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萧放声音浅淡又深沉:“只用嘴说可不行。”
淡的是语气,深的是意味。
青簪牙齿打颤。
是冷的。
身上淋透的雨水还在滴淌,纷纷泣露一样落在花砖上,五月最后的湿冷好像都一齐困在了今日的太极殿里,青簪单衣恻恻,无力抵挡。
萧放把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了一点。
皇帝的怀抱却被她染得热潮潮的。
青簪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也没把自己的身子看得那么重要。有时固然拼力捍卫,有时也可以轻易就豁出去。毕竟她们这些的人,若是还生长着宁为玉碎的傲骨,那大约早就连骨头一起靡碎了个干净。
所以她安分地窝在人怀里,把脊背软下来,没有半点的反抗,乖觉安静极了,像只金笼里的雪兔。
只仰头试图与他商量:“陛下能不能先去救人。否则……奴婢可能,就不必求了。”
人都死了,当然就不必再伏低做小地求。
况且,友亲尚且命悬一线,难道就要她在榻上与人追欢乞怜?
萧放的笑色顿有几分疏宕:“那倘朕已差人去了,你不是也同样不必求了?”
青簪满是泥淖的神思呆滞地运转起来。
已经派人去了?
已经派人去了就好。
琐莺这时候大约已经受了不少皮肉之苦了,但应当不至于丢了性命。留得青山在,别的就都不怕。
没有什么比人活着更紧要。
可是……她的阿娘呢?
绷着的一根弦松了,更多的伤恸以寒潮带雨之势铺卷过来。
今日看到皇后与侯夫人天伦相聚的时候,她甚至暂时地放下了以往对皇后的那些伏怨,只想着,终有一日她也会找到她的阿娘。
母女天然就是这世上最亲近最温暖的关系,足够让她原谅这一路上要挨受的那些风饕雪虐。
可是,她的阿娘呢?
她一直知道,侯府暗里有眼睛盯着自己,平日少有逾越出格的举动,唯一一次生出希冀、悄悄谋事,就是听说有一位来府上作客的游方术士,常年在上京和西北之间往来,她便托人去打探娘亲的消息。
因为年岁尚小的时候,同样还是小女孩的皇后曾有一次朝她扔果皮,然后同她说:“你娘不要你了,她和野男人跑了,到西北去了!”
皇后以为这会戳痛她的伤处,殊不知她只会窃自心喜于她竟知道了阿娘的一点下落。
娘亲是说过,喜欢大漠沙如雪那样豪迈自在的风光。
所以青簪信了想信的那一半。
后来她偷偷找到了那游方术士,说她只记得阿娘的名字,别的一概不知,好在第二年,他竟当真给她带来了阿娘的消息,说她的娘亲的确在西北边陲一带做生意。
十五年,在侯府十五年,她都为此忍下来了。
从来没有露过面的父亲、皇后的莫名敌意、腰后的那颗红痣,还有,皇后那么讨厌她,却仍然把她带进了宫。
所以琐莺的话几乎不需要任何验证,她在段府的十五年,本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只有一点。她从不姓段,以后也不会是。
皇帝见她垂头抿唇,形若呆痴,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人一会儿,让人拿了干巾进来,亦自觉失笑,他方才怎么会觉得这只小
水鬼可怜可爱,甚至勾人?
但没擦两下,他就有些不耐地用干巾将人整个裹住:“自己擦。”
然后走过作隔断之用的一整面博古架,回到了外间的书案前。
青簪用指尖攥住了往下掉的干巾,好像这才生出些许不解:“陛下?”
刚才不是要她,身体力行地求他。
萧放情绪冷淡下些许:“朕若是急于用这种方法逼你就范,都不必等到皇后动手。”
都是用一条命相逼,挟恩还是挟势,又有何不同?
“擦干了就过来磨墨。”
至少,不该是在此处。
*
徐得鹿赶到凤藻宫的时候,琐莺只剩下半条命了。
得亏是没有谁敢和他耍心眼,他一问就问出了人现在何处受刑,否则再拖上一时半会儿,怕就只能带尸体回去复命了。
他颇为义正辞严地对着院子里的一众宫人道:“宫女琐莺与一桩宫廷秘案有涉,需带回去调查。”
但实则这理由找的也很随意,所谓秘案,那就是谁也别打听别问。
在这宫中办事就是如此,权势比任何理由都好使。
徐得鹿让人把琐莺往担架上放:“小心点,慢着点。这人要是弄死了,还怎么调查呐?”
