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这么说,虽然叫月俸,但你们并不是每个月都能领?”
宁管事一家上演悲喜各不相通时,明月正扒着卞慈疯狂请教。
还是上次的茶肆,不大,位置也不太好,但正因如此,客人也不算太多,清净自在,正适合两个并不怎么擅长品茗的人密谋。
“天下财政尽归朝廷,可户部那样忙,天下这么大,多地往返一次便要数月甚至近年之久,怎么可能每月发放?”卞慈笑道,“故而往往都是夏天领一次,冬天领一次,一次领半年。”
有时财政运转不畅,一年领一次也是有的。
“那要去京城领吗?”明月以前从没想过这些问题,觉得颇有意思,“还是由各地开销?”
这家的茶水她尝不出好坏,可老板娘亲手做的椒盐千层饼,咸香适口,当属一绝。
“就近交给各路治所处理。”卞慈耐心解释说,“比如杭州便是两浙路的治所所在,除本地知府衙门之外,另有对内的转运司、对外的市舶司、提点刑狱司、各样官办作坊、学政等或直属中央,或隶属地方的大小数十处,统一由本地开销。”
“说得也是,那么多衙门,那么多官儿,哪怕每人每月只领十两,加起来就是天文数字,若月月输送,还不累死?驿站天天跑马拉银子了!”明月恍然大悟,又问,“可是天高皇帝远,又没人天天在旁边看着,会不会有人吃空饷?”
前两年去京城,她隐约听说砍了几个贪官的头呢!
卞慈被她的“跑马拉银子”“天天在旁边看着”的说法逗乐,眼底沁出笑意,“水至清则无鱼,自然是有的。因此户部上下要时时留心,另外朝廷也会不定期派下巡查御史……”
“原来如此!”明月想了想,摇摇头,跟着笑起来,“我管那么几个人都时常觉得辛苦,朝廷管那么多事儿,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当家难呀!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大国小家,皆是如此。
明月托着下巴想了半日,咋舌不已,“这么一来,朝廷得准备多少银子呀!”
“这就是我要说的关键所在,”卞慈蘸取一点茶水,在桌面上飞快书写,“各衙门中九品及以上有品级的官员各有几位乃至几十位不等,其下又有许多不在册,但也由朝廷供养的吏员……”
官员的俸禄通常由银两和米粮等组成,按理说,应该以白银为主,然朝廷开采的白银有限,还要留做大宗贸易等重要用途,所以实际到手的现银并不多见。相当一部分,甚至特殊时期的大部分都会由粮食、布匹,甚至是香料等等可以流通的硬通货代替。
而两浙路一带盛产丝绸,在此任职的官员们的俸禄之中,丝绸就占据很大一部分。
明月一边听卞慈说,一边在心里飞快地计算:
杭州原为州,后升格为府,为所属两浙路之治所所在。除杭州外,两浙路下辖另有十三州、两军,而以杭州为例,其下辖有钱塘、仁和、富阳、余杭、临安、於潜、盐官等十县,每县都有县令、县丞、县尉、主簿、教谕、驿丞等六到十名有品级的官员,十名左右无品级的在册书吏。
也就是说,每个月每个县就有十六到二十人需要朝廷发以俸禄,以居中十八人为例,每州合计在册官吏一百八十人上下,扩大到整个两浙路,就是两千八百八十人。
另外,朝廷为表恩典,大多数官员的家眷也享受除实权之外的同等俸禄。
故而仅两浙路一处,连同官吏本人及其家眷在内,享受朝廷俸禄的就有四千一百六十人之巨!
这些人所享受的俸禄根据实际品级不等而有所不同,会根据比重将一部分俸禄折算成丝绸:书吏可能每半年只得一匹绢,九品官每个月有一匹,像卞慈这种从五品,每个月可能就有几十匹之多!
当然,高官厚禄终究只是少数。
即便如此,往少了取均数,以每人每月五匹算,仅两浙路,每年就需要丝绸将近二十五万匹!
那么,这些丝绸从哪里来呢?
除去每年各地交上去的赋税之外,全靠当地织户、商人供应。
“二十五万匹……”明月轻轻地将这个数字念了一遍,舌尖发麻,胸口滚烫。
就算每匹布只赚一两,一年也有二十五万两的交易!
“不仅如此,”卞慈又给她加了一把火,幽幽道,“各地官员、对外贸易的丝绸,几乎都要仰仗蜀地、大名府、江南等几处丝绸泛滥之地……”
全国!还有海外的?!
等会儿,这得是多少?我算不过来了!
如此巨大的数量,任何一家都无法一口吞下,势必要往各处分派,那么我,是否可以在将来的某一天也参与其中,分一杯羹呢?
这是真正的大买卖!
明月热血上涌,整个人简直比这六月t中旬的天更热更烫,快要烧着了!
她咕嘟咕嘟连灌几杯凉茶,强行冷静下来,“所以,给万麟馆供货是第一步?”
“不错,”卞慈点头,“朝廷遴选丝绸商的苛刻超乎想象,家国大义、义气信誉,缺一不可。”
最要紧的,是要有曾经为朝廷效力的底子,还需有份量的官员作保。
入门的门槛很高,而万麟馆的买卖就是一块极好的敲门砖,届时卞慈本人和苏馆长都可以作为她的担保人。
“那就是传说中的皇商?”明月热血沸腾。
“不错。”
明月觉得刚才喝的凉茶白喝了,她整个人都热乎乎的起来,脑门儿上更是恨不得呼哧呼哧往外喷热气。
皇商啊,半壁官身!
无需永远,只要能沾光混个几年,给自己镀镀金身,哪怕以后都不跟朝廷做买卖了,达官显贵也好,民间百姓也罢,必然趋之若鹜!
她拍拍脸,有些不解,“你早就知道这些事?”
卞慈微微摇头,“不算很早。”
也是他到了江南之后渐渐发现的。
“你来杭州比我早几年,”如今两人已非敌对,且自己的户籍怎么来的,彼此心知肚明,明月便不故意隐瞒,“怎么不找别的商人做?”
“做买卖跟交朋友是一样的,”卞慈叫人重新上了壶热茶,“要讲究缘分,既要合乎眼缘,又要对脾气……”
父亲靠不住,叔父、义父都靠不住,他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银子。他想爬得很高,除了拼命之外,还需要银子,很多很多银子。
银子是好东西,可就是这个好东西,却足以令史上最亲近的关系分崩离析,所以合作伙伴一定要经得起考验。
或者,有其中一方甘愿让出部分利益,以换取联盟稳定。
明月看着热气腾腾的茶就犯愁,喊了茶博士回来,“给我上一碗薄荷渴水,用冰碗盛过来。”
杭州六月本就湿热,大正午活像窝在蒸笼里一样,谁还喝热茶啊!
“说到朋友,”卞慈忽然来了句,“你和童家的那个小少爷认识?”
“嗯?”明月还在想二十五万匹布呢,闻言一怔,旋即笑道,“哦,你说童琪英童公子?偶然认识的,他人很好,给苏老爷子的点心就是他帮忙。”
卞慈笑不出来了。
吃什么糕点,当天就该吐出来!
明月警惕道:“怎么,我不可以交朋友吗?”
童公子……
人很好……
卞慈磨磨后槽牙,皮笑肉不笑,“……你们认识很久了?”
“交朋友呢,要讲究缘分的,”明月拿他的话回他,“有的人认识几年了,见面还斗得乌眼鸡似的,有的人呢,却可以一见如故。”
童公子彬彬有礼,温柔和煦,又不曾因她商人的身份而有所轻慢、敌视,明月怎么可能不同他做朋友呢?
卞慈:“……”
她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他拿她没法子。
她明知道自己不是那个意思……
晚上回明园时,外出送货的春枝和苏父也回来了。
春枝自去找明月说话,苏父也叫了儿子近前,“这回我回去,乡亲们还问起你哩,你祖父、祖母叫我告诉你,你也快二十岁的人了,也该琢磨起婚姻大事来。”
一眨眼,出来好几年了,村子里和他一般大的后生,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苏小郎一味埋头擦枪,瓮声瓮气道:“东家还没成家呢,我只跟着她。”
“你跟东家比什么!”苏父自觉好笑,“况且眼见她身边也渐渐有些出色的郎君出没……”
苏小郎的动作顿了顿,也不说话。
苏父原本还在笑,也不知怎得,突然想到某种可能,一掌拍在他背上,压着嗓子警告道:“你小子可别犯混!”
苏小郎突然沮丧起来,蜷缩着身子,搂着枪坐到角落里闷闷道:“我不成亲!”
我就一辈子守着东家!
苏父气急败坏,噼里啪啦又拍了他几巴掌,“你是吃了什么狗胆呀?”
竟敢觊觎东家!
苏小郎一声不吭。
我所见者,明月,怎好向萤光。
我不敢奢望月亮,就这么静静守望着不行吗?
苏父是真急了,这事儿要是叫东家知道了,他们怎么有脸继续待着!
“你也不看看东家是何等人物,日常往来的又是什么人物……”
不说倒罢了,说到这里,苏小郎憋着一股气,梗着脖子面红耳赤道:“东家那般人品,有几个男人不是很正常的嘛?武阳郡主、薛掌柜,哪个不是?还有那碧波园的郑太太、卖茶的钱太太,都是有家室的人,出门在外也没见她们少看了男人!”
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也不多!
东家待我可比待旁人亲厚多了!——
作者有话说:注:之前的时间写错了,明月和卞慈去见苏馆长应该是六月十一,之前我误写成七月十一了,现在已经改过来啦!
第112章
明月正跟春枝说话呢,忽见一个丫头匆匆进来报讯,“东家,春管事,不好了,苏叔爷俩打起来了!”
“谁?!”
明月和春枝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父子俩一贯亲近,从来没有过什么矛盾,怎么就打起来了呢?
“走,赶紧去看看!”
想来和睦的父子突然反目,此事非同小可。
两人当即叫丫头带路,沿途绕过抄手游廊和大小几个花圃、鱼池,老远就听见有拳脚往来之声。
还没看见人影儿呢,春枝便出声喝道:“住手!东家还在家呢,你们闹什么!”
待她们赶到跟前,苏小郎父子已经住了手,各自分开行礼。
但明月远远看着,苏小郎只一味防守和格挡,并未攻击,显然是单方面被打,明月就有点不痛快。
苏父固然好,可十根手指还不一样长短呢,她自然对朝夕相处的苏小郎更亲近些。
春枝又把两人说了一通,依旧没回应。
呵,跟我耍这套?春枝气急,“都哑巴了?还是要朝我拿架子?!”
“不敢!”苏父忙道,老脸通红,支吾半天,只憋出一句,“家中琐事,是我糊涂了,东家莫怪,春管事莫怪。”
再混账也是自己的崽子,难不成还真要抖搂出来,坏了他的前程?
明月冷脸皱眉,看苏小郎低着头,可怜巴巴的,“过来。”
苏小郎慢吞吞挪过去,依旧不抬头。
明月抓着他的下巴往上一掰,“这会儿怂了,知道丢脸了?刚才不是挺威风的么?”
苏小郎嘶了声,顺着力道抬头,心虚得不敢看她,还不忘屏住呼吸。
明月见他半边脸都肿着,嘴角有血,眉框上也青了一块,方才过来时一条腿的动作也很不自然,越发不快,便对苏父道:“他是跟着我的人,纵然你是他爹,看见他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也得先跟我说再行处置!园子里其他人也不是没有血亲,若日后都跟你似的,觉得不好就擅自打一顿,还要我这个东家做什么!”
春枝原本要追问原委,可此刻见她这般护短,索性把话咽回去。
东家说得是,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是他爹又怎样?他是东家的人,你打他跟打东家的脸有什么分别!
苏父也知道自己冲动了,听了这话,更是羞愤欲死,连连认错不迭。
怎料一抬头,就发现那混账小子正一脸骄傲地被东家藏在身后,顶着两管鼻血和被打肿的脸瞅着自己,很有点有恃无恐的狗仗人势。
苏父眼前一黑,一口老血险些没憋住。
春枝审度明月的心思,又说了苏父几句,对明月认错,“他是跟着我的,我也有错,甘与他同罚半年月钱。”
如今人越来越多了,难免有摩擦,下头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她得带头做个表率。
明月不同意,“一码归一码,这是个人私事,又不是生意场上出了纰漏,与你何干?他罚半年。”
又扭头看惨兮兮的苏小郎,“你也不是个省心的,罚三个月!”
