泽浓艳,仿佛一点火落在翅上。
谢钧此刻宁愿看老师那张沟壑丛生的老脸,也不想给林二小姐的笑脸一个眼神。
谢钧压了压眉眼,道:“老师,此事我知道,林二小姐和陆少卿的亲事还未定,为了不坏林二小姐清誉,这才没提过。”
言下之意,你们两个,包括林二小姐本人,都不要再提了。
接下来,谢钧似是为了堵住谁的嘴,开始引导话题,他同赵老道:“我今日本想着在老师这里吃过饭,就去找林二小姐讲讲玉米之事,如今正在这里碰见,此事也不是什么机密,老师又对农事感兴趣,我们一起聊了如何?”
赵弘简自然没意见,林蕴也吃得差不多了,本来吃饱了有些犯困,一提到玉米她立马精神了。
“怎么?我之前提的事谢大人这边有安排了吗?”
林蕴早就和谢钧讨论过玉米适合在山地推广,年后她跑了几趟户部,看了各地的地志,选了山西、陕西,这些地方山地多水源少,正常的粮食作物产量低,适合种玉米,林蕴劝谢钧试试先在这些地方种玉米。
不像是皇城种麦,因为赶上农时而急急忙忙的,种玉米一事可以从长计议,先选地试点,效果好的话再逐步推广。
林蕴在皇城推广“九麦法”,还和全城比试种麦子,分身乏术,就将种玉米的要点就写了下来,交给谢钧手底下的农官去实践,先种一年看看情况,不管做得好不好,把这事先做起来。
谢钧点头道:“带队的丁程已经出发去山西了,他之前也同你讨论过几次,此人务实肯干,做事虽无新意,但你同他说的,他都会做好。”
谢钧挑农官颇费了些功夫,林二小姐教人种植,丁是丁卯是卯,若是主意太大不服她,非要一切反着来只为证明自己,诸如邱义那类,试验玉米这事八成失败。
林蕴听到最后是丁程带队,也松了一口气,当时谢钧选了好几个人来找她请教,丁程和林蕴相处得不错,他也能听得进她的话。
“丁大人很好,若是他,肯定能耐得下性子做我之前说的‘小范围、多点试种、比种比法’。”
那波人中有两个农官在谢钧面前对她客客气气的,谢钧一走就消极怠工,觉得她是个女子,没资格教他们,要真是他们去了山西,那玉米这第一年算是黄了。
教完农官后,种玉米的事一直没回信,林蕴还以为今年谢钧不准备推了呢,结果他不声不响把事办了。
赵老疑惑道:“何为‘小范围、多点试种、比种比法’?”
简单来说,就是控制变量法,林蕴解释道:“选不同的土地,用不同的玉米种,再辅以不同的种植方式,组合之下看怎样效果最好。就如同前些日子,我在育苗室里嫁接瓜苗,靠接和劈接一样一半,也像前日我去地里移栽瓜苗,特地种了一排没嫁接的普通西瓜苗,日后谁好谁坏,好的到底好多少,那就一目了然……”
在农事上,即使谢钧和赵弘简是大周最顶尖的聪明人,但他们都在认真听林蕴讲话。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饭菜撤了,又上了两轮茶水,玉米的事聊得差不多了,林蕴率先道:“下午还要去田里逛一逛,我先行告辞,还请海涵。”
既有正事,赵老没有挽留,谢钧问了一句:“你来时应该还没下雨,可带了伞?没有的话,我让严明把伞拿给你。”
“还真没带,多谢大人了。”
赵弘简感念谢元衡肯借伞,那他与小友关系实在不错,那自己要办的事又多了几成胜算。
等林蕴拿着谢钧的伞走后,师徒二人对坐在一张案前,谢钧叹了口气,今日这一出,他心里已经有数了,他问:“老师找我有什么事,便直说吧。”
赵弘简让小童把自己写的奏本从书房拿过来,递给谢钧:“你看看,你可反对?”
谢钧一目十行看完,第一反应是:“老师,此事不妥。‘九麦法’事了,我自会向陛下禀明她的功劳,但让她执掌皇庄,甚至有朝一日成为司农卿,这于礼不合。”
赵弘简竖起眉毛:“如何不妥?你重用林小友不也看中她的才能吗?怎么只允她在你手下替你干活,她不能拥有实权吗?”
“我当年扶你,是因为你能担事。如今荐她,也是一样的理——不是因你,也不是因她,是因这天下将来要有人撑得住。”
赵弘简一开始还带着气,说到后面却透露出些他这个年纪的沧桑感:“我老了,得让有用的人一个个站出来,把这江山围牢了。”
老师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谢钧稍有动容,皱着眉道:“看在老师的面子上,此事我不会反对,但也不会帮忙,我觉得此事难成,老师愿意折腾就折腾吧。”
赵弘简的沧桑与愁苦瞬间消退,元衡答应了他,便不会反悔,此事他不使手段反对就好。
他当即语气洒脱:“无事,你不用管,我会想办法。”
谢钧来的时候很受欢迎,等他答应完事,赵老就马上送客了,看着紧闭的宅门,谢钧反倒心情不错。
林二小姐果然有本事,让老师能为她冲锋陷阵,就像当年为他一样。
谢钧也替林二小姐想过这条掌权的路子,但如今老师来做正好,他在朝中经营多年,多少人都得卖他面子,推行起来阻力小很多。
就拿礼部尚书来说,此事若是谢钧提,何正卿怕是要扯着“之乎者也”骂他三日三夜,但若是老师提,何正卿顶多说两句“陛下三思”。
至于谢钧表现得勉为其难答应,一是只有自己不出力,老师才会出真力。
二是他若支持,范贼定要千方百计阻止,为了这事更顺利些,起码明面上谢钧不愿意分出司农司的权才好。
谢钧翻身上马,抬眼间,雨中草丛间竟有一只蝴蝶扑扇而过,翅上沾着水珠,却又毅然翩飞。
他本笑着,当即神色一收,这蝴蝶实在是碍眼。
第76章 危机
外面天都黑了, 还在下小雨,如意和时迩在门口来回踱步,等得着急, 连狸花猫都时不时焦躁地叫一声。
如意漂亮的脸皱成一团:“小姐这几日回来的越发晚了, 天黑又下雨,怎么还不回来呢。”
时迩面上稍微冷静一点:“钱大跟着呢, 许是小姐还在看田。”
嘴上这么说,她心里也着急,天越来越热,又连着下了两三天的雨, 闷热闷热的。
日头不好, 本该多在家里待一待, 没成想小姐竟往外跑得更勤快了, 早出晚归的。
如意和时迩今早都说她们跟着小姐去看田, 小姐还不让, 说什么外面下雨,出去遭罪, 让她们这些小姑娘在家里歇着, 只带钱大出了门。
如意同时迩抱怨道:“小姐比我还小几个月呢, 她自个儿天天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我们俩倒是被她当成小姐了。”
时迩看着如意被养得白生生水嫩嫩的脸,再想起小姐成天待在田里晒黑了一大圈, 确实现在如意看起来更像官家小姐一点。
虽然小姐晒黑了也好看, 但时迩见过的官家小姐都带着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羸弱感,到底哪个天天待在家里的闺阁女子会晒得像小姐一样黑呀。
天色越来越暗,时迩也待不住了,想拿伞出去找人, 恰在此时,远处见到一点光亮,猫“喵喵”直叫起来,时迩目力好,当即认出来:“是小姐回来了!”
