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沈啾啾闭着眼睛,毛茸茸的一团在桌子上坐定,打定主意把自己当成小鸟桌宠,不管裴度念什么奏折都主打一个两耳不闻朝廷事。


    裴度也不扒拉它,就这么稳着声音一本一本地念,偶尔停下来说几句,然后解释一下批复的内容。


    沈啾啾又不能真的把耳孔关闭了,就这么听了两个时辰。


    等到裴度捞着小鸟走出门,问沈啾啾要怎么用午膳的时候,沈啾啾抬头看着书房外的大太阳,这才惊觉自己居然就这么被奏折灌了一早上的耳音。


    可恶!


    果然,这种搞奏折的心都脏,当初连小鸟团子都骗的人更是老谋深算!


    沈啾啾在裴度肩膀上踩了好一会儿,沉思过后,觉得小鸟的样子还是太被动了,于是对着裴度啾啾了两声,飞走了。


    沈溪年离开京城许久,刚回来,少不得要去镇国侯府转一圈刷个脸,顺便敲打一下那个老登爹让他继续保持安分窝囊的样子,留意了几分最近一个月一直留在宫中给皇帝当……嗯,近卫的沈原。


    沈溪年也是没想到,之前皇帝搞的那出让许多勋贵世家子弟进宫伴读,之后也因为世家子弟多少受了家里长辈的叮嘱,面对皇帝明里暗里的拉拢都没有太过明显的倾向,皇帝素来不是什么礼贤下士有耐心的性子,没过几天就让这些世家公子们出宫了。


    但沈原却留在了宫里。


    他的身份不够做皇帝的伴读,就明面上挂了个皇帝亲卫的职位,只是如今皇帝都没什么权利,他这个亲卫更是只有名头好听,平日里多是跟在皇帝身边陪说陪笑。


    不过之前沈溪年派去盯着沈原的眼线因为表演了一出不论府里如何,都衷心于二公子的戏码,被沈原当作心腹带去了宫里贴身伺候,算是意外之喜。


    至于周氏……


    沈溪年站在镇国侯府前院,抬眸看向通往后院的长廊,眼神略有些复杂。


    曾经将他逼上绝路的继母,如今久病在床,形容枯槁,沈溪年站在门口远远看了她一眼,只觉得那个曾经容色妍丽外柔内狠的女人,已然苍老虚弱,半点瞧不出曾经的野心与狠心。


    可在看到他的时候,周氏的眼中仍旧带着刻骨的恨。


    沈明谦不能让周氏出去活动,生怕周氏会说出什么,让镇国侯府失去好不容易攀附上关系的国公府,而在吴王世子身份血脉有异,吴王与吴王世子反目的消息传出后,沈明谦更是怕自己会和吴王一脉扯上关系,对周氏下的药更狠了几分。


    但周氏自己不想死。


    因为一旦她死了,沈明谦是个全然被人支配的软骨头,那么她费尽心机谋求来的正室之位,自己儿子的嫡子之名很有可能荡然无存。


    所以她一日一日地挣扎着,为了自己的儿子,也为了一个尘埃落定。


    可沈原离府入宫后,便再也没有来看过她一眼。


    对沈原而言,周氏的确是个好母亲,几乎是为这个儿子费尽心血算盘打尽,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谢惊棠永远忠于自己灵魂的选择无异为离经叛道,但沈溪年却庆幸于自己的娘亲已经跳出了这个四四方方的院子。


    此时此刻的谢惊棠或许策马在西域广阔的天地间潇洒长奔,也或许游走在商贾之间运筹帷幄,她的笑容一定是洒脱的,张扬的,充满了野性的生命力。


    沈溪年勾起唇角,转身准备离开,却在身后不远处看到了眸光复杂的沈明谦。


    沈明谦仔仔细细地看着面前已经戴冠的青年,停顿许久:“我听下面人说,你去看了周氏。”


    沈溪年了然。


    如若他当真是冒名顶替“沈溪年”成为镇国侯世子的人,在达成目的后,便不可能会对现在已经没什么存在感的周氏感兴趣。


    周氏是后宅女子,能和她有过旧交故怨的,只有曾经身为镇国侯后宅中的人。


    比如,那个沈明谦曾经用手指探过鼻息,确定已经死亡的嫡长子。


    沈明谦其实对沈溪年的模样已经有些陌生了,他从前便与这个孩子并没有多少相处,之后又……


    可如果面前的青年当真是沈溪年——人怎能死而复生?!


