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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饥荒


    金龙飞离昆仑,越过西北席卷而下的暴风气团,沿川地边缘进入甘南地区,潮生道:“好美啊!”


    “若尔盖,”萧琨说,“九曲黄河第一湾。”


    蜿蜒曲折的黄河自此地发源,流淌向东方,在西夏境内形成河套,哺育了沿岸的千千万万住民,犹如这土地上的伟大图腾。


    萧琨望向天际,始终思考着一个念头——天魔宫究竟在何处?是在深不见底的大地裂缝与诸渊之中,抑或高居于云雾渺茫的天际?


    狂风吹来,金龙不住颤动,迎着风向俯冲。


    项弦在梦境里想起前世后,对萧琨有了更多的了解。


    尽管今生萧琨从未提及自己是不祥者这种话,但从梦里,项弦已得知他非常在意。这世上确实没有人在乎萧琨的感受,而项弦是唯一重视他、将他的生死与自己性命等同的人。


    想到这点,项弦便觉内疚,自己对他的关心实在太少了。


    “该休息了,”项弦说,“咱们在汉中落脚罢。”


    “不碍事,”萧琨倒是如往常一般,只要不累到昏迷的地步,就还能干活,侧头答道,“尚可坚持,今天进中原,你们就有肉吃了!”


    “不急在这一两天!”项弦一再坚持,不愿萧琨太累。


    金龙归来后,兴许因长时间未曾驭龙飞行,萧琨只觉这次体力消耗快了不少。在项弦的强烈要求下,午后,他们在陇州降落。


    苍茫大地上,天地一片荒芜,天蓝得像被水洗过,西面落日呈现出血红色,虽是春耕时节,却无人劳作。潮生的习惯是来了新地方,就要四处逛逛,孰料大街小巷皆门户紧闭,几乎没有路人,连客栈也不开,到处都是一幅破败景象。


    路边的树光秃秃的,树干尽是白黄色,春季万物欣欣向荣之时,竟毫无嫩芽与绿叶,靠近一看时,树皮俱被剥得干干净净。


    “路旁扎营?”萧琨只想随地一躺睡觉。


    “有驿馆,”项弦答道,“去看看罢。”


    “这里怎么啦?”潮生茫然地问。


    “饥荒,”乌英纵说,“已是第三年了。”


    乌英纵年前替项弦跑腿北上一趟,得见自河北至原辽国境内大片田地荒芜,土地开裂,持续两年的旱情导致杂草丛生,百姓纷纷拖家带口,离开故乡。


    萧琨说:“缺少雨水,不能播种,希望今年开春有雨罢。”


    持续两年的旱情,实际上是辽国亡国的最后一点诱因,耶律家实在没有钱了,国境内收不上税,荒年又流民四起,仅靠北地的那点牧场,压根养不活全国人。


    大宋受到的影响也相当严重,前些年方腊起义已造成不小的冲击,但赵家的家底着实厚,其下又冗官繁吏,一人干活三人盯,搜刮不少民脂民膏来安置大量无业者,地方官府又巧立名目,疯狂刮地皮,最后才勉强维持住即将崩溃的局面。


    驿馆内只有一名老吏,说道:“老百姓都逃荒去了。你们是什么人?有官印么?”


    乌英纵道:“是开封府驱魔司使萧大人与副使项大人。”


    四品及以上官员投驿,非同小可,吏员忙为他们安排住宿,整个驿馆中只有此人,还得亲自抱柴火为他们烧水。


    “不劳烦,”项弦见他年纪实在太大,还饿得颤巍巍的,实在过意不去,说,“我们自己动手。”


    老吏忙躬身道谢,萧琨进驿馆内间,找了个屏风后角落,就地躺下睡觉。项弦见房间内久未打扫,也没力气帮他们搞清洁,安顿众人在外间住下了事。


    乌英纵出外不久便回来了,道:“老爷,陇州一地连年干旱,找不到什么吃的,市集无人,厨房里只有一点糜子,是他的口粮。”


    项弦道:“大伙儿先吃干粮罢,明天就回开封了。你去陪潮生,有事让斛律光做。”


    项弦见去过昆仑后,乌英纵与潮生恢复了先前的相处光景,但隐隐约约地,又与先前有细微区别,归根到底,既答应让他跟随潮生,就不能再像从前般使唤。


    “起居饮食,我先将斛律光教会,”乌英纵解释道,“否则也放不下心。”


    乌英纵唤斛律光过来,教他准备简单的晚饭,潮生则坐着发呆,牧青山问:“我陪你去走走?”


    “可以吗?”潮生问乌英纵。


    乌英纵犹豫,判断不出牧青山身手,毕竟对他而言,确保潮生安全是第一要务。他求助般望向项弦。项弦想了想,牧青山入队时间虽短,但以其手刃黑翼大鹏的实力,应当没有问题,便朝乌英纵点头。


    “去罢,”乌英纵说,“别离开驿馆太远。”


    “你就没有自由吗?”牧青山实在受不了这一环扣一环的请示链,他找潮生出门,潮生要请示乌英纵,乌英纵又要请示项弦。


    “不是你想的这般!”潮生忙分辩,学着项弦去搭牧青山的肩,牧青山对其他人都爱搭不理,待潮生却很耐心,改而拉着他的手,与他离开驿馆。


    项弦就地坐下,守着熟睡的萧琨,让他盖着自己的外袍,看他的睡容时,心情相当复杂。


    萧琨入睡时,眉头微微地拧着,项弦忍不住伸出手指,放在他额上,为他舒展眉毛,又在他脸上揉了揉,让他放松些。


    梦境中被牧青山唤醒的诸多记忆,犹如走马灯般环绕着他,尤其萧琨挡在自己身前,一同被魔矛刺穿的那一刻,过往记忆与现世经历奇异地重合,令他无法忘怀。


    时间线刚来到高昌城外大战结束,萧琨就此被抓走,这是第一世中发生的事。


    第二世呢?我们又做了什么?


    他又忍不住摸了摸萧琨侧脸,萧琨呼吸均匀,毫无提防,睡得很香。


    乌英纵到屏风后摆开案几,准备食物。


    很快,潮生又回来了,说:“外头那些……”


    “嘘。”项弦忙示意别吵醒了萧琨,让他多休息会儿。


    乌英纵小声问:“需要药材?”


    潮生显得很沮丧,牧青山答道:“大多是饿的,治不了。”


    斛律光放下手头的事,说:“我出去看看,打点猎物。”


    项弦说:“大荒年间,连树皮草根都被吃得干干净净,还能有什么兔子狐狸?别折腾了。”


    “开饭了?”萧琨还是被吵醒了,睡眼惺忪起身。


    驿馆外挤满衣不蔽体的饥民,都是跟着潮生回来的,潮生闯祸了般,看看同伴们,再看门外。


    萧琨问明经过,便道:“留够咱们自己吃的,余下干粮都散给他们罢,反正明天抵达开封,总归有吃的。”


    乌英纵与斛律光带着干粮出去,散给了饥民,顿时遭到哄抢,老吏忙大声呵斥,无奈人越来越多,项弦只得亲自去解决,说:“各位乡亲父老,再没有了,我们也带得不多。”


    灾民人多势众,竟隐隐有上手抢的架势,只忌惮项弦背着剑,乌英纵与斛律光又似会武,才没有挤进驿馆内。散完食物后人群仍不死心,为了一点吃的,直在驿馆外等到二更时分。


    “本地官员不管吗?”斛律光第一次看见中原的灾荒景象。


    “都被吃了罢。”项弦随口道。


    潮生:“……”


    萧琨正喝着茶,用了少许干馕,示意项弦别胡说八道,吓到潮生了。


    “去岁也是这般,”萧琨说,“自中京至长安等地,连日干旱,每天睡醒一睁眼,天空万里无云。”


    “第三年了。”项弦年前离了开封前往大同府时,沿途已见了不少易子相食、拖家带口的逃荒惨状,这场饥荒从前年春天就开始,自燕云两地到关陇,再到汉中,估计至少影响了两百万人。


    一个打着赤膊的小孩儿从后门沿墙根溜了进来,偷看诸人,萧琨看了他一眼,说:“你饿了么?”


    那小男孩儿没有吭声,只盯着萧琨手里吃到一半的馕,萧琨便递给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回答,男孩儿拿到吃的之后,立马飞快地跑了出去。潮生眼中现出难过神色,跟了出去,片刻后见他抱来一个瘦骨嶙峋的犹如猴子般的小孩儿。


    “是你的妹妹么?”潮生的声音在屏风后说,“她生了什么病?你爹娘呢?”


    “都死了。”那孩子答道。


    项弦与萧琨相对沉默,坐着喝茶,大家都吃不下,牧青山索性将手里的饼也一起给了孩子们。


    “我再睡会儿。”萧琨说。


    “老乌,斛律光,”项弦说,“你俩轮流守夜罢。”


    驿馆中虽不至于有妖,但灾民实在太多,聚集了近五百人,全坐在驿馆外,半夜若有人饿得进来翻找,丢了法宝便极麻烦。


    那老吏守着一盏灯,说道:“下官为各位大人守夜,放心就是。”


    黑暗里,潮生的肚子咕咕作响,只听乌英纵安慰道:“明天回到开封,就有吃的了。”


    “能为他们下场雨么?”潮生在黑夜中低声说。


    “一场雨没有用。”萧琨翻了个身,项弦本以为他睡了,不料依旧醒着。


    “换作是谁,”牧青山道,“天灾面前也只能接受,世间本来如此。”


    潮生叹了口气,他一向无忧无虑,此时竟是有了悲悯心情。


    这一夜所有人都睡得很不安稳,驿馆外尽是哭声,潮生有生以来第一次半夜起身,出外查看,奈何他也帮不上忙,越看越难过。


    “我记得你还留了一小把松子。”清晨时,萧琨朝项弦说。


    项弦警惕道:“不行,都给你好些了,剩的分给阿黄以后,只有十来颗,你还想抢?”


    “好罢。”萧琨本想说,昆仑山上护园神兽给的松子,想必能救人。


    “再给你两颗,”项弦想了想,说,“吃完把小金召出来,赶紧回家了。”


    “不是我要,”萧琨道,“给你大宋的百姓。”


    “那没有,”项弦答道,“哪里够分?这是留给我爹娘的。”


    “好,知道了。”萧琨笑道。一行人以茶水果腹,清晨时静悄悄从后门出来,与老吏道别。金龙冲天而起,所有人顿时吓了一跳,跪拜满地。


    金龙朝东面离开秦岭,进入关中一带,前往开封。


    “到处都是这样啊。”这是潮生第一次注意到关中地区的大地,金龙飞得很低,掠过平原时,还能不时看见三五十人的逃荒队伍。


    “嗯,对,”萧琨说,“大旱,没有办法。”


    中原与秦地的旱情每过十来二十年,就会循环一次,外加黄河不时泛滥,就没有过真正的好年景。人的力量与天地比起来,实在太渺小了,哪怕身为随心所欲、飞天遁地的驱魔师,亦有所不能。


    “他们一路往西南走,想去哪儿?”潮生问。


    “入蜀,”项弦答道,“巴蜀是鱼米之乡,或是南下往荆州,去洞庭湖。”


    这是斛律光有生以来头一次进关,对中原景象十分好奇,在西域时,他听过不少中原民的传说,当下总算亲眼得见。


    一路朝东,不断接近汴京,沿途村镇总算有了绿意,黄河滔滔浑水东去,云雾涌来,中岳嵩山现出形状,缥缈的水汽之中,开封城现出身影。


    萧琨按下金龙,在开封十里外改而搭车。降落前,他们同样看见了拖家带口、于开封城外聚集的大批南逃难民。


    “这里也有。”潮生说。


    项弦说:“回家要紧,过后再慢慢地想办法。”


    项弦雇了马,带他们回往开封,说道:“老乌,你先去准备吃的,快,大伙儿要饿死了。”


    乌英纵快马加鞭,带斛律光回往城中安排。正值清明时节,开封城一带雨水蒙蒙,四面八方的麦田一片新绿。


    进城时,开封的繁华与气派骤然一新。


    浓春中景清气明,一派升平气象。


    满城以树木、草植的鹅黄绿为主色,辅以白樱,湖面上漂荡着一层樱瓣。又有大簇杜鹃撞色压在湖畔,诸多木楼瓦房隐在烟气里,飞檐若隐若现。


    自禹王台至虹桥,敞街上的集市人声鼎沸,舟车络绎不绝,落英顺水而来。朦胧水雾中,家家户户开满繁花,挂出了唤春旗。


    开封正值春季,满城烟柳,又有诸多植物正值花季,花团锦簇,被雾气如纱笼一般裹着,不显艳丽,反增清雅。


    春市上挂满大大小小的风筝,又有诸多清明所用的杉柳所扎的小人。


    潮生虽然饿得头昏眼花,却依旧不自主地凑过去看。


    “那不能买,”项弦说,“小人儿是烧给死人用的!快走,别看了,明天让老乌带你回来逛。”


    乌英纵与斛律光骑马,过了东市,市集上熙熙攘攘。


    “好大的城!这得有几十个高昌大了!”斛律光惊呆了,开封的规模不仅是见所未见,更是难以想象。


    乌英纵:“好好认路,跟我来,我带你去买外食。这些店都是老爷平日爱吃的。”


    “我第一次进京时正值清明节,”项弦回头道,“当时简直是个土包子。”


    萧琨笑了起来,说:“先回司罢。”


    项弦带着他们进入窄巷,两头看门的石狮子发出了熟悉的喊声。


    “萧大人和项大人回来啦!”


    “他们终于回来了!”


    项弦摆摆手,进前院的一刻,潮生已替他喊出了心声。


    “总算到家了!”潮生快步冲了进去。


    这一趟旅途足有三个月,过程又发生太多大战,所有人都心力交瘁。牧青山看看四周,对此地十分满意。


    “我也住这儿么?”牧青山问。


    “对,”项弦说,“稍后让老乌重新安排房间。”说毕解下智慧剑,随手一扔,落在“山海明光”牌匾下,置剑架正中。


    阿黄飞进正厅,回到它的鸟架上。


    萧琨则解下佩刀,回归原位,蹬了靴子,倒上正榻。


    “外头有戏班经过呢!”潮生又快步跑来,说,“我要去看戏!”


    “稍后让老乌带你去,”项弦说,“别折腾我了。”又朝萧琨道:“乖,过去点,让我个位置。”


    萧琨只得再起身挪开少许,给项弦腾出位置。正副使坐在榻上,项弦摸摸肚子,说:“老乌!吃的还没好么?”


    萧琨突然间学着石狮子的语气:“康王来了!康王来了!”


    那一下足把项弦吓得不轻,还以为当真有访客,回过神来发现是萧琨在捉弄自己,当即踹了他一记,两人同时大笑。


    乌英纵回来了,与斛律光提着大包小包的食物,今日为他们准备了开封的薄饼,乃是清明的特色吃食,诸多小菜如白玉虾仁、炙羊腰子肉、蛋丝、烫得翠绿的荠菜、卤豆腐干与猪皮冻,整齐切条,再装满托盘,食用时卷入薄得如纸般、刚烙出的一尺见方的面饼中同吃,酱料则自行搭配。


    “太好吃了!”潮生说,“这才叫卷饼!”


    潮生每次一到开封,就将白玉宫往事抛到了脑后,对把皮长戈留在昆仑山上吃噎死人的大饼毫无愧疚之心。


    “这是开封的习惯,”项弦解释道,“我们江东一地,清明节则会吃青团。”


    “青团是什么?”潮生道,“我也想吃。青山,你盘里的肉不要可以给我吗?”


    牧青山便将盘子给了他。


    “郭大人来了!郭大人来了!”两头石狮子一起叫唤。


    项弦与萧琨同时现出无奈表情。


    “哟!”郭京入内,瞠目结舌,“来了这么多人?”


    斛律光虽不知来者何人,但看模样像上司,正要起身行礼,萧琨却道:“坐着吃你们的饭。”


    “郭大人来点么?”项弦观察郭京模样,上次被他俩揍了一顿,又被秦先生夺舍,现在看来已完全恢复了。


    “吃过了。”郭京打了个饱嗝,又看斛律光与牧青山,显然心里正嘀咕,说,“出去这么一趟,有什么收获?”


    “找到心灯了。”萧琨答道。


    “哦?”郭京相当惊讶,说,“拿来看看?官家前几日还在问呢。”


    “拿不出来,”项弦答道,“想看自己过来。”


    萧琨刚回到驱魔司,正想歇几日,根本不想招待郭京,但想到自己一行人出外三个月,开封城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听听也无妨。


    项弦狼吞虎咽地最先吃饱,示意斛律光上茶,问:“京中有什么动向?郭大人消息倒是快,这就知道我们回来了。”


    下一刻,郭京的回答却是:“我并不知你们回京,今日过来,只为了看看厅堂内那铃铛,已有好些日子没响了。”


    项弦愣了:“振魔铃响过?”


    郭京:“是啊,一阵一阵的,前些日子里,天天晚上响个不停,跟催命一般,吵得巷子里头都能听见,是你们谁布下的机关?”


    这话一出,项弦与萧琨顿时如看见了人生临终前的走马灯。


    “阿黄!”项弦当即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阿黄正在啄食竹米,说,“隼也不知去了哪儿,正想吃过饭出去找。”


    “是白色的么?”郭京仿佛想起了什么。


    萧琨已噎住好一会儿了,抓着斛律光,伸手要茶,斛律光忙给他喝茶、顺背。


    项弦则眼前禁不住一阵阵地发黑。


    郭京:“高太尉一月里头,在外头巷子里,用弹弓打下来两只白隼,不会是你俩养的罢?”


