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并州


    山峦如聚。


    放眼望去,所见皆是一望无际的群山,参差起伏,高耸如云,遮挡天际。投落巨大的阴影,如整齐的切口,横亘原野。


    “我们现如今站在的位置,是平阳郡。”


    苏蘅止拿着简易的羊皮地图地图,指向远处的山脉与河流,广袖盈风,回眸跟谢崚说道,“向西,是吕梁山脉,向东,是太岳山,而两山之间流淌的这条河,名为汾河。”


    “沿着汾河向北,半个月左右,就能抵达并州的首府,晋阳。”


    平阳郡是司州最北边的一个郡,过了司州,就到了并州。


    并州其实离雍州不算远,去年慕容徽哄着大臣们迁都长安的时候,都是擦着并州的边境过。


    慕容徽驱逐氐人后,这伙人曾经迁往并州,占地为王,慕容徽多次派兵清缴,都没能完全将他们剿灭。


    氐族人躲进了山中,落草为寇,故而并州常年匪患,这也是慕容徽不放心谢崚前往并州,必须要大张旗鼓派重兵护送的原因。


    谢崚骑了一天的马,屁股都坐累了,眯了眯眼睛,目光从远山抽离,落在不远处的城池上,“前面就是平阳城?”


    不远处,一座城池拔地而起,夹在群山之中,汾河绕城而过。


    “没错,”苏蘅止看出了她的疲惫,“今夜刚好平阳落脚。”


    慕容徽给沿途各郡县发了十多封密报,告知地方官谢崚即将到来。


    平阳郡守老早就在平阳城外等着了,迎接谢崚和苏蘅止入府,用好酒美食招待。


    平阳郡守是个中年男子,对这位公主殿下毕恭毕敬。


    前面的酬酢还算正常,然而,一番招待过后,他将一个少年领到了谢崚面前。


    少年生得鼻梁高挺,剑眉星目,身姿如松,一副仪表堂堂的模样。


    谢崚缓缓放下酒杯,露出迟疑的神色,看向郡守。


    平阳郡守道:“殿下,此乃吾儿,名叫阿虎。”


    平阳郡守姓陈,他的儿子名叫陈虎,陈虎朝着谢崚躬身行礼,“草民拜见殿下。”


    对于宴会上各种突发事件,谢崚早就见怪不怪了,依然保持微笑问道:“郎君年岁几何?”


    陈虎道:“草民今年刚满二十。”


    谢崚听他自称为草民,奇道:“郎君尚未为官?”


    身为平阳郡守的儿子,再怎么说也是半个贵族出身,这年头,世家贵族往往在孩子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要开始他铺路,互相荐举入仕。


    陈虎道:“三年前母亲仙逝,草民为母守孝三年,一个月前,孝期刚过。”


    这时旁人听见这话,不禁道:“母忧刚过,就刚好遇见殿下到来,这又何曾不是天意?”


    谢崚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凝视着陈虎。


    明明是个样貌俊俏的郎君,却用了个凶猛的名字。


    见谢崚久久无言,平阳郡守只好提议道:“殿下有所不知,并州地界,风土人情和我们这里大不相同,微臣祖籍晋阳,也就是这几年才调来了平原,阿虎也是在晋阳出生长大,熟悉并州情况,殿下若不嫌弃,可以让阿虎随军给您当个仆从,为你牵马。”


    周围平阳郡的属官无不帮郡守附和,众人都目光都围绕在谢崚和陈虎间,很显然,他们献上陈虎是别有用心。


    没有人在意,两人说话的时候,苏蘅止不动声色地喝完了酒,从偏门出去了。


    谢崚应酬完毕后,才发现他不在,问了杏桃,才知道他已经回了房间,一路追着来到了他的卧房。


    郡守为两人安排的房间紧紧只有一墙之隔,谢崚推开他的房门时,见苏蘅止正在屋内翻书。


    烛火落在他莹白无瑕的脸上,好似白玉雕琢,美酒给他脸上染上了一丝绯红,眉心红痣明艳动人。


    “怎么回来了?”谢崚提着裙摆跨过门槛,“我才和别人说了几句话,你就不见了,也不和我说一声,害得我到处找你。”


    苏蘅止说道:“喝多了酒,想出来吹吹风,吹着吹着想到还没有温书,想着我留在那里也没有什么事,所以就先回来了。”


    “殿下找我有事?”


    “温书,温什么书?”


    谢崚好奇地凑到桌上,是一本被打开的《男则》。


    谢崚:“……”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怎么真的看这东西,我不是已经说了不用看了吗?”


    无论是《女则》还是《男则》,在谢崚看来,都是封建糟粕,她是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穿越回来的人,对这些东西嗤之以鼻。


    她爹爱研究这种东西他自己研究也罢,干嘛非要拉上人家苏蘅止!


    当初得知慕容徽修订男德三书送给苏蘅止的时候,她差点被气笑,让苏蘅止别听他的,慕容徽那里她来应付,可苏蘅止似乎没有还是兢兢业业地背书。


    “不行的,”苏蘅止摇摇头,“要是因为这些简单的事情让殿下和陛下起了嫌隙,岂不是我的不是,陛下对我寄予厚望,我不能让陛下失望。”


    谢崚凝视着书案,又看见他在桌上是他刚刚抄录的自己,墨迹尚未干涸。


    “不易怒,不善妒,无娇嗔。”


    反反复复,重复着


    九个字,谢崚心想他不是过目不忘吗,背书轻而易举,何须抄录?就在这时候,谢崚听见身后幽幽声音响起,“殿下最后答应了郡守没有?”


    谢崚愣了片刻,才想起他说的是陈虎的事。


    她回头看着苏蘅止,他连忙低头翻阅《男则》,没有和谢崚对视。


    谢崚一瞬间明白了什么,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却是悄悄朝书案上伸手,握起毛笔冷不丁给了他脑袋一击。


    “殿下?”苏蘅止被敲得有些懵了,一脸疑惑地看向谢崚,呆得有些可怜。


    她执笔指向他,一滴墨溅到了他的鼻尖,“想什么呢,平阳郡守摆明了就是要为他儿子求官的,你以为他真的舍得把他宝贝儿子送给我当侍从?”


    郡守之子给她做侍从,平阳郡守敢说,谢崚可不敢随意使唤。


    老狐狸的弦外之音再明显不过了,可是直到谢崚点破,苏蘅止才似乎茅塞顿开。


    “你不是最聪慧明悟的吗?怎么连这点意思都猜不到?”


    “我……”苏蘅止也不知道,为什么方才宴会上,忽然就变得愚钝,明明可以立刻猜到太守的真实意图,可他那时候脑子里想的却是什么龌蹉的东西?


    他父亲早逝,家族已经没落,他能够成为陪伴在谢崚身边的那个人,不过是因为机缘巧合的婚约,以及青梅竹马的情谊。


    随着年纪增长,他的心也不似从前那般干净。


    曾经他觉得,只要陪着谢崚就好,有婚约在,他始终能够在她心里占据一席之地。至于其他的,他也没有太多的奢望。


    可是看着别的貌美郎君自荐做她的侍从,他的心里一瞬间生出了许多龌蹉。


    ——什么东西,也配接近谢崚!


    想让看他被谢崚拒绝,想要看见他失落的模样。


    可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


    回来时,他不由得反复抄写《男则》,努力让自己的心静下来。


    谢崚托腮盯着苏蘅止的脸看,他向来无欲无求,所以情绪稳定性格内敛,几乎从来没有失控过。被她一逗弄,他原本就绯红的双颊更是娇艳欲滴,生出了令人想啃一口的欲望。


    今天苏蘅止难得小小地闹了一点小脾气,竟然有些许可爱。


    谢崚情不自禁笑了。


    苏蘅止问:“殿下笑什么?”


    谢崚岔开了话题,“今夜宴会,我亲自问过陈虎的兵法,还算过得去,明日带他去考校骑射,若是还行,就暂时塞你军营你当副官。”


    苏蘅止道:“殿下怎么将他塞给我了,你手下不是缺人吗?”


    谢崚缺的,又何止是一个沈川?


    东宫幕僚空虚,谢崚身边匮乏谋士,这一路上还能顺便招揽谋士是再好不过的了。郡守将儿子引荐给她,正好可以弥补谢崚身边人手空缺的不足。


    谢崚心想,这不是怕他胡思乱想嘛。


    她道:“你我本是一体,都是要同去并州,放你那和放我这都是一样的,何况有没有真才实干,还要上了战场才能见真章,我知道蘅止相人的本事不差,你也替我看看,陈虎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到那句“本是一体”,苏蘅止的心颤了颤。


    “我心里有数,会帮殿下看着的。”


    见他还是有些悬心,谢崚深深一叹,伸手按住那个脑袋,“苏蘅止,我告诉你,今后我还会遇到很多人,可是,与我有婚约的,就只有你一个。”


    “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不允许,这样特殊的你,在任何人面前感到自卑。”


    苏蘅止被她按地撞到书案上,那本《男则》被撞到了地上。


    ……


    平阳城休整两日,几人整装再出发,离开了平阳郡,就真正到了并州境内。


    一到并州,谢崚就发觉这里和司州、雍州等地完全不一样。


    不是说风景什么的差异大,而是……这里人烟更为稀少。


    怎么说呢?


    村镇荒芜,几乎见不到成年男子,就连城池也是大门紧闭,出入戒严,路边黄沙漫漫,是不是就能看见被丢弃的白骨和没有完全腐化的尸骸。


    当初,赵国皇子争夺皇位失败,逃到了这里,大举征兵烧杀抢掠,和朝廷对抗。


    赵国灭亡后,秦兵又蹂躏了此地。


    匪患横行,民不聊生。


    “十室九空,哀鸿遍野。”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这些词句,在谢崚的脑海中,有了清晰的形状。


    谢崚凝视着被黄沙掩埋的枯骨,拉紧了斗篷。


    她曾经以为,八岁那年已经在荆州,看到了所谓的民生疾苦。


    一山还有一山高。


    乱世中,百姓没有最苦,只有更苦——


    作者有话说:其实蘅止是非常无欲无求的一个人,在谢崚这里才有了欲望。


    不过我们蘅止始终是纯良无害,不可能成为白切黑,所以他看见别人给阿崚送人也只是希望谢崚能够拒绝,如果换做亲爹,脑海里已经想了一百种杀人方式了


    第102章 剿匪and找人


    “殿下,擦擦。”


    谢崚接过苏蘅止递过来的手帕,先将脸上沾染的血迹擦去,然后去擦剑上的血珠。


    剑柄的红宝石光泽流转。谢崚都快及笄了,却依然钟爱红宝石,都说出门在外,财不外露,否则容易招惹是非,但是谢崚带着两万大军,她才不管别的道理,因为她就是天理。


    谢崚特地让辎重粮车先行,还找人打造了一辆华盖马车。


    车上轻纱软垫,极为招摇,她还亲自穿着华服衣冠,端坐在上面,宛如游山玩水般穿梭在群山间,张扬得像是不谙世事的世家女郎出游。


    果然,一到并州境内,她就被抢了。


    而是随着她深入并州境内,盗匪越来越猖獗,抢劫就没有停下来过。


    然而,这群强盗没有想到,他们呐喊着冲向粮车,想要劫掠一番的时候,粮车上盖着的黑布动了。


    有人掀起藏身的黑布,翻身跳出。


    原来,“粮车”上运载的居然不是粮草,而是埋伏的手持砍刀的士兵。


    而那个坐在车上的娇女郎二话不说提起刀起来,指挥士兵把拦路抢劫的强盗一顿痛揍。


    揍服愿意投降的,给予改过自新的机会,和军队收编在一起,归化朝廷,要是不愿意投降的,全部扔进汾河里去喂鱼。


    ……


    谢崚在马车上垂足而坐,在她的身边,都是交战中死去的强盗尸身。


    林虎带着士兵在搬尸体,随地挖了个坑将他们掩埋。


    “这已经是第几波了?”谢崚问道。


    苏蘅止掰开一块面饼,分一半到她手中,“加上这一次,我们一共被抢劫的十二次。”


    并州匪患横行,不时下山抢割禾苗,掠夺百姓,连官府都没有办法制止。


    这些土匪不是一般的土匪,出了落草为寇的流民,还掺杂当年赵国的余孽,逃难的秦兵,甚至被慕容徽从幽州驱赶过来的拓跋氏遗民。


    这群成分复杂的人聚在并州的群山中,如同养蛊一般发酵,迟早会酿成大祸。


    慕容徽很早就一针见血看透了这个问题,想要派兵围剿,只是山势难行,加上燕国在征伐长安后需要休养生息,难以将土匪赶尽杀绝,只能徐徐图之。


    慕容徽派重兵跟随谢崚,其实只是想要保护谢崚安全,不料无心插柳柳成荫。


    谢崚本着“来都来了”的道理,既然手上还有兵,为什么不趁机处理一下并州的匪患?


