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兰时漪躺在床上,眼神呆滞地望着房梁,房梁上悬挂着一盏琉璃风铃。
    这琉璃风铃的颜色极为鲜艳,还做成了不同的小动物模样,有蓝色的蝴蝶,红色的瓢虫,绿色的青蛙,每一个的颜色都非常鲜艳。
    风一吹,琉璃碰撞,叮叮当当,鲜艳的小动物们也开始在她的头顶上旋转。
    据师尊说,这是她婴儿时候最喜欢的玩具。
    因为躺在床上的时候,正好可以看见这些小动物们,还开心地伸出手想要抓住,看得特别专注,所以一两个时辰都不会哭闹——是全世界最乖巧的小孩。
    师尊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特别骄傲。
    兰时漪记得前阵子地府大乱,鬼门关开,妖邪在人间肆意横行,尤绯和清渊的弟子们奉命下山除妖降魔。
    她当时也非常想去,修仙者不就是要保护天下苍生的吗?
    可是师尊就是拦着不让,她郁郁了很久。
    尤绯回来后告诉她,人间的妖魔虽然解决了,但又掀起了一场又一场的叛乱,百姓颠沛流离,饿殍遍野。
    尤绯看了非常难过,可作为修行之人,能够解决妖魔,却无法干涉人祸。
    兰时漪心想,如果不是师尊在她年幼时将她抱回清渊山细心带大,只怕当时还是个孤儿的她,早就被饿死,或死在了战乱中了。
    正感叹着,兰时漪忽然听到窗户被轻轻的叩响,一只千纸鹤从窗户缝里瘪瘪地挤了进来。
    兰时漪无比激动,一个鲤鱼打挺跳了下床。
    “是元清让你来的吗?”她激动地将千纸鹤捧在手中。
    千纸鹤点了点头,眼睛里的一点灵光消失,变成了一直普普通通的千纸鹤。
    她连忙将纸鹤拆开,元清的笔迹展现出来。
    “小师姐,药已备齐,速取。”
    兰时漪开心地差点没叫出来,立马出门。
    深夜,四周一片漆黑,兰时漪偷偷溜出了上灵仙府,为了能够尽快拿到药材,她不得不抄近道。
    虽然能节省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可山路也更加陡峭难行,夜晚的雾气也更加浓郁。
    好在周围的高山杜鹃树上,还有一群正在喝花蜜的白花岩梅精们,它们喝饱了蜜,惬意地坐在花朵里晒着月光,唧唧哝哝地聊着天,倒使得这一路不太寂寞。
    不过因着害怕吵醒师尊,她连灯笼都不敢打,就这样两眼一抹黑地往前冲。
    好在这条路兰时漪之前走过几次,虽然山路湿滑,偶尔会跌一跤,但问题不大,只要再穿过前面的天然温泉池,就是大路了。
    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却不小心被浓雾里凸起的小石头绊了一跤,踉跄着朝前几步,刚要稳住身子,眼前浓雾骤散,她脚下一空,整个人跌入了暖热的温泉池水中。
    天然温泉池,水面上弥漫着潮湿的水汽湿雾,池水乳白,宛若牛奶一般,因为兰时漪的跌落,原本平静如凝固奶浆的水面瞬间激荡起层层涟漪。
    兰时漪在水中扑腾着,呛了几口水,白花花的池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好想一只掉进奶浆里的小虫子,衣裳犹如沾了水的翅膀,湿哒沉重的黏在身上,每动一下都仿佛有千斤重,很难浮出来。
    忽然,白脂乳腻的水下一道蜿蜒的黑影游过,黝黑的鳞片在白水的冲刷下更显的光滑油亮,像流动的墨汁,缠住了兰时漪的腰。
    兰时漪瞳孔瞬间睁大,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环在自己腰间的蛇尾,冰冷的鳞片下是柔韧而有力的肌肉,伴随着每一次的收缩,那些蛇鳞在她的腰间翕张摩擦,既冰凉又酥麻。
    那蛇尾缠着她,拖着她,将她从水里拽了出来,拎悬在半空中,哗啦啦的水从她的身体流下,像瀑布一样。
    水瀑间,她看见温泉池边慵懒地靠着的人缓缓睁开纤艳的丹凤眼。
    裴玉贤上半身几乎全泡在温泉池中,墨发被水打湿,显得更加黝黑,如无数细细小小的蛇一样飘在水面上,向四面八方游去。
    他的睫毛也被打湿,湿重地垂在眼尾,更显得他眼梢细长而轻挑,看向她时似笑非笑,自带一股天然冷媚。
    “师、师尊?”兰时漪尴尬一笑,像个被倒吊起来的猎物,被蛇尾吊在空中。
    硕大粗长的蛇尾从温泉池里钻出,乳白色的水下若隐若现一团黑气,像是那下面盘踞着更多窥不见全貌的蛇身,无法想象他的真身多么庞大。
    裴玉贤单手轻轻支着下巴,笑道:“漪儿也想来泡温泉吗?”