林蕴一进屋,就被时迩和如意围住,咪咪也在脚边挨挨蹭蹭,身上披的湿哒哒的蓑衣被快速卸下,时迩催促着:“热水一直备着呢,小姐快去洗个澡。”
林蕴被两个丫鬟紧锣密鼓的安排推着走,洗完澡和头发,时迩帮她擦头发,如意打开一个小瓷盒,将林蕴的衣领扯开些,用干净帕子沾着香丹粉细细扑洒在林蕴脖颈处。
这粉带着凉意,让林蕴浑身刺挠的感觉好多了。
如意撅着嘴扑粉:“都让小姐今日早些回来了,外面又闷又湿的,这痱子别说消了,还瞧着比昨日更厉害了。”
如意恼火,就当粉不要钱似的,粉将小姐肩上的月牙胎记都快遮得看不见了。
林蕴懒洋洋地倚靠在如意身上,对付着吃完了时迩准备的夜宵,困意袭来:“天天下雨,我的麦子扬花期快过了,没那么容易害病,但其他百姓麦子刚开始扬花期,我得帮忙多盯着点。”
即使身上又累又痒,林蕴抬起自己扑满“痱子粉”的肩膀,向两个丫鬟展示,笑着自我调侃:“再说了,你和时迩天天吵着说我晒黑了,这扑点粉,谁也没我白。”
黑不黑的林蕴倒是不太在意,成天下地,哪怕是仙女也得黑,等冬天捂一捂就白了,而且大概是最近晒得太阳足又吃得多,林蕴感觉自己又长了一截呢。
黑不黑只是一时的,长得高点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耽搁。
时迩和如意知道劝不动主意大的小姐,在小姐昏睡过去后,如意在外间挑着灯缝里衣:“得再多准备些细葛、薄绢的里衣才是,穿着凉快不说,小姐换得勤快些,这样也能舒服点。”
时迩则在想明日早上熬一锅酸梅汤吧,小姐带着也能解解暑气。
***
一到点,林蕴只蛄蛹了一下,就把自己从床上撕起来,看外面天气还在下小雨,叹了一口气,迅速吃饭穿衣。
绵绵细雨,穿着蓑衣闷得慌,钱大给林蕴撑着伞,林蕴走两步感觉不对劲儿,她看向钱大,
这个大块头只是稍稍抬手,伞就牢牢罩在林蕴脑袋顶上,保证她淋不到雨。
钱大给她撑伞,他自己淋雨,虽然雨不大,但多少有些剥削。
明明出门的时候林蕴让钱大拿了两把伞,林蕴抬手道:“你把伞给我,你打你自己的就好。”
钱大回以沉默,只是默默将拿伞的时候抬高一点了,不让林蕴拿。
两人僵持一会儿,林蕴自知不可能较劲儿过这个一根筋的,放弃抢伞:“算了,雨小,你打着吧,要是雨大了,你管自己就好。”
钱大这时候出声了:“嗯。”
雨小他给小姐撑伞,雨大小姐穿蓑衣,也用不上他了。
两人先往自家田里去,林蕴扬花期快过了,种麦前地里又烧过一遍秸秆和硫磺,生石灰和草木灰也撒得勤快,再辅以行距计算得好,田间通风不错,她检查了一圈,没发现麦子害病得迹象。
林蕴又问钱大:“今早你去驿站问了信,其他几个县没传信说地里麦子害病了吧?”
钱大摇头:“没有。”
林蕴前两日又把几个县都跑了一遍,和庄头吩咐每日早晚都要检查地里的情况,告诉如果田里一旦出现病害迹象,不要犹豫,立即通知她。
如今还没信,就是没事。
林蕴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她站在田埂上,环视其他百姓的麦田,心又提起来,只望他们也顺利才是。
种地就是如此,哪怕再万全准备,哪怕脑子有再多的知识,只要收成没入库,那这心就得时时刻刻地悬着。
林蕴提心吊胆地又过了一日,第二天起来发现没在下雨,正高兴着呢,高兴地准备早上多吃一碗馄饨,就在林蕴的第二碗馄饨刚吃了一半的时候,钱大急匆匆地传话说有事禀报,林蕴馄饨也不吃了,连忙让钱大进来。
钱大一看就是急着赶回来的,满头是汗,他道:“小姐,驿站那边传来消息,昌平那边的庄头说,地里有一小片麦穗出现了小姐你说的呈现粉红色。”
粉红色?
最近多雨,地里湿度大,小麦又发粉红色,这八成就是得了赤霉病。
问清楚只有非常小的一块地出现这种情况,林蕴让人备马,直奔昌平而去。
之所以在昌平出现此病,正是因为昌平春天回暖晚,小麦晚了几日才种,如今正处于抽穗扬花期。
林蕴心有些发慌,这一小片地的损失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而且发现得早、范围又小,控制住并不难。
林蕴担心的是连她的麦田里都出现了一小块麦子染了赤霉病,那百姓的麦子还能好吗?
***
等林蕴快马赶到昌平,连忙去发病的田里观察一番。
刘庄头有些紧张,带着林蕴往发病的麦子处走。
怎么偏偏是他地里麦子发病了,真是太背时了。
林蕴在地里走,抬脚看了看鞋底沾的泥,又抬头看看此处地势,小麦害病原因便知道了一半。
此处地势低,雨水汇集,排水又没做好,这地就太湿了。
林蕴再去检查患病的麦子,麦穗整体发白,部分变红,甚至腐烂,表面有粉红色霉层。
的确是赤霉病。
看看患病面积,得病的麦子靠近旁边种的豌豆,病菌被拦住了,没有扩散开来。
确认了病症和病因,林蕴当即拿着锄头,往下挖沟的同时吩咐庄头:“这病喜湿,先得把地里水排了,不然得病的麦子只会越来越多。”
“每隔一丈开小沟,横竖都开,成‘十字沟’,然后再开围田沟,把田内沟中的水都引到外面去。”
刘庄头当即让佃农动起来,问道:“这样就可以了吗?”
林蕴摇头:“这只是第一步。”
赤霉病可是麻烦得很。
***
林蕴这边遇见麻烦,有的人却有了进展。
北镇抚司,任泽刚办完事回来,属下来禀报道:“指挥使,裴序另外两个随从也找到了,身上都没东西,狱里关的那些流民也筛过一遍,如今只剩下应该是见过裴序的那波人了。”
任泽往香炉走两步,灭了屋里的熏香,身上带着血腥味,混着这熏香,杂在一块令人作呕:“再换种香,你跟我去审审那些流民。”
任泽往外走了两步,想到什么又转回头,拿了个画轴出来,带上画往诏狱而去。
到了地方,那八九个流民被关了好几个月,早已经吓破了胆。
“说说吧,谁给你们假过路文书,又是怎么认识的?”任泽只是拨弄了两下刑具,还没上家伙什呢,有一个年纪轻一点的当即就要张嘴说话。
他旁边那个年长的抖着手拽住他:“阿牛……”
年轻人眼神闪烁,最终还是挣开了:“他是救过我们……但若连我们都保不住,死了也白救,人得为自己活才是。”
年轻人跪伏在任泽脚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们在路上遇见贼匪,是他出手救了我们的命。”
“我们不认识他,和他没关系,他给了我们文书,他若是真犯了什么事,也和我们无关吧,大人你就放了我们吧。”
阿牛在前面说,他身后的流民有的恨铁不成钢,但也没再拦着阿牛,有的甚至面露庆幸。
庆幸有人先开头招了,那他们既不用吃苦头,也不用忘恩负义。
任泽对这种场景熟的很,裴序这样的硬骨头才是罕见,‘忠义’二字在大多数人眼里全是狗屁。
“他身边可还有同行之人?”证据不见了,八成是裴序给了其他人。
阿牛摇头:“他武艺高强,是只身一人救的我们。”
此话一出,眼前的大人脸色越发阴沉。阿牛绞尽脑汁地想,希望给出更多有用的消息,让这位大人对自己高抬贵手,情急之中,还真让他想到了:“当初被救的除了我们,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那姑娘后面好像跟他走了。”
阿牛之所以发现此事,是当时他瞧姑娘生得漂亮,还想问她要不要当她媳妇呢,多关注了些。
这倒是个有用的消息,任泽眼神一凛:“那女子什么体型,是何样貌?”