    除非,当初死在大理寺狱的那个沈溪年,并不是真正的沈溪年。


    是了,是了!


    沈溪年虽说因为早产胎里不足,可这么多年都顺利长大了,在府里就算有些脸色不好,但也不至于就病怏怏到在牢里几天人就病死了!


    想到裴国公府曾经态度强硬地要走了沈溪年的尸身,看似十分重视,之后却又并未大礼下葬,沈明谦眸光一闪,脱口而出:“你早在从前便与裴首辅有来往?!你为何不说!”


    如若不是与裴首辅有干系,堂堂首辅,执掌朝廷大事,怎会如此关心一个家世落寞的普通公子?


    沈明谦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沈溪年脑子转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当即有些好笑地回看沈明谦:“所以呢?”


    对上沈溪年不似从前那般带着几分包容孺慕,反而变得平静且陌生的眼神,沈明谦一时语塞。


    但沈明谦这个人,最大的优点便是能屈能伸,并且敢于忘记,他迎着沈溪年的目光,硬着头皮开口:“倘若你说了,我自然会……”


    沈溪年出言截断沈明谦的话:“会什么?会在周氏算计我的时候出手相助,还是会在我身陷大理寺狱时,肯花一点些人情银两上下打点救我出来?”


    “府里的情况你也知道,哪里有能说得上话的人情……”沈明谦下意识反驳,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说了句,“但你若是告知为父此事,为父舍了这张老脸也会去国公府去求首辅大人出手,早日将你救出来。”


    沈溪年是真的有些无话可说了。


    大概是重生之后身边都是有脑子要脸皮的正常人,冷不丁再遇上沈明谦这样的,沈溪年有种说不出的无语头疼。


    他或许能理解为什么扶光在面对沈明谦时,总是一副无言以对的态度了。


    “算了,你在府上别惹事就行。”沈溪年捏捏鼻梁,摆摆手,抬步朝着大门走,“我换了府里的掌事,日后府里一应支出收益皆由他操持,不会少了你的吃穿用度,但定然够不上奢靡,你好自为之。”


    “等等。”沈明谦在沈溪年擦身而过时,伸手想要抓住沈溪年的胳膊。


    沈溪年反应很快地避开,皱眉:“做什么?”


    见沈溪年的态度警惕又不耐,沈明谦有些尴尬的收回手,犹豫再三,问出一句:“你娘……”


    沈溪年危险眯眼。


    沈明谦自顾自往下说:“你娘这些年,过得可还好?可否……再次婚嫁了?”


    “其实,如今的镇国侯府女主位空悬,周氏只是占着位置,身子已然不好了……”


    与如今的境遇相比,对沈明谦来说,自然是谢惊棠当家时过的滋润舒服,从不会为银两后宅事烦心。


    在他看来,谢惊棠只是商女,如今更是成了下堂商妇,如若能重新做回镇国侯府的正头娘子,肯定是惊喜不已的。


    沈溪年如今背靠裴国公府,势力不小,若是能有一个亲娘将他绑在镇国侯府,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沈明谦的算盘珠子都快崩到沈溪年脸上了。


    沈溪年忍无可忍:“娘亲是没有再次婚嫁。”


    他说到这时故意停顿了一瞬,在沈明谦脸色一喜时,沈溪年故意用戏谑调侃的语气开口:“但娘亲在江南几处与其他地方皆有蓝颜知己,我已经做主为娘亲娶了三房入赘公子,有样貌出众者,也有惊才绝艳者,怎么,侯爷是想竞争一下这第四房?”


    说这,沈溪年上下打量了一番随着时光流逝,身形走样,模样也不如从前俊俏的沈明谦,表情为难:“可侯爷如今的模样身段,走在我阿娘身侧,旁人见了恐怕会当是叔伯侄女的关系……”


    “你!你——”沈明谦指着沈溪年的手指颤抖,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如今怎么一点父子尊卑都不懂?!”


