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厨房夜深,灯光暖黄。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香气浓得好像能在空气里结出油珠。


    铜锅里的红烧肉已炖得酥烂,汤汁浓稠泛着琥珀光,油亮的表皮颤着,夹带着八角、桂皮和葱姜的热气,霸道的香味儿直往沈啾啾鼻子里钻。


    香香香香香!


    林老悄咪咪地摸到锅旁,还用余光瞥了瞥门口——确认没人,才熟门熟路地取下一柄大木勺。


    动作十分熟稔地把锅边最肥最香的几块捞到碗里。


    “啾啾!”


    沈啾啾落在灶台上,脑袋馋得直往锅里伸,鸟爪抵在灶台上,圆滚滚的身子一伸一缩地来回试探,尾羽高高翘起。


    那双黑亮亮的小眼睛紧紧盯着被勺子舀起来的红烧肉,映着灶火,看上去像是在冒着小火星。


    林老被逗笑了,放了一块肉在小碟子里,用手扇了扇,低声道:“还不能吃,放放凉,不然烫到小鸟嘴了,知道吗?”


    林老是闲不下来的性子,从前每日都去书院,自从开始装病不方便出门后,就每日想着在家里捯饬些什么。


    在嚯嚯过家里的兰花桂花各种花被妻子嫌弃赶走后,林老就想到了老本行。


    林老唯有一妻,膝下只有三个女儿,都留在了长安,平日里宗亲的晚辈为了族老的家宅能热闹些,经常将孩童送来麻烦林老教导。


    前几日,一直盯着码头的管事回来,说是看到了和表少爷画像十分相似的人下船,林老便让孩子们先回去了。


    “啾啾~”


    小鸟知道肉烫的时候不能吃,很听话地脚爪一缩,像是一颗毛绒球一样窝在碟子旁边静静等。


    林老用指背轻轻碰碰小鸟的脑袋:“好一只机敏乖巧的小鸟儿。”


    小老头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又软又夹,有种对小孩子说话时的温声细气。


    “是谁家的小鸟这么可爱这么聪明呀?”


    林老表现出的性子和白日里接触到的实在是差别太大,沈啾啾站在香喷喷烫呼呼的红烧肉旁边,歪着脑袋看林老。


    林老虽然察觉到小鸟看过来的眼神很是类人,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但小鸟变人这种事太过志怪灵异,老人家读了大半辈子的圣贤书,怎么都不会往这方面想。


    林老抱着自己的一碗红烧肉吹凉。


    小鸟转头,对着自己的一块红烧肉吹凉。


    鸟喙尖尖,呼气的声音很容易便发出“啾吸啾吸”的呼哨声。


    这小动静听得原本在馋红烧肉的林老忍不住哈哈大笑。


    沈啾啾哼啾一声,特别专心地凑过去,守着自己的红烧肉继续吹凉。


    林老伸出手,把小鸟面前的碟子勾走了。


    沈啾啾伸着脖子跟着碟子摇摇晃晃地小鸟走路。


    林老先是用手指尖碰了碰小鸟碟子里的肉块,然后动作小心地用筷子挑出来放在案板上,用刀细细剁成小块,又仔细吹了吹,确定不烫了,这才推回到小鸟跟前。


    “来,尝尝,不烫了。”


    沈啾啾大半夜的被馋得流口水,又守了这么一阵子,哪里还顾得上小鸟矜持,直接往灶台上一坐,伸爪子进去捏了一小块肉,抬起就往嘴里送。


    这动作模样看上去不像是小鸟,反而像是人。


    林老没养过鸟,但平日里家中也有不少小雀落下觅食,都是低头用鸟喙啄食的,从没见过这样吃东西的鸟儿。


    但都说鸟雀聪慧,大抵是被人养的时间久了,学会了些人的模样。


    林老有些稀罕地瞧了几眼长尾巴小鸟,这才提起筷子开始进攻自己碗里的美味珍馐。


    沈啾啾吃的爪子油汪汪,胃囊鼓起,但嘴是半点都停不下来。


    他也是吃惯了好东西的舌头,但是这锅红烧肉实在是——太香了!!


    干完一块红烧肉,沈啾啾往灶台上就地一躺,支棱着小鸟爪在半空抓啊抓的。


    林老吃的很慢。


    老人家半夜偷吃已经是不好的行为,自然是要吃的慢些才不会积食。


    他听到动静,垂眼看去。


    就见这白色的小鸟团子躺得扁扁的,鸟喙发出满足的轻啾声,尾巴在灶台上扫来摇去,幸福的小模样叫人看了便觉得心软。


    引诱小鸟当共犯的林老眼角笑出细纹:“吃饱了?”


    沈啾啾:“啾~”


    小鸟翘起一边的翅膀尖尖。


    饱了饱了~


    林老放下碗,用帕子帮小鸟擦干净鸟爪。


    这熟悉的动作唤醒了小鸟离家出走的记忆。


    等下……


    他刚才从房间偷偷溜出来,是要干啥来着?


    沈啾啾一个激灵坐起来,打了个充满红烧肉香味的鸟嗝。


    小鸟飞到门边,探头出去看了看漆黑的天色。


    嘶。


    嗯……


    呃。


    这个天,怎么就,黑透了呢。


    小鸟站在门槛上陷入沉思。


    绞尽脑汁,试图补救。


    灶台那边的红烧肉还在源源不断传来香味。


    ……红烧肉好香啊。


    外祖一个人吃不完的吧?


    沈啾啾砸吧鸟喙,眼珠一转。


    小鸟一个扭头飞到灶台边上,在锅沿站定,试图有眼神示意外祖再给小鸟夹一块肉。


    林老诧异:“还要?你这小身板……还吃的下吗?”


    鸟雀儿进食不应该吃的很少吗?


    沈啾啾用力点头:“啾啾啾啾!”


    能的能的!


    林老动作有些迟疑地又舀出一块略小些的肉块,放在了小碟子里。


    沈啾啾围着碟子走了一圈,仔细观察了红烧肉的形状,把鸟喙伸过去感受了一下。


    嗯,可以,温度正好!


    小鸟低头,张开鸟喙,一个稳准狠将小尖嘴插进肉块,扑棱着翅膀高高扬起脑袋。


    林老夹着红烧肉的筷子僵在半空,瞪大眼睛十分惊愕地看着面前打包鸟。


    沈啾啾的鸟喙张不开,便摇着尾羽和外祖打了一声招呼,张开翅膀,奋力朝着门外飞了出去。


    林老:“……”


    站在灶台边上的小老头端着香气四溢的红烧肉,好半天都没想起往嘴里送。


    ……


    连吃带拿的沈啾啾忍着扑鼻而来的红烧肉香味,以直线距离精准抵达裴度所在的院子。


    因为肉块挡着,沈啾啾没太看清院子里站着的裴度,但多日养成的本能却让小鸟透过浓郁的肉香捕捉到了裴度身上熟悉的梨香味。


    裴度终于等到了相约的小鸟,松了口气,伸手想要接小鸟,抬眸就看见一块长了毛的肉块朝着他风驰电掣地冲过来。


    裴度不由后退了一步。


    但小鸟的速度更快,直接将插着的红烧肉怼到了裴度嘴边。


    哦豁。


    你的小鸟外卖已送达~


    裴度:“……”


    风光霁月,正肃端方的裴大人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离谱的投喂方式。


    但小鸟特别坚持地怼着红烧肉就要往恩公嘴里塞。


    哎呀,尝尝嘛!


    小鸟吃过觉得特别好吃,是想着恩公才会带回来的呀~


    裴度沉默了一会儿,在小鸟的坚持下选择妥协,咬走了沈啾啾不知道从哪运来的肉块。


    红烧肉本就是趁热叼来的,林家不算很大,小鸟飞得又快,送到的时候还是热的。


    香味醇厚,肉质软烂。


    ……是还挺好吃的。


    裴度抬手接住收拢翅膀落下来,满脸都是期待等夸夸的沈啾啾。


    怪不得小鸟吃的连心上人都忘了。


    “啾啾啾~”


    好吃吧~


    裴大人用帕子擦干净小鸟嘴上和脸上红褐色的肉汁,给了小鸟外卖极大的肯定:“好吃,谢谢啾啾。”


    沈啾啾用力蹭了一下裴度的手心,然后没等裴度动作,张开翅膀就往屋子里飞。


    裴度诧异挑眉,跟着慢步走进去,就看见沈溪年正在屏风后面动作飞快地往身上套衣服。


    “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嗯嗯!”


    “我看见了,那一锅肉不少,外祖一个人肯定吃不完。”


    沈溪年飞快给自己套好衣服,边往外面跑边绑头发:“鸟的肚皮太浅了,我去再吃一轮,很快就回来!”


    两句话的信息量太大,裴度动了动唇:“你……”


    然而被红烧肉勾走的沈溪年跑得飞快,一溜烟就没了身影,只剩下话音飘落在黑夜的院落里。


    “啊啊啊我走了!去晚了万一没有了怎么办!”


    裴度走出房门,对月沉思。


    后知后觉又品出口中的肉香味。


    是挺好吃的。


    要不然……


    第82章


    林老的确是没病,但红烧肉这种吃食糖大油大,想要做的好吃,除了舍得放料,还要放些酒曲——总之就是,绝对是不适宜老人进食的菜。


    好吃的东西总会有些甜蜜的负担。


    林老一辈子没执着过什么,唯独在一口吃的上实在是忍不住,越是不让吃便越是想吃,越是偷着吃便越是爱吃。


    但林老也和大多数老人一样,虽然执拗些,偶尔会有些老小孩的脾性,但总归知道约束自己,点到即止。


    所以,他一个月就才吃一次。


    府里的人其实也知道每个月林老的偷吃,但大家都默契地选择了对满府飘香的肉香味关窗不闻。


    也因为一个月只有一次,所以林老特别珍惜这一锅香喷喷的红烧肉。


    沈溪年悄悄从厨房门口探出脑袋:“外祖?”


    听到动静的林老手一抖,第一反应是把碗往旁边的灶台后面藏。


    但碗藏到一半,老爷子反应过来了。


    来的并不是会劝他少吃些的大夫,也不是会抢走肉碗絮叨训他的老妻,而是一位年轻的少年郎。


    沈溪年不好意思地从门口走出来,双手背在身后似乎在迟疑着搅动手指,眼眸在月色下亮如寒星。


    面容乖巧神情孺慕的少年郎脸上带着些讨肉吃的羞赧:“您做的红烧肉好香,隔着老远我就闻到香味了。”


    “溪年可以尝一尝吗?”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话,从这少年郎的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真诚,怎么听怎么讨喜,光是瞧着模样就让人心里舒坦。


    林老走到厨房门口,朝着门外左右张望了一下,没发现其他人,便握着沈溪年的手腕将少年拉进了厨房。


    “快进来。”


    “什么尝不尝的,放开肚子吃!”


    林老找了一副碗筷出来,揭开锅盖给沈溪年舀了堆起尖尖的一碗红烧肉,递给脸上明晃晃挂着期待和嘴馋的少年。


    “这锅是我的学生做的,比起外祖我当年的手艺还差了几分火候。”


    “但不是外祖自吹自擂,这已经全姑苏最好吃的红烧肉啦。”


    沈溪年当然知道这肉好吃。


    灶台上方才小鸟吃过的小碟子都还在呢。


    沈溪年伸出双手接过林老的递过来的碗筷,形状圆而上翘的眼眸微微眯起,暖暖道:“谢谢外祖~”


    林老唇角一弯,又弯腰从灶膛旁的土灰里翻出几颗外皮焦黑发皱的小土豆,轻轻摔打拍走灰屑,三两下捡进大碗里。


    见沈溪年好奇探头看过来,老爷子一副精于此道的模样,十分有经验地道:“这个烤得面,蘸了肉汤汁子吃着可香了。”


    他们没有坐进屋里,而是搬了两个小板凳,干脆并肩坐在厨房的门槛上。


    屋外夜色沉沉,庭院里的高树投下的影子铺了一地,月亮挂在屋檐的上方,洒下宁静皎洁的光。


    林老咬了一口肉块,慢慢嚼,抬起看月亮的眼眸像是在看几十年前的旧景。


    “其实他们小时候也都很喜欢这一口,每次来外祖家里,都缠着我这个外祖给他们做。”


    “那个时候,我经常脱下朝服挽起袖子就往厨房里走,身后跟着两个小萝卜头。”


    “大点的那个看上去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实际上主意最正,也最是聪慧;小的那个憨憨的很好骗的样子,实际是只小狼崽,大智若愚,利刃朝外。”


    “他们呀,个顶个的,都是极好的孩子。”


    沈溪年手里捧着小碗,碗里的红烧肉虽然不是林老亲手做的,但他相信,当年林老为外孙亲手做的红烧肉,一定是蒸腾着最美味的香气,咬下去一口就能香掉舌头的味道。


    林老的声音很慢,说几个词便会停下来想一想:“这些年来,子明曾几次路过姑苏,却从未来过这里。”


    “也好,我也没什么颜面见他。”


    听到熟悉的名字,沈溪年眸光一动。


    其实这件事他有想过的,只是还没来得及问。


    隋子明的目的地似乎并不是姑苏,但同在江南,不过一两日的水路,隋子明却并没有跟过来一起拜访林家的意思,很干脆地和他们在中间的换乘码头便分开了。


    沈溪年没出声,只安静听着,视线扫过不远处的树丛暗处。


    老爷子说话有种很独特的韵味,不像是从前沈溪年大学里上课让人昏昏欲睡的催眠效果,反而很有画面感,让沈溪年不由自主跟着老爷子的话情绪起伏。


    那一年,参狼军中一位将领被先帝问责,定的是大逆不道,欺君罔上的斩首重罪。


    那将领曾是隋子明兄长的生死之交,还曾在军中救过幼年时隋子明的命。


    谁都知道,这一旨问责的真正目的,是先帝在继续削弱定远公隋家在参狼军中的威望。


    “那时候的京城,哪家不是明哲保身,不肯淌这趟浑水?”


    “那孩子,当初求救无门,”林老的声音低沉而缓,带着一点掩不住的疲倦,“抱着最后的希望,从京城一路赶来姑苏,求我帮他。”


    林家是能帮的。


    勋贵姻亲之家,林家只是举族归乡,体面仍在,自然是有些关系人情在的。


    只是这些关系人情,用一条,便少一条,用一次,便危一分。


    沈溪年轻轻咬着筷子,心口压着一股沉甸甸的闷。


    他已经猜到了结果。


    “可是我没见他。”


    林老将碗放到一边,拿了一颗小土豆,垂眸看着小土豆表面在火温中逐渐皱起的皮,手指停在半空,骨节瘦到凸起。


    “若是开了那个门,从前林氏退居姑苏保全族人的苦心,就算是彻底白费了。”


    “出了两位国公夫人、一位育有皇子的宠妃,当年的林家已是树大招风,哪怕抽身,已然走到岌岌可危的地步。”


    “我帮了他,就等于再一次把整个林氏推到刀尖上。可不帮……”


    老人一点点剥开皱起的土豆外皮,只留下外壳已经被烧焦,黑得硬邦邦的地方垫在指腹间。


    “我把一个求到门口的外孙,关在了门外。”


    沈溪年低下头,筷尖撩了一块红烧肉送进口中,咀嚼的动作慢了许多。


    他不是不懂这里的无奈与冷酷,只是想到当时承受这样冷酷的隋子明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胸口就酸得有些发胀。


    林老却没再说话,只将一个剥得光溜溜小土豆放进他的小碗里。


    “趁热吃,凉了就不好了。”


    裴度站在十丈外的一棵老槐树后,夜色将他周身藏得严严实实。


    不过几步远的距离,他却并不走近,只静静看着厨房门口。


    “外祖,我不明白,所以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沈溪年放下筷子,深呼吸,绷着脸颊,表情严肃又认真。


    “可以吗?”


    林老也放下手里的小土豆,拍拍手指,端正衣襟,很认真的准备回答少年的问题:“好,你问。”


    于是沈溪年便真的直白清楚地问了:“既然您都记得从前,那您这些年,为什么一封书信,一条消息都不给扶光呢?”