挨打了不知道跑?!傻了吧唧的!
爹怎么了?爹也不全是对的!
干脆利落地罚完,明月没好气道:“散了!”
赶明儿她得专门跟莲笙说道说道,来日若交给她管家,可不要太过和软,该打就打,该罚就罚,该撵了就撵!
明月一走,苏小郎立马跟上,春枝目送两人走远了才转身问苏父,很有点恨铁不成钢,“到底怎么回事?你们都不是这般不知轻重的人。”
可不管她如何询问,苏父都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嘴巴闭得紧紧的,蚌壳般一个字都不吐。
实在问急了,苏父就别别扭扭地挤出一句,什么儿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t之类的话。
“他大了有主见是好事,”春枝对此很不赞同,“在家里,你是他爹,可在外,说得不好听一点,东家就是他的主子,哪有你越过东家动手的道理呢?传出去叫人笑话,更笑东家驭下无方。”
管儿子管到东家眼皮底下,成何体统!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这种事儿跟别的情况不一样啊,苏父长叹一声,憋得要炸了。
又听春枝说:“况且他虽年轻,却不是没成算,这几年跟着东家东奔西走,京城也去了,郡主也见了,什么样的大人物对他都只有说好的,没有挑不是的,偏您老弄出这出……”
道理苏父都懂,也是懊恼,边听边反省边犯愁。
这算怎么回事,知子莫若父,那小子天生犟种,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可是他能指望东家给个名分吗?不能啊!
那他算什么?东家的妾吗……
啊啊啊,苏父整个人都有些崩溃,恨不得以头抢地!
“这件事你不想说,我不会逼你讲,”回到正院的明月坐在主位,看着面前蔫哒哒的苏小郎,“但你得清楚,只要跟着我一天,就要将私人恩怨放在一边,一切以我的安危喜好为第一要务,做得到就继续做,做不到……”
她还没说完,苏小郎就嗖一下抬起头来,急切道:“做得到!”
明月皱眉。
好么,就这么会儿,肿得更厉害了。
“疼不疼?”
听到这里,苏小郎就知道这事儿过了,憨憨一笑,“不疼,以前练武的时候受的伤比这个重多了,睡一觉就好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明月让丫头去里间找药,以不容拒绝的口吻说道,“过来,我给你擦。”
大约是习武之人的通病,这小子私下里有点糙,若这么放他回去,一定不会老老实实擦药。
哼,她可看不惯身边的人鼻青脸肿的,带出去也丢人。
苏小郎乖乖过去,微微扬起脸。
太近了,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冒犯神女。
视线交错的瞬间,他慌忙别开眼,眼睫剧烈颤抖,悄悄吞了下口水。
“疼?”明月问。
“不不不不不疼!”苏小郎语无伦次。
明月忍俊不禁,“疼就疼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没外人。瞧瞧,肿得跟个发面饽饽似的。”
还挺要面子。
苏小朗嘿嘿笑起来。
没有外人。
我不是外人。
那我就是内人。
“东家。”苏小郎装着没事儿人似的,仰头看房梁,“那位卞慈卞大人和童家的公子,您更喜欢哪一个呀?”
“嗯?”明月擦药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漫不经心道,“你小子胆子越来越大了,这是你该问的?回头让你爹知道了,又是一顿好打。”
苏小郎嘿嘿笑道:“有您在,他不敢打我。”
明月瞪他一眼,“我是让你做这个的?”
还耍起扯虎皮做大旗那套了。
“下次不敢了。”苏小郎乖乖闭嘴。
那您这次告诉我呗。
“两个我都喜欢。”明月漫不经心道。
这事儿没什么好隐瞒的。
苏小郎:“!”
果然!
“因为我能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得到很多好处。”明月重新蘸取药粉,继续说,“那边。”
苏小郎愣了下,被她拍一把才回过神,连忙把另一侧脸转过来。
“就像这次万麟馆的事情……”明月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舒缓又流畅。
虽然尚未尘埃落定,但如无意外,不,不会有意外的。
卞慈的作用毋庸置疑,而童公子呢,看似只有一盒点心,可在此之前他们已经见过很多次,明月从他身上学会了该如何跟传统读书人交往,怎样保持不卑不亢,举止自如。
苏小郎下意识吞了吞口水。
东家真厉害。
事到如今,明月已经非常确定卞慈和童琪英对自己或多或少都有好感。
她也无法否认这种好感为她带来了许多生意上的便捷和情感上的愉悦,也许有朝一日,她会回应。
但是,她无法沉沦。
卞慈口口声声喜欢自己,也在万麟馆一事上竭力相帮,可他真如表现出来的那般喜欢吗?
毕竟自己承诺给他一半的利,他也没有拒绝,不是吗?
商人无利不起早,官员呢?
一个在繁华府城的油水衙门站稳脚跟的官员,真的会为情所困?
甚至他对自己讲述的那些过往,真的没有掺杂水分?
之前在茶馆坦白,也是自己问到点子上他才承认的,可在此之前呢?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真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远的不提,明月的亲娘为了一个男人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做出种种在明月看来完全不可理喻的蠢事,假如卞慈真的对自己情根深种,就算不能经常见到自己,每个月都能见到春枝吧?他是哑巴还是没长手,不会说还是不会写?
都没有。
甚至在明月看来,他冷静极了!
也许,也许他是有一点喜欢自己,但这份喜欢中是否掺杂了别的?
至于童琪英,真心而论,明月还是很喜欢他的。他温柔、善良、体贴,几乎是明月所能想象的有关读书人美好的一切,完美得近乎梦境。
可是……他对自己会不会仅仅是一时新鲜呢?
或许在此之前,他从未接触过同龄的女商人,因此好奇。
无论如何,她才不要为了一个男的要死要活,再重蹈昔日娘的覆辙。
当下的一切都是她豁出命去得来的,过去的种种时机也好,运气也罢,都不会再来,她不可能放手的。
明月从不吝啬以最大的恶意和最惨烈的结局揣测未来。
诚然,期间免不了误伤、误会、误解,但那又如何?不是她逼着谁这么做的!大家各取所需罢了。
她就是这样自私,宁肯伤害别人,也不愿意傻傻地让别人伤害自己!
第113章
屋内还亮着灯,但春枝还是先问了门外伺候的丫头,“东家睡了吗?”
同苏父谈过话之后,春枝便匆匆来到明月所在的屋子。
“没呢,”丫头说,“刚才东家还交代,等您过来,直接进去就好。”
春枝松了口气,眼里泛起一丝暖意:我们还是这样有默契。
“来了?”春枝敲门进屋时,明月正在书房里埋头写着什么,只是看起来颇为苦恼的样子,时不时抓抓腮帮子,搔搔额头,迟迟未能落笔。
此刻见她进来,干脆把笔放下,指指旁边的座位,“坐吧,喝茶不喝?”
“不喝了,”春枝道,“没打扰你吧?”
“正没头绪呢,不要紧。”明月向后伸了个懒腰。
“刚才我问过了,奈何他就跟河蚌成精似的,死活不张嘴。”春枝无奈地说。
“不说算了,谁还没点儿乱七八糟的家务事呢,只要以后不再犯,不耽搁正事就行了。”明月摆摆手。
别说只是东家,哪怕亲爹亲娘,子女也未必真的毫无保留。
况且她日日忙得厉害,有那个刨根究底的闲工夫,还不如偷个懒,看看俊男!
“我也这样想,舌头还有碰牙齿的时候呢,何况是人?”春枝笑着看桌上空白一片的纸,“你呢,就为了这事儿还不睡?”
明月也笑了,“你也打趣我。”
她索性站起身来,望着窗外月色下的一缸莲花苦恼道:“我在想给童公子的回礼。”
童琪英出身名门,含着金汤匙长大,什么都不缺,迄今为止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爱好,她一时间还真有些无从下手。
“那他平时喜欢做什么呢?”春枝问。
“喜欢琴棋书画,喜欢诗词歌赋,喜欢文会,喜欢游湖,喜欢一切费银子的事物。”明月说着说着便笑起来。
这是一位纯粹的富贵、书香窝里泡出来的公子哥儿,表面上温柔体贴,彬彬有礼,但骨子里极其高傲,对接触到的一切都很挑剔。
虽然两人经常在孤山食肆碰面,但自始至终,童琪英都没碰过店里的点心,连喝的茶和泡茶的器具都是自带的,只借了地方接泉水冲泡而已。
她现在也有钱了,名贵东西不是送不起,但一来不懂行,二来呢,对方毕竟只给了两盒点心,无论点心背后意味着什么,明面上就是两盒点心。
除非接下来还有求于人,否则她必须回以较点心稍贵之物,绝不可超过太多,不然讲究礼数的童琪英肯定不会收。
“确实有些难。”春枝跟着犯愁,两人一起陷入沉默。
最难的就是这种什么都不缺的。t
春枝苦思半日,毫无头绪,“赶明儿不是要去见薛掌柜,不如问问她。”
“也好。”
万麟馆的买卖若能谈成,就需要明月、薛掌柜和徐掌柜三方通力协作,所以她约了薛掌柜和徐掌柜在城里谈事情,顺便去取真正的样衣。
私底下给宁管事家里的样衣主要是为了堵嘴,见不得光,真正的竞争依旧要放到明面上走过场,所以必须要有拿得出手的样衣和布料,以供各方查验。
明月瞄准的是冬日棉服和斗篷的两件套,外加棉靴,利润稍高,做起来亦繁琐,给宁管事家里的样衣做完后,裁缝们就立刻马不停蹄地开始裁制。
算算日子,至少应该有一套了。
“杭州冬天不算太冷,这种夹的配一件细羊毛斗篷足够。”薛掌柜摆弄着新得的样衣给明月和徐掌柜看,“万麟馆在城外山上,偶有风,但风既不大也不硬,斗篷无需风帽,只用同样的料子做一条厚头巾即可。”
明月点点头,退后两步看挂着的那件白底蓝掐牙襕衫,微微蹙眉。
裁剪、针脚无可挑剔,可怎么看怎么寡淡。
“似乎有些过于普通,”徐掌柜斟酌着说,“这样的衣裳,咱们做得,旁人也做得。”
“斗篷里面照明月的意思做了雕版拓印,”薛掌柜掀开斗篷,给徐掌柜看里子,“瞧,大红色,冬日最鲜亮不过的。”
细羊毛面料抖开波浪,亮出内中一片红,正是本朝篆刻大师亲自为万麟馆刻的印章图案。
“还不够,”明月蹙眉,“斗篷既为保暖,对外翻开的时候必然不多,还不够显眼。”
她绕着那件襕衫转了两圈,轻轻摸了摸领口和袖口的掐牙,“襕衫样式定死了的,且不带袖头,可做的文章不多,还是要从面料上入手。”
“可是咱们家已经够实惠了,”徐掌柜迟疑道,“若换成带花色的料子,本钱上涨,未必有优势。”
“咱们能压价,别人也能,”明月吐了口气,笑着安慰道,“放心,亏多少,我担着。”
这笔买卖就算赚钱,顶了天也不过三五百两,值什么?
若书院和衙门够厚道,愿意加一点自然好;若不能,赔钱赚吆喝,为日后铺路,也比直接登门打点划算多了。
“用墨韵吧,”明月一锤定音,“胚布用普通丝,如此一来,就不用别的底纹了,亏了算我的。”
只要万麟馆的人穿了,墨韵就不愁卖,还能顺带着涨涨买卖呢!
薛掌柜和徐掌柜对视一眼,都笑了,“听你说的什么话,显得我们多么不识大体似的。”
“就是,又不是兜儿里没银子,怕什么!”
都是为了以后,岂有风险一人担,利润三家分的道理?
况且要紧的关口都是明月自己一点点啃下来的,她们两家不过跟着捡漏罢了,本就占了大便宜。
尤其是徐掌柜,若非明月这几年提携,两口子还窝在村子里对着几张织机一点儿一点儿的赚铜板呢!
明月心中一暖,“也罢。新的要多久做出来?”
薛掌柜想了想,“斗篷不必再改,衣裳最难的是挂里,两天吧。墨韵的料子我有,做好了直接打发人送到明园。”
徐掌柜问明月,“接下来是霞染和星空染的时节,可它们的胚布都是湖丝的,若咱们全力做这些,只怕要耽搁正经买卖,叫新收拢的那边做?就是品相不一,需得多多把关。”
“可以,就是要辛苦你多费心。”明月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纵然咱们做了万全的准备,也未必一定中选。”
徐掌柜那边的摊子也大了,如今是她在外面替明月跑动,四处收拢产业,并采买生熟丝线、胚布等,她男人黄掌柜在家看着织坊。
“辛苦些才好呢,”徐掌柜爽朗道,“我还年青呢,现在不辛苦,等老了哭穷不成?”
