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司马璟眉梢微抬:“什么办法?”
“既然他缺个傀儡, 咱们就送他一个傀儡。”
见司马璟蹙着眉,云冉故意挺了挺肚子,又学着三嫂有孕时的模样, 一手托腰,一手摸腹:“景王虽然下落不明,但景王妃还在啊。若此时将景王妃有个遗腹子的消息传出去,殿下猜猜看, 幕后之人会不会心动?”
话音未落,司马璟就沉了脸:“不行。”
云冉微怔:“为何不行?”
“你说为何?”
司马璟盯着她:“去岁你跳河救人,我没能及时拦住,难道这次还要看你以身涉险,无动于衷?”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我还以为你是说我这办法行不通。”
云冉讪讪,却是松口气:“看来这主意还是管用的?”
司马璟拧眉:“你别嬉皮笑脸, 我说了不行。”
“还真是霸道……”
云冉小声咕哝,接收到男人沉沉压来的目光,赶紧仰起个笑脸,走到他面前:“殿下,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有句话说得好, 不入虎穴不得虎子,还有句话叫做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
“且不说我腹中没孩子, 便是真有孩子, 只要能将幕后黑手钓出来, 那也值得一试!”
见司马璟还是沉着脸,不为所动,云冉咬了咬唇,使出杀手锏。
她捉起淡粉裙摆, 抬起屁股就坐在了男人腿上,两条柔软藕臂又亲亲热热搂住他的脖子,边往他身上蹭,边软着嗓音撒娇:“殿下,我知道你最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了,你就说这法子成不成嘛。”
司马璟本就被她这胆大的馊主意气得胸间一团火。
现下被她娇滴滴地扭来蹭去,火仍烧着,却是变了味。
他强压着那不合时宜的燥意,一掌摁住她乱扭的细腰,另一只手抬起她的脸,眸光沉肃:“你可知从古至今的宫变谋反,少不了流血牺牲。一旦以身入局,就连你日日三柱清香供奉的祖师爷都不能保证你能全身而退。”
说到此处,他嗓音都沉哑了:“你不怕死么?”
云冉触及他眸底的郑重,也敛了嬉笑,乌眸明润而镇静:“我肯定怕死的。我之前不是与你说过吗,仙道贵生,我们道家最是重视性命,轻易不言死。”
司马璟:“那你还去涉险?”
“那我们总得把幕后黑手抓出来吧。”
云冉眨眨眼,也学着司马璟,双手捧住了他的脸,与他对视:“你为我着想,那我也想为你报仇啊。”
司马璟眸光轻晃:“为我……报仇?”
云冉:“对啊,那王八蛋在背后算计我们,先是拿我的善意当筏子,捧杀我,将你我和王府推上风口浪尖,挑动陛下对你的猜疑,让你们兄弟离心,互相猜忌。后来还弄出那么恶心的流言,陛下生不生气我倒不在乎,可这流言却是实实在在伤害了皇后表姐,还有无辜的大皇子……”
“其实到这,倒也不是不能忍。可那王八蛋千不该万不该,竟还派人去刺杀你!而且还是勾结戎狄人!”
“那可是戎狄人!天杀的,连我们山下村里的三岁孩童都知道戎狄人残暴冷血,杀我大晋百姓,夺我大晋疆土,与我朝可有百年的血海深仇,实乃不共戴天的敌人。何况那些戎狄人还曾经那般欺辱你、伤害你……”
云冉越说越气,一双眼睛也渐渐泛红,边憋着莫名其妙的泪意,边忿忿道:“反正我不管,那幕后之人心肠歹毒,叛国叛君不说,还想杀我的夫君,害得我差点当寡妇……我就想将那人揪出来,也拿箭刺穿他的肩头,叫他得到应有的报应!”
她说得气势汹汹,字字铿锵。
又如豆大的盛夏骤雨,重重敲在了司马璟的心上。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会这般在意他。
原来,他也能被人坚定不移地爱护。
“殿下?殿下?”
云冉抬手,在男人眼前晃了晃:“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我方才说的都是真心话,非常严肃、非常认真……啊!”
脑袋忽的被揽住,牢牢按进一个坚实温暖的胸膛。
云冉错愕,直到听到男人一声又一声的心跳。
咚咚咚咚,强而有力,震耳欲聋。
她一时都分了神,忍不住抬手去贴他心口的位置:“跳得好快啊……”
还这么响。
比她之前以为自己得病的时候,跳得还要凶。
这样跳下去,真的没事吗?
云冉不禁担心,头顶却传来男人低低的、似是压抑着某种情绪的沙哑嗓音:“傻子。”
云冉:“……?”
好端端骂她作甚?
“我哪里傻了?”她嘟哝着,想推开男人,好好与他理论一番。
可男人的手臂如钢铁铸成,牢牢揽着她的肩背,叫她动弹不得。
她只得没好气地戳着他的胸口:“是是是,你最聪明,你个大聪明就知道在旁边看热闹,难不成你真想一直悄无声息躲在柳仙苑里,管他外头洪水滔天,你自守着一隅清静无为?”
这般一想,他倒的确有修道的潜力。
只是——
作为道家前辈,她还是得与他好好上一课:“道祖说了,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我们修道之人,若想修成正果,得道成仙,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有济世救人的慈悲心,此乃人间修行的大功行!若是只顾自己,枉顾他人生死,无视民间疾苦,注定无法得道……”
一说起道与修行,她口若悬河。
司马璟哑然失笑。
若非她口口声声说要替他报仇,又几番以行动证明她的确是喜欢他,他都要怀疑她到底是真开窍,还是假开窍。
“好了。”
他松开怀中之人:“不必说了。”
云冉这边才说到他们道家“盛世闭关修行,乱世下山济世”,见司马璟叫停,不禁抬眼:“殿下都听明白了?”
司马璟看着她闷得红通通的脸,抬手捏了捏:“现下是论道谈经的时候?”
云冉:“……”
稍顿,她撇了撇嘴角:“这不是与你摆事实、讲道理,想劝你改变主意,赞同我的法子嘛。”
司马璟沉默下来。
云冉见状,有些丧气:“那殿下你还有什么好法子嘛?”
司马璟沉吟道:“他们迟早会寻到一个傀儡。”
云冉:“那在他们找到之前,我们就继续等?”
司马璟:“……”
云冉柳眉蹙起,推开司马璟的手,叹了口气:“殿下,你还是太悲观了。”
虽然她早就知道司马璟是个消极避世的性子,但真遇上事,她与他的看法截然不同。
“我不喜欢等,也不喜欢被动。”
云冉道:“诚然,他们迟早会寻到一个傀儡,但那时我们只能是观棋者,而非控棋人,届时局势极大可能脱离我们的预想。但我若是以身入局,我既是棋,也是控棋的人,哪怕这局棋输了,那我也不后悔——”
“就如那回我冲下去救人,哪怕我就那样死了,但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也不会后悔。”
“我最怕的是,该做的时候不去做,等到事后再去后悔……就像没有随你去江南,至今想起,依旧后悔。”
云冉越说越觉得心念通达,她望向司马璟:“殿下,只要是我选择的,落子无悔。”
她不怕失败,只怕失去尝试的勇气。
司马璟再次沉默了。
久久的无言。
她光芒太亮,照得他自惭形秽。
世上怎会有她这样的人。
心底再次发出疑问,而这样人,竟眷顾他,愿意将他放进心里,予他一席之地。
他…配么。
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两人静静对视。
一个眸光晦暗不明,一个眼神坚定清明。
良久,司马璟艰涩开口:“好。”
迎着她光芒莹亮的眼眸,他扯出一抹弧度:“你既决定了,那就去做吧。”
云冉:“真的?!你答应了?”
司马璟:“……”
不答应又能如何。
她是自由的,而他爱她。
“但你要听我的安排,不可冒失,不可冲动,一旦感知到情况不对,须得以自身安危为首。”
司马璟垂下黑眸,深深望着自家胆大又热忱的小王妃:“你不想当寡妇,我更不想当鳏夫,知道么?”
云冉见他终于松了口,愿意支持自己,霎时喜逐颜开,抬手就拥住他的脖子,往脸上“吧唧”亲了一口:“知道啦!我就知道我家殿下最好了!”
司马璟扯唇,无奈。
小俩口温存半晌,他抬手放在云冉平坦纤细的腹部:“只是你这,怎么瞒?据我离京已有五月,总不能说我托梦给你,感而有孕?”
云冉眼珠子一转,笑道:“这简单,就说我年纪小,之前伤怀过度,月信失调,有孕而不知。”
“我见过三嫂五个月的肚子,并没有多大,我多吃三碗饭就能鼓成那样。”
“至于脉象……”
她思忖片刻,忽然想到一事:“是了,先前许大夫送我的那本册子里,提到过有的妇人会出现假孕症状,待会儿我就派人去请他入府。”
云冉是个行动派。
既打定主意,当日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派人去请了西市济世堂的许大夫。
如今的济世堂可谓是客源不断,门口招牌都换成了金字的。
一听景王妃身体不适,许大夫二话没说,立刻背着药箱就上了王府的马车。
他这医馆要是没有景王妃那一句善语,早就关张大吉,哪有今日的门庭若市。
再度见到许大夫,云冉笑着与人打了个招呼,边屏退旁人,开门见山,“不知许大夫可有办法伪造出怀孕的脉象?”
第87章
道家常说, 心存善念,天遂人愿。慈仁勤俭,福寿绵延。
云冉未曾料到, 那日在玄都观一句良言,无意中结了一桩善缘。
得知她的请求,许大夫并未多问,只打开药箱, 径直取出银针,施于几处穴位。
待行针完毕,许大夫再度请脉,一捋胡须:“妥了。”
云冉惊愕:“这么快?”
