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可以带她离开。


    几日未去的山间田地,杂草丛生,已及张静娴的腰部。


    因为下过一场雨,土地变得松软许多,她弯下腰没费多少力气便清出一小块地方,在这期间,不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发出。


    她屏息凝神,很快通过这些动静逮住了一大串肥硕的田鼠。


    从田鼠的数量不难看出来,她那些长势可怜的豆苗已经被祸害地差不多了。


    “你们吃了我的豆子,哼,我把你们抓起来天经地义!”张静娴生气地对着田鼠大骂,仗着林中只有她一个人,将心中的愤懑全部肆意发泄出来。


    “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还骗我!”


    “受伤身边无人的时候装起了可怜,我照顾了那么多天他只想起来家中有一位阿姐。部下找过来喊了他一声阿郎,不曾有半分犹豫,立刻认出来人恢复了从前的做派。”


    “我若是再发现不了就是一个大傻子!”


    “他是个骗子,骗子,大骗子!”


    对着田鼠,少女大声骂的酣畅淋漓,两世被欺骗,被人恩将仇报,她凭什么不可以骂,凭什么不可以发脾气。


    骂声吓跑了许多动物,诸如和田鼠模样有几分相似的松鼠,同时也吸引来了在附近游荡的山林捕猎者。


    通体黑色的山猫踩着气势汹汹的步伐,喵呜大叫一声,对着肉质鲜美的肥田鼠扑过去。紧随它之后,红狐也冲向田鼠大快朵颐,不过,抽空它有些奇怪地看了人类少女一眼。


    这里的田鼠一直很多,怎么今日人类显得格外气愤?


    看着一猫一狐吃田鼠,张静娴慢慢恢复了冷静,前世她被糊里糊涂地敷衍过去,这一次她主动挑明,也算是占据上风。


    他既然不曾信任过她,那么她改变对他的态度亦是天经地义。


    “不用再和他学《诗经》《礼记》,也不用再在他身上费心思,小狸,我真开心。”山猫吃饱了肚子,自然地卧在她的身边舔爪子,张静娴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说自己很轻松。


    阳光透过树木的间隙,洒在她的脸上,她抬起头,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


    继续安心,平静地生活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没什么不好。


    不一会儿,红狐舔了舔嘴巴,也吃饱了肚子,它在离山猫不远处的草丛中躺下,兽瞳时不时看向那个熟悉的人类少女。


    太奇怪了,她竟然倚着一棵树睡了过去。


    不摘野果,不采草药和菌子了吗?


    ……


    张静娴在树下睡了一觉,醒来时玄猫还在呼呼大睡,红狐却不见了踪影。


    她没有意外,比起小狸,红狐是野性更强的动物,一般不会在她身边待太长时间。


    她伸了个懒腰,从树下起身,没想到就在这时,消失不见的小狐狸一跃而出,走到她的面前。


    几株野草被它从嘴巴里面放下,张静娴一眼认出来,这是她寻过一次的王不留行。


    估计红狐是觉得吃了她抓的田鼠不好意思,所以它再次找来了王不留行回报给她。


    “谢谢你。”张静娴笑了起来,很多时候,动物确实比人类讲礼义。


    天色渐晚,她将几株王不留行小心地放在身上,满是轻快地返回自己的篱笆小院。


    可不是轻轻松松吗?除了抓了一些田鼠,生平第一次,她进山什么都没做。


    而在那些部曲的眼中,她空手而归,意味着她忙活半日,却没有抓到一只猎物。


    “张娘子下次进山,不妨叫上我等一起。”还是之前那个询问她的人,善意地和她说可以帮她捕猎。


    张静娴记得他的名字,义羽。


    世家培养的部曲大多没有姓氏,唯有一个重新取的名字跟随他们到生命的终点。


    “好啊,我有一块田在山中,田鼠多的要命。”她对义羽笑了笑,又好奇地问怎么称呼他。


    “娘子是使君的救命恩人,可直接唤我义羽。”义羽的年纪比獬要小,体型也没有獬那么健硕,面容有些秀气。


    张静娴知道他的身姿很灵活,擅长奔袭,仿佛真是一只长着羽毛的鸟。


    “义羽。”她从善如流,站在院中笑着喊出了这个称呼。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的后背突然传来一种针刺般的麻痹感。张静娴心觉不妙,急忙转身,却只看到一扇被重重关上的竹窗。


    “嘭”的一声,整个房屋似乎都在震动。


    “弄坏了可怎么办?竹子很难分割的。”张静娴有些心疼自己做的竹窗,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再回头,义羽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不知道是不是接到了什么指令。


    一旁,还站着一名部曲,比义羽略高一寸。


    “大人,孟大夫还在吗?”张静娴不记得他的名字,于是客气地喊他大人。


    “张娘子进山的时候,使君命两人送孟大夫回了武阳县城。”这人一板一眼地回答,没有看她。


    “不在了啊。”闻言,张静娴有些失望,原本她打算向孟大夫请教,红狐送给她的王不留行要如何处理。


    她只会制药粉,不知道王不留行的效用会不会因此损失。


    算了,下次再问他吧。


    张静娴站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朝厨房走去,已经到了做暮食的时候。


    然而,这时的厨房多了两个人,他们看到张静娴,恭敬地颔首表示,今后的一日三餐全由他们来做。


    “这是使君的吩咐,娘子若有想食之物,可以提前说出来。”


    张静娴动了动嘴唇,半晌,轻声问出了一个问题,“那诸位大人的口粮从何处而取?”


    她虽然才从田中收了麦子,但交过税粮后,最多只够两个人吃。可现在加上獬,足足多了十一个人!


    “娘子尽管放心,护送孟大夫的两人会在城中采买,一应吃食用具都无需娘子操劳。”獬出现在厨房的门口,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遍,请她去屋中。


    “阿郎在屋中等着娘子,有话要同娘子说。”


    獬垂下头,让出一条道路,目光落在自己的脚下。


    端看使君对张娘子的态度,不由得他更谨慎一些,方才羽与张娘子在院中交谈的时候,张娘子千不该万不该,向羽笑了一下,还直呼羽的名字。


    他看的清清楚楚,使君的脸色冷的骇人,骤然将竹窗关上时,粗暴的动作也令人喘不过来气。


    “哦,我知道了。”张静娴握住身上的短弓,却没有挪动脚步。


    “张娘子?”几息过去,獬忍不住提醒她。


    “这里摆着我的床榻,你们要用厨房,可不可以帮我把床榻抬到库房?”张静娴抿着唇,指了指一个位置。


    闻言,獬和厨房里面的两人都有些尴尬。獬反应快一些,当即道,他们会在院中生火做饭,不会碰到她的床榻。


    “也行,反正贵人他过不久便离开这里,到时我搬回去,它就没用了。”张静娴思考了一阵,点点头,从厨房离开。


    獬看着她的背影,微微皱了下眉,使君并未和他说何时离开。


    而这位张娘子看起来却是迫不及待,不过,她这么想也符合常理,任谁家中住进了十几个惹不起的陌生人,心情都很难熬。


    “小心一些,不要动张娘子的床榻。”


    “獬,使君留在此处养伤,我们为何不给张娘子一些钱财,将她的这处房屋买下来。孟大夫说她在西山村有一亲舅父,她可以暂时搬进自己的舅父家中,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一人觉得这是个好法子,不必两相为难,于是提出来问獬的意见。


    獬皱着眉,没有搭理他。


    因为他模糊地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更准确地说,使君对张娘子……但观察张娘子的一举一动,她并未有让人怀疑的地方。


    她喜欢钱财但害怕他们,神色夹杂了惶恐与不自在,之后又躲着进山,完全是一个农家女子该有的反应。


    她心地善良救下了使君,与此同时,也老实地守着自己的本分……不逾矩。


    或者说,对使君本能的畏惧让她不敢生出别的心思-


    张静娴走到自己亲手建成的房屋前,默默敲了敲门。


    “进来。”


    门内传来一道冷淡的男子嗓音,她木着脸,推开房门走进去。


    “贵人,你有话同我说?”房门没有合上,她只往里走了一步,与在窗前的他还隔着一段距离。


    与上午比起来,他的衣袍已经换过了,是张静娴在成衣铺子里买下的其中一件。


    有些发灰的月白色,其实不怎么适合他,但张静娴一眼就看中了。


    因为,她觉得这个颜色或许能减轻他给人的那种,阴森森的压迫感。


    只是,现在她发现自己失败了,脚步悄悄往门口挪了挪。


    见此,谢蕴扯了扯唇角,漆黑的眼珠闪过一抹愠色,“阿娴离我这么远,是怕我吃了你不成?”


    他寒着脸,方才不是笑的很开心吗,到了他面前,怎么又变成一副木讷的模样。


    张静娴没有出声,他不会吃了她,但可以让她不痛快。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竹窗关着,屋中的光线昏暗。


    谢蕴突然开口,问她的心中有没有所求之物,“我如今恢复了记忆,阿娴所求之物,只要不是天上的明月,我都可以帮你得到。”


    哪怕她向他索求……一些遥不可及的奢望。


    即便没有说出口,但在此时,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就是他对自己骗了她的补偿,没有失忆又哪里来的恢复记忆。


    “我所求一直没有变过,如若贵人通晓军中之事,便请您护我表兄和村人们平安。”


    张静娴捏着手心,毫不迟疑地提出她的请求。


    闻言,谢蕴淡淡应了一声,又问有没有别的请求。


    他可以带她离开,让她留在他的身边。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不!”


    在谢蕴的眼中,西山村这个偏僻宁静的小村子是困住了张静娴的牢笼。


    不想成为朝生暮死的蜉蝣,她必须走出这个牢笼,到外面更广阔更繁华的天地一观。


    而他愿意给她这个机会,甚至……只要她开口说出来。


    谢蕴的瞳孔是纯黑色的,此时像是生了火,深沉而热烈地注视着她,然后等待将她吞噬一空。


    她断然不可能放弃这个良好的时机,哪怕前不久她因为自己骗了她而气恼。


    “没有了,除了表兄和村人平安,我别无所求。”


    张静娴轻轻地摇了下头,一脸认真地回答他,她没有别的请求了。


    谢蕴眼中的火苗骤然一滞,面无表情地让她再想一想,错过了眼下的机会,她往后余生终无可能再说出口。


    “可是,我真的想不起来别的请求。”长久的沉默之后,张静娴再次说道。


    她的语气笃定,还有两分无奈。


    上天都已经让她重活了一次,她最不该拥有的就是贪婪。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谢蕴的心情顿时跌入谷底,他看着她,眼睛死沉沉的一片。


    他以为看中的猎物触手可得,殊不知这头猎物太过蠢笨,头也不抬,只会在原地绕圈圈。


    “出去。”


    谢蕴生平第一次,冷着脸咬紧了牙根赶人。


    “哦。”


    虽然这是自己的房子,但张静娴温顺的没有计较,耷拉着脑袋,转身向外走。


    最后,她还十分体贴地将房门重新合上。


    只可惜,在关门的这一刻,她的手腕被猛地拽住,下巴也被宽大的手掌掐住抬起来。


    张静娴的后背狠狠撞在木门上,恰好将房门严丝合缝地关在一起。最后一丝亮光被湮灭,她被迫惊呼。


    “贵人,你要做什么?”


    谢蕴的食指指腹轻一下重一下地拨弄温软的耳垂,看着她想躲又躲不开的模样,兴致盎然。


    他根本不回答她的问题,直将那片耳垂揉捏至通红烫手,才沉声道,“相之是叔父为我取的字,我真名谢蕴,家中行七,先前让阿娴唤我七郎并无过错。”


    他的阿母,阿姊和叔父等人唤他便是七郎。


    “贵人的名姓…与我…并无关系。”耳垂的不适让张静娴难耐地咬唇,她喘息着说完一句话,双手蓄力,使劲将他推开。


    所幸谢蕴的腿上有伤,又才施过针,张静娴为自己挣得了一些呼吸的空间。


    只是这一动,她仔细放在身上的几株王不留行掉了下来,落在了谢蕴的脚边。


    他的视线往下略微停顿,神色变得温柔起来,她虽生气但去山中仍不忘为他寻药。


    罢了,这个农女本就呆呆的,有时还有些傻,她的脑子迟钝想不到真正该提的请求,本就正常,他何必为此而动怒。


    谢蕴的眸中又有了暗光,他轻声说,“阿娴,跟我走吧。”


    獬已经找来,即便他的腿伤未彻底愈合,也不会再在这里停留。


    武阳县城唯有一个孟大夫,医术平庸,对他的腿伤帮助不大。


    谢蕴打算待几日便往长陵郡折返,那里有他的府邸和亲兵,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势力范围。


    回到长陵郡,会有医术更为精湛的大夫为他诊治,她也不必再一门心思地寻药,用木板在院中铺路。


    “跟我走吧,去长陵郡。”


    谢蕴含笑又说了一遍。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话语涌入张静娴的耳中,她的脑袋如遭重击,嗡鸣作响,若不是背后有木门倚靠,恐怕立刻摔倒在地。


    昏暗中,张静娴的脸色白如纸张。


    她勉强稳住呼吸,抬头,清晰而执拗地说了一个字。


    “不!”


