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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接下来几日,哪怕多年后明月再次回忆,也依旧会觉得不可思议:


    她仿佛被一只长腿兔子背着跳起来夺命狂奔,一切都快出残影,上报、通过,再上报,再批复……比最上等的湖丝绸缎更流畅,更丝滑。


    全程遇到的官吏全都带着温和,乃至谄媚的笑,娄旭、杜斯民更是频频亲自接待,浑似对待自家晚辈一般。


    前者不光委托其夫人将明月送给红莺的礼品悉数退回,甚至还强加了一倍。


    “妇人无知,冒犯了江老板,还请江老板不要见怪。”才进门,宾主尚未落座,邢夫人便主动说起来意。


    “夫人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快请上座。”明月热情相邀,又叫人上好茶。


    这倒不全然是奉承,自明园易主,邢夫人是第一位亲自登门的命妇,意义非凡。


    邢夫人谦让一回,与她同坐上首,又赞明园齐整。


    “能入夫人的眼,便是我和这园子的福气了,若夫人不弃,日后常来逛逛,我必扫榻以待。”看着抬上来的礼,明月笑了几声,是觉得荒诞的笑,“些许薄礼,怎敢劳动夫人再送来?”


    邢夫人却不敢再带回去。


    原本就是自家老爷惹下烂摊子,若再不摘干净……哪怕收了一文钱,也是收啊!


    万一回头被贵人知道,下头的官员竟然收了银子才肯给她办事,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娄旭近几日如此殷勤,正是存了“将功赎罪”的心。


    邢夫人坚持如此,明月拉扯几次后,没有再拒绝。


    邢夫人明显松了口气,也有心思闲聊了。


    明月一边陪客,一边暗自打量。


    邢夫人是她正面接触过的第二位官太太,但与常夫人的舒展、从容、自信不同,邢夫人全程紧绷,说明她与娄旭的感情并不深,大约出身也一般,娘家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底气。


    所以她只能依靠娄旭。


    哪怕对方公然在外豢养外室,哪怕对方让她替自己和外室擦屁股……


    明月并不讨厌邢夫人,也不会因此事而迁怒,两人有说有笑的度过了一个很美好的下午。


    明月借此了解了大量杭州府衙官员及其家眷的现状,而邢夫人也完美完成了丈夫交代的任务,可谓宾主尽欢、皆大欢喜。


    分别时,邢夫人自己都没意识到眼底带了几分如释重负:


    地方曹官位卑权高,对平头百姓颇有威慑,但在贵人眼中,比蝼蚁也强不了多少。


    出门半日,又要打起精神应对,既不能倨傲,亦不可卑微、谄媚,邢夫人有些累了。


    她靠在微微晃动的车壁上,闭目养神,耳中挤满车马行人的喧哗,脑海中却不自觉回闪着方才的片段。


    真年轻啊,邢夫人默默地想。


    倒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有娄旭和杜斯民配合,明月递上去的文书被迅速批复,最终于八月二十七递到黄文本手中。


    出任杭州知府之前,黄文本曾做过六年知县、三年知州,颇有资历,公务上手极快。


    只是以前“以绸缎、食盐、香料等地方特产抵官员部分俸禄”此等要事,都不归他管,如今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这个明记是哪里来的?”黄文本看着下面递上来的文书,疑惑道,“之前端午节龙舟会上,曾有数位商界代表到场,怎不见这明记?”


    官场、商场,貌似对立,实则盘根错节,通常会在很多大型庆典中有所体现。


    以杭州为例,每年端午、上元两大节日之前,本地官员都会出席盛大的庆典,以示与民同乐。其中除了官员和t乡绅外,也会有若干商人代表。


    这些商人要么曾经受过表彰,要么就是正在,或即将为朝廷、衙门办事。


    所以在黄文本看来,这块肥肉也必然要落在当日与自己攀谈的几位商人之手:数月以来,那几人也确实屡屡孝敬。


    可现在,娄旭和杜斯民竟联手推上来一个陌生的“明记”?


    此二人口风一致,之前自己却没听到半点风声……瞒得可真好啊!


    黄文本心中微妙地升起一点被排挤在外的不快。


    杜斯民早有准备,从容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明记大面上声名不显,实则是当家人安分守己的好处,朝廷需要的,正是这般收敛的人才。”


    黄文本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


    糊弄鬼呢?


    什么安分守己,商人就是为了挣钱,但凡有本事挣到钱的,谁能忍住不招摇?


    必是杜斯民和娄旭收了好处!


    可这又说不通,若对方果然有收买一府通判的本事,何至于之前岌岌无名?


    杜斯民也不指望黄文本是个好糊弄的傻子,若果然如此,杭州府衙上下一干官差都要完蛋。


    他指了指上面,意味深长道:“您可记得霞染?正是这明记做的。”


    余下的,就不必下官多说了吧?


    黄文本自己参悟,远比他一字一句解释来得畅快。


    霞染?


    京城兴起的霞染?


    黄文本瞬间理清一切,微微吸了口气。


    究竟是自己初来乍到,消息不够灵通呢,还是这些人有意欺瞒,以致于自己竟不知眼皮子底下竟还有这样的人物!


    虽不确定这明记的靠山究竟是哪一位,但总逃不脱几位活跃的皇亲国戚。


    不好得罪啊!


    想明白利害得失后,黄文本迅速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取出知府大印盖上,又唤来心腹,“即刻送往京城,不得有失!”


    八月底,九月初,完全来得及。


    通判与知府关系微妙,既相互成就,又互相牵制,所以黄文本也没指望对方将知道的都说出来,又说了两句场面话便将人打发走了。


    杜斯民走后,黄文本沉吟片刻,又叫了礼房来,“年底庆典的名单开始拟了么?”


    礼房典吏心中腹诽道,这才八月呢,春节庆典却是腊月二十六,您怎么不端午节问?


    面上却恭敬道:“按着往年惯例,只在端午名单上略添减几笔罢了,卑职正想请大人示下。”


    通常来讲,那份名单非常稳定,大致由本年度在任地方官及其家眷、知名乡绅和商贾代表组成。


    官员好说,谁在谁上;乡绅么,也简单,本人有名的,或是这两年家族中有后生崛起的。


    变数最大的就是商贾代表,因名额有限,竞争激烈,能坚持两年连续出席的都是凤毛麟角。不过也有若干年后卷土重来的就是了。


    黄文本其实不大在意谁来谁不来,反正不来的也要卖他面子。


    不过这个神秘的明记……


    “商贾里面添一个明记,”黄文本轻轻点着桌面,“座次靠前些。”


    “是。”礼房典吏恭顺应下,“只是帖子往哪里发呢?”


    这又是哪儿来的?没听过啊!


    不过他久在杭州,见惯风云变幻。经商么,要么一辈子碌碌无为,要么朝夕间强势崛起,其后多有贵人相帮,又逢机缘,不足为怪。


    黄文本摆摆手,“还早呢,到时自有人告知。”


    礼房典吏识趣地应下,出了门才小声嘟囔,您也知道早啊……


    殊不知黄文本自有打算:


    京城来的人,他是一定要见一见的,可对方暂时没有主动登门,他贵为一地知府,官居四品,却不好表现得太过殷勤。


    替贵人办事的商贾,终究也只是商贾。


    只要对方懂事,来日接到赴宴帖子,届时自会上前,自报家门。


    如此,双方心知肚明,各取所需,里子面子全有了。


    确认没有问题后,黄文本缓缓吐了口气,才要端起茶来喝,余光又瞥见书桌上露出来的信封一角,不由十分烦躁,抖开折扇狠狠扇了几下。


    水司衙门未免太过得理不饶人,我不过随口一提,竟煽动言官纠缠至此!


    杭州知府的肥缺得来不易,黄文本屁股尚未坐热便在官家心里留了恶名,既悔且恼,几次三番都想同贺蕴那边掀桌。


    奈何对方自始至终都在暗处,况且此事乃他理亏,只好打掉牙齿和血吞。


    罢了,忍忍就好,那正使贺蕴也快走了,纵然判官卞慈接任副使,仍在自己之下,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不过,黄文本叹了口气,两个衙门同在地方,日常公务频有交叉,闹僵了属实不好。


    不如等年底庆典上试探一二,若能化干戈为玉帛就最好了。


    “这鬼天气!”黄文本抬手扯扯领口,低低咒骂几句,扇子挥动得更快了。


    都八月底了,还这样闷热!


    呵,前有狼,后有虎,繁华之地的位子,果然不好坐啊!


    西湖,明园。


    “什么动静!”一大早明月就被隐隐传来的爆竹和锣鼓声吵醒,朦朦胧胧间骂了两句,


    最近累得死狗一般,好不容易等夜间转凉能睡个好觉了,谁家这样不晓事,大清早扰人清梦!


    “东家,不早啦。”丫头笑着进来,“辰时过半,可要起么?”


    明月在床上狠狠打了个滚,认命爬起,“起吧。”


    昨儿她跟徐掌柜议事,累得很了,睡得倒沉。


    “外面什么动静?”明月坐在梳妆台前还有些困顿,闭着眼睛任丫头在自己脑袋上摆弄。


    丫头噗嗤一笑,“您忘啦?今儿乡试放榜呢,西湖边上好些人在放爆竹呢!”


    另一个丫头端着几个首饰匣子过来,听了这话便道:“依我说,那些人都是闲的,大清早上就跑到湖边闹腾……”


    同伴悄悄掐了她一把。


    还拱火呢?


    “之前您说要去看,今儿还去吗?昨儿半夜落了点雨星,一场秋雨一场寒,早起便有些凉意,您出门可要带件薄披风。”


    放榜?!


    明月瞬间清醒,对啊,放榜,童琪英到底考上没?


    这可关系到她的前程啊!


    “奴婢听说,放榜都是从后往前念的,童公子那般的才学,一定在后头呢,您这会儿去还赶得上。咱们的人前儿就去占位置了。”


    原先明月确实想去,可这会儿冷静下来一想,以童琪英的习性,今日必然在家等消息,她去了也见不到。


    “罢了,”明月垂着眼帘道,“不去了,梳家常发式即可,衣裳也要舒坦的。”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是。”


    “对了,”明月干脆自己拿起梳子往头上划拉两下,“去问问莲笙,我之前让她准备的贺礼备好了么?备好了就拿来我瞧瞧,别误了时辰。”


    童老头儿不待见自己,但若童琪英中举,今天就是大喜之日,必然不会将邻居的贺礼拒之门外。


    至于童琪英本人……根据之前她对常夫人之夫,杨逸中举后的了解,头几日必然宾客盈门,又要四处应酬,肯定腾不出空,只怕也累得够呛。


    人累了,就厌倦,就会想躲清静。


    六天,六天吧,六天后开始,她就日日去孤山食肆蹲守。


    第132章


    早饭过后,明月叫了莲笙过来,“折腾这几日,我也累了,今儿不见客。若有人来,只说我出去了。”


    一转眼都九月初五了,八月太忙,跟长着翅膀飞了似的,没品出味儿来就过完了。


    莲笙应下,“东家很该歇歇,我们瞧着也心疼呢。”


    明月笑着往她面颊上捏了捏,“你如今胆子越发大了,也安排起我来。”


    莲笙捂脸笑,见她心情不错,便道:“既担了这个名儿,那我就好生安排安排。东家只在屋子里待着,怪闷的,今儿牛大厨要收拾荷叶呢,听着怪有意思的,东家不如去瞧瞧,也解解闷儿。”


    明月诧异道:“收拾园子是园丁的活儿,他却去作甚?”


    正赶上春枝过来说话,闻言笑道:“他预备做菜使呢,说旁人摘的都不合他心意……”


    “呦,摘荷叶还摘出花儿来了?”明月果然来了兴致,“走,咱们去瞧瞧!”


    “我就不去了,”莲笙摆摆手,“特意过来提醒一句,汇芸楼的香兰管事前几日递了帖子来,说有要事相商,您叫她明日辰时中来的。另有后日去汇芸楼同薛掌柜、徐掌柜议事的安排。”


    连日事忙,她不提醒,明月还真把香兰那一茬给忘了。


    莲笙说完事就忙去了,剩下明月和春枝对视一眼,兴冲冲跑去荷塘那边凑热闹。


    牛大厨果然在忙活。


    他换了身利落的青色短打,挽着袖子,自己撑一条细柳叶舟,一脸严肃地对每一片荷叶反复筛选。t


    岸边老楚头也在,手里擎着一支约么半丈长的竹竿,竹竿头上绑了一截镰刀似的弯刃。遇到位置刁钻,小船和人都过不去的荷叶,牛大厨便会指使他直接把荷叶割下,再用水波荡过来。


    见她们过来,老楚头嘿嘿笑着问好,牛大厨才要动作,明月便一抬手止住,“你自忙你的,船身细小,掉下去不是玩的。”


    老楚头脚边摆着两个大竹篾,里面已经盛了十来片大荷叶和若干莲蓬,“这都是好生挑出来的,新鲜的最好用,剩下用不完的晒干了,能使到来年呢!”


    听牛大厨说,用干荷叶包裹着蒸肉,别具风味,好吃得要命!把他给馋坏了。


    明月一瞧就发现不同,这些荷叶俱都浓翠肥厚,形状优美,而且每一片都完好无损,既无任何磕碰、折损,更无虫眼鸟啄,可谓完美。


    春枝指着那些莲蓬问:“这些莲蓬怎么俊的俊,丑的丑?”


    老楚头早就问过牛大厨,此刻正好现学现卖,“俊的可以风干了做摆件,又可将其中莲子挖出,做盛菜的器具。丑的么,图的便是内中莲子。”


    “原来如此。”明月笑着点头,“果然物尽其用。”


    以往牛大厨不在,莲笙也并不十分精通烹饪,大家都是想起一出是一出,想来浪费不少。


    眼下荷花大多开败,只零星有几朵偷懒的晚开,倒是荷叶绵延不绝,偶尔一阵风吹来,便同岸边修竹一并摇摆,刷刷作响,分外有趣。


    荷叶、莲子都可入菜,更别提淤泥下的莲藕。


    只是挖藕辛苦,要先放掉荷塘中的水,再从及腰深的泥塘中小心试探,尽量完整地取出。鲜藕极脆嫩,若得完整置于清水中,日日更换,能保存许久。


    牛大厨前几日将前头院子里的小荷塘堵起来,费九牛二虎之力挖了几根入菜,滋味不错,现在还有几截养在活水池子里呢。


    等过两日,存货吃完了,这边也可以放下水闸、单边排水后狠挖一番。


    日头渐高,明月和春枝正觉得有些晒时,就见老楚头用长杆子钩了两片巨大的卷边荷叶,嘿嘿笑着朝她们递过来。


    于是两人便顶着新得的荷叶帽子玩了半日,待后面真的热起来,便被老楚头“以下犯上”张开胳膊撵走了,“水面折上热气来,晒着了不是耍的,快回屋去!”