许大夫:“是。”
云冉放下袖子,试探问:“大夫都不问我为何假孕?”
许大夫:“王妃于草民有恩,既然拜托到草民面前,草民定当倾力回报。至于缘由……”
他顿了顿, 讳莫如深道:“王妃行事,自有道理。且草民知晓王妃心地良善,人品贵重,定不会以此害人。既如此, 又何必多问。”
他们当大夫的, 除了会治病,还得学会守住嘴。
云冉觉着与聪明人说话实在太省心。
她敛衽起身, 深深朝面前的老大夫一挹:“您放心, 我绝不会以此害人。”
许大夫连忙起身回礼:“王妃折煞草民。”
转过天, 云冉打扮一番,出门前连吃了一整只荷叶烤鸡、一碗冰糖燕窝粥,外加半个甜瓜,直吃得肚皮浑圆, 宛若五月怀胎妇人,方才命人套马车,准备入宫。
未曾想司马璟要与她一起。
云冉惊愕:“宫禁森严,你若是随我入宫,不就暴露了么?”
司马璟:“你准备个箱子,我藏于其中,对外宣称从豫州献给太后的土产。若侍卫盘查,你姿态强硬些,他们必不敢再拦你。”
云冉惴惴:“这……这能成么?”
“你凶一些。”
司马璟看着她,道:“我每回进宫,无人敢查。”
云冉看了看男人不做表情的脸,阴沉冷峻,这副活阎王模样,谁有胆子去查?
不过她的气势远比不上司马璟,若是宫门禁军坚持要查箱子,她迟迟不让,反而容易露馅。
“有了!我想到个办法!”
云冉握拳击掌,眉眼生辉。
司马璟:“……”
他如今对她这话都有了阴影。
总觉着又是一个馊主意。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见云冉笑眸弯弯道:“箱子好查,但我坐的车厢,他们每次都只掀起车帘一角,瞥一眼就放下了,连头都不敢抬。”
司马璟:“禁军又不瞎,我若在车内,他们能看不见?”
“看见就看见呀。”
云冉眼角更弯了,明丽眉眼间的坏心眼都快满溢而出:“反正看见的是我的婢女,那有什么关系?”
司马璟:“……?”
少顷,他下颌绷紧,肃声道:“不可能。”
“事急从权嘛。”
云冉上前抱住他的胳膊晃了晃:“缩在箱子里多难受,若扮装女装,戴着面纱,殿下就能与我一起坐在马车里了。”
司马璟:“……”
眼见身旁的小娘子笑眸眯眯,活像只坏得冒水的小狐狸,他轻嗤:“什么事急从权,分明是假公济私。”
云冉的确存了私心,好奇司马璟的女装模样,可是——
“装扮成婢女入宫的确更方便,尤其殿下您长得这么好看,扮成女子,绝对不会惹人怀疑。”
司马璟乜着她:“你见过哪家婢子身高九尺?”
云冉一噎,而后福至心灵:“菩萨蛮啊!”
“你忘了我们在西市酒肆看到的那些菩萨蛮么?那一个个肤白貌美、深目高鼻,尤其腿那么长——”
云冉边说边抬手比划:“我那回仔细看了,她们的腿都要到我腰这了!就和殿下差不多!”
司马璟:“……”
她倒是看得仔细,那日酒肆观赏歌舞,两只眼睛恨不得黏在那些西域舞姬的腰腿上。
若非他在旁,她怕是还要上前摸一摸。
当真是个道门色胚。
……
半个时辰后,女装打扮的司马璟随着云冉上了马车。
车帘一放下,司马璟将头上帷帽摘下,露出一张略施粉黛,轻点胭脂,就已是倾城绝色的脸。
云冉上一刻还为“一次女装换十次观音坐莲”而郁闷,觉着这奸商实在太黑,十次观音坐莲,她的腰肯定要断了!
可这会儿看到眼前这张艳盛牡丹、风华绝代的美人脸——
行吧,十次就十次,能窥见如此绝色,值了!
司马璟冷着脸,抿唇不语。
因着云冉的衣裳太小,他身上衣裙甚至都不成套,烟紫色的兰草上衫,大红色的石榴裙,白色的芙蓉兜衣勒着平坦的胸膛,哪一件穿得下便穿哪一件。
饶是这般混乱的装扮,却丝毫不减他的艳丽。
因着这张脸一出来,压根就无人会在意他穿了什么
——云冉那从他摘下帷帽就一直落在他脸上未曾挪过的倾慕眼神,就足以证明一切。
一阵静谧后,司马璟睇着眼前之人,薄唇轻启:“很好看?”
云冉点头如捣蒜:“嗯嗯!简直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怕是西施转世、貂蝉再生,也不过如此了!”
司马璟长眉稍抬,身子也朝她倾去:“那王妃觉着,哪儿最好看?”
冷艳明丽的脸庞陡然在眼前放大,强烈的冲击感叫云冉的呼吸都停了一瞬。
再次回神,竟莫名其妙的红了脸,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都好看,眼睛、鼻子、嘴巴……无一处不好看。”
话落,那张美人脸更近了些,近的云冉都能闻到他薄唇上的胭脂清香。
美人呵气如兰,红唇轻勾:“选一样最喜欢的。”
云冉的心神都被摄住,只撩起眼皮与他对视一眼,就心跳如鼓,忙垂下眼皮,选了个最近的:“那就…就嘴吧。”
“呵。”
美人轻笑,薄唇离得更近:“那你可想亲一下?”
说话间的热息与香气扑面而来,云冉喉咙发哑,骨头都好似软了。
他、他这是在勾引她吗?
奇怪的是,对男装的司马璟,她还能保持些许理智。
可他如今扮作女装,明艳瑰丽,似妖若仙,简直搅得她心神俱乱,不知所措。
最终,她还是没忍住亲了上去。
像是林间小鹿,品尝着牡丹花心的清露,小心翼翼,轻舔慢碾。
可她忘了,眼前是朵会吃人的牡丹花。
直到马车平平稳稳停在了皇城门口,帘外传来禁军请求勘查的禀告,云冉才气喘吁吁地推开男人的胸膛,又双腿发软地从他身上下来。
她一边匆匆整理鬓发和衣领,一边羞恼地用眼神提醒他戴好面纱。
稍微收拾妥当,云冉才清了清嗓子:“车内是我和我的婢女。”
禁军应了声是,掀起帘角,待扫过车内两双穿着露出绣鞋尖尖的脚,低低道了句“冒犯了”,便放下帘子。
直到那辆朱轮华盖的马车驶入宫墙,那负责检查的禁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婢女的脚怎的瞅着那么大?
“刘哥儿,看什么呢?”同僚拍拍他的肩。
“噢,没什么。”
那姓刘的禁军收回视线,咧开嘴道:“只是好奇,如今朝局动荡,流言四起,景王妃这个时候进宫所为何事?”
“嗐,这与咱们有何关系,不该咱们操心的还是少打听。”
“是,我就随口说说。”
闲扯过两句,便各司其职,回归站位。
嘉寿宫内。
短短数月,诸事缠身,赵太后宛若被盛夏烈阳暴晒过的魏紫牡丹。
美则美矣,却干枯发蔫,呈现一派黯淡凋敝之势。
待听得云冉入宫,赵太后惊愕之余,倒也莫名有点想念这个多日未见的小儿媳——
许是小儿子下落不明,爱屋及乌。
亦或是连日来见多了鬼蜮伎俩、勾心斗角,想看一看心思干净的眼睛,换换心情。
未曾想小腹便便的小儿媳走了进来,身旁还跟着一个戴着面纱、身量颀长的……菩萨蛮?
赵太后看着那缓缓走来的两人,凤眸眯起。
待到二人走近,弯腰请安:“儿媳拜见母后,母后万福。”
赵太后看着那缓缓撩起眼皮的冷艳“菩萨蛮”,瞳孔猛然震动,“你、你……”
阿璟!?
***
傍晚时分,彩霞漫天。
平康坊内一处酒肆,二楼最靠里的雅间。
有侍卫屈膝禀报:“回主子,景王妃半个时辰前出宫了。”
薄纱屏风后,一道挺拔身影负手而立。
默了半晌,沉声开口:“可有何异样?”
侍卫思忖片刻,道:“太后宫里十分严密,铁桶一般,完全透不出半点消息。不过,景王妃进宫没多久,倒是从太医院召了位太医。”
“可知是哪位太医?”
“太医院的千金科圣手,陈松鹤。”
话落,屏风后那道身影似是晃了晃。
又是一阵沉默后,传来男人难掩波动的吩咐声:“紧盯景王府,有任何异动,随时来报。”
侍卫:“是!”
待到侍卫退下,屋内重归静谧,屏风后一身藏青色锦袍的男人缓缓走出,透过窗棂的斑驳余晖洒在他沧桑端正的面庞,也照亮了那双漆黑眼底的激动。
天命在他。
老天爷还是帮他的。
也许这位景王妃,真是命中带福,气运之女。
只盼她能识时务——
待大事成了,他也能留她一条性命。
……
翌日,景王妃有孕的消息在各大高门世家传开。
又两日,传遍长安街头巷尾。
百姓们虽为“有孕五月而不觉”的说法而惊愕,却因景王妃之前种种的化险为夷、善举神迹,丝毫未曾怀疑过景王妃的身孕,或是质疑她腹中血脉是否正统——
毕竟景王妃可是仙姑转世,别说她怀了五个月,便是受上天赐福,感而有孕,也不是不可能!
再说了,景王妃此时有孕,恰好证明她受老天庇佑,不忍叫她年轻守寡,特地给她留了个子嗣。
这等福运,世上几人能有?
可见景王妃是货真价实的仙姑转世!