等安全把人接到,他才又派了个小黄门去知会了皇后一声,人他带走了。
没法子,皇后对他也还算客气,他也多少得给人留点情面。
皇后如遭晴天霹雳:“什么?”
徐得鹿代表的就是陛下的旨意,陛下如何会知道她杖罚了这名宫人,又为何会将人救下?
皇后茫然四问:“究竟怎么一回事!”
实则青簪当众护人的事其实凤藻宫中有不少人看见了,但当时在场的大多是陆嬷嬷手底下的人,陆嬷嬷向来御下有方,对陆嬷嬷不利的话,这些人当然不会乱说。
至于,剩下那一小部分知情的——
现如今浮翠也不再是前不久那个被砸肿额头就哭鼻子的小宫女了,只是拦下个消息,不要聒扰到娘娘的请听而已,又有何难?
所以此刻皇后发问,只有锦玉隐约记起一桩事,答人道:“娘娘,奴婢依稀记得之前有宫人传言,琐莺这丫头,手上好像是沾过不干净的东西。”
“能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皇后不以为意地问。
锦玉有些小心畏怕地道:“说是,她杀过人,沾过人命。”
皇后嗤笑了声:“若然如此,她还能好端端——”
话刚出口,皇后就想起眼下这人不就是被带走调查了么?
这倒是和徐公公说的对上号了。
不免后怕起来:“这些人怎么办事的,这样的人也竟送进凤藻宫来。”
徐得鹿大概也没想到自己凭空瞎找的借口,竟还能这般歪打正着,和琐莺身上的流言恰好对应上了。
他将人带回了太极殿,却看到殿内其余的宫人都被赶了出来,忽然就有些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这时候入内去复命。
这时候进去,不会撞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触怒龙颜吧?
徐得鹿走到殿庑上朝里面瞄了瞄,又问候在外头的宫人:“里面有什么动静没有?”
宫人只是摇头。
太极殿亦是前朝后寝的格局,前殿是给皇帝办公用的。徐得鹿慎思再三,想着大白天的,陛下就算终于得偿所愿一时情动不已,应也不会在前殿就做什么荒唐事,怎么也要把人带到寝殿的。
徐得鹿把心一横,到底跨了进去。
殿内的场面却和他担心的旖旎光景大相径庭,烛火最盛丽处,皇帝正勤勤勉勉地批折子,清姿孤艳的宫女则在旁静立着研墨、侍茶,俨然是红袖添香之景,看着便觉赏心悦目,见之忘俗。
徐得鹿都有些不忍打破这画面,几息过后才上前道:“陛下,奴才把人带回来了。”
青簪顿时敏锐地看了过去,心头难免生出几分忧急,想去看看琐莺。
徐得鹿便很体察入微地道:“伤势太重,人还昏迷着呢,性命倒是无碍。奴才把人安置在了冬儿她们几个住的院子里,请了太医去瞧。”
这是特地说给青簪听的,意在教她稍安勿躁,侍奉陛下要紧。
“嗯。”萧放没管徐得鹿的这点心思。
倒是徐得鹿,因为离得近了,这才发现青簪的衣物洇透了大半,这样下去没得要感染风寒。
“陛下,要不奴才让人去给青簪姑娘寻件干的衣裳罢?”
萧放睨去一目:“她喜欢淋雨,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徐得鹿哪还敢再吱声,干笑了两声,站到一旁去了。
青簪清楚地听出皇帝是在讽刺她。连璧殿一次,太极殿一次,她总是披风冒雨,一身湿淋淋地出现在他面前。
但他为何忽然对此生气?
是因为她方才怀疑他会趁人之危、将她就地正法,让他觉得受到了冒犯吗?
若放在以前,可能她巴不得皇帝生气疏远,可现在却不同了。
务政之时皇帝向来心无旁骛,这是他骋才的疆场,是他游步的郊原,他酷嗜于投身向这点兵布阵、虑无不周的政治场,寻找他被身份束缚住的平生意气。
但眼下,他却被这女子反复投来又收回的目光搅扰得心神不宁,都快要字墨不识了。
何谈务政。
萧放冷冷开口:“不舒服就去换。”
宫装确实已经一整个腻在身上了,青簪自厌地觉得自己好像要霉朽掉一般。
从十五年前开始霉朽,彻底溃不成样。
她垂下薄雾濛濛的眼眸:“是。”
萧放抬眼,默然看着人驯静地跟在徐得鹿身后离去,往日总以为她纤秾合度,一身丰瘦得宜,眼下观人,却觉如此孱瘦清减。
笔毫在纸上重重滞下一个粗大的朱砂墨点。
她今日到底经历了什么?