说得三人都笑了。
薛掌柜叫人上了好茶点,大家坐下来吃了一回,徐掌柜便要起身告辞,“时候不早,我也该家去了。”
明月看向窗外高高的大日头,“还不到晌午呢,急什么?你家再远也回得去。”
“不是这个,”方才用过点心,徐掌柜去一旁漱口,“我儿子今年要进学呢,这几日正四处找书院,我出门时我家那口子就带着去了,这会儿也不知怎么样了。”
“呦,那可是大事,哪家书院?”明月问道。
“好几家呢,”徐掌柜笑道,“托你的福,这几年赚了些,也敢往那几家好的试试水。只是名头大的,先生不免眼光高些,未必能中呢!”
普通私塾随便给点银子就能进,可先生大多只是秀才,人品、学识参差不齐,好些只是来胡乱混日子。
而好私塾乃至书院就不同了,坐馆的起码是举人,学问和见识先就非同一般,况且……还有人脉呢!
举人大多会尝试继续考,倘或来日果然中了进士,她儿子就是进士的学生了!
薛掌柜忙道,“既如此,我们就不强留你了,回头有了消息,可千万叫我们沾沾喜气。”
明月也说:“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开口。”
“一定一定。”徐掌柜匆匆离去。
剩下明月和薛掌柜吃了会儿点心,嘀咕了几句街上几家对手的新闻,明月徐徐开口,“姐姐帮我拿个主意……”
“富贵人家,书香门第,那倒不好办了,”薛掌柜忽笑道,“是为年轻的公子吧?”
“真是瞒不过你。”明月笑道,“你怎么猜出来的?”
“你这样精明的人,但凡是个女眷,早跑去人家家里姐姐妹妹的喊起来了,还用得着来问我?”薛掌柜拍着手大笑,“若是上了岁数的男人,又怎么会只帮你两盒点心?”
老男人们精明着呢,既知明月身家,怎么可能只以点心讨好?
起码得送点脂粉钗环!
明月朝她竖起大拇指。
还真是。
“来来来,让我猜猜,”薛掌柜一本正经地说,“他一定长得很俊,也十分温柔体贴……”
也就是年轻的俊后生,才会那般羞羞答答,干干净净。
明月噗嗤笑出声,抓起桌上的点心作势要扔,“问你正经事呢,谁同你扯这些。”
薛掌柜笑得前仰后合,闹了半日笑够了,这才擦着眼角的泪花说:“这有何难?你随便做点小玩意儿给他就是了。”
“啊?”明月愕然,“你这……”
“哎,听我细说。”薛掌柜扶扶笑歪了的发钗,又从头上摘下插梳,自袖袋内掏出一面螺钿描银的小镜子对着理了理鬓发,“男人啊,好懂得很,穷男人最爱银子,而这种不缺银子的男人呢,要的就是真心。”
“真心?”明月不大懂。
这跟做点小玩意儿有什么关系?
薛掌柜恨铁不成钢地白她一眼,“白瞎了你这么聪明的脑袋瓜子,真心是银子买得到的么?亲手,亲手啊!”
明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可我不会啊!”
赚钱她在行,动手?
她是真不行。
薛掌柜嗤笑出声,“谁让你真动手了?”
男人很精明,但也傻得很,只要对你有点意思,你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什么亲手绣的香囊,亲手煲的汤羹,但凡有点家底的姑娘们,有几个真是亲手做的?能站在一旁看下人做就不错了!
借我的手送出去的,那就是我亲手做的!
“你不是说他喜欢弹琴?”薛掌柜轻描淡写道,“叫针线娘子缝个琴囊就是了。你出料子,怎么不算你的心血呢?”——
作者有话说:抱歉哈,最近大姨妈,情绪跟坐过山车一样,经常性厌倦,消极怠工,更新可能稍稍有点不稳定……
第114章
明月大受启发,准备等会儿就去外面的店里看看琴囊长什么样。
“对了,之前说的武林门那边的酒楼兼客栈的事,怎么样了?”
“你不说还好,一说这个我就来气,”薛掌柜粉面含煞,冷笑道,“那厮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还以为是以前呢,竟同我狮子大开口,我没理他。”
我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你还想趁火打劫?真是不知所谓。
“那就算了,反正咱们不急。”明月将杯中残茶饮尽,起身告辞,“得了,我也该走了。”
现在她长时间住在湖边、山间,便t觉城中热得厉害,有些待不住了。
至于城中的那套小院子,也已经许久没人居住。
前儿芳星还托人传话,说她有个老乡也想来杭州租房子做活,问她租不租……
“出了门往东走百来步就有一家不错的琴行,”薛掌柜送她下楼,“里面也兼卖琴囊、琴谱等物。”
到门口了,薛掌柜忍不住问:“今天那个姓苏的小郎君怎么没跟着?”
“他跟人切磋,拳脚无眼,不慎伤了脸,要养几天……”
明月话音未落,薛掌柜便惊呼出声,变了调地喊,“伤了脸?看大夫了没有!”
明月:“……?”
我的护卫受伤了,你着什么急?
薛掌柜痛心疾首:“多好的一张脸,怎么就伤了!”
前几年他见的护卫就知道是棵不错的苗子,这两年渐渐长开了,果然不错!
瞧瞧那肩背,那窄腰,那鼓鼓囊囊的胳膊、屁股和大腿!
啧啧,很养眼呐!
明月冲她翻个白眼,扭头就走。
薛掌柜在后面哈哈大笑,很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快乐。
明月一口气走出去百来步,果然见到薛掌柜口中的琴行,进去一问,才知门道那么多。
琴行的伙计说,虽说七弦琴尺寸大差不差,但讲究些的也如人一般,最好“量体裁衣”。
“不知姑娘要给什么琴做琴囊呢?是本朝的还是前朝的,出自何人之手,又是什么木头?”
明月咋舌,“难不成差很多?”
“略有不同,您看这两把便知,上面的就比下面这把长了约么半寸。”伙计看出她是个外行,只是穿戴不俗,却不敢怠慢,温声细语地讲解起来,“再则,琴囊的材质也要依照常用之地的时节、气候来定,譬如南方,多雨而潮湿,自然要以防潮为第一要务……”
明月和二碗都听得晕头转向,出门时手上就多了一把琴。
有闲钱,又因为对方不厌其烦地介绍而心生愧疚,很容易就动摇了。
明月:“……”
方才发生了什么!
回去的路上,明月一个劲儿长吁短叹,我怎么会买这个!
说曹操,曹操到,明月又在码头遇到童琪英,后者看到二碗背着的琴囊,眼睛一亮,“江老板要学琴么?”
“说来话长,”明月苦笑道,“我终日与人兜售,冷不防今儿也被人兜售一回。”
今天她提前让莲笙爹在码头等着了,倒不必再蹭童家的船坐。
童琪英轻笑出声,伸手示意,“介意我看看么?”
“哦,当然不介意!”明月忙把琴囊递过去。
她是真不懂,也不晓得琴行的伙计有没有糊弄她。
不过那小子口才真好啊,什么时候挖到我手底下就好了!
童琪英将它放在树下的石桌上打开,先看木料,再看龙池凤沼,又按琴弦,轻轻拨弄两下,铮铮有声。
也不知他弹了一段什么,流畅如春水,清冽如山泉,好听极了!
“尚可,”童琪英收回手,对明月微笑道,“很适合初学者练手。”
“那就好,”明月松了口气,坦然笑道,“不过,我非风雅人物,虽一时兴起买了,却全然不懂,未必会学。”
“琴声乃为抒发心胸,随性而走,弹琴并不难,”童琪英说,“江老板你冰雪聪明,定如之前的下棋一般,一点就通。”
见明月面露难色,童琪英笑笑,“江老板还会去孤山食肆么?”
明月猜到一点,“会是会……”
会不会太麻烦你?
童琪英便道:“那么,下次琴带上吧。”
明月有些迟疑,“可是八月乡试在即……”
耽搁读书可不行。
“无妨。”童琪英道。
温和的语气反倒叫人不好拒绝。
两人有几天不见,今日遇到,也不着急回家,便在岸边树荫底下赏荷。时候不早,荷花大多闭合,放眼望去,浓翠荷叶间满是纺锤形的花朵和绿油油的莲蓬,倒别有一番风情。
两人安安静静坐了会儿,明月试着开口,“你今天不开心?”
童琪英眨了眨眼,“有么?”
“有一点。”明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似乎有些疲倦,没休息好么?”
像极了湖中的荷花,木木的,空空的,打蔫儿。
童琪英下意识摸摸自己的眼睛,半晌,有些好奇地问:“你今天做了什么?”
明月觉得他好像很想找人说说心里话,但出于某些原因,又不便开口,所以只能听别人说。
“我今天啊,去见了几个生意伙伴,吃了点心,说了接下来的买卖,对了,我还没谢过你的点心呢,真的帮了大忙!”
看着她神采飞扬,似乎闪闪发光的脸,童琪英不禁也跟着笑起来,“几块点心而已……”
“对你来说可能是举手之劳,但对我而言,便是小点心帮大忙!”明月笑道,“有个朋友的孩子今年要进学,夫妻俩忙坏了……我们还想开一家客栈!”
“客栈?”童琪英好奇道,“你不做布匹买卖了?”
“做呀,”明月解释说,“你看,做我们这行的呢,经常要招待朋友、生意伙伴什么的,有时候他们来得不凑巧,没有好地方住,有家客栈是不是就会方便很多?”
童琪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其实他不太理解,因为童家访客也多,但从来不会没地方住,本宅住不下,另有别院……
但他忽然很羡慕明月,她好像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新鲜事,见不完的各式各样的鲜活的人,她总是这样干劲满满,奔向充满了未知和挑战的将来……
明月絮絮叨叨讲了许久,发现童琪英渐渐地没了回应,“光听我说了,都是些小事,很无聊吧?”
童琪英摇摇头,“怎么会呢?很有趣。”
“那你呢?”明月适时问道,“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
以后?童琪英不假思索道:“科举,入仕……”
读书,科举,入仕,这是一条在他出生之前就定好了的路。
“这些之外呢?”明月又问,“人总不会只读书吧?我是说,你的喜好,喜欢吃什么东西?看怎样的风景?譬如你游学这些年,可曾遇到过什么有趣的事,有意思的人?”
“有趣的事……”童琪英的眼神有些空洞。
做不过是赶路、住店,拜访当地大儒,替家中长辈问候,考教……如此周而复始。
有意思的人……他本能地望向明月。
“嗯?”明月歪了歪头,“怎么了?”
“没什么。”童琪英连忙收回视线。
读书,科举,入仕……但有时候,他会有些许迷茫,他不太清楚自己为甚么要做官,或者说不知道做官后要做什么。
为天下?为朝廷?为百姓?
明月突然四下看看,见童琪英的两个随从都在几步开外,便示意他靠近一点,小声问:“你是不是不想做官啊?”
石破天惊!
童琪英近乎本能地反驳,“怎么会!”
我的书读得很好,朝廷纲要、动向也都了解,怎会不喜欢做官呢?
“那你以后做了官,要做什么呢?”明月问。
童琪英熟练地开口,“上体君心,下安民心,革除利弊……”
明月就笑了。
她早该懂的,童琪英温柔,善良,胸襟宽广,但……本质上跟那些空谈的书生没什么分别。
但好在,他温柔,善良。
“童公子,”明月似乎找到治疗他空虚茫然的良药了,“你日日穿绫罗,可知它是哪里来的?”
童琪英无奈一笑,“江老板,我虽四体不勤,却也不至于五谷不分,桑蚕纺织的事情还是知道的。”
许多书籍中都有写。
明月一挑眉,语气中带了点怂恿,“那,你见过么?”