    她不会和他走,不会离开西山村,永远都不会。


    “贵人,这里是我的家,我凭何因为您的一句话而离开这里呢?”


    凭何?她的声音明明白白。


    谢蕴的神情晦暗不清,上午未出口的话几乎就在嘴边,凭何,因为她喜欢自己。


    但他的理智和骄傲告诉他,不可以让她得寸进尺。仅仅因为发现了她对自己的喜欢便提出带她离开,她会以为占据主动的那个人是她。


    人的贪心是无穷无尽的,若不从一开始就加以规束,日后定生出麻烦。


    “你不和我离开,难道想一辈子待在这里,每年缴纳一斛罚粮,或是随便找一个人嫁了?”谢蕴反问她,语气很平静。


    这是留下来可以预见的两种结果,要么孤零零地一个人生活缴纳罚粮,要么嫁人生子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妇。


    “嗯。”张静娴很诚实地认下了未来,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这里是我的家,我不会离开的。贵人若启程离开,我便祝愿贵人一路平安顺利。”


    ……


    房门被打开,张静娴慢慢吞吞地走了出来,看到义羽,她浅浅一笑。


    “桃树上住着一只黄莺,它每日会啼叫唱歌。”


    义羽下意识地看向院中的桃树,凭借出色的眼力,确实发现了金黄色的羽毛。但他有些疑惑张娘子为何要同他讲这些,正欲询问,门内使君阴寒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


    义羽心下一凛,默默隐去身形。


    张静娴见他不理自己,也不失望,她静静地望着枝叶繁盛的桃树,学着黄莺叫了一声。


    金黄色的小鸟从巢穴中飞出来,热情地将一只毛毛虫丢在她的身上。


    毛毛虫是黄莺捉来的食物,它好心同人类朋友分享呢。


    “我说过很多很多次了,我不吃虫子。”少女无奈又无力地将毛毛虫甩到地上,叹了一口气-


    谢蕴身边部曲的厨艺很不错,傍晚,张静娴吃撑了肚子,于是到后院拔草来消食。


    煮药的活计也不必用到她了,她肩上一时轻松,从后院沿着小溪又去了村中一趟。


    目的很简单,告诉乡老和舅父,关于贵人的好消息。


    他的亲信随从找过来了,贵人也恢复了“记忆”。


    听到这个消息,乡老又惊又喜,连连追问其中的详情。当然,他最想知道贵人真正的身份。


    “姓谢名蕴,行七,嗯,字相之。”


    张静娴含糊地讲了一遍,显然西山村这个偏僻的小地方没能传来谢家七郎和长陵侯谢使君的大名,乡老想了半晌,重点还是在谢这个姓氏上。


    王,谢,晁,郑,萧,这五个姓氏是绝对不能招惹的存在。


    他们是世家和皇族,以及这片土地上统治他们这群庶民的人。


    “原是谢家郎君,果真尊贵。”乡老感慨一句,看了看张静娴的舅父张双虎,问她,明日他们能否去拜见谢郎君。


    “叔爷问我,我也不知道。”张静娴小声说贵人恢复了记忆后,比之前难以接近,“那些部曲亦一身凶气,武阳县城的大人们都只敢敬着。”


    “是他们?”闻言,张双虎神色一变,当即提出要外甥女收拾两件衣服暂时到他的家中居住。


    阿娴一个未婚女娘,家中住进了十几个壮汉,算怎么回事?


    “嗯,我听舅父的。”张静娴态度乖巧,果然回到小院抱走了她的草席。


    这夜,她和表妹春儿挤在了一张榻上。对此,舅母脸色虽冷淡但终究未开口将她赶出去。


    而谢蕴,一夜未眠。


    黑暗中,他死死盯着木头做的墙壁,毫无睡意,以往每天夜里,他能听到那个农女均匀平缓的呼吸声。


    刚入睡时,呼吸有些重,睡熟了,呼吸也更轻。若是急一下慢一下,伴随着轻不可闻的呓语,那便是她做了噩梦。


    谢蕴自幼高傲,虽从不认为自己是君子,但夜入女子闺房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事他不屑于做,除非她做了噩梦。


    又除非,她白日做了不合他心意的事情。


    再或者,她未在寻常的时间醒来……


    可现在,隔了一道木板的地方变成了空的,没有呼吸声,也没有淡淡的青草香气。


    谢蕴很不适应,身体乃至骨头深处都生出了烦躁,他叫来獬点燃烛台,写了一封信,命人送去公乘越手中。


    “等公乘越前来,再商讨返回长陵一事。”


    “是。”


    獬恭声应下,拿着书信退出屋中。


    谢蕴又冷不丁地叫住他,语气漠然,“羽擅奔袭,让他去送。”


    “……是。”


    獬走出房门,直接将书信给了义羽,末了叮嘱他返回后少在使君面前出现,“也莫和张娘子搭话了。”


    义羽后知后觉,面露愕然,迟疑地问难道张娘子是使君的姬妾?


    獬摇头,神色中也带着困扰,“不是,张娘子与使君之间清清白白。”


    张娘子这么普通,长陵郡和建康城都有太多比她相貌美丽,端庄大方的女子,难道是因为她救了使君,所以对使君便格外不同?


    獬想不明白,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足智多谋的公乘先生身上-


    清晨,张静娴挨着表妹春儿睁开眼睛,初始还有些恍惚,等到村中的大公鸡此起彼伏地打起鸣,她穿上了鞋子。


    春儿仍在睡,脸颊泛着粉。


    张静娴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走出去,发现舅父和舅母已经起了身,正在厨房忙活朝食。


    “贵人是谢家郎君,阿虎,他一定可以找到阿山。”背对着她,舅母的一句话让张静娴停下了脚步。


    她张了张口,想上前和舅母说自己已经同谢蕴提出了请求,他答应保表兄和村人平安。


    然而,舅母的又一句话让她突然没了声音。


    “让她跪下来去求贵人,无论如何,必须要让我们见到阿山。”


    接下来,舅父说了什么,张静娴没有再听,她默默走出了曾经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其实,她心里清楚,从被赶出去的那一刻开始,这里不再是她的家。


    她的家只有那处篱笆小院。


    可是,她又同样回不得。


    最后,张静娴坐在了小溪边,对着水里的鱼自言自语,“他何时离开呢?最好快一些。”


    “阿娴口中的那个他在说谁?”


    悄无声息地,谢蕴出现在她的身后,笑盈盈地问。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她心悦我!”(1+2更……


    在张静娴一脸失魂落魄地走出舅父家中的时候,谢蕴就看到了她。


    因为她的不识好歹,他的心底原本是有一分不悦在的。可是当她茫然四望,像是无处可去,最后只能一个人坐在溪边时,谢蕴体会到了一种陌生的情绪。


    疼惜在体内慢慢滋生。


    接着,她对着水里的游鱼自言自语,他又觉得她实在傻的可爱。


    这个农女分明不舍他离去,如果不在乎一丝一毫,岂会时刻惦记着这件事?


    水面倒映出谢蕴的身影,他就在她的背后,盛气凌人地俯视她同样在水中的倒影,笑着问她,口中的那个他是谁。


    张静娴不由一怔,她没有回头,默默拾起一颗石子向水面扔去,游鱼被石子惊跑,他和她两个人的倒影也变得支离破碎。


    仿佛如此,她就能装作没看到他。


    见此,谢蕴轻嗤了一声,眼睛紧紧盯着她,“阿娴若是想知道,可以直接问我。不必对着一条鱼撒气。”


    她才没有对着鱼撒气,张静娴在心里反驳他,又有些动摇地回过头。


    “所以,贵人准备何时启程离开?”


    她想回去自己的家,彻彻底底属于她一个人的家,虽然孤独一些,但起码不会觉得难过。


    忙忙碌碌中,时间一眨眼便过去了。


    听她真的问出口,谢蕴静静看着她,眼底渐渐浮现出意味不明的嘲弄,“我若走了,阿娴便又是一个人。”


    “后悔说上千百遍,也只有一条鱼肯听。”


    他看出了她深埋在心底的孤独,并直接说了出来。漫不经心的语气,带着令人讨厌的笃定与高傲。


    似乎带她离开,是他给她的一种恩赐。


    从头到尾,她在他的心里就只是一个卑贱的农女,因为卑贱,所以无需尊重,所以可以随意驱使。


    一口气憋在张静娴的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她又想问一句,凭什么!


    但舅母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她不能得罪他,斟酌良久,她还是只摇摇头,“贵人如果没别的事情,我先走了。”


    在溪边坐了一会儿,露水打湿了她的裙角,张静娴准备回去换一件。


    再者,她从舅父家里出来迟迟不归,舅父若猜到她听见了舅母背后的话,难免会在她和舅母之间为难。


    舅父和舅母抚养她长大,待她如亲生子女,有些委屈她可以忍,也必须忍。


    张静娴从溪边离开,谢蕴注视她的脸色阴沉难看。


    她为何如此执拗,承认她想和他离开,就那般说不出口吗?


    晨曦中,獬安静地走过来,恭敬立在谢蕴的面前。


    方才的一幕他都看在眼中。


    “她心悦我,却不愿意和我离开西山村,你说是何缘故。”谢蕴问跟随在自己身边多年的部曲,一向气定神闲的他竟也生出微妙的烦恼。


    听到他的询问,獬身体顿了顿,沉默的模样像是石头做的。


    久久等不来回答,谢蕴霍地抬眸看了他一眼,不说话的时候,那双黑眸总令人后背发凉。


    “阿郎如何会觉得张娘子心悦您呢?”獬小心翼翼地表示自己没有看出来,张娘子的每一个举动都合乎常理,对使君的态度更是敬畏疏远居多。


    唤使君为贵人,迫不及待地进山,根本不往使君的面前凑,和使君略靠近一些便笑不出来。


    这种表现和心悦使君忍不住接近使君的那些贵女们完全是两模两样,只一天时间,獬就得出定论,张娘子不喜欢使君。


    说句不好听的话,他觉得张娘子对羽才像是怀有好感,主动和羽搭话,问羽的名字,对羽笑的很温柔。


    她看向羽的眼中还带有好奇与欣赏呢。


    “眼既瞎了,自己就把这双招子挖出来。”谢蕴冷冷笑开,他也是自讨没趣,问獬做什么。


    獬到这里不过一天而已,他只见到了那个农女生他气的样子。何曾知道她百般哄着他,关心他,为他寻药的时候。


    而如果她还在为自己骗了她而生气,那这一切便能说得通,她没有安全感,害怕跟着他离开再受欺骗。


    谢蕴蹙了蹙眉,眉骨锋利,但很快又松开,对着獬沉声吩咐。


    “阿娴是我的救命恩人,告诉其他人,日后见她便如见我。”


    啧,一个农女,却想着要他费心思,麻烦!-


    张静娴回到舅父家中,换掉沾了露水的衣裙,又将头发弄得乱一些,舅父果然没有发现她曾出去过一趟,也听到了舅母和他的谈话。


    春儿睡的脸颊粉扑扑地醒来,还高兴地说和大姐姐睡在一起就是舒服,她难得做了一个美梦。


    “为什么舒服?”夏儿傻傻地问,她年纪还小,仍睡在阿父阿母房中。


    “因为大姐姐身上有一股嗯…好闻的香气,就像是我们偷偷跑去的山坳,有风有水有花。”春儿感慨了一句,结果得到了阿母的一个怒瞪。


    “早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随便往山里跑。”刘屏娘瞪了阳奉阴违的大女儿一眼,转头看到小女儿在吃吃地笑,又开口数落,“还有你,不要以为阿母不知家中的陶罐换了新的。”


    听到这里,一旁默默吃麦饼的张静娴急忙垂头,新陶罐是她私下偷偷给夏儿的。


    原来舅母什么都知道。


    两个女儿都被骂了,张双虎也不例外,被一连挑出了好几个错误,听的张静娴心惊胆战,唯恐下一刻舅母的骂声就移到了自己身上。


    然而,一直没有。她的那张麦饼吃完,舅母仍未看她一眼。


    张静娴的一颗心空空落落的,她知道舅母还在恨着她,恨她未嫁给表兄留下一丝念想。


    “昨日,贵人恢复了记忆,问我想要什么回报。”她抬起头,轻声说了一句话,与其等舅母或者舅父开口,还不如她自己主动提出来。


    张家的房屋一静,就连心不在蔫的张入林都屏住了呼吸,他和村中几个少年撞见过那些住在大姐姐家中的壮汉,感觉威风极了,也危险极了。


    可他们却只是贵人的随从。


    “我向贵人请求,在军中找到表兄和村人们,保他们平安。”张静娴继续说道,像是砸下一道惊雷。


    “贵人如何回答?”


    刘屏娘死死地盯着她,目光灼灼。


    “舅母,贵人答应了。还问我有没有别的请求呢。”张静娴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然后就发现舅母和舅父两人红了眼眶。


    长子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如今又生死不知,怎么会不惦记呢?