    但凡只是只字片语,但凡还有一份属于长辈的温情引导,裴度也不至于孤绝挣扎着走出那么远。


    原著里那个最终彻底失望的反派首辅,也不会那般决绝。


    “因为我记得太清楚了。”


    林老的回答也全然不做遮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将一切都摊开在月光下。


    “我从没想送大女儿入宫,但因为先帝的惊鸿一瞥,我甚至来不及为她寻一门亲事避开选秀,她的名字便已经被写进了妃嫔册里。”


    “她进宫的时候才刚及笄。”


    “我永远记得,那是的我只能坐在正堂之上,眼睁睁看她身着华服拜别父母,眼睛里满是惶恐与不安。”


    “这是进宫侍奉帝王,所以我只能笑,笑得欣慰,笑得与有荣焉。”


    “因为有了此番事,我和妻子开始着手准备为另外两个女儿议亲。”


    “不需要高门显赫,世家宗亲,只要她们喜欢,日后夫妻和睦,儿女绕膝,便是最好的日子。”


    沈溪年听到这,心已然沉了下去。


    裴国公府,定远公府。


    这两家占尽了权与势,在当时可谓是显赫至极,不论是哪一家,都不是林家能拒婚的门第。


    “后来,先帝赐婚,宗亲做媒,林家……又出了两位国公夫人。”


    林老的声音越来越慢。


    沈溪年心中长长叹气,垂下眼睛,斯斯文文地将红烧肉送进嘴里。


    林老只有三个女儿。


    先帝这是用林家的三个女儿,同时算计了裴国公府和定远公府。


    若想取之,必先允之。


    那几年的裴、隋、林三家姻亲,加上宫中良妃盛宠一时,可谓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外戚势大,多么好用的借口。


    如若不是林老断臂求生,主动奏请自辞归乡,如今的林家只怕早已满门凋零,再无将来。


    “扶光是我的外孙,子明是我的外孙,可是……宫中如今坐在龙椅之上的陛下,也是我的外孙。”


    林老的面容在这一瞬间苍老了不少,眼中明亮的眸光也黯淡下来,笑容自嘲。


    “当年我带着林家退入姑苏,走得又急又决,看似当机立断,毫不拖泥带水。”


    “可实际上,我又能怎么样呢?”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


    “我已经没有了女儿,还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三个外孙死磕相斗,惨淡收场吗?”


    月光照亮了林老鬓边的发丝,和沈溪年光华内蕴的白色不同,老人的鬓发是岁月染下的霜白色,每一缕都是流逝而过永不回头的时间。


    “我回应了扶光,便更对不起曾经被我拒绝的子明,更无法拒绝同样想要亲政夺权的陛下。”


    “可林氏经不起再一次的权力倾轧了。”


    “我……总要为族中其他人的儿女想想的。”


    沈溪年并拢双膝,替老槐树后看不见的人听完了这段压在多年沉默里的话。


    可沈溪年却觉得,林老有太多未尽的话,未曾言说的情感。


    他盯着林老手里的迟迟没有彻底剥开那层焦壳的的小土豆,忽然,轻声问:“那……这一次,您为什么要装病呢?”


    林老手上微顿,看着碗中最后一颗焦黑的土豆,没有立刻答。


    那只瘦削老态的手指缓缓将焦黑的皮壳剥开,露出里面绵软泛着热气的金黄。


    林老将最后一个小土豆递到沈溪年的手中,嘴角带笑,声音慢慢温和:“溪年,你还没及冠吧?不知道你是否愿意让外祖……不,让我这个老头子来做你加冠礼的正宾,替你取字戴冠?”


    “文津书院的桂花开的极好,寓意不错,若是在书院为你加冠,咱们溪年日后定然循香折枝,事事顺遂。”


    裴度此番愿意拜访林家,不提从前,不说旧情,却在他面前堂而皇之地表现对沈溪年的重视。


    林老明白,裴度无非是想借林家多年桃李的好名声,让这位虽父族出身勋贵,但肩上也同样扛着商贾势力的少年,多一点站立在人前的底气与筹码。


    林老知道的事,沈溪年当然也想得到。


    裴度待他,从来都是面面俱到,事事最好,及冠一事,他虽然说并没有什么打紧,但裴度显然将这件事当做大事,思量再三,想要给他最好的选择。


    沈溪年从不拒绝接受裴度的安排,他始终记得裴度曾经说过的话。


    他现在缺少的是土,是水,是风,是光,他要努力长成另一棵大树,才能在裴度疲惫的时候撑起他的灵魂与未来。


    “我愿意。”沈溪年慎重而缓慢地点头,“外祖,谢谢您,我愿意。”


    林老笑了下,抬手轻轻抚摸沈溪年的额头。


    他没说破树后方才离开的人影,只道:“锅里还温着一碗肉,等下多舀些汤汁浇在上面,吃起来能更香些。”


    “谢谢外祖~”沈溪年不但没有拒绝老爷子的好意,还回味了一下嘴里的味道,问:“小土豆还有吗?”


    林老靠近沈溪年,压低声音,小声蛐蛐:“扶光自小不爱吃那些,这小子挑嘴着呢。”


    沈溪年同样小小声:“可以我吃嘛。”


    “你还吃得下?”


    林老惊愕的目光落在沈溪年的身上,然后左看右看,发现少年的肚子居然真的没什么变化。


    沈溪年配合着外祖的动作,甚至还用手拍了拍小肚子,示意这才哪到哪,然后可怜兮兮地看着林老。


    林老于是又从灶膛里扒拉出一根玉米,两颗小土豆,找了块帕子给沈溪年包好兜着。


    沈溪年换了个身份继续连吃带拿,打包得一点都不脸红心跳,和外祖说了谢谢后,兴高采烈地往裴度住着的院落小跑走了。


    ……


    面对沈溪年从厨房打猎回来的吃食,裴度并没有多问,只是打破了过时不食的规矩,慢慢咀嚼。


    时过境迁。


    从前幼年时念念不忘的红烧肉是什么味道,裴度早已经忘了。


    但现在的这一碗,却有着别样的滋味。


    沈溪年坐在桌边,和裴度隔着一个座位,正在给小土豆剥皮,剥着剥着,突然开口:“扶光,若你是外祖父,你会对先帝毫无芥蒂,只一味忍让后退,保全林家吗?”


    对林老而言美满和睦的家庭,却只是帝王手中挥向功臣柱石的刀。


    真的会不怨,不恨,隐居避世,再不问朝事吗?


    一碗红烧肉对成年男子来说并不算多。


    裴度放下筷子,用帕子擦拭唇角,不答反问:“溪年,你看看如今的江南,都有什么?”


    “江南?”沈溪年微愣,“有百姓,便有粮食;有商人,便有钱财;有书院……”


    他说着说着,停顿下来。


    裴度接上沈溪年的话:“有书院,就有能填补官吏空缺的文人;有大儒,便定能出惊才绝艳的幕僚能臣。”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的造反之地,吴王居然能忍到现在,当真是老了。”


    忽然,裴度轻轻笑了下。


    “曾经的夺嫡失败,如今的权势僵持,早就被磨灭了这位曾经野心王爷的锐气,变得畏首畏尾,行事迟疑。”


    沈溪年却没了吃土豆的心思,手指抠到了土豆表面因为长时间炙烤,从柔软易撕的外皮逐渐变得坚硬、宁碎不屈的焦壳,深深吸气。


    声音极轻,极淡。


    “若我身处林老之境遇,若我只是江南商贾。”


    “吴王既已年老,雄心不再,那么……”


    沈溪年终于明白为什么原著中龙傲天男主,在西域大祭司的帮助下杀了自己的父亲后,会那么顺利轻松地掌控吴王权柄,立威江南。


    “狮老鬣衰,壮鬃当立。”


    朝廷无道,江南自立,他们只是需要一面造反的旗帜,至于这个人是吴王还是吴王世子,都不重要。


    林老的心中或许的确有对外孙的不忍,但更多的,却是对大周的恨。


    他不知道该如何在三个外孙中选择,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三个外孙。


    外孙或许是血脉的延续,可如若不是姻缘错付,他的女儿本该夫妻和睦,一生喜乐顺遂。


    他将作为清贵文人的鞠躬尽瘁留在了京城,将生离死别血肉模糊的痛苦隐忍压在了家族。


    最后,将他终其一生都无法和解的,作为父亲与臣子的恨意,倾注在了姑苏。


    他一生为官清廉,事必躬亲;为父温情,将三个女儿捧在手心悉心教导,视作掌上明珠。


    但他最终得到了什么?


    明珠蒙尘,不得善终。


    他怎能不恨呢?


    沈溪年的脑袋里呼啸而过各种剧情,江南的人与事和京城的一切乱糟糟搅合在一起,让他一时间有些反应迟钝。


    裴度将他手里的小土豆拿走,放到一边,握着沈溪年的手腕带着他往内里隔间的方向走。


    “夜晚莫要伤神,我让人送了热水来。”


    “缓一缓便休息吧。”


    嗯?


    沈溪年冷不丁转头盯向裴度:“是咱们一起洗吗?”


    沈溪年其实只是皮这么一句,但没想到裴度却清晰明确地应了句:“嗯。”


    “一起洗。”


    第83章


    一!起!洗!


    沈溪年脑袋里立刻什么剧情想法推测都没有了。


    满心期待地被裴度拉进隔间,结果就看到两个冒着热气的大浴桶。


    两个。


    两!个!


    沈溪年木着脸:“这就是你说的一起洗吗?”


    裴度脱下外衣,泰然自若地应了一声。


    沈溪年撇嘴,小声嘟嘟囔囔着吐槽,把衣服从身上拽下来丢到一边。


    裴度轻捏了下沈溪年的后颈:“说什么呢?”


    沈溪年忿忿:“说你以色诱人,恃宠而骄,仗着我喜欢你就钓着我!”


    “刚才还骗我说洗鸳鸳浴!”


    沈溪年觉得自己可委屈了,他可是大老远的飞过来就为了陪心上人困觉,然后呢?


    他把心上人放被窝里,心上人把他放另一个浴桶里!


    “我还不如变成小鸟呢。”沈溪年说着,眼睛往裴度的浴桶里面瞥。


    沈啾啾不仅可以美色贴贴,甚至都不用自己洗澡,多舒坦啊。


    裴度揉着揉着,不自觉便揉乱了沈溪年的发丝,手指划过沈溪年颈后的肌肤,又一点点帮少年捋顺长发,嗓音压低,笑道:“及冠之后便是大人了,怎的还这般撒娇?”


    沈溪年不敢置信:“谁撒娇了!”


    “我这是在控诉好不好!控诉!”


    “嗯。”裴度似乎对沈溪年的头发有种特别的喜爱,每次梳头都会再三流连,“及冠之后便不会了。”


    沈溪年一顿。


    站在浴桶旁边琢磨裴度刚才的那句话。


    什么叫做及冠之后便不会了?


    这话听着怎么有种……


    “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就好了”的……嗯,预警?


    被热气蒸腾着脸颊的沈溪年对这句话反复咀嚼,有点晕晕的,闷闷的。


    但裴度已经跨进浴桶里坐下了。


    沈溪年把自己浸入温度正好的热水里,方才在外面沾染来的寒气也逐渐被挤出骨头缝,整个人舒服地喟叹出声。


    他抬起胳膊搭在浴桶边,下巴抵着手背,直勾勾盯着裴度:“外祖说要为我加冠取字。”


    “嗯。”


    裴度也并不是那种做了事闷不吭声的性子,他不仅会告诉沈溪年,还会掰开了告诉沈溪年这件事背后的全部作用。


    “林家在江南很有声名,你又本身出自金陵谢氏,如此一来,你在江南行事只会更加如鱼得水。”


    沈溪年又不是不知道这个,他想听的是其他的话。


    “那这样一来,你就不能为我取字了。”少年的长发在浴桶的水面铺开,起起伏伏,眸光狡黠,“这样也可以吗?”


    裴度对沈溪年是有种养成的意味在的,他在浇灌这朵花,呵护教导这只小鸟,及冠代表着这朵花长成了,这只小鸟的羽翼丰满了,裴度却必须回避最后的这场典礼。


    沈溪年即使对裴度有恩公滤镜,也不得不承认,裴度有时候的确有种封建大爹的年上感。


    像是张开羽翼的老鹰,总想把所有事情都考虑妥当,平日里虽然偶尔会有出格的接触,但更多时候的感觉更像是师长而非恋人。


    所以沈溪年才总想撩拨裴度一下,沉迷于裴度那种时候面上浮现出的意动却又隐忍的表情。


    就像是小鸟看到一条温驯又无害的大蛇,从蛇尾巴一路蹦蹦跳跳上去,跳到大蛇的七寸上,大蛇都没反应,只是吐着蛇信轻轻舔舐小鸟的翅膀。


    于是小鸟变本加厉,用小鸟喙去蹭大蛇的其他地方,总想着刺激出一点危险的讯号,却又在每次大蛇躁动时缩着脖子立刻收爪,表现出无辜又无害的毛茸茸样子。


    隔间并不大,两个浴桶并排放在一起,触手可及。


    裴度的手轻轻抚过沈溪年的脸颊,而后捏住了少年脸颊边若隐若现的梨涡。


    “唔,干嘛?”沈溪年含含糊糊地发音。


    裴度看着少年微微扬起的下巴,手指划过去,轻轻捏住,指尖摩挲。


    “看你怎的如此可恶。”


    被平白冤枉的沈溪年:“我?我可恶?”


    少年的脸上明晃晃挂着莫名其妙的小表情。


    “我哪里可恶了!”


    裴度又不说话了,手指尖掠过沈溪年的下颌,收回手。


    两人的手上都沾了水,沈溪年去抓,却因为太滑了没抓住。


    “你又这样。”沈溪年也不理他了,哼道,“搞得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如狼似虎的小鸟。”


    裴度只是笑,由着沈溪年少年气的嘟嘟囔囔。


    被热水拥抱的感觉真的很舒服很放松,过了一会儿,趴在浴桶边上被完全蒸软了的沈溪年声音软乎乎地问:“参狼军的那位将领,现在在哪里啊?”


    裴度挑眉:“这么确定他还活着?”


    “有你在啊。”沈溪年说的理所当然。


    裴度轻笑了下。


    “在北疆,换了个身份,如今只是与妻儿共同生活的寻常百姓。”


    “哦……那还挺好的。”沈溪年晃晃脑袋,“子明知道吗?”


    “知道,我让他自己去死牢接的人。”


    沈溪年的睫毛上挂着水珠,轻轻一眨就润进了眼睛里。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是隋子明会对裴度那么全身心交付一切的信任。


    定国公府满门战将,凋零得比裴国公府早上许多,在当初隋子明身处绝望境地孤立无援的时候,只有裴度朝他伸出了手。


    即使那个时候裴国公还在,裴度也只是少年,远没有现如今的权势滔天,但他是唯一一个会竭尽人脉手段帮助隋子明的人。


    裴度当时如何想的谁都不清楚,但沈溪年却大概能猜到一二。


    没有旁的人会想的那么复杂,那时候的裴度或许根本就没衡量过,为了一个普通的参狼军将领动用暗卫和人脉是否值得,他只是认了隋子明这个弟弟,看到了隋子明对这位将领的重视,所以他便去做了。


    裴度是个特别双标的性子。


    他将人分割在一个圈的内外。


    圈外的人看在他眼里只有价值利益,而被他放在圈内的人,则是完全不讲利益,挖空心思给予,想要做到最好。


    沈溪年有点想问,原本裴度对裴府上下都全然放养,那之前对隋子明的安排又是什么。


    但想想原文的剧情,沈溪年又觉得心口发闷,闷闷气了一阵子,咽下了这个问题。


    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朝政大乱,皇位易主,谁还有精力去打压曾经的定国公府。


    隋子明也定然会像是被解开脚环的海东青一般,回到他心心念念的北疆。


    沈溪年喃喃:“……扶光,你做事总是这么妥帖周全吗?”