接下来两天,明月摇身一变,像个真正的东道主一样,带着童琪英去亲眼看了桑树,看蚕户一片片擦干净了桑叶喂蚕,看那些白花花肉乎乎的虫子将自己包裹成茧子,然后丝农又从滚烫的热水中抽出生丝来……
最终,那一束束丝才纺织成了一卷卷布。
长江流域自每年三四月份始,截至九月,乃至十月份,可以养蚕四、五次,每一次各家各户的进度不同,为了完整地看到全部,明月带着童琪英跑了好几处。
在此期间,童琪英见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场景,经历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奇遇,以往读过的那么多书,都无法形容着短短数日给他带来的震撼。
第一次看到活的蚕,他吐了,明月没有嘲笑他。
对一位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来说,那密密麻麻的场面确实有些恐怖。
最后一站,是明月和徐掌柜合办的织坊。
徐掌柜没在家,明月特意叮嘱黄掌柜,“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管我们。”
黄掌柜不认识童琪英,但好歹长了t眼睛,看他穿戴和言行举止便知不是寻常人家来的,悄悄吩咐手下的人整理出一间干净屋子来,预备他们歇息。
童琪英不去,学明月蹲在小板凳上,直勾勾盯着那些织工出神,心中百感交集。
她们挥汗如雨,却未有一人身穿绫罗。
第115章
“东家,是童家送来的帖子!”莲笙惊喜道。
听说那位老爷子曾官至三品,膝下一干儿女也各有出息,是位很了不起的人物。
“童家?”明月惊讶道,“送帖子的人呢?说是谁请我么?”
莲笙摇头,“是位四十岁上下的管事男子,倒是很客气,送下就走了。”
她的进步很快,又有过独立经营的底子,明月开始试着给她加担子,最近已经开始学习迎来送往了。
前段时间香兰教导的四个丫头也送了过来,果然进退举止颇有章程,如今便都跟着莲笙打下手。
明月的心微微一沉。
四十岁上下的管事……
迄今为止,她和童琪英的交往并未过明路,以童琪英的温柔细致,也不可能没打招呼就忽然大张旗鼓地邀请她去家中做客。
是童老爷子。
鸿门宴!
明月并不觉得一直对商贾避之不及的童老爷子会突然对自己赞赏有加,以至于亲切地邀请到家中赴宴……只怕自己和童琪英的往来走漏风声,老爷子准备背着孙子清理掉自己这匹害群之马。
明月用力闭了闭眼,看来,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六月二十七,明月准时赴宴。
她穿得很稳重,只用了提花料子,未有绣花,额外戴了几支武阳郡主赏赐的珍珠首饰,十分清爽。
童家的院子比明园大许多,听说几代主人都花费了极大的心血扩建、修整。就明月亲眼所见,果然既有北方园林的雄浑开阔,又兼具江南园林的温婉旖旎,一步一景,精致异常。
但她也是在武阳郡主面前路过脸的人,无论心中作何感想,面上依旧平静。
宴席摆在竹林间的凉亭内,分外清幽,两侧巧妙地利用了过堂风,沁凉舒爽。
童家厨子的功力,明月曾从点心上窥得一二,今日桌上菜肴更是色香兼备,但无论明月还是主人童老爷子,似乎都对此熟视无睹。
明月在接到帖子后就开始设想,想对方会以怎样的形式施展下马威,雷霆之威?尖酸刻薄?假仁假义?以权势逼迫?
但真正见到童老爷子之后才发现,哪种都不是。
童老爷子先夸奖了她的能力,然后以惊人的坦诚问道:“那么,你想要什么呢?”
童老爷子很早就发现孙子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他对习以为常的外出忽然多了几分雀跃和期待,每每回来时,都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鲜活气儿。
出现这种情况,一定是他身边出现了特殊的人。
最初,童老爷子对此并不以为意,年轻女孩儿而已,他的孙儿那样好,一直都有女人试图接近,这不算什么。
可是渐渐地,孙儿开始向他请教一些以前从不会关注的问题,甚至因此开始质疑朝政……这是童老爷子无法容忍的。
“我便仗着年纪说两句老人家的聒噪话,江老板不必介怀,愿意听就听,不愿听呢,只当乱风过耳,出了这个门就忘了。”
意思就是他要说难听的了,但是明月必须得受着,就算不喜欢也不能对外人提起,尤其是童琪英。
明月决定先发制人。
“您是不是以为我费尽心机就为当童家的孙媳妇儿?”
果然是商户,粗鄙不堪,婚姻大事竟这般轻易地说出口……童老爷子对她的大胆和直接感到震惊,一时竟无言以对。
但并未否认。
“对此,您大可以放心。”明月端起茶盏轻轻刮了两下。
她虽不懂茶,却也能闻出这股茶香非同寻常,不尝几口,真是亏了,“我非常清楚与童公子之间的门第之差,更甚天堑。纵然遇到开明宽和的长辈,许我高嫁,我也不舍得放弃多年来打拼的心血……”
童老爷子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冷笑连连,真是无商不奸,牙尖嘴利,这是在拐着弯的骂自己不够开明,不够宽和。
明月喝了几口茶,果然甘香异常,“真是好茶。”
这老头儿说不定后悔拿这样的好茶待客……不,也许在他看来,自己根本不算客,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妄图勾引他孙子的坏女人。
她本来打算客客气气登门的,好聚好散,但是这老头打一见面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各种阴阳怪气,又摆出一副高高在上长辈的款儿来教训她,明月就很不吃这一套。
对方显然早便对她心有成见,如今更添一重,哪怕她下跪磕头,恐怕也会被认为是以退为进、不知廉耻。
既然如此,还不如正面对上,至少显得足够真诚、坦荡。
虽然在对方看来,是坏的真诚。
童老爷子不信明月说的这番话。
怎么可能有人不想嫁入名门成为命妇呢?更何况还是最卑微的商贾。
“你知道就好,”话说到这里,童老爷子俨然没了品茶的心情,干脆将一切摆到明面上来说,“既然江老板没有这个意思,就不要做些让彼此误会的事了吧,你若真把他当朋友,乡试在即,还是避着些好。”
“您是怕我把他带坏了吗?”明月笑起来,“我虽未曾正经进学,却也知道一位君子必然有坚定的意志,您是对他没有信心?还是觉得家中几代人多年的言传身教比不过我短短几日的三言两语?”
巧言令色,童老爷子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幽幽道:“人往高处走,很不容易,可若往下流……”
容易得很。
“莫非您以为一名即将成为官员的人去亲身体察民生,考察民情是下流之举?上不得台面?”明月反问。
她觉得童老爷子的刁难很荒唐,她与童琪英相识已有数十日之久,之前一起玩耍作乐的时候不制止,这会儿带着干正事,反而跳出来了?
这是什么道理?
“看来我说得还是不够明白,”童老爷子放下手中茶盏,茶托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响声,“人贵有自知之明,总有些人自以为看了几页书,便明白了什么大道理,忍不住指点起别人来。”
清风吹过,竹林刷刷作响,童老爷子看了明月一眼,意识到这样难听的话对一个从底层摸爬滚打立起来的女商而言,没有任何作用。
于是他换了种语气,稍显和缓地说:“我的话可能有些重,但本意是好的。你们本非一类人,或许你心存善意,但似那样所谓体察民情的事情,本无关紧要,只会让他走弯路。”
明月微微蹙眉,显然很不认同。
童老爷子不以为意,微微一笑,眼中泛起一点长辈特有的慈爱,“他很有天分,若来日中进士,绝不会跌出二甲,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一瞬间,明月就将迄今为止对官场的了解整合起来,明白了童老爷子的意思,“他不会外放。”
便如常夫人的相公,杨逸,出身名门,殿试的排名又很靠前,所以一开始就是京官!
童老爷子没想到她能答得上来,倒有些意外,罕见地起了点真诚的赞赏,“不错,他绝不会下放,即便有朝一日受命去做外地做了什么官,也无需他亲自去做这样琐碎的事情,一切自有下面的人代劳。”
“他应该将精力放在更大更高更远的目标上。”说到这里,童老爷子轻轻笑了一声,和童琪英果然有几分相像,但更尖锐,更残酷。
他年纪有些大了,但腰背依旧挺直,就这样微微俯视着明月,无悲无喜,“平民百姓眼界有限,很容易主次颠倒,轻重不分,以为所有的事情,只要亲力亲为四个字就够了……”
亲力亲为是好事,但也不全然是好事,单看什么人去做。
如果一个人的能力有限,那么他就必须亲力亲为去做那些琐碎的,最基础也最繁重的活儿。
但如果人的能力很大,眼界很高,那么将有限的精力消耗在这种谁都能做的琐碎小事上,就是一种极大的浪费,就是暴殄天物,就是……自以为是。
说完这些,童老爷子不紧不慢地看向明月,“便如江老板你,你现在手下有诸多产业,也会每天亲自喂蚕缫丝么?”
明月如遭雷击,不过马上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巧妙的陷阱,非常阴险。
“您说的固然有几分道理,可难免有混淆视听之嫌。现在的我t虽然不会去做那些琐碎的事情,但我对所有的细节都了如指掌,所以无论哪个地方出了什么问题,我都能第一时间找到根源并立即改进、纠正。令孙来日要为官,要做宰,上要报效朝廷,下要抚慰百姓,可是却对下面的事情一窍不通,难道这是什么很体面的事情吗?”
“来日自会有人告诉他,就不劳你费心了。”童老爷子平静道。
明月终于明白了:会有人来告诉他,但这个人绝对不能是她。
说到底,她和童琪英的相遇没有错,做的事情也没有错,错只错在她这个人,这种身份。
霎那间,暑热自四面八方涌来,明月忽然有些难受,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是那种纵然她拼尽全力,仍有人可以轻飘飘全盘推翻的难受。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所以您今天叫我来,究竟是想怎么样呢?”明月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很好,我不喜欢有人一味的否定我,甚至仅仅是因为出身和身份。
来吧,图穷匕见吧。
童老爷子露出一种胜券在握的假笑,“你一个姑娘家走到今天,殊为不易,放心,我不会断你的生路,也不会像话本中的那些恶人一样,以权势打压你,逼你答应然后不再与他来往。”
往来是两个人的事,纵然按住了这头,自家孙儿管不好也是白搭。
“只是你要牢记自己的身份,守好自己的本分,做该做的事,不该做的事不要沾。”
自家孙子什么脾气他非常清楚,看似温和,实则自有一股倔劲儿。当这股倔劲儿混上年轻人特有的冲动,就需要一点技巧来应对。
现在孙子自认为与眼前的姑娘是好朋友,甚至可能生出淡淡情愫,若自己强加干涉,非但达不到目的,反而容易激发年轻人的叛逆之心,把事情弄得更糟。
尤其乡试在即,以孙儿如今的学问、见识和对朝堂的了解,中举并不难,他不想横生枝节,更不愿意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与孙儿起了嫌隙。
童老爷子甚至偶尔会想,如果这个姑娘的出身再体面一点,或许未尝不是一个好人选。
但没有如果。
她可以是普通朋友,也可以是玩伴,但是童老爷子绝不允许有外人自以为是地干涉孙儿的成长。
一个不在官场的人怎么能明白即将踏入官场的人来日要面对的是什么?此时此刻,今时今日,这些自以为是的帮助只会坏事。
他有些低估了这个小姑娘对孙儿的影响,必须尽快斩断,不要继续深陷。
明月对童老爷子的“宽和”感到意外,同时迅速意识到这是一种更为隐晦,更为高明的手段。
“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
“如果前几天带他出去的是别的人,您还会这样做吗?”
“如果突然有个陌生人要来替你掌舵,你会怎么做呢?”童老爷子避而不答,看向她的眼神中带了一丝惋惜。
一个人的前程自出生之日起就注定了,“如果”也好,“倘或”也罢,都只是自欺欺人的幻想罢了,问?答?没有任何意义。
这无疑是个聪慧的姑娘,她很敏锐,立刻意识到问题的根源所在,而这恰恰也是他们之间注定无法调和的矛盾。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你越界了。
“你还很年轻,”童老爷子罕见的流露出一点善意,“不懂长辈对晚辈的关爱和期许,等你成家立业,有了儿女,或许就能明白了。”
见明月不出声,他换了种说法,“你可以换做辛苦打拼而来的产业想一想,如果你发现有人试图影响你的计划,你会怎么做呢?”
怎么做呢?
