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各处都查看仔细了,且忙完这几天,只要一切妥当,东家自有重赏!”
梁鱼带着人和狗群四处巡逻,遇见人就反复叮嘱,丝毫不敢大意。
今儿是七月二十八,吕德昌出海用的五千匹布,还有下月初三要交给官府的一万三千五百六十八匹都得了,眼下都整整齐齐码在仓库里,分门别类放着。
至于染坊那边做的霞染,跟这边不是一座山头,放在另外的仓库里。
这几天不光没怎么下雨,甚至还难得的出了几天大日头,空气干爽清净,可把染坊那边高兴坏了。
不过有利就有弊,天气偏干、布匹易燃,梁鱼等人压力格外大。
尤其交货之前的这几日,众人恨不得觉都不睡,眼皮不眨一下地看着,唯恐哪里出了纰漏,坏了大事。
太阳慢慢落到山后面去了,细细一弯弦月斜挂在天上,衬着倦鸟扑簌簌归林的声音,静谧而幽远。
来杭州几年,梁鱼已经对着山头了如指掌,闭着眼睛都能精准说出方位所在。此刻她脚下踩着软绵绵的草地,口鼻间弥漫着林木混杂新鲜布匹特有的气味,说不出的安心。
又是一天即将过去,可她仍不敢放松警惕。
夜幕降临,才是考验的开始。
一切都很正常,直到脚边的狗子突然停住脚步,歪起毛茸茸的大脑袋朝某个方向嗅了几下。
“汪汪!”
头犬毫无征兆地狂吠起来,紧接着另两条犬也跟着狂叫不止。
“不好!”
是库房【注】的方向,梁鱼心里一咯噔,立刻带头往那边策马而去。
怎么回事?!
很快便有了答案:
漆黑的夜幕下,橙红色的火苗骤然升起!
“起火了!”同行的护卫惊道。
莫说寻常百姓,就连朝廷官兵也是“望火生畏”。
“少说话,准备救火!”该死的,哪里来的火,不是说再三强调要小心了吗?守仓库的人都死绝了?梁鱼牙关紧咬,双腿发力,狠狠夹住马腹,马儿立刻发足狂奔,转眼就越过山脊,远远看到了火光笼罩下的库房。
“怎么会这样!”
正常来说,纵然是起火也该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从刚才狗子闻到烟味到梁鱼等人赶到,不过几息,就算火没被扑灭,也该得到了控制,可现在?
库房的四面墙壁都在燃烧,远远望去,整座库房都似成了火场!高温催动下的干裂声源源不绝,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空气中可怖的灼热。
今日在库房轮值的有三人,梁鱼带人赶到时,三人明显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望来的眼神中混杂着惊慌、恐惧和难以置信。
其中一个手里还搬着木桶,另外两人则已惊恐地将木桶丢在地上,对梁鱼失声道:“油,水里有油!”
“油?!”梁鱼翻身下马,发现她们的额发和衣角都有被火燎过的痕迹。
最稳重的那人也已经有些结巴了,“方才火势分明没有这么大的,我们按照以前演练的泼了水,可,可火球突然就炸开了!”
仓库乃重中之重,负责把守的人隔三差五就要反复演习,学习应对各种灾害,其中救火正是演练最多,最熟练的。
她们的每一步都没有错。
紧跟着梁鱼来的夏生也问了另一个库房看守,“照明用的灯笼距离库房足有一丈多远,就算被带倒了、打翻了也不可能殃及库房,到底是哪里来的火源!”
最初的火苗哪里来的?水里的油哪来的?
“先别说了,赶紧掘土灭火!”原因可以事后追究,当务之急是尽快灭火,梁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排兵布阵,“你赶紧去水车那边看看,有没有干净水可用!你们快去找铁锨、锄头,快!”
说话间,梁鱼已经朝天连射三支响箭。
这是众人约定的最紧急的讯号,看到的所有人都会冲、第一时间过来集结,就连在附近驻扎的厢军也会尽快赶来支援。
但厢军驻地到这里至少也要一刻钟,等他们过来……
众人立刻分头行动,今日的库房看守头目一边拼命掘地挖土一边说着诡异之处,“梁管事,一定是有人蓄意纵火啊!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可也不知怎么了,有两个灯笼突然轰一下炸开了!火球似的蹿起来好高,有几片被点着的碎纸、灯笼骨架,不知怎么崩开特别远,碰着那个仓库的墙,呼哧一下就着了。我们不敢怠慢,立刻从水缸取水来灭活,怎知竟是火上浇油啊……”
几人脸上湿漉漉的,也不只是急出的t眼泪,还是被烤出的油汗。
他们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分明每个步骤都没有错的呀。
“别说话,”火势渐大,浓烟滚滚,梁鱼叫众人取下随身携带的水囊,撕下衣摆打湿了蒙在脸上,“吸入太多烟气会死的!”
见众人面上难掩惶恐,梁鱼又安抚道:“放心,东家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只要咱们尽心,一定会有好结果!快,救火!”
派去查看水车的人很快提着水桶回来,沮丧且愤怒地说:“河上游被人倒了火油,这是想把咱们一窝端了啊!”
水桶中的水面剧烈晃动着,在火光照耀下泛出不详的彩色纹路。
“该死,该死!”夏生双眼赤红,“我去抓了他们来!”
她好不容易才在这里安家,有了极好的同伴,极好的差事,极好的东家,怎能眼睁睁看着歹人将这一切毁掉!
“站住!”梁鱼喝道,“对方蓄谋已久,敌暗我明,如今得手,他们还会傻傻的杵在原地等你去杀吗?”
“可!”夏生气急,却也知道她说的有道理。
各处的灯陆续亮起来,那是看见信号的人们从睡梦中爬起来救火。
有工具的用工具,实在没有工具的就蹲下用手刨地,用衣襟兜住沙土往墙上泼。
可墙壁是竖着的,沙土泼上去,来不及阻断火源便会跌落,灭火效果并不理想。
“梁管事,墙上必然被人泼了油,”一个距离最近的护卫被火势逼退,滚滚而来的浓烟呛得她咳嗽几声,“这几日天干,晚间风又大,挡不住了,等熬到咱们灭火,里面的货也都烤糊了,扒墙吧!”
火当然会熄灭,可单看里面的货熬不熬得住。
丝绸易燃,哪怕不直接接触火源,只要温度够高,布料也会被烤焦乃至引燃。
可说来容易做来难,墙也不是能随便扒的,且不说布料最怕烧,一个弄不好,库房坍塌就全毁了。
“破墙!”梁鱼努力分辨着风向,寻找最合适的位置尝试突破。
她指着一处墙壁,招呼众人,“来人,先集中往这里撒土,控制住火势后破墙,来几个不怕死的同我进去抢货,能抢多少是多少!”
里面足足有两万匹布呢,光本钱就要六七万两。
那都是别人定好了的,如若烧毁就得按照市价赔,届时就不是翻一番能解决的了。
“七管事……”
“别拦我!”
“东家……”看着匆匆赶来的明月,梁鱼满面苦涩,“是我的错,我没看好场子。”
白天还好好的场子,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明月的脑袋都木了,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在做梦,魂魄游离在外,盲目地看着熟悉的人在面目全非的土地上收拾残局。
梁鱼带人拼命抢出来的货正堆在一旁,对比总数,也只是九牛一毛。
负责这一带巡逻的厢军也来了,一正一副两位头领正帮忙整顿,并追查火源。
不知过了多久,明月没有起伏的声音响起,“你有什么错?”
“我没……”
梁鱼还要自责,明月却已一脚一脚踩在化为乌有的心血上走过来,木然道,“你反应及时,排布有序,能做的该做的都做了,还冒死进去抢货。你告诉我,你有什么错?”
丝绸生前极为美丽,可大火过后却都和普通垃圾没什么分别,黑漆漆一片,有股淡淡的焦香味。混在此情此景中,尤为怪异。
明月慢慢走进还散发着余温的库房里,看着脚下厚重的灰烬。
她几乎不忍心再看,却还是忍不住蹲下去,用手拨开,露出里面一层又一层的焦黑。
许多堆叠整齐的布匹还维持着烧焦前的形态,仔细看时,甚至能看清上面的纹理,可一碰就碎。
“东家,别看了……”苏小郎跟在后面,心疼得要命。
彻骨的寒意混着愤怒和无力回天的颓然,化为一条冰冷的毒蛇,将明月由内而外紧紧束缚,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的五脏六腑,她几乎喘不过气。
城外的山里本就有风,又多草木,风助火势,又有火油,岂是人力可控的?
七娘红着眼眶上前,说了另一个坏消息:前头织坊也被人放了火。
但是那边晚间没有人,只有织机和织机上没织完的部分布匹,大家怕是调虎离山之计,并不敢擅离职守,最终还是选择集中力量抢救库房。
“到最后库房实在失守了,我们的人才去的织坊,”七娘抹了抹眼角,心疼的五脏六腑都在哆嗦,“好歹还抢出来百来台能用的织机……”
库房几乎全军覆没。
一群人拼了命也只抢出来几千匹,但大部分都不完整,要么表层被烧被烫,要么染上了浓浓的烟呛气,无法正常交货。
真正完好无损的,可能只有几百匹。
明月仿佛被割成两半,一半被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充斥着,另一半却仔仔细细听着陆陆续续报上来的坏消息,同时还在划算着抢出来的布料,是要贱卖出去还是怎样。
有味道的好办,抖开用风狠狠吹几日,再过过香薰就完了,实在不行还可以留下自用……
“江老板,”负责这一带治安的厢军头领彭璐按刀而来,先饱含同情的叹了口气才说,“那灯笼里应该是被人事先放置了小油罐,油罐封口,待灯笼燃烧到够热,油罐就会炸开。至于水里的油,我派人去上游看过了,确实发现了很多被遗弃的陶罐,罐子里残留的确认是油,但去的时候人已经跑了,火油也淌得差不多。”
他向后伸手,随从就递上来一只湿漉漉的深色陶罐,“你看,这些罐子就是本地随处可见的粗陶罐,一文钱就能买一个,而本地的窑厂之多,丝毫不逊色于织户。另外,对方很警惕,罐子里的油也有好几种,想必是怕大量采买漏了形迹,所以通过各种途径拼凑来的。”
总而言之,想查明真相,很难!