    说干就干,她也不会大老远奔袭到深山野林里剿灭土匪,干脆用了一招“引蛇出洞”。


    她特地分散兵力,只带一小路前锋先行,时而伪装成过往的商队,时而伪装成出游的女郎,甚至还假扮成婚嫁、丧礼办白事的仪仗队。


    离开慕容徽的怀抱,谢崚只觉得天高地阔,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长安里的慕容徽就算收到密探去信,也是十多天后,根本管不了谢崚。


    谢崚就这样一路吹着唢呐,敲锣打鼓,大张旗鼓穿过并州。


    这些土匪狠起来连官兵都抢,他们虽然担心有诈,但是始终不愿意放过一条大鱼,结果无一例外,全都被谢崚反将一军,收缴朝廷。


    在死和归化朝廷之间,土匪们多是选择后者,谢崚一路剿匪,越剿军队反而越壮大,从开始的两万人增加到了两万三千人。


    谢崚凝视着地上的尸体,有些恍惚。


    现如今,她已经没有办法将她在法制社会学到的那一套出事准则搬到这个世界上来。


    谢崚从来不是仁慈的人,她遗传了慕容氏的杀伐果断,又将母亲的狡黠多计学了个七分。


    匪患不除,就会有越来越多无辜的人在抢掠中死去,她只是做了,任何一个储君都该做的事情。


    穿越到乱世,她见过的生死太多了,小时候她还会晕血,被屠杀过后的满地尸首吓到昏迷过去。现如今,她还能对着满地尸骸吃东西。


    她咬了口干瘪的面饼,喉咙里噎得难受,连忙又给自己灌了一口冷茶。


    两处城镇相距遥远,谢崚已经连续好几日在野外露营,风餐露宿。


    为了防备随处出没的土匪,需要时刻保持警惕,她不会在路上生火,只是啃干粮。


    “饱了,不想吃了。”


    谢崚将面饼放了回去,翻身下了马车。


    ……


    季怀瑾正在水边洗脸,水流冲刷的河沙在她的指缝中流过。


    忽然间,水面上出现了一张女子的面容,她惊讶回头,不由地道:“殿下。”


    谢崚背着手,双唇微微弯着,“你觉得并州的风景如何?”


    季怀瑾虽然给了谢崚沈川的具体位置,但保险起见,谢崚还是把季怀瑾带上了。


    季怀瑾环顾了一圈,答道:“荒山野岭,没什么好看的。”


    “所以,你觉得,那位名士有可能隐居在这个地方吗?”


    谢崚剿完匪回过神来后,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自虞亡后,名士多隐居于江南,或奔于蜀地,避世不出,游山玩水。


    这地方山水不似江南青葱,沈川好歹也是名士录中收录的名士,他会居住在这穷山恶水中?


    季怀瑾眼光越过她,盯向地上还没有掩埋的尸身,“就算找不到殿下想要找的人,殿下这趟也算不白来。”


    即便没有找到人,但是剿匪的功绩是不可抹灭的,这些日子,谢崚所到的城镇,官员百姓无不箪食壶浆,自发犒劳燕军和谢崚,感谢她为百姓除恶。


    谢崚一声不吭地将手泡在水里,掬一捧水,忽然洒向季怀瑾。


    “啊……”季怀瑾被水泼脸,冻得叫了一声。


    “殿下,你怎么像个小孩子呀!”


    小孩子都不会泼水玩!


    谢崚只是小小地惩罚一下她,又重新将手放进水中,慢悠悠地说道:“孤最讨厌被人戏耍,大费周章从长安来一趟,你最好不要骗孤。”


    季怀瑾抿了抿唇,想起季怀渊奄奄一息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他的母亲是并州人,祖籍在吕梁山下,以一个叫做静乐的小城,后来流浪到了荆州,将他一个人丢在江陵……”


    “如果说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他必然会在静乐。”


    季怀瑾没有撒谎。


    她的确是从季怀渊那里把话听来的,就算消息有假,也是季怀渊的错。


    她觉得有些委屈,想要学着谢崚的动作,将水泼回去,正在悄咪咪筹谋之时,瞧见谢崚的目光转了过来。


    谢崚金眸微眯:“你想干什么?”


    她立刻又怂了,“我没有骗你,我哥是这么说的,等到了静乐,你再找我算账也可以呀。”


    谢崚没有说话,拍了拍手站起身来,陈虎一声不吭地来向她汇报:“殿下,已经清理完毕了。”


    “好。”


    陈虎名义上虽是苏蘅止的部下,但却直接听从谢崚的指挥。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谢崚发现,他虽然性格沉闷,不善言语,但是做起事情来还算干净利落,不完全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将他送到长安,和最优秀世家郎君同台竞争,显然有些“泯然众人”,但是塞到谢崚麾下,那他就是一名良将。难怪平阳郡守将他放在家里熬到二十岁才找准机会推出来,可见他爹为了他的前途,也算是谋划良久。


    正当谢崚下令准备继续前进的时候,忽然间,远处旌旗招摇。


    谢崚坐在马车上等候,片刻后,只见身穿铠甲的武官带着数百随从,策马奔来。


    那人一见了谢崚,连忙领着众人下跪,“微臣段岚,拜见殿下。”


    谢崚微笑,“段将军,好久不见。”


    段岚微笑:“不久,也就几个月而已。”


    段岚是新上任的并州牧。


    并州乱象横生,慕容徽不得不派亲信镇守,段家虽然不如贺兰家那般受慕容徽信任,但却和慕容家有姻亲,段岚更是跟着慕容徽出生入死。


    刚过了除夕,慕容徽就任命段岚为并州牧,带兵镇守北境。


    谢崚和段夫人关系好,段岚自然对他亲善。得知她到了并州,亲自策马出城三十里,迎接谢崚。


    段岚将谢崚迎进了晋阳城,一路上,不住说道:“说起来,微臣还要感谢殿下,微臣新赴任并州,一直为剿匪所扰,殿下这一路过来,帮微臣清理了不少匪患。”


    谢崚道:“不过只是举手之劳,何况我也只是打掉了几个喽啰,至于将那土匪老窝连根拔出,彻底根除匪患,还要劳心段大人。”


    恭维一番之后,谢崚问道:“对了,段大人,孤这次来并州,不仅仅是为了剿匪,还是为了找一个人。”


    段岚问道,“什么人?”


    “一个不满二十岁的青年。”


    谢崚说道,她没有直接报出沈川的名字,毕竟名流嘛,隐居山野,不一定会以真实名姓告人。


    这倒是将段岚难住了,他才任并州刺史不到半年,真正的新官刚刚走马上任,并不熟悉附近的情况,他疑惑道:“可是并州二十多岁青年多得去了,这要找起来,无疑是大海捞针,殿下不如给个提示。”


    “这个嘛,”谢崚思索片刻,道,“居住在静乐附近的山林间,家宅附近或有竹林,识字会念书,独来独往行踪不定,外人难见一面,哦对了,他肯定与当地缙绅有来往,或许曾经被荐举为官,只不过他坚辞不受。”


    “这些条件够了吗?”


    第103章 临壑君


    谢崚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段岚身后长史火速挥舞毛笔,写到笔杆子冒烟,好不容易写完,递给段岚看。


    并州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多,但是居住在静乐城附近的就少了,识字的更少,和缙绅有来往,起码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圈罗列下来,搜索范围屈指可数。


    段岚应下谢崚的委托,承诺很快就帮她将人找来。


    季怀瑾疑惑不解,“你不是没见过沈川吗,为什么知道那么多,连他家附近有竹林都知道?”


    谢崚耐心和她解释,“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南朝名士都是这个调性,我想他也差不多。”


    南朝士人崇尚林下之风,谢崚年少时居住在江南,知道那些隐居的士人,往往会在效仿七贤,在院子里种一排竹子。


    不过就算没有竹子也不要紧,沈川若是想要在世上生存,就不信他完全与世隔绝。


    乱世中偏远之地识字之人本就不多,有识之士更是少之又少,沈川如果真的在静乐城,那他的名字肯定会被当地乡绅熟知,还有可能被推举去做官,但他大概率不会出仕。


    按照这个条件去找,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有的话当然最好了,没有谢崚回去的路上正好可以继续剿匪,顺便收拾一下季怀瑾。


    季怀瑾莫名感觉到身后传来一个幽冷的目光,连忙缩了缩脖子。


    谢崚嗤笑,忽然觉得她还真是又菜又爱玩,明明胆怯懦弱,却又要拿着兄长那里听来的消息和她求官做。


    季怀瑾兀自吸了吸鼻子,没想到她已经在谢崚心中留下这般印象。


    ……


    大军驻守晋阳城后,谢崚总算能够好好地歇一歇。


    慕容徽的信纷至沓来,如白雪一般要将她淹没,不用看谢崚都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慕容徽听探子说了谢崚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被这个逆子的“剑走偏锋”吓得不轻,他不需要谢崚帮忙剿匪,他只想要谢崚能够安安静静地赶路,刀剑不长眼,以身为饵、引蛇出洞太过危险,万一被伤到了可就得不偿失。


    于是一连写了十几封信,骂骂咧咧不准她这样做了。


    这就好像你在外面玩,家长发十多条六十秒语音一样,谢崚连“转文字”都不想按。


    苏蘅止劝道:“殿下还是看看吧,这是陛下的亲笔手书,万一有要紧事呢?”


    看在苏蘅止的面子上,拆开来随意扫了几眼,就不愿意看了,随手丢在书案一角。


    ……


    晋阳城的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一日午后,苏蘅止推门而入走进谢崚的卧房,谢崚正恹恹地趴在书案边上。


    到并州的时间长了,谢崚水土不服的毛病又犯了。吃也吃不下去,睡也睡不好,休息了几天还不见好。


    谢崚身娇肉贵,并州的食物到底不如皇宫里的精致,哪怕是刺史府上供给的最珍贵的牛羊,谢崚也吃不下去。


    吃不好人也没精神,她身体本来就不好,苏蘅止担心这样下去她会生病。


    这里是并州,她要是真病了,可要比在长安病麻烦许多。


    趁着段岚找人的间隙,苏蘅止决定带她出去散散心。


    “晋阳城,有什么好逛的?”


    晋阳不比长安繁华,


    街道都是灰扑扑的,两边的商铺也没有什么特色,谢崚嘟嚷着,却是还是不情不愿地换上了衣裳。


    因为苏蘅止说:“可是我想去呀,阿崚不陪我,我只能一个人去了。”


    谢崚当然不可能让苏蘅止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在外面晃,听到他想去,即便不情愿,还是陪着他一起出了门。


    晋阳路边的小摊只有在早午才会支起,此刻已经慢慢步入了盛夏,晋阳地处高原,正午时比长安好要热,阳光骄躁,谢崚不得不眯起眼睛,才在外面走了一刻钟不到,额头就发了一圈薄汗。


    谢崚慢悠悠地跟在苏蘅止身后,市井喧嚣,不绝于耳。


    苏蘅止来到路边买面饼的小摊,小贩见到二人,笑道:“二位客官,想要吃点什么吗?”


    苏蘅止回头看着谢崚,“阿崚,吃个面饼吧,今早我尝过这家,味道甚是不错,比府里的饭菜要开胃可口不少。”


    谢崚笑:“蘅止想要哄我吃东西吗?”