    沈溪年前不久才刚吃了东西,本就烦食困,这会儿泡在浴桶里面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对后面裴度回答了什么并没有太清晰的印象。


    只隐约记得自己被从浴桶里捞出来,擦干净水渍,换上柔软干爽的里衣,塞进了被窝里。


    迷迷糊糊中,沈溪年在裴度身上找到了熟悉的位置窝好,全然不顾被他抱着的身体僵硬又放松,放松又僵硬,只是不满地用鼻尖下巴戳着肌肉,示意恩公抱枕听话一点。


    软一点。


    然后,一觉天明。


    ***


    沈溪年和裴度在林家住了两天便离开了。


    不论与外祖父的关系是远是近,是礼貌生疏还是真的亲近,到底住着还是不如自己家方便。


    最主要的是,谢家在姑苏的这座宅子,也的确是阔气宽敞,仆从懂事,上上下下无一处不妥帖,足以见得谢家手下的管事能力卓绝。


    林老的装病已经引来了裴度,但之前的“重病”想要好起来也总归有个过程。


    沈溪年他离开江南有一阵子了,甚至还杳无音讯死了一阵,正值商会举办,各路商贾齐聚姑苏,里里外外,查账见客,着实有不少事情要忙。


    林老观察了一阵,见裴度似乎并没有什么事做,便特意送了一封书信去谢家。


    “去文津书院代课?”


    沈溪年看向裴度,完全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


    裴度点头:“嗯,外祖应当是想让我接触一下书院的学生。”


    林老拿不准这个身处内阁手握权柄的孙子究竟是什么打算,便想着进一步试探一二。


    但沈溪年却总觉得林老不像是那种不管不顾便推波助澜造反谋逆的人。


    他想了想,道:“那咱们一起去吧,我碰巧也要去书院见些人。”


    谢家有不少送进文津书院的学生,这些学生自然大多数都是不能科举的商贾出身,沈溪年想着,这次来都来了,回去的时候总不能空着手回去。


    若能挑选到得力的掌事带去京城,日后定然能省不少功夫。


    ***


    文津书院在城西,背靠一片红枫林,此时正值秋深,院门前红叶压得长廊如火。


    裴度如今的穿着打扮皆是沈溪年一手挑选,比起从前的低调内敛,此时的男人看上去很是雍容俊美,又化名谢扶光,任谁乍一眼看都瞧不出他与当朝裴首辅的关联。


    进了书院,陈设简洁清朗,然而坐在层层案桌后的,却是一张张年少放肆的面孔——其中几位眼神锋利,眉梢带着挑衅。


    江南出名的除了商贾,便是文人墨客。


    这批学子中不仅有商人之子,还有不少是世家名门之后,仰慕林老名声前来书院求学,骄傲得很。


    此刻见这位新来的“谢先生”看着虽俊美无铸,但面容年轻,耳中也没听过他的名号,不由生出几分傲意,彼此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来行了个礼后,很快便抛出试探,想要与先生交流学问,论经辩儒。


    然而裴度是谁,目光只是淡淡扫过,便压得这些刺头学生们俱是噤声。


    他上前一步,执笔在案上一顿,淡淡道:“可以,论吧。”


    半柱香的攻防过后,室内的气息就微妙变化。


    原本握着反驳之词的刺头学子,开始被裴度毫不留情的犀利言语逼得面色发热,或点头称是,或哑口无言。


    而在一旁,沈溪年并不参与辩论,他正懒懒地坐在窗下,看似无聊,实则心里正翻着早前府中管事送来的那份学生名单。


    身着锦衣的少年不曾及冠,唇角含笑,袖口半挽,双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毛笔,视线在这些面孔间一一掠过,偶尔停顿片刻,像是在暗自印证些什么。


    少年的容貌发色过于惹眼,闲适的姿态也与厅中气氛格格不入,不知不觉间,也吸引来了不少注视。


    坐对面的一个青年,低眉沉默了好一阵,视线却不自觉地落在沈溪年身上。


    终于,青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起身绕过案桌,几步走到沈溪年旁边,压低声问:“敢问可是谢氏家主沈溪年当面?”


    沈溪年眨了眨眼,换了个稍稍端正的姿势:“是啊。”


    青年自称杨倪林,坐下与沈溪年闲谈了两句,言语中显见试探和谨慎,似在衡量什么。


    片刻犹豫后,杨倪林深吸一口气,还是问出了心中那道关隘:“听闻,这位先生与谢家主已是订了亲?”


    沈溪年知道面前青年是有事要问,结果却没想到对方一开口问的却是关于裴度与他的亲事。


    他反应了一会儿,才笑应道:“是啊,我们前不久才订了亲,只等我加冠之后便举办契礼合籍成家了。”


    杨倪林抿唇,表情有些紧绷:“您不再想想了吗?读书之人大多薄幸,这位先生观言论才学并非池中之物,日后科举高中,便是官身了,咱们一介商贾之家,总是吃亏的那一方。”


    沈溪年是真的有些惊讶。


    他自然听出了杨倪林语气里带出来的亲昵关心,一边思考这人是否与谢家有旧,一边嘴上跑火车:“哎呀,咱们做生意的,花大价钱资助读书人,图的不就是这个?”


    “他图钱,我图权,我与他早早成婚,来日他若做了大官,我们便是官商勾结,强强联合,多好啊。”


    第84章


    好一个官商勾结。


    杨倪林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这……”


    “怎么?”沈溪年灿烂一笑,抽了腰间的折扇打开,一派恣意风流的模样,“在京城这话的确是不好说,但在咱们江南地界,天高皇帝远的,谁还能来捉了我不成?”


    秋日出门带扇子实属无用,但沈溪年出门时就是觉得去书院这种地方,自己腰间总少点什么装饰。


    挑来挑去,这才挑出了最贵的这把红湘妃竹扇骨折扇,缂丝的扇面绣了山水图景,富贵又雅致,极契合他的身份。


    折扇扇面轻抵在鼻梁间,沈溪年看向杨倪林的眸光含着笑意,声音终于压低了些,显得没那么张扬猖狂:“再说了,这种事情本就是你情我愿,约定俗成的事,也没什么稀奇。”


    杨倪林欲言又止,颇有些坐立不安。


    沈溪年看他在座上磨了好一会儿,左右无事,便把玩着手中折扇,很有耐心地想听杨倪林接下来说什么。


    杨倪林看上去是真的非常纠结。


    如若不是在这样严肃正经还有旁人的场合,他怕是要真的抓耳挠腮面露苦恼了。


    沈溪年微微挑眉,此时已经确定至少在自己所知的名单里,谢家并没有交好过杨倪林的过往。


    那边的裴度压下了一群无言以对心服口服的刺头,却没有开始讲课,反而连出十几道问策,一时间厅中寂静,学子们都憋着一股气聚精会神思索。


    杨倪林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拱手向沈溪年一礼:“杨某双亲早逝,若非谢家帮扶资助,绝难入学院求知,如若家主不弃,杨某愿为家主效犬马之劳。”


    沈溪年眯起眼:“你说,谢家曾帮扶资助于你?”


    “……是。”杨倪林的回答有些犹豫。


    “说谎。”沈溪年冷淡勾唇,“我谢家是商贾之家,从不做那种好事不留名的清雅之举,账面上花出去的每一笔银子都有记录,可没有杨学子的名字。”


    杨倪林的脸上顿时露出一种近乎窘迫的神情。


    那并不是说话被戳穿的心虚,而更像是的确有难言之隐。


    杨倪林看看周围,确定他们所在的角落没有旁人能听到,便更靠近沈溪年两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道:“我……我出生自南溪阁,五年前被谢夫人买下……而后、而后……就被送来了书院……”


    说实话,杨倪林其实自己也不明白他怎么就被塞进了文津书院里。


    但既来之则安之,在哪都是生活,他索性就什么都学,什么都打听——但是一别数年,他的年纪学业都足够从书院毕业离开了,也没等到谢家有什么消息。


    南溪阁。


    啊……


    呃。


    沈溪年嘴角一抽。


    这名字听上去很文雅,但是实际上是秦淮河畔花街柳巷中尤其著名的一家男倌馆。


    不过比起其他青楼,这家店是以接待女客而独树一帜,据说里面的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仅极会察言观色,模样说话都是一等一的讨喜讨巧,在金陵秦淮河一带可谓是独领风骚。


    大周朝的民风本就开放,契兄弟契姐妹都可成婚,商人中女子当家的更不在少数。


    据说南溪阁的老板从前就是吃这碗饭的,后面跟着一位女商人赚了钱,便自立门户做起了独一份的生意。


    谢惊棠好像的确是南溪阁的常客。


    沈溪年早慧,等到他大一点后,谢惊棠也从未在这方面避讳过,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告诉沈溪年,她已经和沈溪年的父亲和离分开了,所以沈溪年还真知道一点点自家娘亲的……呃,私事。


    所以沈溪年了解,自家娘亲的确是个好颜色的,并且还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救风尘的小爱好。


    他定睛上下打量面前的青年。


    年纪看起来不到而立,正是男人花朵一般的年纪,额头饱满,一双偏圆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却没有轻浮俗气,反而盛着点温温的光,让人看着便觉得这人一定是极好骗的好脾性。


    啊……是自家娘亲会喜欢的类型。


    和离之后重新做回谢家家主的谢惊棠,最偏爱的就是这种模样好看脾性温吞的小白兔。


    给清倌赎身是私事,娘亲估摸着是没走公账,自掏腰包买的人。


    至于明明是赎身的小倌为什么会被塞进文津书院……


    沈溪年用扇子一点点挡住自己的脸,在扇面的遮挡后没忍住咧嘴笑了一会儿。


    谢惊棠对外讲究一个物尽其用,救风尘是爽一下,有小美人也可以谈一下,但银子不能乱花。


    说实话,谢家产业下,但凡是那种模样生的好的掌柜掌事账房,多半是被救风尘后调教出来的经商好手。


    谢惊棠带着他们见世面,摸算盘,是有过一段情,但这段情后,这些人都有了各自安身立命的本事,不必想着一定要去依赖谁,惶惶不可终日。


    沈溪年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


    据说,因为这种十分稳定的生意往来,南溪阁的老板和娘亲私底下关系还挺好来着。


    唔……这么想的话,杨倪林应该是被赎了身,但娘亲那会儿转头去忙了漕帮的生意,恰逢突变,就把人顺手塞书院里避难,之后八成是给忘了。


    沈溪年总不能告诉杨倪林他是被忘了,组织了一下措辞,合拢折扇打在手心,面带微笑,语气真诚道:“我知道杨先生,娘亲与我提过的,只是过去太久,方才一时间着实没能想起来,冒犯之处,还请杨先生见谅。”


    被赎身了就是清白身份,又是书院的学子,沈溪年当然不会因为杨倪林的如实以告而看低对方。


    杨倪林眼睛一亮:“谢、谢夫人她,提起过我吗?!”


    阿这。


    提起过就有鬼了……


    沈溪年的良心痛了一下。


    但生意人嘛,说话装三分还是很简单的。


    沈溪年拱手道:“娘亲多有要事要忙,对杨先生多有怠慢,溪年在此给先生赔个不是……”


    杨倪林大惊失色,连忙在沈溪年弯腰之前把人扶正了:“万万不可!!!您是主家,身份贵重,怎有赔礼的道理!”


    那样下意识的惊慌抗拒是装不出来的。


    沈溪年瞅着杨倪林半晌,懂了。


    这杨倪林……别管是否存着私心,或是别的什么算计,但此时此刻,他是真心实意把自己当做谢家的人,并且,是真的很想跟在沈溪年身边。


    不过到底想跟着报恩、出人头地还是想着能偷看一眼心心念念的恩人,那便仁者见仁了。


    之前对沈溪年说的那番话,八成是因为打听过谢惊棠从前的那段姻缘,的确是处于爱屋及乌的好心,想劝沈溪年慎重考虑。


    确定了这一点,沈溪年便开门见山问杨倪林:“这文津书院的人与事儿,你知道多少?”


    杨倪林一听就知道自己的求职闻了,端正坐好,眸光自信:“若您是考校我的学问,我恐怕说不出太多惊艳的大道理。”


    杨倪林毕竟是风月场里出来的,被赎身的时候年纪也不小了,即使之前学了些学问,但都不算深研,只是用来讨欢喜的,所以他在书院读了五年,也没读出什么大学问。


    但也正因为他的出身,又因为他是被谢家送来的,杨倪林总要为自己找些价值,因此便盯上了文津书院本身。


    “但若是打听那些风来影去的事儿,谢家主尽管询问!这五年里,书院来往的学子先生,发生的大小事务,我都门清!”


    这下轮到沈溪年眼睛一亮了。


    这江南最不缺的就是读书人,只是读书人大多有自己的风骨自尊,卖字画算账可以,做旁的一些事只怕是不好沟通的。


    杨倪林这样一派文人模样的情报人员,那可真的是天上掉馅饼的人才。


    “杨兄!”沈溪年握着杨倪林的手,十分亲切地开始称兄道弟,“我想问问咱们学院如今最有名的先生是谁?从这里毕业出去最厉害的那批学子都是什么名号?”


    沈溪年不确定原文中,那位几乎是龙傲天男主外置大脑的智囊在哪,但对方只要是生活求学在江南,极大可能绕不过文津书院。


    “最厉害的学子这就不好说了,毕竟文无第一武不讲第二嘛,说谁都有不服气的。”杨倪林沉吟,“但若是最有名的先生,定然非文睿先生莫属。”


    “他平日里是不是穿着打扮很是低调,衣服好像是洗到泛白,但衣领却又特别坚持地都绣了柳条的纹样?”


    沈溪年说出原文里对这位智囊的描写。


    “对对对。”杨倪林点头,“文睿先生姓柳,名承,虽是书院的先生,但只是才过而立,很是年轻。”


    “就是他!!!”沈溪年不由提高声调。


    裴度朝着沈溪年所在的角落看过来。


    沈溪年转头,眼睛轻眨,眉目含笑地给了裴度一道小鸟秋波,示意对方认真授课,转回身子继续喝杨倪林打听八卦。


    “那你知道,要想结识这位柳先生,言谈间是否需要注意什么,或者说,有没有什么能投其所好的东西?”


    “文睿先生在书院里一向独来独往,很难结交。”


    杨倪林有些为难。


    “其实也有不少人来拜访过文睿先生,想要请先生去族中教导后辈,亦或是拜为幕僚,但文睿先生只说志不在此,全都拒了。”


    沈溪年却完全没有知难而退。


    名声在外的文人就像是吸引蝴蝶的花,但反过来讲,如果当真不想招蜂引蝶,那又为何要开花呢?


    能被龙傲天男主请得动的人,沈溪年不信他就请不动。


    “他只要是人就有喜欢的东西,生活在书院,平日里难免会暴露出些细节。”


    沈溪年目光殷切,满含期待地看着杨倪林。


    “杨兄再想想?”


    主家发话,杨倪林开始绞尽脑汁回忆。


    直到这堂课下了,裴度越过凑过来想要同他说话的学生,径直走到沈溪年身边,目光扫过坐的很近的杨倪林。


    “在聊什么?”


    沈溪年抬起来的手特别自然地捏了裴度的手指,手指尖一点点往上滑,仰头笑吟吟道:“在聊你万一骗我成了亲,之后科举高中做了大官,又以权压人,始乱终弃怎么办。”


    裴度温声:“那溪年定要记得先下手为强,我教过你如何对付我的。”


    杨倪林被这听上去平淡的话说得一个激灵,眼神惊恐地偷瞄了一眼表面光风霁月温润多才的“谢先生”。


    他刚才怎么说的来着!


    这位看上去就不是善茬,不好惹的!


    他看人的本事是从小练出来的看家本领,断然不会错的!