    晌午牛大厨做菜,桌上果然有一道“鱼戏莲”,乃是将精致小莲蓬内的莲子挖出来,只取最鲜嫩的几粒与调味鱼肉一起剁碎后搅拌上劲、复填,正面用荷叶绑严实了上锅蒸熟。


    这样做出来的鱼肉浸透莲香,清新弹牙,又以莲蓬为容器,颇有野趣。


    春枝吃了一个,很有点意犹未尽,笑道:“就是不大过瘾。”


    一旁上菜的小丫头解释说:“牛大厨说了,如今秋意渐浓,天气寒凉,鱼、莲之流生于水中,本性凉,吃多了恐伤及脾胃。”


    因此醋溜藕片也只得一小碟。


    “原来如此。”春枝恍然大悟。


    这话前儿蒸螃蟹时也听过,她竟忘了。


    一日悠闲。


    次日香兰如约而至,进门便说起正事,“汇芸楼地段极佳,厨子手艺也好,装饰又用心,故来的多是豪客,其中不乏专为游览西湖而来的食客。我想着,或买或租,不如咱们也弄几条大小船只来泊在码头上,专供客人使唤。


    听说再过些日子对岸山间的银杏要黄了,枫叶也要红了,凡有客人想去的,大可坐了咱们的船去,玩够了正好回来歇息,省得他们返程时再寻,也不怕客人一错眼就被别家截走了……”


    “这个主意不错,”明月赞道,鼓励她继续说下去,“外地游客人生地不熟,若去外头赁船,又繁琐又容易被骗。”


    见她不反对,香兰心里就有底了,神色松弛些许,只语气中仍有几分迟疑,“这些日子我留心细看,也有不少酒家、食肆同码头上的艄公搭伙,揽客分润。”


    若果真要做畅游西湖的买卖,似汇芸楼这般大店,三两条船可不够使的。况且又有住宿的豪客,说不得便要夜游西湖,夜间小船不安全,非中等及以上的画舫不可得。


    可这么一来,且不说购入船只价值几何,又要日常保养、清洁,又要信得过的熟练艄公,方方面面加起来,本钱就上去了。


    正因如此,香兰才迟迟没有开口。


    她能在汇芸楼掌事已是万幸,至今寸功未建,好不容易琢磨出个主意,却要东家耗费这么多银子……挣了还好,倘或赔了,哪里对得起天地良心!以后也没脸再待下去。


    明月温和笑道:“你的顾虑我明白,不过做买卖嘛,本就是一场赌局,不亲自下场一试怎知输赢?”


    顿了顿,她又说:“况且你思虑周全,远非一时兴起,依我看,这门买卖大可一试。”


    西湖从来不缺游客,坐在窗边赏景哪有置身其中来得痛快?有了自家的船,就等于在西湖中开了几桌,既可多卖酒菜,又能再赚一笔出船钱。


    如今她颇有身家,置办几条船不在话下,纵然赔了,也赔得起!


    得了准信儿的香兰彻底放下心来。


    有位听得进去话的东家比什么都强,一来证明她有进取之心,二来也说明这是一位极富胸襟的主子,在她手下做事放心。


    “跟薛掌柜说了吗?”明月问。


    汇芸楼是她和薛掌柜合开的,买船、另辟买卖这样的大事,正该两个人商议。


    香兰摇头,“尚未。”


    薛掌柜的主业是卖布,也不常过去,再者论及亲疏远近,明月更在薛掌柜之上。


    明月想了下,“也罢,正好明儿我约了她议事,一并把这个说了。”


    外面的船终究不干净,而且一旦临时用起来,未必有合适的,还是直接买的好。


    不过买船只是第一步,最麻烦的是后续,比如从哪里找那么多熟练可靠的艄公?客人游湖,大多会饮酒,万一吃醉了撒酒疯该如何是好?会不会伤到汇芸楼的船工或是客人自己?


    再说句最不吉利的话,倘或客人失足落水又当如何?


    买卖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明月心下有了主意,吩咐厨房备菜,又对要起身推辞的香兰说:“有些事再同我说说,另外,你跟春枝也有日子不见……”


    话说到这份上,香兰便不好再扭捏,当下爽朗笑道:“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到底记挂着孩子,香兰用了饭就走,明月与春枝感慨一番,早早睡下,次日直奔汇芸楼。


    徐掌柜住得远,薛掌柜先到,明月便同她说起预备买船一事。


    薛掌柜听罢,眼中异彩连连,“你荐的这个人当真不错,难为她愿意去想。”


    能干的人才本就难得,大多数人或为自保,或眼光有限,很少能替东家谋算,香兰不光想到了,还甘冒风险大胆进言,实在不易。


    “那是自然!”明月得意道,“哎,说正经的,你说我担心的有没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薛掌柜自己抓了个莲蓬剥着吃,“哪个水边没有枉死鬼?说句难听的,万一有人起了歹心,赖上咱们怎么办?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


    做买卖的,最忌讳惹上官司!当真不死也得脱层皮。


    前两年还有个本地艄公好心渡客,怎料那客人傻不愣登,非要站起来,结果脚下不稳,一头扎进水里淹死了。


    后来家人找来,非说艄公谋财害命,因无人证,地方官为息事宁人,只好判艄公赔了他家十两烧埋银子。


    “是呢,”明月深以为然,“我想着,咱们索性不做小船,最小的也要中等画舫起步,上面除一个艄公、一个打下手的小厮之外,还要有一个既不是客人,也不是汇芸楼的人做见证。”


    薛掌柜点头,“这主意不错,不过去哪里找呢?”


    明月笑道:“昨儿夜里我还愁来着,结果今日早起一出门就撞见附近巡逻的!”


    在西湖一带巡逻的多为本地招募的厢军,精通水性、身体健壮,又是朝廷的人,很有点“地头蛇”的意味,足以威慑宵小。


    如今朝廷不打仗,这些人平时只轮流做些散活儿,没有不缺银子使的。


    跟船的营生既轻省又有钱拿,正好趁着轮班休息时做一做,何乐而不为?


    “真有你的!”薛掌柜听罢,抚掌称妙,“我再想不到的。如此一来,他们有了额外进账,必然感激你;汇芸楼也有了额外靠山,等闲人不敢造次,真是两全其美。”


    “还t不止呢,”明月正色道,“游湖的未必人人都会水,终究是个隐患,船上配着这样的人,也可免了灾祸。便是客人们听了,也只有赞咱们考虑周到的,自然更愿意花银子。”


    至于船就更简单了,碧波园的郑家就有造船厂,既造出海的大船,也造考究画舫,直接从郑太太手中买,远比外面来的实惠又可靠。


    第133章


    船有了,随行的人有了,那么剩下的就是船夫。


    江南水乡,最不缺掌船的。


    “只要身体健壮,做事仔细,男女皆可。”明月想了下,说,“我见常有女眷们相约出行,但频频止步于夜游,甚至只要天光不那么亮便打道回府了。”


    薛掌柜笑道:“莫说她们,便是你我这等在外摔打惯了的、胆子大的,大半夜的同一两个陌生男人去那黑漆漆的湖水深处,四面伸手不见五指,也不可能不怕。”


    明月颔首,“就是这个理儿。”


    两人正说着,徐掌柜姗姗来迟。


    “昨儿没睡好?”见她眼底似有血丝,人也憔悴,明月顺口问道。


    真奇怪,还是这个人,可分明瞧着矮了一截似的。


    徐掌柜靠在圈椅里吐了口气,捏捏眉心,疲惫道:“快别提,已连续数日睡不好了。”


    前段时间她的儿子终于进入期盼已久的私塾就读,本以为就此一切顺利,却不曾想孩子很快便闷闷不乐起来。


    “那里的学生既有家中出过秀才,甚至是祖上出过举人的,也有如我家一般是做买卖的,彼此间泾渭分明,互看不顺……”


    “先生也不管?”明月皱眉。


    “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徐掌柜自嘲一笑。


    最初夫妻俩还以为是孩童之间寻常的小打小闹,直到某次她亲耳听到有个孩子骂,“臭做买卖的儿子,也配同我们待在一间屋子里?”


    其实好几个起哄的孩子家中穷得叮当响,家长长辈在外也曾被人“穷秀才”“穷秀才”的调侃……


    或许正因如此,才如此嫉恨。


    明月气愤不已,正要抱不平时,一直没出声的薛掌柜便道:“我说句实话,你可别恼,世道如此,闹也无用,倒不如直接花银子请个正经先生在家里,连带穿衣吃饭,一年顶了天几十两银子尽够了。令郎若觉冷清,再从左近找几个孩子伴读就是了。”


    如此一来,孩子不受委屈,伴读家里也感激。


    明月也想起当初在家时,继母生的那个弟弟亦时常口出恶言,“是啊,我可不信什么人之初,性本善,小孩儿的嘴巴毒着呢!”


    大人必须考虑日后见面、人情往来、邻里关系等,不得不有所收敛,可孩子们不会,他们肆无忌惮。


    徐掌柜点头,“这两日我同外子也说呢,这一步是不是走错了。”


    自家捧宝贝似的养大的孩子,平白送出去花银子受气,着实可恶!


    明月暗自叹息。


    门第之见,犹如天堑啊。


    正说着,有小厮送进来几样点心,特意指着其中一碟说:“这是点心师傅琢磨的新品,听说两位东家过来,忙做了一份出来孝敬,请各位品鉴。”


    三人下意识去看那碟糕点:


    约么半寸见方的小块,自下往上由浓翠至浅碧色依次而来,颤巍巍湿润润,乖巧安置在雪白的碟子里,微微透着光,分外清丽。


    徐掌柜也不想让别人为自家琐事所困,头一个笑道:“这点心倒俊。”


    明月拿起一块轻嗅,“唔,似乎有荷叶和薄荷的清香。”


    微弹、爽口,很适合炎炎夏日。


    “不错是不错,可惜迟了些。”薛掌柜点头,见明月没有异议,对小厮道,“交代给香兰掌柜,趁荷叶未凋,抓紧着上几日,明年提前写了流水牌,立下当日挂出去。”


    最近放榜,城中多有读书人摆宴,那些人最喜欢这种精致小巧、越吃越饿的东西了。


    “对了,说到时令,”明月道,“再过几日枫叶也该红了,不如做些应景的点心来。”


    小厮记着去了。


    吃完点心,明月等人开始说正事。


    “衙门的布料买卖有眉目了。”明月微微压低声音。


    “果然么?这么快?!”徐掌柜又惊又喜。


    “虽说最终文书尚未到手,不过八/九不离十。”前儿娄旭就悄悄告诉她了,说文书已经递往户部,因杭州这边自曹官、通判至知府皆无异议,已是十拿九稳。


    “那可太好了!”薛掌柜迫不及待地搓了搓手,“不知咱们能分得几成。”


    明月幽幽望着她,不言语。


    薛掌柜愣了下,突然想到某种可能,再开口时,声音都微微发颤了,“该不会……”


    该不会都是咱们的吧?!


    “没错,就是那个不会。”明月笑着点头。


    “啊?”徐掌柜吃了一惊,顿觉脑袋发懵,“可,可那得多少,咱们吃得下么?”


    “衙门的人透过口风,明年大约需要二十三万匹,多是不带纹样的平织素面布,只略略染色即可。”明月道,“今儿请你们来,就是为了仔细分派分派。若成了,咱们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若不成,也不损失什么。”


    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买卖揽下来了,却没有足够的能力产出。


    若果然如此,就彻底将地方官府得罪死了,日后别想再接朝廷的差事!


    “这么大一块肥肉,他们怎么舍得这样给了?”薛掌柜觉得不可思议。


    明月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比了条缝,得意地笑,“寻常手法碰了壁,不得已之下,我动用了一点小手段。如今看来,效果远比想象中更好。”


    若以她自己的能量,最多不过分一杯羹,可武阳郡主的威名一出,谁人敢虎口夺食?


    “据衙门那边说,官员俸禄中银子的部分多为半年一放,但布匹、茶叶之流本地特产抵账的,无需长途运送,往往会一季乃至一月一放。咱们且照一月一放,随时准备着。一年二十三万匹,均到每个月约合一万九千两百匹,折每日不到六百四十匹。”


    明月算完,薛掌柜和徐掌柜都点头。


    “因是普通丝,来源充裕,暂且不必考虑那些。”明月摊开宣纸,在上面写下这三个数,最后点点桌面,“关键是咱们自己的织坊,不能出错。”


    听到这里,徐掌柜身上已全然不见了进门时的疲惫,整个人重新精光四射起来,率先说:“咱们两家合办的织坊专司湖丝织物,利润丰厚,这个不能动,不好扰了正经买卖。倒是这几年你名下收拢的各地散户和大小织坊,又有固定的桑园和蚕农,正好派上用场,眼下合计约有织机三百台。普通丝织就的平纹素面布比较简单,熟练工每日至少可得一匹半,一日便有近四百五十匹,一个月就是……”【注】


    她一边说,薛掌柜和明月一边算,话音未落便异口同声地接道:“一万三千五百匹。”


    “对,”徐掌柜点头,“这么说,还差些。”


    明月记下来,再看薛掌柜,“你那边呢?”


    事关前程,薛掌柜也开始交底,“我在苏州有座织坊,有织机一百二十架,每月可得五千五百匹上下。”


    丝绸商人大多自织起家,积累一点家底后才开始租赁门面,兼做二道贩子。


    明月惊讶,“你是苏州人?”


    薛掌柜得意一笑,“怎么样,看不出来吧?”


    明月和徐掌柜都摇头,“看不出看不出,一点儿也看不出。”


    “好奇我怎么不学人家做苏绣,却来这里卖布?”薛掌柜笑吟吟道。


    明月和徐掌柜齐齐点头。


    别说,还真有点好奇。


    “那就不是人干的营生!”薛掌柜突然激动起来,比划着双手嚷道,“整日价劈丝,一根丝线要劈成几十、上百根!比头发丝还细!捻这根同样比头发丝还细的针,整日价戳戳戳……我是身子僵了,脖子歪了,眼睛也花了!”


    一口气抱怨完,薛掌柜瞬间恢复素日的优雅,斜靠在圈椅中,猫儿似的哼了声,“我天生急性子,做不来那个!”


    明月和徐掌柜哈哈大笑。


    “对了,方才说到哪儿了?”笑完了,明月喝了口茶,继续刚才的话题,“哦对了,一个月就是一万九千匹,所差不多,临时加架织机、雇几个熟手也就够了。若实在不想折腾,临时从外面采买也不算什么。”


    “何苦来哉,”徐掌柜笑道,“散户多的是,江南一带无数人以桑蚕、纺织为生,最怕的就是卖不出,咱们若能提前过去定下,他们感激还来不及呢。”


    “也好,这样最稳妥。”明月点头,“还有一件事。”


    “你说。”徐掌柜听得仔细。


    “她那边是t自家产业,都集中在一处,”明月冲薛掌柜抬抬下巴,“每月交货自不必担忧,但我名下的散户和织坊大约各占一半,许多织户所在的地方崎岖难行,每次光收拢就是个大难题。况且散户在自家做活,少不得兼顾家务并各样琐事,数量和品相便不能保证。往年咱们的人去得晚了,还时常碰见因保管不当发霉的……”


    徐掌柜明白她的意思了,“若能把人集中在一处,日日敦促、时时检查,自然最好。不过这么一来,少不得要新建织坊,况且人员往返又是个大问题,若要万全,最好再建几处大屋子供人们居住。人住下了,吃喝拉撒也不得不考虑。”


    种桑、养蚕要考虑地段、水土,但纺织不用!


    有块能搁下织机的空地即可!