    苏蘅止目光移动到她下巴少得可怜的肉上,“殿下不爱吃饭,脸都饿瘦了,要是回去后,令尊见了你的模样,只怕责怪我照顾不周。”


    谢崚侧目,“他要骂也是骂我挑食,关你什么事,不会又在那几本破书里面看到了什么东西吧?”


    《男则》有言:若是因为一个男子的不能制止他的妻子胡闹,做出伤害身体的事情,那就是这个男子的罪过。


    谢崚不是苏蘅止的妻子,但是谢崚是他的未婚妻。


    既然慕容徽赐他三本书,那肯定是有点缘法在的,身为未婚夫,苏蘅止认为自己有照顾未婚妻子的职责。


    苏蘅止深以为然,“那不是破书,那书讲得可好了。”


    他已经背完了。


    谢崚真是服了他了,只好坐下,对老板道:“来两份面饼吧。”


    既然苏蘅止敢带她来吃,那这东西味道肯定还行,干脆尝两口,她走进路边搭建的棚子里,瞥见远处有人举着一串串糖葫芦走过,一时兴起道:“蘅止,我还想吃那个。”


    “好。”苏蘅止向来对她无所不应,“殿下等我一下。”


    说着,就离开了小摊。


    谢崚转过头就要落座,忽而发现,不远处的桌子上还施施然坐着一个人。


    那是个十多岁大的少年,也或者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穿着白衣,头戴帷帽,像个文静的少女。


    看见他的时候,谢崚不由得愣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谢崚认为眼前这个人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只不过她一时间也说不上来这是谁。


    青年没有要面饼,只是向老板买了一壶茶,缓缓地喝着,动作优雅,身边还坐着个身着红衣的小童子,十分守规矩,端坐着等他。


    这主仆二人看起来还挺守规矩的,像是世家大族出来的人。


    谢崚正想着要不要去打个招呼,街市对面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忽然间抢过路过妇女手上提着的粮袋,飞速逃跑。


    妇女哭天抢地,大喊那是她家一个月的口粮,求壮汉还给她,那流氓闻若未闻,跑得更快了。


    路人或者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又或者是不敢动,眼瞅着抢劫犯朝棚子这边跑来。


    谢崚当然不能坐视不理,正想要阻拦,旁边的青年却先动了起来,身形宛如一阵风掠过谢崚,帷幔随着衣角漂浮,突出的剑鞘精准无误地撞击壮汉的手腕。


    手臂的疼痛让壮汉脱手,粮袋和他分别摔在了路上,赶来的妇女连忙将粮袋护在怀中,朝着青年深深鞠躬,然后如惊弓之鸟,朝着相反的方向跑走。


    谢崚盯着青年挺拔的身姿,正想要说些什么,不料摔倒的流氓因此恼羞成怒,搬起地上的石砖,砸向青年。


    他身边的童子尖叫出声:“公子!”


    谢崚也就是在这时候抬手,袖子上的弓弩应声发出,刺进了流氓的后颈。


    穿颈而过。


    他搬起的石砖没有砸到青年,就先脱力砸到了自己的脚。


    青年转过身,帷帽遮挡,谢崚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也不说话,朝着谢崚的方向,遥遥一拜,转身离去,衣袂宛如一阵风,在谢崚的视野中抽离。


    这时候苏蘅止回到了谢崚身边,他也没想到自己只是离开片刻,就发生了这等事情,又是后悔又是自责,自己没能一直陪在谢崚身边。


    谢崚咬了一口他买的糖葫芦,拌了一口面饼,不以为然地道:“街头闹剧罢了,别紧张,我这不是没事吗?”


    苏蘅止的眼光就是好,这家汤面的味道清新可口,看起来寡淡的清汤汤底实则鲜美异常,上面添加的几样咸菜十分开胃可口,谢崚难得好好地吃完了一餐饭。


    反倒是这糖葫芦却不敬人意,甜腻得有些发苦,谢崚说道:“还不如蘅止做的山楂糖雪球好吃。”


    谢崚至今还惦记着苏蘅止离开邺城前为她做的一包山楂糖雪球,那时候苏蘅止被慕容徽调走,不辞而别,这包山楂糖陪伴谢崚度过了他离开后的整个春天。


    苏蘅止道:“阿崚喜欢为何不早说,我回去给你做。”


    “就这样说定了。”


    两人有说有笑,这一顿饭吃下来,谢崚心情舒畅了许多,水土不服被冲淡了许多。


    结账的时候老板直接免了谢崚的账单,她杀的人是当地的恶霸,时常在街上抢劫,百姓深恶痛绝,却一直忌惮他强悍,敢怒不敢言。


    苏蘅止笑称,谢崚误打误撞,为民除了一害。


    ……


    回到郡守府之后,段岚已经将名册送了上来。


    “符合殿下条件的男子一共有二十一人,全都记录在这名册上,殿下请看。”


    谢崚一目十行,扫过名册,最终落在了一个很不显眼的名字上。


    “临壑君?”


    谢崚疑惑。


    手持名册的长史擦了擦汗道:“这位郎君结庐于山壑间,自名临壑君。”


    谢崚高中地理学得不错,壑,山间低地,蓄水成河,河则为川。


    找到了。


    第104章 临川


    静乐城离晋阳不远,脚程快的骑马半天就能抵达。


    小城远离人烟,在一片山水合抱中,说是城池,但是体量小得像个小镇。


    谢崚没有带太多随从,只带了几匹轻骑,加起来约合十余人,穿过沟壑,来到了静乐城。


    身为静乐长官的静乐县令早就在这里等候了,段岚老早就给县令送来了手书,他没有直接告知县令谢崚的真实身份,只是说了这是一位从长安中来的女郎,身份极为尊贵,此次前来,是为了给陛下寻找一个人。


    慕容徽为了权力能够平稳过渡给谢崚,已经开始在朝廷中招纳女官,由世家贵族荐举女郎,授予官职。


    县令或许以为,谢崚就是其中之一。


    他特地空余出时间来,上前迎接,竟然发现谢崚长着一双独特的金眸,更是不敢怠慢。


    “那位临壑君七年以前来到静乐,在山崖下修草庐隐居,那时候我们还以为他是逃难的虞人,都觉得奇怪,哪里不跑偏偏跑这个荒山野岭来。”


    县令道,“他人倒是挺好,渔樵耕读,无一不通,时常会教孩子们念字,也懂医术,往日城里有人病了,请不起大夫,会去请他把脉,哪怕只是提一块腊肉,给几块绢布,或者送条鱼,他也会倾尽全力帮人治病。”


    谢崚点点头,这就是杏林版本的束脩之礼。


    “城里都知晓他是有大才之人,静乐城留不住他,许多人想结交,却都被他拒之门外,老夫曾经想过将荐举为官的名额给他,被他婉拒了,他说他向往自由,每隔几年,都会外出云游一番。”


    谢崚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他不会碰巧出去游历了吧?”


    静乐县令连忙解释道:“女郎来的巧,前些天他正好回来。”


    谢崚松了口气,当日就前往拜访。


    城外,草庐盖于畎川间,邻水而建,屋舍附近种了一圈的竹子,谢崚走到门口


    的时候,看见一个小书童卧在门口的石头上酣睡。


    谢崚过去,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醒醒啦。”


    小书童扭了个弯,将身子侧过去,用背面对着谢崚。


    谢崚没有办法,只好揪了揪他的耳朵,“小郎君,醒醒,不要在外面睡,要着凉了。”


    书童终于睁开眼睛,在起床气作用下,他显得有些恼怒,嚷嚷道:“干什么!”


    谢崚被他的盛气惊得退了一步,随后才递上手中的拜帖,“我来见临壑君,这是我的拜帖。”


    书童一把抓过拜帖,吵嚷嚷道:“我们家公子在午睡,不见人。”


    谢崚抬眼看了一眼天,太阳西斜,现在恐怕已经快到申时了,这个时候谁还午睡?


    谢崚发现,并州人还真的喜欢午睡,这习惯好像是基因里遗传的,方才为谢崚引路的县令也是不断打哈欠,向谢崚道歉说午觉没睡好。


    谢崚慢慢地道:“不急,我们等,劳烦郎君,待会将帖子送给公子。”


    谢崚打算在静乐居住一段时间,并不急着走。


    等待期间,她也想要给自己找点事做,她很快看上了山间潺潺的溪水。


    谢崚指着水说道:“你说,水里会有鱼吗?”


    苏蘅止回答道:“兴许有吧。”


    ……


    屋内,身着白衣的青年随意斜靠窗台,身形松散而慵懒。


    他接过书童递上来的请帖,上面只有八个字。


    ——“瞻山识璞,临川知珠*。”


    落款是谢崚的名字。


    和父亲母亲相比,“谢崚”这个名字其实并不算响亮,但这只是在对比之下的。


    真要放眼全天下,两朝帝君的女儿,谁不知其名?


    崚为山,水为川,谢崚向来喜欢双向选择,她这句话就是含蓄地表达想要见他一面。


    她想要来看看,他究竟是不是明珠。


    也想要让他看看,她是不是璞玉。


    白衣青年撩起垂落的长发,微微一笑,想起了方才隔窗瞥见了那位少女。


    他知道殿下是玉,只不过,那样金贵的白玉,可不适合他。


    ……


    谢崚和苏蘅止吊上了一条将近十斤重的鱼,谢崚看着阳光下发射出清亮的鱼鳞,擦了擦汗,“真好,今晚可以吃烤鱼。”


    苏蘅止拿出了胡椒和盐:“我带了调料!”


    两个人玩着玩着,已经将午睡的沈川抛到脑后去了,满心满眼都是如何烤好眼前这条鱼了,一会儿在讨论加多少盐一会儿讨论加不加辣子,谢崚转身喊了一句季怀瑾:“怀瑾你吃不吃辣?”


    季怀瑾仰头挺胸,“当然要!”


    谢崚借助她的消息找到沈川的下落,她现在可是立了功,整个人嚣张了许多。


    这鱼还没有开始烤,小书童带来了沈川的回信,有了公子的吩咐,小书童的表情恭敬了许多:“这位女郎,我们公子最近抱恙,需要一枚药引,若是女郎能够为他找到,他愿意面谢女郎。”


    谢崚接过他手中宣纸,只见上面写着,“无根之水,无叶之木,不寿之花。”


    季怀瑾跟在谢崚身后,一眼就看见了上面的十二个字,非常没有文化地道:“什么东西?”


    书童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谢崚和他玩文字游戏,那他也回敬一个。


    “无根之水是雨水,无叶之木……是枯木,至于不寿之花……昙花?”


    谢崚缓缓解着谜底,前两者易得,只不过这昙花不易得,并州内都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一朵,还不能拼夕夕下单送来。


    “不大可能是昙花,”苏蘅止道,“世上转瞬即逝的花不止昙花一种,何况临壑君让我们为他们寻药,这一味‘不寿之花’,很有可能是一种药材。”


    “不如我们去问问县令?”


    几个人转身去县令,县令一听这“不寿之花”,当即就想到了什么,道:“这不就是雪昙吗,生长在高山之上,形似昙花,不过是一味昂贵药材,一年当中也就只有这几天开花,说起来,花期只在这几天,女郎若是稀罕这话,那就抓紧时间去采,迟了可就没有了。”


    “这花该怎么找?”


    谢崚疑惑。


    ……


    草庐内,一双手缓缓掀起纱窗帘子,眺望不远处的溪流。


    谢崚一行人已经走了。


    书童打着哈欠道:“公子这样戏耍人家可不好吧,要爬那样高的山呢。”


    中午没睡好,有点困。


    “要是人家真的费尽千辛万苦,将雪昙采回来,发现是被你玩弄,她准会找你算账!”


    沈川转过身来,阴柔的面容渐渐浮现一丝笑,“何以见得?”


    书童道:“公子教过我相面,那姑娘看着面目柔顺温婉,却偏生一双金眸,锐气逼人,俗话说眼为窗,看眼知人,生得那样锋芒毕露的眼眸,那女郎肯定是个不好惹的。”


    沈川轻轻地笑:“她何止不好惹?”


    他凝视着书童,道:“你走吧。”


    书童疑惑:?


