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是带着山武来道歉的。
    “山武没能护好松井医生,姐姐你要是生气的话就骂我吧。”小孩跪在弥月身旁,看她发呆像只被抛弃的小狗般哼唧着凑了过去,“姐姐,你跟我说说话,不要不理朝生。”
    医生出事不过是意外,弥月摸了摸朝生的脑袋:“我怎么会怪你,山武已经尽力了。”
    尽管这么说,她在心里依旧惋惜着当初应该让松井医生将草药名字说出来,她再让人去采摘。
    在这个时代松井医生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再加上他身上的新伤或许也是造成这场意外的诱因。
    弥月拍了拍自己的脸蛋努力振作起来,让自己的得力干将——有花去处理了医生的后事,顺带问了一句:“山武,你知道松井医生去摘什么草药吗?”
    跪坐在一旁的朝生抬眸,视线和山武有片刻的交接后,男人低下头开口:“月姬,仆不知道。”
    又是一个噩耗,弥月捏了捏眉头:“没事,你下去吧。”
    朝生站起身给她揉了揉太阳穴,稚嫩的嗓音安抚弥月浮躁的心情:“我们还可以去找比松井更高明的医生,兄长的病一定会好的。”
    如果她没有看到线索的话也许也会这样想,偏偏她知道他们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就很气。
    “希望如此。”弥月打起精神,想起好不容易哄着喝完药的长兄,她嘱咐朝生,“松井医生坠亡的消息先不要说出去,特别是长兄那里。”
    朝生乖乖应好。
    一扭头就跺着欢快的步子走到了产屋敷月彦的寝殿门口。
    夕阳落山,苍穹被蓝墨泼染,隐约还缀着几颗闪烁的星子。
    男孩歪着头聆听,并没有熟悉的咳嗽声。
    奇怪——
    他踮起脚尖想要推开窗往里看一眼,不知道是力气太小还是因为殿内用竹棍拴住了窗,半天也没推开。
    男孩阴着脸松开手,转而让仆从去拉开门。
    殿内悄无声息的,他倒是看看长兄是否病死在了床上。
    山武不爱说话,但行动力很强。
    朝生君让他保护医生他就用身体去挡,朝生君让他送松井医生去地狱他也下手毫不含糊,如今不过是拉开月彦君的门他也毫不犹豫地拉开了一道足以容纳男孩进出的入口。
    朝生探头,殿内黑漆漆的,居然连烛火都没点,他什么也看不清。
    屋外的天在暗,不安从脚底攀爬而上,如藤蔓轻轻地缠绕在心头。
    他轻声唤了一声:“兄长?”
    半晌,寝殿里才有了一点响动。
    明明什么也看不到,但朝生却察觉到了危险般缩回了脑袋,鼻尖萦绕着不甚熟悉的怪味,他猜想着或许是药味。
    他的心跳得很快,很干脆地退后一步低声问道:“兄长既然就寝了,朝生就不打扰了。”
    里面的人却在这个时候开口,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嘴里含着什么东西导致含糊不清:“朝生?”
    朝生绷紧身体应了一声是。
    “我没睡。”殿内响起衣物拖曳的东京,他仿佛在朝门口走来,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声响停顿了片刻,他的脚步停在了光照外的黑暗处。
    青年还是第一次同他轻声细语,偏偏只听到声音却没看到人:“进来吧,朝生。”
    门口的男孩此刻却一动不动。
    或许是这天在变暗,或许是这风太凉,他抿紧唇迟疑地往前了一步:“兄长,天色已晚,我该回去了。”
    最后的光亮消失在人间,檐廊上有人点燃了灯。
    昏黄的光芒下,一只苍白有力的手从殿内探出,朝着朝生发出了邀请。
    朝生却盯着那只手臂愣神。
    他记得,前段时间来看望的时候,他的兄长……眼前这个人明明瘦弱不堪,难道是他记错了?
    盯得时间够长,男孩却发现了他掌心的深色痕迹。
    被墨染了一般晕染开,像极了一朵盛放的八重樱。
    他似乎被吸引着探过去一点脑袋,那只手却速度极快地朝他抓了过来。
    “朝生君小心!”身旁的山武低声喝道,以绝对的重量挡在了他的面前。
    “噗嗤——”
    强壮的身体挡在了他的面前,朝生听到了一道短促而沉闷的声响,紧跟着是山武口中溢出的痛哼。
    好像……下雨了。
    朝生被温热的液体溅了一脸,一时睁不开眼。
    他抬手擦了一把,鼻尖萦绕着浓重的铁锈气息。
    “朝生君,快跑!”
    这是朝生听到山武说的最后一句话,他退后两步才终于借着烛光看清发生了什么——
    有什么东西穿透了山武的胸膛,而他脸上沾上的也不是什么雨……而是血!