    萧琨:“隼呢?”


    郭京:“当然是自己留着玩了,总不能吃掉。要么我带你俩去他府上问问?”


    “老爷,老爷!”乌英纵忙道,“潮生,快来看看,老爷岔气了!”


    驱魔司内,当场一片混乱。


    项弦好半晌才缓过来,朝郭京道:“麻烦郭大人前去回禀官家,大伙儿抽空南迁罢。我看也别去江南了,再往南走,有个叫崖山的地方,排好队,往海里跳了完事。”


    郭京:“???”


    第52章 流民


    “长话短说罢,是这么个事,朝中各位大人,与太子殿下、官家正吵得热火朝天,毕竟你们辽国遗民太多了。


    “金兵横扫燕云十六州,这三年里,又是百年不遇的大旱,引发了北方的饥荒,自开年后,陆陆续续南下的饥民,足有上百万数……


    “你们回京路上,见着不曾?如今黄河两岸,关中四处,尽是你们的故国之人,殿下大仁大慈,没让边境军队杀光他们。结果就是南下流民越来越多,如今开封城外,已有五十万之数,新郑城外,也挤满了辽人。


    “……官家说,得尽快将他们赶……送往陇右,找地方安置才是。我说不急不急,咱们驱魔司使,不曾是辽国太子少师么?兴许再等几日,萧大人有妙计,毕竟解铃仍需系铃人哪……我……”


    郭京正絮絮叨叨。


    “康王来了!康王来了!”门口两只石狮子又一起叫了起来。


    “我得走了。”郭京识趣告辞了。


    赵构到得驱魔司门外,项弦说:“放他进来。”


    赵构:“你总算回来了!”


    厅堂内,萧琨与项弦一脸麻木,连说话的力气都欠奉。


    赵构道:“去了哪儿?怎么这般累?”


    另一边,郭京离开时,潮生正在前院里给墙边的芍药花浇水,说:“郭大人,你还好罢?”


    郭京点点头,似乎已忘了三个月前年节上发生的事,过来亲切地说:“小仙人,你好啊!”


    潮生问:“开春后,身体没啥问题罢?”


    潮生扣住郭京的脉门,为他把脉,被秦先生附体一次,郭京竟还能走能动,可见并未留下严重影响,倒是看得出神情有少许委顿,不似先前般走路带风。


    “没什么事,”潮生说,“多吃点好的。”


    “谢谢小仙人。”郭京道,“人在红尘中,身不由己哪。”


    郭京叹了口气,仿佛有太多无奈、太多惆怅,虽是春季,他离开驱魔司时,身后却隐隐刮起秋风,无形中有股悲凉之意。


    “明天带我进宫。”项弦朝赵构说。


    “又要做什么?”赵构吓了一跳,上一次项弦进宫,与萧琨联手将万岁山近三成区域捣得乱七八糟,再上上次,则把皇帝气得哆嗦了近月。


    “放心罢,”项弦说,“须得尽快解决,安顿外头的辽国流民。”


    “是啊。”赵构道,“蔡相、李邦彦等大人都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李纲将军、聂山聂大人则坚持流民聚集易生变,须得将他们送走。”


    萧琨自郭京来后,便沉默不语。


    项弦清楚事关重大,便道:“明天我就前去面见官家。”


    “你爹呢?”萧琨忽然问。


    “开年那件事后,”赵构答道,“父皇便鲜少过问朝政,眼下俱是我大哥在处理政务,蔡相与太子少宰李邦彦为辅。”


    项弦与萧琨对视,彼此都明白大宋的权力交替,已在这场风云变幻中和平发生,并未殃及百姓,乃是不幸中的万幸。赵佶终日贪图享乐,如今换其子赵桓掌权,想必民生多少会有改善。至于赵桓能不能坐稳帝位,就只能等待时间来印证了。


    “你们呢?”赵构打量项弦与萧琨,见脸色严肃,显然碰上了头疼的事,他与萧琨并无交情,却很崇拜项弦,只希望能为哥哥分忧,说,“长安知府日前送来文书,你们在那儿降妖,可是一番苦战?后来又去西域了?”


    萧琨驭龙归来,而西域的情报传到开封,快马加鞭也得近半月,是以京城并不知高昌回鹘发生了如此大事。项弦想了想,眼下虽千头万绪,一肚子火,却终究不能朝赵构表现出不耐烦,只得和颜悦色,将西域之行的趣事拣了些与赵构说来,又拣出少许宝石,与他当礼物。


    萧琨只坐立不安,脑子里嗡嗡地响。最后还是赵构主动辞别,与项弦约了明日进宫,其后到虹桥春市上把臂同游,这才告辞。


    赵构离开时已是深夜,乌英纵过来撤席、烫酒。驱魔司内共有五个房间,乌英纵与潮生睡一间,牧青山睡一间,斛律光睡一间,已各自歇下了。


    “怎么办?”萧琨终于道。


    项弦:“老乌,今晚我们不喝酒,换一轮茶,你去照顾潮生罢。”


    项弦相当头疼,没想到回来第一天,尚未休息,就要处理如此多的烦心事。


    “高俅的事我去解决,”项弦说,“阿黄会将传讯的白隼救出来。”


    他知道萧琨现在满脑子只想捅了高俅,或是把这太尉送去给天魔吃了算数。


    “那又是什么?”萧琨注意到案上有一封信。


    “郭京留的,”项弦拆开看了眼,说,“派给驱魔司的活儿,天下大旱,江东至两湖一带,有百姓见古妖‘旱魃’出现。哦,你们的祖先哎。”


    萧琨:“……”


    “恳请驱魔司派员,往南方调查收妖。”项弦说,“收你的先人。”


    “旱魃乃是尸仙,早已像西王母般飞升离去,”萧琨道,“其名唤作‘女魃’,是世间第一名不死者,我以为你早知道?”


    民间常将旱魃当作披头散发、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巨大妖怪,所经之处,草木枯萎,必有三年大旱。


    项弦把公函扔回去,说:“怎么办啊!老天啊!”


    离京前往西域时,振魔铃响得快破了,这证明魔族潜入开封,正在眼皮底下活动,关键本应前往西域报信的鸟儿,还被高俅用弹弓打了下来。想来想去,若真亡国,也是天命使然,高俅这家伙活着,就是大宋的命中注定。


    “换个思路,”萧琨说,“就算隼鸟信报及时抵达,咱们又能抽身回来么?”


    项弦不得不承认,事实确实如此,说不定魔族正觑准这个空当,行调虎离山之计,一旦他们从西域抽身,高昌回鹘势必被魃军攻陷,刘先生将集结部队,浩浩荡荡地攻破玉门关,此时已在西夏境内肆虐。


    “既然没有改变的余地,”萧琨道,“就不要多想了,只不知穆天子这一次渗入开封,为的是什么?”


    “粮食。”项弦想了想,说道,“魔族以戾气为食,戾气诞生,将为他们提供空前的力量。”


    饥荒年间,饿殍遍野,他们很清楚,城外的五十万人,对魔王而言,是极佳的粮草,流民在饥寒交困中带着怨恨与痛苦死去,将释放出大量的戾气,若产生暴乱与劫掠,再遭到宋军的围堵与射杀,戾气将再无法控制。


    “当务之急是安置族人。”萧琨说。


    “到处都在起火,”项弦说,“战乱,饥荒,从海上之盟开始,戾气的产生就加快了速度。”


    项弦记得自己少年时,神州虽有饥贫之地,百姓却依旧勉强能生活,年少与沈括游历的路上,大部分地区仍是稳定的。就从赵佶联金灭辽那年开始,一切仿佛都被推动着加速,犹如冲下坡的马车,诸多变化一环接着一环,朝着倏忽所预言的未来不可遏制地疾冲而去。


    “先这样罢。”萧琨说,“明日去见赵桓,须得劝说他,为族人寻找适合的居所。但我始终在想,将这五十万人送去哪儿呢?长安?洛阳?”


    一路上他们都见到了,大宋有诸多地方亦朝不保夕,食不果腹。


    “那就不是咱们操心的事了,”项弦说,“术业有专攻,否则大宋设宰辅一职做什么?只要赵桓点头,蔡京就必须找出合适的地儿,不然就将左右相送到海南流放,换咱俩上。”


    “好罢。”萧琨最终接受了这个说法。


    项弦沉吟片刻,起身,萧琨问:“做什么?”


    “写折子。”项弦答道,“老乌已经睡下,不吵他了。”


    萧琨去取来笔墨,项弦道:“也该你伺候我一次。”


    本以为萧琨会顺口抢白几句,没想到回答却是:“嗯。”


    “本该如此。”萧琨跪坐案畔,为项弦磨墨,毕竟项弦所做之事,是营救他的族人。


    项弦很清楚萧琨平生最在意的事,无非是故国、少主,诸多责任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令他连入睡时眉头都无法彻底舒展。


    虽说哪怕没有萧琨,项弦也不会不管,但有他在,此事就像项弦自己的事一般。


    萧琨看着项弦写折子,街上敲梆,已是三更时分,万籁俱寂,春风里依旧带着几分凉意。


    “你的小楷写得很漂亮。”萧琨又说。


    项弦不假思索,落笔成折,说:“好歹也是探花郎。”


    萧琨笑了笑,端详项弦的侧脸,心中涌起说不出的情感,他实在太好看了,既英气又俊朗,在得知辽人流离失所时,他当仁不让地出手相助,冲着这份情,萧琨只觉这一路上,待他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一夜过去,萧琨甚至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日上三竿时他依旧伏在案畔,潮生的声音唤醒了他。


    “吃早饭了吗?”潮生的人生乐趣有很大一部分在吃上,又朝牧青山说,“你今天想吃点什么?我找哥哥们要钱,让老乌去买给咱们吃。”


    “昨夜的饼就挺好。”牧青山站在院外,与潮生对谈。


    潮生说:“开封好吃的太多了,咱们去过个早集!”


    乌英纵在院外示意他们声音小点,说:“别把萧大人吵醒了,他与老爷睡得晚。”


    萧琨坐起身,身上盖着项弦的外袍,问:“项弦呢?”


    乌英纵忙快步入内,躬身道:“老爷吩咐不必吵醒了大人,先前已沐浴过,与康王赵构往万岁山皇宫去了。”


    “怎不唤我起来?”萧琨相当茫然。


    乌英纵无法回答,只垂手站着。萧琨活动身体起来,去后院洗澡。


    “叫上白驹儿一起罢。”牧青山说。


    潮生与牧青山正要出门时,牧青山又想起他来,斛律光正照着禹州先前所教,一身白衣在院中打拳,修炼气息。


    “你也去,”萧琨开始冲澡,朝屏风外的乌英纵说,“不必等我了。”


    “是。”乌英纵便带着三个人,前去开封逛街。


    萧琨实在羡慕这些伙伴,每天活得无忧无虑,天塌下来也事不关己,凡事都是他与项弦在烦恼。想到项弦,他为什么独自进宫了?


    他突然明白了,城外的五十万流民,身份俱是契丹人,而自己也是契丹人。


    面见宋太子时递呈奏折,乃是求人之事,以宋、辽之间一会儿结盟,一会儿相杀的关系,届时官员们必冷嘲热讽。


    他这人脸皮薄,项弦无论如何,必须保全他的颜面,不让他上朝受辱。


    想到此节,萧琨内心五味杂陈,洗过澡坐在厅堂上。


    乌英纵临走时已摆上了早饭,乃是奶蛋所蒸羹食与包、饺等攒起的食盒。汉中大地的凡人已饿得啃树皮,开封饮食却毫无影响,依旧精美繁复。


    萧琨想到自己族人,实在吃不下,简单用了些,翻找银两,对镜端详时,又心生一念,换上了辽国驱魔司使的装束,一身藏青武袍,外束白铁护心轻甲,离开禹王台,往北门外查看动向。


    另一处,项弦抵达皇宫后,早朝初散,诸多官员见得项弦,纷纷道:“项大人!”


    “萧大人呢?”蔡京拄着拐出殿,正要往御书房见赵桓,说,“这可是稀客。”


    “萧大人还在家里睡觉。”项弦一眼扫去,便知大宋朝廷所发生的变化,蔡京回来了,并重新掌权,权倾朝野,与李邦彦、童贯等权臣彼此制约。


    另一边扎堆的武将,则是平定方腊立下战功的韩世忠、京师拱卫李纲等人,一旁还站着与郭京交好的兵部尚书孙傅。


    项弦简单与蔡京寒暄后,便朝李纲打招呼。朝中官员从前大多厌烦郭京,瞧不起这神棍,唯独对项弦尚属客气。


    数月前魔族攻破万岁山皇宫,此等事在史上闻所未闻,当下所有人看见项弦,便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项大人今日有奏?”李纲问。


    “有。”项弦也不多说闲话,开门见山道,“外头的五十万辽国流民,李将军预备如何处置?”


    “哎——项弦!”高俅来了,问,“你那兄弟呢?可好久不曾见着了。”


    项弦现在最不想看见的就是这家伙,奈何正忙着,随口敷衍,心道稍后再与你算账。


    “魔族在西域唤出数十万魃军,”项弦朝众人说,“俱被我司正使与高昌王联手挫败。数月前万岁山之难,各位大人亲眼得见,如今魔族将故技重施,以城外的辽国百姓为粮食,制造戾气,孕育天魔,若不想开封城陷入浩劫,必须妥善处置。”


    高俅一脸茫然:“什么玩意儿?魃是什么?”


    众人只看着项弦。


    项弦也不解释,只续道:“我知道朝中各位大人顾忌宋、辽之争,立场各异,且容下官提醒一句,此事攸关大宋存亡,切勿意气用事。”


    “项弦,”赵构来了,说道,“咱们走罢。”


    项弦于是抱拳为礼,辞别众武官,跟随赵构前往御书房。


    文臣交头接耳,讨论项弦之言,武官们却只互相使眼色,李纲又叹了口气。对宋廷而言,项弦虽以文韬入朝,所担任的却是驱魔司使一职,乃武官职位,武将们常将他视作自己人,多少有几分回护之意。


    奈何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郭京长袖善舞,与权臣拉帮结派,这又令人对项弦带着几分忌惮。


    正午时分,萧琨来到北门前,先购买了不少面、米等物资,雇了马车,出示官印,来到城外平原上。


    开封城北面近十里开外,农田无法耕作,成为流民的临时居所。他们或是三五成群聚集在树下,或是以木板辟出遮挡风雨的简陋棚屋,赶也赶不走,人多势众,又怕起哄作乱。


    辽人一路南逃后,来到这天下第一城外,处境虽仍然艰难,却至少能勉强活下来,开封的百姓心存同情,不时会赈济辽人。而在城外,偶尔也能刨些草根田鼠等物充饥。


    宋军则如临大敌,在城外四处巡逻,只等朝廷议定,便采取最终行动。


    衣衫褴褛的辽人纷纷起身,看着萧琨的车经过大路。


    萧琨将车停在路边,用辽语喊道:


    “都过来罢!”


    流民当即一拥而上,开始疯抢,有人看似他们的头儿,大声道:“别扯破了袋子!是粮食!粮食!”


    又有诸多妇人争先恐后,跪在地上,萧琨正要扶时,发现她们在捡散落于地上的米与麦粒。众多流民上来时,反而将萧琨挤到一旁,自己人争相踩踏推搡。


    “是哪位朋友?”头儿用辽语喊道,“谢谢了!谢谢你的大恩大德!”


    五十万人,足足五十万,这么一车粮食,不过杯水车薪。马车上的粮食被抢完后,车夫生怕马也被饥民夺走,毕竟语言不通,宋人之于辽人而言又有国仇,当即道:“大人!我得先回去了!”


    车夫逃回城中,流民渐渐地散了,唯独萧琨站在旷野中,双目通红。


    不久后,那辽人的头儿过来,说道:“这位朋友,都是契丹的父老乡亲,过来说说话罢。”


    萧琨触景生情,半晌后哽咽起来,一时彼此都悲从中来,萧琨拉住那陌生人的手臂,与他抱在一起。


    御书房中,赵佶手捧项弦一夜写就的奏折正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赵佶道,“你是通晓天道的人哪,探花郎,何以落了执念?”


    赵佶的心情相当矛盾,既赞叹欣赏项弦这个人,又相当恨他不识时务。这份奏折写得情真意切,旁征博引,极有才华,只可惜他不愿入文渊阁,非要去当驱魔师。


    赵桓坐在左首下,蔡京、童贯随侍在侧,项弦被赐了座,赵构则在御书房内的门边站着。


    “亡国之难,”赵佶读完奏折,说,“自古使然,先贤有话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不错,但若换作大宋被辽灭国,你以为,辽人会善待大宋的遗民么?”


    项弦心道这时候你又不说“诅咒亡国”一类的话了。


    “官家,殿下,”项弦待得插话空当来到时,方解释道,“这不仅仅是好生之德的问题,官家可曾想过,天魔缘何会在神州大地不断转生?”