    沈溪年眨眨眼,勾着裴度袖中的手指轻轻晃,应得极其自然:“那多不好呀,我都说了,咱们一起活着,还可以官商勾结挣大钱,赌大前程呢~”


    “嗯,好。”在面对小鸟时极其好哄的裴度也随之轻笑,回捏了捏沈溪年的手指,手指尖勾回去,“都听你的。”


    把两人完全不避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杨倪林莫名觉得哪哪都不对劲,但他这个人直觉特别准,也特别想信直觉,连忙站起来,和沈溪年说了声他去打探一下,跑进人堆里,眨眼就没了踪影。


    裴度这才在沈溪年身边坐下。


    沈溪年絮絮叨叨地和裴度说了方才的事儿,重点说了他想拉拢这位据说是有大才能的柳文睿柳先生。


    杨倪林在书院人缘颇好,没一会儿便兴高采烈地找到沈溪年,压低声音兴奋道:“家主,我知道了!文睿先生玩鸟!”


    “玩……什么?”沈溪年一懵。


    杨倪林比比划划了一个小团子,然后两只手在身边用力扑棱了一下。


    “就是飞的那种小鸟。”杨倪林说着方才打听到的小道消息,“在京城如今很流行养那种和鹦鹉不同的,看上去胖乎乎,肉嘟嘟,翅膀小小的那种。”


    “据说,就连裴首辅都有这样一只放在心尖尖上的小鸟呢。”


    裴度侧眸看沈溪年,眼神含笑。


    沈溪年咬牙:“……他不胖!”


    小鸟只是毛茸茸的!!


    他只是毛蓬不是胖!!


    “哦哦,这样,那大概是消息传岔了。”


    杨倪林只当沈溪年是从京城来的,或许是见过裴首辅的那只小鸟,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


    “大约是几个月前,柳先生突然开始随身带一些粟米肉粒装在荷包里,还有人见过他哄着树上的小鸟,所以都猜他也养了一只那种圆滚滚的胖胖鸟。”


    “如果要投其所好的话,不如找一只小鸟带着去拜访文睿先生,说不定还能说上几句话,拉近关系?”


    杨倪林走的时候将书院的地图给了沈溪年,在得了沈溪年再三保证离开姑苏的时候一定带上他后,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裴度接过地图,展开来看了看,便将各院落分布记了下来。


    沈溪年凑过去,眼巴巴地瞅着裴度。


    裴度叹气:“不过一个文士幕僚罢了。”


    “那不行。”沈溪年霸道发言,“不管咱们以后支持谁,干什么,郑闵绝对和咱们相克,机缘都送到嘴边了,这个人不管是不是卧龙,我都得请到咱们这座山头养着,必不可能让郑闵得了!”


    “嗯,那走吧。”


    裴度从沈溪年手中抽出折扇,拿在手里,握着沈溪年的手就往书院后山的枫叶林里走。


    “唉唉唉,干嘛!”


    沈溪年从裴度手里抢回自己的宝贝扇子,叽叽喳喳:“说正事呢,怎么就钻小树林了——”


    “告诉你嗷,我可是正经鸟,不随便和人钻小树林的!”


    第85章


    嘴上嚷嚷着不钻小树林,走着走着,沈溪年嫌弃裴度不疾不徐的脚步急得慌,反手拽着裴度风风火火地往林子里面钻。


    裴度显然足够了解沈溪年的小狗性子,两人牵着的手像是小狗链,裴度在后面慢慢走,沈溪年想撒欢又跑不掉,只能时不时转过头,叽叽咕咕嘟嘟囔囔地催裴度快点走。


    催到后面,见根本催不动一点,沈溪年索性凑到裴度身后,连推带拱着小跑。


    裴度忽然生出些庆幸。


    幸好沈溪年当初是一只不到拳头大的小鸟团子,如若是那种可以长到半人高的幼犬,府里只怕是没什么清净日子。


    鸡飞狗跳……


    裴度扭头看身后莫名撒欢的沈溪年。


    ……定是常态。


    文津书院有两景,一是九月的金桂飘香,二便是这藏在书卷气里的炽烈枫华。


    这片林子大得能藏住半座山,入目皆是层层叠叠的红,风过时,漫天枫叶簌簌作响,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枫香,清甜又温柔。


    沈溪年半推半拱地把人往林子里带,脚步带着几分雀跃的轻盈急促。


    裴度被他推着踉跄了两步,指尖不经意蹭过枫树枝干,带下几片细碎的红叶,落在两人肩头。


    沈溪年却浑然不觉,只眸光晶亮,跃跃欲试地盯着裴度看。


    沈溪年其实很好奇没有中毒,没有经历丧母之痛的少年裴度,张扬恣意,任性风流的时候是什么模样——那应当是极好看的。


    裴度的眉眼其实是有些昳丽的,只是他身上太重的文气和威势盖住了这股艳丽,唯有沈溪年才能偶尔窥探到几分。


    就比如现在。


    阳光透过枫叶,在裴度颊边晕开一层淡淡的红,连眼尾的弧度都染着暖意,落下的红叶簪在鬓边,弱化了凌厉的强势,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更柔软起来。


    沈溪年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裴度鬓边的红叶,嘴角弯得愈发明显。


    “做什么?”


    裴度垂眼看他,眼睛里含着些许无奈,但更多的是纵容。


    纵容不就是期待嘛。


    沈溪年很会做恩公阅读理解的。


    风恰好卷着几片红叶掠过,沈溪年扣住裴度的手腕,借着林间地势的微斜,轻轻一旋一推,便将人抵在了身后粗壮的枫树干上。


    枫树外皮粗糙,带着秋日阳光晒透的暖意,裴度下意识抬手撑住树干,指腹蹭过凸起的纹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沈溪年从腰间抽出了那把折扇。


    红湘妃竹难得,做成折扇扇骨的红湘妃竹更是难得。


    红湘妃竹并非是通体红色,而是在雅致素色的竹面上,落生了些红,蔓延绽放,看上去像是红色的梅。


    “我在想……”


    沈溪年往前凑了半步,身影将裴度半拢在红枫与自己之间,另一只手轻轻抬起,用扇柄的末端,极轻地、带着几分戏谑地抵住了裴度的下巴,微微向上抬了抬。


    活脱脱一副纨绔风流公子哥的样子。


    “这漫天红枫,当真是比不得先生半分颜色~”


    话音落时,他还故意晃了晃手中的折扇,温润硬质的扇尖不经意蹭过裴度的唇角。


    头顶的红枫又落了几片,恰好落在沈溪年的发间,与他眼底狡黠的暖意相映,让这刻意装出的风流,转瞬多了几分鲜活的暧昧。


    少年郎的身量还未完全长开,身高上差了那么些优势,裴度靠在树干上,抬手摘下了风流小少爷发间的枫叶,拈在手指间轻轻细细地揉,眉眼唇角含着笑,一副随意小少爷处置的淡定从容。


    沈溪年不满:“这你都能忍啊?”


    忍什么呢?


    沈溪年其实自己也不是很能把握那种在心尖尖上挠啊挠的瘙痒。


    但总之不能是这种波澜不惊的反应吧?


    沈溪年觉得,要是放在旁的再严厉些的人身上,他这样调戏的行为,都算得上是欺师了。


    结果恩公就只是把他脑袋上的枫叶摘走了。


    不过他们现在应该算是在谈恋爱的未婚夫夫,也的确不是从前那种不能冒犯的师生关系——但未婚夫夫的话,这种时候不是应该搞点什么吗?


    亲亲贴贴什么的……


    沈溪年有点迟疑了。


    啊,他们是在谈恋爱吧?


    沈溪年忽然有点不太确定。


    ……缺点什么。


    沈溪年盯着裴度瞅。


    循着心底最真切的渴望,沈溪年又往前迈了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得极近。


    裴度眼皮轻跳,熟悉的感觉让他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握住沈溪年的肩膀。


    但没握住。


    少年微微扬起头,眉眼间褪去了所有玩笑的神色,只剩纯粹的认真与藏不住的热烈。


    裴度的手掌落在了沈溪年肩头,却怔忪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调整。


    他看进沈溪年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看到了漫天热烈的红枫,脑海中便再无其他。


    少年温热的唇轻轻覆了上来。


    没有丝毫逾矩的急切,只有小心翼翼的珍视,像对待稀世珍宝般,在心上人的唇瓣上停留片刻。


    裴度知道这样不对。


    他应当等到沈溪年及冠,真正离开他的羽翼,成为一个大人,一个……


    他应该等到他们结契之后。


    但裴度的唇瓣能清晰地感受到沈溪年唇间的温度,手掌能触碰到少年人微微发颤的肩膀。


    沈溪年在紧张。


    几片红枫恰好从头顶飘落,一片落在沈溪年的发梢,一片贴着裴度的脸颊滑过。


    裴度收紧力道,将沈溪年稳稳拢在身前。


    另一只手轻轻抬起,掌心贴着少年后颈温热的皮肤,指节温柔地蹭过细软的发尾。


    温柔的,倾诉般的,安抚般的回应。


    他没有推拒,更没有要夺回主动权的强势,只是用手掌托着沈溪年的后腰,微微低头,将唇瓣的温度再递过去几分。


    没有急切的辗转,只有轻柔的厮磨。


    唇齿相触时带着两人身上早已不分你我的梨香气,裹着枫林的甜味,一同被细细碾在唇齿间。


    沈溪年原本微颤的指尖渐渐放松。


    那支折扇抵在两人的怀中,素净内敛的竹色染着热烈昳丽的红。


    头顶的红枫还在簌簌飘落,一片红叶恰好落在两人交叠的肩头,被裴度拢在沈溪年后颈的手轻轻拂过,连同那份温柔的回吻,一起融进了漫山红枫的暮色里。


    ……


    树下的衣裳堆成了一小堆,毛茸茸的小鸟团子从衣裳里面熟门熟路地钻出来,身后的长尾羽不自觉打开成一个小扇子,眼睛下面的小腮红看着似乎比平常更羞赧了几分。


    裴度俯身,让飞起来的沈啾啾停在他的手指间,垂眸沉思。


    刚给恩公盖了戳,沈啾啾现在整只小鸟正处于特别兴奋躁动又害羞状态,见裴度不说话,在裴度手指上跳了两下,歪着脑袋:“啾啾?”


    在想什么?


    我们不是该去会会那位文睿先生了吗?


    裴度幽幽开口:“我在想……”


    “若是旁人看到这枫林里堆着这么些衣物,四下又不见人,会如何传言呢?”


    第86章


    会想什么?


    还能想什么!


    绝对有人看着沈溪年和裴度一起钻进小树林,地上的外袍里衣一件不少地堆着——还能想什么!


    这天地下想象力最丰富嘴人最疼的就是读书人!


    况且沈溪年来的时候大摇大摆,书院里至少有小一半的人,今天是看着他穿这身衣裳进来的。


    事关自己的声誉,沈啾啾大声啾叫着指使裴度把自己的衣服包起来,试图用鸟爪子提着藏到枫树枝干里。


    ——但想想就知道,这种阿飒能做的事儿,胖嘟嘟的小鸟团子是根本做不到的。


    裴度把沈啾啾的脊背毛捋炸了毛,心中其实很容易之前沈溪年的辩解。


    即使这么补着吃东西,小鸟的身体还是没长多少肉。


    一点都不胖。


    只是毛茸茸的。


    沈啾啾张开毫无威慑力的尖尖小口,用头槌示意裴度想想办法。


    裴度抬手挥了下。


    十分眼熟的甲一从枫树林上跳下来,三两下打包走沈溪年的衣裳,然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裴度戳了下僵硬在他手指上,就连头上因为刚才用头槌砸他蹭炸起来的头毛也直愣愣的,眼神木然,整只小鸟看上去像是快龟裂了。


    “啾……?”


    沈啾啾的鸟喙张开,木愣愣地发出一声啾音。


    甲一……?


    啾语十级的裴度回答:“嗯。”


    小鸟的叫声越发虚弱:“啾啾啾……啾啾……”


    裴度:“从出京城开始就在了,船上也在,就在我们旁边的船舱。”


    小鸟不敢置信:“啾啾啾啾!!”


    他这个谢家当家人为什么不知道!!


    “啾啾啾,啾啾啾啾?!”


    恁么大一个人,吃啥喝啥住哪啊?!


    小鸟脸上的震惊疑惑极其人性化,裴度还真想了一下:“我之前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要不然我把他叫回来?”


    沈啾啾一翅膀拍在了裴度的嘴上。


    “啾。”小鸟啾脸严肃,“啾啾啾啾。”


    那就不用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但凡细想一下刚才他按着恩公在树上亲的时候,甲一正面无表情地蹲在树上看着他轻薄调戏自家主子,沈啾啾就有种恨不得化身啄木鸟啄个洞挤进去的冲动。


    而且甲一是什么人!


    那是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家主子的毒唯暗卫啊!


    沈啾啾回想刚才甲一飞快扫过来,但仔细品品不难品出几分悲愤的眼神,缩起自己的小鸟尾巴。


    裴度于是笑着摸摸小鸟的翅膀。


    沈啾啾用力甩了两下脑袋,顺着裴度的手臂一路向上蹦跳小跑,最终在裴度的肩头踩了踩,稳稳窝下来。


    他一边看着裴度往枫树林外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回去之后要怎么把谢宅翻过来找找看。


    甲一这么大一个人,在家里蹲了这么多天,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


    这不对。


    这不行!


    得亏是甲一。


    万一来的是个刺客,他好好的这么大一个恩公被他从京城带出去,结果伤在哪了亦或者出了别的什么事怎么办!


    小鸟团子窝在裴度肩头,远远看过去像是一个毛球装饰,只不过若是有人凑近看,就会发现这颗毛球的小黑豆眼里,此时满是作为谢家家主的认真端肃。


    ……


    柳承住的草庐就在文津书院里面,为了图清净,距离后山倒是不远。


    裴度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第一次来文津书院的人,路过岔路口时半点犹豫都没有。


    沈啾啾张大鸟喙打了个哈欠,扭头啄了两口自己的羽毛。


    他其实没有多少小鸟整理仪容的本领,毕竟他长羽管的时候完全靠裴度仔细扒拉开一根根羽毛地捋,以前洗澡还能扒拉两下,现在洗澡就直接往盆里闷头扎进去狂野自由泳,干不干净全靠恩公。


    小鸟老老实实窝在裴度的肩上,一双乌溜溜的小眼东张西望,绒毛被掠过的风拨得更加蓬松。


    裴度抬手挡住小鸟转来转去的脑袋,矮身避开旁侧伸出来的枝条,脚下转过一条蜿蜒的石板小径,来到一处掩映在树影草间的草庐。


    草庐虽简陋却难掩雅致,檐下悬着一串风铃,时不时被风吹动,发出叮铃铃的脆响。


    透过半掩的院门,庭院深处传来翻书的“沙沙”声。


    柳承在家,身着长衫,正坐在院中一株大榕树下的石桌旁。


    阳光从枝叶缝隙里筛下,在他书页上铺开一层淡金。


    石桌案前,没有寻常学人案上应有的茶炉酒壶,而是放着一只白瓷大碗。


    那碗里水波微荡,药香夹着一种温温的甜气,碗边边上搭着一小截鸟尾尖尖。


    沈啾啾的好奇心被瞬间勾起,用鸟喙蹭蹭裴度的脸颊打了招呼,然后扑棱着翅膀飞过去,稳稳落在碗沿上,尾羽垂在桌面上轻轻晃动,伸长脖子探头往碗里看。


    碗里正浸着一团被棉布轻轻裹住的小巧身影。


    因为身体被棉布裹着浸在水里,沈溪年歪着脑袋左看右看,绕着碗走了一圈,才勉强辨认出来碗里的小鸟是什么品种。


    好像是一只绣眼鸟。


    这小家伙露出来的额顶与背羽是细腻的橄榄绿,腹羽被裹着看不清但应当不是深色,眉眼间绕了一圈细密的白绒毛,这会儿都湿哒哒的贴着脑门,更衬得那双黑眼珠又圆又清亮。


    碗里的小绣眼鸟当然看到了旁边蹦跶来蹦跶去的沈啾啾,它倒是很想坐起来,但因为被棉布包着,在琥珀色的药汤里蛄蛹了几下,生无可恋地贴着碗内壁缓缓滑了下去。


    几片薄如蝉翼的百部根片漂在药汤表面,淡黄的药香散开,闻起来倒是很清淡,应当被加了很多水煮过。


    把沈啾啾给看乐了。


    白色的蓬松毛团子在碗旁边欠兮兮地一趴,对着小绣眼鸟就是此起彼伏的一阵啾啾啾啾。


    裴度并没有说是故意拜访,只说是头次来书院的先生,随便走走,恰巧看到了这草庐,觉得雅致非常,便想来拜访草庐主人,交谈一二。


    至少看表面,两人都是温文的读书人,先拱手行礼,寒暄几句,而后便在石桌边落座。


    裴度的目光落在那碗汤水间,看出沈啾啾的好奇,问柳承:“柳先生,这小鸟可是受了伤?”