    他的全身都被从兰时漪身上流下来的水淋湿,水珠子从他的鼻尖一直流到他的锁骨,锁骨之下若隐若现。
    像新鲜还带着水儿的鲜荔枝,剥开荔枝壳,甜腻软肉下饱满光泽的核,在乳白的水波滟滟荡漾。
    啊啊啊——
    非礼勿视。
    虽然也没有彻底看清,但兰时漪的脸瞬间爆红,连忙捂住了眼睛。
    不远处花朵里的白花岩梅精们正好也看见了这一幕,尖尖细细的嗓音瞬间叫了起来。
    【哎呀,小兰儿看到神尊没穿衣服啦!】
    【坏徒弟!】
    【羞羞羞!】
    兰时漪现在不光想捂眼睛,更想把耳朵也捂住了。
    “师尊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您在这里,我只是路过,无意间踩空了才掉进来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她连忙解释。
    “原来是这样。”裴玉贤轻声道。
    说话间,环着她的腰,将她吊在半空的蛇尾已经将她轻轻地放在了温泉池。
    兰时漪依旧不敢抬头,耳畔听到了一些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师尊正在穿衣服。
    她等了一会儿,估摸着师尊已经把衣裳穿好了,再不济也该披上了一件遮羞的衣裳。
    她这才缓缓抬起头来,一抬头,正好看见师尊正背对着她,一条修长的手臂才穿过一只袖子里,另一条袖子才堪堪挂在左手的手腕上。
    雪白纤薄的后背,弧度优美的肩颈线条在月光下白得发光,肌肤上的小水珠,如细腻珠粉般洒在身上,光泽流转。
    兰时漪本就爆红的脸蛋更加红得快要燃烧起来,瞬间重新将脸捂住。
    小白花岩梅精们更加激动地叽叽喳喳。
    【哎呀,哎呀,又看啦!】
    【小兰儿是色徒弟!】
    【神尊今天穿衣服穿得好慢呀。】
    兰时漪恨不得把脸埋进自己的膝盖里,简直无地自容。
    过了一会儿,她才听到师尊温和含笑的嗓音:“可以抬起头来了。”
    她这才慢慢地、警惕地抬起头来。
    裴玉贤依旧泡在水中,但已经穿上了一件雪白的衣袍,只不过白色的衣衫被水打湿,湿漉漉地黏在身上,乳白色的水池上,飘着几朵鲜红色的高山杜鹃花瓣。
    白色的池水将这些花瓣的颜色衬托得更加轰轰烈烈,像要燃烧起来。
    “漪儿,这阵子你睡得不好,可是有什么心事?”裴玉贤问道。
    兰时漪赶紧摇头:“没有,只是白天睡够了,到了晚上就有些睡不着,想着出来走走,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
    裴玉贤盯着她低垂的脸看了一会儿。
    “那就好,但若是有心事,可以随时来找为师。”他的脸上温和笑意依旧,粗长光滑的蛇尾在水下悠悠地晃荡着,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潜入水中,墨汁一样曲线流丽。
    缠在身上的时候,更是让人心惊肉颤。
    兰时漪根本不敢再直视这条蛇尾,连忙道:“那徒儿就不在这里打扰师尊清净,先走了。”
    “好。”裴玉贤掌心托起水面上火焰一般红烈的花朵,浓白的流水顺着他的指缝淌下。
    兰时漪:“......”