    他还以为沈川是开玩笑,没想到不久之后,沈川又说了一次,“你和平湖,都走吧。”


    沈川身边有一对童男,是附近村子里的人送过来的,说是做照顾他的书童,实际上是父母养不起,他顺手喂些米粮照看长大。


    他们一个叫做平泽,另一个叫做平湖。


    “那个女郎若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她是会不择手段的。”


    “恼羞成怒起来,杀了我助兴也不一定。”


    平泽瞪大眼睛,“那公子岂不是很危险!”


    阳光透过窗扉,落在屋内,沈川回过头,阴影盖住了身后悬挂的字画。


    “所以啊,才不能连累你们。”


    ……


    按理说,雪昙花极其难寻得,但是谢崚也没有真的上山去找,她极爱剑走偏锋,用些歪门邪理来达成目的。


    她直接去周围的村庄里走了一圈,向山民们高价收购,很快就得到了十几朵雪昙花。


    枯木也很快就得到了,但是无根之水嘛……


    “这里是并州,现在又不是雨季,想要雨水,恐怕很难。”


    苏蘅止说道。


    “那等等呗,先将雪昙花收集好,不过该怎么样才能保管好呢?”谢崚捧着花盘,凝视着晶莹剔透的花瓣,这朵花真好看,只不过感觉保质期太短了,才过了一夜,前一天收来的花外面一圈的花瓣都有些枯萎了,就算是放进了水里也没有用。


    谢崚想着,既然是药材,那么当地的郎中肯定知道该怎么保管,得找个郎中来问问。


    然而当地郎中一听到是雪昙花,一个劲地摇头,“女郎你有所不知,这花根本就没办法保存,采摘下来,就会不克制住地腐朽,过不了三日药效就会完全消失,成为没用的腐叶。”


    谢崚惊讶,“那花期有多长时间?”


    郎中说道:“也就十余日,快过了。”


    谢崚瞅了两眼天空,晴朗的蓝天没有一朵白云,恐怕再过个十天半月,这里也不会下雨。


    夏虫不可语冰,这不寿之花根本没有办法和无根之水同时获得,谢崚觉得自己的脑袋就是那块无叶之木,居然被他耍了一通。


    再次回到草庐中的时候,谢崚是带着几分怒火的。


    不愿意见她就不愿意见她,还打哑谜,害她白折腾一通。


    回来的时候门前的书童已经不知去处,门虚掩着,谢崚没有敲门就进了屋。


    映入眼帘的面容,却让谢崚整个人怔住了——


    作者有话说:“瞻山识璞,临川知珠*。”——《抱朴子》


    瞻望山峦,可识得美玉之质:临近川流,可知晓珍珠之华。比喻人应善于观察和学习,方能洞察事物本质。


    查资料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这句话,觉得意境非常适合,所以挑了进来


    阿崚:打包,捆走


    第105章 “借智”


    谢崚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一个弱小的她,没有办法护住家人。


    被带到邺城那一刻,她就开始积攒力量。只是从哪里开始,她起初一片迷茫,只能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学鲜卑语,讨好鲜卑人,同时练习骑射,学着怎么和太后打交道。


    记得在邺城和龙城时候的她,总是天马行空地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修律法、为民请命,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在朝廷上立威。


    说起来,她当初还是太过莽撞。


    那时候有个名叫阿蒲的戏子在她身边,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折腾了一段时间,在她在龙城外出游玩的时候,坐在田埂上,靠在她的脑后,轻轻地和她说着。


    “我相人可是很准的,殿下虽然有些小灵光,但是聪慧不足,与二位陛下相比,如若禾苗比之大树,永不能及,但是殿下好就好在,你足够听劝,比二位陛下都要好讲话。”


    “这或许是因为你年轻,从小养在楚宫、养得又娇又单纯,但总的来说,还是一个不错的优点,殿下若也想分一杯羹,那就需要‘借智’。”


    谢崚懵懵懂懂,咀嚼着他话中的意思,“借智?”


    阿蒲点头,“殿下最不缺的就是名声,你的父亲是大燕帝君,母亲又是南朝独一无二的女君,你自小在南朝学习汉文儒法,而后又到燕国修习骑马射箭,啥都沾点,汉人胡人通吃,若将你的旗号打出去,天下名流自是归心。”


    谢崚当时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想要自己走“开门迎客,礼贤下士”的路子。


    当时谢崚只觉得他是随口一提,可后来她越寻思越觉得这条路真妙。


    谢崚的母亲打天下,靠的是“偷”,在王朝最脆弱的时候一步登天,快速夺下帝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无人能阻止,她至今还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是“窃国者”。


    因为出身太低,在她还处于微贱之时,只有谢家向她施以援手,她的“谢”姓便是由此而来,所以她重用谢家,眼里容不下旁人,就连王伦也是被她压着,偏生谢家这一代人才辈出,且不论冲在上头的谢芸和谢渲叔侄,就连那些堂的表的也是一个比一个好。


    楚国其他士人若想要翻身,除非谢家这一辈人全部死绝了,但是谢芸年少成名,如今不过三十出头,如日中天,想要他死,起码还得等上三四十年。


    至于谢崚的父亲夺江山,则是依靠血缘至亲,慕容律、慕容德,拧成一股绳。


    虽然他也想着要用汉人士子,但是各要塞守将,尚书台、御史台等重要职位,全部都是昔日鲜卑五部中的贵族。


    楚和燕的架构看似大相径庭,但是归根结底却是无比相似。


    那就是——世家当权。


    一个个门阀世家如参天大树,立在林间,挡住了所有阳光,下面的草木想要生长,就变得极为困难。大树愈发参天,草木就愈发难有出头之日。


    在楚国,没有和谢家沾亲带故的,也就只能被排挤在外,在燕国,不是鲜卑五部的,终其一生也爬不到三品。


    就算没有了谢家、鲜卑五部贵族,也会有旁的世家补上。门阀,就是这样垄断了普通人向上爬的道路。


    天下有识之士难以一展抱负,这样的选官制度,着实是个问题。


    谢崚若是长成,开府选拔官僚,那么天下肯定闻风而动。


    所以谢崚才会轻而易举说服曹不敏为己所用,所以季怀瑾才会堂而皇之地来向她“求官,所以平阳郡守才会将压在家中多年的儿子送到谢崚身边。


    因为老的躯干太难攀爬,所以栖息在小的枝干上,等待小芽长高。


    而且谢崚想做什么都能做,她是慕容徽和谢鸢唯一的女儿,这个“唯一”重量很大。


    慕容徽和谢鸢哪怕是装的也罢,她人生前几年,的的确确活在父母的爱中,这让她今后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猜忌,所以哪怕她真的“招贤纳士”,慕容徽也就只是会摸着她脑袋感慨两句“阿崚长大了”,而不是怀疑她在玩党争那套。


    何况谢崚承认,她确实是不聪明。


    她资质不佳,年幼时怕刀怕血,恐高不敢上大马,别人一次就能背完的书,她要背很多次,连亲爹都怀疑她脑子有点问题。


    她曾经认为,只要努力就能弥补天资上的不足,但一旦涉及高级权谋,这可不是努力就能弥补的,就好像学数学,你努力一下午的成果,可能别人十分钟就解决了。


    所以她要“借智”,她有两国公主的身份,她可以利用起来,让天下智者,为自己所用。


    她七八岁在楚国的时候,就想过招纳《名士录》里贤者,只不过那时候的她,目的没有那么明确,只是想着随缘找找,给自己些事情做。


    离开建康来到邺城,是她人生中一个重要转折,听了阿蒲的话,她彻底坚定了“借智”的想法。


    她不聪明,但是听劝,天下有的是聪明人。


    临溪垂钓,有的是鱼儿上钩。


    之所以执着于沈川,是她不想要在朝廷上选人,选那些和她爹娘沾亲带故的人,她要的,是全心全意属于她的。


    《名士录》是她知晓天下名士的第一个途径,而沈川,是她在小说里听说过的人名,这两个途径合二为一。


    她便是如有了执念一般,惦记着他。


    可她没有想到,当她真的见到了沈川,却是这般光景。


    碰到熟悉的面孔,谢崚的气焰也都被压下去了三分。


    阿蒲……或者说是沈川柔声问她:“殿下想要对我说什么?”


    谢崚怔愣许久,不住勾唇讥讽:“有的时候,话不能说太满。”


    上一个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的那个,被他自己许下的诺言气得躺在床上好几天下不来。


    这个大言不惭喊着和她“后会无期”的人,在看到她的时候,竟然是面容坦荡,挑眉回话:“后会无期的是阿蒲,而站在殿下面前的,是殿下一直想要找的人,沈川。”


    沈川一直知道谢崚想要找他,他换了身份,哄骗了谢崚,被她戳穿的时候居然如此坦然。


    谢崚忽然觉得,她爹脸皮薄,也是一种优点。


    她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既然故人已去,那今日我来见的,就不是我捡来的戏子阿蒲,而是临壑君沈川。”


    她没有提起旧事,而是将手上的水壶、枯木、雪昙花放在桌案上,“临壑君需要的东西,我已经为你找来了,那么,临壑君的谢礼呢?”


    沈川歪了歪脑袋,他的五官柔和,像女孩子一般灵动,目光眨呀眨呀,带着些许笑意,徘徊在那瓶水上。


    “无根之水?”


    谢崚知道他是在质疑这瓶水的真实性,毕竟这些天并州并没有下雨。


    而且一整个月,并州都没有下雨。


    谢崚于是说道:“是县令家中积蓄的雨水,水缸里还有一些,我特地借来了。”


    沈川微笑:“殿下是没有见过并州的雨,细得跟针线似的,一会儿就停,怎么能积蓄得下雨水?”


    何况就算积蓄有雨水,那也早该用完了,哪轮得到借给谢崚?


    他拿起牛皮水壶,晃了两下,“殿下莫不是哄我的?”


    谢崚就是在骗他。


    谢崚不慌不忙,“临壑君自可查验一番。”


    山上流淌下来的溪水、井里挖出来的地下水、天上降落的雨水,归根结底都是H2O,


    沈川玩玩文字游戏也就罢了,谢崚不信,这水煮出来的药,药效会不一样。


    谢崚一口咬死,她就不信沈川能查验出来。


    沈川依然是笑盈盈的,一个人虽然名字变了,但是性格是不会变的,他如从前那般温良,缓缓将一个木盒子推到了谢崚面前,“这就当是我给殿下的谢礼。”


    谢崚只是打开看了一眼,金色的眼眸一震,眯起眼睛道:“你耍赖。”


    就这?


    沈川眼里依然盈着笑意,“殿下,你凭什么笃定,你找齐了药,我就会随你的心意来准备贺礼呢?”


    ……


    谢崚又生气又委屈地跑出了屋子,若是对于素不相识的临壑君沈川,她可能还会虚与委蛇地留在里面和他周旋。


    可这是阿蒲。


    在这种还算亲近的熟人面前,她可装不出什么花样来,她没给沈川面子。


    因为沈川也没有给她面子。


    “怎么啦怎么啦?”季怀瑾非常关心谢崚和沈川的情况,特地凑上来问。


    谢崚把木匣子扔给她,“送你啦。”


    季怀瑾打开木匣子,发现是一对耳坠,金灿灿的猫眼石做的。


    “……”


    季怀瑾疑惑:“怎么突然送我?”


    谢崚盯着她的耳垂道:“这里也就只有你穿了耳。”


    谢崚穿过耳,还是沈川亲自动的手。


    但是因为撞上了风寒发热,耳垂也得了炎症,谢鸢心疼她,亲手将她耳垂上的金耳钉取走,让耳洞愈合了,在那以后,谢崚就没有穿过耳了,留着也没有用。


    季怀瑾抱着耳坠,眼神复杂,疑神疑鬼地盯着谢崚,揣摩着谢崚和里面那人的关系。


    谢崚转过头,“不喜欢?”


    看谢崚要收回去,季怀瑾抱着耳坠跑了,“不不不,我喜欢。”


    谢崚吹着山风,心情复杂。


    “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那她想要请沈川回去给自己做谋士,只怕要费点手段——


    作者有话说:其实阿崚一直是以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来看待天下百姓,她只想救亲人,没有想过救苍生,所以沈川没有应她,阿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第106章 乱世


    夜风吹入房中,谢崚咳了三声。


    苏蘅止听见声音后立刻走上前去,为她披上了一件衣裳。


    谢崚身子弱,他总是担心她着凉生病。


    垂眸思索的谢崚回过神来,“还没睡呀?”