阿牛翻来覆去只会形容长得好看,任泽有些不耐烦了,他单拎着阿牛去了别的牢房,让属下也都退下。
幽闭的空间中只有阿牛和任泽两人,任泽打开手中的画轴,让阿牛认一认这画中人:“你说的姑娘,是不是她?”
画轴展开,是一女子在田间,有些灰头土脸,但笑容灿烂。
阿牛凑上去瞧,第一眼觉得不像,画中人开朗得很,那姑娘则时常带着点忧愁,但细细去看眉眼,阿牛惊呼道:“没错,就是她!”
任泽收起画,冲阿牛点点头:“多谢你了。”
阿牛脸上堆起笑,说:“能帮到大人就好,不知何时能放我出去?”
任泽挑了挑眉,道:“现在就放。”
话音刚落,刀出如电,喉间一线血线喷出,阿牛连声都没发出便仰面倒下。
这不就马上被抬出去了吗?
任泽拿出块帕子擦了擦刀,擦干净就又插回去。
还真是林小姐啊,那此事可真有些麻烦了。
第77章 中邪
在昌平的地里, 林蕴同刘庄头说完如何应对赤霉病,没有守在地里,而是循着田埂一直走, 看看百姓地里的麦子如何。
因为气温原因种得晚, 昌平百姓的麦子大多还在分化幼穗,没有进入抽穗扬花期, 林蕴一路看过去,没看见患赤霉病的迹象。又特地往地势低的地方走了走,麦子长势依旧不错。
每当遇见地里有人,林蕴就询问:“老伯阿嫂, 你这地里麦子可有发白发粉?”
得到否定的回答, 林蕴心稍稍定下来, 种得晚又长得慢, 倒是令昌平的麦子因祸得福, 没在雨中扬花, 躲开了赤霉病。
离开昌平前,林蕴围着患病的麦子拉了几条线, 指着被框起来的区域对刘庄头道:“按照我的处置办法来, 如果这病没控制住, 有蔓延的迹象,你就下令把我圈出来的麦子全都拔了。”
刘庄头傻了眼:“麦子还没长成,这么一大片都不要了吗?”
林蕴回的很果断:“是, 要及时止损。如果控制不住有蔓延的迹象, 就全都不要了,不然只会越传越多。”
刘庄头当即哭丧着脸,没人会不心疼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更何况林小姐还将产量分两成给他们这些庄头佃户, 现在拔了麦苗简直是从他们口袋里抢粮啊。
看出刘庄头的不愿意,林蕴道:“所以我之前说的办法庄头你务必好好做,八成可以控制住,剩下两成看命。”
庄头点点头,应下了,林蕴看他的心疼样子最后提醒道:“发粉的麦穗可有毒,如果最后真是救不了全拔了,庄头最好都给烧了,吃下去可会上吐下泻的。”
安排完昌平的麦田,林蕴没再停留,骑马往通州赶,通州水系密布、地势低洼又容易涝,这几天的雨让林蕴最担心通州的麦子。
纵使她前几日提醒要在田里通沟排水,撒生石灰和草木灰防病,但并不是所有百姓都能听进去,林蕴得去看看,看看才能放心。
等她一到通州的田间,她就知道情况不太好。
因为地里的人格外多,农家虽然重视收成,但也不会时时刻刻守在麦田边上,都这么关注,八成是出什么事了。
再看他们一个个哭丧着脸,那肯定不是好事。
林蕴先到自己的田里,扬花期已过,麦子都无事。她又顺着田埂走,看到的景象却与昌平不同,有部分麦穗泛着粉。
林蕴瞧见一个年长的农人蹲在田埂上,脸埋在手中,旁边年轻的小伙宽慰道:“爷,就是有一小片麦子发病了,说不定还能救回来,再说了,最差就是那一片不要了,剩下的也够吃了。”
老翁猛地抬头,眼眶发红:“你懂什么,上回扬花下雨搞得麦子发粉,是六年前,一片田粉了,根本管不住,最后一整块田都粉了。”
“庄稼人穷,没得吃,这麦子一看就有问题,但不吃这个吃什么?当年你大哥就是吃这个粉麦子吃死的。”
“二壮,你今天能站这儿跟我说这不算啥,那是你大哥那年把前一年的陈麦,好麦子留给你吃了。”
说到这里,老翁几欲落泪,他又用手捂住眼睛,嘟囔着:“老天爷要杀人,又不用刀啊。”
林蕴就站在不远处,看老翁捂住眼睛又陷入沉默,年轻的小伙像是罚站一般手足无措,周围只有风吹过麦子的“簌簌”声,林蕴却仿佛听见了“呜呜”的哭声。
那哭声像是从老翁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又不全是他的。
那是种了一辈子地的人在哭,是靠着这片土地活命的人,都在哭。
林蕴侧头同钱大说:“你现在去驿站递个口信,给谢次辅的,口信是‘皇城发麦病,事急从权,望大人暂请县令相助,组织乡里,传法治麦’。”
钱大重复一遍问对不对,林蕴点点头,钱大便快马直奔驿站而去。
林蕴走向老翁,道:“老人家莫急,我有法子治这病,咱们试试。”
她又转头同年轻小伙道:“别愣着了,你家长辈年纪大了,如今是你出力的时候了。”
***
皇城,北镇抚司。
任泽让流民认完了画,就把画给烧个干净。
他是单独审问的阿牛,阿牛已经死透了,画也毁了,如今知道林小姐和裴序同行的只有他。
任泽第一时间封锁消息,不仅不让其他人知道,也没及时禀报对此事心急如焚的范首辅。
范首辅不是个好相与的,一有进展就急冲冲邀功,那是傻子才做的事。得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再去找范光表。
封锁消息能保证这发现线索的功劳一定落他头上,不会提前被人抢了去。
若是在之前,处理这事不难,不过是个侯爵之女。可如今她不仅改良了农具,还让百姓不误农时,多了一茬收成。
整个皇城如今都在传林小姐是神农弟子,百姓许是不知道管自己的县官是谁,但一定知道林小姐是谁。
不仅是民间,陛下在朝堂上也提过好几次林小姐,说她是带福泽之人,是神农感应陛下的天命降下福祉,就连表现平平的宁远侯都因为这个好女儿得了好几次嘉奖。
林小姐风头正盛,她若是出了事,那就成了万众瞩目的大事,不论是朝堂,还是民间,必会闹一场。
据说林小姐要和陆少卿定亲了,陆暄和若是较起真来也是个麻烦事。更别说还有一个时时刻刻盯着他们错处的谢钧,谢钧怕是能借着林小姐出事,把整个皇城按他的心意翻过来一遍。
不过任泽觉得奇怪的是,如果林小姐手里拿着证据,她在谢钧手底下做事,这份证据怎么没被放出来呢?