    沈溪年耐心回答:“您如今还好好站在这里,已经是儿子十分懂得父子尊卑了。”


    说完,沈溪年懒得再和沈明谦纠缠,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赌约还有七天,沈溪年吸取了裴度欺负小鸟十分得心应手的教训,决定另辟蹊径,用一点小手段。


    当天晚上,沈溪年特意变成沈啾啾,钻进裴度的里衣里舒舒服服地窝了一个晚上。


    睡得那叫一个拳打脚踢,姿态奔放,鸟喙还有意无意啄着红豆子,哪怕裴度忍着不适用手指瘙小鸟痒痒肉也不松嘴——就算松嘴了,过一会儿也会用尾羽扫过去,卷啊卷地来回挠。


    于是第二天,裴度起床的时候眼睛下方的淡青色看着着实明显。


    洗漱完毕,穿戴整齐的裴度看着床上昂首挺胸,得意洋洋的沈溪年,温和一笑:“时辰到了,咱们去书房吧。”


    愿赌服输的沈啾啾高声一啾,在裴度的目光注视下来了个大变活人。


    裴度的目光躲闪不及,将沈溪年看了个明明白白。


    沈溪年拽了裴度盖了一晚上的被子往身上拢了拢,扬起一抹大大的笑容:“小鸟的脑子太小了,转不过来,看奏折多不方便啊,你等我穿个衣服~”


    层层衣裳下,胸口还隐隐有些瘙痒刺痛的裴度:“……”


    沈溪年大大方方地穿衣服,中间甚至让裴度给他递了好几次里衣亵裤腰带什么的。


    裴大人肉眼可见地安静下来,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声不吭。


    沈溪年还是不太会给自己扎发髻,是裴度帮沈溪年束发戴冠,仔仔细细整理好各处细节。


    穿戴妥当,光鲜夺目的沈溪年站起来,转身面朝裴度,眉眼弯弯笑意吟吟地开口:“走吧,咱们去看~奏~折~”


    此时脑子里并没有奏折的裴大人:“……”


    第102章


    风水总是轮流转的。


    现在是沈溪年催着裴度看奏折了。


    他甚至拉了椅子坐在裴度身边,特别贴心地拿了奏折过来打开递到裴度身边,简直是称职极了的陪读书童。


    裴度看他。


    沈溪年明知故问:“怎么啦?看我做什么,看奏折啊。”


    沈溪年笑着把奏折往裴度手里怼:“朝廷大事重要,眼睛不要乱看。”


    裴度接过奏折,语气平静且笃定:“你是故意的。”


    “嗯?什么?”沈溪年侧耳做不解状,“我故意怎么啦?我愿赌服输陪咱们家首辅大人看奏折呀~”


    沈啾啾做的事和沈溪年有什么关系?


    再说了,那是沈啾啾睡着的时候不小心做的,小鸟能有什么色心思?


    裴度接受的教育和在某些床第之事上的内敛,让他很难将某些事诉之于口,只能心中默念心经压下浮动的心绪,将注意力放在奏折上。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切进书房里,在桌案上堆着的奏折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京城不像江南,此时已经有了入冬的冷意,两人刚从外间走进来,双手都多少带着些许的凉意。


    裴度身穿深紫色常服,面前被沈溪年摊开的折子好巧不巧正是需要核对的户部账目。


    沈溪年伸出手,一点点帮着裴度把袖口挽到小臂,手指尖似有若无地划过裴度线条利落的腕骨,打着圈勾一下。


    裴度紧握手中毛笔,眉峰一点点蹙起,鬓边的碎发被沈溪年的呼吸轻轻撩拨晃动。


    男人的喉结滚了滚,继续在奏折上批注。


    见裴度还是正人君子的模样,沈溪年的胜负心更强了些。


    他俯身往旁边凑了凑,胳膊肘搭在座椅扶手上,半边身体往前倾,原本放在桌上的那只手顺着裴度的小臂往下滑,过程中还不忘最后轻挠了几下裴度的腕骨。


    那触感实在是又轻又痒,比起昨晚上尖利鸟喙的折磨更要撩拨心弦。


    裴度的笔锋猛的一顿,在纸上着重点出一个醒目极了的墨点。


    他终于抬眼,看向身侧的沈溪年,声音带着点晨起还没能褪去的微哑:“别闹。”


    沈溪年歪头:“我这不是在和你一起看奏折吗?”