压在她心里的,绝不会只是一个已经被救下的宫女。
*
也许是为了青簪不那么拘谨,徐得鹿找了唯一和她相处过的冬儿来给她送衣服。
冬儿其实也没伺候过女子梳洗,她的字写得很好,小时候家里人就说她将来都能去当半个女尚书,后来一入宫她因这手字得到了赏识,被分到了太极殿当差。皇帝的日常琐事虽然精细,但大多有殿中省照料着,她也就是负责端个茶送个水罢了。
听到青簪不用她伺候,冬儿还有些微的失望。那日她就知道,这位姑娘很快就会变成后宫里的一位新主子,这位新新主子不仅得陛下看重,还和她们这些人有着相同的出身,不会看不起她们,若能打好关系,对自己只有裨益。
但徐大监给了自己这个机会,自己却把握不住。
冬儿在屏风外头胡思乱想的功夫,青簪已经迅速地换好衣服出来了。
原本朴实统一的宫人衣装已经被换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御前高品的女官才有的碧色常服,既不同于宫嫔的服饰,又分外清丽雅贵些,往往是只有得到皇帝信重的御前女官才能穿的。
冬儿像献宝一样把青簪推进了前殿内,皇帝还没来得及正眼看人,却有宫人来禀,说是陈修撰到了。
本就是皇帝一早传旨让人进宫来的。此人乃今科状元,和改姓更名考上了探花的岐王世子如今是同僚,萧放便让他代为看着这个不着调的侄子,一来二去,倒因此人为人,对他高看了几分。
萧放还没到当真为了个女子疏怠朝务的地步,对青簪道:“你先回去。”
回去?
青簪微微咬唇,下定决心道:“……可奴婢还有罪状要呈。”
萧放来了点兴味,这是打算说了?
“那就去等朕。”
青簪还是没挪步子,有些生硬地问:“去哪儿等?”
正如她所想的那样,皇帝吐出二字:“后殿。”
因这一耽误,出去的时候,青簪正巧和状元郎擦肩而过,她只同人轻一颔首,陈少陵却是不由多看了人两眼。
萧放眯眼提醒:“少陵。”
陈修撰知道自己的失态,忙躬身揖礼:“陛下宫中女官与臣的一位故
人眉眼肖似。”
萧放自不会信这拙劣的借口,他也是男人。
但他没有多提,便揭过了此篇。不知为何,就连一想到和别的男子谈论起她,都会让他觉得微有不悦。
此后君臣两人讨论朝事,不觉过去了近一个时辰。
晚膳之前,陈修撰前脚刚走,尚寝局的人便来问皇帝今晚的侍寝人选。
“今晚不去后宫。”皇帝笑了一声,意味深长:“朕要审人。”
*
御前的人给青簪准备了垫肚子的果饮糕点,青簪草草对付了几口,交叠着手臂,倚支在窗台前,等雨停。
可是这场雨,永不会停了。
那时琐莺说她也姓段,青簪知道这是因为那时候时间紧迫,琐莺亦怕力气不逮,只能用最少的字眼表达最清楚的意思。实则想告诉她的是,她身上流的,也是永宁侯府的血脉。
如此一切都说的通了。
方才趁着等人的时间,她去看了琐莺。琐莺已经醒来,太医说要休整上十天半月不能下地走路,好在是底子尚好,这才还能恢复。
琐莺便也重新把知情的事,巨细无遗地都和她说了一遍。
萧放进来的时候,就见青簪歪着头,痴痴看着窗外庭院。
他清咳了声。
青簪这才注意到人,回头看去:“陛下。”
萧放径自坐到了榻上:“过来。”
为了尽快晾干头发,青簪青丝半垂,身上的衣衫也是春绸的料子,轻盈幽素,她慢慢向他走去,眼中烟水已冷,只剩下空寂孤寥,越显得人态若仙子、姿若妖魅。
萧放不由想到了刚才陈少陵对她的注目。
一点也不奇怪。
青簪在这几步间,把方才思忖的段家的那些筹谋打算过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她止步于离他不远之处,直直跪下,垂头道:“奴婢有罪,不敢面君。”
萧放不介意也朝她走几步。
居高临下地负手看她:“何罪之有?”
青簪便将皇后不能生孕,打算借腹生子的事对人如实明说了,只是没说起自己的身份。
就这个?