要么就是她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要么她和谢钧并不相互信任,他们只是在一起做农事,其余的从不多谈。
谢钧不知道证据在林小姐手里,林小姐也不敢把证据直接给谢钧。
任泽忍不住笑了笑,这倒是很有意思。
任泽还在沉思该怎么办,属下禀报说郝石阳回来了,任泽当即皱了眉头,郝石阳是派去保护养父的。
养父那边出了何事?
等郝石阳说养父突然病了,任泽猛得起身往外走:“备马,我要去一趟宛平。”
***
谢钧的办事效率一向很高,当日傍晚,户部的谕令就到了各个县衙,得了谢钧【事已办妥,林二小姐尽管放手去做】的口信,林蕴干脆直接去了通州的县衙,让县令连夜把里长召集过来。
王县令对林蕴客客气气的,但一听到林蕴的想法,他面上露出为难:“天都快黑了,不好兴师动众吧,明日再做也来得及?”
林蕴惯不爱折腾人,她如今急也是因为赤霉病越早处理损失越小,但看眼前县令的肚子吃得和宛平的韦县令差不多大,林蕴明白同他讲民生是多半讲不通了。
林蕴干脆板起脸,收敛平日里的温和良善,掷地有声道:“王县令,户部下的谕令是让你‘协同办理’,不是‘指手画脚’。你若今日推三阻四、置若罔闻,那我明日就禀明次辅,讲一讲王县令的怠政误民。”
林蕴尽可能地表现出强硬,谢钧上次就同她说,小人畏威不畏德,好脸色不是留给这些人的。
本以为面对拒绝,林小姐会无措地离开,没想到她竟扯出谢次辅要去告状,王县令当即转了语气:“本官当然愿意配合,不过是想着这事若是明日做,也不至于太匆忙,既然一定要今日做,本官自当竭尽全力。”
一扭头就通知衙役,让他们将本县的里长都唤来。
林蕴阻止道:“许多地方离县衙远,走过来天怕是都亮了,离得近的来县衙,远的通知那一片的里长就近集合,我到时候骑马去寻他们。”
就这样,林蕴在县衙告知了县里近一半的里长如何处理赤霉病:“先让你们管的百姓都检查地里有没有穗子发白发粉,若是有,那就先通沟,让地里干起来是关键。”
“如今不下雨了,趁着晴天,用锄头浅耕,别伤了麦根,这样翻一翻土壤干得快些。”
“若是一小片病穗,戴好手套把病穗摘下,一定不要抖,免得这病散播开,这是麦子中的瘟疫,会传染,之后把病穗聚一块烧了。”
“把灶膛灰草木灰往地里撒,这个能抑制麦病传播,不仅是生病的麦子,没病的也要撒,以防染上病……”
等通知完,确认师爷也把东西都记下来,林蕴就骑马去了偏远些的地方,再通知一遍。
见小姐夜里骑马,钱大担心得在一旁眼都不错开,生怕小姐摔了。
好在林蕴这些日子风里来雨里去的,骑术大涨,倒是顺利到了地方。
就这么折腾了一宿,第二日天亮的时候,林蕴已经与通州大多数里长都见了一面,剩下的互相传一传话也能知晓如何对付赤霉病。
明明跑了一晚上,已经很累了,但林蕴莫名地亢奋,她将昨夜写在纸上的治麦病的办法给到驿站,让他们快速送到其他各个县衙,又在驿站得到宛平有麦子染赤霉病的消息,她当即要往宛平去。
钱大这回却是怎么都不依了,他从县衙借了辆马车,大不敬地提搂着小姐的领子将她塞车厢里:“小姐,我快些赶车,是比骑马慢一些,但你如今再骑马实在不安全,你若在路上摔了,这地里的事就更没人管了。”
林蕴如今是色厉内荏,前一刻还在反驳钱大,下一刻就上下眼皮打架,靠在车里睡着了。钱大为了快,车驾得颠簸,但林蕴却累得半点没有要醒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下,林蕴头撞了一下车壁,这回是真醒了。
掀起车帘,林蕴问:“钱大,到了吗?”
“到了宛平了,离林园还有点路。”
林蕴刚想问那为何停下了,一看车外就明白了,钱大正和一身穿蟒衣的男子对峙,林蕴转了转眼,此人看起来很不好惹,再看看他腰间配的绣春刀,认出来这是锦衣卫指挥使的配置。
袁嬷嬷同她提过,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姓任。
外面把锦衣卫传得丧心病狂,林蕴知道面前是个杀人如宰杀鸡鸭的狠人,她咽了咽唾沫,先让钱大退下,钱大听话退了点,但仍护在林蕴前面。
旁边有个大块头,林蕴安心一些,压下紧张问道:“任指挥使是有什么事情寻我吗?”
任泽蹙了蹙眉:“是我唐突,不过不是我寻林小姐,是我养父寻你。他的麦子害病,他着急之下病倒了,想找你给他的麦子治病。”
任泽其实是不愿意此时与林小姐打交道的,在他想好要怎么处理“证据可能在林小姐手中”这件事之前,他不愿意与她有什么交集,以免打草惊蛇。
“我养父昨日见你骑马离开,他生着病也要在这路口守着,想等你回来。我不忍见此,便亲自来等了。”
任泽是真不明白,如今他出息了,不会短了养父吃穿,他们这些人,包括林小姐,都不像是爱种地,简直是中了邪。
第78章 治病
乡间的路并不宽, 中间还杵着一个大周特务机构头子锦衣卫指挥使,从对方口中知道了原委,林蕴没多耽搁就下了马车, 行了个礼, 道:“旁的事不敢说,涉及农事我定当尽心尽力, 也让老人家宽心,指挥使可以带我去田间望一望什么情况,我再和老人家说要如何补救。”
面上客客气气的,林蕴心中却在嘀咕——
如今连种地都要走后门插队了。
但林蕴不得不让他插队, 毕竟人家好歹是锦衣卫指挥使, 她还没清高到不要命的程度。
任泽也不多说, 他径直带路。
他这些年都在官场厮杀, 再没回来种过一寸地, 哪块田归谁、哪条路通哪儿, 早该模糊不清了。
本以为自己要回忆一番,哪知脚下的路一拐一弯, 他竟走得极熟。
穿过一条小渠, 越过几块地, 停在那片陌生又熟悉的田垄边,他怔了片刻。
原来他还记得啊,还这么清楚地记得。
任泽善识人, 昭狱里但凡有个重犯落网, 他总不急着审,只先查底细。家里几亩地,家中几口人,几岁丧母, 几年参军,曾在哪个地方讨过饭。
他常对手底下人说:“人是经历堆起来的,你给他什么,他就长成什么。有些人自以为是淤泥里开出的荷花,殊不知其实只是闷死在泥中的臭鱼烂虾。”
他看得准。谁曾为粮食行过险,谁受过饥寒之苦,谁嘴硬心软,谁是装疯卖傻,他几句话就能点中要害。
他自诩通透,可原来他自己也脱不了俗。儿时饥寒交迫,和养父一起种麦的经历同样构造了他。
他以为自己已经脱了泥土气,成了刀口舔血的人。
但其实那些锄过土、拔过草的日子,那些年年种麦、年年发愁的雨水与虫害,都还在他身上。只是被他压住了,埋深了。
原来他都没忘。
任泽指着这片地,低声开口道:“就是这里。”
林蕴跟着任指挥使走,也跟着他停下。
自她第一眼瞧见任指挥使,就觉得此人像一口不见日光的寒潭,阴冷阴冷的,但此刻他站在这里,说这是他养父的田。那一刻他脸上的怔忪,让林蕴觉得他倒像个还握着丝缕日光的人。
林蕴走入麦田,很快找到了发粉发白的麦穗,果然也是赤霉病,而且害病的面积可不小,也难怪种地的老人家着急。
继续往里走,林蕴看到最中心的情况,松开了紧皱的眉头,甚至一下子咧开嘴想笑。
任泽跟在林蕴旁边,见她这副嘻嘻哈哈的样子很是不顺眼,人家地里麦子害病,她还幸灾乐祸?