    裴度手中的笔杆微转下压,抵在了沈溪年作乱的手指上。


    沈溪年的手指打蛇上棍,勾着裴度的笔杆轻轻晃了晃,面上还是一副认真努力的样子:“嗯,我看看啊,这户部尚书有点意思啊,账目做的还挺漂亮。”


    说话间,沈溪年的脸颊贴过来,裴度的笔杆顶部轻轻戳着他的脸颊,正正好戳进那个小梨涡里,沈溪年一笑,小梨涡就夹着笔杆顶部一动又一动。


    裴度的身体僵了僵,握着笔的手却没松。


    沈溪年挑眉,顿时明白了。


    这是某人那种暗爽的闷骚又起来了。


    但沈溪年又不是来奖励裴度的。


    所以他明明回过味儿了,却假作正经地直起身子,去拿旁边的另一本奏折。


    裴大人的笔杆一空,原本长了一片毛茸茸小草地的心也跟着空了空。


    约人一起看奏折的正人君子唇瓣微抿,下意识转头,却撞进沈溪年亮晶晶的眼睛里。


    青年眼底盛着光,还带着点得逞的笑意,连睫毛都在轻轻晃,看的裴度喉间越发收紧。


    他垂下眼帘,压着嗓音,低声道:“……晞宁,别捉弄我。”


    沈溪年的手肘抵在桌案上,手掌托着脸颊,笑吟吟反问:“我哪有捉弄裴大人?”


    明明是某人受不得撩拨。


    裴某人不吭声,默默合上了手里的折子。


    沈溪年看着裴度耳朵上的红色蔓起来又褪下去,只觉得今日书房里的恩公甚是可爱。


    “你说让我陪着看奏折,我总得做些什么,不然也太过无趣。”


    沈溪年抠着裴度衣袖上的绣花,越发觉得此计可用,准备下点狠药。


    “不如裴大人说说,若是我进了内阁,裴大人想让下官做什么?”


    “是坐在裴大人身边,帮裴大人磨墨,还是聆听裴大人的教诲,被裴大人教导着一笔一画写奏章……还是,每日同裴大人一个马车车厢出门,然后再同一个马车车厢回来?”


    “这孤男寡男的,定了亲又没成亲,最是难耐了——反正我是忍不住的,”沈溪年脸上笑意更甚,“裴大人呢?”


    裴大人不言,只是抽了一张空白折子出来,研墨伸笔,落笔成文。


    沈溪年的脑袋凑过去,跟小鸟团子似的半点都不觉得自己其实很大只:“写什么呢?”


    裴度笔尖微停,眼底的光晕开,同平日的温和柔糅在一起,就连声音都透着暖意:“写结契成亲的章程。”


    沈溪年:“……啊?”


    莫名其妙的,一股战栗从尾巴根直冲天灵盖,惹得沈溪年身体一僵,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两人此时肩膀贴着肩膀,手臂也挨在一起,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温度。


    裴度放下笔侧过头看沈溪年,眼里没了方才的隐忍,反倒多了些说不清的温和缱绻。


    “晞宁。”


    他反手轻握住沈溪年的手,温声低语。


    “你可愿与我结契成亲,往后余生,你我二人,共去同归?”


    沈溪年没料到裴度会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平静的早晨突然问出这样的话,可又觉得,他们的从前和往后会有无数个与此时相似而不同的许多早晨。


    这样说,现在说,一切都正正好。


    “好。”沈溪年回握裴度的手,“生死一心,同去同归。”


    不论未来深渊还是虎穴,一起便是了。


    沈溪年应了裴度,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被抱着托去了一旁放着的,平日里用来小憩的贵妃榻上。


    他正要开口,裴度的唇已经覆了上来,很快便将沈溪年的脑袋变成一团小鸟浆糊。


    裴度的吻总是温和却又霸道的,贪婪而自私地掠夺沈溪年的气息,等到沈溪年几乎喘不上气来时,又会放缓动作,温柔缠绵着一点点摩挲沈溪年的唇瓣,缓缓将气息渡回去。


    一吻过后,沈溪年的脸色已然变成潮红色,躺在贵妃榻上急促地呼吸着。


    裴度摘下了沈溪年的发冠。


    “晞宁已经及冠,是大人了。”


    沈溪年的脑子还在朦朦胧胧,看向裴度的时候像是隔着一层纱,听声音也有些模糊。


    人有点呆呆的。


    裴度坐在榻边,手指捋着沈溪年散落的发丝,笑的温文中带着一丝叹息:“怎的还是如此受不住?”