    “阿娴,这件事除了今日这一次,记住,跟谁都不可以再提!”张双虎眼中含着些愧疚,本来是他们应该做的,最后却让阿娴承担。


    他对不起自己的外甥女。


    “是了,若让村里人知道,阿娴以后的日子肯定没个安生。”四年来,刘屏娘第一次给了张静娴好脸色,她强忍着激动往张静娴的碗里放了一个蒸菜团子。


    张静娴吃着野菜团子,本来应该高兴的,可她的心里却阵阵发慌,总觉得事情不会太顺利。


    尤其在舅母快速地转变了对她的态度之后。


    若是过程或者结果出了差错,剩下的她不敢想。


    接下来,像是印证她心中不安似的,出乎意料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在张静娴和舅父一家吃完朝食没多久,在乡老念想着要去拜见贵人,在村人们都在暗戳戳观望时,从西山村的村口方向驶来了两辆马车。


    是马车,不是村人们见过的牛车。


    身姿矫健的骏马披散着长长的鬃毛,拉着乌木做成的车子,优雅踱步,最终停在张家的门口。


    西山村只有一个张家。


    农忙时节已过,张双虎正在家中。实际上,他在听到马蹄声响的时候神色就变得警觉起来。


    当他带着家人走出家门,看到两匹高大美丽的骏马,次子张入林先惊叹地哇了一声。


    张静娴站在表弟的身边,脸色微微发白,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最先猜出来马车的主人是谁。


    果然,一个魁梧的身躯从车内跳了出来,神态肃然,朝她长长一揖。


    “吾奉使君命令特为张娘子送来谢礼。”


    獬毕恭毕敬地弯下了腰,低姿态的举动与他凶猛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令过来看热闹的村人们无不咋舌。


    这么个壮汉,看起来比掌握了西山村和东山村两个村子大权的里正还要气派,有威仪,结果他却甘心向阿娴俯首。


    不得了啊,阿娴可只是村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娘。


    而这些,都是因为她救了一位贵人。


    一匹匹绢帛从马车上搬下来,粟麦豆等粮食堆成了小山,各色瓜果、肉、酒、甚至铁器铜具放满了桑树下的空地,令张静娴险些怀疑他们是不是将武阳县城买空了。


    她环顾四周,村人们明亮热切的眼神仿佛是在将她放在火上烘烤。


    供张静娴呼吸的空气一点点变得稀薄,她几乎可以想到自己即将面对的场景,羡慕,嫉妒,蠢蠢欲动……


    可这还不是结束,獬开口又说的一句话如同点燃了熊熊烈火。


    “日后,张娘子如有吩咐,我等也必帮娘子达成。使君原话,见张娘子如见使君自己。”


    至此,张双虎的眼神也变得十分复杂,他清楚地意识到,麻烦要来了。


    为了这句话,接下来会有一波又一波的人冲着阿娴而去,企图从她的身上获取利益。


    舅父能想到的张静娴也能想到,她没忍住,冷声问獬究竟想做什么,为何一定要把她推到风口浪尖。


    闻言,獬有些惊讶,他没想到一个单纯的农家女子竟然能看穿使君的手段。


    使君他从来不是一位正人君子,有些时候,他给出的蜜糖上淬着剧毒。


    对张娘子而言,低调地给予她一些财物,暗中告诫这里的县令庇护她,才是真正的感谢。


    “这些谢礼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娘子且等着,之后还有重谢。”


    獬很好地掩饰了一丝同情,朝张静娴辞别,与两架马车一同离去。


    方向并不陌生,是张静娴住了四年的篱笆小院,西山村的村人沿着小溪走上一刻钟便能到达。


    多么近的距离啊,就住着一位他们毕生可能见不到的贵人。


    而且,贵人说了,他会尽力满足阿娴的请求。


    这些年,他们待阿娴也算不错吧,她一个东山村出生的女娘,不仅分得了他们西山村的田地,还得到了他们的看顾。


    若非他们帮忙,她现在说不定留在东山村受苦呢。她的生父和后母一家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又懒又贪,惹人厌烦。


    “阿娴……”一个人试探地开了口,有心问可不可以同她换些彩绢,好为儿子娶亲用。


    张静娴的舅母刘屏娘眼疾手快,捅咕了一下身边的男人。


    “贵人得阿娴搭救,不止她一人功劳。今日诸位村人们都在,我张双虎做主,谢礼大家分去一些,也当共享这份感谢。”张双虎及时开口,洪亮醇厚的嗓音回响在每个人的耳边,暂且挡住了暗地里泛红的注目。


    舅父的话成功让张静娴回神,她按照辈分大小分出去接近一半的谢礼。


    其中,乡老家得礼最重。


    这么折腾一遍后,她累的筋疲力尽,主要是心累。


    吃了几颗酸涩的桑葚,她有些明了谢蕴这么做的用意,自己不和他离开,他就逼的自己在西山村待不下去。


    “狠毒,自私,恩将仇报,我怎么救了这么一个人。”


    张静娴低声呢喃,或许她救下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会反咬一口的毒蛇,冰冷阴森,永远捂不热。


    之所以前世没有发生这样的一幕,是因为她被他的伪装迷惑了双眼,心甘情愿地跟着他离开。


    现在的她接二连三地拒绝他,他便换了一个法子,让她不得不答应,不得不离开。


    偏偏,在逼迫她的同时,他美名其曰回报她的恩情。


    舅父虽察觉到了不妥,但仍认为他没有坏心,重情重义,不能因为送的礼多一些承诺宝贵了一些就怀疑他故意害外甥女。


    “大姐姐,这把弓比阿父做的漂亮!我能不能试一试?”表弟张入林拿着一把弓期期艾艾地来到张静娴的面前,没有发现她低落的情绪。


    事实上,除了她和舅父,家里的每个人都很开心。


    舅父担心会有麻烦,舅母心里挂念着表兄却是巴不得谢蕴看重她,至于春儿夏儿和表弟,年纪小涉世不深,想不到人心险恶。


    家中多出这些东西,他们兴奋地脸都红了。尽管谢礼是给大姐姐的,但大姐姐很疼爱他们,只要撒个娇就会有好玩的好吃的。


    夏儿小姑娘抵不住诱惑,已经抱住了糖罐,春儿则是对一面金灿灿的铜镜爱不释手。


    镜中折射出张静娴沉默的表情,三人后知后觉,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


    “大姐姐,救了人得了谢礼不好吗?有礼不收,孔子为此还骂了他的弟子呢。”春儿和隔壁郑家的馨儿时常待在一起,听馨儿的兄长讲过这个事例,觉得很有意思牢记在心中。


    她此时说出来,用来表达自己的疑惑。


    “大姐姐,糖好吃,你尝尝。”夏儿更是鬼灵精怪,从糖罐里面掏出一颗方方的酥糖递到张静娴嘴边。


    张静娴张开唇瓣咬了一口,尝出了胡麻的香甜。


    她笑着对表弟表妹们说,“帮了人得到感谢是应该的,只是礼太重,我怕承受不起。”


    是这样啊,三人闻言放下了心,继续琢磨起手中的东西-


    次日,张静娴开始遇到麻烦。


    天蒙蒙亮,头发斑白的乡老再次前来张家,说收了贵人的谢礼,理应前去拜见。


    “那里本是阿娴的房子,你便和我还有阿屠一起吧。”乡老一直想为刘屠在县城谋一个官衙的差事,可惜迟迟未成。


    知道了谢蕴是谢家子,他立刻将希望的目光瞄到了张静娴的身上。


    乡老的心里不是不后悔,当初怎么没请贵人到自己家中。唉,那时他胆子太小,怕贵人重伤不愈,牵连自己。


    无奈,张双虎只能站了出来,替外甥女推辞,言现在时间太早了,贸然拜访不合适。


    “叔父不妨再等一等,贵人的随从如今在县城采买,定然布置尚不周全,不方便见客。”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的贵人落了难不讲究这些,现在嘛,那两辆马车可是未停歇过。


    一趟接着一趟,速度很快。谁也不知道张静娴的那几间屋子变成了什么模样。


    闻言,乡老打了退堂鼓,他弯着腰从张家出来,状似无意地看了看隔壁郑家的院门。


    木门紧紧闭着,像是一家人还未起身。但乡老眼带精光,低声嘱咐儿子刘屠注意着郑家的动向。


    张双虎和郑复的交情不错,而被征走的郑起是郑复的独子。


    遥不可及的贵人就在眼前,郑复不可能无动于衷。


    乡老走后不久,张家再次迎来了客人。这次,来的人是恶客,张静娴的生父一家。


    东山村的人早就盯着西山村了,没道理两个挨着的村子,倒霉的总是他们东山村。


    按照位置来说,东山村更靠近武阳县城,家家户户比西山村富裕一些。为此,东山村的人都自觉比西山村的人高上一等。


    然而,最近发生的两件事让东山村的人纷纷破防。


    一则是野猪下山踩踏田地,结果显而易见,东山村伤了几个人,一个杨狗儿半死不活,而西山村却靠着挖坑埋陷阱大获全胜得了一堆野猪肉。


    二则是前不久下的那场雨,西山村及时收割了田中的麦子,东山村累死累活损失不小。


    这两件事一出,东山村的杨乡老岂能坐得住。他很快打听到了原委,两件事都和一个人有关,西山村张家女娘救下的那位贵人!


    杨乡老悄悄命一个人暗中盯着那张家女娘的住处,然后发现有十多个壮汉过去,人吓跑了。


    紧接着,便有两辆珍贵的马车大张旗鼓地往西山村的张家送谢礼。


    杨乡老沉吟片刻,马上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杨友和一家。


    杨友和是那张家女娘的亲生父亲!十几年前他们虽然闹的难看了一些,但血脉关系斩不断,眼看有利可图,谁能不上前沾一些。


    听闻消息的杨友和果然心动,和家人合计一番,在菜地里割了些菜,拿几个酸不溜丢的果子,来西山村看望他早年丢弃的女儿了。


    为了不让前大舅兄张双虎赶出去,杨友和的阿父阿母也跟着一起,三人刚走进西山村就听到了村人藏着羡慕的议论。


    多少绢帛,多少粮食,多少的宝贝……杨家三人加快了脚步,走到张家门前就大声喊起了张静娴的名字。


    一边拍门,一边“孙女阿娴”,“女儿”叫个不停,虚情假意令人作呕。


    张静娴坐在院中的桑树下面,少女的脸上有冷光闪过,她静静抚摸着自己的短弓,在努力克制。


    张双虎同样如此,沉着脸擦拭那把跟随他多年的大弓,若非有律法约束,他真想一箭将门外的人射杀。


    春儿三人看着阿父和表姐这副模样,那是大气都不敢喘。


    最后是刘屏娘打破了僵局,她提着一桶脏水,毫不客气地隔着木门泼了出去。


    “喊什么喊,姓杨的你们再敢喊一声,我天天去你家门前泼水!”


    门外的声音停顿了一瞬,可接着变成了更大声的哭嚎怒骂。


    哭张静娴死去的阿母,骂张家人绝情,带坏了他们的孙女和女儿。


    尤其张双虎和刘屏娘二人,在他们的口中是无一不坏,心肠歹毒,故意拐走他们杨家的人,还不让他们看望亲近。


    “呲!”


    门被打开,张静娴拉开弓弦,一只木箭落在离杨友和仅一寸的地面。


    “滚,再有下次,我的箭会对准你。还有,我姓张。”


    少女面若寒霜,往日干净明亮的眼眸一片肃杀。


    杨家人哆哆嗦嗦地跑走了,临走前不忘骂了张静娴一句,“不孝孽障,当初生下来就该活活掐死!”


    然而,走到一半,他们被拦住了去路。


    杨家三人一夜未归,第二天东山村的人来寻,张静娴才得到消息。


    “娘子放心,使君吩咐了,凡是欺辱了您的人必不放过。”


    恰时,獬从小溪边过来,如此说道。


    他奉谢蕴的命令将他们抓去了篱笆小院。


    而那个宛若毒蛇的男人正在悠闲地等着她前去。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还生不生他的气?……


    獬体格健壮,一看便是习武之人,站在那里宛若一座坚硬的小山。


    东山村和西山村两个村子的人在他面前都不敢大声说话,但好在还有一个软柿子可捏。


    前来要人的东山村杨乡老眼睛看准了张静娴,半是唏嘘半是恼怒地开口,“张氏娴娘,他们终归是你的亲生父亲和祖父母啊。你虽记恨他们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人被……”


    獬面不改色地站着,杨乡老话到一半连忙转了话锋,“罢了,娴娘,老夫同你去见贵人,你请求贵人放了我东山村的人,我会依你所想重重惩罚他们。”


    杨乡老的态度软化,张静娴垂着头沉默不语,而一直不曾说话的西山村乡老刘家五叔爷脸一拉,站了出来。


    “你东山村的人来我们西山村闹,怎么就成了你一个人的事了,不成,我们同去贵人面前评评理。”


    五叔爷脸色难看,他不会让西山村的人受欺负。


    两位乡老率先起了冲突,两边的村人也不能干站着,互相怒目而视。尤其,住在张双虎一家隔壁的郑家,竟然从家中拿出了锄头和木矛。


    眼看一场村与村之间的争斗即将开始,张双虎眉头皱地死紧,他又不傻,自然看得出来其中有些人的推波助澜,有些人的心思不纯。


    张双虎走向两位乡老,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张静娴忽而上前,抬头看着獬,“獬,带我去见贵人吧。”


    獬听到她直呼自己的名字,有些惊讶,不过换位思考,他大概能理解眼前这个女子此时的心情。


    明明是救了使君的恩人,却在他的隐隐逼迫之下,成为了众矢之的。


    也是可怜。


    “娘子请,阿郎正在等着您。”獬看都未看所谓义愤填膺的乡老一眼,他们在一个不足百户的小村子得人尊重,出了村子也不过是稍大些稍老些的蝼蚁。


    王朝自建朝以来便动乱不休,局面最严重时衣冠南渡,世族皇族死伤无数,礼崩乐坏,到了今日,唯有强者为尊。


    不止村中乡老,武阳县的县令乃至武陵郡的郡守獬都不放在心上,因为他们手中无兵。


    而两个乡老还是第一次在村人们的面前被无视,虽然到了武阳县他们的地位也就那样,可现在是在他们说一不二的村子里!


