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重锁灵咒,可束人灵魄,幽蔽其情感,直至丧失本心,对施术者唯命是从,永不背叛,永不反抗。
    短短几行字,玉纤凝一眼扫完。
    心头泛起的情绪少的可怜,最多的是觉得冷。
    很冷。
    四下的寒气像从她骨缝里争先恐后往里钻,在关节处妄为肆虐,隐隐作痛。
    身子再也撑不住,手指更是全然僵硬,书吧嗒一声从指尖掉落。
    她试图蹲下身拾起,这会儿才察觉双腿也没了知觉。
    不敢再逗留,强撑着最后一点意志踉跄踱到门口,僵硬的手臂无法抬起,就用肩头在门上撞了两下。
    外面女修听到动静将门推开,一眼见发丝眼睫被白霜覆盖的玉纤凝,登时吓了一跳将她扶出。
    炽热的空气当即将玉纤凝整个包围,身上盖着的一层薄霜被瞬间瓦解,来不及化为水滴,直接变成白雾蒸发。
    指尖知觉逐渐回拢,玉纤凝缓缓吁出口气,冲着那女修道了声谢,扭身又要往里走。
    “哎,”那女修连忙将玉纤凝拉住,“圣女别进去了,你现在身子骨禁不住反复冷热,明日大婚万一感染风寒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
    “我不小心把一本书碰落掉在地上了,放回原位我就出来。”
    “这种小事,我去就好,圣女身子要紧。”
    有关八重锁灵咒,玉纤凝不想被人察觉她翻阅过,但这女修如何都不肯让她再入藏书阁,玉纤凝再过分坚持反而惹人起疑,遂作罢,对那女修道了声谢,撑着玄机伞走了。
    那女修目送玉纤凝离开,转回藏书阁内,四下都看了,偏是没寻到玉纤凝所说掉落在地上的书,疑惑嘀咕几句,转身欲走,却见两扇门大开,外头的热气不住往里涌。
    这门她分明记得进来时阖上了。
    没察觉什么异常,女修将门重新锁上,回到桌案前继续守着。
    “今日藏书阁有谁来过?”
    空中一片泛着青色荧光的叶子飘飞而来,停在那女修面前,是贾青黛的嗓音。
    女修慌忙站起身双手捧住叶片,将玉纤凝方才来过的事如实说。
    “她尚未破体,平白去藏书阁作甚?”
    “圣女说今日无聊也无处可去,许是心血来潮才……”
    “只她一人?还是有离珠相伴?”
    “只圣女一人。”
    叶片绿色荧光瞬间暗淡,原本墨绿的色泽也在眨眼褪去,沦为被抽走生机的枯黄。
    主屋。
    贾青黛指尖微光黯下,两眼凝着虚空抿唇不语。
    “难得看你露出这幅神情,怎么了?”
    萧山修为不得寸进之后,便更加偏执于提升修为,闭关是常年的事,这些时日反倒松缓下来,提着水壶在给花浇水。
    “我刚才感应到那本书的禁制松动了一瞬……”
    “你怕玉纤凝已经看到了里面内容?”萧山放下花洒转身朝她踱步而去,“她现在毫无修为,怎么开启禁制?你想多了。”
    “可是……”
    萧山一手搭上她肩头:“就算她看到了又如何,灵魄怕是早已消耗殆尽,翻不出什么风浪了。”
    贾青黛眉头展开笑意:“说的也是。”