林蕴一做起事来,就忘了观察旁边活阎王的脸色,只自顾自观察麦子。
在病害密布的麦田中心,一小片麦穗却异常健康,色正、杆挺、无霉无腐,活得分外精神。
林蕴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她道:“任指挥使,你们家这麦子长得可真好啊。”
一听这话,任泽的脸越发阴沉了。
好像感受到杀气,林蕴兴奋褪下,一扭头看见任指挥使的脸色,便知他大概误会了,林蕴解释道:“周围麦子都病得重,独独中间这一小片没影响,这没得病的麦子很可能是天然的抗病种。得留下,回头试种、育苗,也许能选出稳定抗病的品种,这样日后小麦扬花期再下雨,便不用这般慌张了。”
“任指挥使,这几十株麦株可否卖与我育种?当然,剩下的病害我也会帮忙想办法解决的。”
林蕴问完想起来什么,补充道:“对,这田不是指挥使在种,归你养父管,那劳烦你带我去找老人家,我去问问他。”
任泽看着眼前的林小姐仿佛会变脸一般,她在车里认出他时,那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恨不得赶紧解决完就走,如今几株麦子就让她急不可耐地要去见他养父了。
当然,任泽这一趟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养父宽心,他没有反对,点了点头。
离开麦田前,他见林小姐拿出随身携带的锦帕,让身旁的马夫用刀割成一条条的,然后挨个系在中间这片没病的麦株上。
林蕴系完布条起身,瞧见任指挥使正看着她,陡然有些不好意思。
别人还没说这麦子卖给她,她就先不客气地“动手”了。
她解释道:“都绑住了之后不会认错,和其他麦子区分开了。”
任泽没说什么,再次给林小姐带路,养父家离田边并不远,走了不到一刻钟就到了。
任泽走在前面,推开门进去,屋里的任胜展本来躺在床上,一见到任泽,当即坐起来骂道:“谁让你进我家的,你……咳咳……你给我出去!”
林蕴在外面等着,不料听见这一出,当即都想捂住耳朵,知道任指挥使被自己养父指着鼻子骂,不会被他记恨吧?
屋里任胜展说完就咳得大喘气,脸涨红,任泽眼神暗了暗,转头对外面说:“你进来吧。”
林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拥有抗赤霉病麦种的强烈渴望战胜了胆怯,林蕴勇敢地进去了。
又听见脚步声,任胜展本来还想骂,但抬眼一看来人是林蕴,当即变了脸,不仅语气柔和起来,甚至还撑着身子要下床:“林小姐,你怎么来了?家中寒舍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
林蕴见老人家病着还要起,急着道:“您坐着就好,我今日来是有事相求,您若是这么客气,我都不好开口了,”
任胜展身上也确实没力气,也就放弃要起身的想法了,不然摔在林小姐面前,别把她吓着了。
没力气不好起身,但让林小姐干站着不是待客之道,任胜展把对任泽的厌恶往后放放,差咐道:“你搬把椅子给林小姐坐,然后把炉灶点了,烧点热水给林小姐喝。”
一听这话,林蕴汗毛都立起来了,她哪儿敢啊,连忙摆手:“真不用真不用,我说完事就走。”
任胜展不听,他见任泽没立刻动作,当即气得咳了两声:“我养你十几年,若是叫你搬把椅子倒杯水都不成,那你日后莫要再往我这里凑了,我担当不起。”
此话一出,林蕴感觉屋里的空气都冻结了,根本不敢回头去瞧任指挥使的脸色。
她听到了脚步声,然后轻微“砰”地一声,是板凳在林蕴身后落了地。
任指挥使的声音比腊月的天还要冷:“林小姐坐,我去烧水,你同我养父聊。”
虽然任指挥使出了房间,林蕴一开始坐在板凳上还是感觉下面有针扎似的,但聊到如何处理赤霉病,林蕴就忘了方才的恐惧。
听林小姐说完,任胜展目露欣喜:“所以我通通沟,把病的麦子处理掉,再撒草木灰什么的,我的麦子就还有救?”
林蕴点点头,道:“不一定能成功,但还有救的机会。最差的情况是害病的麦子救不了,你把他们都拔了,别影响其他的麦子。”
任胜展说他明白,他愿意试一试。
找到了办法,任胜展仿佛浑身的力气又回来了,再听到林小姐说他的地里许是出了抗病的麦子,要买了做研究,任胜展就更高兴了:“不用买,林小姐要的话,拿去就好了。”
他地里长出了神农传人都重视的麦子,这是天大的荣幸,要什么钱呀!
林蕴感念任胜展的慷慨,但坚持道:“钱还是要给的,我怎么能白拿东西呢,再说这麦子还不能挪,得先长在您的地里……”
一老一少相谈正欢,任泽提着刚烧开的水进了屋,一眼就看见方才还病蔫蔫的养父脸色红润,又听养父说一长串的话,一点都不咳不喘了。
任泽嗤笑一声,林小姐对这些庄稼人来说,可真是药到病除的神医啊。
***
屋里已经点了灯,谢钧还在看折子,他想今夜把事情都处理完 ,明日挤一点时间去宛平。
林二小姐来信说百姓地里害了病,他虽然从户部下了令出去,让几个县令协同林二小姐处理,但谢钧担心林二小姐太过和善,镇不住那些老油条,反正把自己急得团团转。
他要自己去望一望,若是林二小姐能处理当然最好,若是没办法处理,他就去镇一镇局面。
心里这么想着,谢钧加快处理公务的速度,又看完一本,发现严明进来在他旁边候着呢。
谢钧食指和拇指捏扯胀痛的眉心,问道:“有什么事?”
严明道:“大人之前说查阳城的旧事,派了几个当过兵的,同那前宁远侯的心腹喝了酒,套出些话来。”
大人说不要打草惊蛇,严律还让人想了许多套让人钻,没想到问出来倒是很简单,那前宁远侯的旧部如今很是落魄,正有一腔苦闷。
“那旧部当年跟在林岐诚的身边,他说他想了十五年,还是觉得那一场守城战打得不对劲儿。”
谢钧放下手,抬眼问:“如何不对劲儿?”
“他说当初鲁王攻阳城,虽然压阵的是诡计多端的幕僚郭权,但林岐诚也极擅兵法,两方兵力也不悬殊,不至于守得那般惨烈。”
“极擅兵法”这话主观性太强,谢钧不太信,示意严明接着说。
“这个旧部也不是毫无根据地瞎说,他提到林岐诚之所以后面打得那样惨,是因为在前两次交手中,兵力损失近半,后面林岐诚转变策略,这才苦苦支撑下来,守下了阳城。”
谢钧点出关键:“一开始交手,就损失一半,后面兵力悬殊之下,却又把城守了下来?”