    她马不停蹄地跑了。
    气喘吁吁地回到了停仙居,随便选了一套衣服,换衣服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却满满的都是刚才师尊托起温泉花朵,还有那水面下蛰伏的蛇尾的场景。
    这些不是幻觉,是真实发生的,腰间被蛇尾缠绕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如此清晰。
    啊啊啊、死脑子快忘记啊!
    换完衣服,她湿发将头发弄干,躺在床上抱着被子翻来覆去,强迫自己不要再想那些画面。
    忽然,门被叩响,一道颀长的人影出现在纸窗上。
    看这个背影,兰时漪就知道是谁,她连忙起床开门:“师尊怎么来了?”
    裴玉贤垂眸微微一笑。
    兰时漪顺着他低垂的视线,看到了他手中托盘里的一碗木薯糖水。
    白瓷小碗里,木薯糖水如蜜浆一般黄澄澄地,木薯更是炖得十分软烂,看起来极有食欲。
    “喝些糖水,能让你心情缓和,安稳入眠。”裴玉贤柔声道。
    兰时漪一怔:“谢谢师尊。”
    裴玉贤微微摇头:“吃饱了,就好好休息,明天也不必来修行了,好好调理一下。”
    兰时漪端着托盘的手暗暗收紧。
    师尊走后,她坐在台阶上,舀了一勺木薯糖水放在口中,软烂又有嚼劲的木薯在口中绽放着香糯甜,糖水更是清甜如蜜。
    单是一口,就仿佛让她回到了小时候。
    那会儿她从尤绯口中听说凡间有种叫木薯糖水的东西,口舌生津,特别好吃。
    就缠着师尊给她做,师尊是上古大神,一辈子也没去过凡间几次,哪里知道木薯糖水的做法。
    几经辗转,才从食神手中弄到了制作方法。
    师尊在厨房里亲手做给她,她则趴在灶台上,满眼期待地等着。
    木薯糖水做好了之后,她一吃果然好吃得不行,猛猛吃了几大碗,结果积食了,肚子疼得难受。
    师尊愧疚又心疼,揉着她的肚子,抱着她走来走去,一直到天亮。
    后来他们才知道木薯不能多吃,尤其是小孩子。
    自那以后,师尊就鲜少给她做了,做也只做一碗的分量,多了就再不行了,哪怕兰时漪已经长大了。
    不过味道还是一样的香甜软糯,兰时漪一边吃一边笑,最后专门剩了两块木薯,从屋里拿出两个小平碟子,分别放在上面,摆在廊下。
    “来吃吧。”她对着趴在树上的小白花岩梅精们说道。
    小精灵们快乐高呼一声,向着木薯糖水冲锋。
    一群小豆子围着小碟子,埋头喝着糖水,或啃着比自己还要大的木薯,发出开心的声音。
    【小兰儿终于又给我们吃蜜饯啦,好开心。】
    “我都给你们吃糖水了,以后不许在外面说我的闲话知道吗?”兰时漪道。
    她才不是色徒弟!
    【知道啦!知道啦!】
    【小兰儿最好啦!】
    这还差不多。兰时漪得意一笑,看来能听人心声倒也不错嘛。
    小精灵们吃着,兰时漪独自下了山,来到了药仙谷。
    元清就在白天的药圃里坐着等她,因为兰时漪迟迟不来,她都开始打盹儿了。
    “元清!”兰时漪将她摇醒。
    “我的小师姐,你可算来了。”元清揉了揉眼说道。
    “路上有事儿耽搁了,我要的药材呢?”她问道。
    元清从身后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都在这里了,一个不少。”
    “太好了。”兰时漪抱着包袱激动道。
    “我们药仙谷的药材都是最好的,小师姐要是想自己熬药炼丹,一定要控制好药量。”元清打着哈欠叮嘱道。
    “知道了。”兰时漪看着这些药材,就好像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对了,这个给你。”她把一个小锦囊给她。
    元清立刻精神了,满心期待地打开锦囊,里面竟然只有可怜兮兮地一颗丹药。
    【就这么点?小师姐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抠门了?还是慈玉神尊穷得揭不开锅了?】
    兰时漪:一颗就很可以了好吧,从前她不知道这些丹药的好处,加之白天又承诺了要再给元清丹药,不然她连这一颗都不想再给了。
    【算了,一颗就一颗吧,好歹顶五十年的修为呢。】
    元清微微叹气,兰时漪却突然朝她伸出一只手。
    “干什么?”元清一脸莫名。
    兰时漪:“再送我一个煎药锅。”
    元清:“......”