    “原本以为她资质绝佳,没成想跟叶儿差不多,若她不听话,那便换叶儿当圣女就是了。”
    萧山半圈着她,包裹着她的手提笔,在洁白宣纸上落下,笔墨游转,逐渐写出个“峰”字。
    银钩铁划,他口中幽幽:“今时不同往日,峰回路转了……”
    *
    修灵院。
    内室机关咔咔作响,厚重的门由下而上开启,露出一双黑色软靴,靛蓝袍子下同色亵裤紧束长腿,银带束腰,衣领齐整,满头乌发以银冠高束脑后,梳的一丝不苟。
    观棋早已捧着喜袍在门口候着,见着萧长风第一眼便躬身称呼“少主”。
    萧长风轻轻抬眼。
    还是儒雅俊逸的五官,只是此刻眉眼多了分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薄霜,如落了雪的白梅。
    饶是从小跟着他的观棋,眼下也觉得萧长风有几分陌生。
    “看来少主无情道已成,恭喜少主。”观棋躬身又是一礼
    并未完全成。
    萧长风眼底光芒忽闪,没有将这话说出。
    余光瞥见一抹红,垂眸落在观棋双手捧着的木盒,抿着唇一言不发。
    观棋见状将喜袍双手奉上前:“宗主吩咐,若少主出关,尽快试试衣服是否合身,还有一晚上的时间可以调整修改。”
    “不试了,”他嘴上说的淡,视线却不离那火红的衣,“尺寸什么的,掐个诀就可以解决。”
    “这……”
    虽说是这么个理,但明日到底还有清天城的人在,万一被瞧出端倪也是问题。
    观棋想说,但萧长风无情道成,短短时日就变得陌生,他甚至不敢多言,踌躇半晌还是作罢。
    萧长风踱步出门,打开门的刹那,外面热风灼浪扑面而来,但他丝毫不觉得难受,闭关时的冰火两重天比这要难以忍受的多。
    “长风。”
    宗门内弟子人人都唤萧长风少主,只有两人唤不同的。
    玉纤凝唤他“夫君”,而苏叶会唤他“长风”。
    他三人年岁相差无几,起初时也会常在一起,只是没多久玉纤凝便以圣女需要保护为由被隔离。
    只剩下他一人的时候,苏叶会陪着他。
    还记得那时候,玉纤凝是唤他“阿风”。
    心思电闪而过,只是眼下忆起往昔,却是不同从前那般心绪起伏,像是饮下一杯毫无味道的白水,无甚滋味。
    他移眸望向来人。
    女修们统一的荷花裙,腰间今日是条银色珠光绶带,在日头下闪闪发光。
    四目相对,人前不苟言笑的苏叶在此刻弯了眉眼。
    “恭喜你出关,”她双手摩挲手中木盒,递到他面前,“这东西,恭贺你出关,也……祝贺你明日大婚。”
    “我并不想成这个婚,”萧长风看着她,“你是知道的。”
    “那就只祝贺你出关。”
    苏叶当下改口,将手中木盒又往前送了送。
    萧长风只是静静看着:“出关而已,不必送礼,再者,你也快到了寻道侣的年纪,给我送这些以免惹来流言蜚语。”
    苏叶弯着的眉眼逐渐落下,捧在虚空的木盒往回收了收又顿住,重新送上前。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在库房随便拿的一条腰带……”她眼尾强撑着笑,声音还是弱了几分,“只送你这一次……也不肯收吗?”