见明月没说话,彭璐抹一把满是黑灰的脸,委婉道:“江老板可曾与人结怨?”
如此大费周章,如此丧心病狂,除了报复,不作他想。
很多案子就是这样,想通过正经流程破案几乎不可能,但却未必不知道凶手:如果没有证据,如果没有明确的由头,那么就只需要看事发后谁是最大的受益者就行了。
尤其是经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每年因为利益纠葛而造成的大小案件就不计其数,特别是明月乃近几年强势崛起的新贵,她得意,势必就会有人失意。
明月的眼珠缓缓动了下,声音有些沙哑,“还要辛苦您查下去。”
能不能查到是一回事,查不查,是另一回事。
彭璐点头,“应该的。”
说完,又忍不住安慰道:“古人云,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银子没了还能赚,人没事就好,好事多磨嘛!”
自从认识以来,明月素来慷慨,且又有娄旭和升了官的庞磬从中穿针引线,彭璐对明月印象很不错。今日她骤然遭难,彭璐亦深觉可惜。
青山在?
明月环顾四周,目之所及皆为焦土,不禁苦笑一声,“叫您费心了,借您吉言。小郎。”
苏小郎要上前招呼,被彭璐抬手止住,“你素日为人如何,兄弟们都记在心里,眼下不要计较这些虚礼。”
烧成这样,且有得赔呢,他怎么好意思再趁火打劫。
明月作了揖,“多谢。”
彭璐点点头,“天快亮了,各处也要巡逻,且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也得回去复命。这么着,我留一半人手在这里帮忙,也防备歹人杀个回马枪,有什么事,只管开口。”
这就是素日殷勤打点的好处了。
明月强打精神,说了一番感激的话,又让苏小郎代送。
“东家,坐坐吧。”二碗搬了一张椅子来。
梁鱼的人来报信时,明月刚刚躺下,如今也是身心俱疲,顺势坐了,长长地吐了口气。
此刻她心中如有热油翻滚,既痛且恨,恨不得现在就冲到怀疑对象家中将其碎尸万段,但现在还不是宣泄情绪的时候。
那么多人都在忙活,也都在暗中观察着她的反应,她还不能倒。
蓄意纵火乃大罪,火烧起来之后一定会失控,稍有不慎就会伤害人命,所以除非深仇大恨,对方一定不会花这么多心思,冒这样大的风险。
其实真凶并不难找:与明记体量相当,有直接利益冲突,甚至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吃了败t仗的……
杭州虽大,但同时满足这几个条件的,想必不会太多。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明月暗暗掐着掌心,用疼痛让自己打起精神,“让七管事、春管事和高大娘过来议事。”
不多时,七娘、春枝和高大娘到了,俱都灰头土脸,“东家。”
“东家,各处收拾得差不多了,您要不要先歇一歇?”七娘道。
“也不差这会儿,”明月想了下说,“眼下有几样最要紧的事,需要你们立刻去办。“
三人闻言,齐齐打起精神,听后分派。
“七娘,你马上盘点损失,按照约定,吕德昌今日午后就回来提货,先看看能挑出多少好的来。还缺多少,都是什么花色的,回头报给我。”
七娘领命而去。
“春枝,”明月看向春枝,“现在各处必然人心浮动,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尽快将不安压下去,尤其是那些织机被烧毁的,我允许你许诺赔偿。另外,让还扛得住的织工带着还完好的织机照常开工,缺的马上列单子,进城找薛掌柜帮忙采买。”
“我知道了!”春枝转头就走,没走出多远,果然就有许多按耐不住的匠人围拢上来。
“高大娘,”明月示意高大娘上前,“今日之事固然有人陷害,但也颇为蹊跷,方才彭大人告诉我说,起火原因是灯笼底部安置的油罐。”
山间空旷,用来照明的灯笼足有半人高,在座底藏匿一只拳头大小的油罐并不算难。
“这边工人们出入都要查看行李,酒水、火油、火药等物品一概不许带上山,”转瞬之间,明月就已经猜到燃料源头,“对方能利用的,大约只有做菜用的食油和灯油。”
高大娘听完,脸刷地白了。
大后方都是她做主,这两样油也是她管着。
片刻后,高大娘抬手就要往自己脸上扇巴掌,被苏小郎眼疾手快地拦住。
“东家!”高大娘羞愧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
“我这么说,不是要怪你,”明月有些累了,“而是要你帮我,与我共度难关。”
“您说!”两人认识不是一天两天,高大娘深知明月为人,用力擦擦眼角,“您说!”
“此事摆明了有内应,但对方要做到这一步也不容易,首先他必须能接触到这两种油,所以才会有机会偷偷克扣攒下来。其次,他还要能够在山中自由行走而不引人怀疑,最要紧的是他有机会接近库房……”
不管是提前在库房墙壁上、水缸里泼油,还是在照明灯笼底部安装油罐,都需要时机。
哪怕损失无可挽回,明月也一定要揪出这个内奸,永绝后患!
她还要问问对方,到底自己哪里对不起他了,竟做出如此丧心病狂恩将仇报的举动来。
不,也许不需要问,无论是什么原因,无论对方有何苦衷,他既然敢做,就必须承担后果。
几乎是立刻,高大娘心中就有了怀疑对象,“伙房的人,一定是伙房的人!”
大后方管杂物的和伙房的人都能接触到油,但只有后者能趁着送饭的机会多次接近库房而不被怀疑!
真该死啊!
伙房可是我的老地盘来着,竟然出了这样吃里爬外的叛徒!
“伙房的人现在可都在?”明月追问。
高大娘惭愧道:“有几个是附近村里来帮忙的,每天做了晚饭就走,清早才会再来。”
如无意外,凶手就在其中。
可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东家一项慷慨,伙房又是油水足的地方,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竟然做这样没良心没王法的事。
“都有什么人,住在哪里你可还记得?”明月示意苏小郎记下来,“另外,要攒够这么多油,绝非一日之功,这两个月来可有谁举止异常,或是家中出了变故的?”
“对对对,”高大娘如梦方醒,“这么说就说得通了。”
不过如今她管的事情多了,并不像以前那样整天呆在伙房里,究竟谁家出了什么事,还真不大清楚。
“东家,我这就召集伙房的人,一定能问明白!”高大娘赌咒发誓道。
“好,就说大家忙了一夜,该做早饭了。”明月想了下,“对了,先以安抚的名义点名,看有谁不在或是受伤的,让二碗陪你去,看是否有人神色有异。”
正经为人处世上,二碗或许不够聪明,不够机灵,但她对他人的情绪变化最为敏感——
作者有话说:【注】:库房,关于放布匹的仓库尺寸,大部分人可能没有概念,在这里统一说一下,宋代市面上流通的包装好的布匹长宽高大约是0.7米长×0.3米宽×0.15米高,这就是带包装的了,总体积就是0.0315立方米。而每个月上供给官府的布匹是13,500匹,算上吕德昌的5000匹,生产出来的数量肯定不可能刚刚好,正常情况下都会有富余四舍五入就照2万匹吧,总体积就是630立方米。630立方米是什么概念呢?古代建筑或者说专用仓库的层高最低最低不会低于三米,就照4米层高吧,一座长20米宽20米高4米的仓库整体容量就有1600立方米,非常非常的绰绰有余。而边长20米是什么概念呢?操场的周长是400米,1/20.
所以做丝绸买卖压货真的很可怕,很可能仓库里肉眼见的没有多少,但其实很可能就已经不知不觉压了几十甚至几百万的货了。
第152章
苏小郎觉得吕德昌很可疑,怎么偏偏他今天要来提货,偏偏昨天晚上就失火。
如果按照提前签的契约文书来算,明月将退还他的所有定金,并且按照市价进行赔偿。也就是说,他不用承担出海的风险和成本就完成了一次只有出海才能获得的巨大利润,好处显而易见。
“东家!”苏小郎算得触目惊心,“要不跟他商议商议,也跟杜通判说,好歹做了一年多将近两年买卖了,让他们通融通融……”
“官员俸禄”买卖中的布匹有很多价格,明月织布的成本是一个,朝廷采买是一个,转手派给各路官吏抵账时,照的却是最高的市价,并且免税。
如果正常交货,明月每匹都能赚约一两一钱;若另外采买了赔银子,每匹就要直接损失二三两!
一出一进,影响不可谓不大。
苏小郎固然不清楚明月这些年到底挣了多少银子,但如今简单算一算便知是个天文数字,怎能不心惊胆战!
仅此一劫,东家这些年的心血便会统统化为乌有。
“是他们放火烧的吗?”明月反问。
苏小郎一僵,没有说话。
他明白明月的意思:
冤枉也好,无处诉苦也罢,那都是你关起门来自家的事,不能如期交货却是事实。商场就是如此无情,你不能因为自己的损失强行要求别人体谅。
明月觉得自己的声音好似从远很远的地方而来,飘忽,透着股不真实。
大家都很忙,却不敢让明月忙,明月觉得所有人看过来的表情,说出来的语气都透着股小心翼翼。
她没有以迎来意料之中的崩溃,反而有种诡异的荒唐感,他们都在怕什么?怕自己跑路?怕承受不住,会一头碰死吗?
还是怜悯……
明月的脑袋有点不受控制了,一会儿空白一片,一会儿又乱哄哄的跑马一样闹起来,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疯狂猜测和情绪。
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抓住她的青筋往外拉,太阳穴从里到外一抽一抽的疼。
给官府的货交不上,势必要赔钱,那么吕德昌呢,他是同谋吗?