    赵佶将奏折扔到一旁,笑道:“朕从未得见天魔,全凭耳闻,史实上亦稍有记载,你这话可就问得强人所难了。”


    赵桓想开口劝说,项弦却示意无妨,解释道:“天地间怨气、戾气过多,无法被天地脉净化时,便将凝聚为‘魔’,上一次,想必官家已深受其害。”


    年初被魔人夺舍那一劫,赵佶最后记忆乃是与冒着黑气的郭京一个照面,再醒转时,皇宫内乱七八糟,建筑虽恢复了,珍藏的书画与奇石却被毁了大半,全过程俱由旁人转述。过后赵佶连着做了大半月的噩梦,还是与郭京这名被夺舍的老兄弟长谈彻夜,郭京用人君者需历尽劫数,又以自古帝王将相,不免要战妖邪,替百姓肩负痛苦等传说相劝,才稍得开导。


    宫中百官非常默契,谁也不敢多提,被项弦这么说起,赵佶又仿佛亲历一次劫难,不由自主地变了脸色。


    “所谓‘魔’,究竟藏身何处?”赵桓此刻问道,“既时时祸乱神州,我人族亦不乏有志之士,两千年来,就不能有一了百了、根除祸根的办法么?”


    蔡京从前只将天魔一说视作市井孩童闲谈,到得今岁,方知不可小觑,又道:“项大人可曾查到天魔如今身处何方?未能将魔族尽灭,是否我方战力仍显不足?”


    天魔之说,存在久远,近千年来竟有愈发猖獗之势,甚至入侵人族朝廷,三百年前的安史之乱便隐隐有着魔族祸乱的影子,如今已成为不可忽视的影响,身为应天授命的赵家,自然只想彻底解决。


    项弦叹了口气,说:“魔气从何而来?臣以为,已说得很清楚了,魔的诞生,源自‘人’。”


    项弦抬头望向赵佶,认真道:“自朱温篡唐开始,至太祖立国,足有五十三年,五十余载中,中原死去者,足有三千四百万人。”


    御书房内众人心思各异,此乃大宋立朝后修史所记,具体数字虽有少许出入,两三千万性命却是少不了的。赵匡胤建国后,曾属盛唐的疆土十室九空,又过近百年,才慢慢地恢复生息。


    “这些年里,辽、宋交战,宋、黎白藤江一战,至澶渊之盟,陆陆续续,又是近两百万条人命。四年前方腊为何举事,那场暴乱又死了多少人?不必我说,想必各位比我更清楚。”


    项弦只当作看不到赵佶极度难看的脸色,不停地扇皇帝的脸,又正色道:“到得如今与金国的海上盟议,天地间戾气容纳已到极限。官家与诸位大人以为天魔存在,自古使然,然则所谓‘魔’,其真身无非‘人’而已。”


    蔡京:“说来说去,又绕回了盟议上……”


    “官家与各位大人想除掉一个人,何其简单?”项弦不容蔡京多说,朗声道,“身居高位,杀伐之权在手,杀一个人,犹如以手指按死一只蝼蚁。”


    项弦做了个“按死”的手势,说:“此间的所有人,都拥有支配尘世的绝对力量,可各位是否想过,这么做的后果?我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后果就是——没有后果。毕竟自天地初开伊始,弱肉强食,便是世上法则,这儿应当没有不曾取过人性命的大人罢?我想没有。”


    “项弦,你究竟想说什么?”赵桓也听得有点受不了。


    “被强权所碾过的地方,历史的车辙印中,戾气随之而生,”项弦说,“这才是神州的终极规则,任你力量通天,法力无边,按死蝼蚁,仍需接下所有的因果。初时你兴许察觉不出,但假以时日,越来越多怨恨与悲痛无法消散,在大地上聚集时,天魔便将应运转世而生,如今它的力量愈发强盛,城外的五十万辽国流民,便是它最好的养分。”


    “诛灭天魔的真正希望,不在于驱魔师。”项弦最后道,“各位大人,大宋若果真上下一心,百姓安居乐业,魔气自除,天魔也自然不再有孕生的土壤。悬崖勒马,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片刻安静后,蔡京总算打破了沉默。


    “探花郎不仅武艺了得,修行盖世,亦学得一口好辩才。”蔡京道,“但我朝太祖黄袍加身,陈桥起兵,乃是为的万民福祉,若无大宋开国征战天下,又何来百姓的休养生息?”


    “项弦,”赵桓开口,打断了蔡京,语气依旧温和,说,“你所奏之事,大伙儿已清楚了。”


    赵佶冷漠地“哼”了声,宋廷上下都十分忌惮项弦,毕竟项弦走的是大宋历代大驱魔师的路,没有倚靠怪力乱神之道获职,而是踏踏实实、规规矩矩地通过会试写文章入朝,其才华、能力已得朝中上下承认,又出身于江东名门望族。


    以其二十岁点新科探花的资历,项弦若愿入朝为文臣,来日将飞黄腾达,前途不可限量,却偏偏前去驱魔司充当武官,更甘居人下,由不得众人轻视。


    项弦说:“臣只希望不辱智慧剑之名,完成守护神州的天命,至死则以。官家与各位大人的天命又是什么?”


    话音落,项弦起身,朝皇帝、太子与百官行礼,退出了御书房。


    开封城门处,午后:


    乌英纵、潮生、牧青山与斛律光四人正在集市上闲逛。


    “咱们买点东西,”潮生说,“给外头哥哥的族人们吧?”


    乌英纵想了想,说:“得问老爷,他的钱我不能动。”


    “哦,”潮生想起来了,说,“对哦,买东西要花钱。”


    牧青山说:“你没钱么?平时给人治病不收诊金?”


    斛律光:“我看这儿有官府,要么今晚我去借点?”


    乌英纵:“说什么疯话?不要给老爷惹事!”


    斛律光挨骂了,只得保证不去劫官银。


    乌英纵看了两人一眼,又朝潮生说:“我也有一点俸禄,可以用我的钱。”


    “太好了!”潮生说,“我能用多少?”


    “你想用多少,就用多少,”乌英纵说,“全花掉也不打紧。”


    斛律光:“我也有一点钱。”


    乌英纵:“不用你的。”


    乌英纵跟在项弦身边,起初本无薪酬,反而是项弦把自己的钱都交给了他,但凡要花钱的地方便混在一处使。平日里乌英纵并无多少物欲,唯独吃得多,但也花不了几个钱。直到项弦成为驱魔司副使后,连带着让他也领了个职,是以才有了私房钱。


    两年多来,乌英纵存了有小一百两,平日给潮生买东西,全用这笔私房钱。现下潮生有需要,只要他高兴,把银子扔水里听个响,乌英纵也是乐意的。


    “我看他们全在生病,”牧青山说,“春天瘟气重,你不如买点药材,煮一大锅药膳汤,配上胡饼,散给契丹人吃。”


    “好主意,”潮生说,“就做祛疫汤罢。”


    北城门外,流民纷纷围聚过来。在安置契丹人一事上,宋廷虽尚未达成一致,却偶尔也有城中大户人家为积攒功德,出来做小型赈济,否则这五十万人断不能撑久。


    斛律光开始将买来的药材做汤,乌英纵与潮生则又去城中购买胡饼。


    潮生所开的方子大多是健体防瘟所用,以药材配合牛骨、胡椒等香料熬制药膳,再搭配从城中购买的面饼。契丹人即便语言不通,也知是赈济,拿着破碗,排起了长队。


    春风盈野,流民们衣不蔽体,斛律光看得心下不忍。


    “还不能吃呢,”斛律光朝孩子们说,“得煮上一个时辰,你饿了么?”


    一个契丹孩子眼巴巴地看着,斛律光便翻随身小兜,给了他一块米糕,那小孩儿忙揣着跑了,数名孩童当即疾追在后,开始争抢,用辽语喊着“给我、给我”。


    斛律光忙道:“不要打架!”


    额外给的一点食物,引出了孩子们的打斗,斛律光过意不去,便将勺递给牧青山,自己前去排解,好容易分开了几名契丹小孩儿,斛律光提着一名顽童的衣领,将他放到一旁。


    牧青山一脸无聊站在锅畔,又见一名小孩儿朝斛律光说了几句话,斛律光便跟着他走进人群中去。


    牧青山:“你去哪儿?”


    斛律光远远地朝他摆手,牧青山便道:“回来!”


    牧青山守着锅,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安。片刻后找来一名契丹人,说道:“替我看着。”旋即拨开人群,追向斛律光。


    那小孩儿眼眶通红,拉着斛律光的手只是走,斛律光学过少许辽语,朝他说:“我不会治病,你妈妈在哪儿?”


    开封城北的田地一侧,南下的流民们分布于诸多耕地上,导致宋人一时无法耕种,田埂一侧的棚寮亦被占去。小孩儿让他跟着自己往人少的地方走,此地已是流民们所聚居的边缘区,人越来越少。斛律光又道:“你快让大人带她出来,我替你找人,为她看病。”


    那孩子不过六七岁,脸上带着刺青,显然是辽国贵族的奴隶,斛律光见其模样,不禁想起自己小时候与母亲相依为命,替他难过起来。


    他被带到一个黑暗的棚寮前,孩子示意他就在里面,斛律光便躬身,单膝跪地,进了矮棚内,双眼很快适应光线,却发现空无一人。


    斛律光:“你娘呢?”


    斛律光正四处找寻孩子下落,一个阴冷的声音在他背后道:“是你该去见你娘。”


    斛律光马上知道遭到了暗算,二十余年来他纵横西域,被埋伏已不是第一次,每次都艺高人胆大,仗着自己身手犹如闪电,哪怕百人千人的强盗围攻,亦摸不着他一片衣角,总如穿花蝴蝶般,入万军阵中如履平地。


    是以他也从不担心被埋伏,哪怕被骗被背叛不止一次,仍愿意相信陌生人。


    虽不知素未谋面的契丹人为何会暗算他,斛律光却施展出了绝技,在对方出匕首的一瞬间侧身,堪堪避开了来自背后的杀招,再平地横移,竟是直接从杀手臂膀下穿了出去!


    那孩童显然未料斛律光速度竟如此快,手持青铜匕,转身再次朝他扑来!


    斛律光拉开对敌手势,看见匕首上散发出浓重黑气,当即道:“你是魔?”


    面前所站孩童不过六七岁,眼神却充满狠戾,现出了残忍的笑容,身体被黑火笼罩,“轰”地一蹿而起,成为魔人。


    “将心灯交出来罢!”孩童骤然出手,双臂变长,化作两根黑火长鞭,平地抽来,斛律光再次闪躲,从鞭抽的间隙中钻了过去。


    那魔童显然也愣住了,从未与这等敌人交战,按理说那两鞭挥出时对方再无退路,马上就要被黑焰魔鞭卷住,再一拉扯就要把他的凡人之躯撕成碎块。


    然而魔鞭四处飞舞,始终奈何不得面前这家伙。


    斛律光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说:“魔族?!”


    斛律光下意识地催动心灯,无奈技艺不精,手中焕发出白光,始终无法将那白光推出。魔童见他手中光华流转,顿时紧张起来,只以为他蓄招不发,在寻找自己的破绽,当即催起了杀招。只见他手中那青铜匕蓦然一化三,三化十,霎时间附近空间内尽是密密麻麻的穿梭匕首,封死了斛律光的退路,犹如暴雨般倾盆而下!


    斛律光见无处可躲,放弃闪避,拼着挨一下重伤,平掠而来,双手齐出,要将心灯之光按在魔童身上,催动爆破。


    一声清喝之下,牧青山到了。


    白鹿奔向双方交战处,在空中化作牧青山闪光的虚影,奔跑,幻化,拉弓,放箭!牧青山动作极快,一气呵成,手持鹿角巨弓,扣弦手指一松,亦幻化出万千流星般的箭矢,迎着魔童的匕雨刷然而去!


    魔童再无可避,与斛律光对掌,牧青山身形化作虚影,刷然射进了战团,出单掌按在斛律光背上,催动他的经脉之力。


    “破!”牧青山喝道。


    斛律光运起心灯,初时无论如何都使不出去,被牧青山的法力一轰,顿时犹如洪水决堤,冲破经脉禁锢,发出了一道大闪光。


    魔童惊恐大吼,背后棚寮中喷发出黑气,伸出一只粗壮手臂,猛地抓住了他,将他拖进漆黑的棚寮中。


    心灯爆破的刹那,破棚寮发出巨响,被平地吹飞。


    城外另一边,萧琨坐在荒野中临时搭起的棚寮中,奔逃至此地的辽国百姓他都认不得,队伍里亦没有官员,只有当初国破后军队中的逃兵,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兄弟是哪里人?”为首一名中年人问,“可曾在大辽官府任职?”


    “姓萧。”萧琨答道,“无业之人,只在上京讨过一口食吃。”


    中年人知道萧琨不想多说,也不强求,解下褴褛外衣,现出胸膛所刺的狼头,以示自己身份,又道:“我乃大辽宿卫,右皮室军麾下第四十四队伍长,名唤卢文聪。”


    萧琨点了点头,问:“族人入关的,有多少人?”


    “五十五万。”卢文聪比画了个手掌,说,“据说还有不少百姓,沿关中路南来。如今边境宋军俱守在大同府与燕州一带,与金军相峙,无暇分身他顾。上京被攻陷后,我们只有小股零散数百人,大多是随我逃出来的弟兄们,一路上的人越来越多,才有今日之数。”


    “除却辽人,里头还有不少逃荒的汉人,”卢文聪又说,“是宋地内遭了饥荒活不下去的宋人。”


    萧琨听得卢文聪谈吐颇有将领之风,想必读过书,便知这许多人交给他,当可放心。


    宋军在海上之盟后,已被胜利冲昏了头,朝中不少官员又彼此牵制,争夺战功,乃至军队频繁被抽调,竟被逃亡的辽人渗入国土,形成如此庞大规模的人群。


    当然,流民们没有武器与战马,大多是老弱病残之众,年少力壮的不过寥寥数千,在任何地方都不成气候,以宋廷的设想,真要处置,让骑兵围起来,弓箭招呼,尽数射死就是了。之所以迟迟不这么做,缘因数十万人命确实有伤天和,哪怕皇帝也不愿下令。


    “卢兄接下来如何打算?”萧琨问。


    “萧兄弟以为呢?”卢文聪没有回答,反问萧琨。


    萧琨只觉十分愧疚,自己没能保护辽国的族人,这两年来竟置身事外。但他有太多的事要做,千头万绪,实在无法抽身,此刻还能将责任放在一旁,与卢文聪一同带领族人迁徙入中原不成?


    “益风院的孩子们,有下落么?”萧琨又问。


    “城破之后就不曾听闻了。”卢文聪答道,“兄弟在找他们么?这么多的小孩儿,很难。”


    “说来惭愧,”萧琨疲惫道,“我人微力薄,搭救同族,非我所能,但我身上想必还是有一些盘缠,不多……”


    萧琨正要解囊,却被卢文聪按住。


    “萧兄弟住在城中?”卢文聪问,“我看你腰间佩刀,想必常练武艺,何时来的开封?宋人认识你么?”


    卢文聪突然来了一连串问题,萧琨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片刻后,他以幽瞳发出微弱蓝光,查探卢文聪的内心。


    “你是色目人,”卢文聪说,“想必宋人不会视你为同族,这些天里,我有一个计划……”


    “不必说了!”萧琨马上道,“我不会助你。”


    卢文聪道:“兄弟,我还不曾说出口呢。”


    萧琨眉头深锁,背对卢文聪,正想离开棚寮,卢文聪却道:“我们的孩子已饿得不行了,每一天都有人死在荒野上,你忍心看着他们被野狗吃掉么?你看看,埋进地里的同胞,过得一夜,都将被刨出来……”


    萧琨快步出了棚寮,卢文聪则追在他的身后,说道:“萧兄弟!留步!我们只需要兵器,你若愿意,可接应我们夜入开封城。拿到兵器后,我们保证不会屠城,我们想要的,只是让这些人活着,你看看!你看看!都是你的族人!我只想他们能活下去啊!兄弟!”


    “宋廷已在商量你们的安置事宜,”萧琨转头,见卢文聪脸上隐隐约约,笼罩着一股黑气,最后说,“最迟两天,最快今日,就会有消息。”


    “你相信宋人?”卢文聪停步,说,“陛下就是相信了宋人,才会落到如今地步。”


    “是的,我相信。”萧琨也停步,朝卢文聪认真道,“去为你们争取一线生机的,是与我性命相托的弟兄。”


    卢文聪立于旷野,牛毛小雨在空中飞舞。萧琨翻身上马,策马回城,忽见远处发出一道光,犹如电芒,只在阴云下短暂一闪,继而产生炸响。


    是心灯?萧琨纵马,前往闪光发生处。


    斛律光喘息不止,与牧青山对视。


    “不客气。”牧青山说。


    斛律光只觉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毕竟牧青山那一下涌入的灵力太过凶猛,换作萧琨抑或项弦给他一掌,他尚能接受,只没想到牧青山年纪轻轻,掌劲竟如此霸道。


    “我以为是萧大人来了。”斛律光咳了两声。


    很快,萧琨穿过流民聚集地,及时赶到。


    “发生什么事?”萧琨问。


    牧青山:“魔族,我到的时候已经打上了,问他罢。”


    斛律光简单交代经过,萧琨沉默听着,环顾四周。


    “斛律光,你回城一趟,把司里的振魔铃摘过来。”萧琨怀疑不久前,魔人就在城外的流民阵营中,并引诱着卢文聪。


    “让他歇会儿罢。”牧青山根本不把萧琨放在眼里,也不觉得他是上司。


    斛律光说:“我这就去!”