    萧长风沉吟片刻,伸手将木盒接过:“只此一次。”
    苏叶重新牵眉笑开,宛若高山之雪逐渐融化:“好,就这一次。”
    她又说:“不若打开看看吧,试试是否合身,我随便拿的也没有仔细看。”
    萧长风闻言拆开木盒,取出里面一条珠光玉白的绸带,上面有暗刻云纹,做工精细。
    他手中拿着木盒不好试,苏叶犹豫了片刻道:“要不……我来帮你吧。”
    言罢说了声“得罪”,抽走他手中腰带,双手圈过他腰身,低头帮他系。
    鼻尖是他身上淡淡的月沉香,味道不是很清淡,但是令人心安的那类。
    头一回被这味道笼罩,她面上开始发热,意识到什么,头埋得更低,不让他瞧出端倪。
    从藏书阁失魂落魄走出来的玉纤凝,恰好就看到这么一幕。
    蓝衣粉裙,站在一处,堪称壁人。
    她垂首帮他系腰带,像新婚夫妻那般。
    玉纤凝猜想他出关第一个会见的人不是她,但没想到她会这么明晃晃撞上这样的情景。
    她立在原地静静看着二人,发丝红裙被风吹得轻轻拂动,贴着纤细的身子。
    身上被寒玉侵染的寒气还未完全挥透,握伞的指尖又开始轻微颤抖,双腿也有些脱力。
    她尽力放轻的步伐,没有惊扰到那二人,悄悄绕路返回圣女院。
    “哎,快看那。”
    明日大婚,清天城的人要来,宗门弟子今日都不修习,打扫卫生,装点门面准备明日迎客。
    晏空玄跟伐竹被安排洒扫,两个人自是偷懒,随意扫扫,然后就换个地方,没成想这一换,发现了新鲜事。
    伐竹朝着某个方向抬抬下巴,手肘轻捅晏空玄胸口示意他看过去。
    晏空玄嘴里叼着根草枝,舌尖扫过草枝根部,在嘴里换了个位置,闻声朝伐竹示意的方向望去。
    玉纤凝定在原地望着某个方向,而后撑伞提步离去。
    “那是修灵院,看来里面那位就是圣女明日大婚的未婚夫了,啧啧啧……这是被抓了个正着啊。”伐竹看的乐呵。
    晏空玄扫了眼男人侧脸:“长得一般。”
    “那还叫一般?”伐竹暗嘶了口气,随后道,“反正我见过的男人,还没有这么俊的。”
    晏空玄幽幽看向他。
    伐竹喉头一滞,紧跟着又补充道:“除了你。”
    晏空玄嗤了声,将口中草枝吐掉,视线追着玉纤凝走,见她穿过树丛,脚步似有不稳,几次晃晃悠悠险些撞到树上。
    他仍望着玉纤凝方向,问:“合欢宗如今不是不允许一夫二女吗?怎么自家少主就不管了?”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合欢宗几百年来都这样,不是有句老话说,狗改不了那啥吗。”
    “表面一套背地一套,也挺令人作呕的,”晏空玄说了一句。
    伐竹上下打量他,眼神揶揄,像是在说你也好意思这么说别人。
    晏空玄只当没看到他的眼神,将手中打扫的工具塞到伐竹怀里,“拿着。”
    “都给我了,你干什么去?”
    晏空玄舒展了个懒腰,背对着他挥手,“偷懒。”
    “浑小子,一上午不见人,好不容易见了人又偷溜……”
    忽然想到晏空玄先前说的“内应”,伐竹望着玉纤凝离去的方向:“这小子该不会是想这会儿趁虚而入吧?”
    *
    玉纤凝回了圣女院,屋子里空空荡荡。今日宗门清扫装点,人手不够,离珠也被叫走了。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润了润发干的唇舌,等着身上被冻僵发颤的感觉褪去。
    终于稳住,她便坐在圆桌前手掐按眉心。
    情况已然明了,她确实是被下了八重锁灵咒,下咒之人是谁也很清晰。
    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对她下咒,但封了她部分记忆,还做至此,目的必定不单纯。
    她需得反抗。
    可眼下就她听命的程度来看,怕是灵魄差不多被消磨殆尽。
    灵魄彻底消亡那日,她便是行尸走肉一具,世间只有玉纤凝这个名字。
    目前唯一能拯救之法,便是提升修为,以灵力延缓灵魄消散速度。
    她摸上小腹,封体秘法阵光一闪而过……
    啪——
    窗口传来异响。
    她按着眉心的手顿住,起身踱步至门前,偏头看向一侧的窗户。
    窗户下多了颗石子。
    “不用找,我扔的。”
    院墙上,晏空玄随意坐着,日光照在他身上,半边身子被染上绯金。
    “你来做什么?”
    “方才瞧见你灰溜溜的走了,过来看看情况。”
    “不必看了,我没事。”
    “没事?”墙上的男人望着远处绯色的天,迎面而来的风将他额前三两碎发拂起,露出俊美无俦的面庞,目光又转回她面上,“没事到险些三次跌撞上树?”
    玉纤凝将要解释这个不是因为萧长风二人,晏空玄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说:“他有新欢,你也不能吃这哑巴亏,不若……你也找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