    “这个不难,城外多的是矮山,怕什么。”明月早想过了,当下滔滔不绝道,“如今才九月,最快明年开工,完全来得及在染坊边建一座大型织坊,各散户自带织机,咱们只出个屋子就好。


    后面空地上住宿,再从附近聘几个手脚麻利的女人做饭、浆洗,好叫她们专心织布。


    届时下头的熟丝收上来,直接送过去,咱们的人盯着,力保不出错。紧挨着再修一座染坊,几十只大缸、几个池子、若干竹架子即可。通色最好染,我那个染色大师傅手下很带出几个可靠的人才,叫她们做,原地晾晒,又近便又省事,做好了也不必想以往那般四处奔波去收,直接归拢到库房、送往衙门就是了。”


    名下的产业又不是做完这一年就扔,今、明两年拉起框架来,日后便可长长久久、源源不断。


    薛掌柜也跟着算了一回,频频点头,“也就头一年费些事,不过这么一来,便可省去后续许多麻烦、隐患,很值。”


    做买卖嘛,前期投本钱不算什么,最怕的就是到了后半程各处漏风。


    孰轻孰重,大家都分得清。


    明月叫了苏小郎来,“你往衙门跑一趟,还找之前咱们买山头的那个书吏,叫他查查染坊附近的荒地。若有呢,尽快给我回信;若没有,先找最近的。”


    苏小郎麻溜儿去了。


    薛掌柜很是欣赏了一番苏小郎离去的矫健背影,一转头就见明月写满复杂的脸。


    她不以为意道:“这么一来,你那边便是个常年驻扎人口数百的繁华地,怕不是比许多村落的人口都多。”


    明月点头,“多谢提醒,待织坊、染坊都到位了,我会前往衙门说明情况。”


    人口一多,日常衣食住行各方面需求也会随之增大,势必吸引附近的农户、商户乃至医者等诸多行当的人前来,长此以往,怕不是会衍生出一个崭新的小镇!


    况且人口是各地重中之重,她需要的织户好多都非杭州本地人口,来日久居本地,牵扯颇多,必须提前上报。


    前期筹备讨论完毕,接下来要说的就是分成。


    首先,这买卖是明月一力谈下来的,她必须先分一半。


    当然,若有各项开销、各处打点,也从这里面出。


    剩下一半就根据三方各自出力多寡来分:


    薛掌柜的织坊每月可得五千五百匹,约占总量的三成,就分剩下五成中的三成利。


    明月名下产业供应约七成,就分七成。而徐掌柜依附于她,前期仍需要徐掌柜四处奔波,收拢各地的生熟丝,顺便把关,功不可没,便分一成半。


    徐掌柜很是惶恐,“一码归一码,那些个散户、织坊都是前两年就定下的,该得的报酬我已得了,以后只是打发人四处跑腿儿罢了,怎好要这许多!”


    一成半,听起来不多,但得看是多大的买卖!


    朝廷慷慨,供给官员不吝成本,一年二十三万匹的买卖,少说也能有二十万两的利,五成利中的一成半就是一万五千两!


    一万五千两!


    足足一万五千两啊!


    她就是跟着打下手,不担任何风险,何德何能!


    薛掌柜笑道:“那是明月那份出的,我说不着,你们只管自己论,可别指望我替谁说话。”


    银子还没到手呢,徐掌柜已觉烫手。


    明月喝了口茶润喉,“你先别忙着推辞,我另有打算。头一个,咱们这回是跟朝廷做买卖,各处马虎不得,来日你往各地收丝,从桑园到农户,品质优劣需得额外把关,这就够你累的了。另外,年底各地的散户织工都要迁到杭州城外,这可不是什么轻快活儿,或许有的人不愿离家,单看怎么游说,或是另外再找合适的补上名额。我在城里走不开……”


    这些活儿最琐碎最磨人,但偏偏最不敢马虎。


    “我来!”徐掌柜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我一定安排得妥妥当当!”


    徐掌柜刚才不敢要一成半,就是怕这次多拿了,明月以为她贪心,以后再有好事就不叫她了。


    一顿饱和顿顿饱,她还是分得清的。


    可现在听明白了,不怕了!


    累算什么,能挣钱就行!


    “很好!就是这样,大家伙儿齐心协力,只要有真本事,我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大家一起发大财!”该说的都说完了,明月重新看一遍册子,确认没有遗漏,叫人煮了一壶新茶端进来。


    她亲自给薛掌柜和徐掌柜倒茶,率先举杯示意,“以茶代酒,愿来日财路亨通!”


    薛掌柜和徐掌柜对视一眼,端茶起身,“愿来日,财路亨通!”——


    作者有话说:【注】“每天一匹半”的量还是保守来的,早在汉乐府中就有写道:“新人工织绨,故人工织素。织绨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其中“绨”和“素”都是织物名称,意思是新手一天织一匹,老手的话一天一匹多。


    另外“孔雀东南飞”中女主角“三日断五匹”,日均织素1.67匹,可谓神速,后人怀疑有夸张成分。


    宋代织造技术高速发展主要集中在北宋晚期和南宋时期,待到明清,织机和技术飞速发展,《嘉善县志》中有记载“东南乡妇女日织三匹。”


    本文的经济和技术方面以北宋为蓝本,所以综合取中间吧!


    第134章


    明月仔细归拢,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按照轻重缓急、大小粗细写下来:


    大事共有两件,建织坊、买船。


    这两件大事又可分为若干件小事:


    要建织坊,先买地,之后才是盖房子,包括织坊、住处、伙房,专门染单色的小型染池等,仍可以找上回那些工匠,做得又快又好,匠人们也本分,从不多嘴多舌。


    买地的事很快就有了答复。


    明记染坊所处地段位于杭州城和下辖若干村落之间,距离哪边都不算很近,四周极其荒凉,暂时没有别的买家。


    见苏小郎又来,管理荒地的蒋姓吏员欢喜坏了,恨不得一股脑都塞给他,边翻簿子边喋喋不休道:“非我硬塞,一早我说什么来着?你们东家非凡人也,少买不如多买,若早听我的,一口气配齐了,何至于这一趟趟的琐碎!倘或中间有谁买了去,又怎么说?”


    苏小郎并不顺着往下说:“话虽如此,到底要花银子不是?慎重些总没错。”


    东家的银子不是大风刮来的,平白无故买恁多荒山作甚!


    蒋书吏素擅看人下菜碟,听这话便知他是个忠心的,当即打住话头,“说得也是。”


    苏小郎亦领情,笑道:“不过您久在此间,想得自然比常人周到些,难得愿意指点,东家也是领情的。”


    说着,又悄悄塞了块碎银子。


    书吏没有品级,却掌握着实际权力,各路消息亦灵通,交好没有坏处。


    蒋书吏很是受用,熟练袖起,半趴在书案上,勾勾手示意他附耳过来,悄声道:“光买荒地有什么要紧,城外多有肥田,你东家可要?”


    苏小郎心头一动,故作疑惑,“城外有肥田卖?小弟怎没听过?”


    “你们听过的还算什么肥田!”蒋书吏嗤笑一声,倨傲道,“等闲人我还不告诉呢!我有几位同僚,手里颇有上等肥田,只不耐烦打理,正欲寻个稳妥人出手。价钱么,比着市价来就好,你们捡便宜,我们么,也不吃亏!如何?”


    苏小郎十分心动,却不敢替明月应承,大略问了地段便回明园报讯。


    东家向来只做买卖,会喜欢吗?


    “肥田?”明月听他说了位置,马上明白过来,“原来是无本的买卖!”


    之前卞慈似乎提到过,那一带的田地多在官员、乡绅名下,不过官员一茬接一茬的倒,田地也要易主,必是经手的官t吏捣鬼,中饱私囊。


    被刮了油水的“苦主”巴不得名下财产越少越好,以标榜自身清白,自然也不会声张。


    苏小郎恍然,“这么说,倒很可信了。”


    最怕白花花的银子给出去,到最后却什么都见不到,又不好同衙门中人打官司。


    “自然可信,”明月笑道,“你那银子没白给,他说得不错,一般人哪里知道这样的门路?即便问,人家也未必应承。”


    苏小郎眉开眼笑,“跟着您这么些年,总该有点长进。”


    一旁的苏父自觉没眼看,索性别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


    唉!


    春枝不由感叹,“怪不得世人都想做官。”


    银子来得忒容易!


    “买些也好,”明月想了想,“做买卖利润虽高,风险也大,田地握在手里,心里也踏实。”


    江南鱼米之乡,何况还是上等肥田,纵有天灾亦颇富产量。况且也能借由此事结交一番,自然要做。


    “不过咱们都不懂水田,”明月环顾四周,一屋子四个北方人,“肥不肥的,也没个准头。”


    旱地她略知一二,可水田?什么样的算肥啊!


    谁能保证蒋书吏不坑人呢?买的时候不看仔细,成交后就说不清了。


    莲笙和七娘倒是信得过,奈何二人家中亦世代打鱼为生,也是大半个门外客。


    明月想了下,对苏小郎道:“这样,你先不急回信儿,赶明儿我先定下画舫,同一直在咱们附近巡逻的厢军头领说说请他们的人做护卫的事,顺便托他做个中人!”


    原本她想找康捕头的,可转念一想,康捕头与蒋书吏同在衙门,又都是不在册的,处境雷同,大约有些私交。这买卖没猫腻也就罢了,倘有,只怕自己要两头吃亏。


    倒是厢军好,厢军为兵户,听着不体面,可为首的却是正经有衔的八品官儿,等闲也不听衙门调遣,刚好可以钳制一二。况且又是两浙路人,本地精怪,对水田了如指掌。


    就这样定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买船。


    因明园和碧波园挨着,郑太太又是熟人,二人便不去外头商谈,直接往碧波园碰面。


    明月第一次去就开了眼界:


    碧波园东面有座戏台,对面看台竟用一块块黑色石头严丝合缝垒成船型!远远看去,浑似天成。


    客人们置身其中,颇有于水面听戏之感。


    且不说去哪里寻得这许多颜色、大小一般无二的巨石,光从各地运来便要极多的人力财力,再仔细打磨光滑、严密拼接……


    明月真心夸赞,郑太太十分得意,“不瞒你说,这主意还是我自己想的呢!凡是见过的人,没有不说好的!”


    “这个再不好,怕不是眼睛长到天上去了!”明月笑道。


    果然她还是太嫩了些,光知道挣钱,不知该如何挥霍,瞧瞧人家!


    郑太太跟着笑了一回,神采飞扬。


    碧波园虽请了有名的堪舆师傅作图,然其中颇有她的点睛之笔,每每有客人来,必要展示一番,见者无不惊叹。


    郑太太请明月入座,又叫了几个会乐器的少年在对面吹拉弹唱,其声袅袅,和风而来,分外旖旎。


    更兼眉目传情,身段优美,饶是明月不大通音律,也觉惬意。


    期间郑太太又貌似不经意地说起台上哪个伶人是花几百两买的,师从何人,明月忙仔细去看那活动的银票,顿时觉得对方无比眉清目秀起来。


    难得忙里偷闲,两人听了一会儿曲子,吃了一回鲜果才谈正事。


    郑太太对明月想买画舫并不意外,既在水边住着,谁家没有几条画舫呢?只嫌仓促了些,“虽说游船不比几千料的大海船要经受大风大浪,对木料要求不算苛刻,可那般大小的画舫也非三五日就能得的。”


    船体之上要搭建屋子,内置各样卯死的箱柜榻床,十分繁琐,跟平地盖房子也不差什么。


    这样一条船,不算客人单独要的桌椅板凳,连工带料少说也要百八十两,偏偏供不应求,现货并不多。


    明月央道:“好姐姐,我知匆忙了些,少不得一问,这个月能有多少呢?”


    “还多少呢!”郑太太失笑,比出两根手指,“可惜迟了一步,四天前,才有一个客人将仅有的三条现货要了去。”


    明月不免遗憾。两条?有些少,汇芸楼至少要六条才支应得开。


    “胖子也得一口一口吃不是?”郑太太吃了口茶,拿帕子往唇边轻轻沾了两下,玩笑道,“若我短短几日硬给你拼凑起来,你还敢坐不成?”


    她家的造船厂颇具规模,木料都是提前预备好的,可纵然有现成的木料,也得从头开始造,期间各样打磨、晾晒、刷漆,一个月两条真不算慢了。


    “若实在着急用,”郑太太又道,“还有一个不是法子的法子,不过未必能成。”


    明月之前还排着几个客人,可以试着与对方协商,看能不能补一点银子,插个队。


    一个月就耽误不少买卖呢,明月想了想,“可有我认识的?”


    但凡舍得买画舫的,大约都不差补的那点儿银子,若贸然开口,没准儿对方以为自己侮辱人呢!


    郑太太说了几个人名,明月只是摇头。


    果然不认识。


    倘或来日彼此有生意往来倒也罢了,算提前结交一番,可那几家的买卖和布料八竿子打不着,若硬要抢先,势必要动用人情。


    人情债最难还,几条画舫还不值这个价。


    “两条就两条吧。”明月拍板。


    明月一共定了六条,约定最迟下月底全部交付,并主动给了定金。


    郑太太笑道:“同我外道什么,难不成你还能丢下园子跑了不成?”


    六条中等画舫的利润对她而言不算什么,更要紧的反倒是双方加深往来后可能带来的各样商机。


    不过她不开口要是一码事,明月不主动给又是另一码事。


    “嗨,早晚都得给,还留它们在家生小的不成?”明月笑道。


    郑太太莞尔,命人取来文书,两人现场签了,又按手印。


    郑太太亲自签名,远比造船厂的管事签名更可靠:


    只要她在一日,哪怕造船厂关张大吉,这笔买卖也赖不掉。


    敲定一笔买卖,两人越发融洽,自在听戏,郑太太便拿几件坊间事来说,又突然来了句,“这些日子,童家好生热闹,你可送去贺礼了?”


    一听这个语气,明月便猜到她的贺礼定然也被退了回来,当下做懊恼叹息状,“终究是书香门第,岂是我高攀得起的?自讨没趣罢了。”


    果然,郑太太心中立刻舒坦了些,既艳羡又带些酸溜溜的说:“读书人么,门槛自然高些。”


    高到邻居都迈不过去!


    经商赚来的银子便是臭的不成?


    送礼还被退回来,简直欺人太甚!


    明月笑笑,目光越过高高的院墙,悠悠道:“……是啊。”


    读书人家的门槛之高,前阵子她可是深有体会。


    九月初五放榜,童琪英顺利高中第七名举人。


    该名次已足够靠前,最难得的是,童琪英是前二十名中年纪最小的。


    偏他家世又好,人也标致,温文尔雅,一干地方官员皆对他赞赏有加。


    童家本为杭州望族,如今又出了童琪英这么个年轻举人,无量前途触手可及,越发门庭若市。


    不过童家亦如当初的杨家一般,立刻闭门谢客,除亲朋好友之外,拒收一切贺礼,明园和碧波园等并不相熟的邻居们所赠贺礼,一并被拒之门外。


    戏台子上还在咿咿呀呀地唱,但郑太太已全然没了听的心思,摆弄着精致的象牙小扇道:“听说除了衙门办的宴席和几位官老爷相邀,童举人去一去之外,余者一概推说不见。”


    “尚未及冠的年轻举人啊,”明月啧了声,“又是那般家世,倘或来日果然中了进士,又可保童家几十年不倒……”


    这些个名门望族,都是一代代人接力续命的,只要朝中一直有人,就可以一直骄傲,一直高高在上。


    不过童老头儿做得远比她预料的更绝,连外界贺礼都拒。


    算了,反正被拒的非独她一家,这也不算什么。


    郑太太说了半日,终化作一声长叹,“还是读书好啊!”


    行商作贾的,纵有万贯家财,对上仕人,终究低人一头。


    明月笑道:“我听说令郎极聪慧的,保不齐赶明儿就抱回一个诰命来给姐姐,姐姐一家的福气且长久着呢!”


    没人不爱听好话,郑太太的眉宇都舒展开来,口中仍谦逊道:“哎,他小孩子家家的,给我们惯坏了,只不将心思收一收,用在正道上……t”


    她的眼中闪耀着期冀的光,顿了顿又道,“不过家里请来的几个先生都说他有天分哩!”


    明月奉承道:“先生们都这样说了,还会有错儿么?姐姐只管等着享福吧!”