    两人目送斛律光远去,对视片刻,牧青山一脸无聊,打量萧琨。


    萧琨:“你协助斛律光驱散了魔人?”


    “否则呢?”牧青山道。


    萧琨:“确定他没了么?”


    “不确定。”牧青山答道,“跑了罢。我回去了?”


    “你等等,”萧琨说,“就怕他们再来。”


    萧琨对牧青山这个脾气有点头疼,但鹿神是他们求来帮忙的,不能像使唤项弦般使唤牧青山,过后须得想个办法,让他服服帖帖地干活儿……只是这并非眼前最重要的事。


    牧青山偶尔会质疑萧琨的决定,这种时候大抵还算听话,便纵身跃起,到荒野的孤树上坐着,眺望远方。


    斛律光很快回转,萧琨问:“老爷呢?”


    “老爷不在。”斛律光说,“只有阿黄回来了。”


    萧琨说:“跟我来,咱们在这附近转悠转悠。”


    萧琨手持振魔铃,绕了一圈,没有任何动静。再见卢文聪时,他正在与手下分发萧琨送来的粮食,朝萧琨快步而来。


    “兄弟,”卢文聪说,“还有吃的么?这些远远不够。”


    萧琨端详卢文聪,见其脸上黑气神奇地消退了,想必魔人蛰伏此地,确实影响着同族。


    “我去想办法,”萧琨说,“不要着急,别做冲动的事。”


    萧琨沿流民所在营地检查一圈,确定魔族消失了,会不会再来不知道,至少眼下稍安心了些。他回到城门前,牧青山把人赶走,依旧去搅那大锅。


    “这又是什么?”萧琨问。


    “萧大人,我们在施汤,”斛律光说,“是乌管家掏的钱。”


    萧琨心里忽觉过意不去,看了一会儿,说:“谢谢,谢谢你们,我先回城了。”


    斛律光:“萧大人为什么说谢谢?”


    牧青山:“都是他的同族。”


    驱魔司前。


    “喂,起床了。”萧琨道。


    两头石狮子吓了一跳,喊道:“萧大人回府——”


    时已过午,项弦仍未归,乌英纵与潮生也不知去了何处。萧琨站在厅内架前,翻找装银两的抽屉,只找到三张一千两的交子银票,银票上有会稽钱庄联号的印,想必是项弦从家里带上京用的私房钱。


    萧琨知道自己开口借用,项弦一定不会有意见,关键拿着这么大面额的银票,上集市去买不了东西,还得往银庄先兑钱。


    “来人啊!有贼在翻箱倒柜!管家呢?!管家在哪儿?”阿黄的声音突然响起,把萧琨吓了一跳。


    萧琨分明是驱魔司之主,却如同做贼般,把银票收回去,尴尬道:“什么翻箱倒柜!我……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看!好的不学,学你老爷在背后吓人。”


    阿黄与萧琨对视。


    萧琨伸手撮了两下阿黄头顶的毛,问:“你怎么回来了?项弦呢?”


    “他在御书房外等结果。”阿黄答道,“狗皇帝与大臣们商量怎么安置你族人的事儿,赵构让他先走,他要等到有说法了再回家。”


    萧琨问:“谈得如何?”


    “听不懂。”阿黄答道,“你找着魔族了?我回来喝点水,还有事儿办。”


    “你去罢。”萧琨将振魔铃挂好,随口道,“若能让族人们免于忍饥挨饿,兴许能脱去魔族的影响罢。”


    阿黄对此显然毫不关心,一会儿又飞走了。今天大伙儿都在忙,反而萧琨被衬得不自在起来。


    他复又坐下,想起驱魔司内的银两,全是项弦的钱。而萧琨在离开上京以后,随身不过百余两银,早已花得干干净净,司使虽有月俸,却也只领了三个月,先前被翻出,购买一车粮米的,自然是他的私房钱了。


    萧琨心想:项弦还挺有钱,三千两银票,足够一个人快快活活地过一生了。


    此刻门外那俩石狮子又叫唤起来。


    “有客到!有客到!”石狮子喊道。


    萧琨:“?”


    “放进来。”萧琨十分疑惑,这俩摆设认识开封的近乎所有官员,怎么今天也没有通传名字?


    “你是项家的人?”只听石狮子又在门外问,外头来客不知道回答了什么,萧琨朗声道:“快请!”


    项家来了人,萧琨十分重视,亲自起身来迎。


    来人风尘仆仆,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身材干瘦,眼神却显得精明干练,显然是项家的家仆,穿着也不失富家仆的身份。


    “老爷,”那人见面便道,“小人名唤项兴,您唤我兴儿就成。小人得老夫人之命,上京来见我家老爷。”


    “他进宫去了。”萧琨说,“你且先到偏厅内坐着吃茶,管家很快就回来。”


    项兴躬身行礼,又道:“此事十万火急,小人是快马加鞭,换马不换人上来的。”


    萧琨忽闻这话,意识到事情也许很严重,问:“家里怎么了?”


    是日申时一刻,御书房内议事的大臣总算散去,显然经过一场激烈的争论。


    赵构始终陪项弦在外头等着,见最先出来的是太子赵桓,赵桓朝项弦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不用再担心了,又朝身边人吩咐:“传李纲入宫。”


    问题得到解决,项弦松了口气,又在旁听了一会儿赵桓的吩咐与安排,才放心离开。


    “谢了,赵构。”项弦说。


    “本就该这么做。”赵构答道,“哥哥,你快下去歇会儿罢。”


    项弦昨夜为了写折子,只睡了一个时辰,猜测萧琨的族人将有安顿后,总算放下心头大石,困意涌来,挡也挡不住,便道:“我得回家睡觉了。”


    赵构与项弦在宫外分别。项弦快马加鞭,先去高俅府外,阿黄则已救出了那两只被抓的白隼,飞出街外,问:“怎么做?”


    “先带你朋友回去,好生安抚一番,给它们吃点好的。”项弦吩咐道,他昨夜就做好了纸与羽毛扎的两只鸟,放进高俅家园子内,这种小玩意儿对驱魔师而言毫无战斗力,对高俅而言却是破坏力巨大,一边四处上房揭瓦,还一边嘶吼着“让你打鸟!让你打鸟!”,顷刻间高俅府中鸡飞狗跳,想必再也不敢四处玩弹弓了。


    项弦又马不停蹄赶回驱魔司,要将今日的好消息告诉萧琨。


    回往司内时,只见萧琨坐在正厅内出神,阿黄飞上鸟架开始打盹。听见脚步声,萧琨便朝项弦望来,欲言又止。


    项弦说:“谈定了,替你省下一个传国玉玺。”


    萧琨正思考着如何开口,项弦却像个小孩儿般,兴冲冲地回来,只想讨萧琨开心。


    项弦坐到榻上,示意萧琨挪开点,拿起他喝到一半的冷茶猛灌了几口,说:“今天入夜前,官家会赈济城外流民,派军将他们陆续送往洛阳。洛阳必须接收,让他们先在洛阳务工,重新修建通天塔与五凤楼,以工代赈,工期结束后,再慢慢地迁往两湖、江南等地。”


    “怎么说服他们的?”萧琨不安地问道。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项弦说,“我还留了一手,不行用传国玉玺砸就是了……怎么?”


    项弦端详萧琨,只见萧琨双眼发红,以为他全因感动,便笑着伸手,去捏他的脸。


    “你要怎么谢我?”项弦亲热地勾着萧琨脖颈,不怀好意地看着他的唇。


    萧琨看着项弦双眼,说:“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会稽家里来了人。”


    项弦一怔,问:“人在哪儿?”


    “一路上,换马不换人,”萧琨说,“我看他累得很了,便让他在偏厅先歇着,他捎来了你娘的信。”


    项弦这才注意到案前的信,匆忙拆开,问:“还说了什么?”


    “你爹走了,”萧琨尽力以平静语气说,“让你赶紧回家奔丧。”


    第53章 会稽


    傍晚时分,诸人陆陆续续归来。


    萧琨与项弦正在卧房内换衣服,潮生兴冲冲跑来,说:“该开晚饭了吧?对不起,我回来晚啦。”


    乌英纵见萧琨表情不对,以为耽搁时候,生气了,忙解释道:“我们在城外,给逃荒的辽人施汤与看病。”


    萧琨示意无妨,拿着一件纯色素衣,朝项弦说:“试试这件,是我从前穿的。”


    “嗯。”项弦本已困得不行,眼下却因丧事又被强迫着再次清醒了。


    乌英纵在正厅外见着项家仆人,意外道:“兴儿?你何时来的?”


    “乌管家。”项兴认得乌英纵,毕竟乌英纵伺候项弦也有好些年了,忙说了事情究竟。乌英纵回过神,马上说:“我这就去备孝服。”


    “不必麻烦,家里都有,明天一早我就坐船回去,”项弦说,“沿京杭运河,顺流两天一夜能到。”


    萧琨让项弦穿了内黑外缟的武服,权当得了报丧,略尽孝事,届时回到会稽,项家想必自有准备。


    “开饭罢。”萧琨说。


    “嗯。”项弦应了声,沉默地回到厅内。乌英纵摆开晚饭,项弦坐在副使位上呆呆地出神。


    “怎么啦?”潮生见项弦眼眶发红,好奇道。


    “我爹没了。”项弦答道。


    “没了?”潮生尚未反应过来。


    “死了。”项弦知道潮生不懂世情,便解释道。


    潮生放下筷子,过来抱着项弦,骑在他腰间,搂着他的脖颈,让他倚在自己怀中。项弦哽咽片刻,收了泪,说:“大伙儿照旧罢,明日我回去一趟。”


    萧琨看着那一幕,忽觉几分后悔,先前自己也想这么做,搂着项弦安慰他,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将他抱在自己怀中,亦能减轻他的悲伤。


    我在顾虑什么?萧琨不禁心想,相处时日已久,兴许觉得搂搂抱抱过于亲昵,不像两个男人之间会做的事,而看项弦如今模样,自己却没能安慰他,不免心里难过。


    外加今日目睹族人现状,百感交集。又是项弦亲力亲为,写了一夜奏折,再孤身前往皇宫,才救下了五十五万人的性命。


    此情此景,令萧琨一时情难自已。


    “你认得我爹?”项弦突然说了句。


    “不认识。”萧琨擦了把泪,答道。


    “那你哭什么?”项弦来了这么一句,前厅内,潮生险些笑出声,气氛顿时变得十分诡异。


    斛律光放下筷子,默不作声地站起,来到项弦身边。


    项弦看着斛律光。


    斛律光认真道:“老爷,节哀顺变。”


    说着,他一手焕发出心灯的白光,按在了项弦的额上。


    所有人霎时动容,想不到斛律光说着不会不会,居然也知道怎么用心灯了!


    白光幻化,驱魔司内顿时减轻了阴霾。项弦在接受心灯灌注的刹那,心中随之一轻,沉重的云雾四散,用寻常的话而言,即是“看开了”,竟有大彻大悟的感觉。就在那一刻,智慧剑犹如得到感应,剑鞘内发出微光,嗡嗡共鸣。


    “谢谢,白驹儿。”项弦低声道,疲惫感蓦然袭来,淹没了他的全身。


    乌英纵道:“明天须得上书予吏部,老爷要丁忧了。”


    萧琨未明其意,先是点头,意识到父丧守孝,辽国的规矩是丁忧一年,而宋的规矩则是三年,这三年间都必须回原籍,换句话说,项弦有三年不能再担任驱魔司副使一职。


    “按你们的规矩,”萧琨问,“是不是得写夺情书?”


    丁忧服丧的官员亦有特例,毕竟对重臣而言,空缺三年,容易引发混乱,上司便可用“夺情”名义,保留该官员的职位,令其尽快回往任上,披麻戴孝,继续为朝廷当牛做马地干活。


    只是在此刻提及夺情,未免残忍。


    项弦经过初时悲痛,现下已好了许多,说道:“过几日我自己写,不打紧。”


    “吃不下就去睡,”萧琨说,“你昨夜只睡了一个时辰。”


    项弦点了点头,沉默起身回房。片刻后萧琨朝牧青山低声说了句,牧青山会意,起身来到项弦房外,推开门。


    只见项弦衣服未脱,躺在床上,已困得睡着了。


    牧青山低声说:“白鹿令你此夜无梦。”


    牧青山一手抚过项弦紧闭的眉眼,一股无形之力散开,形成结界,笼罩了项弦的梦境。


    正厅内,众人各自散了。乌英纵收拾案几,说:“萧大人,兵部来了消息,酉时宋军已出城,正式赈济您的族人,让他们先吃饱饭;明日清晨,迁徙的队伍便将动身。您不必再担心了。”


    萧琨点头,说:“好,知道了。”


    晚饭后,他也进了项弦卧室,坐在榻畔看着项弦。


    项弦的眉头舒展开了,仿佛又恢复平日里无忧无虑的模样,唯独眼角带着泪痕。


    萧琨伸出手指,拭去项弦的泪痕。


    项弦的嘴唇红润,五官明晰,萧琨为他脱去外袍,自己也宽衣解带,躺上榻去,侧身将他搂在怀中。


    项弦枕着萧琨的胳膊,片刻后自行调整了姿势,抱着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怀中,阵阵呼吸朝着萧琨的胸膛,与他有力的心跳搏动合在了一处。


    项弦睡得天昏地暗,到第二日晌午方起,发现自己被萧琨搂着时并不意外,仿佛本该如此,醒来后只呆呆地坐着出神。


    乌英纵已连夜赶制了丧服,大宋习俗内黑外白,萧琨又为他戴了孝冠。


    “智慧剑带身上么?”回到厅堂时,萧琨问。


    “不带。”项弦说,“留司里镇邪,毕竟魔气还没查出究竟,你千万当心。阿黄,你也留在这儿,有事随时遣鸟儿来报信,这次千万别再被弹丸给打了。”


    “嗯。”阿黄应了,项弦又撮了两下它头上的毛,朝萧琨道:“会稽与开封距离一千多里路,应声虫传声,传不到这么远。”


    “放心罢。”萧琨道。


    项弦简单用过早饭,知道不需多交代,毕竟有萧琨坐镇驱魔司。今非昔比,项弦已不需要背着如此沉重的责任了,凡事至少有萧琨与他一同承担。


    “过完头七我就回来,”项弦度过了最初时候,精神恢复了不少,朝伙伴们说,“别太想我。”


    “去吧。”潮生取出一枚包裹在符文绣布里的细枝,说,“这个给你,可以插在你家门口。”


    “盛荣之术,保佑我家子孙满堂么?”项弦道,“我这一支是四代单传。”


    “堂亲家也一样的。”潮生解释道。


    除了项弦与潮生之外,其余诸人都经历过父母的离别——萧琨自小无父丧母;乌英纵父母为猿,阳寿不过短短三十载;斛律光有母无父,母亲早已亡故;牧青山则全族尽灭于黑翼大鹏之手。


    大伙儿虽少以言语安慰项弦,却都有着默契,知道这是每个人一生中必修的功课。


    项弦简单道别后穿着一身丧服,出驱魔司大门,前往城外运河码头。


    左边石狮子说:“老爷!节哀顺变啊!”


    右边石狮子说:“老爷!看开点!轮回有数!”


    “知道了!”项弦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摸摸那俩石头狮子。


    萧琨说:“我送你,走。”


    乌英纵跟出来,道:“老爷,乾坤袋中是为您准备的开封特产。”


    项弦点头,乌英纵又说:“老爷。”


    项弦站在城门处,乌英纵想了很久,说:“太爷一生造福乡里,古稀之年,无病无痛,寿终正寝,也是喜丧。”


    项弦明白乌英纵虽不善言辞,却也想安慰自己、陪伴自己,便拍了拍他的肩膀。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项弦感慨道,“我只遗憾最后时刻,没能陪在我爹身旁。”


    “老爷在高昌城外救了数十万人性命,”乌英纵说,“较之此节,我想太爷更希望您在西域罢了。”


    项弦点点头,乌英纵又躬身行礼,目送萧琨与项弦前往码头。


    项弦看见远处码头正在卸货,船却不知在何处,问萧琨:“你替我安排了船?”


    “唔,”萧琨严肃地说,“马上就到。”


    虽然项弦眉头深锁,但较之昨夜,已看开了许多,不再被亲人辞世的愁云所笼罩。他环顾周遭,又看萧琨,说:“司中之事,就全交给你了。”


    萧琨坦然答道:“有老乌他们在,不至于出问题,你很快就会回来,不是么?”


    项弦打量萧琨,忽然意识到,这竟是他们在成都城外再一次相见后的第一次正式告别。


    这半年时间里,他们无论做什么都在一起,不知不觉,变成了彼此人生的一部分,眼下竟是要分离了。


    对项弦而言,这种陪伴,就像已过了好几辈子一般。


    “突然很不习惯。”项弦说。


    萧琨伸出一手,项弦会意,拉着他的手,与他抱在一起。


    “那就不要分开。”萧琨抱着项弦,说道。


    项弦:“?”


    顷刻间,金龙拔地而起,疾冲天际!


    项弦大喊一声,被萧琨抱着,金龙升起,带上了天空,码头处不少人顿时看见了龙的身影,纷纷眺望天空,开始喊叫。


    龙躯疾射云端,继而一个俯冲,破开重重云雾,朝东南飞去,项弦被带得身体近乎横飞起来,喊道:“喂!你别作弄我!”


