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
    整个城市都笼罩在绚烂的色泽里,天色一片大好,天气预报却指向即将到来的小雨,实在没情调。
    车内放着音乐电台,末尾播到了孙燕姿二十多年前的歌曲《坏天气》。
    “我们淋着大雨不知何时才能放晴,
    坏天气,
    敞开了彼此,
    雨也不会停。”
    合时宜又不合时宜的歌。
    天色渐黑,云也染上了墨色,变得沉重,于是卸下雨滴释放了压力。
    确实是个坏天气,易微盯着挂在车窗上的连线雨珠轻叹一口,宜宁这座城总是阴雨连绵。
    “为什么跑那么远来兼职?”简博易确实想不通这点。
    易微低着头想了想,随便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由头:“短期兼职不好找,但刚刚那间书屋的老板是我同学,所以……”
    “原来如此。”简博易点点头,“不过有点好奇,他的书怎么卖那么便宜?”
    “不好吗?”易微侧头看了一眼驾驶座上长相斯文的男人,“这样谁都能看得起书了,卖给真心喜欢的人不会亏。”
    简博易愣了愣,有些意外这样的说辞:“挺好的,只是他这样真的能赚钱吗?基本的生活开销怎么维持?”
    “不清楚,我对别人的收入状况不太好奇,不过他既然愿意这么做,总有坚持的意义。”易微淡淡道。
    “是我冒犯了。”两人不过一面之缘,问得确实有些过界了,这不像平日的他,大抵是对方给自己带来了危机感,简博易自觉理亏,抿抿嘴没再言。
    抵达小区门口时,简博易拒绝易微支付车费,只在僵持不下时提出天晴请他喝杯咖啡就好。
    对方既然已经提出需求,易微作为受益人自然不好多说什么,于是点点头应了下来。
    雨落了一夜,天阴沉沉的,又冷了几分。
    易微从公交车上下来时,又巧合地碰到了徐应初。
    他骑着上次的那辆电三轮,车厢里有狗,和一只a4纸宽度的纸箱。
    易微走近,好奇问:“你这是?”
    “取快递。”他答。
    “这么大费周章啊?”
    为这么一件货,居然骑上了车。
    “出版社说给我寄了大礼,我以为是大件。”徐应初面色淡淡,“上车吗?”
    车厢有座椅有狗,还不用徒步数百米,易微求之不得,乐呵呵就上了车。
    雨后的林荫道植被气息浓郁,在时速二十五公里的车速下,风将清新味道裹了满鼻,却总夹杂着几分徐应初身上的苦香。
    明明背对背坐着,脑子里响起的却是《背对背拥抱》的旋律,易微抱着狗有些心不在焉,视线总不受控制地扭转方位落在后方男人的身上。
    他抵在车把手上的腕骨处贴了几张膏药贴。
    “你手怎么了?”她想着就蓦地问了出来。
    徐应初下意识扭头看她,两张脸突然靠得很近,他不自然地转回去,明显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声音很低:“腱鞘炎。”
    易微重新坐正身子,脸红扑扑的:“是不是最近签名太多累着了?”
    他答:“主要是敲键盘敲的,昨晚写了一万多字的大纲。”
    “你的新书不是才刚上吗?你好勤奋!”易微忍不住惊叹。
    "也不是,只是有个杀人情节卡很久了,昨晚上终于想通了而已。"
    “冒昧问一句,怎么死的?”