明月立刻就回想起当初和薛掌柜联手,对付仿制流霞染的姓王一家的事……
全程都没有想象中的惨烈,但依旧充斥着无形的刀光剑影。
出去的路上,明月的心情很复杂,她不喜欢童老爷子,显然童老爷子对她的感官更为恶劣。
不,明月的脚步一顿,或许,或许我把自己想象得太重了,童老爷子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只是孙子前进路上一颗无关紧要的小石子而已,人会跟一块石头生气吗?不只要随手丢开就是了,一切照旧。
在外人看来,童老爷子的处理方法堪称宽容,堪称慷慨,他甚至没有阻止他们继续往来,只是叫她做好自己的本分而已……
但……明月就是觉得堵得慌。
这是一种被全方位压制的无力感。
她甚至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指责童老爷子,因为他只是在做一位官场前辈兼祖父该做的事——
作者有话说:今天不一定有二更哈,大家可以晚上九点左右看一下,如果没有,就是没有啦!
第116章
踏出童家的瞬间,无形的枷锁瞬间碎裂,明月不自觉松了口气,身上骤然一轻。
心头的憋闷犹在,她没有回头看,而是强迫自己立刻开始像以前那样思考:
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姓童的老头儿对自己未必有多么特殊的坏印象,他只是平等地瞧不起所有非士人群体。
但这份轻视可能带来的威胁,却因他的身份而分量骤增。
同样的场景下,兔子和老虎带来的威胁天差地别。
便如之前万麟馆的宁管事,他亦不喜商贾,奈何只是个管事,所以对明月的伤害几近于无。
但童家不一样。
童家世代为官,多年经营的人脉不容小觑,童老爷子本人曾身居高位,两个儿子如今也在朝,本地知府亦对他敬重有加……若真存心刁难,甚至无需亲自动手,只要放出风去,就多的是人代劳!
现在回想起来,姓童的老头策略非常清晰:借门第、出身之别来让她恐惧,让她自卑,让她知难而退。
一切进展都很顺利,除了他发现这年轻的姑娘身上竟然没有多少恐惧,也不因商人身份而自卑……
明月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将之从肺腑深处吐出来,脑中的怒火随之平复几分。
姓童的固然可恶,但……现实就是如此,她没办法让所有人都喜欢自己,更没办法改变某些根深蒂固的偏见。
她想赚得更多,走得更远,早晚有一天会跟这样的人对上。
正因如此,才更显出常夫人和杨逸夫妻之可敬可爱。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干就干!明月顺手从路边摘了一根柳枝,边走边琢磨。
在以童老头儿为首的一干保守派看来,天下所有的商人都是坏的,所以他必然对自己“不想嫁入童家”的分辨存疑。因此,“我不会断了你的生路”的君子协定,也未必可信。
简而言之,明月觉得自己有点冤,不想就此失去童琪英这个朋友,但世俗偏见随时可能让她和同伴们多年经营的心血毁于一旦。
“最坏的结果……”明月将手中柳枝揉成一团,散发着怪味儿的绿色汁液染了满手,“鱼死了,网未必破。”
对,就是这么不公平。
民不与官斗,何况商人乎?
一位官员想要整垮商户,并不比碾死一只蚂蚁更难。
世道本就不公,不认也得认。
无论她当初与童琪英往来是否别有居心,无论是否冤枉,都不重要,因为眼下的危机是实打实的,她要做的就是如何在不激怒童老头儿的同时,为自己和同伴们尽可能多的保留尊严。
“太弱了,”明月丢开面目全非的柳枝,喃喃道,“太弱了……”
若对上的是一地县令,至少能打得有来有回,可童家?对现在的她来说,是几乎无法战胜的怪物。
我有什么底牌呢?卞慈这个从五品的伙伴?还是远在京城的常夫人、武阳郡主?
无事发生时,他们对自己都算不错,可如今?
不,都靠不住。
明月并不觉得他们会帮自己收拾这个私下交往捅出来的篓子。
毕竟最简单且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就是断了往来不是么?既然如此,为何要凭空树敌?
明月眉头紧缩,抿了抿唇,一脚将路边碎石当成童老头儿的脑袋踢进西湖里。
总而言之,维持现状是不行了。
不过她可不是娇滴滴的闺秀,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做不来忍辱负重、默默垂泪、独自背负骂名那一套。
一系列事件的核心人物是童琪英,她绝不允许他置身事外!
这件事他必须知道。
但该怎么告诉他呢?
方法和时机是关键,稍有不慎,反而会激化矛盾,引得童老头儿大怒,给明月带来灭顶之灾。
明月不确定童琪英对自己的情感t到了何种地步,也不认为现在的童琪英拥有对抗整个家族的能力和底气:
这是一场必输无赢的战争,一旦打响,明月本人会是唯一一个牺牲品。
她必须让童琪英认识到当下的残酷,并心怀愧疚、承诺忍耐。
正如当初在常夫人家中时,旁人对她说的,弱者口头的感激和承诺没有任何用处,只有忍得一时,来日站得越高,走得越远,才是真正的帮助。
而现在,明月本人也好,童琪英也罢,都是弱者。
看卞慈就知道了,他还是一位为朝廷立过功的从五品高官呢,大大方方和明月往来,可曾有谁能左右?
再强大的人也敌不过时光,童老头儿已经老了,要不了几年,他那羽翼丰满的孙子就会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人物,只要那时的童琪英依旧怀揣这份歉意……明月就是赢家!
就是这样。
将一切都捋顺之后,明月便如泡到水中的干菜一般,迅速焕发了昔日的活力。
“走,回家!”
当天下午,万麟馆那边就来了消息,说让明月三天之内上交样衣,并且还给出了样衣的要求。
“无色无暗纹胚布做身?”明月眉头微蹙,这么一来,就不能借助墨韵染脱颖而出了。
甚至连样式也作了规定,不允许过多改动。
给出的解释是希望大家专心向学,严禁学生们形成攀比之风。
明月有点失望。
不过想来也是,若有那么多漏洞,外头那些商人们还不用黄金打造啊!哪里轮得到她!
明月的手指点了点桌面,立刻去书房里写了一封信,叫来二碗,“去码头看看,若是那位卞慈卞判官在,把这封信给他。若不在,交给一位叫武萍的官爷也可,记得提醒他是急事。”
最后一步了,绝不能出岔子,得让卞慈也盯着点儿。
二碗应下来,明月又写了张字条,“再去城里走一趟,把这个交给薛掌柜,让她还用原来的。”
万麟馆要求七月二十前上交样衣,届时几家商户同时到场,现场公布结果,中选的商户要在十月初一前交货,以备学子们过冬。
二碗也接过来,又见明月递过来一块碎银子,说:“若天黑了,无法出城,你就在城中住一宿,钥匙在隔壁的绣娘芳星手里,被褥都是齐备的。”
“哎!”二碗接了银子,麻溜儿转身出门,直奔码头。
“卞头儿!”一个差役远远跑来,先对着卞慈和武萍行了礼,这才指了指二碗,“有人找,说是一位江老板派来的。”
明月?卞慈抬头瞟了眼,“知道了。”
来人转身离去,卞慈则加快了与武萍说话的速度,“确定是黄文本?”
黄文本就是新任杭州知府,而府衙素来与水司衙门井水不犯河水,按理说,不该……
“不会有错,”武萍磨了磨牙,阴恻恻一笑,“那贼厮未免太自傲,竟想掺和水司衙门的官司!”
卞慈没说话,但眼神明显阴沉起来。
水司衙门位置敏感,通常正使由朝廷直接委派,且任期不会太长。但自副使及以下,因为要实打实的办差,更倾向于内部晋升。
卞慈和转运司正使贺蕴的关系一向不坏,如今后者和其中一名副使即将卸任,卞慈年纪虽轻,但有资历、有功劳,又有上司举荐,副使的位子本是十拿九稳的。
谁知数日前,贺蕴突然向他透露,似乎有谁向上面进言,欲要从别处拨一位副使来!
这还了得?
水司衙门共有两位副使,另一位才来了两年,而副使任期不像正使那样刻板,短则三年,长的七、八年的不是没有!
卞慈确实有功,可那点功劳不能吃一辈子,若真叫人踩在头上,至少接下来六年别想挪窝!
可黄文本为什么这么干?
新到一地,不收拢人心就罢了,竟跨衙门凭空树敌?
水司衙门直属朝廷,并不受地方官府管制,但黄文本乃一方知府,亦有举荐人才之权,若果然上奏,户部未必不会参考。
若再有人与他里应外合……
但无论他有何打算,抑或有何苦衷,卞慈都不可能叫他得逞。
水司衙门上下早已默认了他就是下一任副使,若叫外人夺了去,便是他无用!日后再无立足之地!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卞慈当即往码头边的凉棚走去。
武萍紧随其后,并先一步将那边的人支开。
卞慈运笔如飞,不多时一封信便得了,他迅速吹干墨迹,又从腰间掏出印信递给武萍,“你往城中银号走一趟,取两万,不,三万两银票,一并派人送到吏部冯大人府上……”
没有谁的屁股是真正干净的,只要找,总能找出点什么来,但要快——
作者有话说:今天有二更!应该还是傍晚18:00!
第117章
接下来的两天,明月都没有外出。
直到第三天,童琪英忍不住派人捎了口信来,问她是不是病了。
明月轻叹一声,对来人说:“告诉你们少爷,明天老地方见。”
早晚有这一天。
又是一个雨天,细细的雨丝斜织着,落在身上,微有凉意。
抵达孤山小码头时,明月一眼就看见了童琪英常坐的那条乌篷,如它的主人一般安静地泊在水边,周身被溅起的雨水蒙上一层轻纱,温温柔柔的。
雨滴落在茂密的竹林间,刷刷作响,童琪英就这么立在食肆外的屋檐下,微风吹起他的青衫和发带,于氤氲水汽间翩然欲飞,恍若画中仙。
见她远远走来,童琪英面露欢喜,擎着伞上前:这几日……”
彼时读《诗经》,曾念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句子,他不懂,只觉前人可笑,一日便是一日,怎可与三秋相比?
可过去的两天,他忽然就明白了,一日不见,更甚三秋。
他喜欢眼前这个姑娘,日日得见时,心中更无其他,惟觉日日欢喜,恨昼短,怨夜长,喜日出,憎日落。
可月落日出,终有相见之时。
前几日骤然不得见,他先时失落,继而疑神疑鬼,听见风吹帘动便想是不是她来了,一时又恐下头的人不如意,错漏了消息。看见棋时,想着曾与她对峙;看到琴时,又想该如何传授;就连看到衣裳,也会想起那几日她带着自己东奔西走,看桑弄丝……
处处不见她,却处处都是她。
童琪英本来有许多话想对她倾诉,觉得简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想告诉她自己的心意,想继续与她说说话,谈谈心……
可今儿见了,却觉得那些都不要紧,哪怕只是对坐喝茶也是好的。
她消瘦了些?脸色似乎也不大好,也没有带琴来,是身体不适么?
若果然如此,我真不该叫人带话,累她来见……
“进去说吧。”明月道。
也不知他站了多久,衣裳下摆都湿了,洇开深色的一片。
纷纷扬扬的思绪被骤然按下,童琪英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她以前不是这样寡言的。
稍后落座,童琪英殷勤地叫店家上泉水,他亲自将带来的茶叶煮了,才要开口,却听明月忽道:“不必忙了,我坐坐就走。”
童琪英心里咯噔一声。
“其实前几日我确实打算向你学琴的,”明月神色复杂地望着他,一贯明亮的眼底一反常态地多了几丝为难,“也想带你去别的地方看看,只是……”
只是什么?童琪英突然不敢再听下去。
“你祖父找过我了。”明月平静地说了出来,“我就在想,或许我真的见识有限,以至于打乱了你们的计划。”
童琪英仿佛听到什么在脑海中炸开,白花花一片,耳中嗡嗡作响。
空前的难堪树藤般死死缠住了他,仿佛把全身的血都挤到头颅,令他面颊滚烫,近乎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童琪英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不能这样,”他听见自己微微发颤地说,“我代他向你致歉,我们……”
“不是第一次了,”明月打断他的话,笔直地望向他的眼底,“对不对?”
童老头儿对此驾轻就熟,一定不是第一次了!
旧日沉重的记忆滚滚袭来,童琪英徒劳地张了张嘴,“不,你跟别人不一样。”
我不是傻子,谁别有居心,谁只是单纯想同我交朋友,我分得出。
明月笑了笑,没说话。
分得出又如何,结果不都一样?
况且,我也并非毫无居心,只是我的居心很大,很远,你一时分辨不出也不为怪。
童琪英感到敷衍,急切道:“我去跟他说……”t
“不要跟你祖父赌气,更不要说其他匪夷所思的荒唐话,”明月打断他,并赶在他再次开口之前说,“并非我假仁假义要劝和你们祖孙,而是为了自保。”
童琪英瞳孔微震。
我心悦你,发自肺腑,并非荒唐话。
“你的心思我明白。”明月觉得他像极了一条被打湿的小狗,不自觉放软了语气。
童琪英衣袖下的手捏紧了,你真的明白?