    “没有作弄你。”萧琨带着笑意,将项弦拉回来,让他站在自己身后。两人立于龙头,稍稍躬身,萧琨抓住龙角,施法展开辟风法阵,金龙提至最高速,沿着京杭大运河飞去。


    项弦抱着他的腰,在他身后回头眺望大地,开封城已被抛在了身后,四门外尽是朝着西、南两个方向迁徙的辽国流民,大运河一路延伸向南,依旧有诸多流民沿着运河两侧的官道撤离。


    项弦说:“送我到哪儿?金陵?”


    “陪你回家。”萧琨道,“昨夜已经与老乌、潮生商量好了。”


    项弦:“别闹,萧琨,你还得留在开封调查魔气,先前的事还没着落,万一魔族又来了怎么办?”


    “那就大伙儿一起去崖山跳海罢。”萧琨侧头朝项弦认真地说,“我已经烦死了。”


    项弦简直无言以对。


    萧琨:“当初在辽时也这般,全是责任,亡国时,我甚至没有去做我真正觉得重要的事。”


    “比如说呢?什么事?”项弦问。


    “譬如说,上京沦陷那夜,我本想保护那些收养的孩子,带他们离开险境。”萧琨说,“但我不得不先照顾撒鸾。”


    项弦想起乌英纵曾经的调查结果:萧琨在辽国接济过诸多无父无母的孤儿,以自己的俸禄抚养他们,更不时前去探望,相当于另一种程度的收养。


    “我从来不曾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萧琨遗憾地说,“不想再这般,如果这次不能陪在你身旁,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项弦没有安慰他,从语气中能听出他早已对此事看开。


    “旱情很严重,”项弦俯瞰大地,岔开了话题,不愿意萧琨再想悲伤往事,说,“已蔓延到黄河以南了。”


    “嗯,”萧琨也发现了,说,“不知又会有多少人无家可归。昨夜我还在想,在寻找天魔宫这件事上,来来回回地打转,是否当真为眼下最迫切的事?”


    项弦:“你想先调查驱魔司的案情么?”


    萧琨答道:“再说罢,兴许咱们回京时沿途能有发现。”


    日渐西沉,金龙已飞过陈留,转而朝东,飞向会稽。


    开封府,驱魔司内。


    正副使都走了,余下潮生、牧青山、斛律光三名不靠谱的家伙,以及担任总管家一职的乌英纵。


    这三人犹如家里没了大人的小孩儿,开始商量怎么去花天酒地。


    “咱们晚上出去吃罢?”潮生说,“看,我突然想起,还有很多钱呢!只是时间太久,全给忘啦!”


    潮生高兴地把黄金拿出来,都是高昌王毕拉格给他的礼物,说:“我知道有家叫宋嫂金鸡,特别好吃,哥哥吃成了老主顾,能给咱们留位。”


    “我不吃鸡。”牧青山吃着开封的炸馓子,面无表情道。


    牧青山看似对什么都没兴趣,身体却很诚实,很快就被开封的美食征服了。


    “昨天回城时我看见一家叫‘万国来炙’的,街上好香,全是肉香,”斛律光说,“咱们要不去吃烤炉炙鹿肉吧?”


    “你想死吗?”牧青山威胁道。


    乌英纵回来了,说:“今天还没修炼,快,斛律光,练过气息才能出门。”


    斛律光倒是很听话,在某些事上,他浑然不将自己视作奴隶,虽修为平凡,却存了守护大家的一颗真心,当即认认真真地开始扎马步,做起手式,在前院内腾挪纵跃,以动步练习心灯。


    这是曜金宫之主禹州亲授的武艺,斛律光虽未正式拜师,两人却有师徒之实,拳脚功夫大开大合,颇有腾龙纵跃的气势,被称作飞龙真诀。


    “哥哥们飞走了吗?”潮生问乌英纵。


    乌英纵点头道:“有萧大人陪伴,老爷会好许多,他俩无话不说,萧大人比我更懂老爷。”


    乌英纵虽被“送”给了潮生,内心却依旧很在乎项弦,毕竟这名为主仆,实为兄弟的情谊已有多年。乌英纵不擅人之情感,又因自己是妖,不像萧琨与项弦般亲近,然而对项弦的重视,却丝毫不减。


    牧青山与他们相伴的这些时日里,虽与萧琨、项弦二人说话时间不多,却常在观察,又有潮生终日说个不停,大致理清了他们之间的羁绊与关系。


    “他俩一对,”牧青山说,“老爷被抢了,你不吃醋么?”


    乌英纵一愣,潮生忽觉好笑,说:“真的吗?但我没听哥哥们说啊!”


    牧青山道:“在宿命之轮逆转后,几段前缘中所修来的因果,想必这一次总该成了罢?”


    乌英纵想了想,认真解释道:“我……我对老爷,嗯,老爷非常了得,待我极好,我愿意为他付出性命,但从无非分之想。他与萧大人青年才俊,才说得上般配。”


    乌英纵本是回答牧青山,却看着潮生,仿佛是解释给他听的。


    潮生想了想,说:“哥哥,你怎么知道?”


    “梦里所见。”牧青山说,“我检阅了他们俩的梦境。”


    “哇!”潮生说,“你能通过宿命之轮,看见他们前几次发生了何事么?”


    牧青山说:“只有一部分。你要看自己的么?”


    潮生:“可以吗?我也想知道上一次或是上上次,发生了什么。”


    牧青山:“你做过有关前世的梦吗?”


    乌英纵陷入了思考中。


    潮生:“好像有过,记不清了。”


    潮生一向睡得很好,但凡入睡,在他耳畔敲锣打鼓都不会醒,至于做梦,醒来后也极少记得。


    乌英纵说:“鹿神,你能透过梦境,让我们想起被宿命之轮所扭转的往事?”


    “对,猿神。”牧青山随口答道,“是萧琨提醒了我,在昆仑山我就这么做了,想必当事人已经有点后悔。”


    “为什么?”潮生好奇道。


    “知道那些往事,有什么意义吗?”牧青山说,“我不明白。”


    乌英纵道:“至少能探知穆天子曾经做了什么,借以判断魔族的下一步动向。”


    牧青山:“你当他傻吗?上一次已经吃了败仗,谁还会照着失败的法子来?你给我说说。”


    潮生有点犹豫,不知该不该透过梦境回想往事,牧青山却说:“不过我眼下也没办法了。”


    牧青山又解释一番,潮生才知道光靠白鹿自己,很难施展那个法术,上次是在白玉宫,借助句芒的灵气才得以成功施展。


    当然,如果苍狼也在,合两大梦境之神的力量,又有所不同。


    “哪怕没有我的力量,你也会梦见,”牧青山说,“以回忆梦与预兆梦的形式。”


    乌英纵听得一脸茫然,潮生却很清楚,说:“梦境是一门很难很难的功课,内里包罗万有,非常复杂。圣人穷其一生,都无法窥其终极呢。”


    “对,”牧青山说,“以我所继承的白鹿的知识,也只学到了很少一点。”


    潮生:“上一次与上上次宿命之轮逆转,发生了什么事呢?”


    “你真想知道?”牧青山再次确认。


    潮生再次犹豫:“有一点。”


    “需要灵气,”牧青山看看周围,说,“这里不行,只能等你下一次回昆仑。但你最好不要,万一想起什么不好的事,徒惹烦恼。而且你的梦我也能看见,万一有什么尴尬的事,你嘴上不说,一定想给我闻离魂花粉。”


    潮生:“???”


    乌英纵:“……”


    潮生:“你看到尴尬的事情了?谁?是哥哥的吗?”


    牧青山于是住口不说了。


    “为什么尴尬?”潮生相当好奇。


    乌英纵当机立断,岔开了话题,说:“斛律光?”


    斛律光收起心灯,气喘吁吁,身上已被汗水湿透。


    阿黄在乌英纵肩上观察片刻,而后说:“有个办法,你们都不曾试过么?斛律光的心灯未掌握熟练,为什么不用外力来激发?”


    乌英纵说:“但他乃是凡人血肉之躯,我看还是……”


    牧青山:“我已经试过一次了。斛律光,你转过去。”


    斛律光不明所以,转身,手掌中出现心灯之光,经过禹州的指点,他能将心灯之力聚集在掌中,却无法将其完全释放出去。


    乌英纵:“等等!”


    “就是这样。”牧青山双掌齐出,结结实实拍在了斛律光的背上。


    斛律光:“噗——”


    牧青山又以充沛力量轰然注入斛律光经脉,顿时将心灯激发出来,发出一道大闪光。


    斛律光:“……”


    阿黄说:“这不就解决了?你们看?还是鹿神了得。”


    “不能将人当成法宝用,”乌英纵跟随项弦日久,学到不少知识,忙劝阻道,“咱们的法力他承受不了,身躯短时间涌入强大力量,也会损伤经脉。”


    “控制好了就不会,”牧青山说,“有心灯在,他的经脉会自行修复。潮生,你要来试试吗?”


    斛律光躬身喘了一会儿,说:“没关系,我没关系!”


    潮生:“会吐血罢!”


    乌英纵说:“帮他灌注,疏通经脉是可以的。”


    斛律光自觉过来,乌英纵将手按上他肩背,牧青山又推了一把,激发乌英纵的力量,斛律光顿时大叫一声,身体轰然发出强光,隐隐有笼罩在心灯圣力中的架势。


    “不不,”潮生说,“快停下,他已经受伤了。”


    斛律光差点吐血,潮生检查一番后,又以真气助他调息。


    黄昏时分,一行人正要出门时,石狮子又一齐喊道:“蔡相来啦!蔡相来啦!”


    同伴们大多未与大宋官员打过交道,唯独乌英纵有经验,示意潮生不要说话,自己来应付。


    “快请相爷。”乌英纵吩咐道。


    乌英纵被项弦调教得很好,只要不因潮生的事而突然犯病发疯,平时在待人接物上也相当有一手。他来到院中,整理装束,换了一副稳重表情。


    蔡京身为一国宰辅,于年节上,万岁山皇宫魔患后再得举复,竟以七十八岁的高龄,屈尊前来驱魔司,拜访萧琨与项弦,足见其诚意。


    如今正副使不在司中,乌英纵也不请他坐,与蔡京一个照面,拱手道:“相爷。”


    蔡京拄着一支仙人拐,满面春风,笑道:“你家老爷不在?昨日朝中与他争了几句,想必是不会放在心上的,正想请他喝杯酒,好好聊聊。”


    乌英纵道:“您言重了。昨夜忽得消息,老太爷见背,回往会稽丁忧,萧大人则送项大人一路归家。诸事匆促,告假的文书刚送呈吏部,是以相爷尚不知。”


    “唔。”蔡京倒是很和蔼,打量过斛律光与牧青山,目光驻留在潮生身上,乐呵呵地说,“小仙人,咱们又见面啦。”


    “我们正要出门吃饭呢。”潮生已忘了他姓名,笑答道。


    “实不相瞒,”蔡京知道他们并非食禄之人,亦不以官场的规矩与他们打交道,只客客气气道,“小儿蔡絛蒙受天恩,得了徽猷阁待制。”


    “那可当真恭喜入阁了,”乌英纵也客气道,“待萧大人从江东归来,定择时叨扰,上门为相爷贺喜。”


    “不足道,不足道。”蔡京又递出请帖,说道,“明夜我在府内设烧尾,本想请萧大人、项大人与驱魔司内各位……各位……仙家赴宴。不知小仙人可愿赏我这凡尘中的俗气老头子几分薄面?”


    潮生道:“赴宴吗?吃什么?”


    潮生虽不解“烧尾”之意,但“赴宴”是听懂的。蔡京又笑道:“这就让人将菜牌送来。”


    乌英纵暗道这下没法拒绝了,只得说:“你想去?”


    潮生:“可以吗?宰相的家宴啊!一定有很多好吃的吧!”


    潮生也不避人,当着蔡京的面就开始商量去不去,乌英纵本想找个由头婉辞,忽听蔡京又道:“与宴的还有一位辽国客人,据说与贵司萧大人是旧识,只可惜萧大人不在,不过总归有机会。”


    斛律光忽道:“乌大哥。”


    乌英纵心念电转,略带疑惑,问:“你也想去?”


    斛律光看看蔡京,突然朝乌英纵使了个眼色。


    乌英纵思考片刻,而后接了帖子说:“如此,届时便叨扰了。”


    蔡京一笑,他身为宰相,亲自来请给足了面子,未料萧琨与项弦同时不在开封。但要请潮生这位仙人赴宴,蔡京仍有把握。民间常说“上九流”,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蔡京自忖坐到一品大员这位置上,与国家气运已息息相关,较之神仙,亦差不得太多,彼此都是上九流,不至于被瞧不起,才登门下帖子请客。


    “小仙人,那就回头见。”蔡京告辞,又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离开了驱魔司。


    “明天会有什么吃的?”潮生已开始期待了,问道,“烧尾又是什么意思?”


    乌英纵等了好一会儿,猜测蔡京走远后,方领诸人出门以免再碰上尴尬,来到开封八大楼中的涵月楼,入席后方解释道:“官员入阁,升至三品,犹如鲤鱼跃龙门,鱼过龙门时会被天劫烧其尾,故此官员设宴招待同僚,便称作‘烧尾宴’。”


    “哦——”潮生明白了,“禹州也说过!他就是跳了龙门才变成龙的!”


    “方才你想说什么?”乌英纵问斛律光。


    斛律光在围席上半靠着,活动酸痛的胳膊与脖颈,说:“上回萧大人说到他的故交,还记得么?”


    “什么人?”牧青山不明所以,问道。


    斛律光想了想,说:“他说过,辽国被金攻破的时候,他带着皇储逃离上京,好像是叫什么来着……”


    “撒鸾!”潮生知道这件事。


    斛律光:“对,撒鸾!会不会是这位老朋友来了?”


    “你怎么知道?”乌英纵对这个名字有所耳闻,但长期陪伴在项弦身边,他很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乱问。


    尤其看萧琨脸色,便知此事是他心病。


    “他们聊天的时候,我听见的。”斛律光倒是很坦诚。


    “你耳朵挺灵啊。”牧青山从来就不关心项弦与萧琨之间的事。


    乌英纵正色道:“私底下无意中得知什么,你须得当作没听见,更不能往外说。”


    萧琨与项弦确实不在意斛律光在旁,他是西域人,不通中原人情世故,又表现得心思纯粹,商量时就从不避他,乃至斛律光听了许多要事去,他只是习惯直来直往,又不是傻子,怎可能不知道内情?


    “我想帮他,”斛律光说,“去见见不好么?”


    “也可能是别的朋友呢?”潮生说,“不一定就是那个撒鸾。”


    “你见过撒鸾?”乌英纵说。


    潮生答道:“没有。哇,上菜了!”


    涵月楼的醉鸭乃是一绝,时值晚春,又有时令的鲜美河虾与各色叫不出名字的小鱼,鲜得就像这春夜美景一般,配上温热的黄酒,当真是人生的极大享受。潮生只觉在开封住上三年,连神仙也不想当了。


    “萧大人说他在辽国没有朋友。”斛律光喝着酒,又来了一句,“这酒不如高昌的好喝。”


    “别这么说。”乌英纵变了脸色,只怕斛律光说着说着,将项弦与萧琨的私事不当心倒了出来,虽说一片好心,却终究难为情。


    “好,我不说了。”斛律光忙告罪。


    “那他挺不容易。”牧青山朝斛律光道。


    “唉,是啊。”潮生说,“哥哥们能在一起,当真再好不过了。”


    议论上司这等事一旦开了个头,就没法阻止了,乌英纵只得随他们去。末了斛律光又说:“潮生,宋的那宰相和你很熟么?”


    斛律光所知的朝堂政治,大多以高昌为原型,想象的蔡京与高昌王丞相埃隆也差不了多少,殊不知中原王朝与西域天差地别。


    “我们只见过一次面。”潮生道。


    “他一直盯着你看,”斛律光说,“兴许想求你什么事了。”


    斛律光求过潮生为高昌王治病,很清楚这一套。


    “除了求长生,”牧青山说,“还能有什么事?”


    蔡京已年迈,哪怕活到九十,也不过再延十余年阳寿,像他这等权臣,到老来什么都有了,无非谋求长生不老,飞升成仙。


    “你向来都是这样么?”牧青山朝斛律光说。


    斛律光:“什么?”


    斛律光喝了点酒,亲热地去搭牧青山,却被牧青山嫌弃地按着脑袋推开。斛律光自从加入他们以后,便很想与朋友们勾肩搭背一番,奈何项弦与萧琨太有默契,他总插不进去。找潮生玩罢,乌英纵又不让他俩靠太近。


    后来斛律光努力地与乌英纵交朋友,唯独与他亲近没人吃醋,但看乌英纵那模样,显然不太想陪他混。


    眼下牧青山来了,成为唯一放单的,斛律光便很喜欢他,夜间与他同住一室,白日间也常常在一处。牧青山只有在潮生面前才温柔点儿,对斛律光与其他同伴一视同仁,表现得很不耐烦,但平时大抵还是会听他说话,偶尔也教训他几句。


    “我说,”牧青山道,“昨天有魔人变成小孩儿骗你,你就冒冒失失地跟着走了。”


    潮生与乌英纵已听过此事,乌英纵正想教训他太过掉以轻心,轻信他人,便容易遭到埋伏。


    斛律光却说:“对啊。”


    牧青山:“万一是坏人怎么办?”


    斛律光:“万一不是呢?”