    柳承的衣着和沈溪年从前在原文里看到的一样,身上穿着洗到泛白的衣裳,衣襟袖口却又很是讲究地绣了柳枝。


    ——这样的习惯大多出自大家族,隋子明的许多衣服便是来自北疆的云纹,大开大合,自带苍茫潇洒。


    裴国公府从前也是有的,只不过裴度不喜欢,之后便没再用过。


    柳承也看到了裴度带来的小鸟团子,闻言笑道:“它身上染了鸟虱,背上的羽毛被它啄秃了一片。若任它自己去抓啄,只会伤得更厉害。”


    他拿了旁边的汤匙轻轻搅动水面,舀了药汤均匀淋到绣眼鸟的背部:“百部性温,药效柔和,再多加些水,泡着会好转更快些。”


    柳承说话的调子很缓。


    沈啾啾扭头看了男人一眼,直觉这个人的温吞和裴度对外表现的温和并不一样,而且——


    沈啾啾跳到桌边,仰头仔细看了柳承好一会儿。


    小鸟怎么觉着,这人看上去那么眼熟呢?


    似乎在哪见过。


    沈啾啾瞅了柳承好一会儿,目光直勾勾的,看得柳承都没办法忽视这样的眼神。


    柳承说话的声音卡壳了一瞬,低头看鸟。


    沈啾啾大大方方地回看他。


    柳承轻笑了下:“谢先生的鸟儿机敏伶俐,憨态可掬,看起来也……很是面熟。”


    裴度挑眉:“哦?柳先生见过啾啾?”


    “它叫啾啾?真是个可爱又好听的名字。”


    柳承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小荷包,拿了几粒粟米和晒干了的果粒,用手指轻轻推到沈啾啾面前。


    想了下,又拿了另一个荷包,倒出一些碎肉粒。


    “能吃红烧肉,你应当是食肉的小鸟罢?”


    沈啾啾低头看看面前上供给小鸟的零嘴,终于想起来他为什么会觉得柳承眼熟了。


    这人是那天晚上偷摸着在厨房灶台后面给林老做红烧肉的青年啊!!


    只是那天夜色太暗,厨房的灶火摇曳,很是晃眼,再加上柳承溜得飞快,当时满心满眼都是红烧肉的小鸟并没太看清柳承的面容。


    所以方才打照面时沈啾啾觉得柳承眼熟,却一时半会儿就是想不到在哪见过。


    所以说,柳承是林老的学生?


    还得是那种能教红烧肉这种手艺的得意门生。


    书院出来的学生,若是想,都能称呼林老一句先生,但能得林老真传的,真正有天赋有大才的,只怕并没有几个。


    沈啾啾低头叼了一颗粟米,转身背对柳承,给裴度暗暗使眼色。


    裴度看着小鸟快要眨抽筋的眼皮,虽然不可能猜到更详细的事儿,但也能看出沈啾啾想让他套话柳承的意思,便转而同柳承寒暄交谈起来。


    沈啾啾则是有了其他的小点子。


    白色的小鸟团子抬爪抵在碗边,伸长小脑袋,探头进碗里靠近十分友好地发出了小鸟聊天室的邀请。


    “啾啾~”


    你好呀~


    碗里的那只绣眼鸟看上去颇有些恹恹,努力动了下从棉布边缘露出来的翅膀尖尖,看动作其实算是友好,但就是闭紧了鸟喙一声不吭。


    沈啾啾一开始还没回过味儿,趴在碗旁边瞅了小绣眼鸟好一阵。


    小鸟越是凑近,小绣眼鸟就越是往碗里沉,眼瞅着鸟屁股都要完全戳出药汤,脑袋就快浸入药汤里试图淹死自己了。


    沈啾啾不敢靠近了,往后退了两步,把自己塞进裴度手心里,鸟喙从裴度的手指缝里伸出去,张开,把裴度的手指缝撑开一条缝隙。


    裴度也由着沈啾啾动作,甚至还好脾气地配合小鸟张开手指,方便小鸟偷窥。


    小绣眼鸟见沈啾啾退开了,反而又急了,顾不得被棉布包裹着的身体,一个垂死病中惊坐起,绿脑袋直愣愣立出药汤,左顾右盼着找沈啾啾。


    就是这么一个坐起,让沈啾啾眼尖看见了小绣眼鸟背后几乎秃了一大片的背毛。


    沈啾啾扭头轻啄裴度的虎口。


    正在和柳承说话的裴度第一时间低头,温声问小鸟:“怎么了?”


    沈啾啾仰头看他,张开翅膀指了指大碗里泡着药浴的绣眼鸟,又后退两步在裴度的手指尖上特别用力地蹭过自己的脊背,然后合拢自己的小翅膀,像是被什么绑住了似地,一个后仰倒进裴度的手心里。


    柳承看到沈啾啾一连串的小动作,脸上闪过明晃晃的惊讶。


    裴度思考几息,礼貌询问柳承:“柳先生处可有干枣?”


    ……


    一刻钟后,小绣眼鸟药浴的大碗旁边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大碗,里面同样是琥珀色的温水,躺着一只被棉布裹成小鸟虫的沈啾啾。


    裴度甚至还别出心裁地叠了一块棉布小毛巾,搭在了沈啾啾的脑门上。


    沈啾啾仰着头努力顶好脑门上红枣味儿的小毛巾,伸着鸟喙叼了一颗红枣放在自己身上,顺带尝了一口小鸟红枣汤的味儿,砸吧了一下嘴,脚爪一敞,舒舒服服地躺下了。


    “啾啾~”


    舒坦~


    小绣眼鸟看得一愣一愣的,终于开口了:“啾啾……啾啾啾?”


    【你这么漂亮……也被虫子咬了吗?】


    有种小鸟啊,看起来胖嘟嘟毛茸茸小嘴尖尖尾巴长长,特别可爱可亲,实际上被心机深沉的人类教了一鸟肚子的心眼,现在张嘴就是哄人哄鸟的啾言啾语。


    沈啾啾一副小鸟哥俩好的模样,特别顺溜地和小绣眼鸟搭话:【是啊是啊,我翅膀下边的毛毛可痒了!】


    【哎呀,你也别坐着了,赶紧躺下,等会儿水都凉了】


    浑身湿哒哒,脑袋毛也朝着各个方向刺棱着的小绣眼鸟愣愣躺回药汤里。


    小绣眼鸟能和阿飒一样能和沈啾啾流畅对话,在鸟里已经算是很聪明了,要知道裴府隋府里的那堆麻雀,只有领头的那几只才能听懂沈啾啾的鸟话。


    但小鸟再聪明也是小鸟,和当初人类记忆没完全恢复的沈啾啾一样,脑袋小小,极是好骗。


    沈啾啾都这么说了,还躺进了同样的热汤里,小绣眼鸟立刻生起同是天涯沦落鸟的同情,完全没有刚才在沈啾啾面前的自闭逃避,很热情地开始啾啾叽叽。


    沈啾啾偷着喝了一口小鸟红枣汤,和小绣眼鸟聊了两句之后,特别丝滑地开始套话。


    【那个给你煮虫子的是你的人类吗?】


    【我的人类?】小绣眼鸟为这个用词眨巴眼睛,学着沈啾啾的话问回去,【另一个给你煮虫子的是你的人类?】


    沈啾啾应得超级骄傲且大声:【对!他和我一起睡,是我的人类!】


    小绣眼鸟可不懂人类的弯弯绕,更没接受过反套话教育,沈啾啾问什么,它就一五一十回答什么。


    小绣眼鸟老实巴交道:【我没和人类一起睡,我有小笼子】


    沈啾啾眼睛一亮,扭头的动作有点突然,险些把脑门上的小毛巾甩出去。


    沈啾啾一个动作敏捷地新疆歪头稳稳接住小毛巾,鸟爪抵在碗里,把自己骨碌碌转了一圈,从刚才的碗并碗脑袋朝着同一个方向泡澡,变成了碗并碗面对面的模样,兴冲冲地开口——


    【所以你和他一起生活?和我说说呗?】


    第87章


    小鸟团子八卦起来的模样实在是太过类人,惹得从要红枣水时就很是诧异的柳承这会儿忍不住将目光投向沈啾啾。


    沈啾啾当然感觉得到柳承在看他,但那又怎样呢?


    暂且不说旁边还坐着那么大一个裴度,就算没有,小鸟通话自带加密效果,又不是谁都有裴度那样离谱的啾语翻译能力。


    不过沈啾啾现在更喜欢把这个称之为恩公和小鸟的心有灵犀,嘿嘿。


    小绣眼鸟应该是试图理解了一会儿沈啾啾的问题,然后回答了一个作为小鸟来说观察过柳承的最大印象:【他很穷】


    沈啾啾下意识扭头看了眼柳承身上的长衫,一时间竟有些无语凝噎:【这个……鸟不嫌家贫嘛】


    【可我不是他的鸟啊】小绣眼鸟有气无力地啾啾吐槽,【我明明在树上站得好好的,他突然出现把我抓了,还天天绑着我泡水】


    大概是想吐槽很久了,小绣眼鸟这会儿甚至有点话痨。


    【我又不是听不懂他是想给我煮虫子,他在那天天夹着嗓子翻来覆去地说,烦死鸟了!】


    【虽然泡过水之后的确是不痒了,但我今年又没有追求到雌鸟又没有属于自己的小鸟蛋!】


    【我甚至都想着找雄鸟,但是一求偶就被打,都说我身上有怪味!】


    【我不想泡这个水,结果还跑不掉,这个人类爬树翻鸟窝地找我,把屁股摔了好几天走路都喊疼】


    【他还穷,没钱去看病……还好有个老头来给他送药】


    沈啾啾还在琢磨送药的老头会不会是林老,就听小绣眼鸟语气很是羞涩的,期期艾艾问出一句。


    【对了,你有鸟蛋了吗?】


    【鸟蛋?】沈啾啾想都不想随口回答,【没啊】


    小绣眼鸟肉眼可见地打起精神,看沈啾啾的眼神都变得殷勤起来。


    沈啾啾问它:【那这个、嗯,穷人,平常有什么喜欢干的事情吗?】


    问一只小鸟柳承见过什么人读过什么书是不可能有答案的,沈啾啾只能试着引导小绣眼鸟,看能不能挖出点什么来。


    【或者说,他身边有没有什么吴王或者世子之类的人?】


    小绣眼鸟当然想要和沈啾啾多聊两句,但它是的确没听过沈啾啾说的人,于是努力思考漂亮小鸟之前问的问题。


    【他每天做很多事很忙,蛋最喜欢念叨,碎碎叨叨的跟鸟一样】小绣眼鸟啾啾着吐槽。


    沈啾啾捕捉到关键字,敏锐追问:【念叨什么?】


    【就,既城什么的吧?】小绣眼鸟也不确定是不是这个词,毕竟人类的语言和小鸟并不互通,【还有个词也经常念叨,是什么来着……】


    小绣眼鸟在药汤里面左扭右扭,试图让自己的小鸟脑袋能靠近沈啾啾一点。


    沈啾啾见它挪得费劲,特别贴心地把自己的小鸟脑袋又往回转了转,伸长脖子听小绣眼鸟的悄悄话。


    小绣眼鸟也把脑袋凑过来,小声啾啾:【他每隔几天就要去打听既成来的消息,那边有好多臭臭鸟,你不要过去哦,那些鸟都不好看】


    既成,不会是京城吧……?


    【嗯嗯,不过去】沈啾啾追问,【他都打听什么消息啊?】


    【打听一个叫首辅大人的】小绣眼鸟回答这个倒是特别流畅,【然后每次回来都对着我絮絮叨叨说那个首辅大人,一说就好几个时辰】


    【他可在意那个首辅大人了,因为人家养鸟,他就抓我养,害得我到现在都是单身鸟……】


    【没有雌鸟和我一个生蛋,没有雄鸟和我一起跳舞……】


    【我真的好难过……呜呜呜】


    小绣眼鸟开始呜呜咽咽,沈啾啾一个扭头看向坐在旁边的裴度。


    碗里原本肚皮朝上躺着的小鸟突然一个旋转,脑袋努力蹭上碗沿,用鸟喙卡着把自己挂在碗边上,恨不得现在大变活人一下。


    如果柳承既是林老的得意门生,又时时刻刻关注京城首辅的消息,那他很有可能从林老口中得知裴度南下,眼下就在姑苏并且来文津书院教书的消息。


    当朝首辅养了一只长尾山雀的事儿并不是什么难打听的秘密,沈啾啾又是那种很外表特征很特别的贡鸟,保不齐柳承这会儿说话已经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正在和柳承说学问的裴度见沈啾啾把脑袋搭在碗上看他,停下话茬,垂眸笑问:“不想泡了?”


    沈啾啾泡的是红枣水,本来就是想出来就出来,但小鸟想到刚才小绣眼鸟的自闭,扭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他的动作一起,努力把脑袋也挂在碗边边上看人类的小绣眼鸟。


    柳承原本是觉得这只长尾山雀实在是有些过于聪慧了,但看到小绣眼鸟也能有样学样后,又觉得应当是他想多了,便道:“药汤已经温凉,泡久了对羽毛不好,眼下太阳正好,洗干净羽毛后恰好可以晒蓬松些。”


    柳承都这样说了,沈啾啾也不装了,鸟爪翅膀齐上阵,直接把裴度给小鸟裹上的棉布挣脱开来,伸出翅膀朝着裴度要抱抱。


    完全没办法挣脱的小绣眼鸟眼巴巴瞅着,在旁边羡慕地发出惊叹:【哇!你好强壮!】


    这夸奖沈啾啾真没听过,当即高高翘起小鸟尾羽,挺胸抬头,觉得自己瞬间变得很有男子气概。


    雄性力量!


    莫名得意起来的小鸟团子简直要在桌面上踢正步,但关键是身上还挂着小鸟红枣汤,于是很有雄性力量的沈啾啾被裴度捞在手心,拿到一边的池塘边洗洗干净。


    池塘里养了鱼,水被晒的并不算冰凉,雄性小鸟沈啾啾很快就在裴度手里瘫软成了一坨,鸟爪十分叛逆地非要从裴度手指缝里戳出去。


    没一会儿,洗干净红枣汤的沈啾啾就回到石桌上坐下,动作配合地让任劳任怨的恩公擦鸟羽。


    小绣眼鸟也被柳承放回到桌面上。


    洗过澡的小绣眼鸟没了那层棉布,看上去的确是更秃更潦草了几分,偷偷瞅向沈啾啾的眼神带着几分自卑小可怜的味道。


    小绣眼鸟只是一只小鸟团子,谁能拒绝一只可怜巴巴的小鸟团子呢!