    “不解风情,横插一脚,死于情杀。”
    “……”
    ---
    网络上的热度基本消散,店里已经没什么人来了,徐应初索性搬到了楼下继续后面的签名工作。
    易微作为监管员,霸占桌子一角继续阅读分析《下满一场血》。
    下午的时候,小卖部老板送来几株盆栽。
    “我女儿的花店倒闭了,这花留着也是丢,应初你看看拿几盆放店里充充绿意,免得一天天对着书把眼睛熬坏了。”
    “好,谢谢娟姨。”徐应初笑着接下。
    看到他后边的易微,娟姨说:“这姑娘昨天来我店里买过奶吧,你们这是……”
    岱林中街不长,但情谊绵长,易微来这的几天,每天都有邻居投喂各种吃食或是小玩意。
    被误会的多了,就学会抢答了:“娟姨好,我叫易微,是徐应初的同学兼助理。”
    “你这丫头生的这么漂亮哦。”娟姨笑眯眯的,“不嫌麻烦的话,走的时候来我店里挑几盆带走,养家里也是很好的。”
    易微温温柔柔地笑:“那太谢谢您了。”
    “都是一家人,别客气,我待会给你留两个小的,方便你带走。”娟姨笑呵呵的,“就是这土都干裂了,恐怕没什么营养,你们要有空自己去地里挖点替换下。”
    娟姨又嘱咐了几句,摆摆手离开了:“好了,我要回去看店了,就不打扰你们了。”
    送到店里的是富贵竹、孔雀竹芋,以及开爆盆的……
    “香菜?”易微揪下一片叶子碾碎嗅了嗅,是刺鼻的浓郁臭肥皂味,“很可惜,你不吃。”
    徐应初抽了一张湿巾给她:“可能就像班长上次说的那样吧,他们爱吃香菜的人都立志奴役不吃香菜的家伙去种香菜。”
    “咱们店里出一个奴隶就好了,”她蹲下身戳了戳已经干涸开裂的泥土,才接过纸巾把指尖残余的腥味给擦掉,“趁着昨晚下雨把土都软化了,我正好去挖些回来替换,你留在店里继续做你们文化人的工作吧。”
    好不容易迎来的假期却被耗在无趣的店里,她大概也是憋着了,此刻瞧着兴致勃勃,干劲十足。
    徐应初没拦,从箱子里翻出来一把手持的小雪铲给她:“去吧,注意安全。”
    啾啾誓死追随的决心很明显,绕着两人不停打着圈圈,向来不出声的嗓子也呜呜叫了起来。
    易微眼巴巴看着面前的男人,期待地问:“小狗可以一起吗?”
    “可以,别让它去地里打滚就行。”他点点头,看着她,“还有,别跑太远。”
    “遵命,老板。”易微弯弯眼睛,迅速操起工具,带着狗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
    过于可爱,徐应初瞧着一大一小两个影子轻笑好久。
    易微确实没跑太远,就在街尾拐角木工店的对面挖起了地。
    上回帮忙加固楼梯的张师傅扛着个锯子在外头锯等长的木材,见她拿着个迷你铁锹哼哧哼哧,嫌弃地递了把大铁铲过去。
    “应初家姑娘,你这玩具呢吧?嚯嚯几年能装完这一口袋?”老张手一伦,脚一踩,一片土就膨了起来,“用这,这好使。”
    显然对方不记得她的名字,但面熟,自然而然就施了善意。
    什么家不家的,易微脸有些烧,迷迷瞪瞪接过铲子开始有样学样。
    见她细胳膊细腿,老张愣是在旁边指导了五分钟才返回去继续拉锯。
    铁铲使起来稍稍费力,但耐不住铲面大,一次就能装个小半袋。
    易微在土里哼哧哼哧,被禁锢在泥地之外的啾啾立着耳朵看得津津有味。
    突地,嗅到了来自同伴的气味。
    两只结伴的长毛狗又在上演骗粮的闹剧,演技爆表时有些克制不住情绪,一不留神就撞上了正辛勤开垦的易微。
    猛地摔坐在泥里,裤子脏了一大片,背也撞在了树干上,生疼,易微不自觉轻呼了一声。
    两只狗见闯了祸,愣在原地傻了眼,瞧起来紧张又害怕。
    啾啾摆不脱被系在树上的绳套,焦急地汪汪长啸了几声,听着哀转久绝。
    老张听到动静,连忙走上前把人扶了起来,一脸忧心地问:“姑娘,你这还好吧。”
    易微扶着腰,强笑着:“没事没事,就是扯到麻筋了,得缓缓。”
    年轻女孩身子娇嫩,这一创大伤应该没有,估计心里委屈少不了。
    那头啾啾还嚎着,老张心一定,走过去解开了狗绳,弯腰拍拍它屁股道:“去,给你爹通风报信。”
    啾啾灵气得很,接收指令后撒开脚丫子就跑了出去。
    “嘿,头一回见它跑那么快。”老张感慨道,“这狗不白养。”
    说着他又看向一旁满脸心虚的两狗道:“闯祸了知道吧?你俩今天就是再演都不带给加餐的,赶紧走吧。”
    长毛狗自知理亏,小声呜呼两声,就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易微龇着牙好奇问:“这俩没主人吗?”