    他从未见过如此残忍的场面,连叫声都发不出。
    眼看着殿内的人影缓缓走出,山武紧跟着后退,朝生也看清了捅穿山武身体的东西是什么。
    他的兄长……
    产屋敷月彦……
    轻松地用手臂穿透了仆从的身体,就这般身着深色衣裳光着脚走了出来。
    他脸上挂着笑,居高临下地望着倒在地上的朝生弯唇一笑。
    “你的仆从还真是忠心。”
    山武死死抓住身体里的手臂不让他抽.出,扭头想要同自己的小主子说什么,一开口却溢出大口鲜血。
    朝生踉跄着爬了好几次,他像是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在檐廊上疯狂奔跑着,耳畔的风声呼啸着,他只记得一个字——
    跑!
    他直接跑回了自己的寝殿,一身凌乱地回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他大口喘.息着,双眼直愣愣地盯着远方无法聚焦。
    他被吓傻了。
    夫人看出他的不对劲却没问出一句话,她只能吩咐仆从带着幼子去沐浴更衣,但朝生不肯松开她一刻,最后没办法只能亲自替儿子洗澡。
    回到被窝中的那一刻,朝生却像是累极了般闭上了眼,只是嘴唇依旧哆嗦着,瑟缩在母亲的怀里,最后竞无声地哭泣了起来。
    哪怕是自幼身负剧毒的幼蛛,在见识到啃食同伴的大毒蛛后,也察觉到危险的气息懂得退避三舍。
    他没有向自己的母亲吐露出一句话,曾经张扬着的、不知世间险恶的幼崽在受到巨大冲击后选择龟缩在自己的蜗壳里,仿佛这样就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弥月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她意外发现朝生今日没来寻自己,问有花,只说朝生身体不适所以没出门。
    “那该去看一下的。”
    弥月昨日没听到兄长病情恶化,应该是暂时平稳下来了。
    她先去探望了朝生,走到院子里时她没有看到眼熟的那个叫做山武的仆从,不过倒也没太在意。
    夫人开门迎接她:“月姬怎么来了?”
    “听说朝生不太舒服,我过来看看。”弥月同夫人的关系算是不错,两人互相简单问候一番,这才将话题引到朝生身上去。
    “昨天晚上朝生回来时感觉不太对劲,也不说话,像是受了惊。”夫人如今眼角长了细纹,提起幼子也难免担心起来,“我听闻贺茂君擅长阴阳术,不知是否能送个请帖……”
    熟悉的名字让弥月想起被自己抛在脑后的未婚夫。
    夫人的话没说完,弥月懂了她的意思主动揽下了这个活儿:“那就由女儿来吧。”
    夫人又是感激了她一番,弥月走之前敲了敲朝生的殿门:“朝生,你还好吗?”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或许是睡着了?
    弥月转身正欲离开,这时听到殿内喊她姐姐。
    仆从拉开门,弥月走进去时殿内四周点燃了灯,现在还是大白天,殿内虽然没殿外明亮但也无需点如此多烛火照亮。
    仿佛惧怕黑暗里有什么东西会跑出来一般……
    有些奇怪。
    朝生窝在被衾中,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她。
    弥月笑着走过去坐下,顺势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孩却不如以往顺着她的掌心蹭过来,反而僵硬在那一动不动。
    “你看上去不太好。”弥月碰了碰他的额头,是凉的,“还有哪里难受吗?”
    朝生却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她。
    “我脸上有什么吗?”弥月摸了摸自己的脸却什么也没摸到。
    朝生垂下眼,一言不发。
    “我会请贺茂君来,朝生不怕。”弥月猜测着小孩怕黑,多半是受了惊,她替他掖好被子,“你好好休息,我晚点再来看你。”
    弥月刚起身,朝生又喊了声姐姐。
    这孩子怎么变成复读机了?
    弥月无奈地看向他:“怎么了朝生?”
    “不要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睛却环顾四周所有角落,似是担心哪里会窜出什么东西来一般难掩惊慌,“离兄长远一点。”
    他说完这句话,连眼睛都蒙在了被子里,怎么哄也不肯出来。
    这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让弥月想不通发生了什么,难道兄长吓唬了这个孩子?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但她并未将孩子的话放在心上,先前产屋敷月彦也对她说了同样的话——
    离朝生远一点。
    但她根本做不到嘛……
    檐廊上很安静,弥月走到长兄寝殿门口时也静悄悄的,平日里青年会掀开一点窗户渴望外界的一花一木,但今日却门窗紧闭,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走近,敲了敲门:“哥哥?”
    里面没有动静。
    两兄弟不知道在搞什么,都怪怪的。
    或许是睡了,弥月悄声拉开了一点门往里探去,殿内黑漆漆的,隐约能看到有一道身影蹲坐在矮几旁。
    身影模样有些像产屋敷月彦。
    她喊了声兄长,那人也跟着抬起了头。
    还真是。
    他的身体居然恢复成这样了么?明明前几日才吐完血,根本爬都爬不起来,现在居然能坐在那了。
    她拉开门时,丝毫没注意青年朝她望过来的危险目光。
    “我进来了。”弥月这么说着,走过去时发现青年有了很明显的变化。
    和以往虚弱的模样不同,即使殿内没什么光亮,但也足够让她看清眼前的人似乎变得……强壮了一些。
    只是还不等她坐下,一道身影如黑豹般朝她扑来。
    天旋地转间,她被捏住手腕重重倒在了地上,眼前一片模糊,唯有一道粗重的呼吸喷洒在脖颈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