    郑太太吐了口气,难得说句交心的话,“我们夫妻俩风里雨里这些年,不都是为了他么!我也不求享什么福,他自己奔个好前程,来日我们也能放心……”


    创业容易守业难,没个功名在身上,来日他们夫妻二人驾鹤西去,只怕儿子守不住这份家业!


    辞别郑太太时,已近黄昏。


    难得是个大晴天,秋风送爽,晚霞漫天,明月便不坐船,只在岸上慢慢地走,顺带活动筋骨。


    太阳下山,迎面吹来的风凉丝丝的,没了盛夏的潮湿闷热,甚是舒爽。


    “许久没慢慢散步,没看过这样好的晚霞了。”走了几步,明月站定,仰头叹道。


    红彤彤的鲜艳的霞光混着日落前最后几缕金光,轰轰烈烈自穹窿泼洒,将她半边身子都浇透了。


    苏小郎和二碗抬头看时,但见赤金色霞光铺就半边天,烈烈似火烧,其间夹杂的若干云彩都被衬成红黑色,大片大片自绵延群山而来,颇具气吞山河之势。


    “铛……铛……”古朴低沉的钟声自山间传来,似一位老者诉说着沧海桑田,惊起丛丛飞鸟,扑簌簌振翅往林间投去。


    “江老板?”


    并不算整齐的脚步声伴着熟悉的嗓音响起,来得正是带队巡逻的厢军小头目庞磬。


    庞磬乃八品承局,手下管着百八十号兵,放在官场上不够看,但在本地,亦算一号地头蛇。【注】否则在达官显贵聚集之地巡逻这样的肥差,也轮不到他。


    “庞承局,”明月笑吟吟行礼,“真是巧了。”


    庞磬四十来岁年纪,为人爽朗又不失精明,当下哈哈一笑,“我日日在此地巡逻,江老板遇见我,不算巧;可我在这里遇见江老板,着实是巧。”


    这就是猜着明月专门过来等他的。


    明月并不否认,看看天色,“庞承局素来勤勉,离入夜还有些时候呢,可否借一步说话?”


    庞磬也不含糊,冲副手抬抬下巴,示意他们自去,自己则跟明月上了一直在岸边跟着的画舫。


    船上早备好了茶,明月亲自斟茶,将想请他的人帮忙护航的事情说了。


    庞磬一口应下,冲明月抱了抱拳,“江老板客气了,这是好事,岂有不应之理?我先替兄弟们谢过了。”


    他好歹还有个官职在身,每月有个俸禄进账,可手下的兵多是白身,只凭借那点打发叫花子似的酬劳,根本不够养家糊口,一个两个日子都紧巴巴的。


    这位江老板素来大方,连饭一块管了,各人家里又能省一笔开销。一出一进,每天少说几十文钱,积少成多,一年也不算小数目了。


    听说头个月只有两人,第二个月也只有六人时,庞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只怕兄弟们争着抢着要去。”


    六人,哪里够分的!


    明月笑道:“全赖大家伙儿不嫌弃罢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想麻烦庞承局。”


    庞磬正在心里划算那几个兄弟人品最好,日子最紧巴,听了这话便道:“但说无妨。”


    明月道:“实不相瞒,我偶然认识了衙门里的一位书吏,他说有肥田可卖,可我确实不精于此道,就想找个有威望又可靠的本地人……您放心,辛苦您跟着走一趟,决不会亏待……”


    “哎!”她的话还没说完,庞磬就板着脸抬手打断,“江老板这话就说岔了,你凡事想着我手下那帮弟兄,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举手之劳而已,说什么亏待不亏待!”


    不等明月再开口,庞磬又带着几分不屑地说:“衙门里的书吏,哼,那起子人读了几页书便生出一腔坏水来,小心思多着呢,你自然有本事,岂不闻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却哪里晓得那诸多阴私手段!既如此,我便同你走一遭!”


    庞磬的痛快令明月很安心。


    接下来两天,她每天都会横跨西湖,去孤山食肆坐一坐,一边观察游人们的喜好,一边等人。


    但童琪英始终没有来。


    开食肆的老两口对她和童琪英印象深刻,私下想了许多,望过来的眼神中都隐隐带了怜悯。


    多可怜的姑娘啊!


    不过富家公子背信弃义实属寻常,唉!


    那老婆婆心软,甚至主动送了她一碟豆干,怜爱道:“吃吧,吃吧,啊。”


    明月:“……”


    倒也没那么惨。


    算了算了,越描越黑。


    明月本人尚未如何,苏小郎先急了,“东家,他不会以后都不来了吧?”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忙改口道:“其实……”


    怎料明月却点点头,“有可能。”


    “啊?”苏小郎傻眼,结结巴巴道,“不是,东家,我乱讲的。”


    “哦?”明月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可我是认真的。”


    芭蕉树依旧,总是从树后转出来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未免显出几分寂寥。


    苏小郎的嘴巴开合两下,不知该说什么。


    “人是会变的。”明月单手撑着下巴,歪头看着他和二碗,“就像你祖父曾经不同意你出门,如今你不也跟了我有几年?”


    苏小郎皱巴脸,“那不一样!他之前分明……”


    “你想说分明对我有情是不是?”明月微笑起来,“可情分这种东西,会凭空而生,亦会无端消散,没什么稀奇。”


    曾经的童琪英真诚又温柔,可有几人能在品尝过权力的甘美之后无动于衷?


    也许他已经开始觉得之前种种无知又可笑。


    在外很少说话的二碗突然闷闷道:“我觉得童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嗯?”明月打趣道,“你对他很有信心嘛!”


    二碗瓮声瓮气道:“东家不会看错人的。”


    她不是相信童琪英,而是相信明月。


    明月一怔。


    果然寡言之人往往话少而精。


    又等了约么两刻钟,童琪英仍未出现,明月干脆利落地打道回府。


    苏小郎不死心,“东家,不多等会儿了?”


    “不等了,”明月活动下胳膊腿儿,“以前未曾那般,人家中举了却巴巴儿作此扭捏之态,傻子才看不出别有居心……”


    凡事讲究适可而止,过犹不及。


    “那不然留个彩笺?或是干脆写封信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苏小郎都不知自己怎么想的,他既嫉妒东家对别的男人笑,又不忍心看她计划落空。


    “多说不如少说,少说不如不说,”说话间,几人已来到岸边,前方水面依旧空荡荡,明月抬头望了眼,麻溜儿上船,“少说,不如不说。开船!”


    万一信上哪句话说得不好呢?读书人心眼子都多,弄巧成拙就不美了。


    倒不如以不变应万变,由他自己猜去!


    纵然就此断了,起码记忆还是美好的。


    倘或若干年后再见,或许还能凭借那点短暂却美好的回忆换点儿什么呢。


    “坐稳了。”莲笙爹喊了一声,手下用力,船桨在水面荡开长长一条水痕,小船悄然滑向湖心。


    明月果决,苏小郎也不好多说,总觉得……


    “不甘心?”明月忽道。


    “啊?”苏小郎一惊,我没说出口啊。


    他下意识看向二碗:我说了吗?


    二碗把脑袋甩成拨浪鼓,没啊!


    明月被他们的动作都笑了,笑声掠过水面,传出去老远,“看人跟做买卖没什么分别,有赢就有输。他是个大活人,还是个见过世面的大活人,想左右他的言行?难得很!”


    童琪英看似温柔,实则极有主意,外人再如何也只能推波助澜,而无法奢望从根本上改变他。


    明月能做的只有这些——


    作者有话说:六千字奉上!啊啊啊努力补欠章!!


    【注】承局各朝代有不同的含义,但北宋隶属殿前司军制,《宋史职官志》明确其作为低级将校的编制,并未明确品级,而且也经常变化。我根据各种资料对比评定了下,本书暂定为八品。


    第135章


    南方多河多湖,多山多丘陵,少有像北方那样一望无际的连贯大平地,蒋书吏口中的肥田亦多且分散,今天注定要爬山渡河。


    明月便不戴任何首饰,不做任何累赘打扮,只将一头乌丫丫的好头发结结实实绑在脑后,穿一套宝石绿的箭袖骑装。骑装底布是最常见的素面缎子,只在领口、袖口和衣服下摆用银线绣了精致的宝相花纹样,叫人眼前一亮t。


    因有当日赶不回来的可能,明月还叫人收拾了一套换洗衣裳和薄披风带着。


    明月踩着靴子、拎着马鞭出门时,春枝还笑呢,“这么一打扮,活脱脱似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庞磬早一步在门口等着,两人打了招呼,直奔与蒋书吏约定的汇合点。


    除了随从,蒋书吏今天还带了个生人。那人瞧着淡淡的,只说自己姓张,然后便不言语了。


    人家不想说,明月也不刨根问底。


    不过这姓张的十有八九就是之前今日的卖家之一,不然没理由跟着。


    瞧瞧,她不放心别人,别人也不放心她呢!


    姓张的表现冷淡,摆明了不愿深交,明月便只走过场的客气了几句,说些什么“辛苦两位陪一天”什么的,又单独对蒋书吏道:“不会耽搁差事吧?”


    蒋书吏习以为常道:“我等做的就是四处丈量土地的营生,这算什么?若有人,就叫他们等着去吧!”


    又看庞磬,迟疑道:“这位是?”


    乍一看,容貌无甚出色,打扮也普通,可腰杆挺直,目光锐利,走动间又不似随从,甚至江老板对他亦有些隐约的敬重。


    庞磬张口就来,“她是我侄女,听说要买地,我过来帮着相看相看。”


    明月:……是我高攀了!


    没说有这一出啊。


    “哦,”蒋书吏点点头,又问,“敢问高姓大名,如今在哪里高就啊?”


    瞧着颇有威仪,倒不像在民间混迹的。


    “庞磬,”庞磬干脆道,“现领承局一职。”


    对方卖地肯定是想尽快脱手挣钱,未必没有陷阱,可明月是个商人,还是个年轻姑娘,若拉了外人来的验货,显得不信任,容易被记恨。可亲戚就不一样了,买房置地乃人生大事,长辈帮着把把关乃人之常情,天王老子来了也说不出不是来。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也不差这一点。


    蒋书吏:“……”


    你就扯淡吧,你们俩姓氏都不一样,这房也够远的!


    但人家都这么说了,他也没法反驳。


    说到底,关系亲戚这种东西,真假并不重要,血缘也不重要,单看认不认。很多时候真的可以是假的,假的也能成真的,他既然当着外人的面认了这个侄女,那么以后他们就是叔侄,户籍册子上没有也不要紧。


    两边真真假假交了底,同来的姓张的便隐隐有些不耐,“边走边说吧。”


    “也好!”蒋书吏点头,扬鞭朝前一指,“地段前几日我都说了,简单的地图江老板也看了,趁大日头没出来,咱们即刻启程。中途若谁掉了队也不要紧,仍按着事先说好的顺序去目的地汇合即可,如何?”


    明月和庞磬对视一眼,都没有意见。


    这样挺好,省的半路上你等我,我等你的,跑得不尽兴。


    “驾!”


    几声令下,一行人陆续狂奔出去。


    昨儿夜里才落了点雨星,泡不透城外的泥巴地,却把浮尘都压住了,连面巾和帷帽都不必戴,扑面而来的空气中仍残留着几分凉意,在城外跑马就很舒服。


    到底是贪官污吏嘴里掏出来的上等肥田,不光地段、地势不错,也够肥。一天跑了七个地方,一共三百六十八亩,最近的距离染坊大约只有二十来里,最远的却在杭州下辖的村子边上,跑马也要近一个时辰。


    以市价五两一亩算,合计一千八百四十两,再加上各样的税费,将近两千两,不算小数目。


    其中必然有几块是蒋书吏本人的,因为一路上说了若干次不舍得,面上看着也跟割肉似的。


    但不舍得也得卖。


    依照大禄律法,官员名下的田产无需交税,所以不怕,但书吏就不一样了,他们没有品级,仍需要跟普通人一样交税。


    固然可以耍手段故意低报产量,但天长日久的难免露出马脚。


    这几年朝廷对于各地税收颇为不满,有风声说要派出钦差大臣四处巡查,以蒋书吏等人的合法财力,根本不可能买入这么许多肥田,一查一个准儿。


    况且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任知府黄文本处境艰难,听说很有点蠢蠢欲动,想拿下面的人开刀立威……多方夹击,由不得蒋书吏等人不怕。


    庞磬都一一帮忙看过了,确实够肥,后期果然要种稻米的话也很方便。


    哪怕不懂,明月也没露怯,每到一处都下马细看,又问历年产量,还要叫过管事的来看账本。


    她对粮食产量不大精通,貌似看账本,其实是看管事的表情神态,揣摩对方是否做贼心虚。至于真正的细节,也是偷偷问庞磬。


    “水至清则无鱼,”庞磬蹲下去,抓起一把泥土细看,又打量四周的山坡和水文,低声道,“难免有人沾点油水,不过所欠不多,还算本分,给他们略紧紧皮子也使得。”


    地方书吏可不好糊弄,非黑非白,多的是简单粗暴折磨人的手段,这些个庄头别的不说,起码知道怕。既知道怕,便不会太作妖。


    明月点头,“是啊,再找未必比现在的好,先这么看一年再说。”


    冷不丁新旧主子一并来查账,几处庄头不敢怠慢,忙用心伺候着,又招呼当地女眷整治饭菜。


    明月曾听说北方旱地偶有轮作,水田虽有不同,未必不行,还特意找庄头问了几句。


    庄头恭敬道:“别处小的不清楚,不过这边的田中上水时,确实可以养些虾蟹……”


    明月大喜,“这很好嘛!”


    这么多水田呢,自家吃不了,完全可以送到汇芸楼去换银子!


    饶是纵马狂奔,几块地皮也花了近两天才看完。


    众人在外将就一宿,次日天色擦黑了才方回。


    庞磬有差事在身,因私告假两日已不算少,直接回城外家里去了,预备第二日上差。


    明月十分歉意道:“您帮了我这么大的忙,至少去酒楼用顿便饭再走。”


    “举手之劳,况且你还给兄弟们找活儿干呢,这又算得了什么!”庞磬分外推辞,只说家人在等,干脆利落地家去了。


    明月目送他离去,没回明园,带人在城中小院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去衙门更换地契。


    夜长梦多,她等不了了。若非夜里衙门不办差,她恨不得昨儿晚上就办了!


    蒋书吏早等着了,翻出簿子来一一指给明月看,“江老板,瞧好了,我可不糊弄你。不光地契要新制,这衙门卷宗里的地皮簿子上也要勾画改写,两边都改过名字、对上了,才算是真买完了。”


    坊间常有骗子以低价诱人买地,看似地契换了,却故意隐瞒卷宗留档,实则地皮还是那骗子的。回头但凡谁追究起来,买家便是财地两空。


    明月笑道:“再没有比您更贴心的了,若我们自己来,哪里知道这许多。”


    蒋书吏最爱听好话,又得了银子,美滋滋的,“那是。若外头的人来,需得先排队等着换过地契,交给各班子人看过了,再等着更新卷宗,前前后后少说一个来月!”


    又对明月低声卖弄,“咱们不一样,我极佩服江老板你的为人,一顿饭工夫就给你弄得妥妥当当!”


    说话间,蒋书吏便取过空白地契来,一份份写上明月的名字。


    “等等!”明月忽出声道,“剩下这片四十亩的帮我写叔父庞磬之名。”


    三四百亩地分了七片,大小并不均匀,最大的一块是一百二十来亩,最小的只有三十来亩。


    蒋书吏嘶了声,“四十多亩地,二百多两银子呢!”


    就这么送给那个假叔叔了?


    你早说啊,我只要一百两,照样给你办好!多大点事儿嘛!