    他们眼睁睁看着村里一个小小的女娘越过他们,与那名武人一前一后地往高处走,脸上的皱纹都透着一股难以置信。


    “哈哈哈哈哈,看见了吧,世族,这便是世族!”举着锄头的郑复癫狂地大笑起来,如果他们这一脉没有被族中除名,他何至于此,成为他人眼中的跳梁小丑。


    听着郑复的笑声,张双虎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方才的阿娴与之前的她给人的感觉截然相反。


    张双虎是最了解外甥女的人,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改变,以前的阿娴面对这种场景,不会如此淡定。


    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是这四年她独自一人……张双虎环顾周围的人,冷下脸命次子送客。


    其他人看见他从屋中拿出了大弓,残缺不全的一只手毫不避讳地显露出来,心中发毛,也不敢再生事,纷纷告辞离去。


    唯郑复一人,直勾勾地盯着半空,动也不动-


    一刻钟后,张静娴站在熟悉的篱笆院前,恍惚中感受到了一种陌生。


    顿了顿,她才发现院门变了啊,从简单的木头变成了,“这是铁吗?”


    张静娴抿了抿唇,抚摸上面凸出的部分,冰冷坚固的触感代表着昂贵的价值。西山村的铁器诸如锄头镰刀等物都是一代传一代,平时是买不起的。


    “木门不牢靠,我等便用铁钉加固了一遍。还有篱笆墙,矮了一些,竹子已经砍好,到时会重新加高。”獬简单地解释了几句,背后透露出来的意思却让张静娴的心直直往下落。


    谢蕴竟是打算在她的小院里长住,否则根本不需要加固院门和院墙。


    她推开院门,木着脸往里走去。


    幸而,院中她种下的几棵果树位置没有变,角落的野花也还留着。但目之所及的地方全部被铺上了平坦的木头,一颗小小的石子都看不到。


    房屋也大变了模样,不再是原本的三间,靠近后院的位置多出了整齐规整的两间房屋,看起来比张静娴的手艺好。


    该说不说,这些人不愧是大家族自幼培养的部曲,仿佛没有什么是他们不会的。


    “按照娘子您之前的吩咐,您的床榻我们未动,仍然在原来的位置。只是,那里现在才是厨房。”獬指着一间新建的屋子说道。


    张静娴抬头望去,屋子上面果然有袅袅的炊烟冒出。


    “娘子毕竟才是这处的主人,您救了使君,却将房屋让给我们,到您的舅父家中居住,我等实难心安。所以,我们按照使君吩咐,将您的住处布置了一番。”獬一边解释,一边留意张静娴的神色。


    使君亲自开口为一个农女布置房屋,如果她对使君有情,必会高兴地难以自已。


    然而,不止獬看的清清楚楚,隔着一扇窗户,屋中的男人也将女子的神色变化全部收至眼底。


    她看起来无动于衷,甚至,眼中流露出的还有几分冷漠与失望。


    “我不需要贵人那般费心,一些财物已然足够。再多的,我承受不起。”张静娴弄不懂那个人究竟是何等心思,他光明正大地算计她让她有苦难言,转而又让部曲故意在她面前说,他屈尊纡贵,躬身力行地为她着想。


    她没有感受到欣喜,只有被随意玩弄的狼狈与恼恨。


    其实,獬很能理解她,但奈何使君的目光在背后阴沉沉地盯着,他只好昧着良心与道义继续说下去。


    “这些年,使君第一次对别人如此上心,听闻娘子受人辱骂,立刻派我等为娘子您出气。”


    “他们人呢?”


    张静娴问起了被抓来的杨家三人,语气很平静。


    “关在后院,正痛哭流涕地向阿娴和阿娴的母亲告罪。阿娴想去看一看吗?”谢蕴缓慢地从房中走出,身形颀长高大,像是为院中的少女覆上一道阴影。


    獬等人带来的伤药明显效果更好,加上他异于常人的恢复能力,如今不必借助那辆简陋的可笑的辇车,他也能出现在她的面前。


    八尺二寸的身高立刻给张静娴带来强烈的压迫感,更别提他还束起了头冠,穿着更合身份的墨纹深衣。


    忍不住,张静娴的草鞋开始往后退,一步又一步,却始终逃不脱他逼近的身影。


    “是,贵人,我想去看一看。”身体马上要退无可退的时候,少女聪明地点了点头。


    谢蕴的视线落在她头顶的乌发上,似是遗憾地啧了一声,随后朝她伸出一只手掌,漫不经心地抬了抬下巴。


    意思很明白,他要她扶着自己,和从前一样。


    哪怕院中除了獬,还有别的部曲在,他们每个人都比张静娴一个农家女子有力气。


    见此,张静娴动了动嘴唇,向獬等人看去,没道理这么多人视而不见,要她一个弱女子代劳。


    凡是被她眼睛看到的人,都默契地摆出一副死人脸,使君想要张娘子搀扶,他们也没法子。


    胆敢上前,那才是作死。


    “十多人,除了义羽,竟无一个是汉子!”张静娴低低地嘀咕了一句,声音小若蚊鸣。


    蓦地,谢蕴抓住了她的手腕,冷冷道,“只是见了一面,阿娴的记性不错,还能发现羽不在这里。”


    张静娴的手被他抓的生疼,她没有回答,垂着头默默往后院走去。差点忘了,他的耳力很好。


    不过,义羽不在这里,那他是不是奉了谢蕴的命令去做旁的事?


    就像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男人眯了眯黑眸,轻飘飘地应了一声是。


    “阿娴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提出的请求我当然要尽力,尽快做到。”


    张静娴的脚步一顿,心砰砰砰跳动起来,他这话的意思,义羽被派走和她的请求有关,那表兄和村人他们的去向是不是很快就可以知道?


    她面带祈求,谢蕴瞥了一眼却不再搭理,而是让她留意去看后院跪着的三人。


    “中间那个便是阿娴的亲生父亲,果然同阿娴的舅父差的太远。”他淡淡开口,语气有几分看不上眼的轻慢。


    如果她养在这样的人膝下,恐怕早已经成为庸俗不堪的愚民,这一点上,谢蕴对她的舅父张双虎颇为欣赏。


    张静娴没有反驳,事实上,她根本不认杨友和是她的父亲,但是,在他人的眼中,她与这个人就是无法分割的存在。


    见到她,杨友和以及他的父母和当初的杨狗儿没有两样,就像是见到了救星,大声向她卖好求饶。


    张静娴面对他们,和杨狗儿亦没有不同,只要不杀了他们,任他们如何都和她关系不大。


    “将他们打一顿,放了吧。”她慢慢说道。


    “放了?”谢蕴挑眉反问,转手取下她身上的短弓,箭矢对准当中的杨友和,“可是阿娴一开始,想杀了他呢。”


    “阿娴想做的事,我必帮阿娴达成,这样,阿娴还会不会生我的气?”


    若是还生他的气,他就把杨友和杀了!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到此为止。(2更)……


    这是毫不掩饰的威胁。


    张静娴看着被吓地浑身颤抖的生父,语气闷闷沉沉,别过头,“我没有生气!”


    “哦,是吗?那我便杀了他让阿娴开心开心。到时候,罪名尽管往我的身上推。”


    谢蕴善解人意地揽下杀人的罪名,表示东山村的人若是不满,可以来找他。话罢,他作势要杀了杨友和,杨友和的父母白眼一翻直接吓晕过去。


    “别,现在,我不生气了。”见状,张静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放轻了声音拦他。


    她不可能真的让谢蕴把杨友和杀了,到时她和舅父一家因为杨友和的死深陷舆论的漩涡,不止她,连舅父他们都不可能安心在西山村待下去。


    谢蕴漆黑的眼珠盯着她脸上的笑容,动了一下,缓慢地将弓箭收起,轻声问她送去她那里的一把弓她看了没有。


    “嗯,很漂亮。”表弟确实拿给她看了,张静娴不住点头承认。


    “怎么不带在身上?”谢蕴又问,黑眸注视她的每一个神色变化。


    “因为,这把短弓是我及笄时舅父送给我的及笄礼,跟了我快五年。”张静娴诚实回答,没有一分欺瞒。


    比起别的弓箭,她更爱现在的这把。


    闻言,谢蕴满意地嗯了一声,抬手命人将瘫在地上的三人拉走,她既服了软,他便不会将她逼的太紧。


    当然,这一出并不是全然为了逼她,起码日后杨友和此人不敢再来骚扰她,以亲生父亲的身份作威作福。


    后院空了,张静娴绷紧的身体缓了一会儿,旁敲侧击地开口问义羽何时归来。


    谢蕴默不作声,只重新抓起她的手腕,带她走去原本的厨房。


    “推开门。”他的嗓音冷然,像是命令。


    张静娴仰头迷惑不解地望他一眼,用空余的那只手将房门推开,发现她所熟悉的地方换了一个模样。


    她看过去,光滑细腻的地板,玲珑有致的竹窗,铺着丝锦的床榻,以及宽长合适的书案。


    心中更加疑惑,他想做什么?在他的亲信找来不再需要她之后,在她明确拒绝了与他离开之后,他对她好起来。


    “我按照家中阿姊的房间为你布置了一下,她是建康城有名的才女,房间自也雅致。阿娴可喜欢?”


    谢蕴突然掀唇问她,语气些许温柔。


    但听在张静娴的耳中,只觉毛骨悚然,她不禁认真回想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利用价值,之前她可以照顾他,为他施针,现在的她的确是他口中卑贱的农女。


    无用,且不识好歹。


    “贵人重情重义,念着我的救命之恩为我做了这些,我心有惶恐,但真的足够了。”她只需要他兑现一个承诺,保表兄和村人平安,别的真的不需要。


    张静娴的心里还有一个更加无法理解的疑问,他为何一定要她离开西山村,和他去长陵郡。


    前世还可以用她自己痴心妄想来解释,现在她拒绝了他,他不必把一个卑贱的农女留在身边,是幸事啊。


    心里想着,鼓起勇气,她真的问了出来。


    听了她的疑问,谢蕴眼中的温柔消失的一干二净,带着高高在上的倨傲回答,“因为这里偏远而愚昧,狭隘而封闭,阿娴应该已经体会到了,西山村容不下你,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娘。”


    外面的世界何其广阔,何其精彩,他只是不想她困在牢笼里面啊。


    张静娴怔住,短短的两日功夫,他只是送了些谢礼说了一句话,确实将人性揭示地淋漓尽致。


    她现在安然无事,是舅父在背后护着她。可即便如此,她在村人眼中仍是一个不孝不悌的白眼狼,乡老便是最好的一个例子。


    “阿娴,你就不想去看一看吗?壮观秀美的山川,繁华明亮的都城,还有许多和我阿姊叔父一般的豁达之人。你可以飞的很高,你可以让这里的每一个人仰望,你可以拥有更多与你交谈的朋友。”


    谢蕴看着她失神的模样,俯身慢慢靠近她,在她的耳边吞吐充满了蛊惑的气息。


    白玉般的耳垂渐渐红透,他紧紧盯着,呼吸一重,骤然张唇含住。


    宛若直达灵魂的冲击成功让张静娴惊醒,她用力推搡面前的男人,然而他纹丝不动。


    但同时,脑海中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现。


    “贵人仍未回答执意带我离开的缘故,西山村容下我与否,都是我的因果,我的宿命。我要问的是贵人自己的原因。”


    “难道……贵人喜欢我?”张静娴带着莫大的不确定,紧紧攥着他华贵的衣袍。


    应该不会吧?他欺骗她,威胁她,两辈子都是。


    那些他对她的好,在他亲口说出他从未看上她这个卑贱的农女之后,张静娴一律归作他的伪装。


    或是伪装的久了懒得驱赶她,或是觉得她被骗的团团转的样子很可乐,或是他根本不在乎身边多一个人少一个人。


    总之,他对她没有真情只有假意。


    这辈子他的举动令张静娴费解,脑海中突然冒出的念头似乎可以解释,但又显得何其荒谬。


    她问出来,立刻便后悔了。


    而事实证明,她的后悔情有可原。


    谢蕴动作一顿,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从她的耳后抽离。


    行动表达了他的态度。


    他冷冷淡淡的回答亦是清晰明白。


    “阿娴想到哪里去了,我只不过想要回报阿娴的恩情。阿娴若坚持留在西山村,那便留下吧。”


    “我在此处不会停留太久,等到公乘越,我身边的谋士带回确切的消息那日,我与阿娴的缘分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张静娴的耳边一直回响着这四个字,如释重负,她没有计较耳垂的湿润与敏感,朝谢蕴拱手作揖。


    “那我提前祝贵人一路顺风。”


    说完这句话,她觉得太迫不及待了些,不体面,干干巴巴又加了一句,“也感谢上天让我与贵人您有这么一场缘分。”


    谢蕴绷着下颚,极其冷漠地嗤了一声。


    果然,这个农女开始变得贪婪,企图得到他的真心,逼着他承认他喜欢她。


    痴心妄想!