这确实有些奇怪了。
若是林岐诚是个酒囊饭袋,那他便会在郭权的攻打下一泻千里,不可能后面突然守住。
若林岐诚是个胸有丘壑的良将,能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守住城,就不至于在一开始被打掉一半兵力。
严明道:“是这样,那旧部说郭权一开始用兵极神,一下子打掉了阳城一半兵力,整个阳城的军队都慌了,但后面林岐诚改布防改作战方式,积极想出路,那郭权又中规中矩地打起来,林岐诚得以守住阳城。”
严明汇报完出去,谢钧沉思了一会儿。
那些都是旧部的一家之言,不足以作为阳城一战有问题的铁证,谢钧查阳城是想找是谁要害林二小姐,但林岐诚的女儿林栖棠又是因为什么才想查她父亲战死的细节呢?
让一个过了十五年安生日子的闺阁小姐怀疑父亲死得不正常,那她一定是突然得到了一些线索,也许有人告诉了她什么,或者她拿到了什么证据。
旧部的话不足以为证,但结合林栖棠那边的线索,谢钧判断阳城一战定是有猫腻了。
忽略那些弯弯绕绕、是非曲折,单从利益来看,阳城一仗输了,谁获利最大呢?
谢钧心中那条隐约的线终于被牵出轮廓,他顺手拿起刚刚放在一旁的折子,只看了几行字,就移开眼瞧案边那方澄泥砚。
他盯着它看了片刻,嘴角微微勾起,低声笑了。
第79章 棋局
连续两日, 林蕴都在为小麦患病一事奔波,但毕竟林蕴只有一个人两条腿,哪怕加上马, 那也只有六条腿。对于灾害不严重的县, 林蕴只是去信给县令,附以预防方案, 并且让里长甲正们督促百姓多观察、早发现早处理。
灾情严重的县,林蕴就像去通州县衙一样,搬出谢次辅这座大山,看着县令通知实施到位了才走。
林蕴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深谙“狐假虎威”之道了, 一见情况不对, 就垮着脸开始摆谱。
好在天公作美, 这两日都是晴天, 再配合着防治的手段, 赤霉病得到控制, 没有进一步蔓延开来。
稍微得了空隙,林蕴就到任叔家的地里瞧那几株没受赤霉病影响的麦子, 当然她也没闲着, 观察之余, 不忘帮忙给地里开开沟。
任胜展一开始不同意,但林小姐已经埋头苦干了,他自责道:“当初一下雨, 林小姐你就让我们一定要注意排水, 最好还撒点草木灰预防得病,我当时听到了,却没做到,年纪上去了, 地我一个人种着有些吃力,谁想那排水口堵住了,这就遭了殃。”
林蕴这两日已经算是知道任指挥使父子关系不好了,准确来说是任叔单方面地对任指挥使深恶痛绝。
瞟一眼那边也在老实开沟的任指挥使,林蕴也不说什么让任指挥使给请佃农什么的,只道:“任叔你今日刚好一些,就不要太辛苦了,这地既然有我要养的麦子在,那我不能当甩手掌柜,得负责的,我让我家佃农也照看着,之后收割也会来帮忙的。”
好不容易说服任叔是因为这抗病的麦子太珍贵,所以她要多费心,不是因为觉得他老了干不动活了才特地找人帮忙的。
林蕴通了几垄地,就听见有人叫她:“林小姐在吗?想托您去看看我家的麦,不知道是不是好转了。”
林蕴当即“唉”一声,直起腰露头:“在,我现在有空,在哪儿我跟你去。”
这番对话已经很熟练了,林蕴现在不管在哪儿,总有找她去看麦的人。
她也不觉得烦,只要有时间,都愿意亲自去看一看。
麦田病过一场,就像人得了场病,虽已退烧,总还得请大夫听听脉、瞧一瞧底子才安心。
甚至对靠地吃饭的百姓来说,麦子害了病,比人生病更严重。
同任家父子打过招呼,林蕴跟着来叫她的婶子往地里走,没走两步,就又碰见一老人。
他说:“我正来找林小姐呢,我家地和她家挨着,林小姐能帮我家也看看吗?”
林蕴点点头说可以,暗下决心,之后去看田都带两个佃农一块去,专家号看诊旁边带俩学生,这样学生日后也能看。
任泽从地里抬眼,看见林小姐身边的人越凑越多,哪怕不找她看田,也是热情地同她打招呼。
林小姐在土地上赢得的民心,比他之前想象的还要更多。
一旁的任胜展嗤了一声:“当初你说你要给朝廷办事了,我也没盼过你能人人爱戴,但起码能做点实事好事,万没想到你放着人不当,要当狗。”
“你那手下在田梗上站了一会儿了,我这地里可供不下你这罗刹,你走吧。”
任泽没说话,只是埋头通沟,做得差不多了,他才同养父告了别。
养父自然是理都没理他一句,任泽回头望了林小姐要留的那些麦子一眼,上面挤着的布条已经沾了脏,不复当锦帕时的体面精致。
布条在风吹下微微摆动,任泽心想,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当畜生的,变成有主人的狗总好过一直当任人宰割的牲畜。
至于林小姐,传言都说她是神农后人,见了才知道她甚至比传言中还要好,好得不该存在这世间。
任泽带着属下大步流星地离去,他握住腰间的刀柄。
等等吧,等地里的麦子收了,也算是全了这场神农赐福。
***
谢钧到宛平的时候已是未时,他今早收到驿站来信,林二小姐将麦病一事处理得很好,态度强硬地压下了那几个滑头的县令,实在是很有长进。
知道林二小姐那边无事,谢钧早上便见了几个下官才出门。
谢钧没往林园去,直奔林二小姐在宛平的田地,这个时间,比起家里,她多半在田里。
果不其然,谢钧见林二小姐戴着草帽在麦田中穿梭。
的确奇怪,如今她被草帽遮得脸都看不见,他却依然能认出她。
林二小姐做事实在太过认真,谢钧站在田埂上等了一刻钟,林二小姐都没瞧见他,只好让严明下去叫她。
林蕴猛得看见严明,再一抬眼看见谢钧,第一反应是心虚,这几天她为了让那几个县令好好办事,可没少顶着谢钧的名头招摇撞骗,如今是碰见正主了。
林蕴连忙小跑着上去,谢钧今日穿的绯色官袍,那想必不是休沐,而是公干。
林蕴行了个礼,道:“谢大人是为田害来的吧,如今受灾最严重的通州采取措施及时,已经控制住了。”
日头不小,两人边说边往阴凉处走,严明不知从哪里搬来两板凳,放在了树荫下,两人便坐着交谈。
“损失最重的百姓最多也就损失两成麦子。其他县域得病的麦子不多,控制得当也就损失不到一成。”
林蕴报完大致损失,反思是不是太实诚了,这样汇报工作没凸显出工作难度,只报损不邀功啊。
连忙找补道:“赤霉病来得又急又凶,我之前在户部的记录里看过留档,六年前夏季多雨,赤霉病集中爆发,发现的太晚,百姓们家家户户几乎都损失了六成麦以上。今年我……今年还多亏大人当机立断,这才及时遏制住了病情。”
应该是他来的突然,所以林二小姐没来得及打腹稿,一边说一边想,最后还绕回来吹捧他。
谢钧轻咳一声压下笑意:“此事多亏林二小姐力挽狂澜才是。”
“确实确实。”她下意识地接话,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赶紧补道,“不是不是,我是说,哪里哪里。”
“不必谦虚,等麦子收了,我会一并呈上为你请功的。”
两人接着聊了几句麦病一事,谢钧也问了那几位县令行事如何,是否配合,
人家事都办了,态度如何不重要,林蕴也没告小状,只说结果都不错,事情都办妥了。
谢钧点点头,明明事情解决得差不多,谢钧还是来了一趟,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给林二小姐压阵。
在乡下地界,皇城那几个县令消息灵通着呢,定然已经知道自己特地跑一趟了。
林二小姐既然在外头扯了他的虎皮作势,他配合一二,也好叫她办起事来更顺利些。
正事说得差不多,谢钧蹙起眉头,竟叹了一声气。
连林蕴这等看不懂人脸色的,都知道谢大人似是有事发愁,知道问了谢钧也不会说,但林蕴还是走个过场,关心一二:“大人是有什么烦恼吗?”