    明月满口胡扯,“叔叔一家这些年待我不薄,家中老人又要做寿,说不得要孝敬一二。”


    算了,人家的东西,爱给谁就给谁吧。


    蒋书吏哼哼两声,“他人不在这里,又不见户籍文书,这可不好办。”


    明月笑道:“您才说了咱们不一样,这会儿又何必同我说这样见外的话。人到不到,有没有户籍文书有什么要紧?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地方官员册子上皆有存档,一查不就知道了。”


    卖东西自然要双方都在场,可我硬要送,你直接挂到他名下不就完了?


    “哎,这话不好乱讲啊!”蒋书吏抻着脖子否认。


    虽说不大合规矩,但偷卖肥田的事情都做了,勉强也算半个自己人,罢了!


    蒋书吏抱怨两句,“此事却有些麻烦……”


    嘴上这么说,他却已经起身去了吏房,先t请熟人比对官员名册核实了庞磬的身份和特征,确认对上了,又去户房问其户籍册子。


    户房书吏便笑,“你糊涂了不成?他是兵户,这里是衙门,哪里能管行伍里的事。”


    蒋书吏一拍脑瓜,也笑了,“瞧我,真是忙糊涂了。”


    回来将此事同明月一说,明月也傻眼,“这样麻烦!”


    “可不是!地方厢军不比中央禁军额外挂职,一干户籍都在别处,衙门里管不着。”蒋书吏想了想又说,“我这里倒是能给他做了地契,可若真要过到他名下,还得他自己去兵营里管户籍的那里添一笔。不过你既然送了他,自然不会要回来,这么晾着也无妨。只是这边的田地却不好无主,需得先落到你名下,了解了咱们之间的交易,再好论别的。不过这么一来,他那四十来亩地实则还是你的,一干财税仍需你交,一年下来,少说有个三五十两。”


    地肥,税就多,以前他还能耍手段避税,如今卖给旁人,就不管喽!


    “您说得很是,”明月松了口气,“一家子骨肉,谁交税倒无妨,您先帮我改了地契是正经。”


    以目前明月对庞磬的了解,这会儿拖着他去上司那里添地未必能行。


    有地契,庞磬也好来日拿着去收租子收粮食。


    “那我可就真改啦?”蒋书吏提笔悬空,最后一次确认。


    “改吧!”


    蒋书吏虽有些轻浮贪财,但收了银子是真办事,不必明月再行催促,他自己便往各房跑了一圈。各房书吏、典吏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熟识,时常相帮,绕过一干过场,真就一两顿饭的功夫全办好了。


    明月欢喜不已,又给了他几两做谢礼。


    最初蒋书吏还扭捏着不要,明月就笑,“托您的福,各处干脆利落,我也不必往返空跑……”


    她不怕花钱,就怕折腾,有省下来的大把时光,随便做点什么不好?


    蒋书吏有了由头,麻溜儿收了,热情道:“以后就是自己人了,有什么事只管开口。”


    这位江老板真不错,难得恁般豪爽!


    合作愉快,双方都满意,明月离开时,蒋书吏甚至亲自送出来。


    苏小郎和二碗都在院外等着,明月一出来,苏小郎就凑上去,小声说:“姓娄的坠马了……”


    “谁?”正沉浸在坐拥良田喜悦中的明月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娄旭,”苏小郎扶着她上了马,顺手帮忙调整下笼头,“方才听路过的几个书吏议论的,说是前几日出城惊马,摔断了腿,这几日在家养着呢。”


    第136章


    “他坠马?”明月一怔,“他非武官,平时出入坐轿,怎么突然就出城坠马了?”


    “这个暂时不清楚,”苏小郎摇头,“只是方才这样听人说。东家,咱们……”


    “时候还早,先不回家,去看看吧。”明月当即调转马头。


    日后少不得跟娄旭打交道,今儿没听说就罢了,既然听说,就不好装聋作哑。


    主从三人拎着补品被请进门的瞬间,明月不禁有一点恍惚。回首过往,曾经小县城的七品官她高攀不起,如今大府城的七品官家,她竟可以以客人的身份堂堂正正被请进去……


    邢夫人亲自接待了明月,“这几日家中有些乱,气味也不好闻,难为江老板费心跑一趟。”


    “嗨,谁没吃过药怎得?这算什么?”明月问,“娄大人这几日可好?大夫怎么说?”


    终究男女有别,她不好表现得太过牵挂,面子上过得去就完了。


    “在里面呢。”邢夫人领她进去,果见娄旭吊着一条腿躺在床上哼哼。


    床边小桌上放着正冒热气的药汤,黑漆漆的,新鲜的药味不断升腾,跟空气中残留的药膏味道混在一处,有点熏。


    方才明月来时,便有小厮、丫头一路从外门通报至内,娄旭还临时收拾了衣裳,用轻薄的蚕丝被把裸着的伤腿盖起来。


    但断腿着实疼痛,他没法不出声。


    明月深知难受,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方才我去衙门办事,听说此事后吓坏了,好端端的,怎么摔成这样?”


    娄旭既臊得慌,又有点气,“快别提了,当真不走运……”


    他虽非武官,但有个爱好,喜欢去城外垂钓。


    三天前,娄旭像往常那样带了两个随从出城,结果半路上突然冲出来一只受伤的野猪,把他的马惊着了。马儿立刻人立而起,偏他骑术平平,就此坠马,断了左腿和一根肋骨。


    若非两个随从反应迅速,上前将他拖走,没准儿另一条腿也要被野猪踩一脚。


    这么巧?


    虽然没有证据,但明月隐隐觉得哪里怪怪的。


    那边娄旭气上头,仍喋喋不休,“那草丛里分明就有影晃动,听见动静,反而一溜烟跑了,必是猎户追捕猎物!此等刁民,伤了人就跑,实在可恶!”


    杭州多山多林,城外野兽不少,猎户亦颇多,反正猎物往哪里跑,他们就往哪追,有的几天跑出去百八十里呢,未必就是这附近的人。


    当时两个随从怕逃跑的野猪掉头继续攻击,全程护着娄旭,哪里能分神去抓人!


    野猪跑了,藏在暗处的人也没抓到,半点凭证也无,让娄旭查都没处查,只能自认倒霉。


    他为官多年,还是第一次吃这样的哑巴亏。


    “……这样的事定然不是头一回了!”娄旭咬牙切齿道,“保不齐有多少人因此缠绵病榻,可恶嘶!”


    激动之下,动作大了些,牵扯到断了的肋骨,疼得他眼冒金星。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明月劝慰道,“往好处想,坠马是多么可怕的事,多少人折在这上头,这样已经很好了。”


    邢夫人深以为然,“你不知道,接到信儿时,我那个心啊,阿弥陀佛,人没事就好。”


    心中却不免埋怨,城里那么多大湖小河都不够你钓的?偏往城外僻静处去,这下好了吧?


    这回只是惊马,倘或来日得罪了人呢?说得难听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死了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被发现!


    事情已经过去三天,但娄旭还会做噩梦,总梦见那高高扬起的马蹄和狰狞的野猪头,惊醒时浑身冷汗、心脏狂跳,仿佛下一刻就会炸开。


    唉,说得也是,好歹捡了条命。


    娄旭自己劝了自己一回,心中略略好受了些,又对明月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两个月我大约不会去衙门,凡事都有下头的人将卷宗送来。江老板若有什么事,只管打发人来这里说话。”


    可千万别在自己养伤期间被别人挖了墙角啊!


    郡主娘娘,是我,事情都是我办成的啊!


    明月明白他的意思,回想起初见面时的荒唐,又觉得有些滑稽,“瞧您说的,如今我还有什么事呢?不过是来探望朋友罢了。”


    又同邢夫人说了几句,眼见着娄旭因疼痛流出的冷汗都快擦不迭了,明月这才起身告辞。


    权力啊,仅仅一点余波,便足够叫一个养伤的官员强打精神招待自己。


    出门后,明月沉默着走了许久才问苏小郎,“你也打过猎,此事可有不寻常之处?”


    “打猎受伤是家常便饭,”苏小郎并不在意,甚至还有点轻蔑的幸灾乐祸,“况且他又是个没本事的,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


    活该,当初怎么轻薄东家的,哼!都是报应!


    明月瞅他一眼,没说话。


    回到明园后,明月等人先休息了半日,傍晚估摸着时辰出门,顺利在巡逻路上堵到庞磬。


    看着递过来的地契,庞磬十分惊讶,坚决不受。


    明月便无赖道:“反正地已过过去了,衙门里的人说这样的事再一不可再二,除非您把我绑过去,不过就算绑过去我也不签字!您这会儿不要,回头我也打听着您家,直接送给婶子。”


    一听这句“婶子”,庞磬便无奈道:“当时只是权宜之计……”


    他不是不动心,谁会不喜欢银子呢?


    可当初答应帮忙,本就是对方帮了手下的兄弟们的回礼,若收了地契,岂不又要还礼?没完没了。


    四十多亩肥田,他亲眼见过的,光市价就值二百多两银子,更别提一年两熟的稻田里还能养点鱼和螃蟹什么的,又是几十两的进账,比他的俸禄多多了。


    明月便道:“您听我说完再推辞也不迟,我早闻您侠名,急公好义,十分钦佩,只恨无缘结交。自我搬到这里来,您和一干兄弟们尽心尽力,不怕您恼,我知道您时常接济手下众人,t这些地也有我对他们的心意,您怎么好拒绝呢?


    昨日虽为权宜之计,也是您打心眼儿里未曾轻视我的缘故,您说了一声叔叔,我便认您做叔叔,这是沾了您的光。做侄女的孝敬叔叔婶子有何不可,不是应当应分的吗?若您推辞,便是瞧不起我了……”


    庞磬是个武夫,嘴皮子不伶俐,哪里说得过她?一时间竟不知从哪里反驳,只把脸涨红,“这话好没意思,若我果然瞧你不起,便不会同你搭话!”


    明月不听,又叹了口气,故作忧伤道:“您不知道我的难处,我是亲戚死绝了的孤女,一个人讨生活,好不容易走到今日,其中苦楚当真不足为外人道也。每每逢年过节,看到人家阖家团圆,心中难免艳羡。昨儿本以为老天垂怜,叫我多一门亲戚,欢喜得什么似的。如今看来,竟是我自作多情。说得也是,好歹您是正经的军官,怎会认一个商女做亲戚!罢罢罢,果然是六亲缘浅,天煞的孤星,只当我没说。”


    说完,转身要走。


    这一套连环招打下来,直打得庞磬没了脾气,挠着头啼笑皆非道:“哎呀,你这嘴皮子当真利落得很。”


    话说到这份上,又是有心结交,若自己一味不收,倒像扭捏假清高了。


    “罢罢罢!”庞磬也豁出去了,当即接过地契揣起来,“说来我手头也不宽裕,有了这个,日后接济兄弟们也不至于委屈了家里。”


    顿了顿,又说:“你我也算有缘,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弯弯绕绕的,交朋友贵在交心。自古英雄不问出处,你非凡物,又这样年轻,来日有大造化也未可知,竟是我沾了你的光!既如此,咱们就假戏真做,认了这门亲戚!以后逢年过节,你也不必往别处去,只管到家里来,叔叔婶子虽穷,破屋子倒还有两间!日后若有什么难处,也只管说与我听,再不济还有你婶婶,她着实是个细心爽利人!”


    明月喜笑颜开,打蛇随棍上,“您要这么说的话,我可就当真啦!这就去找人掐算日子,挑个良辰吉日登门拜访。”


    说着,后退半步,正正经经行了个晚辈礼,“叔父在上,请受侄女一拜。还望叔叔先跟婶婶通个气儿,免得我冒然登门惊扰了。”


    庞磬哈哈大笑,伸出蒲扇般的大掌将她托起来,“好好好,既如此,也该正经摆个酒席,将此事过了明路!”


    明月毕竟是个年轻姑娘,还颇有颜色,若什么都不说便密切往来,必会有人说闲话。


    他是个男人倒无妨,小姑娘家家的,可不能坏了名声。


    庞磬是个洒脱人,要么不认,既然认了,便坦然接受。


    此时再看明月,真是越看越喜欢。


    “我只有两个小子,如今得了你这个伶俐的侄女,勉强也算凑个好字!”庞磬笑道。


    “不知两位哥哥现在何处,做何营生?可曾娶妻?登门时我也该一一拜会,不能失了礼数。”明月忙问。


    “哎,那两个不成器,不提也罢。”庞磬摆摆手,还是提了,“一个尚在学中,另一个几年前叫我托人送到老将军手下,只盼着来日能混出个人来!”


    朝廷重文轻武,他们这些武官的日子不好过。原本庞磬夫妻想着,若两个儿子也能科举入仕,正经做个文官就好了。


    奈何书不是什么人都读得进去的,长子读了那些年,为人处世倒还罢了,唯独做文章,写得狗屁不通!只好放弃。


    如今次子虽在上学,但庞磬夫妻几次三番听先生口风,也够呛,来日能中个秀才都算烧高香——


    作者有话说:晚上二更哈!接下来几天我要雄起!!


    第137章


    “……那么些肥田,我自己拿着烫手。”在外巡逻几个时辰,难免沾染尘土,庞磬褪下外袍,一边舀水搓脸一边说,“我看过了,一共四十六亩零五分,咱们留那十六亩五分的零头,余下三十亩地存起来,逢年过节接济兄弟们和长辈们的旧部。”


    四十几亩不算多,但太肥沃,地段也太好,就很惹眼。


    “这话很是。”他浑家卢珍点头,一手抓了手巾给他递过去,“如今各家都有难处,若你一个人得了好处,天长日久的,保不齐哪里就有怨言,坏了往日情分。纵然没有这些龌龊,难不成咱们吃香喝辣,就眼睁睁看着别人受苦不成?”


    庞磬接了手巾擦脸,难掩喜色道:“那地我都细细看过的,咱们这一带一年两熟,一亩地一年少说能有个三四百斤,用心经营的话,还能更多。就照三百五十斤算吧,咱们留的那十几亩哪里吃用得完!对外的三十亩地,一年就是一万斤出头。照一人一天一斤干米算,再配上稻田里的鱼和外面随处可见的笋、菌子,就饿不着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足可养活三十口人呢。”


    多这一笔进账,大家心里就有了盼头,就都肯上心,不怕照看不过来。


    卢珍去倒茶,闻言扭头笑道:“是啊,这就很不少了。况且这么一来,咱们自家不必再掏腰包,又能省一大笔。再算上自留的十几亩产出,也很能攒些钱了。”


    说到攒钱,庞磬心有愧疚,过去抓着她的手说:“唉,这些年跟着我,真是苦了你了。”


    纵然年年有俸禄,可是他总是不忍心下面的人难过,时常接济,虽说不至于家里揭不开锅吧,但这么多年下来,确实没攒下几个大子儿。


    “呸!”卢珍笑着啐了他一口,“冷不丁的说些什么骚话!咱俩打小光屁股蛋时就认识了,我还能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人?若果然在意,也就不嫁了。再说了,我这边长辈难做需要接济时,你不也帮衬么!一家人分什么你我!”


    “夫人,衣裳破了一处。”丫头正在外间收拾庞磬换下来的外袍,发现不妥便出声。


    “又破了?拿来我瞧瞧。”卢珍过去接了细看,“还是这几个地方,不碍事,拿针线笸箩来,我把外头这层拆了,重新贴一层上去就是。”


    习武之人难免切磋,庞磬又常年巡逻,走动频繁,各关节和衣裳下摆处最容易磨损,故而那几处都会提前缝一层布,像现在这样脏了或是破了,都可以单独拆换。


    庞磬也跟过去凑了一眼,“不很厉害,还能再穿几日。”


    行伍中人摔打粗糙惯了,反正又不见什么大人物,况且夜间巡逻,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清,大家都不当回事。


    卢珍白他一眼,“瞧不见也就罢了,既瞧见了,哪有破衣烂衫的道理!叫人瞧见了笑话,只当你没家呢!”