明月看着他,慢慢地,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懂。
“可血浓于水,你是他的孙子,不会有隔夜仇,纵然他气昏了头,也绝不舍得把你怎么样,但我不同,他会迁怒,会将一切怒火发泄到我身上……童公子,我九死一生走到今天,真的很不容易,很多穷苦人家都靠我吃饭,就当为了我,为了那些人,不要冲动,可以么?”
童琪英一直挺直的脊背都在此刻弯了下去,颓然道:“是我连累了你。”
他本想说,我想娶你为妻,可话到嘴边又觉不妥。
祖父尚心有芥蒂,纵然说出口也无用,还平白累她受难,带累她的名声……除非将一切阻力踏平,否则这样的心意并不会叫她感觉到一丝甜蜜,而是致命的剧毒。
明月没有否认。
但同样不可否认的还有,她确实在与他往来的这些日子里学会了很多。
这算不算有所图?
沉默良久,童琪英才声音沙哑道:“你放心,我会心平气和地与祖父谈一谈,我向你保证,一定不会连累到你。”
这件事,只有自己出面才能了结。
他不会装聋作哑的。
“好,”明月笑着点头,“我相信你。”
见她终于展露笑颜,童琪英心里也好受了一点,不过马上又意识到一个问题,“所以,以后我们不能再像这样见面了,对吗?”
明月没有正面回答,“我想,这取决于你和你祖父的谈判结果。”
如果童琪英足够有魄力,做出某些承诺,相信童老头儿也会适当让步的。
童琪英的出身和学识注定了他来日必登高位,大约会走得比卞慈更顺畅,更远更高,而年轻时纯粹的情感在日后复杂的官场映衬下,会越加凸显,弥足珍贵,她必须善加利用。
现在的他确实对自己心怀愧疚,但“愧疚”也是需要经营的,若真的一别两宽,几年、十几年不见不闻,任凭再浓烈的情感也会被时光冲淡。
抛开个人情感不谈,明月也非常需要这般性情温和、人品端方的官场朋友。
该说的都说了,明月果然只是略坐了坐就走。
童琪英默默起身,擎着油纸伞送她上船,一言不发。
直到船荡开水波,他才低声道:“你多保重。”
明月仰起脸,看着雨雾中的书生,“你也是。”
眼见船只渐渐远去,码头上又只剩童琪英主仆几人。
他静静眺望许久,直到船只彻底隐去,才慢慢收回视线,也收回眼底残存的暖意,“是谁?”
两个随从一怔,就见他转过身来,延伸冷漠,“通风报信的,是谁?”
祖父深居简出,如果不是有人通风报信,他不可能这么快知道!
两个随从齐齐跪下,“少爷,不是我们!”
他们的卖身契还在童琪英手里捏着,之前又被特意叮嘱过,警告过,怎么可能明知故犯?
童琪英俯视他们良久,慢慢地,慢慢地将目光转到船夫身上,“交代遗言吧。”
是他大意了,只想着船夫听话,停靠在码头,不会知道自己上岸后与谁往来亲近。可他唯独忽略了一件事,船夫也是活人,活人就会动,会阳奉阴违,会偷看,会偷听!
那船夫在他看过来的瞬间便心虚躲闪,听了这话,两腿一软,直接在船舱里跪倒了,“少爷饶命,饶命啊,小的,小的实在是迫不得已!”
童琪英的随身护卫立刻爬起来,飞起一脚将他踹进湖里,痛骂道:“少爷待你不薄,你竟然背叛!”
还差点连累我们!
船夫呛了两口水,也不敢上岸,挣扎着哭诉道:“老太爷交待,小的不敢不从啊!”
“混账!”护卫骂道,“你就不会提前告知少爷?!”
“我不管你有没有苦衷,”童琪英冷声道,“早在你告密那日起,就该知道不会有好下场。”
他再小也是主子,正如明月所言,祖父再生气也只会迁怒别人,所以就算他真的将船夫打杀了,祖父也只会帮忙遮掩。
童琪英去书房见童老爷子时,雨下得更大了。
池塘中的荷叶被雨滴敲打,频频点头,石板路缝隙间的青苔喝饱了水,绿得发黑,像一团团浓得散不开的幽魂,无声嘶吼。
童琪英盯着脚下,雪白的鞋底不知什么时候蹭到,绿油油一团。
他皱了皱眉。
他觉得有些厌倦身边的一切,厌倦着看似天然,实则全是人为的园景,也厌倦某些早已注定的人生。
“出去了?”童老爷子正低头修剪花木。
他穿着一套半旧的纱衫,未戴发巾,露出雪白的发髻,像一位最普通不过的祖父。
“嗯。”童琪英垂着眼眸,平静道,“跟我出去的船夫不得用,我叫人割了他的舌头,打断一只手,卖去做苦役了。”
童老爷子修剪的动作顿了顿,终于转过身来,看着这个最得意的孙子,如同在看一头初露锋芒的小兽。
他倏尔一笑,“见过那个丫头了?”
江南最不缺船夫,一个奴才而已,卖了就卖了,没什么大不了。
“见过了,”童琪英说,“她让我不要顶撞您,说您是为了我好。”
童老爷子挑挑眉,还算识相。
“那么你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暂时不会跟她见面,也会用心读书,乡试、会试,一步步走下去,维护童家的荣光。”童琪英第一次这样勇敢地直视着他,直视着曾经在他心中高山般伟岸、公正的祖父,“但我的婚事,我要自己做主。”
“荒唐!”童老爷子将手中剪刀一扔,“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乱来!”
童琪英默然不语,叫童老爷子越发来气,声音也抬高了,“莫非你还想娶那个商女不成?!”
为一个外人忤逆长辈,简直昏了头了!
“她是个很好的姑娘,”童琪英轻声道,“我的确想娶她,可她,却未必想嫁我。”
她像田野里的花,大山里的树,苍天中的鹰,肆意、自由,面对她,他自惭形秽,空有满腔心意却怯于开口。
日复一日,拖到如今,只怕再也没有出口的机会了。
纵然她明白,可自己没说出口,就是没说出口。
童老爷子皱眉,脱口而出,“她那是巧言令色!”
一个年轻的女人接近一个年轻的男人,还会有什么别的心思不成?
再说了,论出身、论门第、论学识、论样貌,你有哪一样配不上一个商户!
简直岂有此理!
“祖父,”童琪英吐了口气,突然笑起来,“您总是这样,以己度人。”
见他要发火,童琪英先一步道:“您知道么,其实我一直很迷茫,很疲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读书……”
“胡言乱语!”童老爷子不怒反笑,“为甚么?为朝廷,为家族,为你的将来!”
难道这么多责任,还不如一个半路认识没几天的商女?
她一来,你就不迷茫不疲倦了?
传出去简直叫人笑掉大牙!
“祖父,您一直很疼我,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童琪英问。
“想都不要想!”童老爷子冷冷道,“你也知道我疼你,就忍心让我失望?也别说什么疲倦的话,论疲倦,外面打鱼的、撑船的,哪个不比你疲倦?十多年来你嘴里吃的,身上穿的,哪一点不是家里供应,如今又来说这些,怎么对得起我,对得起童家的列祖列宗!”
童琪英长久地注视着他,骤然意识到,也许祖父确实是爱自己的,但比起童家的荣耀,或许这份疼爱仍稍显逊色。
他有两位堂兄,其中一位四次才过会试,另一位虽已是举人,但排名并不靠前;还有一位亲兄长,但自小便身体不好,会试时险些死在场上,自此绝了念头。
祖父之所以最疼爱自己,也许并非全然出自骨肉亲情,而是看到了自己身上的某种可能:走得更远,站得更高的可能。
老实讲,他有点难过。
但难过之余,却诡异地感到一丝轻松。
良久,童琪英的声音幽幽响起,“童家给予我的,我会加倍回报,绝不会令家门蒙羞。t但祖父,民间有句话,不知您听过没有,强扭的瓜不甜。”
婚姻大事,确实他一个人说了不算,但女方也不是傻子,如果强行结合,只要他破罐子破摔不配合,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他不敢奢望祖父爱屋及乌,但……一定会投鼠忌器——
作者有话说:PS,我猜到肯定会有人说童琪英太狠了,崩人设,我先说了哈,没崩,他的本质还是传统的典型的贵族公子哥儿,没事一切都好,一旦有事,奴才在他们眼里不算人的。
说句不怎么合适的题外话,由童琪英的表现可知,其实婚姻中婆媳关系不好,全是男方的锅,但凡他真心去调节,就没有调节不好的!就算婆家不喜欢儿媳妇,做不到爱屋及乌,但凡他们儿子发誓要跟老婆共进退,他们还不会投鼠忌器嘛?!
第118章
失望,伤心,欣慰,童老爷子眼中的情绪很复杂,唯独没有童琪英预想中的震怒。
“你长大了。”许久,童老爷子轻叹道。
当一个人无需别人催促便尝试争取时,就已经算半个大人了。
非雷霆之怒,而是春风化雨,童琪英在惊讶之余也难免升起一丝内疚。可很快,他就将这点内疚压下去。
不,是苦肉计亦未可知。
“您不反对?”
童老爷子目光平静,“眼下我反对,有用么?”
只会让你我的关系陷入僵局。
童琪英没说话。
童老爷子背着手,慢慢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雨水击打得反复低下头去,却又反复抬起来的竹林,“去吧。”
争一时嘴上强弱无关紧要,只是孩童幼稚的游戏罢了。
若承诺有用,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背信弃义之辈、食言而肥之事。
倔强的年轻人总以为一时冲动会贯穿一生,可承诺和人生是两码事,等他品尝过权力的甘美,再面对大人的残酷时,自然会明白此时的坚持是多么荒唐可笑。
待到那时,无需任何人敲打,他自己就会做出选择。
时间会纠正一切,不急。
童琪英薄唇紧抿,“若祖父没有别的吩咐,孙儿告退。”
我已不是孩子了。
童老爷子侧过身,说了今天的最后一句话,“你有没有想过,若你非童家子,而是街上随处可见的穷书生,她是否还会这般殷勤?”
你所拥有的,皆为童家所赐,而她所看重的,也无非是一个大家族可能带来的好处罢了。
童琪英正视着他,平静道:“若她只是街上随处可见的卖鱼女,我也不会另眼相看。”
世上姿容更盛者颇多,可我独爱光芒四射、张扬自信的江明月,难道也是看中她的敛财之力么?
说到底,没有“若非”,我就是现在的我,她就是现在的她,独一无二。
说完,童琪英不再逗留,行了一礼,转身离去,背后是童老爷子稍显错愕的面孔。
雨还在下,石阶间的青苔似乎也更浓翠、繁茂了些,但童琪英再看它们时,却没了最初的烦躁。
以往他总觉得这些东西肮脏可恶,只想躲开,如今却觉得……或许我也可以踩过去。
于是他便踩过去了。
老实讲,踩中青苔的感觉很不好,滑腻湿粘,水分挤压的细微声响更令人作呕,但离开后再看它们奄奄一息的惨状,却又觉得那点不适也值了。
大雨天,但童琪英的心情突然明朗起来。
接到童琪英让她安心的书信时,明月正揣着银票跟薛掌柜东奔西走:酒楼的事,有眉目了。
酒楼的少东家惹了官司,他爹娘找了个极厉害的状师打点,原先那状师说得极好,结果近几日传出消息来,大约要刺配!
夫妻俩傻了眼,急忙忙找到状师,“不是说没事吗,怎么还是刺配!”
刺面加流放,人还能有好?!一辈子不就毁了!
状师却道:“人还活着,还不够好?若非我勉力支撑,说不得要秋后问斩!”
夫妻俩顿时慌了神,不过是失手打死两个奴才,又有些个偷逃税款罢了,怎致如此啊!
现在知道怕了?那状师又说:“流放是免不了了,不过若真心打点一番,或可免了刺面之刑。来日流放之地定下来,你们先行往那里疏通疏通,把人保出来做些文书营生,免了皮肉之苦,再过几年熬到大赦,又是干干净净一个人。等风头过了,谁还记得呢?”
只要没有面上刺字,坐没坐牢,谁看得出来?