    沈啾啾小鸟心顿时一软,蹦蹦跳跳走过去,抬起翅膀推着犹犹豫豫的小绣眼鸟到石桌另一边晒太阳。


    【哎呀,你长得很可爱很漂亮啊!听我的!挺胸!】沈啾啾用翅膀拍拍小绣眼鸟的胸脯,又拍拍小绣眼鸟的后背,【抬头!站直溜!】


    小绣眼鸟被沈啾啾两翅膀捋成了军姿鸟,看着沈啾啾的眼神已经变成了明晃晃的崇拜。


    【这就对了嘛,自信一点,喏!多好看的小鸟!】


    沈啾啾只觉得自己胸前的红领巾都鲜亮了不少,凑过去勾肩搭背十分哥俩好地揽过小绣眼鸟,准备再套一点关于柳承或者书院的鸟道消息。


    小绣眼鸟身后的翅膀晃啊晃的,小鸟爪站成了小内八,小鸟眼睛里只剩下面前有着灰白毛色蓝色挑染的长尾巴山雀。


    它侧头偷偷闻,只觉得沈啾啾身上又甜又香,越发沉迷。


    ……


    秋日的太阳温柔却不灼眼,把原本湿漉漉的两只鸟团子晒成了蓬松柔软的两个鸟球球。


    一白一绿两颗毛团子挨在一起,看上去着实可爱。


    天色不早,临近饭点。


    沈啾啾从小绣眼鸟那套到了不少消息,心满意足地转身往裴度的方向走,准备和恩公打道回府。


    毕竟柳承在草庐后面自己开田种菜,又挖了池塘去外面钓鱼回来养着,不是在装悠然山野醉心田园,而是真穷。


    小绣眼鸟见沈啾啾要走,急忙飞过来挡在沈啾啾面前:【你要走了?!】


    沈啾啾有点莫名其妙,抬起翅膀挠挠脑袋:【对啊,我回家】


    【你、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小绣眼鸟急得在原地蹦蹦跳跳转圈,然后像是下定决心,后退了两步,朝着沈啾啾高高扬起两边的翅膀,脑袋抬高,动作优美流畅地弯下小鸟腰。


    沈啾啾眼皮一阵狂跳,一个后仰。


    小绣眼鸟的两只鸟爪打着节拍,鸟喙指向什么方向,哪边的翅膀就抬起来挡在脸前,跟着节拍一边晃动身体一边打开翅膀害羞又期待地露出小鸟脑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啾啾。


    等等……这动静怎么看着那么眼熟。


    沈啾啾后退两步。


    顿了顿。


    又后退两步。


    同样在桌边默默注视小绣眼鸟大跳求偶舞的裴度和柳承:“……”


    裴度没说话,只是手指微微摩挲。


    博学多识、见多识广、波澜不惊、运筹帷幄的裴大人从前的确完全没有想过,除了同年龄的少年郎和其他更优秀的人,自己的学生竟然还有雄性小鸟这条择偶方向。


    一时间,裴度心里颇有些微妙。


    这种滋味倒不是吃味,而是……


    他从前当然设想过绽放出光芒的学生被其他人追求的可能,甚至还做了许多心理建设与其他准备,但当这个存在真的出现了,却是一只小公鸟时,裴度难免生出啼笑皆非之感。


    柳承倒不是第一次见到小绣眼鸟求偶了,有些诧异地问道:“啾啾原来是雌性小鸟吗?”


    被小绣眼鸟的求偶舞硬控在原地的沈啾啾闻言,扭头大声发出抗议的啾声,那声音哪怕柳承不通啾语也听得出来其中的愤怒。


    已经沉迷于对真命天鸟求偶艺术的小绣眼鸟越跳越靠近沈啾啾,吓得沈啾啾连连后退,一个闪身躲进裴度手里,脑袋一个劲儿往裴度手心塞。


    啊啊啊有男同!!


    “啾——啾啾啾!”


    【停——你不要过来啊!】


    小绣眼鸟停下脚步,很是失落地垂下翅膀:【果然,像我这样的小丑鸟是不会有鸟愿意接受我的……】


    沈啾啾听到这这话,脑袋又慢慢探出来,看向小绣眼鸟,欲啾又止。


    忽然,沈啾啾眼睛一亮,扭头在自己身上挑了一根长羽毛,一狠心,用鸟喙直接啄下来就往裴度手心塞。


    “啾啾啾啾啾啾啾!”


    【你很好,但是我已经有求过偶的伴侣了!】


    【就是他!】沈啾啾把那根鸟羽又使劲往裴度手心塞,试图坐稳自己的已婚身份,【你看,他都收了我羽毛了!】


    裴度很配合的握住小鸟羽毛,并且用手指尖挠挠沈啾啾的脖颈。


    小绣眼鸟愣住:【还可以,和人类……求偶吗?】


    【没差吧?】沈啾啾用翅膀擦擦脑袋上的冷汗,【反正怎么着都没蛋】


    小绣眼鸟陷入思考,小绣眼鸟似乎明白了什么。


    下一秒,刚松了口气的沈啾啾就见小绣眼鸟扭过头,看着柳承的眼神逐渐火热起来。


    然后,在柳承迷茫的注视下,已经无所谓性别种族只要有个伴侣的小绣眼鸟抬起翅膀,再度求偶。


    沈啾啾松了一半的气再度哽在喉头。


    啊这。


    这……这对吗?


    这不对吧?


    裴度挑眉,用过来人的语气提醒完全没回过味来的柳承:“柳先生,你的小鸟似乎在向你求偶。”


    柳承:“……啊?”


    作为看过小鸟求偶舞并且接受保存了小鸟羽毛的人类,裴度想了想,补了句:“柳先生可以慎重考虑。”


    完全没想过还有人鸟恋这条赛道的柳承表情越发迷茫:“……?”


    考虑什么啊!


    沈啾啾无比糟心地拍了一翅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裴度,连忙一个滑铲挡在了小绣眼鸟面前。


    第88章


    沈啾啾好不容易连哄带骗着把小绣眼鸟讲通了,至少让柳承免于被蒙在鼓里嫁给小鸟的境遇。


    其实主要是担心小绣眼鸟之后会抑郁。


    小绣眼鸟其实长得真挺好看的,不管是在人类的角度还是小鸟的审美,但它身上那股百部的药味儿也的确是有点过于浓了。


    沈啾啾努力比比划划,让裴度把柳承说通,让柳承别再给小鸟泡药浴。


    野生的小鸟其实总有自洁的方法,柳承之前给小绣眼鸟泡了那么长时间的药浴,之后完全可以等小绣眼鸟自己啄着清理,重新长出绒毛和鸟羽。


    ……说不定还能赶得上春季求偶。


    好好的小鸟,愣是要被药浴泡自闭了。


    ***


    沈啾啾回到谢宅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房里变回人形,飞快给自己套了衣服,兴冲冲地就往前院走。


    裴度正在花厅煮茶。


    江南姑苏的院落总是会带着些江南特有的婉约,风过花落,花瓣连着叶子尖飘飘荡荡下来,在湖水里旋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沈溪年在廊下遇到宅邸的管事,想到什么,招对方过来,让在主院里再就近收拾出来一间房,每天送些吃的日用过去。


    以前不知道便算了,既然知道甲一在身边,自家人在自己家里,总不能真的天天睡房顶树枝的。


    管事停了表情从古怪转变成了然,见沈溪年目露询问之色,便道:“最近宅子里总有下人无辜晕倒,醒来后又没什么受伤,属下让人里里外外查了个遍,库房盘了三四遍都没有异样,的确是没想到遭贼的会是厨房……”


    沈溪年:“。”


    他挥了挥手,让管事去忙自己的。


    倒不是沈溪年治家不严,而是商贾之家到底和世家府邸有些区别——尤其是姑苏的宅子大部分时间是空置的,管事和仆从第一反应想到的也都是小贼而非别的刺客什么的。


    换了一身水蓝色圆领袍的少年脚步欢快地走进花厅,在裴度所在的茶桌对面自然落座,伸手接了裴度递过来的茶杯。


    正好口渴的沈溪年端着茶杯一口喝完,颇有种小鸟嚼牡丹的架势。


    嗯~不烫不冷,温度正好。


    “那个柳承应该是外祖的学生,那天晚上我撞见外祖吃的红烧肉就是他做的。”


    沈溪年直入正题。


    “而且小绣眼鸟说他很关注京城,尤其在打听关于你的消息,八成是已经猜到咱们的身份了。”


    “嗯,他知道。”裴度又给沈溪年倒了杯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世家出身的优雅矜贵,“方才交谈,他一直在旁敲侧击试探我的立场。”


    刚才全程听了两人对话的沈溪年一愣:“你俩说了这个?”


    虽然沈啾啾忙着和小鸟拉关系套话,甚至因为过于热络而不小心撩动了一只单身小鸟的春心,但沈啾啾其实也有在观察柳承。


    沈溪年回忆了一下,反应过来了,有些无语。


    合着这两个人坐在石桌边上,说的日与月,花与草,雨和霜,水与鱼都不是单纯的寒暄交谈,而是在说朝局,说民生。


    交流的史书与诗书更不是引经据典的风花雪月,而是在一点点踩着话题的边缘试探彼此的才学能力,立场想法。


    “那结论呢?”沈溪年捏开旁边的核桃,从碎壳里挑挑拣拣扒拉着果肉吃,“他在原文里可是内阁栋梁之才,又是外祖一手教出来的,应当不差吧?”


    裴度:“状元之才,可直入翰林。”


    沈溪年还是第一次在裴度口中听到这么高的评价,他捏着下巴若有所思:“那如果他现在入朝做官,咱家天天往姑苏飞的信鸽一定能省好多力气。”


    裴度人是被沈溪年偷出来了,朝堂也没什么大事,但基本上每天都有信鸽在谢宅后院来来去去,小纸条一个个写的都是一些或零碎或整合过的情报信息。


    “他不会。”裴度微微摇头,“他看不上陛下,且对先帝有怨,应当并非出身寒门。”


    “……我居然一点都不意外。”


    沈溪年撇嘴。


    “讲真的,感觉你要是现在造反,我怀疑朝上除了宗亲外戚得换一番后,其他大臣都不一定换面孔。”


    纵观先帝在位时的政绩,的确不能说是昏君。


    但他却是个极为任性,刚愎自用的皇帝。


    他将勋贵清流都当做棋子无情摆弄,晚年时又对皇子夺嫡之乱束手旁观,如今大周的风雨飘摇,有七成祸根都是他一手埋下。


    裴度笑:“那之后皇位要怎么办?”


    沈溪年一想也是。


    当摄政权臣和当皇帝,除了一件龙袍也没差了,但裴度当了皇帝之后才是麻烦事,禅让制在如今的封建背景下根本是行不通的。


    沈溪年在裴度书房看到过裴家旁支的资料。


    大周立国到现在,不少功臣族亲都在权势富贵里养废了,大多都是游手好闲的真纨绔。


    裴家旁支更是一群五毒俱全,曾经被裴度杀了几个之后才勉强吓乖觉了些的酒囊饭袋。


    如若裴度谋逆上位,裴家旁支日后继任皇位……那颇有二世后亡国大乱的意思了。


    所以裴度费那个劲干什么呢?


    沈溪年突然就共情了如今不造反也不努力去力挽狂澜的裴度。


    裴度其实没什么欲望,自然也就没什么向前驱动力。


    进一步造反带来的荣耀权势于他如浮云,甚至还有可能事事掣肘不如现在自在。


    退一步力挽狂澜稳住大周……呃,裴度没在大周这艘船上凿孔已经算是他情绪稳定,为百姓着想了。


    “柳承既然是外祖的学生,干嘛要在书院里浪费时间?早早去吴王或者郑闵身边做幕僚不是更好?”


    越是早早陪伴在主公身边的幕僚,起事或是成事之后的地位越是不一般,柳承不可能不知道这个。


    “或许是在等我?”


    裴度微笑的神情看上去像是有些玩笑。


    沈溪年却是心里忽然一个咯噔。


    原著里柳承从江南北上,恰好就是在……


    裴度废帝后不久。


    而皇帝在被废后并没有活多久就疯癫去世了。


    换句话说,柳承离开姑苏前往京城的时间剧情点,恰好是隋子明早死,尸骨无踪,废帝身死,裴度的精神状况最糟糕的时候。


    柳承或许是忌惮裴度的存在,也有可能……是在等林老三个外孙的结局。


    人是一种很复杂的生物,很多时候想的事情说的事情做的事情往往并不在同一立场。


    林老说着对三个外孙的不忍,因为对林氏有责任所以不想淌京城的浑水,但实际上却在仇恨郁结下暗自联合江南商贾自立,推动吴王造反。


    而原文中裴度废帝的真正原因虽然在男主的视角中并没有详写,但隋子明的死却和吴王、吴王世子脱不了干系。


    那个时候的林老是否会在之后得知隋子明这个他所亏欠外孙死亡的真相?


    又是否会因为隋子明,而生出那么一丝一毫的后悔与悲痛?


    沈溪年不明白,但光是这样想,都觉得悲哀。


    “扶光,你说……外祖他究竟想做什么?”


    计划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他称病让裴度来姑苏,又让裴度去文津书院接触到柳承,是为什么?


    “一开始或许是被人挑拨,有恨与怨怼的日益滋生推动,但外祖是读书人,是文臣,他当了一辈子的大周臣子,鞠躬尽瘁,戴着那顶乌纱帽时不贪污,不营私,不结党。


    “单纯的恨与怨怼,是无法让他说服自己做出造反谋逆这种大不韪之事的。”


    裴度将沈溪年面前捏碎的核桃拨开,重新捏剥出完整的果肉投喂心上人。


    裴度提起林老时候的语气没什么亲近或是不满,很平静,甚至是客观的。


    “复仇之外,外祖或许还想要救一救这个世道。”


    如今的大周看似平静,但只不过是裴度还在,就像是一根定海神针静静站在那,便让各方都微妙地保持着平衡。


    可裴度也是人。


    还是一个已经无牵无挂,无妻无子,无家无亲,性情捉摸不透,会疯会死的人。


    各方势力明面上在观望皇帝何时有子嗣,裴度是否会选择扶持幼帝继续把持朝政,暗地里却是在等,等谁先忍不住、先出手除去裴度。


    除去大周最后的一线生机。


    ——如若是皇帝与裴度自相残杀,那之后便是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的最妙局面。


    若能当高高在上的龙,谁会甘心伏地做虎?


    但真正看得到百姓生死,关心天下的人,却不忍看着这片土地陷入群雄逐鹿的混乱。


    “皇帝资质平庸,心胸狭隘,目光短浅,为了与太后宗亲置气而迟迟无后,这让他失去了唯一亲政的可能。若我离世,再无人挡在他身前,天下必定大乱。”


    “纵使吴王狼子野心,但到底是皇室宗亲,吴王世子谈吐优雅,性情温敦。如若吴王一脉谋逆登位,大周即使改了名号,百姓也能免于政权分崩离析流离失所的战乱之苦——许多支持吴王的人,都是这样的想法。”


    “外祖和柳承,亦是如此。”


    这是裴度第一次毫无遮掩地和沈溪年谈论起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


    很奇妙的,明明裴度与林老并没有深入的交谈,但就像是某种约定俗成的想法,只是短暂的接触,偶尔的对视,便让他们彼此明白。


    “只不过后来,或许是见到了什么人,亦或是发现了什么事,让外祖惊觉他选择的那把刀,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好拿捏。”


    “谋逆无法给江南百姓带来安稳,吴王一脉即使有柳承辅佐,也做不到令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甚至有可能根本坐不稳那个皇位。”


    “江南的造反只会变成乱世真正的开端。”


    “他想停,却又发现一切都早已不受他的控制。”


    “他已经老了。”


    “老到对一切无能为力。”


    走到这一步,商贾的贪婪,吴王与吴王世子的疯狂,江南学子想要济世的热血激奋——又哪里是林老说停就能停下的呢?


    “所以,他便想到了我。”


    沈溪年不知道裴度是什么时候想明白这些的,又是以什么心情接受这些的,但他听着只觉得胸口堵的厉害。


    所有的人都在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搅乱这个世界,唯有本该恨本该疯的那个人始终克制自己,束缚自己时时刻刻在恨与怨中保持清明。


    现在,本来最应该发疯失控报复所有的那个人,却又被寄予厚望去收拾这个巨大的烂摊子。


    沈溪年用力咬唇,连外祖这个称呼都不想叫了:“那你还让他为我加冠……”


    “这又不妨碍什么。”裴度在其他事情上总是理智淡漠到了极点的行事,“林家在姑苏的名声于你有利,外祖既然有求于我,自然也要拿出诚意来。”


    “各取所需,这很好。”


    外祖这个称呼对裴度来说,就好像只是一个既定血缘关系的存在,而非情感。


    沈溪年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指望林家给裴度亲情的想法实在是太可笑了。


    求人不如求己。


    小鸟才是永远不会背刺永远不会伤害恩公的存在。


    沈溪年腾地一下站起来,走到裴度身边,把自己硬是挤进了裴度坐着的太师椅里,伸出双臂紧紧环抱住裴度。


    裴度的手在半空迟疑片刻,最终落在少年的肩膀处,揽着,轻拍了拍。


    沈溪年仍旧没问裴度是否决定好怎么做——他知道,裴度如若真的决定了,肯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沈溪年就是有这样的自信。


    所以沈溪年这会儿挑了一个轻松的话题,打破了方才说那些话时沉重的气氛:“你觉得,那只小绣眼鸟和我,谁跳求偶舞更好看?”