    说话间,已麻利的用小剪子挑开线头,顺着针脚用力一扯,外层磨损的布片便“嗤啦啦”拽下,露出里面未经风雨更深一层的新鲜面料来。


    早有丫头捧了余料来,卢珍比照着旧的剪下一块,对光穿针,低头飞针走线,不一会儿就补好了。


    庞磬在一侧瞧着,只觉妻子安静缝补的样子美极了,心下十分安定。


    不多时,饭菜上桌,卢珍抬头见他直勾勾瞧着自己,不禁莞尔,“傻呆着做什么,快来吃饭!”


    桌上摆了几样家常小菜,却是一盘鲜鱼,一碗油焖笋、一钵炒时蔬,两样小腌菜,另有一盆米粥、两笼包子。


    只夫妻两个,这些足够了。


    夫妻俩相视而笑,又低低说了几句暖烘烘的话,对坐着吃了。


    待洗漱完毕,这才去床边坐下细细打算。


    “赶明儿就往老大那边捎个信儿,就说他多了个妹妹,过几天老二也回来,也得同他们说说,到时候别失了礼数,叫人看笑话。”庞磬说。


    “这个不用你嘱咐,我早想着了。”卢珍正梳头,对着铜镜想了想,“认亲嘛,是喜事一桩,既然要办,就大大方方敞开了办,把咱们两边相熟的亲朋好友都请了来做个见证,借他们的口传出风去,省得来日有人说闲话。”


    正说着,余光瞥见铜镜里照出身后桌上的地契,卢珍又笑,“这回是咱们占便宜,日后可不能亏待了人家。”


    世人常说官商有别,但那是较平级而言。


    殊不知,财可通鬼神!


    只要一个人足够有钱、手眼通天,等闲官员亦要退避三舍。


    偶尔庞磬回来,也常说起巡逻一带的住户,卢珍早知道明月是个年轻有为的商人,一力买下几万t两的园子,平时做着恁大的买卖,往来的非富即贵,真论及亲疏远近,哪里轮得到自家这么个芝麻绿豆大点的小官!


    可偏偏投了脾气,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次日卢珍果然亲自写信,先托人连带几件新衣裳送去给在外的长子,又打发人去城里捎信,叫正在进学的次子抽空带媳妇回来趟。


    接到信的庞猛不敢耽搁,次日才下学便匆匆带着妻子和儿子家来。


    卢珍见孙儿生得虎头虎脑,便知儿媳妇用心了,十分夸赞,又叫他们坐下说话,将这几日的事情娓娓道来。


    她知道两个儿子都没什么心眼儿,便提前同庞磬商议统一口风,只说原本两家长辈确实是亲戚来着,奈何当年因故走散了,断了往来,不曾想机缘巧合之下论长辈,已经又续上了。


    庞猛眨巴眨巴眼,一拍大腿,憨憨笑道:“果然是好事,这么说来,我有妹子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媳妇也是个憨的,跟着笑,“妹子这几年一定受苦了,怎不接来家里住?”


    卢珍:“……咳,她如今做了一番事业……”


    今时今日,接了人来咱家住才算受苦呢!


    小两口齐齐哦了声,马上就不追究了。


    反正爹娘都认了,还能有错儿?


    卢珍又嘱咐说:“过几日家里摆席,你们都回来,虽说她是个爽朗的姑娘,但头回见面,也不好失了礼数。”


    庞猛便毛遂自荐道:“妹子没来过咱家,不如我一早去接了她来,又便宜又亲近,走一路就混熟了。”


    “有你爹呢,你着什么急!”卢珍瞪他一眼,“就你这着三不着两的样子,还接人呢!”


    庞猛被骂了也不恼,嘿嘿直乐,“可惜大哥他们一时见不到。”


    “一家子骨肉,早晚能见,急什么。”卢珍逗弄着小孙子,头也不抬道。


    被热议中的“失散的亲戚”正像模像样地拨弄琴弦,跟对面的春枝说,要给她加担子。


    琴这种多弦的乐器极好,哪怕不会演奏,随手拨弄几下也不会太难听。


    “加担子?”正低头临字帖的春枝一怔,“什么担子?”


    明月笑道:“如今莲笙渐渐练出来,日常迎来送往、年节时候的各家走动也都熟了,可以接过去,你这样的人才却每月只负责往固县送货、接款,太暴殄天物了些!”


    说得春枝也笑了,“前儿我还教导莲笙呢,才偷懒几天就给你抓着。不过,眼下我能做什么呢?”


    明园有莲笙看着,酒楼有香兰管着,染坊那边是七娘,包的两座山是高大娘……


    “染坊附近的地皮文书下来了,马上就可以着手盖房子。”明月道,“之前我说要建织坊的事你忘了?”


    春枝恍然大悟,“哦,自然没忘,不过这不是还没建嘛!”


    所以我也不算偷懒嘛!


    “别人家的大管事忙着篡权,你们倒好,一个个的,叫苦连天。”明月笑骂道,“能者多劳,有我看着,你就别想偷懒。”


    看看扬州卖染料的,都自立门户了!


    说得春枝也笑了,“我哪有那个本事!”


    自立门户多熬人呐!


    两人笑了一回,明月也觉得拨弄琴弦弄得指头疼,便推到一边,拿出纸笔来同春枝划算。


    “那边地皮极大,日后有的施展,不过第一批织工么,约么在三百人左右。”


    “三百人的织坊,”春枝不由心惊,“放眼整个杭州城,也不算小了!”


    江南织坊遍地,但大多是只有几架织机的小作坊,多的也不过如当初的徐掌柜家那般,有十几、几十架,过百的亦寥寥无几,更别提三百架!


    “是啊,大也有大的烦恼。”明月缓缓吐了口气,“眼下高大娘就管着伙房和两座山,来日这些人的衣食也要落在她身上,自然分/身乏术。况且账目、人员之流,本也不是她的长项。


    至于七娘,朱杏是个不管事的,染坊那边现下也有四十几号人,她一个人又管人,又盘账,又要把控出入货,已是极致。若猛然再加三百人,如何使得?”


    只怕立刻就要抱着她哭。


    春枝苦了脸,“三四百人,再加我一个也不成啊!”


    “哎,哪里就要你们事事亲力亲为!”明月失笑,“之前我问过七娘,也冷眼打量过,颇有几个机灵的,到时候你们总抓总管,下面分成几组往细处管。至于新织坊,三百号人呢,总能有几个带头的……对了,还是一个人管一样的好,回头你管人,七娘管货和账目,我尽量每个月都去一次,镇镇场子,也就没什么疏漏了。”


    七娘的好处就是细致、较真,习惯精打细算,又因寻常人家出身,其实并不大擅长管人;


    而春枝在讲究吃穿的马家长大,其实有点大手大脚,最擅长不计成本安排人事,叫她管开销出入并不合适。


    如此安排,正好各取所长、各补所短,又能各自专注,不必分神。


    第138章


    明月仍找之前两度乔迁时的那位风水先生帮忙相看日子。


    两次按日子乔迁后,事业都更上一层楼,总觉得此人很旺她。


    对方捻着山羊须掐算半日,“既是认亲,合着两边属相,九月并没有好日子,最早便是十月初九,再就是十月十六。”


    “那就十月初九吧!”还有大半个月,足够两边准备了,明月当即拍板定下,“届时也请您移步,过去吃杯喜酒!”


    精通风水之人多六亲缘浅,这位先生亦早年丧父丧母,一生无二无女,十分清苦,倒也爱凑热闹,答应得很爽快。


    离开时,苏小郎还说呢,“瞧着越发仙风道骨了,怕不是真有些道行。”


    就是买卖总是不大好的样子。


    “难得也不贪慕虚荣、大肆敛财,”明月敬佩道,“之前我还说想赠他一处新屋子,他竟不肯受,只说已收了问金,过分贪心会惹得祖师爷怪罪……”


    自那之后,明月愈加敬重,逢年过节也派人送些朴素的衣裳和米粮来,那老先生倒不拒绝。


    “这几个月我读书,有一句【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想来便是如此了。”明月颇有感触道。


    天下之大,多有藏龙卧虎之辈,当真怠慢不得。


    这位老先生临水而居,住在城中僻静处,今日明月一行自东南水门坐船来的,出来就能看见莲笙爹在岸边候着。


    “东家,直接回吗?”难得进城一次,他就想给女儿捎爱吃的芝麻糖饼,又恐明月随时出来用船,故而不敢离开,只花了几个铜板的跑腿儿钱,叫了个街面上的小子买回来。


    明月想了想,“先去孤山食肆看看吧。”


    苏小郎闻言瞧了她一眼,没出声。


    姓童的该不会真变心了吧?


    乡试放榜已过十日,竟一点消息也无。纵然他自己不得空,还不能叫身边的人送只言片语出来么?


    在水门排队等候出城时,莲笙爹犹豫再三,将特意多买的那包芝麻糖饼递上来,局促道:“也不知道您爱不爱吃,莲笙,莲笙说年轻姑娘们都爱这个,您别嫌弃……”


    托明月的福,他们一家四口都过上了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千万般的想报答,却无从下手。


    眼见明月日日忙碌,想来没空琢磨这些街头小吃,莲笙爹不免有点近乎胆大妄为的心疼:她比自家闺女也没大多少呢!


    明月一怔,见他粗糙的手都在微微发抖,旋即笑起来,主动上前接过,“多谢费心,正想往嘴巴里放点什么。”


    油纸包刚一打开,浓郁的芝麻香混着麦芽糖的香扑鼻而来,“好香!”


    见她不嫌弃,莲笙爹高兴得脸都红了,亮了,局促去了些,话也多起来,“就,就是吃个香,那伙计说放时候久了就不酥脆了。”


    用芝麻混着麦芽糖浆压出来的鸡蛋大小的薄片,并不比指甲盖厚多少。明月就着船上的清水桶洗了手,拿起一片来吃,果然酥脆可口、唇齿生香!


    她又分给苏小郎和二碗两片,二人皆赞不绝口。


    二碗的眼睛都放光了,还有这种好东西?!回头也买了给娘和夏生尝尝!


    苏小郎冲莲笙爹笑,也往他嘴里塞了片,“别光买了旁人吃,你自己也尝尝。”


    说曹操,曹操到,一行人有吃有说有笑地去了孤山食肆,明月还没进门呢,就跟正伸头张望的食肆老婆婆对了眼。


    老婆婆一见她便欢喜招手,“姑娘,来,快来t呀!有你的信!”


    过去几日,她一直跟老头子嘀咕,说这姑娘可怜,那后生可恶云云,不曾想今儿就有书信来了!


    老头子还不服气,“万一是诀别呢?”


    老婆婆嗤之以鼻,顺手往他身上拍了两把,“你个晦气的老糊涂,若果然心狠,就此去了便是,何必多费唇舌?”


    还有什么比悄无声息的离开更决绝的呢?


    好厚的一封信!


    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明月不禁涌起一点夹杂着急切的好奇,很想知道童琪英到底写了什么。结果一抬眼,就见两位老人家边忙活手中营生,边偷偷往这边瞟一眼,再瞟一眼。


    人上了年纪,难免有点闲。


    明月:“……”


    算了,回去看吧。


    她到底没忍到家,上船后就拆开看了。


    竟是一份童琪英亲手编撰的七弦琴入门手法,图文并茂,附赠一首极短的简单小调,各处难点都清晰地标记出来。


    真正倾诉的信纸只有两张,上以蝇头小字细细说了他这几日的行程,又诚恳地表达了不能亲手教导她弹琴的遗憾,末了还十分亲昵地表达了厌烦和厌倦:“几度欲走,无奈强留”“聒噪如蝇,群鸦乱耳,不如归去……”


    遣词造句十分诙谐,乃至锋利,种种场景跃然纸上,明月几乎立刻就能想象出那些画面,眼中不由泛起笑意。


    苏小郎一直偷眼瞧着,待明月将那两页信纸看了两三遍,终于忍不住酸溜溜道:“他说什么了?”


    “不过是些应酬的话,”明月笑道,“另外,下个月他就会启程北上。”


    “北上?”苏小郎一怔,“要应开春的会试么?”


    若真能中,二十岁的进士可了不得!


    明月摇摇头,“去国子学读书。”


    因这几年频频接触读书人、仕人,明月专程去了解了许多细节,知道举人、进士也分三六九等。


    以进士为例,一甲三人直接授予京官,如无意外,终身无需外放,起点就是多少读书人终生难以企及的终点。


    二甲头名与探花一名之差,却要先熬三年,幸运的,三年后达到同科一甲三人的起点;不走运的,要跌入六部之中轮转……


    至于三甲同进士,就更难了,外放都未必轮的上。


    而童琪英为杭州府第七名,全国共有府城十余座,纵然江南才子众多、文气纵横,想以此进军三鼎甲,也非易事。


    另外,官场中论资排辈尤甚,出身门第只是敲门砖,可步入官场之后,能不能取得官家、上官的信任,委以重任,年龄、资历亦是重中之中。


    举人之前,过分年轻是助力;


    举人之后,过分年轻却可能成为阻力。


    正如卞慈,若非吃了太年轻的亏,何至于终年以码头为家!


    所以在明月看来,童琪英进京求学实属意料之中。


    “可这么一来,您就不能时时同他相会了!”苏小郎急道。


    他心中既有可耻的庆幸,又觉得惋惜,因为他看得出来,至少目前为止,童琪英待东家是真心的。


    倘或真去了京城,隔着天南海北,那边又有那么多达官显贵,他一个名门出身的年轻未婚举人,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有童老头儿严防死守,近在咫尺又如何?”明月啧了声,照样看得见,吃不着!


    反倒是离开杭州老巢,童老头儿鞭长莫及,他们行事更肆意些。


    起码她每年都会去京城待一阵子!


    至于童琪英会不会变心?


    老实讲,明月没什么太大的把握。


    京城乃权力中心,饶是她一介小小商贾,初尝滋味后尚欲罢不能,更何况一个注定要步入官场的男人?


    也许他会遇到远比自己更心动的好女子,也许他会在经历某些事情之后,甘愿为曾经不屑一顾的东西折腰……


    “他不是我的傀儡,以今时今日我手中有限的筹码来看,最佳选择就是让他去。”明月轻声道。


    甚至她本人更希望童琪英走得更远、站得更高。


    以他的品性和为人,只要双方没有彻底撕破脸,哪怕来日他移情别恋、为前程折腰,也势必会对明月心怀有愧。


    愧疚无形,却威力巨大,远胜寻常人情。


    傍晚,明月又出来找了庞磬,说十月初九的日子不错,问他们那边行不行。


    庞磬笑道:“这有什么不行的?我出门前你婶婶还看黄历呢,就这么着吧。”


    他身后几个兵既是副手,又是兄弟,见二人说笑间神情不似寻常,面面相觑之下,都有些茫然:


    这是唱的哪一出?


    正嘀咕呢,庞磬转身冲他们招招手,“跟你们说件正经事,这位江老板原是我一个早年走散了的侄女,机缘巧合下认出来,十月初九就要正式办一场认亲宴,到时候你们都去,都去啊!”


    啊?!


    原来如此!