    谁受不住?


    受什么?


    沈溪年动了动唇,却觉得唇瓣有些刺痛。


    但脑子忽然就醒了。


    不是,你接吻起来跟狼似的,谁来都受不住啊!


    沈溪年咬牙,不想承认最先开始撩拨人的自己,在这方面其实是颗小趴菜。


    但这会儿明显气氛不对,沈溪年又觉得,他要是真的再来几下……


    要知道裴度现在的自制力简直就是自由伸缩,时高时低,全看他愿不愿意忍。


    但书房还是有点超过了。


    沈溪年小小认了个怂:“裴大人,奏折还没看完,便在书房里白日宣淫,这样不好……吧?”


    裴度似笑非笑:“奏折?”


    沈溪年眼神乱飘。


    过了一会儿,沈溪年还是开口了:“其实我是真的不想入朝。”


    “现在朝中的情况没人比你更清楚,皇帝那边又烦人的很,保不齐哪天就暴个大雷给咱们,这种时候,倘若我以镇国侯世子之名荫蔽入朝,你我关系明眼人都知道,到时候又是诸多麻烦事。”


    “而且上朝多苦啊,起的比后院的麻雀还要早,进去宫里还要看那个败家子皇帝的脸,烦都烦死了。”


    沈溪年嘟嘟囔囔着说真心话。


    “户部的账你要是想让我帮你理一理,也不是不行,你把腹肌什么的给我摸两个晚上就当是报酬了,真不用当官。”


    “你已经是权臣了,我再入朝,不管是去翰林还是户部,旁人见了总归扎眼。”


    沈溪年伸手戳裴度的衣领,戳了两下又给捋平了。


    “……而且这和开夫夫店有什么区别?没前途的。”


    “大周已经够糟糕了,还是在史书上留点好的吧。”


    ***


    那日过后,裴度不再执着于沈溪年入朝为官,但沈溪年打赌输了的七天陪看奏折是真的实打实陪了七天——小鸟版本的那种。


    沈啾啾每天到点上钟,抱着枕头倒头就是睡,午膳时间一到,扑棱着翅膀就往书房外面飞。


    要不怎么说年轻就是好呢,太阳一晒瞌睡就来。


    裴度是当真把成亲这件事放上了日程,甚至提前给远在不知道在哪的谢惊棠想办法送了十几封信出去。


    对裴府上下来说,这显然是顶顶大的事儿,沈溪年每日看到忠伯,忠伯嘴里念叨的事儿都不是同一件事,其他暗卫也都是一派的喜气洋洋,唯有甲一……


    沈溪年无奈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树枝:“要不咱俩谈谈?你都跟着我三天了。”


    甲一从树上跳下来,轻到几乎听不到脚步声:“抱歉,沈公子,我下次试试再离远些。”


    或许是因为重生一次是从小鸟变成人,沈溪年虽然不像是小鸟精一样有法力什么的,但他的五感的的确确胜于常人。


    所以甲一从跟着裴度转成跟着他的第一天,沈溪年就发现了。


    沈溪年纳闷:“你之前不是一直跟着扶光?”


    甲一老实开口:“主子会武,身旁还有其他暗卫跟着,您这边属下不放心。”


    被毒唯狠狠看轻的沈溪年:“。”


    “我……”


    沈溪年的一句话才刚说了一个开头,就见忠伯面色肃然地匆匆走来。


    今日大朝会,奏折积压不少,裴度下了朝也要在内阁耽误一阵子,一般而言都是要到快晚膳的时候才回来,府里应当不会有什么事才是。


    忠伯走到沈溪年面前,压低声音:“公子,陛下口谕,宣镇国侯世子沈溪年入宫觐见。”


    第103章


    沈溪年是一个人进宫,这次不用沈溪年开口,甲一已经是说什么都要跟着沈溪年的坚定表情了。


    甚至举例说明了自己曾经在皇宫进进出出如无人之境的丰富经验。


    沈溪年:“……”


    所以现在龙椅上的那位能活到现在,纯粹是因为他无能胆小,很多事只要遇到点挫折苗头就会放弃,只会站在别人身后,所以才能活到现在不被刺客进去扎成皇帝刺身吧?