林蕴已经准备好听见谢钧说没有,不料听到他说:“今晨来宛平之前,确实发生了一件事,令我有些苦恼。”
林蕴听见这话,当即后悔自己多嘴,谢大人有烦恼同她说什么?
他都解决不了,说给她听,那不是给她也增加烦恼吗?
但箭在弦上,上司要倾诉,下属得搭话茬:“这样,能让大人为难的,一定是件大事。”
谢钧只摇头:“不是太大的事,是我一位族兄来问我,他说他发现自己父亲品行不端,犯下错事,身为儿子是否要闭上眼睛,亲亲相隐呢?”
“他这问题的确是问错人了,我父已逝,倒是连思考这个问题的条件都没有。”
谢钧说这话时睫毛半敛,声音轻得像风过竹林,带着一丝无奈,但抬眼的那一瞬间,眼神极稳,大概是那点感伤都带着克制。
“出门得急忙,没想到如何回答族兄,除了共事,我与林二小姐也算得上朋友,便想问问你如何想。若是你在我族兄的位置上,设身处地,林二小姐会如何做?”
靠着有一个还存活着的爹,竟然能让谢次辅来咨询她,林蕴觉得这大概是两个月以来,宁远侯最大的贡献了。
带入林岐川,林蕴只思考了片刻,随即大义灭亲地很痛快:“于我而言,亲近之人若行恶而护之,那不是亲情,是共谋。”
若是娘犯了事,想到宋氏,林蕴还要犹豫一二,但这不是假设爹犯错了吗?
宁远侯是个涉嫌杀害她的人,她若是有证据,恨不得立马举报他。
再说如今林蕴也不是没自保能力,她不靠宁远侯府过活,不仰人鼻息,便不怕大厦倾覆。
没有亲情,说不定还有点仇,又不拿他当靠山。综合考虑之下,林岐川要是出事,林蕴不火上浇油,都算大慈大悲了。
得到了林二小姐的答案,谢钧点点头,这便是他今日来宛平的第二个理由了。
阳城一战有猫腻的话,受益最多的林岐川嫌疑最大,若是要拿这件事做文章,那必然会牵扯到林岐川。
谢钧觉得林二小姐应当不会太在意林岐川的死活,她并不笨,纵使没有证据,也能察觉到之前宁远侯府到底是哪些人可能害她。
但这终归只是他的推测。
他瞒着林二小姐的事情太多,不好明言,但她的想法很重要,下这步棋前必须考虑。
借着族兄的名头问到了林二小姐的态度,谢钧的棋局便成型了。
他道:“我也觉得林二小姐说得在理,但如今大周重孝道,‘子告父’为礼教所不容,我回去和族兄说一说,还是找个迂回些的方法为好。”
第80章 送花
头顶枝叶密密匝匝, 筛下碎金般的光斑。可树荫能遮住强盛的日光,却挡不住蒸腾的暑气。
聊完要不要献祭掉犯罪的父亲,林蕴觉得谢大人应该要离开了。
天这么热, 他许是待不住的, 不如回他布了冰的官衙。
都做好了恭送的准备,不料谢钧道:“我上次借了你一把伞, 林二小姐还没有还我。”
还伞?
对,那日从赵宅出来下雨,谢钧是拿了把伞给她。
虽说借了东西是该还,但林蕴没想过还伞, 因为她以为谢大人绝不会缺这把伞, 特地去还一趟许是困扰。
但如今借伞的人要伞, 林蕴自然不会赖着不还, 她不好意思道:“这几日事忙, 竟把此事忘了, 谢大人你稍等一二,我叫人去取。”
林蕴叫过不远处守着的钱大, 让他回林园拿一趟。
“是靛青色的那把油纸伞, 伞骨比平日用的要更细密一些, 是我前几日从外面带回来的,你若认不出来,就问问如意, 伞之前是她采买的, 她知道哪把不是她买的。”
钱大听了吩咐去取伞,在等钱大回来的这段时间,林蕴只好同谢大人接着聊。
先问了出发去山西种玉米的丁大人是否顺利,谢钧道:“丁程是个务实的, 今晨我收到报信,说他已经到了大同。他独身一人先出发,准备按照林二小姐的办法考察地形,划定种植区域,剩下的种子什么的,都还在路上慢慢走。”
聊完了玉米,林蕴又开始讲她发现了抗病的麦子:“被害病的麦子围得严严实实,中间那几株竟然一点事没有,等之后收成了,来年我育种试试看,看能不能把抗病性能稳定遗传下来。”
“当然,还得再筛查几代才能确定,但这是条路。”育种绝非一时之功,需要时间,但要是想在根源上提升产量,这事必须得做。
一秃噜嘴说完,林蕴又想到大周不知道什么叫遗传,她解释道:“遗传就是说,崔夫人聪慧,谢大人你也聪明,儿子的智慧随了母亲,这就是遗传。若是下一代小麦同这一代一样能抗病,那之后把种子培育出来吧,大周的麦子便不会那么怕梅雨天生病了。”
谢钧一边赞同,一边想发笑,林二小姐如今吹捧人的功夫也有长进了。
既然聊到了育种,林蕴索性接着道:“除了抗病,还有风吹过去不倒的麦子,穗又大又饱满的麦子……这种优秀的性状都值得留下来。”
“除此之外,还可以试试混种,说不定有一天能培养出抗病、抗倒伏还高产量的麦子。”
林蕴正说得起劲儿,身后传来一声赞叹:“小友实有大才。”
一转头,发现赵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林蕴和谢钧都站起来同赵老打招呼,严明又极有眼色地搬了一把椅子过来,让赵老也坐下。
见赵老对育种有兴趣,林蕴就接着说:“谢大人如今掌管户部,可以让各地的农官收集一些拥有优秀性状的种子,集中在各地皇庄种植,积年累月之下,许是能培养出优秀的种子的。这办法不仅仅是用在麦子上,水稻、大豆、高粱等都可以。”
赵弘简听得是心潮起伏,越发坚定要推举林小友往上走一走,但此事还没同林小友商量过,赵弘简决定试探一二。
赵弘简开口先是称赞:“林小友这几日事忙,都在麦田里奔波,我就替林小友去看了看大兴的瓜苗,特地来找你说,肉眼见着嫁接的瓜苗都比普通的苗长得好许多,这南瓜根上的西瓜苗果然更好。”
赵弘简还说不少瓜农都去地里看,一个个听了这苗是怎么养成的,都面露惊奇。
听到西瓜苗长得好,林蕴也高兴:“这嫁接不是难事,听起来玄乎,但看到成效就能慢慢接受了,今日还觉得新鲜,说不定一两年后就用上了。”
赵弘简很是欣赏林小友的这份谦逊,有些人自诩比旁人都强,难免多了些傲慢,赵弘简扫了一眼元衡,这个得意弟子就有点太傲了。
目空一切,成天觉得不如他的都是蠢材,是耐着性子在同人打交道。
而林小友不一样,她在农事上天赋过人,又能脚踏实地,当然她也是骄傲的,她相信自己的法子,信到哪怕十个百姓摇头,她也能一步步做出个结果来证明法子管用。
旁人不懂,她会耐心解释,解释不明白,她就做给别人看,自有一份固执在。
这两个人,一个偏要在云端走,一个不惧在泥里拱,能融洽共事,瞧着关系也还不错,的确是奇了。
当然,看林小友的脸色,定是她包容元衡的臭脾气多些。
铺垫完,赵弘简引入正题:“林小友,不管是种麦种西瓜,还是刚刚说的育种,你都有一番见解并能落到实处。若只是在小范围内折腾,岂不可惜,你可无当农官的想法?我虽致仕,但在朝中还有些人脉,可以举荐一二。”
赵弘简已经在思量若是林小友不同意,他该如何劝服她了。实在是林小友平日里太过醉心农事,就看她今日穿得灰扑扑的,头上戴着大草帽,鞋面上还沾着泥,侯爵之女能这般事必躬亲,瞧着实在不像是追名逐利的。
林蕴乍一听有些发愣,她也能有当官的机会吗?