皇帝比她想象的更加波澜不起。
他早就知道。
从知道她是皇后带进宫来的家婢的时候,他就知道以皇后的肚量,若非是有所打算,又怎会容许这样一个美貌的婢女跟自己进宫。
甚至于,对她心思最重的时候,他想过是否该明明白白问她:“你的主子打算将你送给朕,你可知道。”
好让她翻然觉悟,她所有的抵御、抗拒、挣扎有多可笑。
只不过,他究竟还没卑劣到这种程度。
他并不想亲手摧毁一件难得之珍。
青簪看皇帝的反应,就知自己起初的那点算盘必是落空了。
段家对先帝有恩,段氏女才得到了凤位,所以皇帝根本不在乎皇后是否能够生孕,他娶的本非延绵子嗣的工具。所以,哪怕罪犯欺君,只要他不打算计较,就给不了段家任何打击。
不过也没关系,仇,当然要亲手报,才更痛快,才更彻底,才能将人挫骨扬灰,不留一点侥活的余地。
此刻,青簪只装作没有看出他的态度之平静冷淡,眼睫瑟瑟颤抖,又苒苒扑垂下去:“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奴婢?”
萧放怎能看不出她的故有几分作态,但,后宫的女子不都如此?几分真,几分假,他向来不甚在意。
只要别装得让他厌恶嫌憎即可。
他用大指钳住了那腻雪春英般的下颌,迫她抬起脸,抬起那双惯会说谎的、赏心悦目的瞳眸。
睥睨着道:“还有呢,说下去。”
青簪亦不在乎他有没有看穿。
她只顺势无辜抬眼,含着一点盈盈泪光道:“您救了奴婢最重要的朋友,奴婢却一再因自嫌鄙陋,不识好歹,从前对您多有推拒,如今还成为了主子算计您的筹码,更是罪上加罪,罪无可赦。”
只要他还对她有兴趣……
她轻弱无力地攀上他朝服阔垂的袖角,握着那角日月的章纹。
萧放看了眼那只怯白弱粉、惹人生怜的纤手,却忽而几分疏散地抽身而去。
他重新坐在御榻边沿,漫不经心道:“今日失神落寞,只因为这个?”
青簪点头。
“又撒谎。”皇帝笑,“这可不是好习惯。”
青簪嘴硬:“奴婢没有。”
萧放虽不知她到底隐瞒了什么,却忽想看看她到底能做到何种地步。便好整以暇地看人:“那,朕给你指一条明路?”
随即,他声音微哑:“过来。”
这一次,青簪看见,他的手轻点在了他的身侧,点在那铺锦叠绣的御榻之上。
个中之意,不言而昭彰。
她没有多少犹豫,就起身,轻轻慢慢地走了过去。
就在她靠近时分,皇帝猝然伸手将她往怀里一带,让她正正好好被圈坐在了他的膝腿上。
将人倏然困作掌中怜雀,任凭狎握。
皇帝强势又从容地把控了局面,不吝好心地问人:“要不要用晚膳?”
青簪没有胃口,小声回答:“奴婢吃过了。”
“可,朕还没吃。”他嘶哑道。
青簪正想问人要不要先用晚膳,就见萧放把她往怀里深按了下,眼色远比平时更深晦。
让她觉得自己,就是那一道盘中餐肴。
帝王极具侵夺之意的气息在她的脖颈上酥开,情致见涨,笑也非笑:“朕早该这样抱着你,和你玩什么你逃我追的幼稚把戏?”
青簪颤栗了一下,环住人。神情却愈有几分皱眉忍抑。
就在萧放对这份隐忍有所觉察之时,怀中女子却忽然抓着他的襟口,骤然把脸往他肩坎处一埋,一颗一颗硕大莹圆的眼泪便掉了下来。
“疼……”
萧放终于意识到了不对:“怎么了?”
青簪却只是抽泣。假借着此时此地此景,她终于可以放肆地哭一场了。
哭到天子的朝服也深一块浅一块,全是泪痕斑迹,她才抬起巴掌大的脸,解释道:“今日、今日,奴婢替琐莺挨了一下板子。”
所以,她臀上有伤。
只是一下板子还不足以皮开肉绽的缘故,隔着衣料才看不出来。
现在被他按坐下来,自是疼上加疼。
萧放脸色微变,兀然松手,让人起来。
“朕看看。”
青簪不愿意:“恳求陛下给奴婢留点颜面。”
虽然疼痛难忍,她却没起来,只是软若无骨地吊在他身上。皇帝便干脆把人打横抱起,放到了榻上。
青簪任凭他动作,乖顺地在榻上仰躺好,帝王高大的阴影随之强横地覆了下来。
他单手撑在她身侧,另一只手拨开她的垂发,定看她许久。
忽在她脸上警告般地轻拍:“下一次,不准淋雨,不准负伤,朕要的是完完好好的青簪。可懂?”