    啊,那种大周完了的感觉更强烈了呢。


    ……


    虽是初冬,但临近正午时分,阳光洒下来时仍旧是暖的。


    沈溪年没有官职在身,入宫面圣应当穿着侯爵世子的礼服。


    这还是沈溪年第一次穿着侯爵世子的礼服外出。


    世子的礼服是跟着侯爵走的,头戴梁冠,上衣同样是绯红色盘领袍,袍前绣有补子。


    只不过镇国侯祖上是武职,补子绣的是狮子,并且补子的大小和色彩艳丽程度都要逊色于裴度几分。


    腰带与配饰也更简略些。


    沈溪年刚穿戴好的时候还在穿衣镜前仔细端详了一阵自己,并不记着进宫。


    沈溪年直觉,皇帝会想到他,有七成可能和他那个异母弟弟脱不了干系。


    所以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宫里那个八成是想要找什么由头生事。


    皇帝是在上书房召见的沈溪年,这对没有官职在身的沈溪年来说,倒算得上是很看重。


    沈溪年进殿行礼,态度从容,不卑不亢,皇帝让他抬头,他就当真抬头直直看向桌案后的皇帝。


    龙椅上的人微垂着眼帘,一只手搭在龙椅扶手上摩挲着。


    这位在原文中只当了五年皇帝就被废黜的帝王看上去很年轻。


    年过二十却迟迟未行加冠礼,更不曾大婚,亲政之日可以说是遥遥无期——


    这样的境遇,让他的眉眼间多少带了几分阴郁沉闷,冲淡了眉眼五官间因为承袭自母亲,而与表兄裴度的几分相像。


    “镇国侯世子倒是好闲心。”皇帝终于抬了头,声音还是同之前那样,总是能听出几分别扭阴阳的意味,“商行的生意那般红火,竟还能抽时间来见朕。”


    沈溪年依着礼制略一躬身:“陛下传召,臣便是手头有再多生意,也得先赶来。只是不知陛下今日召臣,有何要事?”


    “要事?哦,倒是的确有一件要紧事。”


    皇帝的咬字听上去总带着几分阴阳怪气,他起身自桌案后走出来,在走到沈溪年面前时,他忽然倾身,压低声音。


    “自然是为了世子与裴首辅的‘好交情’。”


    沈溪年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抬眼便撞进皇帝眼底那抹幸灾乐祸的光。


    他瞬间便懂了。


    进宫前,沈溪年想了不少沈原会说的事情,比如沈溪年早就已经死了,现在的镇国侯世子乃是被人冒名顶替;


    亦或者是沈溪年顶着镇国侯世子的名义,却在京城做生意做的风生水起什么的。


    大周虽无明文规定不许勋贵世家经商,但堂堂侯爵世子亲自下场做起这种在旁人看来下九流的营生,的的确确是引人诟病的。


    皇帝手里没什么权利,朝廷大事自然也不可能找上他沈溪年,所以能捯饬的也无非就是这点子事儿。


    结果沈溪年倒是的确没想到,皇帝一开口说的居然是他和裴度的私情。


    嗯……


    坦白说,沈溪年这个身份,在京城其实和裴度当真没有太过亲密的接触——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的。


    毕竟在京城时,沈溪年多一半的时间都是沈啾啾,之后得以变成人,也是独自进出裴府和镇国侯府忙自己的事,很少、或者说几乎没有同裴度同进同出过,更别提亲呢有加。


    在京城各家看来,沈溪年应当是与裴度有师生指点之谊,因而多了些走动,仅此而已。


    只有跟着他们一同南下去过姑苏金陵的人,才有可能知道沈溪年与裴度的情意。


    那么,将这件事捅给皇帝的,是泰安县主还是吴王世子?


    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陛下说笑了。”


    沈溪年脑瓜子飞速转动,面上依旧平静应对。


    “臣与裴大人不过是偶尔论及民生商情,毕竟臣管着家母传下的商行,如今在京城置办了不少铺面,多听裴大人提点,也是为了少走些弯路,何来‘好交情’的说法?”


    “还敢狡辩!”皇帝猛地提高声音,额角青筋凸起,“沈原所说一字一句有凭有据,你与裴度根本就是顶着师生之名,却罔顾礼法,行那断袖分桃之事!”