夫妻俩半生只得一儿一女,哪里舍得儿子受苦?咬牙应了。
如此一来,原先准备的银钱便有些不凑手,非要卖酒楼不可。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们儿子的官司早就传得满城风雨,多的是人想落井下石,价钱压得极低,把两口子呕得吐血。
薛掌柜再次主动登门,开得价钱倒比旁人略高一点,但也极有限。
她的话说得明白,“莫怪我说话难听,令郎是在外面打死过人的,他又是这酒楼的少东家,难免有些晦气。来日我接了手,说不得要请几位大师父来好生做几场水陆道场,还不一定管用呢!”
夫妻俩又是气又是悔,好说歹说,连带着各样桌椅板凳等家具都折算进去,明月和薛掌柜又给加了两千五百两。
若她们不要,夫妻俩也得额外再卖。
当初两口子意气风发,酒楼各处都是下了血本整治的,一概家具都是好木头。一楼大堂和二楼屏风隔开的皆是一桌四凳的配置,另有三楼阁儿,是圆桌配着椅子,足有上百套之多。
后院十来间上等客房,内中一概床铺、桌椅也是好的。
这么些家当,若从外头现做,少说也得四五千两了,如今折算每套不到三十两,真是捡了大便宜。
明月最后加了一把火,“养大一个孩子也不容易,我们也是不忍心看你们……唉!”
养大一个正人君子确实不容易,但养大一个小畜生,大约不会多么困难。
数来数去,确实是薛掌柜和明月报价最高,况且又是揣着银票来的,立刻就能拿到。
夫妻俩对视一眼,一狠心,当场签了文书。
双方四人各自签了名字,按了手印,又马不停蹄去衙门过户、缴税,期间还有衙役对这两口子抱怨呢,“当初你们若也这样上心,何至于沦落到今天!”
前儿被各位官差追到门上,那位少东家还想烧账本呢!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两口子面上犹如火烧,呐呐不敢言,一路低眉顺眼。
最终这座酒楼连带着后面两个小院的十来间客房,统共折价六万一千五百两,依律该缴纳两千四百六十两的税款。
因那夫妻俩实在有些捉襟见肘,便与薛掌柜和明月商量了,双方各半。
快马加鞭做完这些后,薛掌柜和明月都松了口气,又赶紧叫人将酒楼上下打扫一遍,旧日的帘子、帐子、铺盖俱都扔了,丈量尺寸做新的。
酒楼出事后就没什么买卖了,各大管事、账房、厨子等俱都赋闲在家,如今也要一一请回来。因前后拖得有些久,说不得就有谁另谋高就的,还得查缺补漏。
各处的仆从也得筛一遍,看看人品如何,手脚是否麻利,若有不好的,也得重新雇人。
“说到厨子,”薛掌柜对明月说,“我着实找了几个,有一个家常菜做得不错,场面菜和汤水也要得,你什么时候得空瞧一瞧,若合了脾胃,直接叫他去明园做。”
“呦,那就多谢你了。”明月想了下,“倒不急在一时,不如这么着,赶明儿都把他们叫来,使出十八般武艺咱们验了,先留几个最得力的在酒楼里,剩下的你我再瓜分不迟。”
她不怎么挑食,但凡能被薛掌柜看中的,伺候她绰绰有余!
退一万步说,纵然真不对脾气,这家酒楼距离明园并不远,划船三五刻钟就能走个来回,日日从这边拿就是了,怕什么!
薛掌柜莞尔,“那倒也是,大事要紧。”
只要酒楼开始赚钱,还怕来日雇不到更好的厨子?
明月带着脸蛋已经恢复如初的苏小郎和好奇的二碗,将酒楼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看了遍,指着一楼大堂中间的戏台说:“那戏台子不错,回头找张六郎问问,咱们也叫几个身世清白的人来弹唱。”
这家酒楼的位置就注定了不接穷客,来的客人们也都爱享乐,没几个吹拉弹唱的可不成。
薛掌柜扑哧一笑,“前儿他还抱怨呢,说这家怎得不给他卖。”t
明月大笑,“人家急等着用银子呢,方才税都是咱们几家分的,怎舍得再分一份与房牙子!”
两人又去后院客房看。
共有大小客房十五间,薛掌柜算了算自家店铺的常客,“我要五间,估摸着日子提前留出来,开销都走我的私账,不必额外算。你说呢?”
她预留客房,势必会影响酒楼收入,就该自觉补上。
两个人合作做买卖嘛,就该精细到一分一毫,现在麻烦些,以后就少争端。
明月笑着点头,“也好,不过我没什么要紧的私客,就不必留了。”
她只是往外发,而薛掌柜却是各地商人来进货,需求自然不同。
“另外,三楼的阁儿,”薛掌柜沉吟片刻,“也得留出几间来,你说呢?”
这里交通便捷,风景极佳,早年也有些名头,来日重新开业,必少不了各路达官显贵、牛/鬼蛇/神……
那些人,伺候好了未必有功,可若伺候不好,必然有过。
“姐姐说的很是。”明月又上去看了看,“总共二十间阁儿,大小不一,要阁儿的人么,大多不愿被人打扰,不如将风景最好的留出一间,位置最隐蔽、最安静的留出两间,如此应该也够使了。”
至于到时候收不收银子,看来客身份吧!
这三间就别指望挣钱,权当帮着攒人脉。
薛掌柜深以为然,“这样就很好。”
两人又细看阁儿内陈设,商议换几样,“帘子、窗纱也都旧了,这几间还有供客人休息的小间,内有靠墙软榻,上头也要铺些褥子、软枕之流,厚薄的都要做几套……”
为了衬来客身份,二人都咬牙决定用霞染和流霞染做!软枕也要提花或细锦的!
“伺候的人、摆放的花卉也不能大意,挑些好看的机灵的来!”
如此分出高矮来,假以时日,定要叫来客们以入阁儿为荣!
待到那时,便如昔日霞染一般,东西真正价值几何倒在其次,难得是那重被认可、被追捧的虚荣!
第119章
薛掌柜和明月之前都没做过酒楼,各处上手需要点时间,觉得还是将原班人马拖回来做的好,毕竟熟门熟路。
两人联络了原先在酒楼做事的那些人,果然不出所料,约么三成眼见没了活计,已另寻下家。不过其中也有几个听说酒楼要重开,吐露出想继续回来做的意思。
还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原先的掌柜的和账房都还闲着;坏消息是,因为跟着少东家偷逃税款、做假账,都在牢房里蹲着。
明月请当初抓捕江平时认识的康捕头帮忙打听了下,赎金很高!
“罪名不小,”康捕头私下说,“他们的东家想帮儿子脱身,请状师将不少罪名都栽到他们头上,最轻也是几年牢狱之灾,说不得就要流放了。”
明月和薛掌柜一听,原地放弃了捞人的打算。
本钱太高,又不是什么非他不可的绝世人才,罢了罢了!
杭州人杰地灵,多的是妄图施展的能人,何必跟那两个死磕!
“账房好说,”明月想了想,说,“只要能写会算即可,最好木讷一些,小心眼少些,咱们也省心。”
“说得是,”薛掌柜笑道,“既如此,不如贴出告示去,找些落魄书生来试试。”
就是掌柜的难得。
掌柜,顾名思义,执掌一方柜台之人,既要品貌端正,又要灵活机敏,懂得迎来送往。且杭州地处便利,多有南来北往的客商,若精通各地风俗就更好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点犯愁。
拥有这些品质的人本就稀缺,更要信得过……一时半刻的,还真没什么头绪。
明月抱着胳膊望天,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我这里倒有一个人选,若咱们暂时找不到,可以临时拉来撑撑场子。”
“她叫香兰,是原先我在北方一个豪客家中的掌事大丫头,如今也在杭州落脚。因她处事公正,上上下下无不信服;眼明心亮,里里外外无不妥帖,竟是半个管家了!当初离家时,旧主是万般的不情愿!”明月笑道,“现下她在城中租了个院子,替人调理丫头、小厮,张六郎也是知道的,已做成过几回,没有一个不说好的。”
细想想,作为掌事大丫头管理内宅、上下打点,内要应对马家大小主子,外要提醒赵太太往几十上百处的迎来送往,又要人人满意,又要丝丝不乱,可一点儿不比管酒楼轻快呢!
且香兰若真能过来,还能顺便帮忙收拢下四散的人心,调理调理新加入的伙计!
薛掌柜听了,果然心动,“只是你素来是个求贤若渴的,即这样赏识她,怎不自己拉了去用?”
“也是不巧,”明月叹道,“明园买的时候,她还不知道来不来呢,难不成我就干等着?”
况且若做了管家,就等于将自己的底细交到香兰手中,说老实话,明月不大放心,因为香兰的男人和婆家终究是个隐患。
再者,经此一役,足以看出香兰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人,年纪也大,说得难听点,不如莲笙好掌控。
可酒楼就不同了,就这么一摊子事儿,她和薛掌柜两家分,一概都是有数的,并不涉及各人私密事,明月的“私人领地”得以保全。
而且账房另有其人,可以与香兰相互监督,相互牵制。
薛掌柜又问多大年纪,明月说了,“男人死了,留下个孩子,如今多大来着?一岁了吧?早早断了奶,日常有婆子带着,倒很省心。”
香兰的具体落脚地,她男人并不知道,偌大个杭州,纵然来日真找了来,没个十天半月也转不完,有足够的时间让她周全。
不过,私底下香兰和春枝、明月都反复琢磨过,觉得她男人恐怕不会找来了。
常言道,见面三分情,纵然山盟海誓也抵挡不住天南海北的相隔。儿子又如何?妻子又如何?他也才二十岁出头,又是马家当家人身边得脸的,骤然“丧妻”,怎么可能守得住!只要另娶,多少儿子生不得!
或许他早就回过味儿来,意识到被妻子利用了,但真相说出口太丢人,只能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牙齿掉了和血吞……
“这不算什么,”听说是个寡妇,薛掌柜便起了三分怜悯,“柜台后面就有屋子,平时有柜上的伙计看着,也不用她时时刻刻守在前面,若不放心,叫婆子带着孩子待在那儿就是了,无需骨肉分离,抬头就能瞧见……”
见薛掌柜不反对,明月转头就去告诉了香兰,“你怎么想呢?”
香兰岂能不心动?!
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之前仓促落脚,弄了个调/教人的营生做着,皆因孩子太小,离不得人,她又因产后、筹划、奔波亏损,需得慢慢调养身体。
如今渐渐恢复元气,便有些闲得慌,只恨一身本事无处施展。
试想当初在固县马家时,仅赵太太和马大官人的内院就有上下数十人之巨,且她还协助赵太太往各处的人情往来、银钱发放等等,如今却只有几个不懂事的黄毛丫头、小子,每日只翻来覆去教导些坐卧行走、待人接物,真是憋得浑身发痒!
“江老板,你我交情不深,您却如此诚心待我,真叫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香兰飞快地抹了下眼角,发狠道,“士为知己者死,您放心,只要酒楼愿意用我一日,我一日有气,就务必将那里打理得妥妥当当,不叫两位多操一点心!”
说完,就要行大礼,唬得明月一把将她托住了,“这是怎么说的?此时能成,固然有近水楼台先得月之嫌,可我也不是那等假公济私之辈,是你有真本事方能顶得上……”
言外之意,若去了做不好,该卷铺盖还得卷。
晚间家去,春枝听了香兰的新去处,也替她欢喜,“怕不是她的买卖来了!”
这活儿可比原先跟在当家主母身边侍奉威风多啦!
明月笑道:“可不是怎得!”
以香兰的本事,光教导下人实在屈才了。
几天后,酒楼各处人马齐备,齐聚一堂,香兰立刻拿着花名册点卯,连点两边,就把名字和脸、职务对上了。
原本还有几个老油子试图偷奸耍滑,结果香兰直接拿出当年在马家整治的气势来,先将酒楼内外上下划分成几层、若干块,每一块安排一个头儿,内中各种活计具体到人。
如此一来,各处做得好坏都不必东拉西扯,日常有头儿监督,各处省心,且出t了岔子直接找本人算账即可。
短短几日工夫,曾经四散的人心就被收拢起来,偶有几个刺头,也被顶着三把火的香兰立刻抓出来当鸡杀给众人看。
明月和薛掌柜这两个东家只管与她撑腰,众人见了,知道新来的三个女人不好糊弄,纷纷歇了浑水摸鱼之心,开始正经做事,酒楼上下风气顿时焕然一新。
薛掌柜长松一口气,心下大定,对明月笑道:“这可好了,只等到七月二十八黄道吉日,咱们再行开张就是了!”