她想起大年初一那日,谢宅门口排队拜年的官员们,那时候她很羡慕,当然林蕴并不是羡慕谢钧受人巴结,她是羡慕这背后代表的权力。
在大周,只有站到高处,拥有更大的权力,才能有机会做些大事。
林蕴想起第一次因为九麦法被传唤到宛平县衙,韦县令对她的言论嗤之以鼻,不掩轻视。
林蕴想起前几日急着治理赤霉病,她说得口干舌燥,好几个县令却全在打马虎眼,最后要扯着谢钧的名头才压住县令。
若她也是官,她说的话是否就有了分量,也能受到重视?
想到这些,林蕴回答得很坚定:“如果有机会,我是想当农官的,这样才能更好地做事,只是此事打破成规,肯定不容易,是否会让赵老你为难?”
这回答有些令赵弘简意外,但也足以看出,林小友比他想象中更成熟些。
成熟些好啊,这样才能走得更远。
赵弘简欣慰地笑道:“你只管愿意就好,至于如何做到,是我该操心的事。”
只是萍水相逢,共同种了些西瓜,林蕴惊讶于赵老竟然愿意如此托举她,赵老却指了指谢钧:“这事我出力,吃亏的是他,毕竟农事归户部管,从他手里分点权力出来。”
听到这里,林蕴斜过眼,偷偷打量谢钧,他还是一副不辨喜怒的样子,看不出来什么,但应该是没生气?
“从前他初入仕途,我也是这般推着他往前走,”赵老话音顿了顿,随即看向林蕴,“如今换你在后头,我再推你一把。他既已在前头立得住脚,替咱们让一点路,也是应该的。”
这无亲无故,却愿意提携后辈,林蕴连连感激,当然她也没忘记顺带感激谢大人,毕竟他是实际损失的那个。
林蕴刚表达完感谢,钱大就取伞回来了,林蕴接过瞧瞧,没拿错。
“多谢大人那日借伞了,” 林蕴将伞交还给谢大人,同一头雾水的赵老解释,“那日在赵老家中,外面下雨,谢大人借了我一把伞,我一直忘了还,方才大人和我聊着聊着提到,就让下人去取来了。”
赵弘简面上作恍然大悟状,心中却是一激灵,当日元衡送伞给林小友,他就觉得有些奇怪。
但林小友在农事上有建树,元衡许是惜才,他就没多想。
不过是一把伞罢了,举手之劳。
但不过是一把伞罢了,元衡还特地提醒要回来,那就更古怪了。
元衡从小性子独,旁人找他借什么,他也慷慨,但借出去的东西就不愿意要了。
可元衡却特地找林小友要回了这把伞。
赵弘简看了一眼元衡,他手中握着伞,神色淡淡,并无不妥的样子。
伞同“散”,元衡是否因此不想送伞给林小友?
还是说他多想了呢?
林小友快和陆少卿定亲了,陆少卿又和元衡是好友,许是他多想了,元衡向来行事端方,不至于如此荒唐。
赵弘简稍稍放下心,就远远听见一声不陌生的“表妹”。
不知怎的,赵弘简明明已经认定自己的学生对人家即将定亲的未婚妻没有心思,但听到这一声,心中还是一跳,忍不住去观察元衡的神色。
林蕴自然也听到了,她惊喜地站起来,发现来人确实是陆表哥,意外道:“算算日子,还没到休沐的时候,陆表哥你今日怎么来了?”
陆暄和朝赵老和谢元衡都打了个招呼,回答表妹道:“你祖母母亲每年都要来林园住一阵,前些日子因为三表妹的婚事耽误了最近才动身,刚好栖棠也过来,我告了假想着送一送,也好来见一见你。”
“方才我在园子里见钱大要来给你送伞,想着我顺路跑一趟,没想到他不肯,说你吩咐让他来,他一定得送到才是,实在是忠心。”
“他是这般的性子”,对于钱大的行为,林蕴不意外,她惊讶道, “母亲怎么没和我说她要来,我好去迎一迎。”
“宋夫人知道你这几日忙,不想打扰你,”陆暄和说着伸出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是一个瓷瓶,瓶里只插着一朵牡丹。
那是极正的朱砂色,花瓣层层叠叠,开得极阔极圆,花心微卷,边缘有些打蔫。
“你栽的牡丹花开了,但没空回去瞧,我就摘了园里开得最好的一朵带来了。” 陆暄和在花园里日日观察,特意挑出来,细细裁了枝。
林蕴接过,歪着头瞧:“表哥眼光好,这朵的确好看,没白费我当初在表哥府里挖的那些大坑。”
听到林蕴喜欢,陆暄和弯眼笑,但又很快敛下,遗憾道: “刚摘下来的时候更好看些,路上时间久,都有些蔫了。”
“无事,我等会儿回园子里,醒醒花,很快让它恢复如初。”
说完林蕴同赵老和谢大人辞别:“我母亲来林园了,我要回去看看,实在抱歉,无法接着作陪了。”
赵弘简只让她去,谢钧也没说什么,林蕴就同陆暄和一道往回走。
那边瞧着两人离去的身影,这边看着得意门生面上不显,手中那把伞的伞骨却都快被捏碎了。
之前还抱有侥幸心理,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想着刚刚谢元衡如寻常般应了陆暄和的告别,赵弘简对自己这个学生的认知又深了一层。
他怎能如此理直气壮?
身为他的老师,赵弘简都有些无颜面对陆少卿了。
方才在陆少卿面前,他都忍不住有几分心虚。
“元衡,你……”
“你这……”
思来想去,赵弘简不知说些什么好,最后叹了口气:“你不要太过分了。”
谢钧只道:“老师可知有些花看着好,但在枝头都开不了几日,更别说摘下来了。”
赵弘简恨铁不成钢:“可不管开还是谢,那都是别人的花,不在你的园子里。”
听了这话,谢钧拧了拧眉,起身道:“多谢老师提醒,学生自有分寸。学生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等走得远些,谢钧对严明道:“把宁远侯心腹的位置透露给林大小姐的人。”
林栖棠在找线索想查她父亲的死,把线索送她手上,也能查快些。
至于之后要怎么办就是她的事了。
谢钧想到方才看到的那朵红的刺眼的花,又瞧了眼自己手中的伞。
那花总是要谢的,或快或慢而已。谢得快些,林二小姐也能少几分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