    谢蕴决定冷一冷她,让她清醒清醒。


    对此,张静娴毫无所觉,她只认为总算和谢蕴说开了话,默默退出了新屋子。


    尽管,方才他的温柔差点迷惑了她,让她仿佛又沉浸在过去幸福的相处中。他的温和知礼是假的,但她真真切切地爱着那个假的他。


    感情非一朝一夕可以割舍,因此,很多时候,她抑制不住地望着他,对他体贴。


    杨狗儿和獬的出现恰到好处,他们撕碎了他的伪装,也打破了她的恍惚。


    这一刻,张静娴无比清醒,她不爱真实的谢蕴。


    等到公乘越前来,一切真的如他所说的,到此为止了。


    临行之前,作为和过去的告别,她会送给他一份礼物-


    张静娴沿着小溪回到村中,垂头丧气的样子令偷偷窥伺的村人们看个正着。


    “阿娴,你这是怎么了?”秦婶儿是村人中待她比较真心的一个,急忙问道。


    “我被贵人赶出来了,他说在他离开这里之前,我不要再去找他。还说,我虽然救了他但太过于贪婪。”


    张静娴瓮声瓮气地将话说完,一群人围了上来,问她怎么惹恼了贵人,难道是因为东山村那三个人。


    杨友和和他的父母被抬到村口,除了受到惊吓脸色白了些,浑身上下并无一个伤口。


    村人们不禁怀疑张静娴替生父求情,伤了贵人的颜面,贵人因此恼了她。


    “算是一个原因吧,还有一个缘故,我开口请贵人寻找并庇护表兄他们,贵人勃然大怒,虽然答应下来,但言我们之间缘分已清,不许我再去找他。”


    张静娴大声将事情解释了一遍,闻讯前来的舅父等人听在耳中,神色难辨。


    郑复的妻子,一个美丽柔弱的妇人,惊喜地落下了眼泪,“好啊,好啊。”


    “这次阿娴可是帮了全村人。”


    “对,贵人生了气,阿娴日后再得不到好处了。”


    “何时能有消息?”郑复不容易被忽悠,急着逼问。


    “贵人身边的谋士前来那日,他似乎唤作公乘先生。”面对逼问,张静娴没有半点退缩,从容不迫地回答。


    谢蕴虽品行堪忧,为人狠毒,但他很看重身边的谋士和部曲,不会拿义羽和公乘越来耍弄她。


    “这个人听起来很耳熟。”张双虎沉声开口,想起了那一面之缘。


    经他提醒,郑复等人也有了印象。


    如果真是那个人,那他们不会等太长时间。


    而此时,众人口中念叨的公乘越刚好见到快马加鞭赶过去的羽。


    他翻看了羽送来的密信,一时欣喜,一时凝重。


    欣喜找到了活着的使君,凝重么?和信中的内容有关。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何太急!”公乘越摇着手中的羽扇,说出的话意味深长。


    义羽垂着头不敢多听,一些密辛知道了会送命。不过,獬的交代他不可不传,所以未曾远远退开。


    他的举动吸引了公乘越的注意力,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事。


    “我估摸和使君有关,是也不是?”


    公乘越一语道破真相,调侃谢使君是个难伺候的主儿,不仅心思难以捉摸,行事的手段也令人深深痛恨。


    义羽尴尬笑了一声,低声传达了獬的疑惑,“公乘先生有所不知,使君这次落难为一位山间女子所救,她把受伤的使君背回了家中还帮助使君治疗伤势。”


    “女子?”公乘越来了兴趣,让他快些说。


    “使君对她,似乎异于常人,很是紧张看重。”


    “以前从未有过。”


    义羽说完,公乘越当即命人准备车马,往武阳县去。


    最多三日,便可到达。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公乘越,他来了。……


    三天时间,张静娴过了一段较为舒心的日子。


    可能是因为她在谢蕴的面前失去了价值,乡老等人没有再找她,而目前村人对她的态度也从嫉妒变成了感激。


    她感觉很自在,每天早晨和春儿挤在一张榻上睡到自然醒,吃下舅父舅母准备的朝食,然后便拿着弓箭到山里,与山猫和红狐一起抓野兔田鼠,摘野果,采菌子,割蜂蜜。


    等到半下午的时候她满载而归,总会得到表妹表弟们的欢呼声。


    傍晚,舅母料理了她从山中带回的野物,一家人围在一起心满意足地用暮食,间或笑谈几句,其乐融融。


    张静娴真的很想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


    但是事与愿违,她与谢蕴彻底说开的第四日上午,武阳县城迎来了惊变。


    约莫上百人的车队临至城门处,完全没有隐瞒地打着长陵谢氏的旗号,声势浩大,气贯长虹。


    武阳县令诚惶诚恐地出来迎接,得知长陵侯谢使君就在武阳县中,吓得当即向公乘越行了一个大礼。


    公乘越身为谢蕴身边的谋士,头上亦有别驾的官职,品级自是比区区一个县的县令高。


    武阳县令没有任何迟疑就将县衙等地让了出来,供这上百人使用。


    而稍作休整后,公乘越便与数十人骑马出城,在羽的带领下,来到少为人知的西山村。


    “果然和阳山山脉有关。”抬头望见郁郁葱葱的山林,他不禁感慨了一句。


    “公乘先生,使君如今便住在那处。”义羽骑马到公乘越的身边,用手遥遥一指地势略高些的位置。


    公乘越眯着眼睛仔细看去,看到了屋檐一角,寒酸地好比他们家马夫居住的地方。


    “使君受难一次,倒是变得不讲究起来。”他笑着道出了心头的诧异,不敢相信好友挑剔的毛病就这么没了。


    公乘越犹记得,某一日府中厨子呈上的膳食中落了一粒灰尘而已,谢使君愣是一口没吃,又命今后膳食必加盖烹煮。


    “那里原本是张娘子的家。”


    义羽的一句话再次勾起了公乘越的好奇心,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旁人,步行向这个偏僻的小村子走去。


    如果幸运的话,说不定他就能见到那个救了使君的农女。


    与此同时,獬察觉大批车马的到来,恭声告知自家阿郎。


    “必是公乘越,算算时间他也应该到了。”谢蕴冷冷说道,起身从房中走出。三日来,他的腿伤又好转了一些。


    他虽决定冷一冷那个不知分寸的农女,但她采摘的王不留行他每日都在服用。


    与獬带来的伤药配合使用,效果显著。


    如今,谢蕴行走起来不必他人搀扶,除了速度慢一些,看不出有任何异常-


    这日,张静娴依旧去了山中。


    眼看太阳有了要落山的迹象,她整理了自己半日的收获,沿着山路回村中。


    山路弯曲,两边的草丛生的茂盛,张静娴便很小心,低着头时刻注意有无野物藏在草丛里面。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她的裙角和鞋子不可避免地沾上了灰尘与草屑,脸颊也泛起微微的红色。


    到了临近村中的山坳,她停下来,拿出身上带的水囊,坐在一块光洁的石头上,歇息,喝水。


    这会儿是盛夏时分,山中虽阴凉一些,但她走了很久的山路,额头和鼻尖依旧冒出了汗珠。


    张静娴解了口渴,又到流经山坳的小溪,双手捧在一起掬起清凉的溪水,低头洗脸。


    手持一把羽扇的公乘越便是在此时出现的,他着一袭宽袖的文士长袍,主动上前来,喊了张静娴一声。


    “娘子,敢问从哪条路可以往那处去?”


    文质彬彬的声音入耳,带着几分熟悉,张静娴整个人愣了一下,未等脸上的水珠落尽便直起身,回头去看。


    总是笑容可掬的一张脸映入她的眼中,标志性的羽扇,以及略微上挑的薄唇,让张静娴认出了他。


    公乘越,他来了。


    “娘子,你莫怕,我并无恶意。只是友人住在山上,我第一次前来,一时不知如何上去,所以冒昧向你问一问路。”公乘越礼貌地拱手,朝她作揖。


    他的目光在她湿漉漉的脸上划过,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了一方手帕递过去,“娘子可先擦一擦脸,之后再回答我的问题。”


    张静娴尚在愣怔中,没有去接,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如此突然的时刻和公乘越遇见。


    “娘子,你听得到我讲话吗?”公乘越颇有耐心,见她迟迟不应又问了一句。


    语气依旧很友好,只是手帕收了回去。


    “这位郎君,”张静娴清了清嗓子,装着镇定与陌生,明知故问,“你的友人住在何处?”


    她的手指悄悄放在短弓上,带着几分防备。


    公乘越像是没有发现,抬起羽扇,指着张静娴的篱笆小院,气定神闲地回答,“那里,此前住着一位张娘子。”


    “不过我的友人并不是那位张娘子,而是张娘子好心救下的一名男子。娘子你,可认识张娘子?”


    他笑吟吟地发问,面皮白的像是在发光。


    张静娴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迟早要和公乘越见面,不可能在他面前隐瞒身份。


    于是,她硬着头皮小声说,自己就是那位张娘子。


    “原来郎君你是贵人的友人,不必绕路,从这里沿着溪水而上,不出一刻钟便到了地方。”


    闻言,公乘越兴致勃勃地弯了弯唇角,他也没想到自己第一个遇到的女子就是救了好友的恩人。


    看起来很普通啊,不过眉目之间有未经世俗的灵气,模样也还算清雅。


    “张娘子请受我一拜。”


    公乘越朝她躬身弯腰,姿态优雅,宛若一只洁白的羽鹤。


    熟悉的举动和熟悉的人,再次将张静娴拉回到前一世的记忆中,她唯恐从公乘越的口中再听到所谓“小夫人”与“张夫人”之类的话,抿了抿唇,急忙去扶他的手臂。


    “郎君快快请起,贵人已经谢过了我,你不必如此。”


    从高处看去,她俯身去扶公乘越的模样宛若男女对拜,脸上浅浅的笑容也是发自内心。


    谢蕴轻不可闻地笑了一声,笑过之后,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阴冷。


    多少次了,一些女子在他这里碰了墙壁后,转头会向公乘越示好。


    公乘家虽然远远不及谢家势大,但其绵延了数百年,亦不堕身份。公乘越举止文雅,相貌不俗,也是那些女子们看中的佳婿首选。


    以往,谢蕴撞见过几次女子朝公乘越示好的画面,根本不放在心上。可是现在,他的体内有一股邪火在横冲乱撞,极、不、舒、服。


    “阿郎,那是公乘先生,还有……张娘子。”獬见到公乘越松了一口气,转而发现了女子的身影,一口气又提了上来。


    然而,身旁使君的神色变化,獬未曾注意到。


    事实上,獬以为使君已经对张娘子失去了兴趣。


    那日使君冷漠地驱赶张娘子离开,之后又不再过问关于她的一丝一毫,他只是疑惑了一小会儿。


    没什么奇怪的,如张娘子这般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使君大概真是一时兴起。


    兴趣淡了,张娘子对使君而言便不再特别。


    “阿郎,我去唤公乘先生。”


    “唤他做什么,回去。”


    谢蕴定定地看了半晌,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一颗石头顺着小溪骨碌碌地滚落,刚好砸到张静娴的草鞋,她心有所感,抬头望去,小溪的上游空无一人。


    “郎君快去寻贵人吧,我也要归家了。”张静娴动了动嘴唇,其实很想问公乘越关于西山村征兵一事,然而她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也不妥当。


    具体的回答必须从谢蕴的口中说出来。


    “好啊,张娘子慢走。”公乘越客客气气地目送她背起木框离开,心中不停思索义羽的话。


    这个农女身上有什么独特的地方吗?让好友费心,让獬传话给他。


    很可惜,他并未发现。


    公乘越叹了一口气,漠不关心地收回目光,拿着羽扇按照张静娴指的路去往篱笆小院。


    他先围着小院绕了一圈,然后不慌不忙地叩了叩院门。


    “吱呀。”


    一声响后,院门被打开,门后露出了谢蕴冷冰冰的脸。


    公乘越摇着羽扇,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他,笑着调侃,“我怎么听说使君的腿残了,这是又痊愈了?”