    苏蘅止颔首,“还有一些军务需要处理,正好陪着阿崚。”


    小城里没有像样的宅邸,县令好不容易,才收拾出来两间干净的客房,小的让给季怀瑾,大的谢崚和苏蘅止凑合一起睡,一个睡床,一个睡榻,隔了一扇屏风。


    谢崚已经思考了一整天,烛火在她的眼前晃啊晃,带着她的思绪飘摇不定。


    想了许久,她都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只好叹了口气,转过头去,看向苏蘅止。


    心不在焉的苏蘅止立刻放下书。


    “你说,我和阿娘,有什么不同?”


    小说中,沈川愿意出仕楚国,成为追随谢鸢芸芸众生之中的其中一员,为她出谋划策,定天下。


    可现在,谢崚愿意亲自来请他,愿意以上宾之礼待他,他为什么不愿意跟她走。


    苏蘅止虽然疑惑她为何会这么问,但是谢崚与他相识数年,他瞬间明白她这个问题肯定和沈川有关。


    “殿下与陛下虽是母女,但性情和作风相去甚远,你是你,她是她。”


    苏蘅止已经知道沈川是阿蒲,阿蒲陪在谢崚身边那两年,正好是他不在谢崚身边的时候,他和阿蒲仅仅只有几面之缘,和阿蒲并不相熟。


    苏蘅止抬手,将谢崚额头上的落发扫到她耳朵后面,那头发在烛台前摇摇晃晃,稍有不慎,这就要被卷入火中烤焦了。


    谢崚的头发好看,若是被火燎到了,可就不好了。


    做完这个动作,他才接上话:“阿崚想要问的,具体是什么方面?”


    谢崚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想到沈川所谓的“借智”一说,她想不出来,干脆把问题抛出来,让苏蘅止帮忙想,“假如……假如沈川愿意追随阿娘,却不愿意追随我,那我可能是哪里比不上阿娘?”


    智商?


    这她确实比不上,但是沈川也说了,她可以“借智”,不一定要自己聪明。


    德行?


    她娘的皇位来得可不清白,谢鸢干过的坏事比谢崚吃过的米还多。


    苏蘅止是知道谢崚能够预知未来的,隐隐猜到,沈川今后有可能会追随谢鸢。


    苏蘅止思索着开导谢崚的方法,对她道:“沈川身为当世名流,或隐居山野,或游历天下,阿崚有没有想过,他当初为什么要突然以一个戏子的身份入宫,然后又突然离开。”


    谢崚眨了眨眼睛,“蘅止的意思是。”


    “殿下既然知道沈川有可能成为楚臣,那他就有出仕的心思,当年找上阿崚,恐怕是有了择良木而栖的心思。”


    明烛伤眼,苏蘅止将烛台端得离她远一些,“只不过,相处之后,他觉得阿崚不是他想要寻觅之人,所以离开。”


    谢崚努力回想,旧日的对话浮上心头。


    “那你可愿意做孤的谋士?”


    “还不行哦。”


    “什么时候才行?”


    “这可要看我未来主公的修行如何了。”


    ——那时候,他是在考验她。


    后来,他离开了,证明她没有通过考验。


    苏蘅止摸着她的眉心,“殿下,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是在,你我逼宫太后之时。”


    那日长寿宫血流成河,谢崚犯下了至今为止最深的杀孽。


    谢崚眼眸一动,苏蘅止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殿下,既然想明白了,那就该睡了。”


    谢崚搬起枕头砸苏蘅止,“别管我,你去睡你的。”


    她当然知道,苏蘅止的军务都已经处理完了,在这里守着,不过是为了陪她罢了。


    ……


    谢崚睡了一觉,养足了精神,又有力气去磕沈川了。


    这时,她提着一条鱼,去敲响了沈川的门。


    ……


    沈川家的墙上,挂着一副字画。


    上面题写两行字——“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上一次来得太匆忙,谢崚还没有仔细打量屋子的布局,今天过来的时候,才看见了这一副字画。


    这画应当是悬挂了许久,画上面的丹青,已经有些许破损。


    谢崚师从大儒,对书画有着一定的鉴赏能力,画得极为普通,不过只是青山绿水,然而这上面的字,却是有一定的缘法。


    笔力遒劲,锋芒毕露,应是出于名家。


    谢崚见过沈川的字,这不是他的字迹,却和他的自己有三分相似。


    是谁写的呢?


    “是我的师傅。”沈川打量着那条鱼,还不忘替谢崚解惑。


    故国遗老,前虞旧臣。


    陵城学宫的创办者,高宴华。


    “他临死之前,在我的画上题了一行字,那年,我六岁,十多年过去,我一直带在身边。”


    沈川将鱼递给平泽,“既然是殿下给的


    ,那就收着吧。”


    平湖嘟囔,“我不喜欢吃鱼。”


    沈川说:“女郎喜欢,给女郎烤了吧。”


    平湖又说:“可是我不会做鱼。”


    沈川:“殿下又不挑。”


    谢崚:“……”


    她可挑剔的好吧!


    平湖一脸怨气地去做鱼。


    他已经让平湖回家,可是他就是不愿意走,非要留下。


    谢崚转过身,“高大人的笔法的确玄妙,我今日也算是大开眼界。”


    沈川微笑:“殿下还没有放弃呀?”


    谢崚说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那么殿下今天来,又是为了什么呢?”沈川疑惑。


    “来找临壑君看病。”


    谢崚坦然在屋中坐下,“听闻临壑君是杏林圣手,百姓只要送些米粮,临壑君便会出手为百姓医病,不知临壑君可否为我看病?”


    沈川也不推辞,他收了谢崚的鱼,总要出点力,虽然这条鱼他准备用来招待谢崚。


    隔着纱布,为谢崚把脉。


    空气片刻凝滞,沈川道:“昨日夜凉,殿下怕是没盖好被子,得了些许风寒,这病倒是容易医治,抓一副药来就好了。”


    谢崚却摇摇头,“风疾易治,但我的病,在心,不在身。”


    “我想请临壑君来替我治疗心病。”


    沈川抬头,对上谢崚的眼睛。


    金眸中闪躲的光芒,和她父母很像,又有所不同。


    谢崚的心病从五岁恢复记忆那个春天就已经有了,她一直活在对未来的恐惧之中。


    毋庸置疑,她爹娘今后都想要将天下送给她,但是他们想要给的,不是江南江北随意一处,而是完完整整的一个天下。


    因为这天下姓谢还是姓慕容,很重要。


    谢崚姓慕容还是姓谢,也很重要。


    谢崚也是他们争夺的对象之一。


    若是他们年迈,没有力气斗了,那他们还有可能会考虑各退一步,他们现在都还年轻,除非你死我活,否则不可能和解,他们背后的人,也不可能让他们和解,成王败寇,慕容家和谢氏,终有一战。


    沈川眼里似有波澜,“殿下莫要抬高我了。”


    谢崚的心病,可不是那么好治的。


    多少太医都没办法医好的病,他怎么可能医得好?


    “可怜我一副肉胎凡身,如何能医好殿下的病?”


    谢崚却盯着沈川的眼睛,那股铆足了劲发出的光亮让阒寂的小屋都亮堂的不少,“我也是肉胎凡身,我也有自己的欲望,我也会犯错,我也没办法做到事事周全。”


    沈川忽而觉得,她小小的身体里似乎有一股强大的生命力,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


    他再次眼前一亮。


    谢崚缓缓说道:“我知道你是因为我带兵围了长寿宫才离开长安的。”


    别人不知道长寿宫中的秘辛,但是谢崚不相信沈川也不知道。


    “你或许是厌恶我嗜好杀人,也许是讨厌我背弃长辈,也或许是因为对我的莽撞冲动感到失望,总之……我没有通过你的考验。”


    “我四岁进入南朝太学开蒙,南朝的博士教我学习诗书礼仪,母亲和父亲教导我学习帝王谋术,我虽然不聪明,但是我知道,当面临危机的时候,该怎么样动用身边的所有力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谢鸢和慕容徽就是不择手段的疯子,谢崚也发现,自己越长大,越像他们,他们本质上没有什么不一样。


    谢崚眼眸哀戚,“可我们生于乱世,我们也没有办法。”


    她只能看到她在乎的,照顾不到更多。


    如今的世道,不是用仁义道德就能感化,礼崩乐坏,秩序摧毁,需要用兵马、利刃,碾碎公卿骨,将旧的一切全部扫荡干净,然后建立新的秩序,天下才能归于太平。


    盛世和乱世,就这样循环往复。


    沈川低笑,或许,他依然没有将谢崚看透。


    沈川理解谢崚,却做不到心甘情愿拜她为主。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殿下,当初师傅赐字的时候,我曾在他病榻前许诺,今后侍奉的明主,必然是心怀众生,以救天下万民为己任的人。”


    “我曾想过你会是,可你不是,你是生于黄金宫阙中的尊贵孩子,你所有的一切,都是从你父母那里得来的,若你生于寻常人家,那你什么都不是。”


    在谢崚的目光中,沈川收起了笑,“殿下,走吧。”


    道不同,不相为谋——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应该能把人打包带走了


    这人真难劝


    第107章 命数


    这天回去,谢崚不出所料病了。


    并州到底太过干燥,她的嘴唇都已经起皮了,每天夜里,苏蘅止都要在她的身边放一盆水。


    可即便这样,她也还是没有办法睡好,总是辗转反侧。


    终于,这天夜里,苏蘅止从夜梦中惊醒,听见水盆打翻的声音。


    谢崚夜起,因为脑袋昏沉,一脚踩到了水盆边沿,苏蘅止赶来时,看到的是:谢崚半个身子都泡在水中,湿了的寝衣紧紧贴着皮肤,双腮通红,宛如沉眠的水仙。


    县令府连夜叫了医师。


    慕容徽明白自己女儿的身体有多么不好,给她备了好几个医师,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


    医者快马加鞭,连夜从晋阳前往静乐,给谢崚诊断后,还顺便给谢崚带来了慕容徽新写的信。


    折腾到半夜,谢崚终于是醒了过来,靠着床头,一边喝药,一边看慕容徽给她的信。


    这次的来信没有之前那么啰嗦,所以谢崚也是认认真真地看,慕容徽让谢崚别在并州待那么久,找到人切勿周旋,快回长安,她继续停留,就到秋天了。


    并州夜晚寒凉,谢崚的身体受不了。


    一语成谶,并州夜凉,谢崚果然生病了。


    谢崚收起了信。


    苏蘅止垂着眼眸,开口说道:“非他不可吗?”


    谢崚摇头,当然不。


    天下名士如过江之鲫,她也不一定非要沈川一人,只不过努力了那么久却一无所获,谢崚不甘心。


    苏蘅止开口道:“若他不愿意随我们回长安,那他也不能留了。”


    谢崚明白他的意思。


    并州匪患丛生,沈川若是不愿意投靠谢崚,那他也有可能会为别人所用,虽然灭口有些许不仗义,但是为了防止他投奔土匪头子,站在谢崚的对立面,从理性的角度出发,谢崚不得不这么做。


    谢崚思量许久,还是拉住苏蘅止的衣裳,对着他摇了摇头。


    不是不想杀,而是在她杀念从心口冒出的时候,她想起初遇沈川的时候,一袭白衣,宛如少女,坐在在园林深处,绕指弄狸奴。


    谢崚觉得,如果杀了他,她会对不起另一个人。


    烛火下,两个人的影子凑近。


    苏蘅止看见谢崚的面容。


    她的表情异常悲伤,没有落泪,却胜似落泪,苏蘅止心头一颤,想起了谢崚也曾对他露出过这个表情。


    那时候他们还在建康城,她的挚友死后,她自已一个人,躲在雨中哭泣。


    苏蘅止的心好像和她在一起流泪,他觉得自己是第一次那么心疼一个人,忽然伸手,深深地抱住她。


    谢崚知道他是个很少主动的人,猝不及防撞入他结实的胸膛,有些许不知所措。


    “你……”


    苏蘅止很快又将她松开,放在软枕上,替她盖好被子,伸手挡住她的眼睛,吹灭烛火,“殿下,睡吧。”


    ……


    等谢崚睡后,苏蘅止眉间染上了戾色,提着剑走出屋外。


    谢崚上午出去还好好的,回来后就大病一场,肯定是受过什么刺激。


    谢崚从小就是被捧在掌心的人,谁都不舍得她被磕着碰着。


    沈川凭什么这样糟践她?