明月也赞香兰,“我瞧你这些天虽然忙得脚打后脑勺,可人却越发精神了,气色也好了。”
香兰笑道:“不瞒您说,我啊,天生穷贱命,闲不住!有事情忙着就是有奔头,这日子有了奔头,人岂有不精神的?”
有香兰帮忙照看,明月和薛掌柜也能腾出手去忙活万麟馆样衣的事。
样衣的样式和颜色都是定死了的,明月和薛掌柜便在细节处用心:冬装厚,正好将原来的一个袖袋增加为两个,再配一条带眼儿的腰带和巴掌大小的同色素面荷包,方便书生们出入时随身携带短毛笔、小墨囊和本子等物,非常实用。
卞慈那边也传来消息,说探过苏馆长的口风,虽不好明说,但已有七、八分准。
转眼到了八月初一,各家参选商户俱都上交样衣,次日齐聚万麟馆。
薛掌柜和明月一起去的,顺便偷偷将到场的其他几家的身份、背景说与她听。
明月一一记在心中,又悄悄指着其中一家问:“方才他们从进门时就盯着你瞧,面色不善,可是之前有过节?”
说话间,对方又看过来,发现明月正在看他们,先是一怔,继而露出混杂着敌意的假笑。
“同行是冤家,不算什么,”薛掌柜轻描淡写道,“不必理会。”
其实照苏馆长的意思,这样的会面可有可无,谁家实惠找谁家就是了,奈何多有人向他打招呼,倒不好不理。
期间宁管事还想挣扎一下,但是苏馆长却意味深长道:“旧瓶装新酒……”
宁管事的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有能力、有人脉摸进来的大绸缎商本就不多,且最多连续承办两年,而偏偏四季衣裳又拆成三份,所以参选的商人们基本几年就能轮一次。
不够了怎么办?
好办,多有改头换面、滥竽充数从头来过的,然后跟宁管事打个招呼……
以前大家都差不多,大哥莫笑二哥,苏馆长懒得理会,可这次一来有明月和薛掌柜这家又实惠又好的新商号,二来卞慈难得开口,于公于私,都是上上之选。
于情,苏馆长“心有所属”;于理,新商号的样衣做工精致,物美价廉,宁管事也无可奈何。
说得难听点,多亏苏馆长为人谦和,这种事还愿意跟他商议,但凡换个作风强硬的馆长来,想做什么不过一句话而已,宁管事就是个摆设。
他只好悄悄退下来,背着手冲一个方向打了个手势:
放弃吧,这回不行了。
第120章
最终,明月和薛掌柜拿下了今年万麟馆的冬装买卖。
报价没有公开,但苏馆长给出的理由非常直白:“质优价廉。”
尤其看到增加的袖袋和多孔腰带、配套的小型随身文房四宝荷包之后,众人便没了动静。
还真舍得下血本!
私底下宁管事也告诉几个相熟的,其实价钱倒是其次,反正是朝廷的银子,关键在于苏馆长看破了众人轮番上阵的小伎俩,有心引入新人,打翻以往几家瓜分的格局,重新进行利益分派。
那几人听了,虽恼火,却也无可奈何。
唯独有家同宁管事要好的,很不甘心,悄悄和宁管事商议,“若届时她们交不出货……”
只要办砸一回就够了,日后莫说衙门的差事,就连各处书院也不会再对她们敞开大门!
宁管事听得眼皮子直跳,黑着脸喝道:“疯了不成?杭州城没了王法还是别人都是聋子、哑巴?真以为只是两个女人?”
谁都知道给书院做衣裳不挣钱,为甚么都挤破头似的想来?因为大家都不傻!
到了最后那一步,比拼的已经不是本钱高低了,而是人脉、靠山!
这个道理你不懂还是我不懂?
转运司的卞慈是好惹的么?出了名的心黑手狠,你自己作死不要紧,别把血溅到我身上!
那厮被宁管事骂了个狗血淋头,犹如迎头挨了几个闷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究不敢出声辩驳。
这招他用过不止一次,屡屡得手,以前也没见宁管事怎么着,这会儿却又急又怕,看来那两个娘儿们大约是真有靠山。
可恶!
尘埃落定后,明月第一时间找到卞慈,先表达谢意,又说想请苏馆长出来吃顿便饭。
宁管事就算了,别以为她没看到直到最后一刻,那厮还在朝某些人使眼色呢。
卞慈明白她的意思,想了想,笑着摇头,“怕有些难。”
事情才办成就要宴饮,想来苏馆长也能猜到明月的用意,只怕不会答应。
这倒是。
一计不成,再起一计,明月笑道:“可忘年交喊他出门吃酒,总该没理由拒绝了吧?”
公事私办不可取,但一个他很欣赏的忘年交晚辈请他吃顿私人便饭,总不好不去吧?
而明月作为那位忘年交晚辈的心上人,一起见个面,并无不妥。
只要三个人凑到一处,接下来的就好办了。
作为合伙人,最好薛掌柜也能见一见,但不能直接进去,显得太过功利,太过刻意。不如等酒足饭饱要走的时候,薛掌柜以酒楼东家的身份出来送一送,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卞慈一怔,笑了。
真是个狡猾的姑娘。
八月初三傍晚,汇芸楼,苏馆长前来赴宴。
汇芸楼,明月和薛掌柜合办的酒楼,取“芸芸众生皆汇于此”之意,苏馆长抬头一看就明白了,笑道:“虽有些俗,然直白易懂,可谓大俗即大雅。”
稍后在阁儿里瞧见笑吟吟的明月,苏馆长半点也不意外。
这个当口卞慈力邀自己出门,不用脑袋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老头儿心情也不错,眼神中带着几分揶揄地往他们身上一扫,“私下里常聚?”
明月:“……”
老爷子还挺活泛。
卞慈亲自引着苏老爷子入座,笑道:“恁老酒量忒差,还没吃呢,竟就醉了。”
姑娘家面皮儿薄,如今八字没一撇,怎好放在明面上讲。
苏老爷子拿手指头虚虚点他,一副“你小子莫弄鬼,我什么都懂”的样子。
席间不谈公事,三人只是对着远处的西湖吃喝。
湖面上游船不少,依稀有丝竹声掠水而来,衬着远处的湖光山色,别有一番风情。
他们都算见多识广的,便将各自日常所见的轶闻趣事说些来,吃吃喝喝,十分惬意。
苏老爷子酒量确实很差,几杯微带酒香的果子露下肚就染了三分醉意,卞慈便不许他喝了。
苏老爷子斜眼瞅他,突然转头看明月,“酒菜吃毕,怎不见点心?”
明月忙叫上点心,结果老头儿扫了一圈,挑着眉毛问:“怎不见那日的酥皮白豆沙?莲花酥之流?”
卞慈:“……”
好么,在这儿等着我呢!
明月有点头疼,您老一把年纪了,在这儿捣什么乱!
眼见卞慈一张俊脸拉得老长,苏老爷子嘿嘿对明月笑道:“你还年轻,年轻人嘛,正该多交朋友,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
明月:“……”
说归说,闹归闹,老头儿说得挺有道理。
卞慈脑门儿上青筋直冒,“您醉了!”
老头儿心满意足地闭了嘴。
你小子,平时装得少年老成,如今怎么样了呢?
三更的梆子敲过,苏老爷子吃尽最后一杯茶,“罢了,天色已晚,我也该回去了。”
明月和卞慈便要起身相送。
苏老爷子看着他们默契的动作,点点头。
很养眼嘛。
他自然明白两个年轻人请自己出来作甚,也不想吊胃口,便对明月道:“荐书呢,我可以写,但终究成与不成,还得看你自己。”
要做成与本地官府的买卖,需得知府亲自点头才行,可他对新任知府黄文本并不了解,之前更无甚私交,对方究竟会不会给面子,还真不好说。
明月忙道:“您肯赏脸我就感激不尽了,怎敢奢望更多?”
若论公事公办,对方原本连这份荐书都不必写的,实属意外之喜。
苏老爷子点点头,忽正色道:“虽说在商言商,可若想走得远、走得稳,礼义仁智信,缺一不可。”
他之所以愿意成t人之美,不光看在卞慈的面子上,还觉得明月这个姑娘跟寻常商贾不同,不染恶习,颇有几分赤诚。
这番话,已不仅仅是官员对商贾的告诫,还隐隐带了几分长者对晚辈的期许和勉励,明月受宠若惊,郑重应下。
卞慈开路,明月随后护送,三人一并下楼。
薛掌柜早已等候多时,见他们下来,立刻迎上去,还剩大约三步远就停下,轻轻纳了个福。
她本生得娇媚,今日特意做素净妆扮,挑了件轻浅的藕荷色暗纹提花罗衣穿,指甲没染,首饰也不多,瞧着竟颇有几分文气。
苏老爷子见了,果然欣慰,勉励了几句,又夸她的酒楼好。
薛掌柜连道不敢,见他情绪颇高,又试探着问:“今日莅临,鄙店蓬荜生辉,您的狂草名扬天下,不知可否赐下墨宝?”
新店开张,终究少些底蕴,若有名家笔墨镇店,就不同了。
苏老爷子闻言大笑,看看卞慈,又看看明月,“一环套一环,今儿我也算入了套了。”
“不敢不敢,小女子所言皆发自肺腑。”薛掌柜忙道,“小女子虽不曾有幸读书,却也知是非好歹,对名士风流心向往之……”
谁不爱听好话呢?尤其是读书人,最喜欢四处留痕,于是苏老爷子欣然应允。
薛掌柜和明月大喜,忙叫人铺纸研墨。
苏老爷子先去一边净手,卞慈亲自帮他挽了袖子,将笔蘸饱了墨,递到手中。
老爷子正值微醺,酒气上头,更兼心情愉悦,自觉文气纵横,当即挥毫泼墨、笔走龙蛇,“汇芸楼”三个大字跃然纸上,恢弘气势扑面而来。
哪怕明月和薛掌柜不通书法,亦觉不凡,忙跟着一干围过来看热闹的食客们一起拍手叫好。
苏老爷子心满意足,朝四周拱拱手。
这幅字他也觉得写得好。
明月和薛掌柜喜不自胜,忙亲自上前打扇,将那墨宝吹干,有吩咐人去打听好店铺,“明儿一早就叫人制匾!”
两人又要亲自送苏老爷子上车,老头儿摆摆手,摇摇晃晃自己往外走。
卞慈忙跟上,抽空扭头对她们说:“回去吧,我自送他到家。”
万麟馆有些偏,白日看着风景如画,清净宜人,入夜后难免显出几分阴森,不送到家他也不放心。
老头儿虽有三分醉意,人倒还清醒,扶着他稳稳当当地上了车。
一车一马哒哒走了几里地,晚风吹来,苏老爷子的酒气又散了几分,斜靠在车壁上赏月。
附近并无人烟灯火,越发显出月之皎洁、星之璀璨。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老头儿忽幽幽道,“既然有意,就抓紧些。”
男子汉大丈夫,扭扭捏捏成什么样子!
卞慈无奈道:“她非寻常女子。”
这就抓得够紧了。
再紧,人干脆就跑了。
想起席间老头儿捣乱,卞慈又叹了口气,“恁老少操些心吧!”
“不识好人心!”苏老爷子吹胡子瞪眼。
一般人我还懒得掺和呢!
若非看在你小子还算合心意,又可怜你有爹也似无父,谁搭理你!
哼!
顿了顿,又问:“新任知府黄文本,你怎么看?”
卞慈脸上的笑意瞬间消散,冷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越界了。”
身为一地知府,却妄图掺和转运司衙门的事,此乃官场大忌,是他蠢笨至此还是肆无忌惮?
苏老爷子唔了声。
他也隐隐听到一点风声。
卞慈对此已有打算。
明月接下来想做的大买卖,必须由黄文本点头,如此,就不好露出他来。
不过知府总管一方财、政,要忙活的事情多着呢,此等琐碎小事不会直接参与。明月等有心竞选的商人会先与实际由掌管庶务的曹官接触,有了眉目后,曹官才会上报给通判知晓。
通判屈居知府之下,协助知府处理政务,貌似矮一头,却又有朝廷赋予的监督之权,通常来讲,可与知府“争权”,很多事情没有通判的大印,纵然知府本人火冒三丈也无法推行。
因此,杭州知府衙门内,并非黄文本的一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