    他走进门去,绝口不提自己方才遇到了谢蕴的“恩人”,手持羽扇凑过去,敲谢蕴的腿,似是要验证腿伤是真是假。


    结果,羽扇尚未碰到谢蕴,仪态万千的公乘先生便被一个狠掼摔至地上,疼的他面目扭曲。


    谢蕴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走过去,一只鞋子刚好踩在那把公乘越十分宝贵的羽扇上。


    一道鞋印清晰地呈现出来,公乘越敢怒不敢言。


    他还没有和谢蕴这厮绝交,全因为他脾气好。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只有他一个人明白。(2更……


    张静娴回到舅父家中,心里还在想怎么去找谢蕴问表兄和村人的消息。


    她刚将身上的东西放下,春儿和夏儿两个兴冲冲地从门外跑进来,嘴里激动地说着,“来人了,来人了。”


    “大姐姐,村中来了好多人,还有好多好多的马!”


    春儿小脸通红,她第一次见到超过十个以上的生人,还都是身形健壮的男子。阿父和乡老他们迎上前询问,她和夏儿透过捂起来的指缝偷看,瞧得可开心了。


    张静娴猜到这些人和马是谁带过来的,叮嘱春儿和夏儿老实在家里待着,她向门外走去。


    到了村口,她一眼看到了在安置马匹的义羽,上前同他打了个招呼。


    “张娘子。”


    义羽与她对视,脸上的表情有些疏离。


    张静娴不觉意外,他们这些部曲对自己的态度全取决于他们的郎主,谢蕴不喜她,他们的态度也就冷淡。


    “劳烦义羽你禀报贵人,我想与他一见。”她没有绕弯子,话说的很明白。


    比起公乘越,义羽为人简单,不会耍心计,她相信他一定能把她的话原原本本地传达给谢蕴。


    闻言,义羽神色微顿,使君就在张娘子的家中,她想见使君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我在贵人面前说错了话,贵人将我赶出来了。”张静娴看出了他的疑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过后怕义羽生出退心,又道,“我有一份礼物要送给贵人。”-


    虽然獬的警告还在耳边,但义羽仍略带忐忑地将张静娴的话如数传达给了谢蕴。


    “使君,张娘子道这份礼物她无法取来,只能使君亲自或者派人去取。”


    焕然一新的房中,义羽垂首而立,谢蕴屈起长腿坐着,没有理会一旁公乘越隐晦又戏谑的眼神,淡淡回了几个字。


    “告诉她,明日。”


    义羽领命,默默退下。


    然而人退至门口,谢蕴忽然冷脸又叫住了他,“让獬去。”


    “是。”


    义羽的身影消失不见。


    “七郎若是喜欢那女子,带在身边纳作姬妾便是,全了她与你的恩情,传到建康城,亦是一桩美谈。”公乘越一边提着建议,一边漫不经心地将沾了灰尘的羽毛一根根折断。


    自始自终,他都没问张静娴的意见。


    谢家七郎,丞相谢黎之侄,年少英勇的长陵侯,前锋都督,州府刺史,一个出身低微的农女能成为他的姬妾定然欣喜若狂,还用问吗?


    “谁说我喜欢她,是她心悦我。”谢蕴冷嗤,他从未觉过今日的公乘越如此招人嫌弃,方才就该多踩一脚。


    “心悦?”公乘越若有所思,那农女一口一个贵人,言语之间不见爱慕,倒是恭敬居多。


    “她为我施针,为我烤肉,为我寻药,为我做辇车,为我挪走山石铺设木板,我病的昏沉之时为我作歌,桩桩件件,足以证明。”


    现在他不过冷了她几日,她便立刻托羽传话,伏低做小地说要送他一份礼物。


    谢蕴轻描淡写地历数了那个农女为他做过的事情,并非刻意证明什么,但爱与不爱他能感受到。


    “公乘越,我的亲生父母都未曾那般体贴。”


    她只是一个人,一个没有钱财也没有权势的女子,她可以依靠的人只有她自己。


    忙到满头大汗,累到绵软无力,木讷又有些呆傻的她凭借一个人的努力为他做成了那些事情。


    谢蕴怎么会没有感觉?她做噩梦的时候,满脸泪痕地倒在自己的颈窝,谢蕴只觉得异常满足。


    “你不会明白的,公乘越。”


    他想要不是更多,最多,而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全部。二十多年来,唯有这个初时不被他看在眼中的农女做到了。


    所以,她心悦他,无可辩驳。


    公乘越哑然无声,他记起了关于好友的一件旧事,那是好友绝对不能提也不愿提的一道伤疤,也是改变了他本性的根源。


    否则,前半生顺风顺水的谢使君该是光风霁月的,真正的玉树君子。


    “长公子私自调军藏兵一事,使君打算如何应对?”公乘越放下羽扇,谈起了正事。


    “不急,全部真相大白的那日,我会亲手料理了他。”


    谢蕴表情阴鸷,将他害到这个地步,哪怕那人是他的嫡亲兄长,他也不会放过他-


    又是一天的早晨,张静娴睁开眼睛,身边仍是表妹春儿粉扑扑的脸颊。


    她搂着自己的手臂,睡的人事不省。


    “春儿,松一松手。”张静娴低声唤她,春儿喉咙里咕哝了一句听不懂的话,松手翻了个身。


    趁此机会,张静娴从狭窄的床榻上起身,向门外走去。路过那面金灿灿的铜镜时,她脚步一停,看着镜子当中的自己。


    头发有些凌乱,因为夜里做了噩梦脸上有淡淡的泪痕,看起来很是萎靡,无精打采的。


    张静娴觉得这样不行,吸了吸气,找到了春儿珍爱的珠粉,比指甲盖略大一点的那么一盒,春儿央着舅母许久才从货郎那里买来的。


    又有一盒胭脂,是舅父从外头带回来的。


    对着铜镜,张静娴默默搽了些珠粉把泪痕遮住,又挖出一点点胭脂分别涂在嘴唇和眼下的位置。


    似乎只是随便一弄,镜子里的少女就多了几分明媚。


    看上去让人心生愉悦的模样。


    张静娴点头,镜子里的人也跟着点头,她便笑了笑,神色认真地走出房屋。


    “阿娴,舅父陪你同去。”


    门外,张静娴的舅父果然如她所想般在等着她,而舅父的身边,舅母的眼中充满了期待。


    昨日将近黄昏时,贵人身边的那个唤作獬的壮汉再次前来,言贵人允张娘子今日一早与贵人见面。


    张双虎和刘屏娘几乎一夜未眠。


    “我一个人即可,舅父若去了,村人们又要问东问西。”张静娴摇头拒绝,走出院门时发现郑家的门开着,她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


    从舅父家中走到山坳,身后,一个个身影,一双双眼睛,她虽未看但都记在心中。


    这一次,终于能给大家一个确切的消息了吧。


    张静娴静静想着,于晨曦中叩响了自己家的院门,开门的人是獬。


    他这次打量张静娴的眼神颇为复杂,叫她恍惚以为还在上辈子的时候。


    獬不止一次明着暗着劝说她,牢记自己的本分,不要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张静娴每每装作听不懂时,他的目光便和现在差不多。


    “使君在房中等着张娘子。”


    闻言,张静娴下意识地往最中间的房屋走去。


    “咳,张娘子走错了,是那边。”獬轻咳了一声,指了指右手边的屋子,当中的那间使君大度地让给了公乘先生居住……睡在地上。


    “……你们说过不动我的床榻。”张静娴愣了愣,抬头看着獬。


    獬沉默不语,他们如何能阻止使君的举动。


    张静娴质问过后,也沉默下来,他把她的家都占了,睡在她的床榻上又怎么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反正被褥肯定换了新的。


    她再次敲门,过了许久屋内才传来一道声音。


    “自己进来。”


    张静娴推开门,径直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冰冷阴郁的感觉让她呼吸一滞。


    先提出送他一份礼物的决定是正确的,他现在的心情似乎很差。


    “贵人,昨日我遇到了公乘先生,他应该便是您口中的那位谋士。”少女面带微笑,柔柔地开口,红润的唇瓣娇艳欲滴。


    谢蕴断定她涂了胭脂,指骨捏的很紧,冷淡地嗯了一声。


    “那我的表兄和村人是否已有了消息?”张静娴忍耐着激动轻声问他。


    谢蕴又嗯一声,喉结滚动。


    “贵人现在告诉我吧。”见此,张静娴忍耐不下去了,气息微急。


    “阿娴走近一些。”


    谢蕴的眼睛盯着她唇上和脸颊的胭脂,松开了指骨。


    太艳了,他不喜欢,擦去更合适。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阿娴,你赢了。”……


    谢蕴好似分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他发现了这个农女故意显露的心机,止不住喉咙间的灼烫。


    另外一个他却因为一瞬上涌的烦躁用力地捏住了指骨,若是从前他不会有这种感觉,可现在她住在村中,装扮的明艳妩媚,一路走来不知有多少人多少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


    他不是第一个。


    谢蕴眼底就像是结了冰,脸上的表情很淡,让张静娴走近一些。


    他坐在书案前面,长腿将坐具衬托地十分矮小,张静娴看了看,选择与他隔一条书案站着。


    只是微微垂头,上面摆放的几本书映入她的眼帘,书案的一侧有笔架,砚台,笔洗,差不多的颜色,应该是完整的一套。


    不过,笔架歪歪扭扭,像是快倒了。


    张静娴没有多想,伸手将笔架摆正,她喜欢将东西都放的整整齐齐,这样取用的时候才不会迷糊。


    身前覆下一道浓重的阴影,她的手指一颤,抬头时,一只宽大的手掌握着她的腰,骤然将她提到书案上。


    现在是她坐着,谢蕴站着。


    张静娴幅度很大地仰头才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他皱眉盯着她,握在腰间的手没有松开。


    她想躲,想挣扎,那只手掌的力道便又大了一些。


    张静娴心中有些慌乱,上次他含自己耳垂的事她装作无关紧要,将自己和他都含糊了过去,现在他又要做什么。


    她预料不及。


    “阿娴从村中走来,除了獬,有没有遇到别的人?”谢蕴垂下头,轻声问她,眉骨宛若高昂的山峰。


    “遇到了很多人,我不知道贵人说的是谁。”张静娴神色顿了顿,思索他问这个问题的原因,莫非有什么人他不想自己遇见。


    脑海中过了一遍,她有些沮丧,根本猜不出来他忌讳的那人是谁。


    很多人。


    谢蕴的耳中只听到了这三个字,眼底浮现一抹阴霾,他的指腹盖在她的唇瓣上,将艳红的胭脂抹去。


    脸颊亦是,粗粝的触感将张静娴弄得生疼,她抿着唇没说话。


    越到关键的时刻,她越是需要镇定,不能和他起冲突,也不能惹怒他。


    一遍,两遍,第三遍擦拭过后,女子脸上和唇上的胭脂全部没了,谢蕴的眼珠盯着瞧了半晌,喉咙里逸出一声满意的叹息。


    她很乖巧,没有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也没有恼怒地挣扎。


    “阿娴的表兄和村人去处我已经着人查清,他们在我兄长手下做事。算是另外一种形式上的部曲,不是倒霉透了顶,人都还活着。”


    只是偷偷地,见不得人罢了。


    谢蕴嘲弄地扯了下唇,或许更可笑一些,袭杀他的那些人中就有这个农女心心念念的表兄。


    “和义羽一般吗?”终于听到了自己求了两辈子的答案,张静娴心中一点都不平静,紧张地追问。


    她总觉得这背后还有隐情,前世他明明告诉自己,军中机密,不得随意打听!


    “和羽不一样,阿娴日后自会知晓。”谢蕴拿了一方素巾擦拭手上沾着的胭脂,神色冷淡,明显不欲与她多说。


    但即便如此,张静娴平息过激动的心情后,脸上仍露出一点笑容。


    不管和义羽是否一样,表兄和村人起码都没有性命之忧。前世她跟在他身边,也算见了些世面,知道除非紧急关头,大家族的人根本不会让自己手底下养的人去上战场。


    王朝出力,庶民打头阵即可,他们养的人耗费了金钱与精力,怎可为天下卖命。


    至于表兄和村人为何从军中突兀地到了谢蕴兄长的手下,张静娴不敢提也根本不会提,人活着就好了。


    而且,她颇为自私地想,在谢蕴兄长那里的话,等到不久以后的大战结束,谢蕴只要和他的兄长开口,想必表兄和村人们可以更顺利地还家。


    张静娴悄悄看向房门,等不及要把这个好消息赶紧告诉舅父舅母和着急等待的村人们,而且……她的身体往后坐了坐,拉开同他的距离。


    “如我们之前约定,请贵人保表兄与村人平安,我对贵人的恩情便一笔勾销。”


    “礼物。”


    谢蕴语气平淡地提醒她,装作没有看到她往后挪去的小动作。


    这是他忍耐她勾引自己的原因。


    “哦,哦。”张静娴呼吸放缓,告诉他一个地址,“我之前和贵人说过的,武阳县城有一位姓公输的匠人,他自称是公输班的后代,做出的木工极其精致。”


    她和舅父进城寻孟大夫那天,她趁舅父买肉饼的空隙去了写有公输二字的铺子,为谢蕴定下了一辆更合适的辇车。


    反正无论如何,都比她的手艺好。


    谢蕴擦拭指腹胭脂的动作一停,将素巾扔开,暗哑的嗓音含着耐心与克制,“为何想送我这么一个礼物?”