云冉原本还想拜托四哥云商,利用他在长安玩乐认识的乱七八糟的人脉,替她有孕之事造造势。
没想到都不用她煽风点火,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竟自发地替她吹嘘起来。
听得青菱禀报的外头风向,云冉都忍不住摸着肚子感叹:“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老君所言,果然真理。”
这时,周嬷嬷入内,奉上一沓帖子:“娘子,这是近日各府递来的帖子和礼单。”
云冉靠在美人榻上,懒洋洋嗯了声。
抬手接过,翻了两本,果真瞧见了肃国公府的帖子。
“这个时候还递帖子来祝贺的,足见他们待咱们王府和王爷一片诚心。”
少倾,她将那沓帖子搁在桌边,莞尔浅笑:“这样吧,后日我设个消夏小宴,请这些递帖子的人家上门一聚,正好叫我与她们好好叙一叙。”
第88章
七月底, 夏条绿密,朱萼明鲜。
云冉终于顺顺利利举办了景王府的第一场宴会,哪怕只是二十几号人的小宴, 却也叫她颇有成就感——
春日里特地购置装点的那些花草鱼鸟、碗碟杯盏、幔帘摆件总算派上用武之地,没有白费!
她大大方方的迎客,客人们大大方方的送礼。
嘴上道着恭喜,却也不好笑得太灿烂, 毕竟这座府邸的男主人尚且下落不明。
此时有孕,只能算个慰藉。
云冉也努力维持着自己现下是个“半寡妇”的状态,哪怕几个时辰前她被窝里还躺着个热烘烘的男人,摸完她的肚子又摸了摸她的胸:“好似是大了些。”
她红脸反驳,他低声来哄,哄着哄着又缠在被窝里滚了半个时辰。
云冉闭了闭眼,努力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 微笑着招待着今日上门的宾客。
今日来的宾客除了自家阿娘郑氏和大嫂李婉容、卢家的大少夫人和卢九娘、护国公府的大舅母和二舅母家的长媳等娘家亲戚,还有姚府的小娘子姚樱樱、肃国公夫人和她家长媳、江夏郡王府的郡王妃、礼部和户部两处尚书府家的女眷……
三两成群,花团锦簇。
每个人见面的流程也大差不差,先是祝贺云冉有了身孕, 而后安慰她不要灰心, 景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归来,最后又将话题转回到养胎安胎的事宜上。
为了不露馅, 云冉连郑氏和李婉容都瞒着。
一场宴会下来, 有半场时间都是郑氏和李婉容一左一右拉着她的手, 各种叮嘱怀孕后的注意事项。
云冉看着阿娘和大嫂情真意切的关怀,面上认真应着,心里暗暗说了一堆“对不住”。
实在是“事成于密,败于泄”, 为了钓大鱼,只能等事后再与她们赔罪了。
及至申时,这场消夏小宴也算结束,宾主尽欢。
分别时,各府夫人娘子也都热情邀云冉有空去她们府上做客。
云冉微笑应了,等到客人们都离开,她揉着快要笑僵的脸,大咧咧躺倒在美人榻上,脑中回想着今日待人接物的场景,尤其是和肃国公夫人闲聊时的细节——
应该没有哪里露馅吧?
是日夜里,月色朦胧。
肃国公一回府,径直去了后院。
国公夫人道:“当真是傻人有傻福,糊里糊涂一个人,竟然真的怀上了。”
肃国公:“你确定?”
国公夫人:“确定。我虽没上手摸,却瞧见长信侯夫人伸手摸了,圆突突的,还有点尖,很有可能是个男娃。”
想到白日里长信侯府婆媳俩对景王妃的殷殷叮嘱和小心谨慎,国公夫人不禁感慨:“可惜年纪轻轻就要守寡,不然她与景王也算是修得圆满了。”
肃国公默不作声,只道:“她如今这情况,的确是不容易。你平日若无事,就多往王府走动走动,尽一尽咱们做长辈的心意。”
国公夫人虽然觉得自家老爷未免太过宽厚慈爱,但转念一想,先帝与国公爷亲如手足,还曾救过国公爷一命,如今先帝最疼爱的小儿子落得这般下场,爱屋及乌,他们这为人叔婶的,自然也要对那孤儿寡母多加照拂。
权当是还报先帝的那份恩情。
国公夫人:“行,正好咱家库房里还有好些金丝血燕,过两日我给她送去。”
***
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是需要时间和精力经营的。
在国公夫人几次三番的探望下,云冉渐渐也与国公夫人变得熟络。
待到八月桂花香,肃国公府的小孙子办满月酒,云冉礼尚往来,亲自带了礼物上门。
抓周仪式结束,果真如她和司马璟猜测的一般,肃国公邀她下棋。
前往书房的路上,云冉一颗心狂跳不已,有紧张,又隐隐有些激动。
待踏进书房的门,见到坐在棋局前一袭藏青长袍、气度不俗的肃国公,云冉行了个小辈礼:“堂叔万福。”
肃国公的视线不动声色扫过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方才捋须笑道:“侄媳不必多礼。”
他示意云冉坐下:“数月不见,侄媳清瘦不少。”
云冉没说话,只挤出个悲苦怅然的浅笑。
肃国公叹道:“阿璟的事,我也忧心不已,这孩子实在可怜。”
他一颗一颗收着棋盘上的棋子,神情悲悯的垂着眼皮:“我还记着他幼时是何等的乖巧懂事,小小的人儿,见着我就作揖,唤我八叔……莫说先帝疼爱他,这样聪颖的孩子,谁能不喜欢呢?”
云冉闻言,也垂下眼皮,一副伤怀模样。
肃国公回忆了几桩旧事,见对座的侄媳越发消极沉默,也改了口,温声宽慰道:“你也别太伤心,南边还在搜寻,只要一天没寻到,说明还有一线生机。”
云冉桌子下暗暗捏着大腿,再次抬头,双眼微红:“堂叔不用再哄我了,其实我心里也清楚,若是还活着,早就寻到了。现下过去这么久,依旧音讯全无,怕是、怕是……”
她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
深深缓了两口气,方才稳定情绪般:“好在老天怜悯,还给我留了个孩子,不然我真想随他一起去了。”
肃国公道:“你年纪轻轻,别说这样的傻话,如今最重要的,还是保重身子,将阿璟唯一的血脉平安诞下。”
云冉抬袖拭了拭微红的眼角:“是。”
话落,见书房内静了下来,她眸光轻晃。
对面这老狐狸到底在等什么呢?
这都试探她快半个月了,难道还对她有防备?还是说,幕后之人并不是他?
就在云冉一颗心七上八下,一边怀疑难道她和司马璟的方向错了,一边琢磨着是否主动递个话茬时,对座的青袍长者终于开了口:“其实我今日请你下棋,是有桩要事。”
来了!
云冉眼波轻动,放下袖子,却是一脸天真迷茫:“堂叔有何事?”
肃国公没立刻说,只是静静盯着她。
若非过去一年和司马璟、赵太后和文宣帝他们打交道,见识过更威严锐利的目光,练出了胆量,云冉这会儿怕是也要露怯。
可她现下连大黑蛇那双会变绿的竖瞳都不怕了,何况对座只是一位国公——
论品级,还在司马璟之下呢。
想到司马璟和他满院子的蛇,云冉莫名有了种底气,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堂叔为何这般看我?”
肃国公见这小小妇人,一派天真。
又出自乡野道观,连围棋都不会,足见其见识浅薄,毫无心机。
实在是一枚难得的好棋子。
稍定心神,他敛了神色,叹道:“我只是担心你接受不了这个消息。”
云冉:“什么?”
肃国公沉吟片刻,正色道:“如今此处没有外人,我也不瞒你。我已派人查到,刺杀景王,乃是宫里那位的手笔。”
云冉愕然:“怎么会!?”
她摇头,像是被这消息砸晕:“陛下为何要杀我家殿下,他们可是亲兄弟啊。”
“亲兄弟?”
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肃国公冷笑,而后迎着云冉惊愕的眼神,面色怫然道:“之前我不是与你说过,先帝想拿三座城池换回景王,还未施行,便驾崩了么?分明就是皇帝心黑手辣,生怕他的储君之位不保,竟幽禁了先帝,将先帝活活气死!”
“待他坐稳了皇位,对先帝的子嗣们痛下杀手,最后迫于朝野议论,不得不将景王从戎狄赎回。你以为他是爱护手足,实则只是为了成全他贤君的美名。”
“他将景王接回后,面上给景王赐豪宅厚禄,叫景王锦衣玉食、尊荣无匹,实则关于景王妖邪转世、冷血乖戾的流言皆是他私下授意传扬。还有景王先前三任未婚妻,也皆因皇帝膝下无子,又忌惮景王先他一步诞下子嗣,于是痛下杀手,一来既断绝了景王有嗣的可能,二来又坐实了景王天煞灾星之名!这一石二鸟之计,不可谓不毒!”