    牧青山:“万一是,你再小心也得受个重伤。”


    斛律光笑吟吟地说:“从前我也碰上过不少坏人,他们奈何不得我。总比错过了有困难的人好,不是么?”


    潮生说:“真清澈啊,难怪心灯会选你。”


    斛律光的处事原则,就连潮生也自愧不如,当真光明磊落。


    乌英纵想起与他在大漠上初识,想了想,说:“但咱们如今面对的,是魔族,对手实力远非先前在西域的马贼与流寇劫匪可比,你不能再这般轻信。”


    “我知道了!”斛律光说,“我一定会当心。来,喝一杯。”


    斛律光又笑吟吟地敬了牧青山,与朋友们对饮。


    千里外的南方大地,江东入夜,万家灯火,春末庙会进入最后一天,会稽山香炉峰下,自山腰至山脚仍张挂着彩灯。


    一轮明月高挂,古时此地称作越州,天宝年间,钱塘江南岸复又更名为“会稽”,其山得名于夏禹之时,乃是神州最古老的有人居住之地。


    金龙在香炉峰一侧降落,寺内不少僧人都看见了掠过夜空的发光的长龙。


    项弦回到熟悉的故乡,跃下龙首,精神振奋了不少。


    “搭一程!”项弦赶上了庙会回城的车,以吴语与车夫谈论几句,又示意萧琨上来,为他挪了个位置。马车载满了庙会的货,晃晃悠悠,回入城中。


    较之开封之奢靡灿烂、醉生梦死,江南一地又是另一番景象,灯火星星点点,四处俱是水池与河道,十里八乡笼罩在恬静的气氛之中,虽有欢声笑谈,却俱是吴侬软语,犹如一杯醺人的甜酒。


    萧琨环顾四周一幕,进了城后,项弦与过路人交谈,颇有点不好意思,回头道:“我已有好些年不曾回家,认不得这儿的路。”


    萧琨说:“你说的是什么话?”


    项弦:“吴语。会稽有人说越语,有人说吴语,我家习惯说吴语。”


    项弦跟随沈括所学,在开封时一口官话十分标准,竟没有半点故乡口音。萧琨听他说起吴语,反而觉得甚有趣,只因吴语既软又糯,温柔婉转,尾音较多,且有嗔意,由项弦这等青年男子说起,颇有几分撒娇口气,听得人心里发痒。


    项弦带着萧琨,刚转过城内正街,到得临河的一处朱漆大门外,河水倒映着两岸灯火,门外头张挂了办丧事的白灯,远方传来管乐之声,哀而不伤,萧琨便知项弦的家到了。


    第54章 相守


    平日里项家人出入俱走侧门,今日有萧琨在,项弦便在正门外随手叩了三下。


    “老爷来了!”家丁一看是项弦,忙大声道,“老爷回府了!”


    此情此景,让萧琨想起了驱魔司门外那俩石狮子。


    “到家了。”项弦朝萧琨道。


    不片刻中门大开,家丁、侍女一拥而出,列队来迎,毕竟项弦在开封做官,又是科举出身点探花郎,已是家主身份。


    数名项弦的堂亲与叔伯辈正张罗白事,闻讯赶忙奔出。


    “这是萧大人,”项弦朝他们介绍道,“我上司,听得消息,与我一同回来的。”


    项家不少子弟忙过来行礼,大多俱有官职在身,得知萧琨乃是正四品,又要以官员之礼相见。萧琨忙道:“项弦是我弟兄,此间只论辈分,不论朝职,各位叔叔伯伯与兄弟,叨扰了。”


    “快!里边请!”为首一人过来,与萧琨把臂,说,“世侄这边喝茶。”


    萧琨朝项弦点头,知道他身为独生子,此刻起就要忙了,示意不用再管自己。项弦回到家中的一刻,睹物思情,眼眶已红了,被堂亲们带到灵堂中时,一路上的悲伤再次被唤起。


    萧琨被请去喝茶吃点心的路上,听见了灵堂方向传来项弦的大哭声。


    项家负责待客的人,乃是其族族主下的二号人物,名唤项博,辈分虽高却年轻,不过三十上下。其余子侄则垂手在后伺候,足见其规矩。


    “世侄这一路上辛苦了,”项博说道,“本以为还得数日弦儿才能回乡,运河已这么快了?”


    萧琨解释道:“我俩使了法术,飞回来的。”


    众人观察萧琨,见其双目靛蓝,身为色目人,却又当了大宋的官。项博听其口音,正疑惑时,萧琨索性爽快道:“我是辽人出身,曾任耶律家的太子少师,故国灭后,是项弦引我入开封,领驱魔司使一职,混几石俸禄讨生活。”


    这下诸人才明白,项博认真道:“辽也好,宋也罢,西夏大理,俱是神州中人,无分你我。”


    萧琨又谈了些会稽与开封之事,听项博言下之意,江东一地显然对金石局与道君皇帝多有不满,但世家子弟谈吐极有分寸,凡事点到为止,亦未让萧琨发表对朝政的任何看法,免得他为难。


    唯独谈及太子接位一事,项博表示出了关心,毕竟项家有不少族人担任地方官与外派京官,这关系到政局的稳定。


    萧琨根据所知一一告知,大致亦是权力更迭正在开封发生,目测仍在可控范围之内,项博等人便放下了心。


    过得将近半个时辰后,灵堂处已不再有哭声传来,项博便起身道:“咱们去灵堂罢,世侄请。”


    萧琨会意,可以去拜祭了,便来到灵堂中,诸人等在门外。项弦已换了家中准备的孝服,戴了白帽,膝前横一把哭丧棒,跪在灵帷前,春风吹来。


    一旁又有守孝的年轻女子,容貌倩丽,正跪在项弦身畔,小声说着话,似在安慰。


    萧琨上前拜过,项弦双目通红,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是我堂姐迎秋。”项弦说,“这是萧琨,我的好兄弟。”


    迎秋点了点头,与萧琨互相见礼,说:“老太太听说萧大人来了,想与他说说话。”


    项弦说:“明天罢,黑灯瞎火的,人刚到,我都还没去见姆妈呢。”


    “不打紧。”萧琨起身道,“你去喝点水,今夜得守灵。”


    迎秋带着萧琨往内室去,是时已近二更,再无客吊唁,项家大门紧闭,外间的堂亲们纷纷散了,家丁与仆役收拾一应祭奠用品,以待明日再用。


    萧琨穿过花园,穿廊风吹得他很舒服。


    项家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乃是大园林。嶙峋假山搭配精心修剪的松、柏,水流涓涓淌下,满池风荷映着月色,夏风吹来,荷叶犹如绿浪,不久前方下过雨,水珠从叶面上滚落。


    偌大宅邸中,曾经只有项弦父母居住,夫妻俩老来得子,生下项弦时,其父项豫已是五旬之年,短短数载,得享天伦之乐。项弦在家中长到七岁,便跟随沈括离家修行去了。


    内室中,一名老妇人在榻上端坐,观其容貌已有六旬岁数,身畔围着不少女孩儿。迎秋开了房门,说道:“萧大人到了。”


    老妇人要上前来迎,萧琨忙道:“伯母快请坐。”


    诸多女孩儿或坐或站,小声说话,望向萧琨时,眼里充满了笑意。


    “兴儿上京后,我占了一卦,知道凤儿今天准能到家,还有一位贵客。”项母笑着说,“你问她们是不是?果然,占得准罢?”


    “真准!”众女纷纷笑道。


    项弦之母名唤谢蕴,师从吴地一位高人卦师,年少时偶有得窥天命的灵光刹那,却因太过通透,仗着自己聪慧勘玩天机,屡屡点破凡人命数,乃至百病缠身。嫁入项家后得以大彻大悟,极少再干涉他人命数,身体渐转好后,又与项豫琴瑟和鸣,三十余岁时方有了项弦。


    也正因此,项弦被沈括收为亲传弟子时,谢蕴明白到凡事不可违抗天命,劝了丈夫许久,项豫虽心不甘情不愿,却也只得随他去了。


    “伯母好。”萧琨笑了笑,在一旁坐下,陪她说话,又有侍女上了茶。


    “你就是琨儿了。”虽然谢蕴已老,眼神却依旧如少女般灵动聪慧,注视萧琨,满是笑意,说,“凤儿今年来了三封家书,每封里头都说到了你。”


    萧琨至今日才知项弦小名,心道当真人如其名,这名字再贴切不过了,扬眉笑问:“说我什么?”


    “无非是司中起居饮食的小事,”谢蕴道,“报喜不报忧,儿女们的常态。你爹娘可还好么?”


    “我娘已去世了。”萧琨答道,“爹还在,但久不说话,前些日子里刚见得一面。”


    谢蕴点了点头,一旁有女孩儿互相使眼色,谢蕴便笑道:“没规没矩,说什么呢?”


    一名女孩儿便笑道:“萧大人的眼睛是蓝的,像宝石一般。”


    “此乃洞彻众生万物、勘察天地大道的幽瞳。”谢蕴说,“萧先生的修为是极了得的。”


    萧琨没想到见得项弦的娘第一面,就被说破了身份。


    “凤儿还好罢?”谢蕴依旧担忧着儿子。


    “还在灵堂里呢,”迎秋在门外说,“洒扫后就来。”


    谢蕴又朝萧琨说:“凤儿这厮向来不识时务,都是沈前辈惯出来的,平日里不知轻重,又与他爹一般没脸没皮,但凡你有点要紧事与他商量,他就皮痒得不行,必定要与你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萧琨差点把喝到一半的茶给喷出来,心道知子莫若母,很了解你儿子。


    “……萧先生切不可惯他,”谢蕴笑着说,“时时管教着,若说不通,上手揍他就是了,多揍几顿,这小子才能长记性。”


    “伯母言重了。”萧琨忙道,“我与他……凤儿他……他是我最好的弟兄,说同生共死亦不为过。若没有他,我现在已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无家可归,犹如野狗一般。”


    “萧先生才是言重了。”谢蕴道,“先生根骨灵秀,身具百折不挠之气概。”


    “不敢当,不敢当!”萧琨听到这话时忙谦让道。


    “只有以尘世生灵安危为己任之人,”谢蕴笑道,“才会有这样的气势,凤儿能托给先生照拂管教,再好不过,你是他命中注定的贵人。”


    萧琨实在被夸赞得坐立不安,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如此赞赏过他,心中又充满了暖意。


    此时项弦来了。


    “聊什么呢?”项弦借着灯光看见萧琨的表情,说,“怎么脸红了?”


    项弦一到,众女面带笑意,齐齐行礼道:“师哥。”


    萧琨方知这儿随侍的,俱是谢蕴的门生。项弦朝她们回礼,说:“师妹们好,都看到人了?去睡罢,明儿别有黑眼圈才是。”


    众女确实很好奇萧琨的人品样貌,只想看个新鲜,被项弦说破心事后,当即笑着纷纷散了。


    “你爹死得不是时候,”谢蕴出神道,“让你好一顿忙。”


    项弦本处于悲伤中,被母亲这么一说,简直哭笑不得。


    “人死还能挑时候?”项弦在旁坐下,“来日我倒是想挑个好时候。”


    谢蕴淡淡道:“在开封没给萧先生闯祸罢?”


    “没有。”项弦看了萧琨一眼,带着威胁之意,显然警告他在自己母亲面前别乱说话。萧琨只觉好笑,不与他对视。


    “我给你带了点好东西。”项弦想起来了,从乾坤袋中掏出小包,展开,从里头倒出一把松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说,“这是昆仑山护园神兽,一只活了几千年的老貔貅分给我的,姆妈,这棵结子树,可是西王母亲自种的!”


    萧琨当即想起项弦拿到松子的那一夜,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他,珍而重之地分给了他一半,剩下的则小心收起,自己舍不得吃,一路上也捂着不愿拿出来,确实是为了留给父母。


    谢蕴带着笑意,看项弦小心地剥松子。项弦又说:“吃了定能延年益寿。”


    谢蕴说:“你爹都死了,我还延什么年?益什么寿?趁早与他去了也是正经。”


    “别这么说,”项弦生气道,“活着不好么?”


    谢蕴笑吟吟地说:“萧先生,你也来,见者有份,这厮素来会藏东西。”


    “他吃过了,”项弦解释道,“他向来是好东西不过夜,先享受了再说。”


    “没点礼数!”谢蕴笑着骂他道。


    项弦剥好松子后尽数递到母亲手中,又说:“我去守灵,你早点歇下罢,有什么话,明天再细说也是一样。”


    谢蕴答道:“去罢。”


    三更时,项弦将萧琨带到东厢房内,说:“你睡我房,其他厢房尚未收拾出来。”


    萧琨一路沉默,看着项弦的背影,知道他这几日夜间俱不能睡,便没有坚持,说:“行,你累了也歇会儿。咱们都是修行的人,心里都知道不差这几夜。”


    项弦笑了起来,拍拍萧琨的手臂,转身去灵堂。确实如此,驱魔师们都知道人死后,但凡是了无牵挂的,三魂七魄很快便将归入天地脉,回到世上这巨大的轮回中。万物流转,生生不息,死去与新生,乃是令世上常新的基础法则。


    哪怕有执念徘徊不去,亦很少在灵堂里头公然闹鬼,死都死了,搞得大家都不体面,何必呢?萧琨虽自小未承父母之爱,却也明白对儿女而言,生前尽孝,要远远比往生之后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厚葬来得重要。


    他忍不住开始细看项弦小时生活过的地方,只叹他们不能从小相识,否则那该是多快活的光景?


    当初项弦只在家里度过了童年,其后又每隔一年半载地回家小住,大多俱是十天半月为期,直到沈括死后,上京前在家中逗留近半年时间,预备去考科举。


    东厢房虽是卧室,房内却尽是藏书,书卷大多自三代以降,春秋诸国至唐末,俱是极为珍贵的古籍抄本,厚厚的字帖则摞成了大沓,搁在墙角架子上。


    萧琨随手翻阅,书缸中还有项弦读书时学写的策论题目文章,题为“有征无战”,语气虽尚显稚气,却已隐隐可见昔年志向。


    项弦学作文章那年尚无如今眼界,所切入之处,大多从“国疆、民志”写起,看那字迹,多半是七岁前写的文章了。萧琨看了一会儿,不由得感慨大宋确是以文起家,以文韬治天下,此等文题,较之辽国,难了不下十万八千里,何况这还是六七岁小孩儿写的文章。


    书桌抽屉中,又有一个褪色的红漆木匣,匣中安静地躺着一枚近年间的大观通宝铜钱,这种铜钱随处可见,不知为何,却被如此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萧琨略觉疑惑,拿起端详,却不见法力流动,想必并非法宝,迄今不过寥寥数年,铜钱却已锈迹斑驳,犹如经历了数十载光阴般。


    萧琨在榻上躺了片刻,只觉难以入眠,项宅内一片寂静,末了,他又翻身起来往前厅去,只见灵堂内灯火通明,厅外唯一名老仆倚在门外打瞌睡,而项弦则盘膝坐在堂中一侧。


    “睡不着?”项弦问。


    萧琨不答,过来坐在项弦身畔,说:“我替你,你去歇会儿?”


    “还不困。”项弦答道。


    项弦取来一个跪垫,抵在坐席一侧,萧琨朝坐席上侧靠着,朝项弦招手,项弦便往他怀里倚了,半躺半坐,看着灵堂中的布置。


    “在想什么?”萧琨知道这等深夜,人散声收,愁绪最易涌上心头,儿时他不知红尘的苦,常见师父乐晚霜在每个漫长的夜里,黯然出神。


    “想我爹。”果然,项弦出神地说,“你呢?”


    “不说也罢。”萧琨打消了脑中的念头,说,“你虽幼年便离家学艺,却终究与父亲有相处的机会,已是难得。”


    项弦想了想,说:“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小时候,他待我亲近得很,毕竟老来得子。我记得夏天来时,往香炉寺里敬奉后,他会抱着我,将我托高了,从寺外偷摘墙里头的青桃。”


    萧琨只觉好笑,说:“你是猴儿么?”


    项弦也笑了起来,父亲项豫乃是会稽的乡绅,虽不曾为官,却深受当地人敬佩。


    项弦感慨道:“爹生前偶尔会朝我说‘人生苦短’,让我不可有太多无谓的烦恼,徒自蹉跎光阴,于己于人都毫无裨益。”


    “那时我不知世故,”项弦又说,“只以为‘人生苦短’之意,是这一生的苦痛都很短暂,大多时光都很快乐。”


    萧琨接续道:“如今明白世情后,方知真意竟是‘人生既苦又短,莫名其妙地就活到头了’。”


    “对。”项弦乐了,也不知是唏嘘,还是无奈,笑了起来。


    萧琨一手在项弦脸上轻轻拍了拍,项弦舒服地倚在他怀里,两人贴在一处。


    “手上怎么一股铜臭味?”项弦略显疑惑,闻萧琨手指。


    萧琨:“摸了你房中那铜钱。”


    萧琨猜测那多半是父母给子女的保命钱。项弦闻言想起来了,说:“啊,师父留下的。”


    萧琨:“有什么讲究?能买性命么?”