此时此刻,明月甚至觉得他是不是同谋都不重要了。
买卖是自己想揽的,契约文书也是自己签的,赔偿的规矩是多少年来道上认定了的。
吕德昌有错吗?
至少表面看来,他什么错都没有。
在找到证据支持明月的猜测之前,无论谁来评判,都是她的过失。
银子,还是银子。
明月用力捏了捏额头,开始盘算即将到来的花费:
大头就是要赔给吕德昌的十五万两,但明月觉得不能一口气交付。
出海贩货,尤其是丝绸、茶叶之流,皆要缴纳重税,另有各方面的消耗、损耗,所以纵然那五千匹布真的能以三十两的价格出售,利润也绝对没有这么多。
当然,道上的规矩不能这么算,可就算原本一切顺利,那十五万两也要交易结束后才能到手……
她想试着t跟吕德昌商议商议,看能不能分开两次,另一半等他出海归来后给。
一半的话,就是七万五千两,中间隔开一个来月,她就可以喘口气,用这笔银子维持运转。
第二件是给官府的。
马上就是中秋节,官员们的月俸较以往更多些,本月该交给官府的布,按照官府采购价格是五万五千七百八十两。
合计十三万零七百八十两。
这只是大头。
织坊里面的织机大部分都是织户带过来的,如今多半被烧毁,这部分窟窿也要她自掏腰包补上。
不能用的一共二百一十七架,每架二两,合计四百三十四两。
另外还有很多蚕农和商户送过来的货尾款还没结,原本是指望这次出手拿回货款给他们的,现在都打了水漂,也要从明月的腰包里出,一共是一万三千余两。
还要花钱雇人重整烧坏的库房和织坊,建造房屋的材料也是一笔开销;
昨晚那么多人在梁鱼的带领下冒死冲入火场抢货,都受了轻重不一的伤,这些人本可以不这么做,既然做了,明月就必须要重重地奖赏。
现在买卖出了差池,绝不能再失去人心。
只要信誉在,就有重来的机会。
她一定要让所有人知道,只要她还有一口吃的,跟着的人就绝对饿不着。
千金买马骨,患难见真情,这些人这次可以冒死帮忙,来日也可能在别的困境中豁出命去护她周全。
所以这笔银子绝对不能省,非但不能省,还要重重地奖赏,公开奖赏。
等莲笙带着银票一到,明月就要把这笔奖励当场发下去!
带头组织参与救火,全程排兵布阵维持大局的梁鱼赏五百两,其余的人根据出力多寡和立功大小,分别有二百到几十两不等的奖金。
除此之外,他们在这期间受的伤、产生的所有费用也全部由明月一力承担。
光这些林林总总加起来就上万两了。
但明月觉得值。
莲笙带人拿着春枝整理好的名册,麻利地发钱,边发边说:“东家记得你们的好,该有的绝对不会少了一分一毫!”
果然人心大定,拿到银子的众人纷纷喜笑颜开,竟不觉得痛了。
而那些没敢跟着干的,这会儿也有些后悔:
早知道……最少的也有几十两呢,都够一家人不吃不喝过好几年了!
发完了银子,莲笙悄悄来回明月,“东家,现银不多了……”
这一二年间,明月大肆买房置地,月前又刚往各处送了中秋节礼,光京城的两份就有一二万,再加上固县的、杭州的,各路官商、亲朋……
剩下的几万,根本不够赔给吕德昌和官府。
另外此次彭璐带领的厢军也帮忙善后,出力不小,自然少不了打点。
还是银子。
明月神色未变,“不要紧,还有。”
这一次,真的要动用书房里的“泰山石”了。
当天下午,吕德昌和回来说进展的彭璐前后脚到了。
彭璐本想回避,却被明月留住,“彭大人若不着急,请留在这里做个见证吧。”
主人家自己都不在意,彭璐自然没话说。
“什么?!都烧没了?江老板,这事可不好开玩笑啊!”听说结果后,吕德昌惊得站了起来。
明月和苏小郎都死死盯着他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丝破绽,但或许是他的演技太出色,又或者是他们的观察力不够,暂时没看出什么。
他似乎真的很惊讶。
“难怪我往这边来的路上就闻到了一股焦糊味儿……”吕德昌喃喃道。
“耽误您的买卖,我很抱歉,不过吕掌柜,我想跟你谈一谈赔偿的细节。”明月开门见山道。
吕德昌瞬间回神,马上警惕起来,“江老板,一码归一码,你的遭遇我确实很同情,但我的损失同样很大,你该不会不想赔了吧?”
明月还没怎么样呢,苏小郎先忍不住道:“吕掌柜这话未免太不中听,我们东家的人品有口皆碑!要不然官府也不会跟我们合作,当初您过来订货,不也冲着这一点吗!”
他说得是实情,且彭璐还在场,吕德昌倒不好怎样。
他干咳一声清清嗓子,“说来听听。”
听说回来才能拿另一半,吕德昌就不大乐意,往返就要一个来月,若等我回来你跑了怎么办?
明月看出他的顾虑,掐着手心,神色不变,声音平缓却有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路,我还不上钱,大不了明园和城里的房子抵给你,彭大人可以做见证。“
房子?吕德昌的神色和缓了些,不过仍旧迟疑道:“可万一……”
万一到时候你不肯搬走呢?
难不成我叫人把你的家当扔出去?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啊。
一旁的彭璐适时开口,“吕老板,人活一世,谁也不能保证自己遇不到难处,我看江老板就很有诚意,何必咄咄逼人呢?”
人家又不是想赖账,你也不急这块银子使,何必呢!
他都这么说了,吕德昌也不好寸步不让,“那行吧,江老板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后天,”明月道,“后天一早,明园静候尊驾。”
书房的“泰山石”是金子铸的,纯度比市面上流通的银锭要高出不少,她需要先去外面换成银子。
分别之前,明月突然喊住吕德昌,“唐兴。”
吕德昌脚步一顿,“什么?”
“唐兴,”明月轻声道,“吕老板认识他吗?”
明月思来想去,嫌疑最大的就是被自己顶了官府买卖的上一任丝绸商,唐兴。
若吕德昌果然参与其中,一定会对这个名字有反应。
吕德昌转身,正对上明月的眼睛。
突如其来的噩耗让她迅速憔悴,但一双眼睛却黑得惊人,亮得惊人。那一双眼眶里仿佛汪着两潭深水,貌似波澜不惊,但深处已然掀起暗流汹涌;又像烧着两团火,压抑地翻滚着,只待时机一到就要喷涌而出,裹挟着愤怒将一切敌人焚烧殆尽……
吕德昌久经商场,此刻也不禁喉头滚动,近乎本能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不妙,要遭!
“你认识他吗?”明月幽幽道。
她看似平静,实则像个被点燃的火药桶,惊人的热量在她体内疯狂积蓄,早已濒临爆炸的边缘。
吕德昌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不自然,“哦,不大熟。怎么了?”
但是明月捕捉到了。
很好。
她不在乎吕德昌究竟为什么要参与,也许是狼狈为奸,也许只是觉得有趣,想不劳而获,但无论如何,他都是凶手之一。
十五万两啊,她跟官府做买卖,一年下来都分不到这么多钱,可现在却要白白拱手送给一头畜生。
吕德昌一走,彭璐就叹了口气,“江老板稍安勿躁,我已将此事报上去了,衙门会尽心查的。”
其实世上的案子大多如此,真凶并不难猜,难办的是证据。
他现在是真怕明月怒气攻心,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送走彭璐后,明月立刻派人进城,约见娄旭和杜斯民。
火灾非同小可,短短一日,娄旭和杜斯民也都知道了,次日齐聚汇芸楼。
“江老板没事吧?哎呀,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啊!”娄旭难得坦诚,“至于供应,此事我真是做不了主,我可以不要,在座的杜通判可以不要,甚至相熟的那几位厢军头领也可以不要,可……”
可这才哪儿跟哪儿啊,还剩下几百几千人呢!
他把两只手掌一拍,摊开,无奈道:“杯水车薪啊。”
心意领了,但是明月也不打算真不给他们,因为确实是杯水车薪,这点钱加起来也就几百两,却要赔上几个大人情,真不合算。
“多谢体谅,然我并无此意。商人无信不立,我当初既然签了文书,就会担起责任,砸锅卖铁也要把这个窟窿堵上。”明月歉然道,“不过这一次可能交不了布了,劳烦您诸多通禀,这次直接给现银。”
杜思民一怔,“江老板,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官员拿到布也会马上当银子花出去,如果能直接拿到银子,还省一道繁琐工序呢,自然更好。
可这么一来,岂不成了赔本买卖?
娄旭与杜斯民对视一眼,“距离交货还有几日,江老板不妨去外面采买一番,省点是点嘛!”
她是此间中人,大批采买肯定比外面便宜。
反正再差也不会比直接赔银子更糟糕了。
明月点头,“我正有此意,不过距离交货只剩几天,仓促之间,恐怕也买t不到太多,故而提前跟两位说一声。”
马上就是中秋,各处各行当都涨价,就算她拜托徐掌柜、薛掌柜等人帮忙采买……能不能买到暂且不提,还真就便宜不到哪里去。
与此同时,由梁鱼和高大娘主持的对于可疑人员的审讯也告一段落。
根据对当日库房守卫的分别询问、统一证词可知,因为库房守卫不得擅离职守,事发前确实有个厨房里帮工的人来送饭。
“那人叫梅英,人很爽利健谈,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干,像是送饭、清扫之类的活计也从不推脱,风雨无阻。往返的次数多了,两边就都熟了,她每每来库房送饭,总喜欢跟守卫们聊天儿,等着守卫们吃完了,一并收拾餐具带回去,所以多待一会儿也没人起疑……”
看守库房的活计非常紧绷且枯燥,守卫们也是真心盼着有人来说说话,打发打发时辰,加上以前从没出过事,也没往别处想。
“当天只有梅英一人来过吗?”明月问。
“是,”梁鱼重重点头,迟疑了下又补充道,“不过东家,那几个守卫也有嫌疑。”
梅英固然可疑,但古往今来监守自盗的事情也屡见不鲜,决不能因为当时她们主动灭火就全然不怀疑。毕竟比起来来回回的梅英,每天都去站岗的守卫们行动起来更方便。
“你说的不错,”明月慢慢地吐了口气,“这个计划太大了,多几个内奸也不奇怪。”
一个重要的依据就是:当晚梅英做完晚饭后就下山回家了,但救火过程中,远处的织坊竟然也慢一步失火!