肃国公忿忿说罢,又满是担忧地看向云冉的肚子:“如今朝野动荡,流言四起,侄媳可千万谨慎,以防皇帝连你腹中血脉也一并除去。”
云冉这会儿是真的有些错愕了。
她知道皇帝与司马璟不和,也猜到先前关于司马璟的流言蜚语或许是有人故意散播,至于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贵女毒杀案,她也有所耳闻,却分不清这些事到底是幕后之人的手笔,还是文宣帝的手段。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她分不清,却深深对这些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产生恐惧和厌烦。
肃国公见她一副吓蒙了的模样,趁热打铁,又说了好些皇帝的恶行——
包括他是如何除掉先帝那十来个儿子,或是鸩杀、或是伪装成意外、或是满门抄斩,甚至连年仅八岁的十五皇子都没放过,溺死在了后宫的莲花池里。
心肠之狠,手段之毒,叫云冉不禁后背发凉。
这些事,司马璟从未与她说过,旁人也未曾与她提过。
她难以想象,那温润如玉、脸上常常带着和煦浅笑的文宣帝,背后手段竟然如此……残酷可怕。
“……堂叔,你别说了。”
云冉面色苍白,心底隐隐泛着恶心,不是装的:“我不想听这些。”
她本能抗拒这些事。
肃国公见她捂胸欲呕,给她倒了杯温水:“好,不说了。”
他面露难色:“只是一想到这样不忠不孝不义的畜生坐在皇位上,我就替先帝难受,也替阿璟不值。”
云冉连喝两口温水方才稍缓那阵寒意,再听肃国公这话,眼皮微动了动。
“可他毕竟是皇帝,天下之主,大权在握,便是知道他恶贯满盈,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云冉蹙着柳眉,垂下眼睫,摸了摸肚子:“事到如今,怕是也只能认命。”
话落,书房里静了下来。
一阵冗长静寂后,肃国公悲声叹道,“就怕你认命了,皇帝依旧容不下你和腹中的孩子,赶尽杀绝!”
云冉抚摸肚子的动作一顿,惶恐抬眼:“会么?”
肃国公回望她:“王妃觉着呢。”
云冉:“……”
半晌,她急急起身,朝肃国公一拜:“求堂叔救我,替我想想办法。我夫君命苦,腹中孩子是他唯一的血脉了,只要能保住它,我做什么都行。”
要的便是这句话。
“侄媳快起。”
肃国公上前,扶她起身,看着她泪眼朦胧的恐惧模样,他沉吟半晌,压低声音道:“若侄媳信我,我愿助你推翻皇帝,给阿璟报仇,也将这原本就该属于他的江山,还给他的孩子。”
“只是不知侄媳可敢与我拨乱反正,共谋大业?”
……
“他就是这么与我说的。”
夜阑人静的湛露堂,云冉一袭牙白亵衣,盘腿坐在床帷里,将白日与肃国公的对话一五一十转述给了司马璟。
稍缓了口气,她继续道:“他还给我看了先帝遗诏,像模像样的,但我也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
“对了,他还说,先帝给你留下了一批势力,但你回朝之后一直闭门不出,哪怕见面了也对他十分冷淡,所以他一直没寻到机会将那势力转交于你。若我愿意,这股势力会助我们登位——”
说到这,云冉不禁啧声:“若不是知道你活着,且就在我身边,我没准真要被他这些话唬住了。”
不怕假,就怕半真半假。
水中月,雾里花,最是迷惑人心。
司马璟听完全部,忽的看向云冉:“若我真的为司马稷所杀,你可会随他造反?”
云冉怔了下,皱起眉头:“我会想办法替你报仇,但造反……我不敢,也不会。”
“造反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我虽然很喜欢你,但我不能不顾我家人和师门的安危,牵连无辜。”
“而且造反声势浩大,势必也会牵连到无辜百姓。总不能为我一人仇怨,连累旁人。”
云冉歪着脑袋,思索道:“虽然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替你报仇,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我活着,迟早能寻到机会?”
司马璟也就假设一问,见她真的郑重思忖起来,心下也涌起暖意。
“好了,不必想那些。”
长指轻敲她光洁的额头,他道:“且不说此次不是司马稷的手笔,便真是他……”
那句“自有人收拾他”到嘴边,又停滞,无声咽了回去。
母后会替他报仇么。
或许会,又或许不会。
毕竟当年,二子之间,她选了司马稷,弃了他。
弃一次也是弃,何妨再弃一次。
司马璟扯了扯唇角,心底没有难过,也没有愤怒,有的只有一阵悲哀。
认清自己的父母亲人,其实没想象中的那么爱你,其中滋味只可意会无法言传。
“那我一定会替你报仇的!”
清脆而坚定的声音拉回他缥缈的思绪,定神再看,昏暗帷帐间,少女的眼眸明亮如星辰,不掺一丝杂质的,坚定不移地与他对视:“我对老君发誓,哪怕一命换一命,我也会替你报仇。”
司马璟心口滚烫,喉间发哑:“是么。”
云冉点头:“嗯!夫妻一体,你是我,我是你,我既认定你,就不会辜负你。”
话落,昏暗帐子里安静下来。
男人不语,只深深看着她。
云冉感受到这长久的、复杂的注视,有些莫名:“殿下?”
司马璟:“嗯。”
云冉:“你怎么不说话?”
难道她刚才说错了什么?
司马璟看着她:“不想说话。”
稍顿,哑声道:“想亲你。”
云冉:“……?”
在男人的唇瓣压上来之前,她赶紧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双颊滚烫,目光却十分清明:“你等等!正事还没说完呢!”
真不知这人的脑回路如何长的,上一刻还在说着撼动朝野的大事,下一刻突然就跳到情情爱爱。
费解。
她努力摆出严肃表情,将男人拉回正事上:“如今我们基本可以确认幕后黑手就是肃国公,是不是能公之于众,让陛下将他抓起来了?”
装孕妇也是很累的,这半个月她一天三顿好吃好喝,腰上长肉,脸也圆了一圈。
再这样装下去,她怕是真要胖十斤了。
司马璟闻言,也暂时压下亲她的那阵冲动,拿开她的手:“还不是时候。”
云冉啊了声:“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若我没猜错,他口中所谓的先帝留下的势力,应当是戎狄潜伏在大晋的细作。他既有把握造反,想来那势力还不小……”
司马璟道:“抓他一人,意义不大。既要收网,自然要连根拔出,一网打尽。”
云冉追问:“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司马璟:“你就继续当个懵懂无知好拿捏的傀儡,接下来就看他打算何时出手……”
他低声说着,大掌漫不经心裹住云冉的小手,神色平静从容:“不过,也差不多了。”
这日夜半,秋风拂过,吹来一场冷雨。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连着下了五日连绵细雨,庭前的桂花树也落了一地碎金时,又是一年中秋至。
哪怕流言四起,景王也至今了无消息,宫里还是照常举办了中秋晚宴。
临着轩窗,对镜梳妆时,云冉盯着黄澄澄铜镜里那张已经消了些许青涩婴儿肥,出落得越发精致的明丽脸庞,不禁眨了眨眼。
青菱拿着牙篦替她盘发,见她这小表情,轻声问:“娘子今日心情不错?”
云冉:“不是。我只是看着镜中的样子,忽然想到去年中秋,我也是这般坐在镜前,你替我盘发梳妆……”
青菱微怔,也想到去年今日,一时怅然:“是啊,一年过得可真快。去年的这个时候,娘子梳的还是少女髻,而且您那日的裙衫也十分鲜亮娇嫩……”
说到这,青菱止住了话。
因着去岁王妃还是个无忧无虑、待字闺中的小女郎,今年王妃却失了夫君、有了身孕,为显稳重和对王爷的忧思,入宫的衣裙选的都是檀色上襦和秋香色下裙——
明明才十六,青春年少,却穿着老气横秋的颜色。青菱想想都替自家娘子难过。
云冉没想到自己一句追忆,竟叫青菱多愁善感起来。
不过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回想着过去一年发生的种种,也不由唏嘘感叹。
真像是一场梦。
说不上是美梦还是噩梦,但……
想到司马璟,这梦倒也值得一做。
她嘴角微微翘起,心情也拨云见月般,变得明亮。
临入宫前,她还去了趟柳仙苑,与司马璟打招呼:“等宫宴一散,我就赶回来陪你过中秋,不会叫你久等的。”
司马璟见她明明顶着一张嫩生生的娇靥,却穿着与气质极为不符的深色华服,高盘乌发上还戴着沉甸甸的华美花冠,简直像极了铺子里最精致的磨喝乐。
可爱,又叫人怜惜。
“这个你戴着。”
司马璟拿出一根做工精细的红宝石牡丹金簪,却没立刻给她,而是在云冉的眼皮子底下,按住牡丹花心那颗红宝石,只听咔哒一声,“咻”得射出一根锐利银针。
云冉惊了:“这哪来的?这么厉害!”
司马璟见她见识到了用法,方才替她将金簪插在了乌鸦鸦鬓发间,缓声道:“簪中一次能存十根毒针,若遇到危险,用它防身。”
云冉抬手摸了摸牡丹金簪,有所预感般,心跳也蓦得快了些:“殿下是觉着今夜宫里会出事吗?”
司马璟不想吓她,却更不想叫她毫无防备。
“从你答应与他合谋开始,每一日都有可能。”
他缓声说着,抬手捧住云冉的脸,垂眸看她:“怕么?”
说不怕是假的,毕竟这可能是她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事。
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叫她回头,却也不能了。
云冉抿了抿唇,“怕也没用,最坏也不过十六年后又是一个好娘子!而且——”
再次抬头,她乌眸灼亮,望向司马璟:“我相信殿下定会护着我。”
司马璟那双黑眸似笑非笑:“这么确定?”