    裴度轻拍沈溪年后背的手微微停顿:“我假设,那只小绿鸟的求偶目标并不是我?”


    “那你也看了啊!快说!”沈溪年的胜负欲在奇怪的地方冒了出来,“谁跳得好看?”


    沈溪年的身上还残留着一股小鸟红枣汤的甜味,这会靠得近了,甜香气丝丝缕缕地顺着鼻腔直往裴度心脏里钻挠。


    裴大人想了想,回答:“我当时在看你,不太记得它的动作,但却能画出你求偶时的每一片羽毛。”


    这可真是堪称教科书式的,完全没办法借机找茬的完美回答。


    沈溪年:“……嘶。”


    所以说,和恩公这样情商智商都巅峰造极的人谈恋爱真的很恐怖。


    想换换心情搞搞情绪都根本找不到借口。


    沈溪年纳闷嘟囔:“怎么感觉我被小鸟求偶,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裴度好笑:“那你会接受那只小鸟的求偶吗?”


    沈溪年实话实说:“不会。”


    他对恩公的肩头都粗到不带眼睛出门的人都能感觉到了。


    而且他又不是真的小鸟,性取向不管是男是女最起码得是个人


    好吧,恩公不吃醋不是因为不在意,而是他给出的安全感爆棚。


    唔,虽然是第一次谈恋爱,自己也是给伴侣完美体验的天赋型选手呢!


    这样一想,骄傲的沈溪年满意点头。


    他想起一件事:“对了,我明天要出门应酬,和其他地方过来的商会成员吃个饭,不能和你一起去书院啦。”


    裴度知道沈溪年忙,当然没有让沈溪年一直陪在身边的意思,手指捻着沈溪年的发尾,平静从容地应了一声。


    ***


    翌日一早,裴度去文津书院教书,沈溪年外出应酬,各忙各的。


    裴度从学院厅堂走出,步入林间,转身问无声出现的甲一:“何事?”


    甲一尽可能语气平静地禀报:“主子,沈公子和其他几家商会的人一道去吃花酒了。”


    第89章


    沈溪年不过二十出头,还未行及冠礼,却已是江南商贾谢家的新任家主,想要来试一试他深浅的商贾不在少数。


    五路商会的聚会让江南各地的大商贾们齐聚姑苏,恰好是绝佳的时机。


    听闻沈溪年也到了姑苏,其他几家大商贾的家主们纷纷给沈溪年下了帖子,邀请他一同共进叙话。


    席间,一位头发花白、眼神却透着精明的老商贾王老爷笑眯眯地举起酒杯,对沈溪年说道:“沈贤侄啊,听闻前些日子谢家有些许风波,如今不知如何了?”


    王家做的是粮食生意,若是乱起来最先反应的就是他们,而这位历经风雨多年的家主显然也有自己的智慧与处事。


    沈溪年微微拱手,不卑不亢地回答:“王老爷过奖了,不过是家族内部的一些小分歧,好在族中掌事尽心尽责,又有长辈朋友帮衬,这打算盘查账看人的事儿,不都是咱们生意人的看家本事?”


    另一位胖乎乎的商贾李老爷接着话茬,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哦?说起来,沈贤侄在京城应当结识了不少达官显贵,这日后不论是上下打点还是遇见事儿倒是方便了,哪里像我们!”


    沈溪年心中暗忖这些老狐狸的意图,挂着裴式微笑打哈哈:“李老爷说笑了,溪年在京城不过是结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权势相助这种话可说不得。”


    这时,一位看似沉稳的商贾赵老爷缓缓开口,语气深沉:“沈贤侄本就是镇国侯府之后,勋贵出身,如今已然是圣旨亲封的镇国侯世子,身份上到底就是不同的,你们说这些作甚?”


    “唉,只是如今大周局势变幻莫测,我等经商之人,也需时刻关注啊。”


    这话看似是在为沈溪年解围,实际却把沈溪年高高架起。


    赵老爷转向沈溪年,和蔼开口:“沈贤侄年轻有为,见解独到,又是从京城而来,不知对当下局势有何看法?”


    沈溪年沉思片刻,道:“各位前辈说笑了,晚辈既在这里,便是谢家的当家,在商言商,有何不同?至于当下……溪年以为,无论局势如何变化,我们商贾之人,只要秉持诚信经营,顺应时势,定能长久,不是吗?”


    面子话谁不会说呢。


    沈溪年脸上沉稳,心里暗自吐槽。


    论说场面话口水话,谁能比得上考过思政洋洋洒洒八百字的大学生?


    在这些看似无关痛痒的闲聊中,大商贾们总是似有若无把话题引向如今大周的复杂局势。


    沈溪年则是见招拆招,脸上笑的乖巧无害好欺负,嘴上却是一丝不漏,废话说了一箩筐,把在座各位全都夸了一遍,半点有用的都没说。


    一番交谈后,见套不出沈溪年的话,知道这位谢家家主虽然年轻却也圆滑,会处事又好做人,王老爷脸上的表情却并没有不悦,反而看上去更真实亲近了一些,提议道:“今日谈得甚是投机,不如我们一同去喝酒,继续畅谈如何?”


    酒量可以说是很一般的沈溪年犹豫了一下。


    江南商贾们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谢家倒了,其他家的人的确能瓜分吞并,但平衡被打破暴露出来的问题只怕更多。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小商人们想着赚钱,眼界更广的大商贾们却是求稳。


    刚才的对话纯粹是这些前辈在探他虚实,现在这些前辈主动提出邀请他去喝酒的地方,恐怕才是平日里谈事的聚会之地。


    想着不好拒绝这些前辈的邀请,大不了到时候沾杯不喝,沈溪年便点头答应了。


    几人的马车一路同行,穿过姑苏热闹的街市,沈溪年在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马车停下后,沈溪年伸手撩开车帘一看,瞳孔猛地一震。


    面前是一处朱门雕栏、挂着精致纱灯的楼阁,门匾上赫然写着“倚香阁”三个烫金大字。


    沈溪年:“……”


    合着这酒,喝的是花酒?


    沈溪年下了马车,站在楼前迟迟没迈开步子。


    他在思考。


    青楼楚馆,烟花之地,这种地方在江南并不稀奇,什么花样的都有,这些商贾老爷们会选择这样的地方喝酒谈事也很正常。


    就算沈溪年并不感兴趣,但他也能理解。


    娘亲从前能救那么多风尘,还不是来谈生意的时候遇见了。


    但是吧……


    沈溪年脑袋里的警报正在疯狂拉响。


    王老爷见他驻足,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沈贤侄莫慌,这可不是什么寻常的烟花之地。”


    李老爷也凑了过来,挤眉弄眼道:“哈哈,此处名为倚香阁,听着似青楼,实则大有玄机!”


    “这里头可是干净雅致着呢。姑娘们皆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弹曲唱词,从不逾矩,咱们商贾谈事,最爱来这儿寻个清静雅趣。”


    李老爷说着,想起沈溪年传闻已经订亲,订亲的那人虽然身世不显但却是个有才学,如今还在文津书院教书。


    老狐狸面上浮现了然,拂须低声道:“倚香阁里不仅有姑娘,亦有公子,文雅清俊,姿态不凡,若是碰上有剑舞上台,更是能大饱眼福。”


    赵老爷亦点头附和:“正是,此处主人颇有风雅,布置的皆是文人墨客喜欢的景致,连茶盏都是官窑出品,比那些俗气的酒楼强多了。”


    沈溪年望着楼内透出的朦胧灯光,只见门口迎客的小厮衣着整洁,毫无脂粉气,厅堂内隐约可见摆放着古琴与字画,确与寻常青楼的热闹喧嚣不同。


    事已至此,不去也不行。


    他只是去应酬,又不是真的去吃花酒。


    他就是看看,不干别的。


    他是来办正事的。


    沈溪年脑袋里刚冒出这句话,就有种渣男语录的既视感。


    “少年郎嘛!脸嫩些也是常事,哪里像你我这些老脸了!”


    “不过贤侄啊,咱们做生意的可不能学那些清贵人的做派。”


    “你这老货说的什么话!咱们无非是去赏赏花喝喝酒,那些读书人玩的能比咱们都花哨你信不信?”


    “哈哈哈哈哈是极,是极!”


    在一声声带着笑意和暗示的调侃里,脊背僵硬脚步迟疑的沈溪年被夹着走进了倚香阁。


    踏入厅堂,一股淡雅的檀香扑面而来,四周挂着水墨山水画,几案上摆着青瓷瓶插着的素雅兰花,丝竹声从隔间隐隐传出,倒真如他们所言,没有半分艳俗之气。


    沈溪年努力嗅闻周围,熏香也很是素雅清淡,似乎并没有小说影视剧里会有的那种甜腻腻加料的欢情香。


    嗯……也对,他们是来谈事的,又不是当真来吃花酒。


    这地方看上去应当便是那种高级酒楼,最多来点雅间陪客,弹琴唱歌跳舞什么的……吧?


    王老爷见沈溪年目光扫视四周,笑着引他入座:“沈贤侄,如何?”


    沈溪年笑着拱手:“确是清净雅致。晚辈谢各位叔伯好意,只是溪年酒量不佳,便以茶代酒敬诸位前辈。”


    带晚辈来涨见识当然是好意了,总不能是一群老脸想着把小年轻灌醉套话吧?


    对吧?


    在座的都是老狐狸,哪里听不出面前这只小狐狸的言下之意,对上少年笑意吟吟眼神亲近的脸,脸上带笑着指了沈溪年好一会儿:“不喝酒算什么事,点个公子帮你喝便是了!”


    逛青楼喝花酒已经很超过了,点公子……


    想到占有欲爆棚的恩公得知消息可能会有的表情,沈溪年借着低头整理衣袖的动作,咽了咽口水。


    哈。


    公子什么的,点不了一点。


    沈溪年在心里努力思考回家要怎么交代,一边喝着茶同旁边的商贾前辈对话。


    在座几人都叫了姑娘,不远处的珠帘后面也坐了弹琴的清倌,唯独沈溪年以茶代酒,坐的端端正正,眼里只有面前一亩三分地的吃食。


    五官乖巧容貌俊秀的少年仿佛对周遭的喧嚣繁华视若无睹,专注于面前的美食,吃到喜欢的味道眼神会很明显地变得亮晶晶。


    在座的家中都有儿孙,见沈溪年如此不免觉得有趣,其中一个抬手招来侍女,低声吩咐了一声。


    不一会儿,原本在舞台中央翩翩起舞的舞女退下,场上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变。


    一阵急促的鼓声渐起,自台后上来十几个肌肉精壮身穿纱衣的男子,步伐整齐,气势逼人。


    他们中间簇拥着三个文人装扮的青年。


    青年们手持软剑,随着鼓点的节奏与琵琶渐渐凌厉的旋律,软剑甩出银练。


    舞者身姿矫健漂亮,青衫的青年剑光闪烁如虹,极致的力量感和含蓄的文剑互相对比又互相衬托,看得阁中宾客俱是血气上涌,大声叫好。


    一片喧闹中,沈溪年眼睛都没挪一下,专注面前的荷花酥,吃完了自己的那一盘,转头找侍女想让再上一盘。


    等着新上的荷花酥,沈溪年皱了皱眉,总觉得有一道很是灼热的目光一直在盯着他看。


    沈溪年倒了杯茶水,一边端在手里轻轻摇晃,一边不动声色地寻找那道灼灼目光的来源。


    乐声与歌舞声交织,沈溪年顺着那道目光朝着正中央的舞台看去,和一个小麦肤色的半裸汉子对上了视线。


    “噗——咕咚!”


    沈溪年嘴里的一口茶险些喷出来,但身边都坐着商场长辈,他真的是用了大毅力才硬生生把那口茶咽下去。


    “咳咳咳,咳咳咳!”


    “沈贤侄?快去给拍拍,顺顺气!”


    沈溪年咳得一张脸涨红,却赶忙摆手让凑过来的姑娘推开:“不用不用,我没事,我就是——就……”


    沈溪年转头看了眼舞台上还在扭动的半裸舞男,表情挣扎了好一会儿。


    直到那边的半裸舞男一个劲地投过来求救的眼神,甚至手都合在一起连连做拜托了的手势,沈溪年这才抬手指向舞台之上,吞吞吐吐,语气艰难地开口:“我……我要那个。”


    在座其他人原本都已经接受沈溪年还未通人事的设定,结果冷不丁听到这一句,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避免那家伙的身份暴露,亦或者被人认出来,沈溪年学着方才其他人的语气,硬着头皮开口:“我要他来伺候。”


    ……


    半刻钟后,肌肉饱满的半裸舞男肩上披了一条披肩,大跨步主动凑过来十分热情地坐在沈溪年身边,伸出胳膊要揽沈溪年。


    沈溪年桌下的脚狠狠踩下去,推开舞男自来熟伸过来的手,借着端起茶杯的姿势咬牙:“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堂堂定国公世子怎么就沦落到青楼卖肉了!”


    隋子明都要饿死了,抓了桌上放鸡腿就啃,身上不知道涂了一层什么玩意,看着金灿灿滑溜溜的,晃得沈溪年眼睛都要瞎了。


    这人上次见面的时候不是在船上当船工吗!


    隋子明压低声音,搓搓手,腆着脸小小声道:“说来话长,说来话长哈……那什么,好兄弟,能帮忙再点一个过来吗?我和他一起的。”


    沈溪年:“……”


    做你兄弟真是戏太多了。


    但隋子明都这样说了,沈溪年担心这人当真是在查什么重要事,也不好放任不管,便木着表情抬手唤了候在一旁的侍女过来。


    又是一刻钟后,面无表情正襟危坐的沈溪年身边,多了一位青衫白面五官俊俏的郎君。


    恰好是刚才抬手跳剑舞的三人之一。


    被夹在半裸舞男和玉面郎君中间,坐享齐人之福的沈溪年眼皮一个劲地跳,如坐针毡。


    隋子明倒是坐姿随性,忙着给沈溪年这个金主端茶倒水,布菜夹点心的。


    隋子明的脸上挂着很舞男的笑,又热情又谄媚,有商贾或是姑娘举杯给沈溪年敬酒的时候,更是二话没说直接端杯就喝,把沈溪年牢牢挡在身后。


    “沈啾啾,你胆子大了啊,居然敢来一个人喝花酒!”


    这人一边像是个花蝴蝶一样劝酒喝酒,一边还能插空和沈溪年说两句。


    “来都来了,放松点,你可是金主爷们,这么直愣愣的绷着一看就是个愣头青,可不都得欺负你。”


    沈溪年时不时和在座其他人寒暄交谈,转头压低声音,皮笑肉不笑道:“先想想自己吧,你想好怎么和你哥解释了吗?”


    隋子明的表情也是一僵:“我就不用跟着你回去了吧?我还,我们还有事要忙呢……”


    沈溪年揪住隋子明的裤子,咬牙切齿:“休想!你可是我花钱赎来的!”


    “我花了钱的!你俩贵着呢!”


    到时候人走了他回家还能说得清吗!