经此周折,皇帝旖旎心思已消大半,出去唤了人进来给她上药。
他亦没再在后殿停留,转而去了太极殿后的小院中,略倚阑干,信手丢去一块生肉,抛给栅栏中的那头雪狮。
更不禁疑想,今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帝王神清骨傲的眉目间忽闪过一丝关乎欲念的深谑和阴鸷。
不管是什么,倘若下次再勾起他的一身燥火又亲手浇灭,干脆,就把她丢去喂狮子好了。
*
青簪在太极殿过了一夜,然而皇帝一整夜没来后殿就寝,第二日一早,她的旧衣已有人洗干净烘干了,青簪却没有换上。
冬儿从曲屏后探出个脑袋:“陛下说,让您这几天,在凤藻宫收拾好东西。”
青簪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只柔声一笑:“好。”
回去的一路却都有些怔忡。
皇帝似乎对她太有耐心了,这可不行。
何况,她怎么能就这样一事无为地离开凤藻宫?
那么多幽暗的、藏在端雅的华服下的欺凌和逼杀,该拎出来晒晒太阳了。
*
另一边,薛嫔也是第二日才
知道琐莺差点折在了凤藻宫的事。
当初她把琐莺从掖庭救出来,并不是打着利用人的主意的。琐莺那时已经饿到要同野猫争食了,脏兮兮地追着一只狸猫跑出来,薛嫔虽是长于民间,却也是小富之家,比下有余,因而都很少见到这样凄烈的景象。
后来她才知道,因为琐莺耳力过人之故,知道别人的不少秘密,自然为人不容,受到孤立讨厌。
万幸的是,那些人并不知她得知那些阴私的本事,就来自她的一双聪耳。否则她的耳朵怕是早保不住了。
后来她就请昭仪将人安插进了凤藻宫。
如今谋算已成枉然,薛嫔也就没再刻意和明昭仪保持明面上的疏远,情急地直接进了关雎宫:“前天夜里她来找我的时候,我明明都与她说了,以后不必再冒险窃听。也不知昨儿她为何又去犯险。”
“我让人悄悄去御前打听过了,人在养伤呢,不曾下狱,也已脱险。”明昭仪虽对此事来龙去脉有不甚明晰之处,但她猜想:“大约,她也有不需接到命令就必须做的事,或是不计后果想帮的人罢。”
“是……”
大皇子才三岁大,正是满地乱爬乱走的年纪,昭仪说着就要去笑捉他。
薛嫔也暂放下隐忧,温柔一笑。
*
待回到凤藻宫,青簪这才知道,竟然连她昨夜的夜不归宿,都有人给她打点好了理由。皇后一旦问起,便会知道是琐莺牵涉的案子干系人命,而素日就属青簪同她走的最近,所以也要被提去审问。
但因为浮翠替她遮掩之故,竟就连她夜不归宿的事也没能传到皇后耳中。
苛主掌宫,凤藻宫中,难免人心不齐。
青簪臂弯里还挎着自己换下来的宫女衣服,她走到大殿之前,托请那个昨儿与她说话的小宫女去找了浮翠。
“青簪姐姐。”浮翠很快出来。
皇后这时候还睡着,后宫妃眷们不用来请安的日子里,皇后总都起得极晚,要不然她也未必能够得空脱身。
可浮翠虽然知道琐莺被带走同青簪离不开干系,对于青簪昨夜的去向,她却是不甚清楚,而青簪和皇帝的牵扯,就更加一无所知了。
见到青簪,不免生惑:“姐姐怎么穿成这样?”
青簪脸上一点笑丝也无,一想到此时就在殿内安枕高卧的皇后,她疲于再伪装起她的清孤冷淡。只道:“跟着皇后娘娘这么久,你也该表表忠心了,别让娘娘起疑。”
浮翠不明所以:“……姐姐是说?”