云冉轻哼:“你这人坏得很,就爱吓我。”
稍顿:“不过我既选择信你,就会信到底。倘若你真的辜负我,那也是我自己眼盲心瞎选错人,一切后果我也甘愿受着。”
她说过的,只要是她的选择,落子无悔,输也不怕。
“不会让你输的。”
司马璟反握住她的手,俯身,在她额间落下一吻:“你说过的,夫妻一体,你是我,我是你。”
「我既认定你,就不会辜负你。」
就像她坚定不移地选择他。
他也坚定不移地选择她,毫无保留,至死不渝。
第89章
金桂飘香, 满月当空。
未央宫内灯火辉煌,笙歌曼舞,佳宴正酣。
因着云冉“身孕”的缘故, 赵太后特别照顾,邀她同席。
云冉受宠若惊,余光也不由自主瞟向上座的帝后。
七月那回,司马璟留在嘉寿宫与赵太后说话, 云冉便这趁空档去了趟凤仪宫,和郑皇后请了个安。
那时的皇后比之五月又瘦了一圈,眼下乌青,脸色冷白,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憔悴。
云冉知道她是因为那些愈演愈烈的流言蜚语才变成这样,温声劝慰了好一番。
皇后面上挤着笑说“知道了”,但到底听没听进去, 云冉也无法确定。
毕竟心病难医,还是得靠自己想通。
没想到时隔大半月,再次相见,一袭秋香色凤袍的郑皇后更是清瘦。
若说七月还称得上一句弱柳扶风, 这会儿就是皮包骨的伶仃病态了。
听到太后让云冉同席, 郑皇后也看了过来。
神色平淡自然,并不在意。
倒是她旁边的文宣帝, 意味不明地瞥过云冉的腹部。
哪怕肚子里塞的是个布包, 察觉到那道深沉视线, 云冉心里还是打了个突。
她不敢抬头看。
直到在赵太后身旁坐下,才假装喝茶,借着茶盏遮挡,悄悄朝文宣帝瞄了一眼。
上一次见到文宣帝还是过年, 时隔大半年再见,一袭朱红色团龙纹锦袍的皇帝,乍一看竟并无憔悴之态,虽说面庞消瘦了三分,却是红光满面,精神奕奕——
云冉心下纳罕。
是该夸文宣帝心态好,半点不为外物所动?还是那位国师的金丹确有健身强体、补气延寿的奇效?
刚想再仔细瞧上两眼,身旁响起赵太后的低语:“阿璟独自在府中?”
云冉微怔,侧眸看去,便见赵太后身子稍倾,拿帕掩唇,眼底透着脉脉关切。
“是。”
云冉垂眼答道:“他不便入宫,不过儿媳答应了他,待宴散去,回去陪他赏月。”
赵太后若有所思看她一眼:“也好。”
说着,缓缓放下掩唇的帕子,一脸慈爱道:“今日这道蟹粉豆腐不错,你也尝尝。”
云冉闻言,作出一副欢喜惶恐的模样,轻声应道:“是。”
宫廷御膳的味道自然不会差,这道蟹粉豆腐更是摆盘精致,入口既有螃蟹的鲜甜,更有豆腐的柔嫩清甜。
只是云冉心里记挂着司马璟和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谋反大事,菜肴味道再好,也没多少胃口。
心不在焉吃了几口,她搁下白玉汤匙,一会儿去看大殿两侧怡然宴饮的王公贵族,一会儿又去偷瞄文宣帝、肃国公等人——
半场宴会下来,眼睛很忙,心神疲惫。
怪不得司马璟不喜赴宴,像是这种累死人的宴会,她也不喜欢。
她就喜欢那种不用费神,埋头就吃的席。
“母后,儿媳想去趟净房。”
耐着性子坐了半场,大殿内酒气和暖香熏得人胸闷,云冉想出去透透气。
赵太后看她一眼:“去吧。”
为示对这位怀孕儿媳的器重,还特地吩咐兰桂嬷嬷:“你陪着一起。”
兰桂嬷嬷应喏,朝云冉伸出臂弯:“王妃。”
云冉对兰桂嬷嬷的观感有些复杂,她曾经挺喜欢这位外冷内热的老嬷嬷,只是后来嬷嬷给她和司马璟下药……虽说是听了太后的吩咐,身不由己,却也实实在在叫她心生失望……
稍定心神,她还是将手搭在了嬷嬷臂弯,由她扶着离开大殿。
中秋夜凉,晚风拂廊,那挟着淡淡桂花香的清凉秋风,也吹散些许烦闷。
等云冉从净房出来,也不急着回殿,而是沿着长廊慢慢散步。
漆黑天穹,明月高悬,皎洁如玉盘。
不知不觉,云冉走到了去年那片假山凉亭处,那两棵桂花树还在,只是亭中不见那人,也不再闻幽幽羌管声。
想到自己和司马璟被赐婚,竟是因为她那天的多管闲事,云冉不禁失笑。
兰桂嬷嬷看向她:“王妃笑什么?”
云冉没回头,只仰着脸,望着那凉亭明月:“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殿下。”
司马璟回京之事,便是兰桂嬷嬷也不知。
这会儿听王妃提起,只当她是触景生情,不禁温声安慰:“王妃莫要伤怀,您如今怀着身孕,该当以身体为重。”
“我没伤怀。”
云冉浅浅笑了笑:“只是故地重游,想到去年今日,不由觉得缘分真是奇妙。”
“若那日我没有寻着羌笛声过来,就不会遇上他,更不会与他说话。太后便也不会注意到我,给我们赐婚。”
“若我没和他成亲,这会儿我应该还待字闺中,每日跟着我四哥吃喝玩乐,遍游长安……再过几年,我爹娘给我寻一个合心合意的上门女婿……”
“王妃,这些事还是别想了。”
兰桂嬷嬷以为她是后悔了,毕竟若非太后赐婚,她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成了个“半寡妇”,换谁心里能不怨?
却听云冉道:“我知道,我只是随便说说。而且那样的人生虽然也不错,但……若有的选,我还是喜欢现在这样。”
兰桂嬷嬷惊愕:“王妃?”
云冉望着月亮,嘴角轻翘:“能遇见殿下,和他结为夫妻。”
身后一片静谧,云冉也不在意,站着看了一阵月亮,才回过头。
见兰桂嬷嬷一脸欲言又止的担忧,云冉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她哑然失笑:“嬷嬷别担心,我没疯,也不是伤心过度说胡话。”
兰桂嬷嬷:“那您……”
云冉道:“我喜欢殿下啊。喜欢他,就不后悔遇见。”
彼时恰好一阵凉风拂过,刹那间胸口也好似被这明月清风涤荡了一遍,对司马璟的心意也变得愈发清晰:“我算是彻底明白,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什么了。”
她顿悟了,抚胸感慨:“殿下说得很对,喜欢和喜欢之间,果真很不一样。”
兰桂嬷嬷:“……”
她觉着王妃肯定是忧思过度,触景伤情,方才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般,恍恍惚惚,自说自话。
“王妃,夜里风凉,咱们还是回殿里吧。”
“可我还想再看会儿月亮,殿里太闷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忽然传来一片嘈杂不清的尖叫哭喊声。
云冉和兰桂嬷嬷俩人皆是一怔,第一反应以为是风声。
可竖起耳朵细听片刻,二人都变了脸色。
云冉蹙眉:“嬷嬷,你听见了吗?是有人在哭?”
兰桂嬷嬷也皱起老脸:“宫中禁地,何人敢大声哭闹……”
稍顿,她吩咐身旁提灯笼的宫女:“你去前头看看怎么回事。”
宫女应诺,很快提灯离去。
只是不过片刻,宫女就被碾了回来,一起过来的还有两个带刀侍卫。
兰桂嬷嬷勃然变色,几乎没有半分迟疑,她两臂张开,像是护着小鸡崽的老母鸡般,护在云冉身前,又一脸肃穆地瞪着来人:“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带刀在内宫行走!?”
那两个侍卫对视一眼,拱手道:“还请景王妃随我们回殿。”
兰桂嬷嬷上下打量了这两个侍卫的装束,瞧着是禁军,却又隐约觉得不对劲,面上仍保持着镇定,怒声呵斥:“你们是哪一卫的兵将?王妃娘娘身份尊贵,岂是你们能指使的?”
两个侍卫对这老嬷嬷似是不耐,皱起眉头,刚要开口,便听一道清脆平静的嗓音响起:“谁派你们来的?”
侍卫们一顿,定睛看去,只见老嬷嬷宽厚身躯之后,缓缓走出一道沉雅纤细的檀色身影。
“王妃!”
兰桂嬷嬷下意识要拦她,云冉却按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没事的。”
说着,她再次看向那两个难掩惊艳的侍卫:“说话。”
俩侍卫这才回神,忙不迭道:“回王妃,国公爷已控制殿内,就等您过去拨乱反正,主持大局!”
云冉眼皮猛跳,心里也咯噔一下。
竟然真的是今日。
傍晚司马璟将牡丹簪子插上她鬓发间,她就隐隐有种预感,觉着今日宫宴或许会出事——
毕竟中秋宫宴帝后、太后都在,且赴宴的都是些王公权贵、皇室宗亲、四品以上的高官,可以说长安城里举足轻重的人物都聚在了一起。
论起一网打尽,再没比今日更好的机会。
但预感归预感,真发生了,云冉也难免慌乱。
她刚想强装镇定,转念一想,都到这最后关头了,肃国公那老狐狸都没提前跟她通个气,足见到这时他还防着她一手,此时若是表现得太镇定,反叫人起疑。
于是也皱起眉头,低低埋怨道:“怎就选在了今日?也太突然了。”
侍卫:“王妃还是快请吧,莫叫国公爷等急了。”
云冉无奈叹息片刻,最后还是妥协地咬咬唇:“你们前头带路吧。”
俩侍卫见她识趣,于前头开路。
兰桂嬷嬷还有些云里雾里:“王妃,这、这是怎么回事?”
云冉将手搭给她,安慰般握了握:“嬷嬷别怕,只要顺应时势,就不会有事。”
兰桂嬷嬷仍是不解其意,但感受到王妃搭在手臂的温暖力量,心也莫名静了下来。
她不再说话,只搀扶着云冉回殿。
云冉见那两个侍卫走在前头,假装整理鬓发,抬手迅速将那根牡丹花簪拔下,收进袖里。
扑通、扑通……
腔子里的心脏跳得飞快,几欲破膛而出。
她知道,成败就在今夜。
正式踏入大殿之前,云冉闭眼,深深吸了口气。
兰桂嬷嬷见她突然停下,担忧轻唤:“王妃?”