    谢崚心软,下不了手,那就他来。


    杀士不义,那这个骂名就由他来背。


    临壑君沈川深得殿下喜爱,因而受他妒忌,被他杀害——


    这个理由传出去,谢崚便可置身事外。


    苏蘅止只带了三两随从,连夜赶到了草庐中。


    临壑君沈川没有睡,闲敲棋子,灯火灿灿,童子守在案边,昏昏欲睡,而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久久不愿意入眠。


    见苏蘅止到来,他露出些许意外,但很快又恢复了微笑。


    那仙气飘飘的眉眼染了杀欲,便从九天跌落,成了地狱的罗刹。


    沈川当然是看出了他的目的,微笑:“怎么,今天回去后,她朝你哭诉了?”


    谢崚那么娇生惯养的人,全天下应该都没有什么人敢忤逆她,被他拒绝,或许就已经是莫大的委屈。


    沈川还记得谢崚离开的时候,眼神恍惚着,大概率是被他的话伤到了。


    所以苏蘅止才会夤夜前来叩门,来为谢崚出气。


    苏蘅止凝视着屋内的字画,轻轻念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临壑君可否畏死?”


    他捏紧了剑柄,蓄势待发。


    趴在书案上的平泽猛地打了个激灵,“啊”了一声,悄声挪动到了沈川面前。


    沈川目光泠泠,如月色入眸。


    平日大多数时候都是平湖陪在沈川身边,苏蘅止还是第一次见平泽,被他这么一打断,苏蘅止收回了刀。


    “畏死是人之本性,只不过,我倒是想要问苏郎君一句话,你害不害怕,她知道你今夜在此所做之事?”


    苏蘅止眉眼一黯,“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她派我来的。”


    沈川说道:“如果是她要杀我,她会亲自来,不会让你一个人前来,我猜,她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对我下手,而你呢,又舍不得看她在我这里吃瘪,所以你来了。”


    他倒是聪明,一眼就看穿了苏蘅止来此,并没有谢崚指使。


    死到临头,他却似乎一点也不害怕,而是道:“话说起来,苏郎君天资优越,若是入朝为官,定会有一番成就。”


    “做了殿下的人,今后你将永远都与仕途无缘,还要为她沾染杀孽,何必呢?”


    苏蘅止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沈川心想,苏蘅止可不是鱼,他是谢崚彻头彻尾的一条走狗。


    他敲着棋子,低头凝视着棋盘,道,“我没有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苏蘅止却没有动手,只是凝视着地上散落的月光,缓缓道:“今夜,我不会杀你。”


    他收起刀在他面前坐下,眼里的杀意散去,他又恢复了那一如仙人般的玉骨神姿,菩萨般的面容于烛台下晃动,“一个人下棋多没意思,不妨你我二人手谈一局?”


    “若我赢了,来日请你对殿下,客气一些。”


    沈川笑:“只怕我和殿下,日后不会再相见了。”


    那般骄傲的女子,被他用言语羞辱以后,怎么可能再次纡尊降贵来找他。


    ……


    天将明时,这局棋总算结束。


    苏蘅止以一子险胜。


    虽然身为输家,沈川依然觉得酣畅淋漓。


    苏蘅止天明时离开了草庐,而接下来一连几日,谢崚都没有再拜访沈川。


    平泽疑惑道:“郎君,她是不是已经离开了,要不要我去城里打探一番?”


    沈川笑:“她走没走,和我有什么关系?”


    平泽道:“可你每天都盯着窗外看,也不出门,不就是担心她来了,没有找到你吗?”


    沈川没有说话。


    平泽道:“公子其实是希望她来找你的吧?”


    沈川敲了敲他的脑袋,“闭嘴。”


    谢崚这么多天没有来找他,那大概是已经离开了,但是她也没有杀他,就这样放任他继续留在并州?


    沈川疑惑,她就不害怕自己成为她的威胁吗?


    就这他这么想的时候,他再次听见了那阵熟悉的敲门声。


    平泽去开门,来人正是谢崚。


    她穿着修着仙鹤流云的直裾,身上披了一件披风,脸色白皙,给人一种气血不足的感觉。


    她眯了眯眼睛,说道:“刘备尚且三顾诸葛,我要是没有坚持到三次,未免显得不够诚心。”


    “你曾经说我没有三顾茅庐的恒心,现在我来了,说明临壑君这句话说错了。”


    沈川学医,看出她这是大病初愈,他恍然大悟,原来她还没有放弃,只不过是生病了。


    现在养好了病,所以她来了。


    谢崚说道:“我想起临壑君上次和我说的话。”


    “诚然,我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爹娘给的,若是没有他们,托生在一户寻常人家,或许我什么都不是,因为战乱,早早死去,成为路边的一具枯骨。”


    沈川谨记苏蘅止的嘱托,安安静静地倾听,闭上嘴巴没有说话,唤童子给谢崚端上来一杯茶。


    谢崚转动茶杯,“我并不否认,你说的是对的,没有我爹娘,我什么都不是,只不过,那又如何?”


    “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身为我爹娘的女儿,是一件很羞耻的事。”


    她金色的眼眸闪烁,凝视着沈川。


    “古往今来,所有能够数得上名字的王侯将相,有几个没有个好爹娘,有几个出身寒微,是仅凭自己爬上来的?你去看看燕楚两国的名流,哪个背后没有个好家族?”


    谢崚理所当然,“好风凭借力,机遇与命数,缺一不可,我是大楚天子与燕国帝王的女儿,所以我天生就是两国的链接,你想要救天下万民,而我虽不能成为你心中的明主,却是最能够替你达成夙愿的人。”


    “你没有别的选择,不对吗?”


    谢崚转头凝视着平泽,“否则,你也不会在得知我来晋阳以后,特地来见我一面,不是吗?”


    那天谢崚在晋阳城吃面饼,遇见了一位头戴斗笠的男子和一位童子,谢崚对二人的记忆不算深刻,也记不住那名童子的脸,倒是过目不忘的苏蘅止,提醒了谢崚。


    他们的相遇,不是偶然——


    作者有话说:谢崚:不接受PUA


    下一章就回长安了


    第108章 回长安


    鸟鸣声在屋内响起,沈川才在恍惚中惊醒。


    谢崚才没有傻到去纠结自己二代子弟的身份,她就是拼爹拼娘才有现在的一切,那又如何?


    这个世界上拼爹娘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少她一个,她娘真真实实起于微末无错,但是她爹还不是借助了慕容家的威势才有的今天。


    谢崚终于能喝下茶,润润嗓子。


    “临壑君,人都是会变的,若是你还是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初心,你不妨以‘阿蒲’的身份,回到我的身边。”


    “或许有一天,你会改变心意也不一定呢?”


    “我会慢慢等,等你想要变回沈川那天。”


    谢崚想的是,沈川或许会变。


    沈川也在想,谢崚也许会变。


    这个天下,时时刻刻都在变。


    沈川跪了下去,非常乖顺,“奴婢阿蒲,见过殿下。”


    谢崚说得没有错,虽然谢崚不合格,但是他也没有找到比谢崚更合适的人选。


    小公主看似孱弱无力,却总是能在某个时候让他眼前一亮,她也没有那么糟糕。


    沈川没有办法跟着她,但是没有任何束缚的阿蒲可以。


    谢崚松了口气。


    诸葛三顾茅庐,而她的自尊和骄傲,也只够撑到她被拒绝三次。要是沈川还不愿意,那她就只能放弃他了。


    她不至于杀沈川灭口,但也不可能放他在外面逍遥,她依然会带他去长安,严加看管起来。


    他答应了自己,就不用继续走强迫这条路了。


    ……


    沈川当天就决定离开静乐,毕竟谢崚的身体不太好,他得迁就着些病人。


    离开之前,沈川必须安置好平湖和平泽。


    他将自己这些年的积蓄都留给了两人,“你们二人今后买些田地、商铺,只要辛勤劳作,自可安度余生,不用再挂念我了。”


    平湖和平泽两个人三岁时就被父母抛弃,吃着沈川的米长大,早就将沈川当成是自己的亲人,见他要离开,纷纷泪眼汪汪,拉着他不愿意撒手。


    谢崚见到这样一副画面,忍不住道:“若是实在不舍,你可以带着他们二人随我一起入宫。”


    又不是养不起。


    然而,没等沈川回答,两个小童子便齐齐开口拒绝了,“殿下,我们的父母族亲都在这里,当初若非万不得已,他们也不会抛弃我们二人。”


    “这些年并州灾荒改善,爹娘也有了赎我们回去的念头,我们还是想要留在这里,替公子守着草庐。”


    谢崚表示尊重,“那好吧。”


    她只带沈川一个人走。


    ……


    沈川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连那副恩师赐予的字画,都留在了家中。


    谢崚看他清点家资,觉得有些许疑惑,“话说,这些年你不是隐


    居山野吗,哪来的那么多钱?”


    沈川将田契分给了平湖和平泽,说道:“殿下记得我曾经在殿下面前变过的戏法吗?”


    谢崚想起他在皇宫中的“仙人散花”,恍然大悟,“那天你就是故意将火花撒向父皇身上,你明知道父皇多疑,故意引起他的猜忌,诱他伤你,再用苦肉计博我同情,进而进入东宫。”


    “你的心机居然如此深。”


    沈川微笑,“殿下,这不是重点。”


    “我想说的是,这些看家绝活,这些都是我的饭碗。”


    重点是他想要回答的是谢崚的问题,他游历天下时,学了不少杂耍伎俩,胸口碎大石、仙女散花,四处卖艺为生,也就是凭借卖艺的绝活,才攒下了那么些钱。


    谢崚又问:“那你为什么要叫阿蒲?”


    沈川的目光转向一望无际的原野。


    风吹过来,成片的蒲草宛如海浪般被压低,他缓缓说道,“因为蒲草,这种普通到四处可见的草,却是那么柔韧却顽强,总是能够在绝望中给人带来一线生机。”


    “就好像,这在乱世中煎熬的众生黎庶。”


    而他,亦是众生中的一员。


    沈川刚收拾好了行囊,季怀瑾和苏蘅止也赶来了。


    季怀瑾觉得是自己帮谢崚找到了沈川,胆子也大了起来,想起之前谢崚的承诺一直都还没有落地,于是悄悄来拉了拉谢崚衣角,“殿下,既然你已经找到沈川,那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一些报答?”


    她耳垂上戴着的正是前些天谢崚送给她的耳坠,金色的猫眼石晃啊晃,在阳光下宛如金星闪烁。


    就在她和谢崚说话间,沈川的目光落在两颗宝石上,有些许恍然。


    谢崚的注意力被季怀瑾吸引,事实上,多日相处,谢崚早就接纳了她,东宫官位空缺,她回去后,会给她挑一个适合她的位置。


    只是还没等谢崚开口,旁边的沈川却笑了,“这位姑娘是谁呀?”


    谢崚道:“你昔年同窗季怀渊的妹妹。”


    “季怀渊?”


    沈川目光依然停留在猫眼耳坠上,眼稍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记得,怀渊是家中的独子,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家中还有别的姊妹。”


    霎时间,苏蘅止、谢崚的目光纷纷落在季怀瑾身上。


    季怀瑾:“……”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今年十四岁,与殿下同岁,兄长离开崚城学宫那年,我尚在母亲腹中,兄长又何能与君诉说家中姊妹之事,临壑君,挑拨离间的伎俩太低级,你莫要破坏我和殿下的感情!”


    小姑娘看似胆怯,但说起话来有理有据,谢崚拉紧了披风,轻轻地咳了两声,随后伸出食指敲了敲沈川脑袋,“差不多行了,为难人家小姑娘,有意思吗?”