浮翠当然知道她为青簪说话的次数一多,皇后少不得对她心存疑虑。但她能做的也只是每次开口前都斟酌好措辞,尽量让娘娘不要怀疑她的忠诚。
总不能当真卖了青簪姐姐。
青簪垂眼,并不想让自己眼中的阴冷吓到对自己存有善意的小宫女。
世道多艰,但其实也有很多温暖可亲之人,只是这些温暖可亲,恐怕再也无法予她慰藉了。
青簪道:“烦请你一个时辰以后,如实告诉娘娘,就说昨日琐莺之所以得救,是我去了太极殿求援。还有,要让娘娘知道,我一夜未归,也是歇在了太极殿。”
陛下让她不要再受伤,可她注定要有负此嘱。
既然他不想让她受伤,那这就是她最能利用之处。
帝王身处九霄紫宸之高,纵再恤下,又何能体会小小的蝼蚁的疾苦?
无论是为了国朝稳定,为了大局,还是为了先帝的救命之恩,皇后的地位都无可撼动。
青簪一点也不认为她几句话就能让皇后和段家受到正法制裁,食其恶果。否则,早在皇帝知道皇后隐瞒真实的身体情况之时,就该问罪于人了,不会有今日。
所以,她得先让他看见他不想看见的事发生。
浮翠很有几分愕然。虽不明人的用意,还是应承下来:“好……”
皇后一醒来听说此事,当即怒不可遏地质问锦玉:“你不是说是因为琐莺身上背着人命,才会被带走?!”
锦玉还想声辩,却被一脚踢在了心窝,疼得再说不出话。
有了对比,皇后对浮翠就更加赞赏:“好丫头,还是你得用。去,把青簪叫来。”
原本还想多给人几天活头,不成想这贱人当真胆敢攀龙附凤!
她此前虽然对她多有堤防,实则从不觉得人有那么大的能耐真的让皇帝看入眼中。
现在看来,从前是她小看她了。
一念之仁,险些酿成大祸,不过没关系,一个小小的宫人,难道她当真以为攀上了陛下,陛下就会护她无虞?
倘若真的有多青眼有加,也就不会让人回凤藻宫来了。
这等背主求荣的东西,就该受火煎油烹、千刀万剐之刑。
青簪才收拾好包袱,就被几个粗壮的婆子推搡着押送到了正殿内。
整个人连同那只包袱,一起被丢在了地上。
看着蜷在地上,挣扎着要跪正的女子,皇后笑容阴惨,此人可不是琐莺那等无足轻重之流,她当然要亲自监刑。
不过她不会让她那么容易死的。
青簪佯有惊惶地配合:“娘娘?”
皇后慢悠悠赏看着自己修长精丽、蔻丹涂得饱艳的指甲,“别急。”
她情闲意惬地勾笑:“来人。先把她的十根指甲,都给本宫全都拔了。”
青簪的手背当即被其中一个嬷嬷踩在了地上。
疼痛弥散进每一寸骨缝。
让人不禁想到,阿娘死的时候,也这样疼吗?
这两日她哭的比这一辈子都要多,酷刑还未落下,青簪便转头看向殿外,眼中已是真珠团露,泪雨潸潸。
皇后最厌恶她这无辜可怜的样子。见人这时候还巴巴地看着殿外,倒像是等着谁来救她一般,干脆亲自拿起那把强锐的钳子。
脸上已浮有大仇将要得报的快慰笑色:“别痴心妄想了,没人救得了你。”
却不知,此刻的青簪只想催促她快些动手。
因为一个时辰已过,皇帝必已下朝。
指甲终于受力被拔脱些许,从根源处冒出血花的时候,青簪疼得申吟出声,浑身苍白颤抖,气丝都凉冷了。
亦在此瞬,她如愿看见了那一身至尊至贵的天子冕旒,就正正好好在她估算的时辰,匆然迈步而入,不晚不早。
而他身后跟着的,是赶去报信的绿岫。
天子的声音含着隐而将发的怒气,冷淡威严,剜人如刃:“皇后,你在做什么?”
皇后乍然受质,大惊失色,忙丢开手中的凶刀:“陛下?”
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无从解释。
青簪清容惨淡,哀哀楚楚,背后被冷汗浸湿一片。十指连心,疼痛切肤入髓,她疼的已几乎说不出话。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受欺了。
青簪蜷缩起血殷殷的那根手指,伏地如一只失去生机的奄奄小雀,也唤道:“陛下……”
声音微弱,却足够盖过皇后将才的那一声唤。
“先别说话,朕带你走。”
青簪昏死过去。
最后一眼,只看见帝王弯腰要将她抱起的虚糊身影——
作者有话说:对不起来晚了,来抽奖~[让我康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