    众人便一窝蜂上前恭喜,又说好话,什么头儿的侄女就是大家的侄女,什么果然都是一家子出来的,当官的当官,发财的发财等等。


    一群人没几个正经读过书的,难免有些语无伦次,但能看得出来,确实都很敬重庞磬这位长官,连带着对明月亦多几分亲近。


    次日,明月先给童琪英写了回信,让二碗送去孤山食肆,自己则在家照着琴谱练琴。


    她对此一窍不通,但童琪英所作册子着实详尽、通俗易懂,连什么音应该用哪根手指以何种姿态按在哪根琴弦的什么位置都细细画出来,一番折腾之后,她竟也断断续续弹了下来。


    转眼到了十月初九,才夜间巡逻结束的庞磬就上门来接明月。


    他是骑马来的,明月便也乘了马车,车内装了许多给庞磬一家人的见面礼。


    此一去,可就算有家了。


    明月罕见地有些紧张,虽然已经提前问过许多次,仍忍不住问庞磬家中各人喜好。


    与此同时,特意换了新衣裳的庞猛早已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往路口瞅,“怎么还不来?”


    这几日他和妻子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个妹妹了,想着她幼年失散,一定受了许多苦,说不得如今还面黄肌瘦……嗯?


    跟着爹来的那辆大马车上下来的神采飞扬的高挑姑娘是谁?——


    作者有话说:抱歉抱歉,晚了,最近卡文很严重,失眠也比较严重,每天三四点钟就爬起来对着电脑扣手,又不想胡乱堆砌,写了很多都不满意,拖到现在……


    第139章


    “这是孝敬叔叔婶婶的,这是给大哥大嫂的,”明月点着搬进来的礼物说,“未曾亲自拜会,也不晓得大哥大嫂喜不喜欢。”


    又指着另一堆对满面无措的庞猛夫妻笑道:“听说二哥尚在读书,便买了些笔墨纸砚,大约能用得到。”


    从庞磬到庞猛,三对夫妻,都是一家四匹缎子,素面、提花各两匹。另外则根据各家的年龄和日常生活配了些:


    庞磬和卢珍夫妻是中年人会用到的补气血的滋补之物;大哥带着家眷在外历练,少不了磕磕碰碰,便送各色跌打损伤的药物。


    庞猛夫妻还年轻,送的是文房四宝和女眷会用到的两件家常首饰。


    “哎呀你这孩子!”卢珍拉着她的手叹道,“自家骨肉,竟这样客气!”


    那边庞猛夫妻面面相觑,都有点不敢收。


    怎么办,新认的妹子比想象中阔气多了!


    光自家这份礼,少说也得几十两吧?


    卢珍身量高大,浓眉大眼,性格也颇豪爽,一点儿也不像本地人,明月很喜欢她。


    “婶婶也说是自家骨肉,做小辈的头回登门,这点又算得了什么?”


    若非考虑到庞磬和卢珍手头不大宽裕,明月至少还要翻两番!


    庞磬也没想到她马车里装了这么多东西,这会儿直挠头,“别的倒罢了,我们都是粗人,那些个绸缎哪里用得到?还是带回去吧,啊。”


    “哪里会用不到?”明月笑着戳穿,“您是八品官,婶婶亦是命妇,是逢年过节不要串门子、赴宴?还是年底不要做新衣裳?您知道的,我就是做这个的,本钱也没几个,何必这会儿客客气气,转脸再外头买去?白花冤枉钱!”


    以庞磬的品级,俸禄中布料的部分也分不到什么好的。


    庞磬无言以对,喃喃道:“到底破费了些。”


    才收了四十多亩地呢,今儿又送这么多东西,净占人家便宜,叫他老脸上臊得慌。


    “正是自家做的才不破费呢,”明月浑不在意道,“不送这个,我也不好空手上门,难不成再去买别的,叫别人挣钱?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卢珍噗嗤笑出声,t拉着她的手看个不住,“哎哟哟这张巧嘴,倒是对了我的脾胃!”


    转头对庞磬道:“得了,休要聒噪,孩子说的有道理,且收下吧,推来让去的,反而伤了情分。”


    料子她大略看过了,比他们日常用的自然好了不少,但颜色、花纹都比较淡雅,不算出格。


    再说了,就算自家不穿,向上送人也使得。


    庞磬这才不说了,又琢磨着抓紧时间把东西给长子送去。


    庞猛夫妻上前谢过,前者看着自家四匹料子中水红色的那匹鹊登枝提花缎,低声对妻子说:“赶明儿你就拿这个裁一身新衣裳。”


    白日大家都忙,故而晌午是自家人先吃一顿家宴,顺便熟悉熟悉,等生疏尽褪,晚间再邀请宾客,届时春枝也会带着七娘来。


    明月没有正经亲人,最亲密最信任的就是她们两个了,不是姐妹,更胜姐妹。


    明月喜欢卢珍,卢珍也颇喜爱她,午饭时挨着坐,说了许多话。


    “我听你似乎有些北地口音,可是常往那边去?”卢珍问道。


    “是,最开始我就是从咱们这里贩了货往北面卖的,一两个月就跑一趟,为此努力学了那边的方言。如今也是每年都往京城走一趟,说起来,客人们也多是北方人。”明月道。


    “果然,”卢珍越发欢喜,“我祖父祖母就是地道北方人,后因故迁居此地,有了我父亲,父亲在本地成亲后有了我,我也算半个北方人呢。”


    “原来如此!”明月笑道,“这就是缘分了。”


    二人皆为女眷,又都对北地颇有感情,聊起天来,竟比同庞磬更契合。


    听明月说起北上经商的几件趣事,卢珍愣是从里面听出许多辛酸,忍不住搂着她摩挲,“唉,很不容易吧。”


    陌生的香味和温柔的空气瞬间将明月包裹住,使她整个人都有些僵硬。


    她相信曾经母亲是抱过她的,但毕竟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久到她已经完全想不起。


    常夫人对她也很好,但是有分寸的好、忘年交的朋友之间的好。常夫人会很慈爱地摸她的手,坐在一边教她练字,但永远不会像现在卢珍一般亲密无间地环抱着她


    明月偷偷地长长地吸了口气,温暖的香味瞬间充斥了肺腑,柔软了她僵硬的四肢。


    她闭上眼睛,短暂地放任自己松弛下来,“有一点,不过都过去了。”


    卢珍轻轻拍拍她的脊背,心想,这哪能过得去呢?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又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可不得自己扛?


    明月不敢贪恋太久,很快便离开卢珍的怀抱,坐直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都这么大了,叫您见笑了。”


    卢珍莞尔,“在长辈眼里,再大也是孩子。”


    顿了顿又问:“说起来,你可有意中人了?”


    意中人?明月心想,也不知算不算得上,左右她看中的,大约都不会娶她为妻,那么也就不算了。


    她摇摇头,“我只想赚钱。”


    毕竟是才认的亲戚,卢珍也不追问,只点点头,“挣钱就很好,手里有银,心里不慌。”


    明月笑了,“您说得对。”


    庞磬与卢珍夫妻都是厢军中层军官的子女,很有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住处同明月在城里的院子差不多,都是两座二进小院打通了,正院庞磬夫妻住,顺便待客,打通的侧院分成两半,给两个儿子住,也算宽敞。


    后来长子带家眷异地赴任,另外半边院子就空下来,兼做客房以及偶尔熟人留宿之用。


    今日宴席就摆在正院。


    庞磬人缘极佳,一声招呼,呼啦啦来了三四桌,再加上明月带来的人,一共五桌,很是热闹。


    庞磬与卢珍亲自带明月挨桌介绍,明月一一记在心里。


    一圈转下来,明月心里就有了数:


    夫妻俩人缘不错,但交好的多是平级乃至下级军官、兵士,今日只为最高的也就是他的上级,从六品将官。


    晚间明月就在原先庞家长子夫妇所在的屋子里休息,卢珍亲自过去帮她铺床,“早几日就拿出被褥晒了,都是新的,怕潮湿,今儿一早我还叫人用熨斗熨过了呢。你试试合不合适,有什么不得劲的地方,只管说。”


    很常见的小巧房舍,打扫得很干净,明月边打量边打下手,又问:“婶婶,叔叔坐承局之位多久了?”


    “有八年了吧,”卢珍不假思索道,“怎么了?”


    “我观叔叔的为人、本事,实在可靠,也该动一动了吧?”明月道。


    今日之后,她与庞家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这份迟来的异姓血缘远比其他关系更牢固,更坚不可摧。


    “武官应以战功起家,可边关不打仗,哪里是那么容易的。”说到此事,卢珍也有些犯愁。


    厢军本就矮禁军一头,只算地方上的杂牌军,日常做的都是诸如修桥铺路、协助运输、养马屯田,乃至为部分高官提供护卫、维持治安等琐碎活儿。


    这样的杂活儿,做好了没功,做不好有过,想升迁?谈何容易!


    若是寻常晚辈,卢珍自不会同他们将这些,但明月不同,那是自打天下的能人,既然这么问,保不齐就有什么想法。


    床铺好了,她领着明月去外间坐下,“今日那位上官你也见到了,三节六礼的,我同你叔叔可是一回没落下,他倒是尽力,却总没个结果。”


    看得出来,两边关系确实不错,那就不是对方拿钱不办事。


    明月问道:“那位可有什么来历,有什么门路?”


    卢珍摇头,“也不过是几代兵户,听说祖上有人在禁军做过小官,能有什么大门路。”


    门路谁不想要?可那东西岂是河中鱼虾,俯拾皆是?


    禁军倒不错,可祖上?小官?


    看那位上官的年纪,他祖上如今只怕都投胎了吧?正所谓人走茶凉,本就不怎么牢靠的人脉自然彻底崩塌。


    现如今,只怕那上官自保已竭尽全力,自然没有余力照应旁人。


    “婶婶,论理儿,我头回登门,不好讲这些,不过……”明月迟疑道。


    “嗨,有话就说,你也是好心,我还能怪你不成?”卢珍拍拍她的手。


    “依我说,您和叔叔都走错门路啦!”明月笑道,见卢珍满面茫然,她继续道,“您想啊,那位既然是叔叔的顶头上司,那么叔叔若要按部就班地升迁,必是顶他的缺!他仍在任上,这如何能成?”


    说得难听点,但凡那位上官有门路、本事,也不至于这么大年纪了还在这里窝着。


    厢军想改入禁军不易,但底层低级军官升迁却并非不可能。


    真是一句惊醒梦中人,卢珍愣在当场,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狠狠一拍巴掌,“是啊!”


    以往他们总想着要同上官搞好关系,时候久了,难免将升官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


    “可我同你叔叔也不认识什么管事的大官,”卢珍为难道,“再说了,似我们这般家世,人家未必愿意见。”


    甚至就连上司的上司,他们也走动过,但因送不起重礼,对方的态度一直淡淡的。就连今日认亲这样的大事,对方不光人不到,就连贺礼都没送。


    “嗨,这世上达官显贵万万千,除了官家深居宫中,其余的,只要想见,哪里有见不到的?”明月胸有成竹道,“杭州官员、衙门多如牛毛,这家不行,咱们换一家就是了!”


    庞磬一家正直、义气有余,然灵活不足,大约同他们祖辈传下来的风气有关。


    卢珍怦然心动。


    谁不喜欢升迁呢?


    庞磬升一级,权力会不会变大暂且不论,起码品级上去了,夫妻二人每年的俸禄就会高一截,自家用也好,孝顺长辈、接济晚辈也罢,都不至于再像以前那般局促。


    就连子孙后代,前途也能更顺一些。


    话虽如此,但具体怎么做?卢珍毫无头绪。


    让才上门的侄女去操持?她丢不起这个人。


    明月却不觉得有什么。


    说得难听点,现在庞磬的品级真的太低了,性子又直,威慑寻常百姓和宵小不在话下,但对明月的未来?可谓毫无帮助。


    一家人都好了才是真好。


    不然万一来日哪边出点什么事,谁救谁还不一定呢。


    她还真有个接触厢军高官的机会!


    新织坊、染坊即将动工,几个月后,织户们就会到来,算上老染坊和高大娘手下那一帮子人,合计人数超过四百,俨然是个小镇的规模。


    之前明月已问过娄旭和蒋书吏,规模如此之大,势必要向衙门报备,将上下一干人等登记t造册。


    另外,为防骚乱,为保安全,按规矩,明月还需要额外交一笔银子,向在附近驻扎的禁军打声招呼。


    第140章


    接下来,明月将有非常多次合理接触杭州知府衙门各级官员以及地方厢军各级军官的机会,而部分公事往来势必会衍生出私人交情,待到那时,明月就能找合适的时机引出庞磬。


    他既为厢军同门,又是明月的叔父,届时两边自然就能接上头了。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拿到朝廷的批文。


    织坊已经在建了,如果批文出了岔子,来年就得重新找销路,到手的利润也未必能有卖给朝廷多……


    这几日明月时常在家练琴,老楚头过来凑热闹听了两回,一味叫好,还抽空给她做了一架黑漆螺钿的精致琴床,顿时将这张平平无奇的入门琴衬得灰头土脸。


    听说文人雅士抚琴必焚香,春枝也跟着凑趣,买了一只鹤衔芝的名家所制铜香炉来放着。


    莲笙见了,亦亲手编了一张菱花苇席挂在窗前,配一只青灰色的敞口大粗陶瓶,略插两支蓬松的洁白芦苇,颇有野趣。


    明月越发无奈,指着那张灰突突的琴道:“你们自己看,这像话吗?”


    摆设比琴都值钱,简直像买椟还珠了嘛!


    一个两个瞎凑热闹,弄得她都不好意思偷懒了!


    只好硬着头皮学下去!


    大约是初学者,又无名师在侧的缘故,明月有几处的力道总拿捏不好,不慎将一根弦给弄断了。


    明月傻眼。


    看着挺结实,怎么就断了呢?


    她尚不会换琴弦,说不得要送回琴行修。


    “明儿一早我就送过去,”苏小郎道,“不会耽搁您用的。”


    想着那琴行距离娄旭家不远,明月决定亲自走一趟,次日先将琴送往琴行,转头就去探望了娄旭。


    秋意正浓,明月到时,邢夫人正料理廊下几盆金灿灿的胖头菊花,听说她来,忙叫了水净手,又换衣裳,命人预备点心迎接。


    “贸然登门,真是抱歉,没耽搁您的正事吧?”明月道,“因故路过,一时兴起来瞧瞧夫人您和娄大人,顺便问问他伤势如何了,要不要另寻名医神药。”


    “江老板费心了,上回送的补品还没吃完呢,”邢夫人笑,“一切都好。”


    明月并不擅长赏花,也实在没有多少闲工夫琢磨,故而多年下来,也只认识几样常见的品种,对上邢夫人这几盆,当真两眼一抹黑。


    不过那菊花枝干挺拔茁壮,花头硕大饱满,丝丝缕缕的细花瓣俱都支棱着,明月便真诚赞道:“长得真好,可见夫人用心。”


    对爱花之人而言,夸她的花和夸亲生骨肉也没什么分别。


    邢夫人果然欢喜,饶是口中谦逊,眼中得色却遮掩不住,“过奖了,胡乱弄着玩,打发时辰罢了。快请进。”


    娄旭看起来比上次好多了,已能拄着拐略略下地走两步,免去躺在床上衣衫不整被人探视的尴尬。


    不过仍不好久立,二人相互问候过便在桌边坐下了。


    两人的交情应该深厚不到屡屡探望的地步,他马上猜出明月的来意,主动开口说:“眼下户部的批文虽未下发,但应当不会有问题。”


    “哦?”他是个有经验的,这话顿时给明月吃了半颗定心丸,“怎么说?”


    “历来来年的开销都要本年十一月之前弄好,若户部决定驳回,需得留出这边重新选供货商的空,最迟十月上旬就该有消息了。”娄旭胸有成竹道,“眼下已是十月十二,依旧没有动静,你说呢?”