“那一班守卫之前的是哪几个站岗,问过了吗?”明月想了下,“梅英现在在哪里?”
“还没来得及问,但都住在这里,我也派人看住了,没让下山。”梁鱼说,目前看来,嫌疑最大的就是库房守卫和梅英,她当然不会放过,“梅英一大早也来了,看上去跟往常一样,听说起火很惊讶,暂时看不出什么来。”
肯定有内奸,这点无需怀疑。
但为什么呢?
自己待他们不薄,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定有原因。
明月一边听,一边盘算,“敢这么做,一定豁出去了,寻常问法恐怕问不出什么来。不要等衙门的人了,太慢,你找几个可靠的人,循着这些人的住址去查!”
敢做这种事,必有缘故,就从这些人的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入手,看谁家有异常!
第153章
“东家,”春枝匆匆而来,“薛掌柜和徐掌柜来了,您要见一见吗?”
明月心头一暖,“见吧。”
她们两个肯定想来帮忙。
“天爷啊!”隔着老远,徐掌柜就开始念佛,抓着她上下左右看了许多遍,“今日赶巧了,我进城找她说话,冷不丁听到你这边失火,当真惊得魂飞魄散,还好还好,人没事。”
说完又开始咒骂,什么没良心的王八种子,天打雷劈做这样遭天谴的事,子孙后代都没□□儿云云。
出事至今,这还是明月头一回笑出来,“哎呦。”
薛掌柜收回手,“还能笑出来就好。”
又叹口气,“这才多久?腮帮子肉都没了,可怜见的……”
两人今天来的意思呢,一是确认明月的安危,然后就是送银子。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是虚的,只有银子最实在。
明月感动非常,但深思熟虑后还是拒绝了。
“虽说这买卖是咱们一起合作的,但你们已经出色地完成了自己负责的部分,货交到我手上,我就有责任护它们周全。护不住,就是我失职……”
她们愿意分担,是她们仗义有情,但无论起因为何,货确实是在明月这个环节出了岔子,她没办法毫无负担地接受这份善意。
见徐掌柜还要说话,明月抢先道:“我现在手头还有点银子,我也不是那等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等什么时候真周转不开了,再跟两位姐姐张嘴,到时候姐姐们可别回我。”
她的倔劲儿,薛掌柜和徐掌柜早有体会,见她坚持,也不好再劝,只反复说:“到时候你可别不好意思开口。”
明月笑道:“到时候我也不必开口,只往你们家门口一站,你们就知道要钱的来了……”
说着,三人都笑了。
不要她们的银子,还有第二个原因,明月没说。
她们和明月本人不同,都是有家有室的,上到父母公婆,下到丈夫、儿女,手下也有一大批人要养活,就这么出了钱,没准儿家里有人不愿意。或是哪天突然要用了,得知提前借给她……
当然,也许是明月多虑了,但为人处世不就这么回事儿么?
眼下她虽然困难,也还有房子有地,但凡能想法子自己周转过来,最好就不要接别人的银子。
人生在世,能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兼伙伴殊为不易,哪怕是一点点可能潜在的隐患,明月都必须亲手掐掉。
薛掌柜问:“可有怀疑的对象?”
明月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十有八九就是唐兴那伙人,在我们之前,这份买卖一直是他们几个轮流干着,甚至去岁我在年前宴会上的请帖也是截了他的胡。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恨我理所应当。”
对此,她一直有所防备,比如联合庞磬增加了明园的守卫和巡逻,出入的随身护卫中也多了吴冰夫妻。
甚至只要出门谈买卖,她都只在自家的汇芸楼吃喝,万不得已去别的地方时,能不张嘴就不张嘴。就连路上遇到什么状况,也绝不轻易停车、下车。
为了避免各种意外,苏小郎等四个护卫出了门连口水都不喝。假如出行一天以上,必须要进食,四人人也会轮着错开,并食用不同的菜品……
如此千防万防,也不知暗中挡下了多少毒手,却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唐兴等人竟如此胆大包天。
这个推论跟薛掌柜和徐掌柜在来时的路上想的一样,但关键在于证据。
薛掌柜拧眉道,“姓唐的在本地也算一号人物,还与不少官员往来甚密,证据不足就贸然指证,恐怕会被反咬一口。”
“本地与官员有私交的名人”,他的一举一动势必引人注目,不像对付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薛掌柜说这话也是在委婉地提醒明月要冷静。
越是愤怒的时候越要保持冷静,因为一旦失去理智,人就会变蠢,做出很多破绽百出的事,让人抓住机会一击必杀。
“你的意思我懂,”明月的眼睫抖了抖,“放心好了,我不会那么傻的。”
见过吕德昌之后,她就把吴冰夫妻撒出去了,说不定过几天就能抓到什么蛛丝马迹。
“万一,我是说万一以后我起不来了呢?”明月沉默片刻,轻飘飘丢出一句。
这并非无谓的担心。
火灾发生之后,虽然有银子和言语的安抚,但不少人还是很害怕,一怕明月破产,来日掏不出他们的工钱,二怕明月真惹了什么凶残的人,纵然今日祸害不成,保不齐来日还会继续,万一在水里投毒什么的,就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提出要离开。
大部分人其实并没有什么主见,都像羊群一样懦弱、盲从。别人不做时他也不做,哪怕有好处也不做;而当周围开始有人做时,哪怕没好处,他也会下意识跟着去做。
如果本案迟迟没有结果,再这么下去,哪怕明年她还能接到官府的活儿,恐怕也凑不齐这么多干活的人了。
“怎么会起不来?”薛掌柜杏眼圆睁,“你都还没倒下的,谈什么起不起的来!”
“就是!”徐掌柜嗤之以鼻,故作夸张道,“你该不会想借机和我们散伙吧?你还有房子、有地、有酒楼,还有北边的买卖人脉,怎么就起不来了?”
“要我说那些男人就是太天真了,他们是不是真以为女人在外面表现得柔顺些,就天生懦弱,一点恐吓就会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薛掌柜冷笑连连,“做买卖与人相争,便是从虎口里夺食,莫说今儿只是烧了作坊、仓库,就是明儿把咱们自己住的宅子烧了又如何?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怕什么!”
明月忽然觉得很安心。
还好,这些年她的努力没有白费,世上固然有恶人,但同样有真心换真心。
织坊那边的事情大致已经捋清了,接下来就是找证据,明月待在那边无济于事,八月初三就正式搬回明园,开始筹措银子、善后。
陆陆t续续有接到消息的熟人来看望,但明月实在太累了,哪怕知道这些人是好心,也实在没有精力再去接待。正好卢珍和庞磬夫妻怕她想不开,过来陪伴,明月便委托二人代为接待。
两边是过了明路的正经亲戚,小辈有事无暇分/身,长辈待客亦是正理。
绣姑等人倒罢了,只是中间可能夹着一个卞慈,品级在庞磬之上,两边又不熟,恐怕庞磬不好处置,明月便特地强调无论谁来了都不见,不管谁给的钱也都不要收。
原本庞磬还不知道她嘱咐这句是什么意思,结果这天接待完卞慈之后什么都明白了,私底下忍不住跟卢珍嘀咕,“我看那位卞指挥使对咱们明月倒有几分真心的样子。”
卢珍不以为意,“月亮花一般的年纪,又是这样的本事和品性,有人倾心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庞磬一砸吧嘴儿,嘿嘿笑道:“这倒也是。”
顿了顿又说:“刚才你没见,他虽年纪不大,但好大的气派。”
听说自己是明月的叔父,对方明显收敛很多,对他倒是很客气。
卢珍失笑,“瞧你这样,好歹也是从六品的官儿了。”
“哎,”庞磬摆摆手,“我虽是个粗人,也有自知之明。且不说一个文官一个武官,本不能一概而论,单五品和六品就是天壤之别。”
五品是个非常微妙的分水岭,已经不仅仅是努力就能跨越的,中年时能过了就过了,过不了,一辈子也就过不了了。
他活了大半辈子才机缘巧合认了这门好亲戚,明月帮着穿针引线才叫他跻身六品,再往上只怕是难,即便有幸,大约这辈子也就到五品止步。
可卞慈不同,他才二十来岁就已经担任副指挥使,身居高位,大权在握,前途不可限量。
如果没有明月提前吩咐,这么个人物拿出东西来要留下,庞磬还真不方便拒绝。
“方才我看他拿出一个信封,大约是银票,让我依着月亮的意思给拒了,他倒也没说什么。”
庞磬不大能看懂明月和卞慈之间的相处方式,说不关心吧,二话不说就带着银票来了;说关心吧,听说明月不想见,他也不苦苦纠缠,点点头就走了。
卢珍赞赏道,“咱们月亮有骨气。”
哪怕彼此都有情意,到底是未婚男女,若收下对方的银子,哪怕来日还上了,终究欠了人情,恐怕婚后就要低一头。
他们这正经的叔叔婶婶还没死呢,哪里轮得到外人插手。
就算没有多少家底儿,卖房子卖地也能把孩子养活了。
这两天卢珍都陪明月住在明园,庞磬有空就过来,倒是把庞猛夫妻二人撂在家里闪得慌。
庞猛的媳妇生性腼腆,不好意思开口,庞猛却无所顾忌,知道消息就闹着要来给妹妹出气,被卢珍一巴掌扇倒了。
“你去了那有什么用?还多吃几碗干饭,净添乱,在家里好好呆着!万一有什么事儿,让你爹回来叫你跑腿儿!”