    老张说:“原先是西江路周老头家养的,前几年他跟着女儿女婿移民去了加拿大,就把这两狗弃养了。”
    “你也知道西江路那人流量多恐怖,哪可能任由这种脏兮兮的流浪狗入驻在那,于是这俩就跑到我们这片了,现在属于是咱们中街同志共同喂养,没特定的主人。”老张摆摆手,“行,应初过来了,把你这两兜子土拾掇拾掇带走吧。”
    徐应初来的时候脚步匆匆,怀里揣着小三十斤的狗还跑得飞快。
    他身上的纯白卫衣被小狗印了几簇深色梅花,裤脚也溅了些不规律的泥点子。
    “摔伤了吗?”他微微喘着气,眼底有些担忧。
    “没有,只有一点点疼而已。”易微强颜欢笑,比了个一点点的姿势。
    老张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卫生纸塞到徐应初手里:“人家逞强呢,没看眼泪都疼出来了,赶紧给人擦擦。”
    易微刚想说不用,徐应初的手却已经贴上了她的眼尾,他擦拭的动作很轻,漂亮的眉目却皱得深重,瞧着认真又专注,像在呵护什么奇世珍宝。
    想到这易微的脸忽地升温,将肌肤上冰凉的指尖都染上了特别的温度。
    她侧过头躲开他的手,语气不自然道:“咳……没什么大事了,我们回去吧。”
    她走在前面,后面是匀称的步调,两者总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停下,他也停下。
    徐应初抢先开了口:“浴室可以直接用,衣服我待会给你放到门口。”
    语气不冷不热,应当是没闹情绪,易微放下心道谢:“好,麻烦你了。”
    缝纫机是王婆婆当年的陪嫁,重新刷过油的表面依旧斑驳,但内里运行还是迅捷,没两分钟就缝合出一条平整牢固的线迹。
    王婆婆起身挑了套稍显年轻的成衣装进袋子里:“易微?是你屋那姑娘吧?她之前来过我店里,人瘦,穿这个尺码就行。”
    徐应初从口袋里掏出张红票压在台面待处理的布下,往日里老眼昏花的王婆婆突然眼尖起来,一把将那票子抽出要还回去:“那丫头前段时间帮我免费宣传,好些人找我订货,我哪能收她钱?”
    徐应初退后几步躲开:“一码归一码。”
    “那也用不着这么多。”王婆婆执意找给他五十块,“既然要明算账那就算得清楚点,可不能因为年纪大就多贪。”
    徐应初弯起眼轻笑:“那我可得回去帮您宣扬宣扬美名。”
    “就你小子嘴甜,赶紧回去吧,别叫人女孩等久了。”王婆婆笑着摆摆手。
    花洒喷出的细碎水声并不清晰,哗啦啦像小桥流水,徐应初却莫名想到夏夜狂躁纷乱的暴雨,打在窗棂时震耳欲聋,久醒不睡的内心逐渐浮躁。
    他站在那扇内壁挂满水雾的门外,深吸一口气,抬手轻叩。
    “衣服放在门口,过半分钟可以开门取。”
    不透彻的男声留下简短一句,再入耳的便是老旧楼梯被踩踏的控诉呼声。
    摔得并不严重,衣服只脏了表层,内里不用空荡荡,是不幸中的万幸,易微不免松了口气。
    王婆婆做的衣服都是薄款,这个季节单穿稍凉,易微刚打开浴室门就被凉意撞了满怀,整个人止不住地瑟缩起来。
    徐应初似是先知,他冷冽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外套挂在衣柜外面了,你可以穿。”他默了半晌又补充,“我还没穿过。”
    是易微上次买来还给他的那件,衣上的商业洗剂已经淡去,染上了独属于徐应初的味道。
    易微下楼时,徐应初正耐心地帮啾啾擦洗着爪爪,看向她时眉目都是还没来得及舒展的认真。
    “我待会儿去星光超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