    话罢,停顿片刻,谢崚还补充了两句,“你现在也不是临壑君沈川,就一个奴婢,哪有资格蛐蛐主子,不就是一双耳环吗,给人家就给人家了,那么小气干什么,回去我还你一副更贵的。”


    见谢崚护着自己,季怀瑾腰杆挺直了,也是狐假虎威了一把,摸了摸耳坠子,道:“临壑君不会连一副耳坠子都舍不得吧?”


    沈川不答,笑盈盈地道:“我忽然发现,殿下似乎对文弱的姑娘特别关爱。”


    谢崚手腕一紧。


    旁边一声不吭的苏蘅止总算是发声了,“时辰差不多了,既然要赶路,那就上马吧,不然天黑也赶不回晋阳。”


    ……


    回到长安,谢崚首先面对的,是慕容徽的牢骚。


    谢崚首先罔顾慕容徽叮嘱,在外放飞自我地剿匪,不顾自身安危,此为一罪;其次不看慕容徽的信,罪加一等;再次没有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在并州病了一场,罪加两等。


    总而言之,数罪并罚,谢崚前脚刚抵达长安,后脚就被慕容徽提回来宣室殿,给她进行了长达两个时辰的言语训导。


    谢崚觉得,随着慕容徽年龄变大,他似乎得了个啰嗦的毛病。


    那么点小事,都能拎出来反反复复地说好多次,谢崚在3D立体环绕音的加持下痛不欲生,她记得她小时候慕容徽也没有那么嘴碎呀!


    慕容徽觉得,自己真的是为她操碎了心。


    这些天他看着密探传来的消息,当真是心急如焚。曾经他看着在外征战,从来没敢带谢崚上战场。


    谢崚是他呵护的掌珠,她稍稍有点差池,比他万箭穿心还要难受。


    她不顾暗卫在外闯,受伤了、生病了,最为她心疼的就是自己。


    慕容徽忽然有点怀念谢崚小时候的时光了,那时候谢崚能够让她操心的唯有学习,现在谢崚的学业已经没有需要他操心的事了,可他要操心的却是更多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当初还真是傻,总是为了小小的事情和谢崚大闹一场,闹得父女俩比仇人还要难堪,殊不知,唯有身体康健和平安顺遂才是最重要的。


    而最让他备受打击的,谢崚这身反骨越长,他站着说,她跪着听,跪着跪着,昏昏欲睡,肯定没有认真听。


    慕容徽长长叹了口气。


    谢崚惊醒,连忙坐正了身体,“父皇,你说完了?”


    慕容徽闭了闭眼,努力平复心绪,兴许年纪是真的大了,他的脾性也变得不稳定。


    他盯着谢崚的下颌,感慨,“又瘦了。”


    谢崚眨了眨眼睛,“在并州没休息好,夜里总是惊醒,还等着回长安后好好睡上几天,补补眠呢。”


    慕容徽当然知道她病了一场,轻叹道,“罢了,既然没休息好,那就回去吧。”


    既然听不进去,还不如放她回去。


    “好嘞。”谢崚快速起身提着裙子往外跑,一会儿就消失不见。


    慕容徽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宫室,只觉得一阵落寞感油然而生。


    其实,他也是想要借助这个机会,和她多说说话,了解一下这段日子,她过得怎么样。


    只不过父女二人的感情似乎不如从前那般亲密。


    慕容徽沉默了片刻,又想起了什么事情。


    他派人叫来了苏蘅止。


    几个月的认真钻研,苏蘅止已经对《男则》等三本书了熟于心,面对慕容徽的提问,苏蘅止皆可从容应对,他甚至还对慕容徽所著词句衍生出了新的见解。


    正所谓教学相长,一场清谈下来,慕容徽受益匪浅。


    做他的女婿,不求家世多么煊赫,但是美貌与德行必不可缺。


    苏蘅止天生仙人相,样貌自是不必多说,可喜的是,他还颇具男德。


    这样的人,才有资格做他慕容家的女婿!——


    作者有话说:老父亲更年期到了,有点小焦虑了,大家多多包容


    本来后面还有一段,但是没时间写了,刚好写到三千字,就断在这里吧


    第109章 山楂


    此时长安已经入了秋,银杏树渡了一层金黄,落了满地。


    谢崚穿着浅黄的秋衣,坐在秋千上,一口一口吃着苏蘅止给她做的山楂糖雪球,唇上沾上了部分白糖渣。


    “你们两人在聊了什么,怎么这么能聊?”


    苏蘅止坐在堆满了枯叶的草地上,漫不经心地翻动着书目:“这都是陛下对我的考验。”


    虽然已经通过了慕容徽的考验,但是他还是抱着那几本书,在上面圈圈画画。


    他悟性极其高,很快就发现了慕容徽赞赏和感兴趣的点,将其圈出来,在旁边注解。


    想要嫁给谢崚,需要赢得两个人的认可,一个是谢鸢,另一个是慕容徽。


    苏蘅止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谢鸢那边他已经无须付出太多努力,所以当务之急,他还是得讨好慕容徽。他挑着慕容徽喜欢的东西来学,慕容徽对他还不满意,那他就将自己装扮成慕容徽喜欢的样子。


    “考验不考验,不是他说了算。”


    谢崚见他


    不理自己,有点生气,绣鞋鞋尖往他背后点了两下,“别看那破书了。”


    看她就不行吗?


    她爹算什么东西!


    最重要的其实是讨好她好不好!


    这一踹,谢崚的秋千往后晃,她本来一手抱着油纸抱着的山楂,另一只手往嘴里塞着山楂糖球,全靠双脚保持平衡。


    秋千反弹,她没有坐稳,仰头就往地上倾倒。


    “小心!”


    眼前天旋地转,谢崚手中的山楂雪球从她的胸前滚下,洒落一地,红通通的山楂球堆在银杏树叶上,金色和红色交织,颇具喜气。


    她嘴上还咬着一颗,苏蘅止手臂搂着她的脑袋,与她一起栽倒在地上。


    谢崚的鞋尖依然点着秋千,身子却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摔在地上,头发铺散在地上。


    泥土松软,再垫了一层青草和枯叶,这一跤摔得像一场梦,没有半点痛觉。


    反倒是苏蘅止心有余悸,“还好接住了。”


    他跪在地上,身子笼罩在谢崚上方,乌发垂落。


    谢崚感觉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不知怎么的,她取下嘴上的山楂,塞进苏蘅止嘴里。


    “唔?”苏蘅止嘴里莫名其妙多了颗山楂,还没有来得及问为什么,只听谢崚道——


    “你吃。”


    白糖的滋味在嘴里满眼,糖浆被甜津融化,敷在红唇上,薄唇上是一片明润的水泽。


    苏蘅止下意识咬了一口,还没有等他将全部的山楂吸进嘴里,下面的谢崚动了。


    她拉住苏蘅止的衣领,让他凑近自己,咬上另一半山楂。


    “咔擦”一声,碎裂声在耳边奏响。


    苏蘅止的眼眸颤动,长睫扫过谢崚的皮肤,谢崚咽下了糖葫芦,眼神无辜又纯良,腮帮子嚼嚼嚼,在缓缓品味着这颗山楂。


    真的好甜。


    这时候有风动,从塞北吹来的秋风来到长安皇城,摇动银杏树叶,华丽的金色叶片如一场骤雨,不期而至,落了满身。


    苏蘅止的脸色涨红,那样白皙的一张脸,不知怎么得红得像地上的红山楂。


    许久之后,他才山楂的甜蜜滋味中回神,抿了抿唇,“殿下……”


    难以形容的滋味在心口蔓延,天那么凉,可他浑身发热,皮肤滚烫。


    他闭眼试图压抑那种感觉,可是还是不受控制。


    就在这时候,有声音响起,“苏郎君小心!”


    怎么有人!


    苏蘅止慌乱回头,被荡回来的秋千迎面砸倒。


    原来是谢崚见到有人来了,欲盖弥彰地想要爬起来,支持秋千的脚尖下落,秋千随着她的动作松动,晃了回来,不偏不倚,让苏蘅止脑袋开了个瓢。


    ……


    谢崚给苏蘅止上好了药,当夜留他住在宫里。


    慕容徽对苏蘅止的存在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东宫宜兰殿,就是未来皇妃的居所,这里从前落锁,谢崚去并州时,慕容徽没事干,派人将屋子打扫了出来,给苏蘅止的居住。


    既然是未婚夫,就不能没名没份地待着。


    慕容徽好似对“名份”二字非常执着。


    或许是脑袋被撞了,他整天都在恍惚,世界如若蒙了一层灰,唯有那几颗滚落的山楂糖球,带着鲜妍明媚的红,红得刻骨铭心。


    不知道为什么,这天夜里,红色的山楂糖球也跟着入梦而来。


    与山楂糖球在一起的,还有黄衣少女,她咬着山楂,口含丹朱。


    他的身子宛如漂浮在水中,被猛浪拍打,漂浮沉沦,他努力想要爬起来,却抓不住任何一根浮木。


    夜半三更,他从夜梦中惊醒,身下一片露水……他心脏剧烈跳动,死死咬住双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他怎么会有……这么龌蹉的心思?


    苏蘅止眼眸黯了下去,十指握拢,抓紧了被褥。


    还是对谢崚。


    守夜的内侍听见里面有声响,提灯来看,“苏郎君,怎么了?”


    苏蘅止擦干唇边的血迹,说道:“掌灯。”


    ……


    他好似不知疲惫般,一遍接着一遍抄书,先抄慕容徽给他的那几本,可是那些词句根本不能让他静心。


    后来,他拿来《心经》,用佛家梵语遏制心中欲念。


    临近天明,苏蘅止终于缓缓静下心来,将笔搁置下,闭上眼睛趴在书案上,已经不敢入眠。


    ……


    第二天,所有人看见苏蘅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呦,苏郎君昨天没睡好?”


    苏蘅止顶着两个大眼圈,勉强扯出一丝微笑,“夜里听着外面的落叶声,睡得不好,许是心不够静,索性夜起,抄写经书,安定心神。”


    若是旁人,听到这里也就不继续追问下去了,唯有沈川不一样,笑盈盈对此评头论足,“抄写经书?苏郎君想要去做和尚呀?”


    上次苏蘅止提刀想杀他,被他记恨到了现在,导致他现在见到苏蘅止就要开口刺他几句。


    他说道:“你要是去做了和尚,那殿下怎么办?”


    苏蘅止性格和顺,但并不意味着他好欺负。


    平时有人拿捏他、欺负他,他很少回击,不是因为他不敢,而是他不想计较,他的性子无欲无求,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真如仙人般不食人间烟火。


    奇怪的是,他似乎对沈川特别没有包容心,若是旁人对他说出这话,他随便笑一笑就过去了。


    如果是沈川,那就不一样。苏蘅止当即反唇相讥,“不过一个奴婢,哪有资格管主子的事,好狗不挡道,还不快滚。”


    沈川虽然是以“阿蒲”的身份回来的,但整个东宫,也没有人真的敢将沈川当成是奴婢。


    杏桃路过两人的时候看了看天。


    没错呀,今天太阳还是从东边升起的。


    为什么苏郎君会说出如此刻薄的话?


    “呵,”沈川笑着,“苏郎君还没过门,就想着替殿下打理后宅了吗,我就算是奴婢,也是殿下的宠婢,苏郎君恐怕还管不了我。”


    苏蘅止动了动嘴唇,还想要说什么话,听见有人唤道:“我说大清早怎么听见鸟鸣不止,原来是你们两只在外面吵。”


    谢崚刚梳洗完毕,换了一件缎袍,披着薄披风,来到两人面前,显瘦的身子在秋风中显得不堪一击。


    苏蘅止见到她,昨夜和梦中的场景一并浮上心头,他心弦颤动,眼眸垂下,“殿下。”


    她盯了一眼沈川,“你惹人家干什么?”


    沈川感觉到她的不悦,笑道:“殿下偏心,为什么你会觉得是我惹他而不是他惹我?”