庞猛捂着脑门不服气,“我妹子都差点让人给烧死了,我就不能去看看?”
卢珍直接给气笑了,“放什么屁,她还没怎么样呢,你去了倒能把人气死!”
说完卢珍就包袱款款的走了。
如今她在这边,庞磬倒也安心,只是不便留宿,又同媳妇说了两句话就要回家。
“哎你等等,”卢珍叫住他,“月亮是个有主意的,我瞧她倒不大用咱们担心,你也别光回去一味的干活,得空去衙门里催催,这也几天了,那边到底查得怎么样?也该有个章程。”
“你不说这事我还差点忘了,”庞磬一拍脑门,“明儿一早就去!”
以前家里没怎么惹上官司,而且当初这事儿是彭璐帮忙递上去的,两边也算熟人,就没大在意。如今想来事发也三五日了,怎么连个信儿都没有呢?
第154章
据吴冰夫妻跟踪发现,吕昌德确实去见了唐兴。
“没想到那厮那么沉不住气,”吴冰不屑道,“当日从织坊离开时便心不在焉的,在家憋了两日,便忍不住鬼鬼祟祟去了唐家。”
他竟还知道避开人,可见心中有鬼,但那点藏匿功夫对上吴冰夫妻,什么都不是!
吕昌德对此事定非一无所知,但极有可能不知道全部计划,所以才会对这个结果感到真心实意的震惊,以至于忍不住要去找唐兴对峙。
“你来这里干什么!”
当日唐兴正和冯欢饮酒作乐,得知吕德昌到来,怫然作色。
吕德昌面色难看,随手扯开冯欢身边的歌姬一屁股坐下,端起酒杯来连灌下肚,喘着粗气说:“你之前可没说……”
话没说完,唐兴大喝一声,“都滚出去!”
众丫头、小厮并歌姬都吓了一跳,不敢吱声,立刻缩着脖子退场。
吕德昌也被唐兴一声吼惊了一哆嗦,旋即冷笑道:“好啊好啊,你少在这里指桑骂槐,耍这威风给谁看?如今人都走了,我且问你,之前你说的发大财就是这个?你怎敢如此胆大包天!”
虽然四下没有外人,但吕德昌还是本能地压低声音,心惊肉跳道:“纵火可是大罪,一不小心是要死人的!”
唐兴致若罔闻,慢条斯理地吃菜,仿佛被质问的不是他一般。
倒是一旁的冯欢反问一嘴,“你有证据吗?污蔑也是罪。”
而且,不是没死人吗?
“你……”吕德昌语塞。
若一开始就知道要放火,他说什么也不会参与的。
“没证据你说个屁,又在这里装什么烂好人!”冯欢嗤笑出声,言辞尖锐,“分明是你自己想贪便宜发大财,人家一说就巴巴的凑上来,如今又在这里装什么无辜?既是横财,能有什么好手段?你也不是雏儿,敢说事先你一点猜测都没有?”
吕德常被他问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喃喃着说不出话来。
天下没有白吃的米饭,他自然有过疑心:若果然有天大的好处,唐兴会拱手送给自己吗?
可……足足十五万两白银啊,白给的!他疯了才不要!这边白赚一笔,回头出海再赚一笔,一年就是二三十万。
所以对方一诅咒发誓说绝不会牵连到他,吕德昌就自动忽略了所有可疑之处,开始起我欺骗……
“别多想了,我的哥哥,”冯欢笑得猖狂,三言两语将吕德昌的虚伪撕碎,“你就是共犯,是同谋,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大哥莫说二哥,你占了最大的好处,有什么资格来这里质问?
“我不是!”吕德昌矢口否认,“我不知情!”
唐兴眼中满是鄙夷,轻飘飘丢出两个字,将他刺得鲜血直流,“谁信?”
换成你自己处在江明月的位置,你相信吗?
甚至,现在的你自己信吗?
吕德昌的脊梁骤然弯曲下去,仿佛精气神都被抽走了。
他确实看出江明月起了疑心,所以越想越怕,忍不住跑来找唐兴对峙。
仿佛只要这么做了,期间的一切因果就都落不到他身上,可以心安了。
“她只怕是猜到了,还找我问了你的名字。”吕德昌桌下的大腿开始抖,面皮紧绷道。
“很意外吗?”唐兴的表现确实出乎吕德昌的意外,他简直肆无忌惮。
吕德昌傻眼,“你猜到了?”
猜到了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吃喝,不赶紧做什么补救一下?
唐兴内心实在瞧不上吕德昌的德行,既想占便宜又不愿担风险,一点不顺就自乱阵脚。
就这点胆量,还敢跑海运?
不过是有个好爹罢了,老子留下好江山,偏偏竟还有几个衷心的管事辅佐!
“江明月一介年轻女流就创下如今的家业,她的脑子只怕好用得很,若这点事情都猜不出来,算我高估她了。”
他固然憎恶江明月,但却不会否认她的能力。谁也不是傻子,打从一开始,唐兴就没指望能瞒天过海。
可知道了又如何。
她有证据吗?
这世上哑巴吃黄连的事多着呢!
“可江明月的叔父乃六品军官,那边负责防卫的彭璐对她亦十分亲厚,还甘愿为她作保,”吕德昌忧心忡忡,“听说这案子已经报上去,在查了。”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官府肯查,还怕查不出来吗?
一旦水落石出,自己又与唐兴有瓜葛,怕不是……
“吕兄啊,吕兄,你如此胆小,怎能成大事!”冯欢不屑道,“衙门接管是应该的,可接管归接管,你放眼看看,这古往今来的无头公案还少吗?”
管是一回事,能查得出又是另一回事。
他喝了一杯酒,邪笑着对吕德昌说,“你且看着吧,官府不会管的。”
“怎么可能t?”吕德昌惊讶道,“那江明月亦非等闲之辈,听说她背后有京中的大靠山,怎么可能忍下这个哑巴亏!”
冯欢和唐兴相视而笑,笑而不语,留下吕德昌一人猜谜。
靠山又怎样?左不过是哪个官儿,远在京城鞭长莫及。
况且黄文本好歹也是四品知府,朝中亦有人脉,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指手画脚的!
或许黄文本畏惧江明月的靠山,但他对保住乌乌纱的渴望一定能战胜这份畏惧。
“什么?不查!?”
过于荒诞的结果让庞磬几乎叫出来。
“哎呦我的哥哥,”娄旭差点跳起来捂他的嘴,“我同你说这些担了天大的干系,你可低声些吧!”
庞磬本人和知府衙门的人不熟,不过之前因明月之故,也同娄旭见过几回,便直接来找了他。
结果对方却隐晦地表示,此事可能不太妙,因为黄文本并没有多少用心查办的意思。
庞磬努力压下火气,“可这摆明了就是有人蓄意纵火,怎么不能查呢?他们一日不查,我大侄女那边就一日不好破土动工,难不成就一直这样拖延下去?”
库房和织坊几乎全被烧毁,但江明月并未立刻着手重建,就是担心如果后期衙门的人来彻查现场,会损坏证据。
虽说所有人都知道留不下什么,但万一呢?
万一衙门的人以她自己破坏了案发现场为由,胡乱结案呢?
可千算万算,没算到衙门竟然想直接撂挑子!
娄旭左看右看,索性同他前后脚出了衙门,胡乱找了家街头茶馆细说,“办案最讲究铁证,可什么案子证据最少?纵火!但凡有点什么,全烧得精光!况且你们又没抓着现行,光手头那点东西,怎么查,大海捞针不过如此!”
庞磬急道:“可谁做的不是一清二楚么?”
就这点事还用查?
娄旭失笑,摆摆手,耐着性子解释说:“事情不是这么办的,证据,证据啊。倘或因怀疑就随意拿人,还不乱了套?还要衙门作甚!”
庞磬愤愤地往桌上锤了一把,恨声道:“我看有了衙门也没什么两样!”
“慎言!慎言啊!”娄旭险些跳起来,惊出一头冷汗,“当心隔墙有耳。”
这些武官的做派啊,真叫人吃不消。
沉默半日,庞磬不死心地问:“真就一点指望都没了?”
娄旭正色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啊,只说很难。”
办案讲究人证物证俱在,可这起纵火案只有几个甚至没法作为直接证据的破陶罐,里头装的油都随水飘走了,怎么查?
就算有怀疑对象又如何?就算真的抓到行凶者又如何?如此腌臜事,唐兴绝不可能亲自下场,只要他们不指认唐兴,他还是可以全身而退!
正因明白这种种难处,黄文本才如此踟蹰。
如此复杂的案件,别说黄文本剩下的一年多任期,只怕再来个三年五载也未必能钉死了。
黄文本素来畏首畏尾,之前就曾因任上有积案未破而遭弹劾,肯定要“吃一堑长一智”的:比起久久未破的案件,当然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案子的好。
说得难听点,本地一名富商家里失火发生意外,可比一名富商下手戕害另一名好听多了!
眼下江明月手底下好歹没死人,就算倒了,也只是损失一家税收,可若将本地搅动个天翻地覆,损失的可就不是一处了。
要知道官员政绩评定,税收是重中之重。
况且中秋在即,各处官员亦往来频繁,若这个当口传出去有人在黄文本治下公然纵火,岂非他治下无能、未教化百姓之过?!
这样的结果,庞磬都不知该怎么跟明月开口。
然明月心思何其细腻,几次见庞磬神色间有些不妥,便隐隐猜到端倪,“可是黄文本推脱?”