云冉仍是闭着眼,只唇瓣微微翕动着,垂在袖中的两只手也变换着不一样的手印。
她先念了段《清心决》,又默默念了十遍九字真言。
旁人不知她在念什么,但见她结印念经,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出声打扰——
毕竟这位王妃的来历以及她身上的奇事,长安城内可谓是无人不知。
世人多信鬼神,哪怕不信,却也敬畏。
云冉这边念完经,紧张的情绪也逐渐平静下来。
南华真人说得好,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车到山前必有路,何况到了这一步,紧张也没用,倒不如坦然面对,顺其自然。
“好了,走吧。”
念头一通达,她眉眼之间也泛起松快之色。
而这神态落在旁人眼中,更是暗暗称奇,景王妃当真是个奇人,小小女子遇到如此大事,竟能面不改色,难道她方才念的经文咒语起了作用?方才这般成竹在胸?
不论旁人如何想,云冉这边已气定神闲、大大方方踏入殿内。
侍卫也及时扬声通禀:“景王妃到——”
霎时间,满殿的视线都齐刷刷朝着侧门那边投去。
云冉自然也感受到那无数道或是震惊、或是迷茫、或是愤怒、或是担忧的目光。
她抿着唇,平静地看向大殿。
殿内依旧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却再不是她离席前的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只见大殿正门紧紧阖上,殿内四周被一群手握刀剑的甲兵牢牢包围,桌椅板凳歪东倒西,美酒佳肴七零八散,那些衣着鲜亮的王公贵族、官家眷属一个个惊慌失色,或是瑟缩抱团,或是无声流泪,亦或是面色惨白地防备着那些带刀甲兵。
而大殿之上,数名禁军拔刀站成一排,护卫着帝后、赵太后和大皇子。
两拨势力,僵持对峙,剑拔弩张。
云冉的出现,就如放进死水里的那一尾活鱼。
刹那间,局势波动,两边人都紧紧盯着她。
云冉:“……”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最受关注的一回。
若是司马璟在身旁,她定要与他玩笑一句:“看来我与中秋宫宴犯冲。”
“冉冉——!”
陡然一声带哭腔的喊,瞬间拉回云冉的注意力。
她抬眼看去,便见自家阿娘和爹爹也被黑甲兵拿刀押着。
阿娘虽吓得脸色苍白,却仍是担忧不已地想要上前护着她。
云冉心底一软,袖中抓着金簪的手却是默默攥紧。
她递给爹娘一个安定的眼神,而后缓步朝着正中的肃国公走去,途径过好几滩不知是谁的血,还瞥见了一条断掉的胳膊,以及她以为是靠着柱子睡觉,定睛再看,已经被抹了脖子,无声死去的宫人们……
饶是司马璟已经和她说过,历来宫变谋反,必定会流血牺牲,但亲眼看到这些,云冉仍止不住的胆寒心颤。
害怕,但更多是愤怒。
这些宫人何其无辜,那条胳膊的主人何其无辜,还有场内这些吓得瑟瑟发抖的女眷,躲在郑皇后怀中脸色惨白的大皇子……
好好一个中秋夜,却被狼子野心所毁。
云冉强压着愤怒,走到了肃国公面前,轻柔嗓音透着被吓到的颤:“堂叔,这…这是怎么回事?”
肃国公看着她这胆小怯懦的模样,宽慰道:“王妃莫怕。你这会儿来的正好,快快与我一起拆穿暴君的斑斑恶行,叫诸位王室宗亲、文武百官都看看这把龙椅上到底坐着个怎样禽兽不如的畜生!”
却也不等云冉开腔,他一人便将文宣帝谋害先帝、篡夺皇位、残杀手足、毒杀大臣家眷、身患隐疾而混淆皇室血脉等等行径都数落了一遍。
五十岁的人,仍是中气十足,声若洪钟。
殿内一时静寂无声,只听得他滔滔不绝,将文宣帝批判狗血淋头、一无是处。
末了,他从袖抽出一卷明黄卷轴,卷轴边缘绣着精致的龙纹。
“老臣手中,乃是先帝亲笔遗诏!”
肃国公将那卷轴高举过头顶,声音穿透殿内的阵阵骚动:“先帝临终前早已看清陛下不忠不义、不孝不悌的暴戾本性,特意让贴身内侍秘密送来遗诏!遗诏上写明,传位于皇九子,司马璟!”
话落,殿内一片哗然。
不少老臣牢牢盯着那明黄卷轴,想到先帝生前对景王的宠爱,以及先帝对肃国公这位堂弟的亲近——
秘密传诏,并非不可能。
肃国公自然也察觉到老臣的松动,趁热打铁,与宗亲公卿们道:“先帝遗诏在此,司马稷德不配位,尔等难道还要跟随这样一位君主,任由他混淆皇室血脉,毁我大晋百年根基吗!”
宗亲臣工们面色讪讪,忽的不知是谁说了一声:“就算遗诏是真的,景王至今下落不明,不知生死,这该如何?”
那些意念松动的臣工们听到这话,也都皱起眉头,面露难色。
若是景王就在这,他们或可考虑识时务为俊杰,可景王怕是早已成鱼中食了,这遗诏自然也成了一卷废帛。
“景王虽下落不明,可王妃怀着景王的遗腹子!”
肃国公一脸成竹在胸将云冉往前推了一步,又指着她微隆的肚子:“太医署的陈御医可是千金圣手,他亲口说了,王妃腹中怀的是个小世子!”
“如今王妃怀嗣已有六月,再过四个月,瓜熟蒂落,咱们大晋便能迎来新君!”
说罢,见众人窃窃私语,却无人出声应和,肃国公冷笑一声:“尔等难道冥顽不灵,放着正统的皇家血脉不立,要将我朝江山让给那个来历不明的小杂种吗!”
他的手指不偏不倚,正好指着郑皇后怀中的大皇子。
之前肃国公怎么骂文宣帝,云冉都毫无波动,尽职尽责的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傀儡,这会儿见这老狐狸竟然直接辱骂一个四岁孩童为小杂种,她心底却是“腾”得烧起一把火。
刚要开口,便听上首传来郑皇后怒不可遏的喊声:“胡说八道!钰儿是本宫与陛下的亲生骨肉,堂堂正正的皇室血脉!肃国公,你好歹也是宗室长辈,怎能如此血口喷人,诬蔑我儿!”
哪怕她瘦骨伶仃,声息柔弱,却是牢牢搂着怀中的孩子,双手也紧捂着孩子双耳,涨红着脸,怒睁着眸,死死瞪向肃国公。
汹汹气势,活像是一只被激怒的母狮。
莫说云冉和肃国公,其余人也都被皇后的怒声驳斥给骇住。
从未想过一向温柔贤雅的皇后,竟会有如此刚强凶悍的一面。
肃国公很快回过神,嗤笑:“你说是就是么?陛下身患隐疾,无法生育,谁知道大皇子是你与谁生的?”
“够了!”
文宣帝厉声道,双眸紧盯肃国公,嗓音带着彻骨的寒意:“大殿之上,岂容你这乱臣贼子胡言乱语?司马翼,朕劝你还是尽快束手就擒,朕好歹给你留一条全尸!”
“你这得位不正的暴君,哪来的资格称我为乱臣贼子!”
肃国公再次冷嗤,又扫过四周密不透风的黑甲兵以及护卫在帝后之前的禁军——
黑甲兵的数量明显是禁军的数倍,悬殊太大,胜负也一目了然。
“陛下,作为你的叔父,老臣便好言劝你一句,识相便即刻写下退位诏书,若敢负隅顽抗,今日这未央宫,便是你的葬身之地!”
语毕,又扫过殿中众人,目光冷酷:“在场文武若有谁敢阻拦,便是与逆君同罪,格杀不论!”
“退位诏书?呵,就凭你拿着一封假遗诏,也想倒反天罡,逼朕退位?”
文宣帝盯着那卷遗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且不说朕五岁便立为太子,先帝驾崩时,朕与太后皆在榻前,先帝还拉着朕的手,亲口说将江山交付于朕。便是朕真的退位,自有大皇子即位,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
“凭着一封假遗诏,区区千人的甲兵,你就敢构陷君上,妄图谋夺皇位,当真是胆大包天议,目无王法!今日朕若不除你,何以面对列祖列宗!”
“看来陛下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要顽抗到底了!”
肃国公脸色一沉,挥手喝道:“来人啊,给我拿下这逆君!”
话落,黑甲兵们齐齐拔刀,直逼殿上。
禁军们也紧绷面色,握紧手中长剑。
就在一场血战即将爆发时,殿外陡然传来一声沉冷嗓音:“住手!”
这声音不高不低,却叫殿中众人听得清楚。
骚动骤然停滞。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昏暗殿门外,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从阒黑夜色中走来。
待步入灯火明亮处,那人的模样也变得清晰——
着玄袍,披银甲,腰佩长剑。
暖黄烛光下,那张冷白脸庞,长眉薄唇,昳丽非常。
只见他撩起眼帘,一双幽深如潭的黑眸不疾不徐扫过大殿,在殿中那道檀色身影停留了两息,方才重新提步。
“八叔不是说本王才是正统继位者?”
他步入殿中,将云冉护在了身后,方才看向肃国公,抬起手,唇角微勾:“如今本王来了,先帝遗诏便物归原主吧。”
第90章
“景王!?”
“竟然真是景王!!”
“景王殿下竟然还活着!”