    谢崚转眼看向苏蘅止,他安静而乖巧,显然是被欺负的那方,谢崚的心化开了,但是重新看向沈川,她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你看他像是会欺负你的样子吗,还不是你先挑起的事情!”


    沈川心想,在别的时候,谢崚对沈川很客气,哪怕自己尝试用言语中伤她,她也不曾怨恨。


    如果牵扯到苏蘅止,那就不一样了。


    谢崚很护短,这个护短也有优先级,苏蘅止显然在他之上。


    “好吧,我的错。”


    的确是他先挑起的,沈川认栽。


    季怀瑾小跑着跟在几人身后,见他们吵完了,才插嘴道:“殿下有事找你们,她还喊了陈虎陈公子,快进屋吧。”


    ……


    谢崚是想要部署东宫诸官职。


    东宫官僚自成一套体系,官位众多,谢崚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明白各个官职是做什么的。


    她没有开府之前,由宫中养着,没算是完全自立门户。


    她首先要布局的是文官和武官,掌管东宫内务和东宫禁军。


    谢崚府上缺人,对选拔官僚的要求没有那么严格,只需要谢鸢、慕容徽双不沾就可以了。


    沈川暂时还不愿意接受官职,苏蘅止在朝为官,不能入东宫,所以谢崚手下能用的,只有季怀瑾和陈虎。


    谢崚说道:“比起文官,


    其实孤更需要武将。”


    没有武将,东宫禁军组建不起来,谢崚将目光投向陈虎和季怀瑾。


    陈虎道:“臣愿领命。”


    季怀瑾吓得摇头,“我不行,我怕刀怕剑,不能带兵。”


    谢崚深叹,季怀瑾一看就不靠谱,大概率只能担任文职。陈虎虎头虎脑,当个校尉还可以,真让他当禁军统领,谢崚也不放心。


    那么,还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呢?


    谢崚想到了一个人。


    ……


    长安城,贺兰府。


    贺兰初刚刚探望完太后回府,就看见门口立着两个女官。


    “……”


    她的心渐渐沉下去,心里默念:千万不要是谢崚、谢崚、谢崚!


    待她走近,只听女官道:“女郎,请您跟我们进宫一趟,殿下有请。”——


    作者有话说:蘅止的敌意不是毫无根据,因为沈川设定上是男二


    ……


    山楂糖球的参考是霜糖山楂的去核版本(对,就是粒上皇那个)


    第110章 耳坠


    春蒐遇虎,慕容徽从春天查到了秋天都没有结果。贺兰礼等人难辞其咎,被慕容徽流放守边。


    那之后,贺兰初一直夹着尾巴度日。


    上次分别时,谢崚说要慢慢折腾她,吓得她好几个月没有睡好觉,谢崚去了并州才好一点。


    她以为,只要一直拖,谢崚迟早会把这件事忘记了。


    谢崚才回来几天,忽然就喊她进宫,肯定是要找她算账了。


    贺兰初的心彻底冷了。


    可惜皇命难违,贺兰初艰难挪动着双腿,很不情愿地上了马车。


    ……


    东宫中,谢崚从珠宝妆奁中挑出一副琥珀耳环,放在沈川手上。


    “给你,算孤还你的。”


    谢崚当初一时气急,将他送的耳环转送给了季怀瑾。


    本来送了就送了,反正沈川将耳环当做谢礼送给她,后续的处置权也在她手里,谢崚送给谁都和沈川无关。


    可是后来看到沈川居然为了一副耳环为难人家小姑娘,才知道他居然这么在意这件事。


    谢崚不想要欠他什么,干脆选了一副更新更贵的还他。


    沈川捧过耳环,比他送她的那副还要闪亮。谢崚的好东西多了去了,这耳环也是顶好的,她将这耳环递过来的时候没有丝毫不舍,好像是外头路人将手中的面饼随手施舍给路边随便一个乞丐。


    她还不如不给。


    沈川又盯着她的耳垂看,她的耳洞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大概这辈子也不会打耳洞了。


    这些耳环对于她而言,就是闪亮亮的,堆积在妆奁中的人装饰品,中看不中用。


    他把玩着琥珀宝石,“殿下是不是觉得,奴婢的心意很不值钱?”


    谢崚垂下眼眸,并不想理他这点牢骚。


    当初他拿这副耳环来气她,算什么心意?


    沈川掠过她浓密的睫毛,凝视那双金色的瞳孔。


    他想要送她的猫眼石耳坠,就是她眼睛的颜色。


    他本来不会在意这种,他离开长安回并州的路上,却无意中在某个商贩上看到了这双耳环。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他将耳环买了下来。


    他那时候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遇见谢崚了,这双耳环就被他收在角落里,当做是个纪念。


    沈川双唇蠕动,还想要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候,外面有人来传,贺兰初到了。


    “你先出去。”


    谢崚快速打发他离开,自己往外面走去。


    ……


    安静宫室内,贺兰初拽着披帛,踧踖不安,反复在屋内徘徊。


    “你在做什么?”


    屏风后突然传来一句话,贺兰初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回过神来后立刻朝着谢崚的方向行了一个大礼,“臣女拜见殿下。”


    谢崚眨巴眨巴眼睛,“一惊一乍的,不像你啊。”


    贺兰初背着手不敢说话。


    谢崚却猜透了她的心思,笑了出来,“你不会觉得,孤找你,是为了几个月前的事情吧?”


    贺兰初心想,难道不是吗?


    谢崚说道:“孤和你开个玩笑,并没有真的想要折磨你,要不然,我也不会拖那么久才找你。”


    贺兰初放虎伤她没错,但是贺兰初发现守卫稀缺之后还是毫不犹豫折返归来喊她离开,她的本意不坏,敢作敢当。


    而且她还把腿给摔断了,也算是对她的惩罚,哪怕是给太后一个面子也好,谢崚不想要继续追究什么。


    贺兰初心一动,又惊又喜:“真的?”


    谢崚一笑,“别把孤想得那么小气。”


    说完这话,贺兰初又有些迟疑,“那你今天找我,是为了什么?”


    谢崚打量着贺兰初。


    贺兰初是传统的鲜卑贵女,身材高挑,双臂修长,这样的身形,很适合拉弓,也适合骑马。


    她从小跟在太后身边学习骑射,在同龄人中最是出类拔萃,连男子都比不上她。


    谢崚挑选武官的时候,第一个就想到了贺兰初。


    贺兰初擅长的不只是骑射,身为贺兰家的女儿,她从小要识文断字,从师学习,四书、兵法、谋略都有涉猎。


    贺兰初和慕容徽不熟,不可能成为慕容徽的探子,和谢鸢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唯一的缺点,就是和谢崚也不熟,而且还有些过节。


    但幸好她们两人的矛盾不算深,想要化解不难。


    从前贺兰初见谢崚,总是登鼻子上天,在春蒐之后,她的态度才变得谦卑。


    这倒不是她明白了身份尊卑,而是因为她自知自己愧对于谢崚,无法再用从前嚣张跋扈的态度来对待她。


    谢崚说道:“想问问你家里近况。”


    “你想知道贺兰家的事呀?”贺兰初奇怪,“那你为什么不去问小叔父,问我做什么?”


    她口中的小叔父是贺兰絮,从关系远近上看,谢崚应该和贺兰絮比较相熟。


    谢崚语气温和:“阿絮近来高升,接任雍州刺史,分身乏术,所以孤找你。”


    贺兰初想到自家家里的情况,不由得叹了口气,随后将家中近况托出:“现如今父亲退隐,是小叔父撑起这个家,小叔父没有娶妻生子,贺兰家的后辈都在我们这一支,父亲本来想着,让兄长在禁军中当个小官,历练几年,再求小叔父提拔……可现如今……”


    贺兰初叹了口气,“兄长的外放令还是小叔父亲自签的,只怕这辈子都难回长安了。”


    谢崚说道:“你们下一辈的孩子中,除了你的兄长,还有谁在朝为官吗?”


    贺兰初一时语塞。


    贺兰初也算是通读史书,知晓家族兴衰,和每一代人息息相关。


    贺兰氏曾是鲜卑五部之一,他们的祖宗跟随慕容氏南征北战,战功赫赫。


    当初,贺兰家的女儿嫁给大汗为夫人,贺兰氏全族全力支持着世子慕容徽,将他捧上皇位,从始至终,誓死拥护慕容徽。


    贺兰家家主贺兰絮,曾经陪伴世子嫁入楚国,九死一生,深得慕容徽信任,如今手握重兵接管京畿。


    外人看贺兰家,风光无两,贺兰家


    的人到外面都会让人高看一眼。


    然而身处其中的贺兰初,却敏锐的嗅到了一丝危机。


    太后日薄西山,贺兰絮迟迟不娶妻,膝下无子,贺兰家的小一辈们,远没有长辈们那么有魄力。


    贺兰初清楚,自己的兄长是个庸才,外放反而是给他另一条出路。


    可是即便是贺兰礼,在贺兰家的一群小辈之中,也已经算得上是资质上称了。其他的小辈,天天斗鸡摸鱼,也不愿意入朝为官,全家上下靠家主撑着。


    再看看段氏,他们家虽然比不上如今的贺兰家,但是段家的小一辈都有官职,再过个十年、二十年,也不知道到时候的贺兰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谢崚的一句话,挑起了贺兰初的忧虑。


    她很快意识到,谢崚这话不是白说的,紧接着,她话锋一转,道:“贺兰初,你有没有想过,你也是贺兰家的一员,不要总是想着依赖他人。”


    贺兰初指着自己,不可置信道:“我吗?”


    谢崚眼眸闪了闪:“除了你的兄长,你也可以入朝为官啊。”


    ……


    季怀瑾坐在主殿台阶前,望着远处的蓝天。


    最近秋风起,她的伤口又有些疼了。


    “季怀渊妹妹,你在这里呀?”


    一个声音响起,季怀瑾回头,只见沈川缓缓走来,广袖长袍被秋风带动,仙气飘飘。


    季怀瑾眼光微黯,沈川对她的称呼,是“季怀渊妹妹”,而不是她自己本来的名字。


    这个称呼让她颇为不满,她压着火,“阿蒲找我有事?”


    “耳环,”沈川摊开掌心,露出谢崚给他的一双耳环,“换过来。”


    季怀瑾不想要和他纠缠,摘下耳坠,放在他的掌心,取下谢崚送给他的那双琥珀耳坠,再俯身行礼,正想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听见他说——


    “我很好奇,我在并州的消息,你真的是从怀渊口中得知的吗?”


    季怀瑾回头,只见沈川拈起耳环,笑盈盈地站在风中,“其实你应该感谢这双耳环。”


    谢崚觉得,他和季怀瑾的一切不对付,都是因为这双耳环。


    猫眼石在阳光下晃动,流光溢彩。


    季怀瑾表情没有丝毫慌乱,“不然呢?”


    “他是我的兄长,不是他告诉我的,还能是谁?”


    沈川依然笑着,笑得让人有些捉摸不透,眼睛好似猫瞳,深处的瞳仁深邃,目光能将人洞穿。


    “你应该知道,我曾经是一个戏子,靠卖艺为生。”


    “我看过很多人演戏,有的人演技非常拙劣,却依然能够演下去,不是别人看不破,只是……”


    “看客不想戳穿罢了。”


    ……


    贺兰初走下台阶的时候,觉得整个人都有些飘飘忽忽的。


    谢崚居然想要她进宫,担任东宫中将军,统领东宫禁军。


    她上一刻还在担忧谢崚要追责自己,下一刻就被天大的喜跃砸中。


    就好像是做梦一样。


    可短暂的喜悦之后,她又担心起来。


    她从前从来没有想过入朝为官,哪怕她从小学习骑射,学习诗书礼仪,可她走的每一步,都是照着鲜卑贵女的模子走出来的。


    古往今来,女子都无法入朝为官,哪怕南边出了个谢鸢,但北边的风俗制度依然偏向于保守。慕容徽也是这两年才开始招纳女官,而各地荐举的官员,也是男子居多。


    贺兰初对未来的设想依然是嫁人,为贺兰家联姻,笼络别的家族。


    可她现在,看到了另一条路——


    作者有话说:再过两章要拉一拉时间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