庞磬一惊,有些不忍心,“许是下头的人办事不利之故。”
“您就别瞒我了,”明月冷笑道,“上行而下效,衙门里混的,哪个不晓得察言观色?但凡黄文本有心,都不必说出口,自有人麻溜儿去办!”
事发至今快十天了,衙门的人只在最初彭璐上报后去过一回,草草看过就没了下文,到底什么想法,瞎子都猜得出。
“你们新年宴上见过,日常打点也没少了他的,”庞磬不死心,“不如直接去问问。”
难道做人真能这么没良心吗?之前的礼黄文本可没少收啊。
“问是一定要问的,但不是现在。”明月说。
黄文本的态度明摆着的,若她现在去问,就多了几分质问的意味,对方只会恼羞成怒,觉得她不识趣。
民不与官斗,中秋在即,她不能再生波澜。
有一件事庞磬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黄文本之前对大侄女客气,肯定知道她在京中有人脉,如今出了事,不维护就罢了,竟连最起码的公正对待都没了!如今他反倒不怕那条人脉了吗?
他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这并不奇怪,”明月垂眸看着已经凉透的茶水,“我出身不好,却能搭上京中贵人,任谁看都是银子开路……”
像黄文本这种不上不下的官员,尤其还能在地方上当个头的,最喜欢自作聪明,揣测上面的心意。在他看来,武阳郡主根本不可能真心喜欢江明月这个人,只是拿她做敛财的工具罢了。
而工具只有在有用的时候主人才喜欢,一旦没用了,谁还留着破烂?
贵人只看结果,从不在意过程,如今明月的买卖毁了,贵人责罚恼火都来不及,怎么可能给她出气?
工具而已,天下多的是想巴结的人,难道贵人还非你江明月不可吗?
一个明摆着要失去靠山的商人而已。
但黄文本还真就低估了她。
至少目前,她江明月在武阳郡主那里的作用,还真就无人可以取代!
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就像往年一样,明月十月中就要启程进京,各处的节礼也不能断。
尤其今年她还需要武阳郡主撑腰,年礼上就更不能寒酸。
这么大的哑巴亏,明月绝不会忍气吞声咽下去的。始作俑者固然可恶,为虎作伥的黄文本同样可恨。
民不与官斗,与黄文本对上的风险极大,必须一击即中,一口气将他压制住。一旦给他反弹的机会,明月将面临灭顶之灾。
银子,她需要银子。
织坊和库房也必须尽快重建,不然断壁残垣摆在那里,织工们看一次就会焦躁一次,日子久了,必然人心涣散,买卖就彻底起不来了。
明月叫了张六郎来,直说要卖房子。
卖房卖地乃大败之相,张六郎只觉得可惜,“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事情早已传开了,大家都知道她现在缺银子,肯定会有很多人跳出来落井下石,这会儿着急出手,一定卖不出好价格。
“不能拖了,”明月道,“我需要尽快拿到银子。”
早一天开工,就能早一天重新进账,这么拖着不是办法。
张六郎无奈,“好吧,那您要卖哪几处呢?”
明月指了几处,张六郎迅速盘算一番,“这几处宅子并铺面地段都不错,若按正常市价,少说也能卖到两万五千两,单看您要多久出手……”
若着急出手,能有个两万就顶天了。
怕只怕别人知道房主是明月,故意拖着!
张六郎万分惋惜地走,结果两天后就兴高采烈跑来跟明月道喜,“江老板,大喜,大喜啊!房子都卖出去了,还是按着市价卖的,比照之前的买价,您还赚了一点呢!”
“这么快?!”明月只觉不可思议,“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啊!”张六郎掏出一沓银票,“瞧,还没来得及去衙门更改房契呢,人家就把银子结了!还直接住进去了!”
嗯?
明月盯着那些银票看了会儿,“买家是谁?”
“姓卞。”
第155章
见明月神色有异,张六郎生怕有什么不妥,“江老板?”
他卖给明月不少房产,可替她卖还是头一回,难免有不周到之处。
“嗯?”明月回神,捏起银票笑笑,“无事。”
卞慈上回没送出去的银票,终究还是兜兜转转到了她手里。
张六郎观察她的神色,似乎不是生气,便委婉道:“可是不喜欢买主?不过如今银货两讫……”
人家还当天就住进去了,总不好再把人撵走吧?
“不要紧。”明月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自己的房子刚放出去,卞慈就接手了,说明他这几日虽没到近前,但一直关注着,既如此,她也不好过分矫情。
卞慈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不过这个价钱他也没吃亏,买卖自愿,就这样吧。
等过一阵子喘t过气来了,再请他出门游玩吧。
八月十三,本该是预备团圆节的日子,明月却要跟吃里爬外的东西对峙,当真窝火。
火灾发生后,梁鱼将库房守卫和在厨房做事的人都细细犁了一遍,还派人往他们各自家中打听细节,最终把梅英提了过来。
然而梅英死活不承认,甚至不惜跪下来苦苦哀求,“东家,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呀,求求您别问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没有证据?”明月俯视着她,眼中满是寒意,“有厨房的人看见过你偷油,当时她们只以为你家里困难,想拿回去给家人做菜用,所以心生怜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替你遮掩。可你家里的饭菜都是你婆婆做的,用的油也都是统一从粮油铺子里买的,并不见你拿油回去,这又怎么说呢?”
梅英身体一僵。
她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是真没想到偷油的事早被人瞧见。
“你男人被人引着染上了赌瘾,欠了大笔赌债,家底子都掏干净了,左邻右舍时常听见你们争吵,还曾有债主上门追债。可是这几个月突然风平浪静,而你每月的月钱有限,家里人也没有正经营生,”明月弯下腰去,抬手拍拍她干瘦的脸,“这笔债到底怎么还上的,还用我继续说吗?”
到了这一步,一般人也就认了,可梅英竟然还是咬着不肯说!
明月捏捏眉心,百思不得其解,“一个赌鬼,究竟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全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守着那么个祸害!
她像在问梅英,又像在问记忆中那个逐渐模糊的人。
她是真的不明白,情爱一事真的那般值得贪恋?母亲是,梅英也是,哪怕那个男人染上赌瘾,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六亲不认,她们竟也甘心当牛做马,还是割舍不下!
“他,他待我很好……”梅英缩在地上,低低道,瞧着有些可怜。
“待你好就是出去赌,任凭你去做犯王法的事?!”明月觉得她简直疯了。
“他不知道!”梅英辩解道。
“你自己信吗?”明月嗤之以鼻,“寻常夫妻能有什么秘密?你在哪里做工,一月几个钱儿,他不知道?有没有本事替他还赌债,他不知道?”
普通人没有大本事,根本不可能一夜暴富,家里突然多了一笔横财,绝不会是正路来的。
他都知道!只是故意装傻!
“他是装傻,而你是真傻!”错把王八当个宝。
被人揭开疮疤的梅英却激动起来,红着眼眶喊道:“您家大业大,何苦逼我一个平头百姓……”
“我家大业大是我自己搏命挣来的,是我应得的。”明月不吃这一套,“有人威胁过你是不是?你怕认了之后我顺藤摸瓜找出真凶,他们会报复你和你的家人,对不对?”
梅英不回答,只是一味的抽噎。
明月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再看她时,又觉得她不可怜,而是可恨了。
“所以就因为我素日对你们太和善、太大方,让你觉得惹不起他们,却惹得起我?”
你觉得自己可怜,觉得你的家人可怜,所以就来祸害我?
我孤身一人来到外地,冒死打拼,我不可怜?
“不……”否认的声音连梅英自己都觉得虚弱。
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明月素来慷慨、不拘小节,别说动手打人,甚至连骂也没有过。反正如今又没有死人,她家大业大的,损失这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个是干正经买卖的年轻姑娘,难不成还真敢对自己喊打喊杀的?
“我绝不会原谅你的,死心吧。”看在同为女人的份儿上,明月给了她最后一次机会,“说出同谋,或是去大堂之上指认真凶。”
梅英因为恐惧而颤抖,却还是拼命摇头。
“这一路走来,有不少人招惹过我,他们没有一个不后悔的,”明月起身来到梅英身边,俯视着她瘦小的身躯,平静的声音中没有一丝怜悯,“从今天起,你和你的家人不会再有一日太平。”
家人?!
梅英猛地抬起头来看她,“您不能……”
“我能。”明月微笑着说。
对上她的眼睛,梅英被里面的寒意冻得哆嗦了下。
她的嘴唇抖动着,有些动摇,但……她不敢。
那些人是真的会杀人的!
但东家,对,东家也是女人,还是个和气的年轻女人,一定只是这么说了吓唬我的,对,一定是的。
梅英的想法一直坚持到她那赌鬼男人被打断手脚扔在家门口,孩子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天,虽然最后被完好无损地送回来……然后她就连滚带爬地冲到明月家中供出了同伙。
说是同伙,梅英自始至终没有承认是自己干的,她甚至都不确定到底有没有同伙,只说曾见那人于某日取走了自己放置的油。
不知道名字不要紧,梁鱼等人重点盘查了那些主动求去的,通过询问他们的室友和日常工作伙伴,将嫌疑最大的那几个和梅英说的对照,最终筛出一个叫吴有田的来。
“他是年初刚从下边村里来的,家境相当普通,但端午前后吧,突然就大方起来。曾经有人撞见他在城中打赏戏子,以他正经干活的月钱,根本开销不起。而且事发之后,他又是头一批主动要求走的,想必是做贼心虚。”
如果单纯看这些或许不足以说明什么,但正常人辞工后马上就会开始找新东家,而吴有田却没有,反而整天在外游手好闲的,好像根本不愁没银子度日。
吴有田,无有田,算来算去,一场空。
明月当即叫人拿了他来,但那混账竟然还想跟明月讲条件,“若想我指认他,你得先把我全家送走,再给我们一笔银子,保证我们的安全。”
明月不怒反笑,“你弄清楚一件事,是你欠我的,现在乖乖按照我说的去做,连还债都不够,还有脸讲条件?”