    项弦想了想,说:“不知道,那是师父临终前留下的唯一东西,他只说未来某一天,我也许会明白。”


    沈括仙逝前并无贵重法宝传承,毕竟还活着时好东西就都给了徒弟,唯独这枚随处可见的大观通宝,直到弥留最后一刻才郑重交到了项弦手中。


    萧琨搂着项弦,低头看他,项弦则抬眼与他对视。


    “你在想什么?”项弦问。


    萧琨没有回答,只随手扫了几下项弦睫毛上所沾的纸钱灰烬,项弦睫毛很长,双目明朗,此刻带着疲惫的血丝,眼神也憔悴了不少。


    但在这倒视之下,项弦的双唇依旧红润动人,此时稍稍张着,隐约露出皓齿,表情似笑非笑,犹如期待着与他相吻。


    “我在想,咱们要怎么办。”萧琨平静地说。


    “什么?”项弦疑惑不解,正要起身时,萧琨却搂着他,示意不必起来,又在他脸上拍了拍。


    “宿命之轮在穆天子手中,”萧琨说,“只要最终没有真正地击败他,魔族颓势一显,他依旧会倒转因果,逆流时光。”


    “啊,是。”项弦知道对萧琨而言,最重要的事永远是净化天魔。


    “叠加前几世的经历,魔王已有了充足的预判。”萧琨说,“想根绝光阴倒转,就必须趁他不备,找到天魔宫,夺走宿命之轮。”


    “法宝这么重要,”项弦对萧琨的计划不以为然,说,“你当他会收在梳妆台的匣子里头么?必定随身携带。”


    “老爷说得对,”萧琨笑了起来,“是我犯蠢了。”


    “前几世里咱们说不定也这么商量过。”项弦闭上双眼,随口道。


    “有么?”萧琨问,“你都想起来了?”


    “没有。”项弦喃喃道,“但以你我性格,一定会这么商量。”


    萧琨答道:“眼下是丧假,先不聊公事了。”


    “那可真是感激不尽。”项弦侧身,埋在萧琨怀抱里,舒服地闭着眼睛。萧琨的身体令他有了小时候蜷在父亲身上的感觉,尽管他们丝毫不同,胸膛中那颗心的跳动,却给予了他安全感。


    项弦意识模糊,竟在灵堂中睡着了。


    到得天已大亮时,他发现自己侧躺在坐席上,萧琨正在替他续长明灯。


    “什么时候了!”项弦暗道自己太没轻重,居然在守灵的时候瞌睡,幸而萧琨还醒着。


    “去洗漱罢,”萧琨道,“稍后客人们要来了。”


    项家开门,是日为停灵第五天,会稽城中闻得在京城当官的项老爷回家,一时访客络绎不绝,踏破了门槛。会稽与山阴县知县早在第一天就来过,这日再来,只为了拜谒项弦。


    萧琨回内室补睡,不与人相见,换项弦与一众堂亲在外待客。


    及至午时,萧琨醒后,谢蕴遣人来请他去用午饭。按宋地习俗,萧琨为成年男子,进内帷与一众女眷相处有违礼制,但江东向来不如何讲究,谢蕴开设女子学堂多年,有女绅地位,萧琨又是小辈,便无人表示异议。


    谢蕴很喜欢萧琨,称赞他稳重、内敛。


    较之飞扬跳脱、不守规矩的项弦,她明显对萧琨疼爱非常,隐隐有说亲的意图,萧琨一听苗头不对,忙道:“伯母,我是驱魔师,这一生注定了四下漂泊,莫要耽误了好姑娘。”


    “驱魔师也要成家,”谢蕴笑道,“与凡人有何不同?以萧先生一表人才,若在江左一地,早该有亲事了。”


    突然间,谢蕴想到了什么,闭口不语,想了片刻,说:“凤儿也未提到与你说契啊。”


    萧琨被骤然说中心事,当即莫名愁绪,一齐涌上心头,颇有惶惶不知所以之感。他从小便不曾承欢父母膝下,不懂“家”为何物,又是六亲缘薄之命,打心底亦觉得自己不会得老天眷顾,更不配拥有家庭。


    “说契是什么?”萧琨走了神,问道。


    谢蕴没有再提,改口道:“项家堂兄弟里,有好几个着实想与你亲近,邀你往他们家中吃茶下棋,先生若横竖无事,待得乏了,我喊他们来陪你,在城内逛逛。”


    “不打紧,”萧琨被谢蕴触动心事,仍有点恍惚,认真道,“我着实想陪着凤……项弦,不嫌乏。”


    此时项弦与前厅外客用过午饭,进来给母亲请安,说:“姆妈,下午无外客,俱是自家人走动。”


    “明天便头六了。”谢蕴说,“今日你可带萧先生去城里,让小叔代看着。”


    萧琨来一趟,帮不上忙,还得项弦分神照料,忙道:“你忙你的,别管我。”


    项弦坐下,说:“我还没吃呢,你们吃的什么?陪知县说了这大半天话。”


    管家忙道:“这就吩咐。”


    项弦道:“别麻烦厨房了,盛一碗满满的米饭来。”


    项弦以热米饭就着萧琨吃剩的小菜用了午饭,谢蕴又拣了自己食盒内未动过的与他吃。项弦见母亲与萧琨都看着自己,便朝母亲解释道:“我俩在外头风餐露宿,常吃对方的剩饭剩菜。”


    萧琨扶额,不知该笑还是不笑。谢蕴又道:“香炉寺的师父有两串绳子,乃是你六岁那年,与你爹一同去供的,顺便去取了来,晚饭不等你俩了。”


    “是。”项弦吃完简单一抹嘴,换了衣服,萧琨又去沐浴。到得午后,两人才离了项家,携手往城外去。


    “我娘没胡说八道罢?”


    “哪儿有这么说自己娘的?”


    “她向来想到什么说什么,”项弦边走边随手摘树叶,精神已恢复了,笑道,“有不中听的,不往心里去就是了。”


    “想与我说亲。”萧琨知道不告诉他,项弦铁定要问长问短,便索性说了实话。


    “哦。”项弦忽有点不舒服了,打量萧琨,说,“是不是你朝她哪个门生盯着看了?”


    “没有,”萧琨哭笑不得,“说什么浑话,你在吃醋?”


    “当然!”项弦倒是承认得很爽快,“怎么?我还不能吃醋了?”


    两人相对无话,气氛突然变得奇妙了起来。春末夏初,会稽阳光灿烂,正路上树影斑驳,他们一前一后走着出城去,项弦没让萧琨驭龙,萧琨也不问,便权当散心。


    两侧民宅中,又有繁华灿烂的花儿越墙而出。江东一地民生富裕和乐,安静的道路上有种避世之感,仿佛在这里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人知晓,天大的秘密,就像落在青石板路上的一滴水,顷刻间便会化作青烟,归入尘世,再无痕迹。


    “说契是什么?”萧琨忽问。


    项弦随手摘了朵花,正拆那花芯想弄点蜜吸,闻言“噗”一声把花喷得老远,继而哈哈大笑。


    “谁告诉你的?”项弦拉着萧琨,萧琨要掸开他的手,却被抓着不放。


    “怎么?”萧琨说,“不可能是不好的话,莫要捉弄我。”


    “没有捉弄你,哈哈哈哈!”项弦乐不可支,与此同时俊脸通红,似乎很难为情,又忍不住看萧琨,说,“你先告诉我,谁问的,我堂姐么?”


    “你娘。”萧琨道。


    项弦别过头去,带着笑意:“她还问了什么?”


    萧琨说:“再没有了,顺着说亲的话聊到的,究竟什么意思?”


    项弦扶额,一时竟十分难为情,片刻后心情平复,萧琨已有点生气了,项弦脸上还带着红晕,解释道:“说契就是拜为契兄弟,结拜的意思。”


    萧琨打量项弦,明白了,说:“结拜不是正常的么?你在脸红什么?嫌弃我?”


    萧琨说到要与项弦结拜,也有点难为情,毕竟他俩虽时常称兄道弟,如今则要更进一步,缔结比先前更亲密的关系,哪怕只是往对方再靠近一点,对于他而言,表达“我想和你更亲近”的意思,终究让他难以开口。


    “你愿意吗?”项弦正色道。


    萧琨认真地看着项弦,心里涌起暖意,他也曾想过,他们的感情兴许还能更进一步,而结为兄弟,一生相伴,就像扣住了他的手腕,不……他的命运,从今往后,他不再是孤独一人,那该是多好的事?


    项弦突然又大笑起来,萧琨一脸疑惑。


    “但在我们这儿,契兄弟也……”项弦忍着笑,又舔了下嘴唇,眼神里带着促狭的笑意,“有时不只当兄弟。”


    “什么?”萧琨问,“升堂拜母么?我自然也愿意。”


    萧琨也曾在书上读到过,江左一地有升堂拜母的风俗,即将双方的父母视作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人成为对方的家人。


    项弦摆摆手,笑个不停,正在寻合适的话来说。


    “我要生气了。”萧琨正色道。


    他确实有点生气,自己一片真心,朝项弦坦诚以对,告知了心意后,项弦却在东拉西扯,始终不正面解释。


    “哎!喂!”项弦见萧琨走在前头,说,“别啊!这就生气了?”


    项弦伸手去搭萧琨,到得河边,拉着他跃上一艘渡船,说:“坐船去山前码头快点,晚上还能回城吃顿好的。”


    萧琨只看江景不理会他,项弦示意他坐下,渡船陆陆续续上了不少人,项弦认真、严肃、小声道:“在我们这儿,契兄弟也有……这个的意思。”


    项弦双拳互抵,拇指动了动,嘴唇还做了个“亲”的动作。


    萧琨这下明白了,顿时一张脸红到耳根,不知如何回答。项弦又大笑起来,倚在船舷一侧,脸上带着笑意与红晕,侧过半身,讪讪地看水里游鱼。


    足足一刻钟,两人没有对话。萧琨几次想开口,却觉得那气氛既尴尬又旖旎,实在不知说什么才是。


    不时,船畔鱼儿跃出,发出水花声响,项弦转头示意萧琨看不远处桥上牵着手并肩而坐、亲密非常的男子,又朝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就是这样的。


    “会稽的民风当真……当真……”萧琨不知如何形容。


    “结契后就相伴一辈子,”项弦表情认真,眼里却依旧在笑,说,“和成亲了一般,所以我娘才这么问。”


    “明白了。”萧琨答道。


    项弦几番欲言又止,突然彼此心脏都狂跳起来。尽管萧琨没有用幽瞳,强烈的直觉却提醒了他——项弦想说:这样你愿意么?


    在这暧昧气氛下,双方没有说话。项弦看了萧琨好一会儿,忽又转过头去,看江水里的鱼。


    萧琨呼吸粗重片刻,慢慢地平静下来。


    项弦没有问他,萧琨很想知道这一刻项弦在想什么,但他极力控制住自己,不用幽瞳来读项弦的心。


    “到了。”项弦说。


    渡船抵达会稽山下码头,项弦一身黑白孝服,出门时未着孝帽,走了半晌后便开始出汗,萧琨则依旧一身黑衣,两人解了外袍,搭在腰间,循登山道徐徐而上。半山腰间,香炉寺敲钟,从山腰望去,江水穿过巍巍青山,此地灵秀,较之昆仑,又是桃源般的另一番胜景。


    香炉寺内香火鼎盛,庙会之后人渐少了些。寺中沙弥一见项弦便道:“项施主来了,里边请。”


    萧琨慷慨解囊,正在倒银两铜钱时,项弦小声道:“他们有钱得很,意思一下就行了。”


    “二王庙那会儿怎么说?”萧琨正色问,“这位是……女娲?”


    香炉寺内,偏殿中供了一尊少见的女娲像,神像一侧挂满了求姻缘的笺。萧琨接过香,与项弦拜了三拜,把香插入炉中后,项弦还在默祷,那表情煞有介事,嘴角带着玩味的笑。


    萧琨在旁等了足足一刻钟,心道这人能有这么多的心愿?


    最后当项弦过来时,萧琨说:“我怎么觉得你连拜神的时候,都像没安什么好心。”


    项弦说:“许愿当然要翻来覆去地念,念到祂不耐烦,才好打发我不是?”


    项弦搭着萧琨的肩出来,住持已等在偏殿外,亲自接待他俩。


    寺中奉茶,上了素点,从雅间内望出去,一片翠绿桃林欣欣向荣,想必初春时桃花一开,当是极美的景象。


    住持与项弦、萧琨谈了会儿禅,两人驱魔师出身,自然接得上话,感慨万事如空。住持好生安慰项弦几句,着人去取来一个木盘,盘中置了两串红绳,编绳平平无奇,因供奉许多年,呈现出了暗色。


    “这是项老施主当年为你所供。”住持说。


    项弦接过两串手绳,随手递了一串给萧琨,萧琨接过,正端详时,项弦自己先戴了另一串,又随手为他系好,打了个死结。


    “可以将应声虫编在这儿。”项弦说。


    “休想,”萧琨说,“拔两刀便碎得找不着了。”


    系过红绳后,两人又到香炉寺外,项弦时刻看天,萧琨略带疑惑,不知他何意。


    “来,你来摘,”项弦朝萧琨说,“我看高处那俩不错,已有点红了。”


    “你想要桃子,找寺里要,不至于不给你。”萧琨简直没脾气,才知道项弦要偷寺里的桃子。


    项弦:“他们抠得很,不会给的,就怕给了一个,香客全来要。动手自己摘就是了,我抱你,你上去。”


    萧琨堂堂大辽太子少师、大宋驱魔司使、神州大驱魔师,竟是被项弦架着,在香炉寺外偷桃子。


    项弦好说歹说,最后半抱着萧琨,偷下来一枚,一时只听院墙内守寺的狗狂吠起来,惊动了僧人,两人忙一阵风般地逃了。


    第55章 烧尾


    开封城中,午后:


    蔡府遣人送来夜宴的金帖,上有蔡京亲笔写就的两个金字“烧尾”。


    蔡京乃是开封书法大家,擅写行书,且自视甚高,号称与苏轼、黄庭坚、米芾三人并肩。传闻江南方家为求他的“紫气东来”四字,豪掷四千两纹银,乃货真价实的“一字千金”。


    “哇!”潮生除却对赵佶的瘦金体看走眼过一次,其余墨宝依旧是识货的,看到蔡京的字,顿时如获至宝,说,“这俩字好看!”


    乌英纵跟随沈括与项弦日久,大致能知书法之美,却因蔡京乃著名的奸相,对其没有半点好感,连带着看字也不喜欢。


    “好看在哪儿?”牧青山正吃着驱魔司内结出的青桃,被涩得五官变形,又不识字,说,“不明白这东西怎么就好看了。”


    斛律光也凑过来,跟着欣赏了一番,说:“像条出水的鱼儿呢。”


    “对啊!”潮生如获至宝,只因“烧尾”二字,似足鲤鱼出水,直跃龙门,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既有其天然生趣,又与宴意相合,比道君皇帝那瘦骨嶙峋、一副没吃饱模样的字好看多了。


    待潮生满怀期望翻开请帖,见里头的字不是蔡京亲自写的,又没了兴趣,将菜单扔到一旁,找来小刀,开始拆包金的贴封,预备妥当收藏。


    斛律光在旁帮他,乌英纵则预备了众人的宴服,让他们逐一换过。驱魔司为武司,除却潮生身份特殊之外,其余人俱以武服赴宴,且都身无官员品级。为此乌英纵特地下了一番功夫,只希望不丢项弦的人,进了蔡府看看情况,让潮生见个世面,吃完走人为上。


    斛律光头一次穿上汉人衣服,其灿烂英姿自不必多表,他虽奴隶出身,却仿佛自然而然地带着异域王子的气质。牧青山身着驱魔司官服时,又是另一番生来厌世的官家子弟表情。


    两名俊男各有风采,各有气质,一如广漠中的明朗亮色,一如青山沉黛松柏。


    乌英纵朝斛律光说:“你虽出身西域,但现如今跟了老爷,就是宋人,也算驱魔司一员,赴宴时跟在我身后,须得服侍好潮生。至于青山,你随意。”


    “好。”斛律光答道,“不乱说话,是罢。”


    乌英纵打量斛律光,心情十分复杂,初时他确实稍有提防,觉得斛律光待潮生过于特殊,待得相处日久,发现这小伙子天真烂漫,对谁都不存坏心思,较之潮生更不通人情世故。但凡是个人朝他笑一笑,彼此就是朋友了。


    项弦一路上耳提面命,吩咐斛律光不可引发争风吃醋,他便在潮生面前收敛许多,潮生与乌英纵独处时,识趣不再去凑热闹,只趿着拖鞋四处走来走去,未免无聊。


    在牧青山加入后,斛律光总算有了个缠着的对象,牧青山也不赶他走,任由斛律光在身边东拉西扯。


    对斛律光自己呢?