殿内朝臣官眷们看清那仿若神兵天降的年轻男人, 个个如梦初醒般,惊愕骚动起来。
高台之上,文宣帝看着玄袍银甲的司马璟, 眼底一瞬间也迸出惊喜。
他还活着。
文宣帝下意识扭头,朝赵太后那边看去。
一句“阿璟还活着”尚未出口,在看到赵太后脸上的表情时,陡然停在了喉间。
阿璟还活着, 无疑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只是母后脸上没有失而复得的热泪盈眶,也没有如释重负的欣慰放松,甚至连一丝欢喜笑意也没有,反而是早已预见这一切的凝重与肃穆。
母后她……
知道今日这一切?
知道肃国公会谋反?知道先帝留下了遗诏?还是知道阿璟一直活着,早已平安归京?
又或是,今夜这一切都是她和司马璟、肃国公串通好的一出戏,就是为了逼他将皇位让给司马璟?
是了, 她与父皇从前都是这般,偏爱幼子。
凡是好的,都想给阿璟。
阿璟不要,方才轮到他。
刹那间, 犹如兜头一盆冰水, 心口骤凉。
再度看向殿中那拨站在对立面的势力,文宣帝抿唇, 眼底笼着一层幽深的阴霾。
“八叔还愣着作甚?”
司马璟睇着眼前仿若见到了鬼的肃国公, 唇角勾起的弧度愈发讥诮:“难道这遗诏是假的?还是说, 八叔并非真心秉承先帝遗愿,而是打着先帝遗诏的幌子,图谋篡位?”
此言一出,肃国公悚然回神:“老臣绝无此意!”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司马璟:“我只是没想到殿下会突然出现, 殿下是何时回的长安?又是如何进的未央宫?”
明明皇宫各大城门的防守都换成了他的人,未央宫外也守着黑甲兵,司马璟竟如鬼魅般,凭空出现在此……
不等肃国公细想,司马璟再次朝他勾了勾手:“先不急着叙旧,八叔还是快将遗诏给我,手举着,累得慌。”
肃国公:“……”
他紧握着手中的明黄色绢轴,虽不甘,但若不给,那他先前那番慷慨陈词,岂非成了自打嘴巴的笑话?
“既然先帝打算传位给殿下,这诏书自然是要给殿下的。”
肃国公将那卷轴递给了司马璟,只是当司马璟握住另一端时,他并未立刻松手,而是深深地看向司马璟:“殿下切莫辜负了先帝一片殷殷爱护之心啊。”
司马璟与他对视,浓黑眉梢稍挑,“这是自然。”
淡声应下的同时,卷轴那头也松了手。
眼看着这位丰神俊秀的年轻侄子缓缓展开遗诏,肃国公的面色也不禁绷紧,袖中拳头紧握。
他在赌。
赌眼前之人的野心。
不,都不需要野心,只要有一点贪心,也就够了。
毕竟,这可是皇位。
不费吹灰之力、唾手便可得的皇位,这世上几人能拒绝?
不知不觉,殿内变得一片静谧。
良久,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景王终于开了口:“唉,这遗诏可真的……”
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站在他身后的云冉也屏住了气,下一刻,便见他抬起双臂,“哗然”一声,竟直接将遗诏撕成了两半——
“假的不能再假了。”
司马璟面无表情说完,将诏书丢在地上,弃若敝履。
肃国公瞳孔骤缩,却是强装镇定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损毁先帝遗诏!”
“事到如今,八叔还在嘴硬?”
司马璟嗤道,手臂稍抬:“来人,将这伪遗诏、逼宫谋逆的叛臣拿下!”
话落,也不等肃国公和众人反应,便听一阵兵甲碰撞声轰隆响起。
只见沉沉夜色里涌入一大批禁军,而大殿四周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无数黑衣暗卫,霎时将肃国公带来的黑甲兵反围在中央——
众人还沉浸在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震惊之中,便见景王抽出腰间长剑,直接架在了肃国公的脖颈处。
肃国公脸色瞬间惨白,惊骇不已:“阿璟这是做什么?我可是你叔父,做这些可都是为了帮你啊!”
“帮我?”
司马璟眸光如炬,冷笑看他:“今年伊始,你先是在长安城大肆散播流言,以仙姑、菩萨之名捧杀王妃,将我景王府推上风口浪尖,后又于贡院放场时放出死士蓄意滋事,煽动百姓和士子,同时大肆散播陛下身患隐疾、大皇子血统不正的谣言,试图蛊惑人心,动摇朝局……”
“我没……”
肃国公还未说完,脖子上就多了一道血痕,司马璟冷声道:“等我说完,你再否认也不迟。”
利刃就架在脖间,肃国公一张儒雅端正的脸涨成猪肝色,却也只能忿忿忍着。
“得知我去江南巡盐,你暗中与戎狄勾结,派出杀手,意图刺杀——”
“当然,我知你本意并非杀我,只是想挑拨离间,叫本王与皇帝互相猜忌,兄弟反目,自杀自灭,你也好高作钓鱼台,坐收渔翁之利。可你千算万算,却忘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低估了戎狄人的心狠贪婪。你想当渔翁夺皇位,他们却想将水搅得更混更乱,也好趁机浑水摸鱼,长驱直入,夺我河山!”
话落,殿内一片哗然。
“竟是如此!”
“实在胆大包天,竟还私通敌国!”
“景王殿下,快杀了这贼!”
若说谋朝篡位,到底是司马氏内部的斗争,臣子们还会审时度势,明哲保身。
但涉及私通敌国,那便是最可恶的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尤其在场还有不少武将,两国打了数百年,哪家没有几条命交代在战场上,又哪家与戎狄人没有血仇?
现下见肃国公身为皇室宗亲,竟犯下这种背祖叛国、十恶不赦的大罪,好几个武将都顾不上黑甲兵的刀剑,掀起桌子就要冲上前。
只是还未等上前,又被黑甲兵给押住。
眼见场面混乱,就要厮打在一起,司马璟眉头轻蹙。
好吵。
刚要开口呵斥,后腰被轻轻戳了戳。
他虽没回头,却也知云冉定是冲他摇头,叫他耐心点。
“行了,都闭嘴。”
司马璟尽量耐着性子斥了句,待到周遭重新静下来,方才再次乜向肃国公:“你这些年私吞赈灾银的账本、与戎狄勾结的密信,还有你豢养在京郊的私兵及戎狄安插在我朝的细作,我已尽数掌握。”
“事到如今,我劝你别再负隅抵抗,尽快罢手,免得连累你府上那些无辜老幼陪你一起去黄泉。”
肃国公原本还想辩驳,待听到司马璟一字字一句句彻底将他的老底都给掀翻了,一时惊愕地话都说不利索:“你、你是如何查到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你真以为整个宗室、整个朝堂,就你一个聪明人,旁人都是傻子?”
司马璟扯唇轻哼,余光扫过殿中乱哄哄的场景,眉心拧起:“时辰不早了,这场闹剧是该结束了。快叫你手下这些人缴械投降罢,没准圣上开恩,从轻发落,祸不及亲族。”
这些话既是说给肃国公听,也是说给在场的叛军们听。
他自然也可以不必废话,直接吩咐殿内的梅花内卫将叛军们都杀了。
可那血流成河的场面,定然会吓坏他的王妃。
算了。
还是再耐点心,废两句话。
司马璟敛下眼底冷戾,握着长剑的手却是加重力气,刀刃瞬间更深了半寸,疼得肃国公嘴唇都发白,哆哆嗦嗦道:“阿璟,你是疯了不成?你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道:“是,我是有私心不假,可是、可你若是愿意与我合作,皇位就是你的了!难道你不想当皇帝么?你父皇在世时,可是对你寄予厚望,若非司马稷从中作梗,你早就从戎狄回来了,何苦在戎狄多吃几年苦?”
“还有那些谣言,我是散播了谣言不假,但对你不利的谣言都是司马稷的手笔,是他……啊!”
话没说完,剑光翻飞,肩头一阵剧烈刺痛叫他顿时惨叫出声。
站在后头的云冉也被这叫声吓了一跳,探头看去,便见司马璟竟一剑刺穿了肃国公的肩头。
鲜血顺着剑身滴滴答答往下流,空气中也霎时弥漫着血腥的气息。
云冉看着那殷红的血,眼皮一跳。
不行。
见血就难受。
她赶紧收回脑袋,又拿手指轻轻戳了戳司马璟的后背,小声道:“殿下别杀,押进牢里,让国法来杀。”
她知道肃国公这种人便是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但她不想让司马璟手上沾人命。
司马璟也明白她的意思,轻轻嗯了声,而后拔出长剑。
再次架上了肃国公的脖子,做最后一次通牒:“你下令围宫时,你的八千私兵已经被禁军围困在城外营地,半个时辰前便已尽数投降。此刻你殿外的亲信,也已被梅花内卫包围。至于那些混在南衙北衙的戎狄细作,已被绳之以法,捆在各大卫所,听候发落。”
稍顿,似是想到什么,他看向肃国公:“你也别想着戎狄人会来救你,两月前我已命人将戎狄意图不轨、与朝中权贵勾结的消息散播出去,想来如今各大关口的将领也都加强了防备,进入应敌状态。除非戎狄人真的已经做好了与大晋全力开战的准备,不然……”
他薄唇微勾:“你就是个失去作用的弃子,无人再会帮你。”
“怎么会、怎么会……”
肃国公眸光剧烈闪烁,看着眼前这张艳若鬼魅的脸,真的见鬼般,难以置信:“你怎的那么早就做了防备?”
司马璟却懒得再与他废话。
事实上,若非云冉执意以身入局,他只想将这些烂事都抛给文宣帝和赵太后。
王妃责任感太强,连带着他也得做个勤快的“好人”。
如今该说的都说了,该解释的也都解释了,他只想趁着月色尚好,与王妃回府过中秋。
思及此处,司马璟侧眸,扫过殿中黑甲兵:“肃国公恶贯满盈,大势已去。念尔等受他蒙蔽,误入歧路,我可给尔等三息。”
“三息过后,再不缴械,格杀勿论!”