吴有田听了,把脖子一梗,无赖道:“那我就不干了,有本事你打死我。”
一旁的吴冰夫妻一听,顿时笑出声来,没见过有人提这种要求。
吴有田也好,梅英也罢,这类人都有一个通病,觉得女人心慈手软,加上明月年轻又大方,是个讲道理的人,所以就觉得只要不讲道理、耍无赖,明月就拿他们没办法。
可惜他们既不是七娘,也不是春枝,不知道明月曾经经历过怎样的腥风血雨。
早在十六岁逃家时,她就敢抱着必死的决心同歹人拼杀,多年历练下来,对待敌人,她的心简直比寒冬里的石头还要冷硬。
能用拳脚,何须多费唇舌。
明月向后靠在大圈椅里,朝吴冰夫妻一抬下巴,“嗯。”
夫妻俩阴笑着举步上前,从左右两边将吴有田包围。
“你,你们干什么!”吴有田活像被猛兽盯上的猎物,惊慌失措道,“我告诉你们,你们别动我,杀人是要砍头的。”
多么可笑,分明他先做了犯法的事,这会儿却又同人讲起法来。
总有那么些人不知所谓,你同他讲规矩时,他偏要讲道义;你同他讲道义了,他又开始讲规矩……
明月充耳不闻,喝着茶,平静地欣赏吴冰夫妻将吴有田全身上下能卸的关节全都卸了一遍,然后在他的痛苦哀嚎、涕泪横流中再装回去,再卸下来。
以前明月或许觉得残暴,但这几年见识多了人心险恶,她开始喜欢这种哀嚎。
这惨叫带有某种神奇的魔力,诡异地令她愉悦许多,平静许多。
如此几个来回之后,吴有田便乖乖听话了,嘶哑着喊出几个名字。
但现在明月已经不稀罕他的听话了。
因为那几个名字都是本地的泼皮,明面上跟唐兴没有任何关系,如果她仅凭这点就冲上去告状,结果一定如当年在固县县衙大堂对上胡掌柜,纵然有吴状师在侧也无可奈何。
这么多天下来,明月已经想明白了:
想通过合理合法的渠道将唐兴等人绳之以法无异于痴人说梦,但不要紧,她早就知道凶手是谁,眼下要做的只是清理内部的害虫,然后报复,想尽一切办法报复。
慢慢来,不要急,她还有很多时间。
“把他的舌头割了,卖到西南深山老林里去砍树。”
正经买卖人口是犯法的,但世上多的是见不得光的手段,吴冰夫妻门儿清。
吴有田数次疼得昏死过去,根本听不到自己生不t如死的归宿。
东南两广是什么好地方吗?十万群山,漫漫瘴气,又有无数毒蛇毒虫,运气好的,到了那里人不人鬼不鬼的混三两年再死;运气不好的,一场痢疾就死在半路上了。
简单粗暴地处置完吴有田之后,明月最后一次找到梅英,“你自尽吧。”
梅英傻眼,结结巴巴道:“可,可我都说了……”
我交代了同谋啊!这难道不算戴罪立功吗?!
“就因为一个没什么自制力的蠢货男人,你就敢恩将仇报地纵火,丝毫不考虑多少人会被烧死,又有多少人没了生计。”明月直直看着她,犹如看一只恶心的过街老鼠,“甚至我抓到你时,你还觉得我不够宽宏大量,你凭什么以为说出一个名字就能抹平了?”
这蠢货一辈子都不够赎罪的,死有余辜。
明月绝不容忍背叛。
梅英的脸上血色尽褪,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眼泪哗哗直流。
她真的后悔了。
可,可有什么办法呢?
她男人被债主追杀啊,那些人说过的,要么听话,赌债一笔勾销,要么全家不得好死,她怕啊!
梅英上吊了。
消息很快传到唐兴耳中,他原地愣了片刻,颇觉心惊。
她竟然真的如此心狠手辣,生生把人逼死了!
唐兴突然打了个寒颤。
梅英只是个小角色,或许唐兴根本不知道防火之人姓甚名谁,但明月素来体贴,特意派人去唐家所在的街上说话。
比狠?比玩儿命?
奉陪到底。
但唐兴显然也在暗中行动。
进京之前,娄旭又传来一个坏消息:明年的官府买卖,明月拿不到了,理由是按照规矩,谁也不能连着干两年以上。
谁都知道这是借口,早年唐兴做时,不都是每两年就跟妻弟冯欢、伴当高盛轮番“做东家”,肥水不留外人田么?
怎么到了她就不行了?
“那他打算给谁?”明月问,“唐兴还是冯欢?”
娄旭知道瞒不过她,“唐兴。”
见明月不出声,娄旭还不忘表功,“江老板,我跟杜通判是真尽力了,可本子递上去,终究要知府大人批文,他不同意,咱们也没辙。杜通判这两年预备着调走呢,政绩评优还攥在黄文本手中,实在不宜撕破脸。”
明月本也没指望这两棵墙头草能为了自己跟上司作对,说老实话,娄旭能时时通风报信,已算曾经明月想都不敢想的大赚特赚。
“娄大人放心,”明月郑重道,“我虽非君子,也知知恩图报的道理,来日若能东山再起,必不会忘了两位的情谊。”
“哎,”如愿听到想听的话,娄旭满意了,马上又开始扭捏作态,“都是自己人,我们也是真心佩服江老板的能耐,举手之劳而已,何必说两家话?”
确实是举手之劳,反正被黄文本驳回之后,唐兴要想接手,该送的好处依旧越不过他们俩。
顺水人情借花献佛罢了,何乐而不为?
哪怕事情已成定局,明月也想跟黄文本面谈,结果连续递了两次帖子,对方都以公务繁忙为由推了。
“着实对不住,江老板,连日来我们大人忙于接待各路同僚并总督大人,只怕是不得空的,”门子笑嘻嘻道,“要不,您明儿再来?”
敷衍几乎写在了脸上。
明月往门内看了眼,也笑起来,“好。”
不见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既如此,不必强求,日后咱们各凭本事,生死各有天命,谁也别怪谁心狠。
待马车驶离府衙后街,苏小郎终于忍不住怒道:“那老货当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翻脸如翻书!”
去岁东家的买卖如火如荼,黄文本每每笑脸相迎,怎么,觉得如今东家式微,打算提前割席?
有本事当初你别收礼啊!
还有那门子,去岁老远便笑脸相迎,“江老板”长,“江老板”短的,今儿可倒好,恨不得拿鼻孔看人,什么东西!
伴着苏小郎的骂骂咧咧,明月在心中重新拟定“仇人录”:
排第一的当然是唐兴等人。
哦,不能算第一,至少好几个呢,并列吧。
还有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和稀泥昏官黄文本。
但复仇并不容易。
唐兴不同于梅英和吴有田,他在本地资历比明月深,经营比明月久,各方面的小手段层出不穷,走阳谋,抓不到铁证;走阴谋,现在明月元气大伤,恐无力与之持久抗衡。
明月等不了那么久,也不想在接下来漫长的岁月中身心紧绷,防备着不知什么时候会到来的阴谋诡计。
她需要一点强有力的手段。
离开之前,明月先找了卞慈,开门见山道:“能抓到唐兴的尾巴么?”
卞慈私底下的手段暂且不论,明面上毕竟是个官,还是主管税务财政的官,所以她也不指望对方能直接把唐兴剁了。
但像唐星这种心黑手狠的,发家史肯定不干净,只要深挖,绝对能挖出点什么来,就算最后定不了罪,过个一年半载再把他放出来,到时人心涣散,溃不成军,基业不攻自破。
卞慈还真就想了想,“打乱他的经营和布局不难,难就难在中间还横着一个黄文本。”
虽然转运司和府衙互不相干,但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唐兴好歹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豪商,若卞慈没有切实的证据就做过火,黄文本也有权出面干预。
明月深以为然,眼底划过一抹戾色,“所以我这趟进京,就是要想法子先打掉黄文本。”
就算一时无法罢免,也要让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像黄文本这种人,天性趋利避害、自私自利,一旦因唐兴的所作所为受到牵连,都不必外人出手,他就会率先对唐兴开火。
打掉黄文本?
卞慈听得眼前一亮,不免也有些担忧,“危险吗?”
黄文本好歹官居四品,绝非随随便便就能敲掉的。
“自保为上,”卞慈抿了抿唇,“若无法保证全身而退,不妨回来,你我从长计议。”
“担心我?”明月歪头看着他笑。
卞慈捏了捏她的手,“是。”
“可经商本就如此,如火中取栗,”明月用力闭了闭眼,“对了,还未谢过卞大官人施以援手。”
卞慈知道她说的是买房一事,“谈不上谢不谢的,我也没吃亏。等过几年再卖出去,没准儿还能赚点。”
明月被他逗笑了,“说起来,如今你升了官,倒不必天天去码头站着,也该有个正经窝。”
之前这人住的地方简直不像话,墙头草老高,没一点人气!
卞慈莞尔。
卞慈与黄文本素有积怨,自会尽心,但他毕竟是官身,有些事不方便去做,所以进京前夕,明月单独给苏父派了一项任务:
“你从本地闲汉、泼皮中挑几个信得过的,机灵谨慎的,给我盯死了唐兴、冯欢、高盛和吕德昌,看他们平时喜欢上哪儿,去的时候带多少人、待多久?乘坐什么工具?喜欢吃什么喝什么,爱见什么人,这些都要摸清楚了,越详细越好。”
这俨然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苏父不免有些担忧。
但明月率先打断了他的担忧,“我知道轻重,你只管去做就好,剩下的就不用管了。”
苏家父子为人很好,但骨子里有股侠气,尤其是这个当爹的,但是没关系呀,明月早就准备好了专门干黑活的人选。
苏父知道她误会了,无奈道,“我们爷儿俩既然跟了您,自不会有二心,就算您要我们豁出命去也绝不会有二话,只是担心东家您,来日未必能全身而退。”
谁都不蠢,当初明月能猜到纵火案的幕后真凶,来日官府也能猜到报复背后潜藏的主使。
明月心头一暖,“放心,我有数。”
她会想法子搞掉黄文本,也一定会在黄文本下台之前清除唐兴等一干祸害。
因为黄文本早在敷衍纵火案时就表明了态度:主张没有铁证不能拿人,那么自己处置几个祸害又怎么样呢?