    自从懂事,高昌人就将他视作奴隶,虽不至于打骂,却也不会闲着没事做来尊重他,与他称兄道弟一番。虽得高昌王青眼,斛律光却很清楚自己被喜欢的原因是跑得快,能为国王派上用场,偶尔还会让他去杀个把人,当然,全是坏人。


    调查漠匪那回,毕拉格像往常一样下令:“要么他死,要么你死。”于是斛律光自信地回答:“我这就去了。”他追踪大半个北疆,只不料强中自有强中手,折在萧琨的刀下。


    斛律光从不怕死,向来觉得死也挺好,毕竟是人就得死,死了就转世了,这一世修得不少因果,来世定比今生过得好。


    而在潮生光辉灿烂的法术之下,斛律光隐隐感觉到了美妙的新生在彼岸等着他。


    那是母亲临死前所说的“我去了,儿,来生在朝我招手……”。


    他这辈子过得还算可圈可点,但他的娘亲过得太累了,早点离世,也算解脱。犹记得小时的他跪在母亲身边,朝她挥手道别,再被高昌人带走,前去尽他在人世中的一点责任。


    与项弦等人相遇时,萧琨与项弦竟因杀错了人,而朝他跪拜致歉。这是在高昌从未有过的,诸多奴隶,杀了就杀了,哪怕杀错,对王家又有何“歉”可言?斛律光还听萧琨说“你这个朋友我交了”,相当震惊。


    这使得他对这伙人十分好奇,起初他朝他们隐瞒了自己的奴隶身份,与他们称兄道弟。揭开以后,项弦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大方地接受了。


    那并非刻意地视作寻常,而是源自本性的无所谓,与身在高昌的处境完全相反。高昌人偶尔会待他客气,实则还是将他视为奴仆。在项弦身边,大伙儿虽打趣揶揄,却都将他视作同伴。


    斛律光于是也学着乌英纵唤他作老爷,甚至还被带进了昆仑山的仙境。


    主人若是高昌王,想必会让他在白玉宫下,玉珠峰的石碑前等着,决计不会给奴隶一个参拜神仙的机会。


    而他不仅与他们同吃同住,还亲眼看见了龙。


    项弦更与他开玩笑,说:“如今你可是龙的徒弟了。”


    这是斛律光平生第一次真正尝到所谓“对等”的滋味,这感受相当奇特,令他有点畏惧并无所适从,却又隐隐约约,觉得本该如此,理所当然。


    他在前院的屋檐前坐下,试穿乌英纵准备的黑靴,乌英纵很细心,为每个人定做的衣裳适身,连鞋袜都很合脚,这衣裳与其他人的也并无区别,不因他是奴隶而显得简单,该有的都有。


    “从前在高昌,”斛律光朝牧青山笑道,“奴隶没有上衣,只有一条裤子,也没有靴子。”


    牧青山与他并肩而坐,看着他换鞋:“难怪你喜欢打赤膊。”


    斛律光:“那双皮屐,还是王陛下赏我的,否则我得光脚。”


    “穿上汉人衣服,整个人不一样了。”牧青山说。


    “是么?”斛律光说,“但穿了上衣,我还是不太习惯,你也是。”


    牧青山打量斛律光片刻,斛律光换好衣服,外头下起了小雨,他出神地坐着,内厅里传来潮生的笑声。


    “走罢。”乌英纵带潮生出门,一行人准备去赴宴,他又朝斛律光反复提醒,带着的三个人里头,乌英纵最怕就是斛律光乱说话,毕竟潮生看得住,斛律光看不住,谁也不知道他碰上个什么人,交上朋友就开始称兄道弟了。


    “我来赶车!”斛律光说。


    “不用。”乌英纵让他到马车里来,早已雇好了车与车夫,说,“一定要有武官的模样。”


    项弦曾与萧琨讨论过,是不是也该给同伴们一个职位,毕竟这么混处着总归不是办法,乌英纵曾是驱魔司管家,有职位也领俸禄,其余人等总该登录为驱魔师,记录在案才是,来日驱魔收妖,也好名正言顺。


    当然,主要还是为了朝官府申领银钱,人多出好几个,光靠萧琨与项弦的薪俸,当下倒养得起,若再招揽同伴呢?迟早有被吃垮的一天。


    “哇,”潮生笑道,“白驹儿!你真好看!”


    “是么?”斛律光学着萧琨,端坐于马车内正中位上,双手搁在膝前,一副大驱魔师的派头,他体内有心灯,在心灯的影响下,容貌显得温润如玉,“我像不像老爷?”


    “不要东施效颦,老爷不可能像你这么坐。”乌英纵说。


    “他能躺着绝不坐着,上了车铁定随处一歪。”潮生道,“你不笑时,气势就像琨哥了。”


    “别开口说话,”牧青山道,“还有模有样的。”


    斛律光努力地严肃起来,只坚持短短片刻,又哈哈哈地大笑,一时间车内变得嘈杂,乌英纵只觉每天被他们吵得头疼。


    “真好看!真好看!”潮生上手想摸,忽有点担忧,问乌英纵,“我可以摸他么?”


    乌英纵简直哭笑不得,问:“这话你问我?不该问他?”


    潮生又笑着伸手过去摸斛律光,片刻后牧青山也上手开始揉他。两人不住将斛律光摸来摸去,斛律光只笑着稍稍避让,无论他们怎么作弄都不生气,满脸通红,弄得衣冠不整,十分快乐。


    “别闹了,”乌英纵说,“到了。”


    “驱魔司贵客到——”门口家丁唱喏。


    潮生:“他们的石狮子声音好像人。”


    牧青山:“那就是人,不是石狮子。他们用人守在门口,负责叫唤。”


    蔡絛听得“驱魔司”三字,当即放下客人,亲自来迎,看见乌英纵时便亲热上前,笑道:“乌兄!”


    蔡絛先与乌英纵拉手,再拍他肩臂,乌英纵只略一点头,说道:“我家老爷与萧大人,回往会稽丁忧了。”


    “听说了。来,诸位仙人,里边请。”蔡絛不过三十上下,其父蔡京复起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小儿子一脚踹入了阁。此刻蔡絛春风得意,已至人生巅峰,宾客满堂,成为国之栋梁,意气风发,舍我其谁?


    项弦到访开封的第一年,曾带乌英纵挨个上门送过帖子,大多达官贵人都认识这名管家。


    是以见不着正主,看到乌英纵,蔡絛仍假装十分熟络。当然,大家心里都清楚,客气的原因,不过是为了蔡京有求于潮生的目的而已。


    “这两位又是何方高人?”蔡絛忽见驱魔司中又多了两人。


    “这位是我们回鹘来的弟兄斛律光。”乌英纵让出身后,介绍斛律光与牧青山,又说,“这位是羌族与铁勒后人牧青山。”


    牧青山突然停步,警惕打量四周。


    “怎么啦?”潮生小声道。


    “没什么。”牧青山说。


    蔡府中宾客如云,尽是身着便服的朝廷官员。筵开三十席,自檐廊至后花园,两侧摆满了席位,蔡家虽富却不豪奢,一应张罗布设以典雅为先,俱是从细节处耗费巨资。


    花园内置有杭州所贡奇石的假山,涓涓流水淌下,琉璃灯五步一处,府中上百美人穿梭来去,俱一般高矮胖瘦,只见笑容,不闻其声。几句寒暄后,蔡府二管家亲自作陪,领乌英纵四人先往偏厅饮茶吃点心。


    过得前院时,又见一幅蜿蜒数十丈的屏风绣画从前厅延至后花园内,所绘俱是开封城景,背后以光彩繁灯所映照,绣画底为丝绸,其上市井人物栩栩如生,一派升平盛世美景。


    “这不是虹桥吗?”潮生停下脚步,也看见了。


    “对,所绘都是开封街景。”乌英纵虽素对画作没有明确偏爱,却也对此叹为观止,问,“你喜欢这种画?”


    管家说:“此乃宫廷画师张择端所绘之清明上河图,原画已呈予官家,收在万岁山中。老爷三年前借用此作,令绣娘制成蒙卷,又令工匠做了这么一屏大走马灯。”


    伴随花园内的水流声,清明上河图被制为一个长达十余的水力滚屏,诸多景色在工巧的机括之下,缓慢转动,屏面又分数层,人影映着开封胜景,不少官员都在赏灯,啧啧称奇。


    潮生只挪不动步。众人看了一会儿屏风,绕过前院去吃茶,又有人道:“潮生!英纵!”


    来人却是康王赵构,问:“哥哥呢?”


    乌英纵只得再解释一次。片刻后高俅也发现了他们,虽都不认识斛律光与牧青山,但乌英纵大抵认得的,潮生则被殷勤问候了一番,颇有点头晕脑胀。


    最后,众人方乱糟糟地入座了。赵构让蔡府中人调了座位席次,坐在潮生身畔,显有替项弦照顾小弟之意,乌英纵也不便推辞。


    “你在闻什么?”斛律光发现牧青山自进府后便嗅来嗅去,这是他第一次吃盛宴,从前高昌王宴客他也参加过,却都是站着给宾客们倒酒。他既兴奋又好奇,逐一摆弄案上的食皿、杯盏等物。有婢女与他斟酒,斛律光忙道谢,还带着笑意到处找人闲聊。


    “谢谢,谢谢,美人儿!我自己来!”斛律光朝婢女说个不停,还给她们表演个凌空反手倒酒。


    “快坐下!”乌英纵低声道,“我要揍你了!”


    “我得走了。”牧青山竟表现出了异于寻常的警惕,他虽是白鹿,此刻却犹如狼一般,浑身的毛发都快竖起来了。


    “什么?”斛律光不明所以地说,“去哪儿?为什么走?”


    牧青山要起身,斛律光拉住他,说:“怎么?我陪你。”


    牧青山掸开斛律光一手,小声用回鹘语道:“有个家伙,是我不愿见到的。”


    斛律光也用回鹘语问:“是谁?”


    牧青山:“还没来,但这地方有那家伙的气味,很明显。”


    斛律光道:“别怕,我保护你。”


    牧青山说:“我不怕!只是不想见面!”


    斛律光:“从前的仇家来开封找你了?”


    牧青山:“不是仇家。”


    他们极其快速地以回鹘语交谈,牧青山所居敕勒川,与回鹘相距较近,是以学会了不少回鹘话,虽不解其意,但听其语速甚快,乌英纵便注意到了,说:“怎么?”


    “没什么。”牧青山不想让乌英纵知道。


    “他说有个……”斛律光正要转述,牧青山情急,在斛律光手背上弹了一记,示意他别胡说八道。斛律光被弹得手背通红,大声呼痛,后园内筵席中,众宾客便朝他们望来。


    乌英纵只以为他们闹着玩,便没有再问。


    “都到了开封,”斛律光又以回鹘语认真道,“迟早会找到你,怕什么?你还能天天躲在驱魔司里不成?”


    牧青山眉头深锁,看着斛律光,斛律光丝毫不介意,说:“你怕仇家,待会儿我抱起你跑就是了,没人能追得上我。”


    “你给我闭嘴。”牧青山简单粗暴地说。


    不多时,蔡京拄着杖来了,宾客又忙离席相见,连皇子赵构也得站起来,口称“蔡相”。


    蔡京逐一致词祝酒,特地与潮生说了好一番话,亲切道:“稍后说不得老头子还得来一趟,小仙人赏脸的话,咱们逛逛园子?”


    潮生已开始吃点心了,笑道:“好啊!你再给我写几个字罢!”


    乌英纵要阻止已来不及,毕竟拿了这奸相的字便是欠了人情,说不得待项弦回来,要被骂个狗血淋头,项弦不会责备潮生,却会责备他。


    然而话已出口,蔡京爽朗大笑,答道:“那是自然,小仙人请先用,老头先去前院待客。”


    “好!你去罢!有事我会喊你的!”潮生很满意,今日所见俱是没见过的,所吃也是从未吃过的,实在大开眼界。


    乌英纵正在小声解释,不可要蔡京的字,来吃席是给蔡家面子,讨墨宝又是另一回事了。正说话间,却见蔡絛也来了,身后引着两男一女,宾客纷纷起身,蔡絛道:“不必不必!众位大人还请吃好喝好,便宜为上。”


    众官员轮番朝蔡絛道贺,先前入府时已寒暄过了,如今三贺四贺,热情洋溢,唯独赵构与潮生一行人坐着,不为所动。末了,蔡絛笑呵呵地坐了,又介绍自己所带来的两男一女,将客人安排在乌英纵等人的对面。


    “这位是墨门的大统谋,”蔡絛介绍一名文士,说,“周望周兄。”


    与席者俱不知此人来历,只是微笑点头。周望手持一把折扇,只不展开,看着潮生,眼中似笑非笑。


    女子入座时,牧青山便散发出极度警惕的气息,一头短发随之耸立,快要炸了。


    “这位是来自北方哈拉和林的,室韦人的大师,合不勒的义妹,宝音公主,汉名唤作骆荣真。”


    那女性站着时极为显眼,其身量高挑,近乎有乌英纵个头,高了蔡絛足足一头,肤色较深,虽来自鞑靼,却全无室韦人的容貌特征。只见她鼻高目深,睫毛纤长,一头长发绾起,插着一根骨簪,清爽利落,眼中似笑非笑。


    她身材极佳,双腿修长,显得十分健美,肩背开阔,又穿束身武袍,双袖扎起,料想便于开弓拔刀,右衽上别着一枚小巧的金格桑花。


    所有人顿时被她吸引了目光,那一身野性之美较之宋地灵秀,别有一番风情。


    “叨扰了,各位。”只见那唤作宝音的北地女性大方一笑,在牧青山正对面入席,坦然盘膝而坐,手指弹了弹瓷杯,示意侍女。


    “换个大碗来,满上。”宝音吩咐道。


    蔡絛又介绍始终在阴影中的第三人,说:“这位是耶律先生。”


    较之先前二人,蔡絛竟不多交代第三人的身份,只是做了个“请”的动作。那是一名与潮生个头相仿的少年郎,观其模样,乌英纵顿时锁定了这个目标。


    只见“耶律先生”在宝音另一边坐下,于璀璨灯光中现出正脸,颧骨较为深高,眉毛粗犷,耶律家的血统一见便知,正是萧琨追寻良久,被赢先生所掳走的撒鸾。


    “各位请。”蔡絛介绍过贵客,又拱手相别,前去另厢待客。席间开始奏乐,舞女们翩翩起舞。


    “咦?”斛律光一瞥对面那“耶律先生”,总觉得似曾相识,对方却没有看他。


    “你们认识么?”潮生见牧青山表情不对,始终在和那名唤宝音的大美女相对盯着。


    牧青山注视对面,冷冷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潮生小声朝乌英纵说:“对面叫周望的是妖。”


    “嗯,”乌英纵答道,“一身妖气。耶律先生呢?”


    潮生眯起眼,打量撒鸾,说:“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很像魔。不,他就是!他有魔气!”


    潮生的判断极准,他有着准确分辨脉轮的天赋,无论是凡人还是修行者,抑或仙人,他都能根据气脉的流动,来感知对方体内是否有灵力。兴许这是神树连接天地脉的异赋使然,在魔气未曾释放时,连振魔铃亦无法做到,而潮生可以。


    区别只在于他必须亲眼所见,否则对方只要不在跟前,就无从判断。


    乌英纵小声道:“得马上让阿黄回江南去,通知萧大人。”


    今天阿黄没有来赴宴,而是出去闲逛了,想必又是去了太尉府找它的老相好,毕竟开封城中官员赴宴,家中宠物便得一夜清闲,正好出来谈情说爱。


    “小先生从何处来?”周望突然开口。


    “昆仑山。”潮生答道。


    “啊,仙界,”周望会意,点头,“时光以外之地。”


    “周兄从何处来?”潮生边吃边问。


    “从一个暗不见天日的地方。”周望说。


    “那可着实艰难。”潮生同情道。


    “是啊。”周望说,“弱肉强食,自古如此,修为高的便占据了洞天福地,小妖们只能选些阴暗的洞窟讨生活。”


    潮生没有笑,看着周望,判断他的真实身份。项弦与萧琨都不曾告诉过他,他们早在见到倏忽之前就与周望交过手,兴许是他们实在没有把这号称“魍仙人”的敌人放在眼中过。


    “我找你可是找了好久了。”宝音一笑道。


    牧青山冷冷道:“你该伺候好合不勒,一路追到这儿,还真是不死心。”


    斛律光看看牧青山,再看宝音。


    “别看了!”牧青山低声道。


    “你没告诉我,”斛律光十分惊讶,“你要躲的,竟是个大美人!”


    牧青山:“她不是好东西。”


    宝音笑道:“你可当真伤透了我的心,青山,我哪儿待你不好了,你自己说?”


    牧青山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们在席间以“传音入密”之术交谈,是以宾客们竟是不闻对话,只见来客各自喝酒。


    而“耶律先生”,则端坐案后,目光充满阴鸷,不时朝他们扫来。


    这数人之间的气氛带着几分紧张感,互相盯着看,赵构也看了半天,总隐隐约约感觉哪儿不对,于是开口道:“北方的情况如何?”


    没有人回答,短暂的沉默后,宝音从牧青山脸上收回目光。


    “殿下在问谁?”宝音一笑道。


    赵构也笑道:“谁都能回答,这位耶律大人,是辽国的皇族?”


    宋在不久前联金灭了辽,两国乃是仇家,而更北方的室韦人同样视金人为心头大患,多年来北地交战,流血争夺,与金国亦是世仇。


    “我们只是在路上凑巧碰见,”宝音那双明眸光彩四射,犹如珍珠一般,说,“周大师与耶律先生便邀我同行,不曾结为同盟,皇子殿下大可放心。”


    赵构被说破心思,当即笑了起来。与席官员虽各自谈笑风生,却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奇特的组合,当即竖起耳朵,偷听他们的谈话。


    潮生也道:“苍狼是室韦人的神,想必从不轻易离开部族南下,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宝音脸上带着盈盈笑意,却叹了口气,说:“实不相瞒,宝贝儿,我这么跑了上千里路,是为了找我逃婚的夫郎。”


    所有人表情各异,未料这外族女子,竟是在筵席上公然谈论婚事,这在大宋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潮生笑道:“你要成婚了吗?恭喜。”


    斛律光却道:“别人不娶你,你就不能勉强。”


    “天底下勉强的事多了,”宝音乐道,“横竖不差我这一桩,凭什么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