    沈溪年另一侧,和隋子明一同的那个舞剑青年目光好奇地看了几眼沈溪年,也开始跟着隋子明一起帮沈溪年应付席间几个老狐狸。


    因为这青年偶尔冒出的几个问题都很抓沈溪年心思,用词语气和时机都正正好,惹得沈溪年看了这面容俊俏的青年好几眼。


    但很多问题青年问出来也更不会这些老狐狸起疑心,沈溪年索性和青年默契配合,开始反套话。


    ……


    倚香阁里推杯换盏热闹一片,倚香阁外,一辆马车无声停下。


    裴度端坐在马车中,神色如常,半点看不出在书院时的走神与在意。


    “主子,打听清楚了。”


    去而复返的甲一掀开车帘一角,躬身禀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沈公子没喝酒,但……点了两个公子作陪。”


    裴度没有立刻开口,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睫,目光落在甲一低垂的头顶,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甲一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一个是读书人的模样,另一个…… 据说是坊里新来的,姿色上乘,是…… 是性情较为奔放大胆的……舞男。”


    话音未落,车厢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裴度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抬起,修长的手指间缠着一串色泽温润的紫檀珠串。


    他没有说话,只是一颗一颗地转动着珠子,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轻微的摩擦声,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裴度手中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沉,直至停下。


    半晌后,他语气平静道:“嗯,知道了。”


    “你先回去。”


    甲一愣了下:“主子,属下……”


    裴度的指腹捻着温润的檀香木珠,微微抬眸,眸光轻扫:“回去。”


    甲一只觉得脊背被无形的倒刺齐刷刷刮过,冷汗骤起,不敢多言,恭声应是。


    “等等。”


    隔着车帘的缝隙,裴度的身形若隐若现,语气听上去竟又回转到平日的温和沉静。


    “将谢府的牌子挂在车外。”


    第90章


    一行人从倚香阁里出来,和其他人不同的是,沈溪年身后还跟了两个。


    李老爷欲言又止,想了一下,觉得沈溪年到底年少,或许的确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便将沈溪年拉到一旁,压低声音,语重心长道:“贤侄啊,叔伯们都是你这个年纪过来的,年少欢喜好好颜色没什么,都很正常,但是这欢场里的姑娘公子都是不简单的,而且这倚香阁的背后……”


    李老爷的右手从袖中探出,手指摊开比了一个五。


    沈溪年眸光微闪。


    李老爷收回手:“你呀,心里得有数。”


    沈溪年对着面前的李老爷拱手一拜,语气真诚,态度亲近了几分:“李伯伯点拨教导之情,溪年定然铭记于心。今日席间人多口杂,李伯伯若有闲暇,不若过府一叙,多点拨晚辈几分。”


    “好说!好说!”


    李老爷当然不是单纯做好人办好事,见沈溪年给了他想要的回应,面上也露出笑容,语气轻松下来多说了几句。


    “贤侄既已定亲,此番剧说还一同来姑苏落脚,也是我这个老头子多一句嘴,这两人安排在外面住下便是,可千万莫要带回府上。”


    李老爷露出一个心有戚戚焉的表情:“这家宅不宁的烦闷可比生意场上的麻烦更难挨哦!”


    沈溪年从李老爷的语气里嗅到了某些故事。


    但李老爷子的故事不重要,沈溪年的眼睛弯起,语气轻快:“李伯伯多虑了,我的未婚契兄比我年长些,平日里最温和讲理,虽说偶尔也会说两句不喜我与他人亲近,但却从不拈酸吃味。”


    “我不过是看这两个公子风姿气度不凡,想必从前出身应当不差,怕是遭逢变故才会如此,流落青楼着实可惜,这才替他们赎了身,是当真没有旁的那种风花雪月的意思。”


    沈溪年不仅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是这么说服自己的,而且越说越觉得在理,眼底之前的些许忐忑也逐渐被自信挤开。


    “只要好好说了缘由,我的未婚契兄不会在意他们的。”


    李老爷看了眼沈溪年,眼里那种“到底是年轻人经验还是不够”的意思毫不掩饰。


    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遍懂。


    李老爷乐呵呵地捋胡子,同沈溪年一起加快脚步赶上前面的几人。


    他们都是坐着马车来的,身后跟着两个,莫名看上去十分风流有福气的沈溪年走出来,目光看向谢府马车之前停的地方时,却看了个空。


    嗯?


    他马车呢?


    沈溪年一懵。


    跟在沈溪年身后的隋子明和青年也顺着视线看过去。


    隋子明还在用胳膊肘怼沈溪年,语气轻松地打趣说是要走回去,青年却提前一步对上一双眸子。


    马车车窗的竹帘被修长的手指微微拨开,一双漆黑的,静若寒潭的眸子看向他,辨认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极深,极冷,只是这样平静淡然的注视,却像是有无数丝网无形压下,笼罩在天地间。


    青年张口想说什么,心底却没由来的涌起一股寒意,喉间堵塞,根本挪不开视线。


    他想退一步,想要避开这样的注视,后知后觉自己已然浑身僵硬。


    他知道那是谁。


    他明明做了那么多的准备,心中打了那么多次的腹稿,却在真正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只觉得从灵魂深处生出一惧怕,浑身上下的汗毛都齐齐竖起,叫嚣着想要后退低头的本能。


    他终于明白,这么多年来,吴王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掀桌子谋反,却为何拖到雄心壮志逐渐被磨灭的暮年。


    哪怕什么都不做,裴扶光活着,站在朝堂之上,便是谁也越不过的定海神针。


    一人坐镇,无人敢动。


    “扶光!”


    沈溪年也看到了竹帘后露出的那半张脸,兴高采烈地迎上去,踮起脚尖扒在马车车窗外朝着里面瞅:“你怎么来啦?书院那边今天不忙吗?”


    马车里的男人勾唇笑了下,伸手出去轻拍沈溪年扒拉上来的手:“别趴在这,仔细划了手。”


    车窗的竹帘被放下,青年这才猛地呼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后退了一步。


    隋子明抬手抵住青年的后背,见怪不怪地扶了他一把:“吓到了吧?没事,等会儿溪年解释清楚就好了,你会活着的。”


    青年沉默了一瞬,抬手擦去额角的汗珠,语气微妙:“你这是安慰吗?”


    “算吧?”隋子明还是平日里那种不论发生什么都十分适应的轻松自在模样,“反正只要你没有不该打的主意,一般而言,表哥还是很好相处的性子啦。”


    看人如路边树,河中鱼,一视同仁,怎么不能算是一种好相处呢?


    青年没好气地打掉隋子明的手:“我压根就没想着要算计沈公子。”


    隋子明矜持鼓掌:“那恭喜你,你会活得很不错。”


    沈溪年今天一整个白天都没见到裴度,没看见的时候还好,看见了就觉得实在是想了,还没等裴度下马车,自己直接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来都来了,扶光,等下咱们要不要去外面的酒楼用晚膳?”


    沈溪年抢在裴度开口前伸手握住对方的手,手指尖无比灵活主动地缠进裴度手间,轻轻挠了挠裴度的手心。


    “姑苏这边的松鼠鱼和酱肉都很有名,往前走不远就有一家老字号呢。”


    被抢先安抚灭火的裴度捏捏沈溪年的手指,淡淡问:“从哪里学来的这般花样?”


    少年瞪圆眼睛,模样看起来又纯又无辜:“什么花样?”


    不安分的手指尖却又在裴度的手心轻轻挠啊挠。


    “回去吃吧。”裴度自沈溪年手中抽出手,手指微抬,指尖轻轻拂过沈溪年的鬓角,手腕上缠绕的紫檀珠串顺着小臂滑落,“不是还有客人?”


    沈溪年心里大叫了两声不对,眨眨眼,用脸颊蹭蹭裴度的手指,小小声道:“其中一个是客人,另一个可不是,家丑外扬到底不好,咱们回家再打他~”


    裴度当然看到了方才站在沈溪年身边的那张大脸,自然知道沈溪年在暗搓搓解释,但他只是捻了沈溪年的耳垂揉了揉,便收回手指。


    “好,回家再打。”


    沈溪年觉得自己好像过关了,但又似乎好像没有。


    他正在思考揣摩,就听裴度道:“外面还有几位长辈,溪年可否为我引荐一二?”


    沈溪年于是牵着大杀器下了马车。


    即使现在不是当朝首辅的身份,裴度这个人站在那的时候,总会自带清场的压迫感。


    贵而不显,华而不炫。


    明眼人看了就知道此人不一般,更别说是久经商场看多了人的老狐狸们。


    李老爷看了眼笑得眉眼弯弯,一副家里人来接很开心模样的沈溪年,抬手扶额。


    其他人也听出了沈溪年这位未婚契兄言语中带出的,对他们带少年来这地方的不满,偏偏对方场面话说的实在漂亮,堵的人实在说不出话,只能连声应是,频频擦汗。


    等到这位“谢先生”牵着眼神亮晶晶的沈溪年离开时,其他人都不免松了口气。


    “这谢先生究竟什么来历?这般气势,可不像是寻常文人。”


    “得去文津书院探听探听,还有林家那边……”说话的人意有所指,“林老病了小半年,这谢先生才从京城过来,林老身体似乎就开始好转了。”


    那些老狐狸们转着什么心思沈溪年不知道,沈溪年给特别有眼色坐在马车外的隋子明说了地址,便钻进了马车里,满心满眼都是裴度。


    青年原本想要跟着进去,却被隋子明拎着后领按在了马车外边:“刚还说呢,这会儿就开始没眼力见了!这马车里面是你能进去的地方么。”


    青年憋着气揣手坐在隋子明身边,看着隋子明半点身份包袱都没有地扬鞭驾马车,低声开口:“我从来没坐过这种地方……”


    “一回生二回熟嘛。”隋子明把肩头滑落披肩动作十分狂野地往上一拽,“咱俩连青楼卖肉这种事儿都干了,还怕别的?”


    青年眼皮一抽:“卖肉的是你,我最多就是个卖艺的!”


    隋子明哈哈大笑。


    ……


    马车晃晃悠悠地前进,沈溪年坐在裴度身边,故意用膝盖去贴裴度的膝盖,蹭啊蹭的,像极了以前小鸟闯了一些小祸时的撒娇蹭蹭。


    裴度垂着眼,挪开了自己的膝盖。


    沈溪年又贴过去,上半身几乎贴在了裴度膝盖上。


    裴度没动。


    沈溪年笑吟吟地看他:“生气啦?”


    裴度淡淡瞥了他一眼:“不至于。”


    “不~至~于~”沈溪年学着裴度说的话,“那就是有点不高兴了嘛。”


    “我下马车的时候才知道他们要来喝的是什么酒,我发誓——”沈溪年郑重其事地抬手,“我在里面绝对是滴酒不沾,片草不近身,就连眼睛都没往其他人身上瞥!”


    裴度握住沈溪年的手,轻轻摩挲:“我知道。”


    “生意场上的事你比我要懂,溪年,我没有拘着你的意思。”裴度的嗓音很有磁性,尤其是放缓放柔的时候,听起来更是温柔,“你是自由的。”


    就是说话的时候不看沈溪年。


    裴度越是不看他,沈溪年越是往靠近裴度的方向凑:“哦~也就是说,我真吃了花酒,扶光你也不会不高兴?”


    紫檀珠串滑下来搭在裴度手腕间,被修长的手指勾起,握在手心里。


    “看吧,我真点了你肯定不高兴。”沈溪年一脸的意料之中,半点没意识到危险的蛰伏,“不高兴的话就是要说出来,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呢?”


    “说说嘛。”沈溪年一个劲地烦裴度,“说说嘛~你知道我来吃花酒是什么反应?是不是吃醋啦?”


    “唉,不过我也是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子明,买他们俩花了我两百两呢!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来江南是干什么的,前脚在船上当船工,后脚就把自己搞进了青楼里,要不是我今天去得巧合,这俩也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动静——哦对了,倚香阁的背后东家似乎是吴王,这事儿是不是也要注意一下?”


    “扶光?扶光扶光扶光扶光?”


    沈溪年趴在裴度腿上,像是被隋子明传染了话痨,嘴里叭叭个不停。


    “怎么不说话?不会是还在生气吧?”


    “我说什么?”裴度抬手按揉鼻梁,“说后院失火还是说家门不幸?”


    “后院失火我还能把屋顶掀了,把你关在没柴没火苗的地方,家门不幸我除了捏着鼻子接受还能做什么?”


    嗯……半裸舞男的确是有那么点家门不幸的意思。


    裴度的话带着一种冷幽默,听上去颇有种语气正经认真讲玩笑话的意思,都得沈溪年笑到整个人在裴度腿上发抖。


    裴度的手掌搭在少年脊背上,自上而下轻轻抚过:“不用紧张,溪年,没事的。”


    沈溪年捂着脸,从指缝里偷看裴度,试图判断恩公的这句话是不是在唬人。


    “那些问题,如若你真想知道,回家后我告诉你便是。”


    “马车上不方便,被旁人看了听了,对你的名声有碍。”


    裴度的手指尖轻轻点在沈溪年眉心,手腕间紫檀手串的深色流苏垂下来,轻轻晃动。


    “稳重一点,嗯?”


    沈溪年的视线很莫名的跟着裴度手串的流苏晃了一会儿,听着裴度的声音,在裴度要收回手时,抬手抓住了裴度的手腕,鬼迷心窍般地扬起下巴凑过去,亲了一下冰凉丝滑的流苏。


    黑紫色的流苏,泛着粉色的唇瓣,温热的呼吸湿湿滑滑地掠过腕间脉搏。


    这样若即若离的撩拨让裴度瞬间幽暗了眸光。


    反应过来自己都干了什么后,沈溪年蹭得一下弹起来,回到旁边自己的位置坐好,抬手用力揉了两把脸颊假装所有的红色都是大力揉搓出的痕迹,而后目不斜视地坐端正身体,挺直脊背,俨然一副很是成熟稳重的家主模样。


    沈溪年不敢看裴度,耳朵却偷偷竖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想象,亦或是错觉——


    恩公的呼吸,听起来好像有些急促?


    ……


    回到谢宅,裴度看了一眼隋子明,什么都没说,握着沈溪年的手一同往内院走。


    很熟悉这种秋后再算账的眼神,隋子明很滚刀肉地打了个哈欠,拽着青年一道,准备去找点吃的。


    刚才席上多是一些精致的点心菜色,要说吃饱肯定是吃不饱的——谁家好人跑去青楼往饱里吃?


    沈溪年一路上都在想马车里那个落在流苏上的吻,越想越觉得自己特别牛逼特别魅魔。


    这种撩拨人的法子他这个小脑瓜是怎么想出来的!


    太牛了!


    莫非他才是天赋拉满的顶级魅魔?


    沈溪年直起腰板。


    嗯,他就知道自己曾经被熏陶过的恋爱脑总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通往内院的长廊,穿过月洞门,迈过门槛——


    裴度转身关上了房门。


    卡了插销的那种关门。


    沈溪年脑中瞬间警铃大作。


    等等。


    不是说不至于、没生气、没什么事吗?!


    裴度回过身,迎着沈溪年走过来。


    沈溪年用力咽了咽口水,裴度走一步,他就后退一步,直到脊背抵在屏风上。


    裴度垂着眸子,静静看着沈溪年此时紧张到炸毛的模样。


    他的确是没有生气。


    不过是小事,没什么值得发火生气的。


    裴度只是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种出来的小苗已经长高了,长到了旁人看来可以浇水结出花苞的年纪。


    可他精心呵护,日日注视长大的花,凭什么要让旁人多事?


    沈溪年看上去真的很紧张,像是小兽嗅到了某种风雨来袭的湿腥气,目光警惕,时刻准备着逃离。


    可明明他这里,才是最温暖最无害,永远不会有狂风暴雨的巢穴。


    裴度想。


    如若当真需要教导,也该是他来。


    不是吗?


    裴度没有再靠近沈溪年,而是虚虚握着紫檀珠串的流苏,缓步走到贵妃榻边坐下。


    他的眸光柔暖,神态温和,手指捋开膝上搭着的外袍衣角,而后很自然地落下,轻拍身侧。


    “溪年?”


    沈溪年被喊的心脏有一瞬间的停顿。


    裴度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笃定的耐心,充满蛊惑的温柔里裹着强势的占有欲。


    “过来,坐。”


    沈溪年垂在身侧的手指在用力卷着衣摆抠抠抠,眼睫不住地颤动着。


    似乎该走的。


    今晚的恩公有些不对劲。


    理智这样想,可沈溪年就像是被一张温柔却强势的网拢住,双脚不受控制地朝着裴度所在的方向一步步靠近。


    他屏住呼吸,在裴度身边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