只要不亲自动手杀人,就是没有铁证!
那么接下来明月要做的就是挑动武阳郡主的肝火了。
此举风险极大,若不成,可能粉身碎骨;若成,则自此一路亨通。
从当日被黄文本拒之门外开始,明月就在谋划了,她将所有的步骤和细节都翻来覆去推敲了许多遍,确保纵有变数也能全身而退。
杜斯民做了最后一次顺水人情,依旧送她走官道。
官道平坦顺畅,t明月甚至有闲情逸致在车厢里用文火慢炖香煎豆腐。
看着豆腐锅子的水气将盖子一点点顶得咔咔作响,明月忽然生起一种近乎荒诞的想法:引逗人心和做菜其实颇有相似之处,都要小火慢煨,一步步来。火候不够,宾主都不尽兴;火候大了,则易引火烧身。
雪天赶路很遭罪,但苏小郎发现明月在逼近京城时开始抄录册子,“东家,要不要找个客栈歇两天再写?”
“你别管,”明月写得头也不抬,“要的就是不稳。”
“可您的手都出血了!”看着明月血肉模糊的手指关节,苏小郎恨不得替她疼一疼。
车厢摇晃,想要字迹端正清楚就必须花费比平时更大的力气来握笔,这些天明月一睁眼就开始抄,手指很快就磨起水泡,水泡又被磨烂,露出鲜肉……
有时一抄就是大半天,等她终于能停下来时,手指头都僵住了,笔杆死死粘在血肉之中,需要泡水才能取下来。
就连吴冰夫妻这对狠人,也不禁对明月肃然起敬。
真正的狠人不光要对敌人狠,更要对自己狠。
明月不知道疼吗?
她可太知道了,其实她是个很怕疼的人。
但如果疼痛用对地方,就能换来巨大的难以想象的好处。
就这么坚持了十来天,等抵达开封城外时,明月已然面容憔悴、眼眶深陷,眼中布满血丝,右手连带着右手腕俱都肿胀,执笔的手指关节处的裂口血肉模糊。
但即便如此,明月还是留下几页没抄,一直到了武阳郡主召见当日的进府前才匆匆写完合上。
苏小郎看傻了眼,这么一来,岂不就沾上墨迹了?
可转念一想,这些年东家何曾做过一点无用之事?这么做必有她的道理,自己还是不要多嘴了。
武阳郡主翻看了册子后,果然微微蹙眉。
不必武阳郡主开口,她身边的女官便侧脸看了眼,转头质问明月,“给郡主的东西也这样不当心吗?这几页的字迹竟都晕开了。”
明月像被惊到一样开始请罪。
“这不是原本。”武阳郡主淡淡道。
“是。”明月拼命低着头,看上去简直恨不得要把脑袋扎进胸腔里去。
当然不是原本,原本都在路上被她烧了。
“原本呢?”女官问。
“是……”明月欲言又止,最后一咬牙,身体伏得更低,“是民女办事不利,不小心损毁了。”
武阳郡主放下册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将帕子随手一丢,“你不是这样冒失的人。”
摆明了不信。
明月不敢抬头。
武阳郡主盯着她看了会儿,这才发现她的右臂正在小幅度的哆嗦,“你受伤了?”
“没有。”明月才要缩胳膊,却听上首的武阳郡主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过来。”
明月咬牙爬起,垂着头,慢吞吞走过去。
尚未站稳,武阳郡主便示意女官上前撩起她的衣袖。
“哎呀!”伴着女官一声惊呼,武阳郡主也看到了明月缠着纱布的右手和手腕,几根手指外包裹的纱布上,甚至还有鲜血正在缓缓渗出。
就算有所遮挡,明眼人也能看到那手腕肿得老高。
明月慌忙缩回手,飞快地用格外宽大的衣袖盖好,复又请罪,“污了郡主的眼睛,民女有罪!”
这下就连见多识广的女官都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望向武阳郡主。
“带她下去上药。”武阳郡主丢出一句。
不多时,府医过来回话,“那位姑娘的伤都在手指,手腕亦为过度劳累所致,伤了筋骨,想必是执笔过多……”
武阳郡主轻轻唔了声,又听府医继续道:“只是因伤口反复开裂,未能及时诊治,有些化脓,再这么下去,只怕要留下病症。微臣方才已经开了方子,外敷内用,双管齐下,必能恢复如初。”
女官先看过武阳郡主的神色,然后便让府医下去,复又对武阳郡主说:“这么说,还真是赶出来的。”
见武阳郡主不说话,女官又试探着道:“可那么多册子,非得她一个人抄么?”
可别是苦肉计吧?
武阳郡主懒懒瞥她一眼,“你知道什么。”
那些册子中除了民间百态之外,更有许多杭州乃至两浙路的百官言行,乃至秘闻,岂敢轻易示人?
想必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那丫头才自己上阵。
女官笑道:“郡主慧眼如炬,运筹帷幄,奴婢自然猜不透郡主的心思。”
顿了顿又说:“既这么说,她还算用心,只不知好端端的,原本怎会损毁?”
不是江明月自己干的,那就是别人,到底是什么人胆子这样大,竟然损坏郡主的东西!
武阳郡主也这么想。
是不是苦肉计,她并不在乎,只要明月办事得力即可。
但她绝不允许有人捣乱,哪怕是意外也不行。
稍后明月喝了药,又重新上了药,包扎好后过来谢恩。
武阳郡主并不在意,撑着雪腮看了她一会儿,忽道:“私人恩怨?”
明月将头埋得更低,做出一副被戳中心事的样子,一咬牙,“郡主洞若观火,再瞒不过您的,不过说到底,还是民女不小心。民女在杭州经商,托郡主的鸿福,一切都还顺利,奈何同行是冤家,却惹了旁人眼红,他们见明争不过,竟暗下毒手,放火烧了民女的织坊和仓库……”
听到纵火,就连见惯风浪的武阳郡主也不禁有一丝惊愕。
难不成真是天高皇帝远,地方上的商贾竟这般大胆!
“……别的倒罢了,奈何民女准备献给郡主的几本册子也各自损毁,民女虽拼死进去抢,到底不能示人。因都是几个月来民女一点一滴悉心整理的,有些细节也记不大清楚,只得四处走访,因此进展缓慢……还望郡主恕罪!”明月一口气说完,重新行了大礼,“如此腌臜事,本不敢污了郡主清耳。但郡主为君,郡主有问,民女不得不答,是打是罚,悉听郡主尊便。”
明月这一跪,情真意切。
成败在此一举。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的腰背都开始酸软时,才听到武阳郡主平静道:“起来吧。”
“多谢郡主!”明月悄悄松了口气,狂喜涌上心头。
她分明从武阳郡主的语气中听到一丝赞赏。
果然,明月起身后,武阳郡主便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很懂事。”
她没有推脱责任,因为下头的人办事不利就是无用,任何理由都不行。
她也没有怨天尤人,没有着急告状,而是选择悄悄弥补,这就很好。
武阳郡主喜欢懂事的人。
这个商女虽为乡野出身,但颇聪慧,很合她的心意。
到底是自家亲戚引荐的,果然比外头野路子来的更贴心。
武阳郡主换了个金丝软枕靠着,“纵火案非同小可,可朝中似乎并不见上报。”
结果清楚了,现在,该找缘由了。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江明月为自己办事,那些人却对她下手,岂不就是对自己不敬?而且手段如此恶劣,地方官到底干什么吃的?着实可恶。
明月迟疑了下,“民女也报了案,可知府大人诸事繁忙,实在见不到,而下面的人都说是证据不足。至于为何不上报,民女不懂,想必诸位大人也有难处。”
武阳郡主冷笑一声,“难处,他能有什么难处?左不过是为了头顶上的乌纱罢了。”
单纯的失火和蓄意纵火差太多了,前者是天灾,后者却是人祸,也间接说明了地方官处置不当,导致辖下教化不严,百姓生出恶念。
明月才心头一喜,却听武阳郡主忽问道:“我记得杭州知府叫黄文本,他可知你为我办差?”
明月一凛,隐约从里面听到了一点别样的意味。
论理儿,她与武阳郡主的关系并未过明路,黄文本应该不知道,那么就不算欺君。
可这显然不是明月想要的结果。
但如果如实回禀,说黄文本知道,那么就证明明月在外并不像在武阳郡主面前表现得这样本分低调……
电光火石间,明月已想好说辞,“不敢欺瞒郡主,民女自知身份卑微。从未对外大肆宣扬,但民女年年来京,知府大人亦是一方大员,听说在京中颇有人脉,况且当年霞染横空出世也全仰赖郡主,这些都是瞒不住的……”
言外之意,我没刻意宣扬,但黄文本精明有人脉,自然能查到。
说完好久,明月还能感受t到武阳郡主落在身上的目光,平静的威压下透着探究。
但明月问心无愧。
她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她从未明确地对黄文本说过自己的来路,都是他猜的!
这就够了。
武阳郡主也能猜到一点,明月这番话未必没有水分,但她办事还算周全、忠心,武阳郡主就愿意纵容她这点微不足道的小瑕疵。
“这么说来,黄文本明知你是我的人还敢欺上瞒下。”武阳郡主的语气没有太多变化,但聋子也能听出平静之下酝酿的不悦。
武阳郡主记得几年前黄文本就曾被言官弹劾过,说他以知府之身贸然插手转运司衙门的事,如今竟然还不长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