    “孟大夫说贵人伤到了筋骨,必须小心将养。虽然贵人心急,但为了避免伤势复发,还是不要逞强了吧。多坐一段时间的辇车,不会有坏处。”


    张静娴视线下垂,望着被自己摆正的笔架,认认真真地回答他。


    这将是最后一次了,他们说话,见面,以及两个不同人生的交集。


    之后,便如他所说,一切到此为止。


    话罢,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欲转身从书案的另一侧下来,谢蕴气息粗重,在她转身的前一刻,抓住她的后颈,俊美深刻的脸直直压了下来。


    在张静娴慌忙瞪大的眼睛中,他的薄唇毫不客气地落在她的鼻尖上。


    对着那颗淡色的小痣,先是碾磨,而后舔舐,最后是疯狂地噬咬。


    灼热的痛感袭来时,张静娴冷汗冒了一身,她用了所有的力气去推他。


    然而,谢蕴另外一只手将她两只手腕全部抓住,强硬地并在一起。


    等到他如愿地看到那颗小痣变了颜色,才将她松开,愉悦地望着她说道,“阿娴,跟我离开吧,我会让獬他们都奉你为主,你所担忧的欺骗也不会再有,”


    张静娴不明白事情怎么就进展到了这一步,趁他身体放松,强装镇定地从书案上下来,退至门口。


    “贵人现在说的话,我听不懂。我只记得贵人先前同我承诺,一切到此为止。”


    话罢,她的指尖死死地掐着手心,看谢蕴的目光如同看山中的鬼魅。


    失去了所有伪装后,警惕,防备,以及那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全部清晰地在张静娴的脸上表现出来。


    方才,她差点以为,她会被他吃掉。


    谢蕴不说话,就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像是分辨她话中的真假,又像是透过她的血肉看穿她的一颗心。


    许久之后,他淡淡道,“有些手段用过了一次,我不会再容忍第二次。”


    无论是她因为自己欺骗了她而生气,还是欲擒故纵的招数,到了现在,都已经够了。


    公乘越昨日找来,他最多在西山村再停留几日而已。


    “后日,我会离开。”


    谢蕴想了想,给出了一个确切的日期,这两天的时间是他留给她和她的舅父以及那些不会说人话的野畜辞别用的。


    “那我再说一次,祝贵人一路顺风。”张静娴点点头,不愿意去揣摩他的内心所想,手摸到房门,用力拉开。


    明亮的光线洒进来,她感受到几分温暖,冰凉的手脚慢慢有了知觉。


    最后,她屏紧呼吸,认认真真地看了谢蕴一眼,转身离去。


    谢蕴静静地停留在原地,阴影在他的脸上沉淀,他望着那个农女的背影,忽然喟叹一声,“阿娴,你赢了。”


    “看在那份礼物的份儿上,我承认,我的确有那么一分喜欢你。”


    要生性高傲的谢蕴向一个人低头,是难如登天的一件事。


    但,这一天,他心甘情愿地低了头。


    尽管,他的语气仍旧充满了傲慢。


    听到他说了什么,张静娴的背影一滞,不敢置信地回头,日光在她的脸上镀上了一层光泽。


    细小的绒毛也显得很美丽。


    谢蕴啧了一声,从光线暗淡的房中朝她走去,表情是自在散漫的,也是胜券在握的。


    他相信,接下来她便会松口,同意和他一起离开西山村。


    “吱呀!”中间的房门被打开,打破了两人之间诡异又沉默的气氛。


    公乘越伸了个懒腰,手中拿着一把崭新的羽扇,从房中走出来,看到张静娴,笑盈盈地称呼了一句。


    “张娘子。”


    张静娴还未有反应,谢蕴一个冰冷的眼神刺了过去。


    “对,对,不该称呼张娘子了”


    公乘越感受到好友阴测测的注目,及时改了口,笑着向莫名垂下了眼睫的女子说道。


    “小夫人。”


    ……


    这一刻,张静娴嗅到了从自己身体里面传来的陈腐气息,那是死尸散发出的味道。


    她垂着头,默默无声地离开。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他在变好。(2更)……


    “方才是我错了,不该唤小夫人,理应唤您张夫人。”


    “使君明日就要启程离开,张夫人的行装可收拾好了?”


    “离去之时,张夫人多看一看此处,日后再回来怕是不易。”


    “原来是张夫人,您怎么到前院来了,这里是使君议事的地方,后宅女眷最好退避,以免受到外人冲撞。”


    “这位是使君的张夫人,亦是使君的救命恩人,尔等不可对她不敬。”


    “张夫人敏而好学,通晓礼数,可惜出身差了一点,不过我倒有一个法子,认作世族义女如何?公乘家可以帮这个忙。”


    “张夫人须体谅使君,大战在即,各大世家之间不能产生分歧,联姻是一条不得不走的路。即便战事胜了,使君也无法推脱婚事,其中缘由日后您会明白的。”


    “张夫人……”


    温文尔雅的青年手持一把洁白的羽扇,一遍遍地唤她为张夫人,不厌其烦,脸上也总是带着得体的笑容。


    终于在张静娴选择离开谢蕴身边的前一天,她找到公乘越,郑重其事地和他说,“公乘先生,不要再唤我张夫人了。我有自己的名字,你可以唤我阿娴。”


    “阿娴。”公乘越意识到了什么,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羽扇送给了她。


    张夫人变成了阿娴,可张静娴并不开心,那把羽扇后来她也没有带走。


    要走,就走的干干净净。她不是一个喜欢拖泥带水的人。


    但再次从公乘越的口中听到一声“小夫人”,张静娴才知道那些记忆从未褪色,她走的干净,心里却并不干净。


    这时的她完全连辩驳和解释的力气都没有,她甚至不愿看到谢蕴和公乘越,厌倦地迈着步子离开。


    身后,谢蕴似乎温和地向她说了句什么,张静娴压根没有听,一路游魂般地走回村中。


    舅父在路口早早地等着她,沉默地摸了摸她的头。


    “舅父,贵人告诉我了,表兄和村人他们私下被调去了贵人兄长那里,算作贵人兄长培养的私兵。他们不会被派去战场,活着归家的机会很大。”


    谢家的私兵待遇还是不错的,为了让舅父放心,张静娴又一次举了义羽作例子。


    听外甥女这般说,张双虎眉目舒展开来,管什么府兵还是私兵,人只要安然无恙便足以。


    而且,人在贵人的兄长那里,贵人又与他们西山村算有一番渊源,怎么想都是一桩幸事。


    “好!贵人说的话舅父相信!”张双虎笑的开怀,昨日和乡老一起迎见到西山村来的车马,他们也算弄清了贵人的真实身份。


    四年前在淮水与氐人之间的战事他有所耳闻,当时的前锋都督谢使君原来就是贵人,真真是一位当世英才。


    他大大称赞了谢蕴一番,张静娴闻言,脸上没什么表情。


    “舅父,我昨夜做了噩梦,此时累得慌。这件事你来告诉大家吧,我好想回去睡一觉。”


    她涂抹的胭脂被尽数擦去,除了鼻尖红的过分,小脸苍白,看上去一副恹恹的样子。


    张双虎心疼外甥女,一口应下,陪她到家中,叮嘱了春儿和夏儿不准扰她,才和妻子刘屏娘一起出了门。


    张静娴躺在春儿的床上,轻轻碰了碰鼻尖,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睡吧,睡醒之后,她不会再记得那一句喜欢-


    谢蕴坐进了马车里面,多日以来,他第一次离开西山村,往武阳县城而去。


    才得知消息的村人们来不及朝他道一句感谢,亲眼看着巍峨宽敞的马车绝尘而去,心中五味杂陈。


    “贵人这就走了啊?”


    “也是该走了啊。”


    “像是梦一场。”


    “谁说不是呢?”


    ……


    张静娴缩在床榻上,安安静静地呼吸时,谢蕴亲自来到了她说的那个地方,一家写有公输二字的铺子。


    铺子的主人是一个身体精瘦的中年汉子,手指粗糙,布满了木屑。


    听闻谢蕴是为了可以用手移动的辇车而来,汉子沉默过后,先是打量了一遍他的身高和腿长,然后找出一片麻布给他。


    “给我麻布的人是一位女娘,你若能道出她的模样,我便把辇车给你。”


    汉子知道自己多此一举,能找到他这里来要定做的辇车,又有和那个女娘口中分毫不差的身高腿长,面前的男子是辇车的主人无疑。


    虽然现在看上去,他的双腿完好无缺。


    “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目灵动,杏眼,鼻梁秀气挺直,鼻尖处长着一颗小痣。手指有因练箭留下的薄茧,手腕处系着一根彩绳,绳子坠一颗绿石。”


    谢蕴不慌不忙地娓娓道来,也是到了此时,他发现自己根本不用想,脑海中就勾勒出一个她。


    “头发乌黑,用一条青色的发带束起来,垂在身后,走动间……发带会飘起。”


    那根发带缠绕过他的指骨,他犹记得那种汹涌而来的灼热。


    谢蕴突然笑了一下,眼底弥漫出的柔情冲淡了他给人的窒息感,中年汉子见此,暗暗放松,现在他才是个正常的人。


    一开始,总叫人心里发毛。


    “这便是张娘子定做的辇车,我按照她说的,轮轴做的密些,保证一个小石子都很难卡进去。”中年汉子走向铺子里的一个位置,把垂下的麻布掀开,一辆崭新而大气的辇车露出了真容。


    谢蕴眼珠盯着一动不动,心脏骤然剧烈地跳动。


    他,很喜欢这份礼物。


    “獬,给他一块金。”


    “什么?金子?这我不能要,张娘子已经给过我钱帛了。”


    “你不必急着推脱,这块金非是付资,而是我家使君赏赐给你。你做的这辆辇车,使君很满意。”


    闻言,中年汉子束手束脚地收下了金子,末了他实在忍不住问了谢蕴一句话,“君既富贵至此,奈何张娘子竟简朴到那种地步。”


    张静娴找来铺子时,身上是麻布衣裙,脚上是价值低廉的草鞋,草鞋上还全是泥土。


    “同我离开武阳县后,她便是想简朴也不会再有机会。”谢蕴并未因为中年汉子的询问而动气,相反,他表情和煦,变得越来越不像被人害怕着的谢使君。


    这一次,獬留意到了这种变化,默默记在了心中。


    张娘子果然有独到之处,不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农家女子,能让使君产生明显变化且褪去阴郁的人,她绝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只是,獬有些担忧,使君的变化看似向好,结果却还不清晰。一切如使君的愿,自是皆大欢喜,可若是中途出现了变故,物极必反,使君会不会回到比之前还要阴沉沉的状态。


    当着中年汉子和部曲们的面,谢蕴从容淡定地坐在新的辇车上,用手推动底下的木轮。


    辇车的机关融合巧妙,纵是行驶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亦是不费力气。


    “城中卖女子服饰的铺子在何处?”低头略微思索后,他掀开薄唇问中年汉子。


    “都在这条街上,君沿着往前走,半刻钟便能寻到。”中年汉子热情地回答。


    谢蕴轻轻颔首,同他辞过-


    大睡一觉醒来,张静娴听闻住在自己家中的贵人已经离去,她收拾了东西,如释重负地返回扎着篱笆的小院。


    春儿和夏儿两姐妹兴高采烈地跟在她的身后,好不容易阿母原谅了大姐姐,她们怎能不去大姐姐的家中看一看?


    四年了,她们一次都没去过呢。


    两大一小三个人沿着小溪往高处走,脚步轻快。


    忽然,夏儿指着一棵树大声叫了起来,“大姐姐,阿姐,快看,快看啊,那里有只小猴子!”


    张静娴顺着夏儿的目光看去,忍不住浅浅一笑,是那只砸了谢蕴又被他用树枝吓跑的小猴子。


    她有些天没看到它了,原来它也在等谢蕴离开这里啊。


    “咦?前面怎么还有人?”春儿也发出一声惊呼。


    只是这次,张静娴看去,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公乘越,他怎么没有一起离开?


    “张娘子,我想和你谈一谈使君,不知你方不方便?”