    除非利益瓜葛,否则朝廷很少过分干扰地方衙门的决定,尤其是买布这种在朝中大员看来无足轻重的事,只要曹官、通判和知府三人一线通过,基本不会有问题。


    有他这句话,明月就安心多了。


    “大人虽久卧,然我瞧着气色极佳,想来不日就能痊愈。”明月笑道,“定是夫人用心之故。”


    邢夫人到底如何,她并不清楚,不过应该没有落井下石吧,否则娄旭绝对不会这样滋润。


    邢夫人微微笑了笑,没说话,倒是娄旭罕见地升起一点愧疚之心。


    纵然外面有千般好,对自己不离不弃的,终究还是发妻啊。


    娄旭此人,明月打心底里瞧不上,但邢夫人能屈能伸,她却很佩服。


    离开之前,明月还邀请邢夫人去她家赏枫叶。


    杭州一带群山连绵、枫树颇多,要十月下旬开始出色,十一月中旬则是赏枫的最佳时期。【注】


    邢夫人没有推辞。


    明月虽为商户,但背后有大靠山,况且行事爽朗洒脱,也颇合她的脾胃,哪怕不为娄旭,多这么个朋友也没有坏处。


    告别了娄旭夫妇,时候也差不多了,明月便去琴行取琴。


    “江姑娘?”


    明月才下马,一只脚正要往琴行里迈,就听斜后方街上传来久违的声音。


    扭头看时,一架马车方擦肩而过,童琪英正挑开车帘往外瞧,眼中满是偶遇的喜意。


    马车迅速刹住,在青石板路上拖出两条长长的引子,不等随从从车后面取出脚凳,童琪英便自己掀帘子跳下地。


    “童公子,好久不见!”再见他,明月亦是欢喜。


    方才自己背对街面,童琪英却能仅凭匆匆一瞥的背影就认出来,更立刻上前打招呼,说明他非常渴望见到自己。


    这无疑是个好讯号。


    “六十三天。”童琪英走上前来。


    他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开口却都化为一句,“你还好吗?”


    六十三天……他还真一天天数着么?


    最后一次见面是八月初九的凌晨,明月去送考,之后两人便仅通过几次书信,维系着贫瘠的纸面交流。


    时光固然可以冲散很多东西,但亦有许多情分会因稀缺而显得弥足珍贵。


    “我很好,你看上去也不坏。”明月认真打量他几眼。


    入秋了,童琪英穿了件颇有厚度的墨绿色缎面交领长袍,仅在领口、袖口和下摆处用银色混同色墨绿丝线勾勒出几片细细的竹叶,腰间悬挂同纹路的荷包,十分飘逸,越发衬得他白净高洁、玉树临风。


    两个多月未见,他似乎又高了一点,神态亦成熟许多,但举止间的温润和热情却依旧未变。


    苏小郎却在一边暗自腹诽,说什么六十三天不见,好似度日如年一般,可我看你小子面庞红润,过得也不坏嘛。


    “少爷,”跟来的随从眼见童琪英大有深入交谈的趋势,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提醒,“今日……”


    童琪英这身并不似家常穿戴,明月就猜到他今日有聚会,“有正事你就先去吧,误了不好。”


    不能深入交谈固然遗憾,可焉知浅尝辄止不会更叫人抓心挠肺?


    “没什么好不好的,”童琪英面上笑容不变,随意瞥了车轮一眼,“不巧车子坏了。”


    话音刚落,另一个随从已经沉默着上前,一脚将车轮内的两根轮辐踢断。


    轮辐连接车轴和车轮,数量虽多,却缺一不可,如今断了两根,无法完美承重,走不了多远车轮便会偏移、变形。


    今日聚会之地在正城北,自此地坐车也要半个时辰,自是去不成了。


    童琪英满意地收回视线。


    自原先那个告密的艄公悄无声息消失之后,他身边的人就越发言听计从了,他很喜欢。


    明月和苏小郎、二碗目瞪口呆,还能这样的?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童琪英上前两步站到明月身边,朝琴行内望了一眼,“可是琴出了什么问题?”


    “哦。”明月回神,懊恼道,“我照着你写的琴谱苦练许久,奈何有许多细微之处不得其法,不小心将一根琴弦弄断,另有两根弦似乎也有些不准了,今儿特意送来叫人家瞧瞧。”


    听她说照着自己写的琴谱苦练,童琪英的眼睛飞快地亮了下,漾起一点名为欢喜的愉悦之色,“是我的不是,没伤着手吧?”


    “没有,是我自己学艺不精,”明月失笑,“你愿意点播我一个外行人已算积德了!哪里来的不是?”


    “凡事最忌讳不从一而终,”童琪英正色道,似乎话里有话,“我一时兴起说要教你弹琴,却未能信守承诺,自然有不是。”


    他说得这般诚恳,就连苏小郎也无法再行指责。


    “介意我一起看看么?”童琪英解释说,“你练了许久,或许那琴已经不大相配了。”


    明月下意识往马车那边瞟了一眼,见两名随从亦岿然不动t,一副打定主意不走的样子,点点头,“也好,你在这上头原比我懂些。”


    童琪英周身便洋溢起了暖意,仿佛当下不是什么日益凛冽的秋日,而是寒冰初化的初春。


    这些日子的应酬实在太多了些,他早已厌倦,有心去寻明月说话,又恐自己离开杭州之后,祖父私下里找她不痛快……


    但今天在外遇上了,自然是缘分,是老天都不忍他们分离太久,特作此安排。


    两个随从对视一眼,心中百感交集。


    抛开身份论,江老板与自家少爷年纪相当,又聊得来,人又聪慧能干,生得么,也体面,着实是良配。


    奈何……唉!


    官员家眷不得大肆经商,偏偏江老板又以此发家,还这样倔强、有主意……


    世道如此,老太爷又头一个不愿意,只怕是难!


    断掉的琴弦已重新安好,松掉的两根也紧了,琴行的伙计还顺手帮忙保养了琴身。


    明月上手试了试,童琪英顺手纠正了几处指法,让她再弹,自己则边踱步,边细看琴行内的其他琴。


    明月现在只会弹童琪英谱的那一首小短调,没什么复杂的技巧,不一会儿就弹完了,“怎么样,有进步吧?”


    反正她觉得自己挺厉害的。


    就在不久之前,她甚至连几根琴弦和宫商角徵羽都对不上呢!


    “极好。”童琪英笑赞,又俯身在手边几张琴上轻轻拨弄,铮铮有声。


    他迅速选定其中两张,朝明月招招手,示意她过来试一试。


    明月照做,顿时“咦”了一声。


    嗯?感觉,不太一样!


    一旁的琴行伙计才要解释,童琪英就冲他摆摆手,继而鼓励明月道:“不妨再弹一遍。”


    “好!”明月从未觉得弹琴如此有趣。


    分明都是七根琴弦,怎么手感竟大为不同?音色亦有区别。


    霍,我现在竟能分得出音色好坏了!


    真是不可思议!


    明月兴致勃勃地将两张琴都试了一遍,眼睛亮闪闪的,指着其中一张说:“似乎更顺手些。”


    童琪英点点头,跟来的随从便熟练地上前付账。


    明月知道他不缺这些,也不推辞,美滋滋收下,“多谢多谢,我是不是很厉害了?”


    童琪英忍俊不禁,“是。”


    以初学者而言,确实很厉害。


    “你很聪明,又用心,进步极快,旧琴的音色和手感已无法支撑,若要继续精进,换琴是最好的。”他耐心解释道。


    “原来如此!”明月恍然大悟,“难怪之前我偶尔觉得哪里缺点什么,远不似平时听旁人弹得动听。”


    再次开张的伙计乐得合不拢嘴,美滋滋帮忙将两张琴都包起来。


    新买的琴要贵一些,他还主动送了一只琴囊。


    “什么时候启程?”明月问。


    童琪英沉默片刻才老实回答,“下月初二。”


    他是举人,可以请文书走官道进京,但因一去三载,要带的行李很多。再加上祖父和父亲吩咐的要带给各路亲朋好友并远近长辈们的年礼,到京城少说也得一个月。


    国子监正月十八开学,各衙门腊月二十五封印,他必须赶在这之前安顿下来。


    “哦?”明月点点头,“来年入学之前,住在哪儿呢?”


    童琪英没能从她脸上看到任何情绪波动,失望、不舍,统统没有。


    她甚至都不想挽留一下么?


    这可是三年呀!


    他固然知道她是个很冷静的人,明知挽留无用,何必多此一举?


    可……他还是想听。


    明月想了下,突然歪头看着他,明亮的眼底闪动着狡黠,“我大约会比你早几日抵京,可以登门拜访么?”


    抵京?


    登门拜访?


    什么意思?


    童琪英突然有点晕乎乎的,“你,你不必为了……”


    明月笑起来,“傻子,我才不是为了你。我有要紧的朋友和客人在京城呢,每年最少都要去一趟,顺便,顺便!”


    顺便?


    童琪英终于被感染,忍不住跟着笑起来,“顺便就很好。”


    他忽然有些扭曲而卑劣的快意。


    祖父总觉得杭州与京城相去千里之遥,自己只要离开,就能断了“孽缘”,万万没想到……


    明月和童琪英并肩往琴行外走,还没到门口呢,就见苏小郎和二碗都齐刷刷盯着街对面。


    听见她过来,苏小郎率先回头,“东家……”


    明月顺着二碗的目光向对面望去,恰对上面无表情在街边喝茶的卞慈。


    苏小郎低声道:“方才他路过,老远瞧见您的马就停下了,还盯着童家的马车看,我们问好也不理,就在对面猫着……”


    “怎么了?”见明月神色有异,童琪英问了句,抬头看见对面的卞慈,“卞大人。”


    之前西湖边的端午龙舟赛上,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卞慈的目光在他和明月身上转来转去,良久,倏尔笑了声,“江老板,童公子,真好雅兴。”


    童琪英直觉这话不对,皱皱眉,维持着风度回道:“卞大人在此地饮茶,兴致也不差。”


    明月大大方方翻了个白眼,然后问童琪英,“等会儿你要去哪里?”


    童琪英又看了卞慈一眼,有点不放心,“你要回家么,我送你回去。”


    总觉得对方是来找麻烦的。


    “也好,”事情办完了,明月也想回去休息,顺便熟悉下新琴,“不过车没问题吗?”


    可别走到一半散架了。


    “让他们再去雇一辆就是。”童琪英轻描淡写道。


    话音刚落,其中一名随从已转身往车马行去了。


    童琪英脚下挪了挪位置,巧妙地将自己横在明月和卞慈中间,低声道:“不如先去别处歇歇脚。”


    对面那位卞大人活像一只水鬼,湿漉漉、阴恻恻的。


    明月才要开口,就听对面的卞慈幽幽道:“老朋友许久不见,不坐下来喝杯茶么?”


    他在码头见过春枝几次,旁敲侧击问她近来做什么,春枝总说她很忙。


    呵呵,忙?


    果然是忙,忙着同别的男人逛琴行!


    她什么时候多了个弹琴的癖好?


    “卞大人,”童琪英婉拒,“我们稍后要去用饭,饭前恐不宜饮茶。”


    莫不是要在茶水里下毒?


    我们?


    还我们?!


    卞慈在心中冷笑连连,叫得好生亲昵!


    “行了行了!”明月觉得浑身不得劲,干脆利落地打破这诡异的气氛。


    她先对童琪英说:“你着急的话不妨先行,光天化日之下,他也不能怎么样我;不着急的话可以找个地方略等等,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童琪英微微睁大了眼睛,压低声音道:“可是他……”


    至少今时今日,着实来者不善呐!


    他的眼睛本来就不小,睁大后就显得圆溜溜的,格外清亮。


    明月短促的乐了下,“无妨。”


    简单粗暴地安排完童琪英,明月也不管他是走是留,直接去卞慈对面的凳子上大马金刀地坐下,开门见山道:“不是散伙了吗?”


    又做这副哀怨姿态给谁看?


    搞得好像我对不起你一样!


    “买卖散伙而已,”卞慈磨牙,“我可没说以后都不做朋友!”


    说散就散,半点旧情不念,真是好狠的心啊!


    嗯?这是憋了多久才憋出来的理由?


    对一名商人而言,买卖散伙跟绝交有什么分别!


    明月乐了。


    她一笑,卞慈似乎也不那么绷着了,气氛为之一松。


    童琪英默默地在隔壁那张桌边坐下,苏小郎犹豫了下,叫了一壶清水。


    这位估摸着腔子里都要倒沫子了,很不必再喝茶。


    茶博士:“……真就一壶清水啊?”


    看着穿戴,不像差钱啊?


    苏小郎:“……茶钱照付。”


    “好嘞!”茶博士痛快道。


    他还想帮忙,被苏小郎直接连茶壶抢走了,主动过去帮童琪英倒上。


    童琪英瞧他一眼,低低道:“多谢。”


    苏小郎看他的眼中就带了点同情。


    童琪英喝了口没滋没味的温水,迟疑片刻,低声问:“他们认识很久了么?”


    看上去比跟自己在一处时更随性、更舒展。


    呃,这可叫我怎么说呢?苏小郎强忍着没挠头,含糊道:“做买卖么,难免同水司衙门打交道。”


    做买卖,童琪英默默地计算起来,她似乎几年前就开始做买卖了,他们那时就认识了么?


    果然比自己久多了。


    认识到自己是后来的,童琪英不免有点失落。


    再看明月,还跟卞慈说得有来有往。


    “坠马风险极高,”明月忽道,“其实你本不必……”


    “江老板的话我听不懂。”卞慈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


    泡太久了,有些苦,茶汤颜色也不好看。


    “你这么说就是承认了。”明月啼笑皆非道。


    依照他的性子,若不是他干的t,哪里忍得了这口气。


    他们这样的人,最受不得被冤枉了。


    卞慈没否认。


    些微小事而已,他不想狗子一样巴巴儿冲出来邀功,可她是个很聪明的姑娘,一定会发现甚么蛛丝马迹,所以他也不会否认。


    “终究太冒险了些。”明月不是很赞同。


    当初说想弄死娄旭和红莺,固然有几分真心在,但大多还是气话。


    娄旭再不济也是朝廷在册的官员,一旦殒命,上面必然追究。


    现在的她也好,卞慈也罢,未必能全身而退。


    “不会有问题。”卞慈却道。


    他算好了的。


    那一带都是松散的土路,石头并不多,哪怕连着数日未曾下雨,地面也不坚硬,人跌下去最多摔断骨头。


    娄旭骑术不佳,品级又低,骑的马也是胆小的中下等马,这种马个头偏矮小、体重亦轻,受惊后会本能逃窜,几乎不可能拖拽骑手或是掉头踩踏。


    当然,倘或老天也不帮着娄旭,让地上突然多出一块石头之类的硬物,而他又偏偏不走运的摔破了头;


    抑或是摔断的肋骨插进肺脏内……那就是天意。


    结果证明,他的计划没有错。


    “娄旭不会死的。”卞慈轻声道。


    娄旭一死,固然解恨,但朝廷势必会委派新官接任,如今户部批文未下,明月迄今为止的谋算很可能会功亏一篑,需要从头再来。


    继任曹官究竟是何种德行,是不是一定比娄旭强,都无法预料。


    相反的,只让娄旭受皮肉之苦,算官员养病,那么娄旭依旧会在这个位子上坐着。如今他已低头,至少能保证往后几年的友好关系的,无论是对卞慈本人还是明月,都很有利——


    作者有话说:【注】中国古代历法和现代历法不一样,阴历阳历、农历公历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