他说着,一边示意梅花内卫将肃国公捆了,一边收起长剑,不疾不徐地数道:“三!”
黑甲兵们面面相觑。
“二——”
肃国公面色颓然地被堵了嘴,双手反缚。
“一!”
哗啦啦一片长剑落地,黑甲兵们纷纷跪地:“还请王爷开恩!”
便是有一两个刺头,也很快被梅花内卫制服。
赶在那几个刺头被抹脖子前,司马璟将云冉拉入怀中,将她的脑袋摁在胸间。
云冉的额头猝不及防撞在冰冷坚硬的银甲上,并不舒服。
但耳边那兵器碰撞和长剑划过皮肉的痛苦喊叫声,也立刻叫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还是死人了。
纤长睫毛轻颤了两下,又缓缓地垂下。
她其实知道,死人是不可避免的。
也知道司马璟已经在最大程度上减少了伤亡。
现下这般,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她暗想,明日给这次宫变牺牲的人都烧烧香,念念经,祝他们早日往生,来世不要再掺和进这些勾心斗角,平平安安过一生吧。
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司马璟才松开按在她后脑勺的手。
云冉抬起眼,就对上他那双平静从容的漂亮黑眸。
“没事了。”他道。
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哄孩子。
云冉没说话,抿了抿唇瓣,回头看了眼。
果真没瞧见什么血腥场面,尸体大抵已经被拖下去了。
司马璟抬手,将她护在身后半步,又板起面庞,扫过已被五花大绑的肃国公以及那满地的黑甲兵,嗓音淡漠道:“本王不过一个臣子,并无开恩的资格。”
说着,他转头看向上座的文宣帝,躬身挹礼:“微臣护驾来迟,让陛下受惊了。叛党司马翼及其党羽已尽数被俘,恳请陛下发落!”
辉煌烛光之下,文宣帝的表情却是难以言喻的晦涩。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紧紧看着殿中那道俯首称臣的颀长身影,心间诸般情绪翻江倒海,其中滋味更是五味杂陈。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喉咙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扼住。
就如当年落水后醒来,母后捏着他的肩膀,红着眼问他:“你和阿璟怎的会去船尾?”
他的喉咙似是失去了知觉,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皇帝?稷儿——”
熟悉的嗓音从身旁响起,文宣帝遽然回神,转脸便见赵太后蹙眉看着他,无声以眼神示意着他。
文宣帝忽然有种眼前一切都是虚幻的错觉。
灵魂也好似剥离了躯壳,默默地站在旁边,冷眼看着他的躯壳扮演着“君主”的角色,哑声夸奖着景王的英勇忠心,命禁军将肃国公和那些叛军押入大牢,又安抚着臣子们的情绪,该退下的退下,该寻太医的寻太医……
他熟练而麻木地吩咐着一切。
眼是花的,头是晕的,胸也发闷。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累从骨头缝里渗出,又沿着血液流遍全身,渐渐地,似乎连心脏都变得虚弱无力。
他想躺下,歇一歇。
手臂却忽然被一阵温软握住,他一个激灵,定神再看,入目是皇后写满担忧的温婉脸庞。
“陛下,你还好么?”
“……朕没事。”
文宣帝拍了拍郑皇后的手背,挤出个安慰的笑。
再看殿中,百官已散去大半,还剩几位股肱之臣。
他皱眉,问皇后:“景王呢?”
郑皇后闻言,却是一脸愕然地望着他:“两刻钟前,璟弟就带着冉冉先行告退了。”
稍顿,“他们走的时候,与你请示过了,你还点头应了。陛下,你真的……还好么?”
“噢,这样。”
文宣帝点点头,像是没听到皇后的后半句话般,又环顾左右:“钰儿呢?”
“钰儿困了,臣妾让傅母带回凤仪宫歇息了。”
郑皇后轻声答着,看向文宣帝的目光愈发忧虑:“今日发生这么多事,陛下定然也累了,不然先叫丞相他们回去,待明日早上再商量肃国公谋逆之事?”
文宣帝沉默片刻,视线落向大殿正中那封被撕成两半的诏书,再看那早已空空如也,不见人影的殿中——
那道玄色身影明明已经不在了,却像是个影子,似乎还在。
“你去。”
文宣帝吩咐身边的太监总管:“将那诏书捡回来。”
太监总管微怔,却是不敢耽误,立马去了。
郑皇后见状,心下发紧,既担心文宣帝又胡思乱想,钻牛角尖,又忧心他如今这副脸色铁青、魂不守舍的恍惚模样。
可无论她怎么劝,文宣帝还是带着心腹重臣们回了御书房,连夜商量对乱党的处置。
郑皇后回了凤仪宫,却是如何都无法安心。
天边那轮圆月又大又亮,皎白辉光明晃晃的,晃得她心乱如麻。
在凤仪宫来回踱了好几圈,她终是受不住那莫名揪心的情绪,命人摆驾,匆匆赶去了嘉寿宫。
今夜出了这样大的事,赵太后也没睡着。
得知皇后半夜求见,赵太后蹙眉。
沉吟半晌,还是让人进来了。
“母后,母后——”
郑皇后一见到赵太后,三步并作两步,径直跪在了她的腿边。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直把赵太后吓了一跳,赶紧扶着她:“这是做什么?”
郑皇后却不起,只是仰起一张苍白清瘦的脸庞,泪光颤颤地恳求道:“求母后去一趟紫宸宫,劝劝陛下吧。”
赵太后眸光闪烁:“他怎么了?”
郑皇后摇摇头,有些难以启齿般:“臣妾与陛下分开时,瞧着他的脸色灰青,目光混沌,实在担心。可陛下执意要与臣子们议事,臣妾实在劝不住,只得觍颜打扰母后,请母后去趟紫宸宫劝劝他……”
“母后,陛下一向最敬重您,您去劝的话,他一定会听的,臣妾求求您了。”
见皇后大半夜赶来,只是为了这事,赵太后暗暗松口气。
转念又觉得郑皇后有些小题大做,谋反一事非同小可,皇帝连夜与臣子们议政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何至于大半夜跑过来哭哭啼啼的——
方才见她这般,赵太后还以为是皇帝回过味,要找阿璟麻烦。
“皇后……”
赵太后皱着眉,刚想告诫皇后要沉静稳重一些,视线落在皇后那张梨花带雨般的清瘦小脸,一时又噎住。
这还是皇后入宫多年,第一次见她这般失态模样。
就这般担忧吗?
罢了。
也是个好妻子。
“行了行了,好歹也是一国之母,哭成这样像什么话。”
赵太后取出帕子,弯腰替郑皇后擦了擦,又道:“反正哀家年龄大了,觉也少,就随你走一趟。”
郑皇后一听这话,顿时感激涕零:“多谢母后。”
不多时,婆媳俩于茫茫夜色赶到紫宸宫。
文宣帝正与重臣们商议对戎狄细作的安排,听得宫人禀报赵太后来了,一时愣怔。
“母后如何来了?”
文宣帝起身去迎,却是不敢看赵太后的眼睛。
赵太后也知今夜事发突然,不但牵涉国事,还牵扯到家事。
而自己这个长子,一向敏感多疑。
“听说你这么晚还在议政,哀家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赵太后边说边瞧着皇帝的脸色,果见眉宇间透着一股淡淡的灰青色,心下也不禁微沉。
“时辰也不早了,谋逆之事琐碎繁多,也不急于一时。这样吧,你先去歇息两个时辰,让刘相他们也缓口气。”
赵太后温温柔柔说着,还拉住文宣帝的手,一脸慈爱:“你是年轻力壮扛得住,可刘相他们都上了年纪,也得体恤他们一二,你说呢?”
文宣帝看着那只柔软的、温暖的手。
恍然又在梦中。
自五月在紫宸宫大吵一架,母子之间的关系已降至冰点。
可这一刻,他竟又产生一种“母后还是在意他”的错觉。
文宣帝的喉间再次酸涩难掩。
赵太后也不等他说,便雷厉风行吩咐宫人们给几位大臣安排休息处,又亲自扶着文宣帝到了寝殿,看着他在龙床躺下。
昏黄烛光下,赵太后看着躺在床上的长子,仿佛就如天底下无数个慈爱母亲一般,温声道:“睡吧,事是忙不完的,明日再忙也是一样。”
这一幕美好的让文宣帝惶恐,他也如一个做错的孩子般,看着床边的赵太后:“母后,朕……”
“别说了。”
赵太后似是猜到他要说什么,眸底迅速闪过一抹晦色,又很快恢复温柔平静:“现下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说,闭上眼,睡吧。”
文宣帝:“……”
从小他就知道,母后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每次深深看向他,他都无法违逆她的命令。
只能努力地做得更好,叫她更加满意。
宫灯里的烛光静静燃烧着,寝殿内一片静谧。
良久,赵太后才从床边起身,临走时,看着皇帝熟睡时紧拧着的眉头,脚步稍顿。
这孩子。
从小到大,心思最重。
心底叹口气,她弯腰,替他掖了掖被角,方才放下幔帐,放轻脚步离去。
寝殿外,郑皇后还撑着困倦等着。
一听脚步声,赶忙迎了上去:“母后。”
赵太后看了眼连月来瘦了一大圈的长媳,语气稍缓:“他睡下了。”
郑皇后长舒口气,眼眶红红的朝着赵太后屈膝:“有劳母后了。”
赵太后没多说,只抬眼看向天边那轮白玉盘般的圆月。
都说养儿一百岁,常怀千岁忧。
宫里这个倒还算听话的歇下了,却不知宫外那个最不叫人省心的刺头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