    公乘越摇着羽扇,慢悠悠地开口。


    第40章 第四十章 “永远不会喜欢。”……


    事实上,谢蕴乘马车去武阳县城只带走了一部分的人,村人们以讹传讹,才让张静娴错信所有的人已经从她家中离开。


    突然看到公乘越,她勉强定住心神,说自己要先带着春儿和夏儿返家。这会儿的天色虽然不算太晚,太阳还有一半未落下去,但张静娴本能地对面前的青年生出了防备。


    公乘越此人,在她的记忆中,有时比谢蕴亦多出几分凉薄无情。


    他是一个谋士,外人看来他只是动动嘴皮子,可张静娴见识过寥寥几句话背后的血腥残酷。


    公乘越曾以老弱病残而饵诱惑敌兵深入,于谢蕴帐前,他亲口提议去除那些人的兵器,只许他们空手逃跑,不许他们向敌兵有一丝一毫的反抗。


    那次过后,张静娴见到公乘越,总是控制不住地竖起全身的汗毛。


    尤其他待人彬彬有礼的时候。


    “无妨,我在第一次见张娘子的地方等着你,沉晖将尽之前,公乘能等到张娘子的吧?”公乘越含笑扫了一眼旁边的两个小姑娘,优雅又随和的模样很得好感。


    春儿的脸颊都泛起了红晕,这个高高瘦瘦的郎君好像是郑馨儿和她说过的君子啊,什么兰草,什么青竹。


    夏儿年纪小,感触不深,眼睛只盯着公乘越手中的羽扇看,心道家中养的鸡鸭鹅身上也长着这样的羽毛。


    只是没有这么白,有灰的,还有黑的。


    “公乘先生放心,我不会失约。”张静娴听的懂他话中暗含的强硬,低声留下一句话,让春儿和夏儿跟紧自己。


    公乘越望着她紧张护着两个表妹的举动,略带怀疑地用羽扇敲了敲自己的鼻梁,不该啊,他有那么可怕吗?


    张娘子怕使君尚说得过去,七郎对着人除了冷笑就是摆出一张阴沉沉的脸,怕自己,不对吧。


    “但,张娘子的情绪如此好猜,使君为何觉得这是爱慕。”公乘越自言自语,这也是他主动找张静娴谈一谈的原因,他见到的农女与谢蕴口中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公乘越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对他追随的谢使君而言,动了真心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他必须弄清楚这个农女对使君,究竟有没有爱慕。


    她对使君的悉心照顾,若只是因为有求于使君,而不是男女之情,那就变得有些棘手了。


    他了解谢蕴,一个高傲而挑剔的人,有朝一日遇到了合自己心意的存在,无论如何都要得到。


    或争或抢,用尽手段。


    但公乘越不担心谢蕴争抢,他只担心这个农女会不会成为他的软肋。成大事者,身上不该有软肋。


    ……


    “大姐姐,那个公乘先生长的可真好看啊,笑起来也温柔。”春儿走远了,立刻开口称赞公乘越。


    张静娴心里装着事情,随便点了下头,世家大族的人养尊处优,不必风吹日打,就没有不好看的。


    “大姐姐,那你觉得公乘先生和贵人相比,谁更像有匪君子?”春儿好奇又大胆地问道,附近只有她们三姐妹,她不怕被人听到。


    “都不是君子。”张静娴神色凝滞,努力从脑海中刮寻词语来形容,“一个是外表皎洁内里污浊的冬雪,一个是花纹神秘美丽实则伺机杀死猎物的毒蛇。”


    为了活命,为了平静,为了安稳,这两类人都必须远离。


    幸好,他们很快会离开西山村。


    春儿似懂非懂,大姐姐好像很了解他们,是她的错觉吗?


    “莫要想了,快到了用暮食的时候,你和夏儿在家不要乱跑,我去去就回来。”张静娴将两个表妹送至舅父家的院门口,脚步未有停顿,往和公乘越约定的地方去。


    公乘越要和她谈一谈谢蕴,不管他问什么,她都不准备骗他。


    趁自己的头上如今还顶着谢使君救命恩人的名头,将一切明明白白地说清楚,他大概不会对她做什么。


    相反若是欺骗他,被公乘越看出来,后果如何恐难以预料。


    “天色晚了,阿娴这是要往何处去?”张静娴便走便蹙眉思索,中途遇到了乡老的儿子刘屠,被他叫住询问。


    “屠叔,我去溪边走一走,顺便捉条鱼。”她淡定自若地答了一声-


    武阳县城。


    谢蕴生平第一次为女子买衣饰,连进了两家铺子,都极不满意地退了出来。


    以他的眼光,武阳县城铺子里的那些衣物布料差,染色杂,模样丑,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可是武阳县城只这两家卖女子衣饰的铺子,他别无选择。


    最后,谢蕴从铺子里买了一件绿衣,一件青裳。又难得有一匹避尘的素纱被他看中,他命店家将素纱裁剪后外罩在衣裳之上。


    仅仅这般,斑驳不均的染色就变成了朦朦胧胧的美,看上去极富韵味。


    “君生有一双利眼!”看到成果后,店家忍不住高声拜服。


    闻言,谢蕴很轻地勾了下唇角,想象那个农女穿上衣服后欣喜不已的模样,眸色又深一些。


    “回吧。”他淡声对獬说道,此时折返,日暮之时可回到西山村。


    獬立刻应声,他看出使君愉悦的心情,默默加快了马鞭。


    马车的速度比牛车快上数倍。


    黄昏时分,马车到达了西山村的村口,谢蕴收起一片平平无奇的麻布,开口命马车停下。


    “阿郎,往里去道路虽狭,但马车并非不能通过。”獬解释道。


    谢蕴不理,推动着新辇车从马车上下来,脸上无甚情绪,而当他的身体略微向后靠了靠,獬恍然明白,令马车停下的缘故和西山村的道路没有关系。


    再看那辆辇车,獬鬼使神差地想,使君莫非是故意的?


    他的眼神有些古怪。


    “咦?贵人没有离开?”


    村口处的马车很快吸引了村人的注意力,他们看到坐在辇车上的谢蕴,表情惊讶而畏惧,贵人为何重新折返,难道出了事情?


    “贵人往村中来了,快去和乡老说。”


    “好,好!”


    “慢着,贵人看见我们…不走了。”


    村人们忐忑不安地让开道路,那辆奇怪的辇车却没有再动,谢蕴静静地看向他们每个人,看的他们手脚发颤。


    “武阳县城中有一人,名公输,擅长木工。这辆辇车是阿娴请公输为我定做,如何?”


    他诡异地停下,询问村人对这辆辇车的看法。


    “……好极!”


    “贵人喜欢,可见那公输匠人的手艺着实精妙!”


    “是啊,这手艺我这辈子第一次见。”


    “阿娴待贵人真是细致贴心,我等这些粗人万万想不到!”


    村人们忍着惊惧,你一句我一句夸起了辇车,制作辇车的公输以及……他们以为惹怒了贵人的阿娴。


    最终,谢蕴漆黑的眼珠定格在了一名村人的身上,他提到了那个暗地里用炭条绘制了辇车图案的农女。


    “细致贴心,的确如此。”


    他朝这名村人颔首,笑了笑,而后推动辇车走开。


    于是,西山村便出现了一个相当奇怪的画面,一些人明明吓得发抖,后背冒出了冷汗,可脸上的笑容热情洋溢,说出的话又无一不是夸赞。


    直到谢蕴遇到了西山村乡老的儿子刘屠。


    “贵人的辇车着实令我大开眼界。”刘屠听到相同的询问,僵着身体回答,但他比旁人多说了一句,“贵人现在是否去寻阿娴,她不在双虎家中。”


    谢蕴顿了顿,语气听不出喜怒,轻声问,“不在张家,她去了何处?”


    “方才我在路上撞见阿娴,她去山坳的小溪抓鱼去了。”刘屠夸张静娴很能干,捕猎抓鱼样样精通。


    闻言,谢蕴心里一动,他想起了他养伤时和这个农女在一起用餐,她便从溪水中抓了一条鱼。


    那天,淡淡的青草气息中夹杂了一缕溪水的清甜。


    谢蕴深吸了口气,面无表情地对着刘屠嗯了一声,控制着木轮转动了方向。


    他知道去山坳的路。


    獬跟随在他的身后,没跟太久便被他抬手挥开,某种时候,第三个人的存在是多余的,也是碍眼的。


    谢蕴行至小溪的下游,天空的最后一丝霞光飘散,恰好让他看到了那个农女的身影。


    她高高地坐在山石上,肩后青色的发带自然垂下。


    旁边有茂密的树木遮挡,谢蕴推着辇车往前一些才看清她的侧脸。


    水流的声音绵延不绝,她半垂着头,目光专注。


    谢蕴又听到了她同人说话,原本准备站起的身躯,在一句“公乘先生”落下后,冷静而沉默地坐在辇车上。


    她到溪边没有抓鱼,而是和公乘越见面。


    为了什么呢?手指扣着木轮的力道骤然加重。


    谢蕴身处在暗中,神态比上一次撞见他们两人平静,他已经和公乘越说了那个农女心悦他的表现,公乘越和她见面怕是要了解之前发生的事情。


    这是一个合格的谋士必备的要求。


    他不在意。


    但她,不仅不抓鱼还毫无警惕心地与一个陌生男子相会,谢蕴觉得自己教的还不够。


    仅学《诗经》,不读《礼记》,果然是一大疏漏。


    ……


    张静娴已经和公乘越漫无目的地在溪水边停留了一刻钟。


    她到约定的地方时,公乘越将羽扇放置一旁,手拿着毛笔在清洗。


    羽扇洁白无瑕,他的笔下却是一片浓黑。见此,张静娴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随墨水的痕迹而移动。


    以溪水作墨池,在文人雅客看来是一件值得写在文章里面的趣事,但她恍然觉得飘散的黑色有些不祥。


    “张娘子吃过墨水吗?”公乘越洗了一会儿毛笔,冷不丁地开口问她。


    吃墨,这是一个并不遥远的传闻。


    当代有名的书法大家幼时练习书法太过专注,便曾不经意间将墨汁当作食物吃进嘴中。本来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随着这位大家的名声大噪,吃墨便成了一桩美谈,更为人争先效仿。


    仿佛只要吃下了墨水,他们也可以成为和书法大家一般名扬天下的人物。


    张静娴顾不得揣摩公乘越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诚实地摇头,说自己没吃过。


    闻言,公乘先生很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腹中没有墨水,如何能与使君相配。”


    哪怕只是和这世间大部分的庸才一样,装一装呢。


    她回答的太过迅速,是装都不想。不得不说,公乘越猜对了。


    “公乘先生不必借墨水喻人,我只是一个朝生暮死的庶民,忙于劳作,不通文字礼数,当然无法与公乘先生口中的使君相配。”


    听见了公乘越的叹息,张静娴找了一块干净的山石坐在上面,说出的话更加直白。


    对,她出身低微,不通才学,配不上谢蕴,甚至连前世那个令她如鲠在喉的“张夫人”都比不过。


    这辈子的“小夫人”更低一等。


    面对张静娴的坦然,公乘越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墨水已经洗干净了,毛笔往下滴落的水珠是透明的。


    宛若她不含一分隐瞒的眼睛。


    公乘越找到一块山石,和她一般坐在上面,他的侧脸和身形便也进入暗不见底的黑眸中。


    “看来,张娘子知道我约你见面要谈些什么。”


    张静娴点头,“我不是公乘先生口中的小夫人。”


    她不是谢蕴的姬妾,上辈子不是,这辈子更不会是。


    闻言,公乘越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他的手中没有羽扇,便潇洒地甩了甩衣袖,“这么说,张娘子对使君并无爱慕之心。”


    张静娴再度点头,毫不迟疑。


    林中的气息微变,模糊的半空中似乎传来了小猴子吱吱哇哇的叫声。她往传出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莫名慌了慌。


    猴子这般大叫,意味着遇到了危险或者难以理解的事情。


    “唉,张娘子坦诚相待,实叫公乘不知如何是好,先前唤一声小夫人怪我唐突。”公乘越长长的叹气声拉回了张静娴的注意力,她认真地望着他,嗯了一声。


    “好在未有旁人听见,否则被人误会,等到了我想成婚的时候,名声会坏。”


    名声一旦坏了,她就是猎来十只大雁,也找不到心无芥蒂与她相伴一生的男子。


    这人最后存在与否不重要,重要在于张静娴要让公乘越知道这个人不可能是谢蕴。


    绝无可能!


    前世的尸体睁着眼睛仍在看着她,她不会再犯蠢走上同一条不归路。


    公乘越那么聪明,只一瞬便知悉了她的决心,心中不可思议的同时,好奇也冒了出来。


    她一个庶民,一个农女,一个不通文墨的愚人,凭什么敢嫌弃一位天之骄子。


    他的好友七郎除了性情阴郁了一些,方方面面无可挑剔。若非偶然落难,这个农女穷极一生都不会有遇见他的机会,更别提与他朝夕相处,得到他的一丝真心。


    “冒昧问一下张娘子,你为什么不喜欢使君?据我所知,你为使君做了很多事情,桩桩件件,可谓是用尽心思。”


    公乘越问出这句话,语气夹带了一丝冷漠。


    或许说愤怒。


    他的好友可以不喜欢甚至嫌弃这个农女,但反过来,她怎么敢!


    一个卑贱的农女,口放厥词。


    这时,林中已经听不到任何的声响,仿佛变成了万物沉寂的禁地。


    树叶不会晃动,花草成片蜷缩,隐藏在山石下面的虫子都静止了动作。不能出声,不能呼吸,便是心脏也不可以跳动!


    张静娴抬头望了望太阳消失的方向,发出了清脆悦耳的笑声,“很难理解吗?公乘先生。”


    “贵人,你口中的谢使君,他生性凉薄,手段狠毒,我躲还来不及,怎么会喜欢他。”


    “永远都不会喜欢的。”


    人,永远只会向阳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