    兰时漪回到停仙居,把包袱打开,里面各种生药材都被元清用油纸,一小包一小包得分好,用绳子系上,还贴上了写着名字的红纸。
    她把自己需要的药材一一挑出来,开始按照医方配药:“空谷蝉两份、泻元草一枚、地仙珠半钱、霜芽丝一钱......四碗水,文火慢煎两个时辰,取头煎水服用,三日见效。”
    说干就干!
    兰时漪拿着称好的药和煎药锅,意气高昂地就往厨房去了。
    现在正是丑时,夜深人静,连白花岩梅们都睡了,仙府里静悄悄的。
    她来到漆黑的厨房,抬起手,掌心冒出一点火焰,点燃了一旁的人鱼灯。
    灯光并不十分亮,但足够她煎药了。
    把药材和水都倒进了煎药锅中,文火纤细,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能把它吹灭,也不知道这些药要多久才能烧开,怪不得要慢煎两个时辰呢。
    两个时辰后大约是辰时,那会儿师尊应该已经醒了,正好服用。
    “明天就拿去给师尊喝。”
    只需要三日,三日之后,从前的师尊又回来啦!兰时漪望着幽幽的文火,忍不住笑出了声。
    忽明忽暗的弱火照在她的脸上,显得那笑容格外诡异。
    房梁之上,火光找不到的阴暗角落里,代胜蹿出一只蛇脑袋来,看了看着兰时漪的笑容,又看了看那一锅黑黢黢的药,连忙爬去了镜花溆。
    裴玉贤正对着巨大的铜镜梳妆,黄幽幽的铜镜映出他诡艳幻丽的脸,狭长艳丽的丹凤眼没了平日里的温柔,浸着香膏的修长指尖一下一下温柔地抚着长发,将奇香浸入每一缕发丝里。
    “老祖。”代胜爬进来,变为人形。
    “何时如此慌张?”裴玉贤不紧不慢地掀眸,看着镜子里的代胜。
    “老祖,我刚才看到仙子偷偷摸摸进了厨房,拿出一包药就开始煎,还说明天要拿给您喝,可是您又没病,她不会是想害您吧?”代胜一说话,突然感觉身上陡然一凉。
    裴玉贤狭寒眸光狠狠地将他钉在镜子里,好似一条从艳丽花蕊中爬出来的毒蛇,嘶嘶吐着猩红的信子,贴着地面爬行,美得瘆人。
    代胜一慌,立马解释道:“老祖,小辈并非污蔑仙子,只是前阵子有一长辈嫁给了一凡间女子,又是倒贴金银府邸,又是为她接连生女,可那凡女被出家人挑唆了两句,就给我那长辈喂了雄黄酒,把我那长辈折磨得死去活来。”
    代胜说着还伤心得抹了抹泪:“我是担心仙子她心思单纯,被有心之人利用了。”
    裴玉贤冷冷睨了他一眼,声音微冷:“漪儿不会做害我的事,更不会下毒害我。”
    更何况他本体是蛇,百毒不侵,什么毒也伤不了他。
    “下次再敢说这种话,我活剥了你的蛇皮。”裴玉贤冷声叱道。
    代胜心中一颤,连忙讨好道:“老祖小辈不是那个意思,仙子她可能并非想给您下毒,她前天不是还偷摸了您的衣摆吗?昨日我还在房梁上看见仙子她在上灵殿,捏着您的发丝出神。”
    “或许不是下毒,是下药呢?”代胜跟在裴玉贤身边最久,最知道他想什么话。
    裴玉贤冷然的脸色瞬间柔和下来,低头浅笑着打理长发,嗓音幽幽入骨:“漪儿心思纯然,怎会做这些?”
    想到那一幕,嘴都合不拢了吧,老祖。代胜心想,同时也重重松了口气,庆幸自己保住了一条蛇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