    他说“断袖”二字时,声音发颤,既是愤怒,又藏着几分隐秘的兴奋——仿佛抓住了裴度的把柄,让他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又像是在嫉恨害怕什么,带着不敢置信的紧绷。


    哦,是沈原说的。


    沈溪年了然。


    那多半是和吴王世子郑闵脱不了干系。


    就是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在知道这件事后表现得这般急躁。


    存着几分试探,沈溪年直起身,对上皇帝看过来的阴鸷目光,微微一笑:“陛下言重了,暂且不论臣与首辅大人并没有行过拜师礼,首辅大人更没有喝过臣的敬师茶,怎么都算不上师生乱伦,罔顾礼法——”


    沈溪年说话时仔细观察皇帝的表情,敏锐发现皇帝的神情在听到他解释和裴度并没有太过亲密的关系时,有那么一瞬间的稍稍放松,心头忽然涌上一个猜测。


    “退一万步讲,大周风气开放,男子结契成亲者比比皆是,并不违背人伦。”


    “就算臣与扶光在夜夜抵足而眠中逐渐情投意合,视对方为相守一生最亲最近之人,准备结契成亲,陛下又有什么立场来降罪于臣?”


    果然,下一瞬,皇帝的表情变得十分恐怖。


    那种恐怖混杂着极度的不安,警惕,以及对沈溪年赤裸裸的杀意。


    沈溪年定定看着面前这个在他印象中从来都是懦弱无能,小心眼且坏的皇帝好一阵,冷不丁开口:“陛下会同意吴王世子的计划,在事发当日将扶光留在宫中拖延时间,也是因为这个?”


    “陛下……想要做裴扶光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亲人?”


    心中的怒火一点点蔓延而出,沈溪年上前一步逼近皇帝,语气是努力抑制情绪的冷然:“陛下当然了解裴扶光,因为你们三兄弟的母亲出自一家,幼时甚至一同读书,一同跟在祖父的身后,对彼此说过对将来的憧憬,对未来的向往,对理想的渴求。”


    “所以陛下知道,看似薄情冷清的裴扶光,实际上是多么心软的一个人。”


    “只要是被他放在心中牵挂的人,哪怕只是一丝丝,他也会下意识给出最好的。”


    “他已经失去了母亲,送走了父亲,与外祖不亲,与家族疏远,他在这个世上唯二剩下的,还有血脉关联,还有曾经幼时情分的,只有陛下您和隋子明。”


    “所以,陛下坐稳了这个皇位。”


    “但现在陛下却想要更多了,对吗?”


    沈溪年步步逼近,被戳破内心深处最大秘密的皇帝狼狈后退,一时间竟找不到话来反驳沈溪年。


    “陛下想要亲政,想要权利,想要当个真正的皇帝,却发现最有可能算计得到这些的路,只有一条——裴扶光。”


    “只要裴扶光愿意帮陛下处理掉野心勃勃的吴王,心甘情愿当这个垫脚石,陛下就能名正言顺地接过朝政大权,真正大权在握,君临天下。”


    电光火石间,从前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一一在沈溪年脑海中浮现,这条在原文中并没有被写出来的暗线被串联成清晰的前因后果,让沈溪年只觉得可悲。


    啼笑皆非。


    “所以你想要隋子明死。”


    “因为只要隋子明在,你就不可能在隋子明死后软下态度,与这位早些年因为往事情分生疏的表哥重修旧好。”


    “你就永远不可能成为裴扶光最后的心软。”


    “不可能让他在万念俱灰一心求死之前,心甘情愿为你留下些什么东西。”


    “你知道他聪明,所以你没有自己动手,但你同样知道他对看重之人的心软,所以万般算计。”


    沈溪年看着身前的皇帝,只觉得或许不论是他还是裴度,都看轻了这位看似愚蠢小心眼却好似没什么心机的皇帝。


    他低声喟叹:“若是论及无耻,陛下与吴王世子,倒也是难分高低了。”


    这句话就像是戳到了皇帝的肺管子,他立刻暴怒,骤然低吼出声:“朕便是算计了,那又如何?!是他裴扶光不肯给朕!朕才要想尽办法去争!去抢!”


    被沈溪年一步步逼到撞在桌案边缘的皇帝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球充血。


    “他既已存了求死之心,为何不能成全朕?!”


    “朕又没有逼他!是他自愿要去死的!”


    话音未落,皇帝突然转身冲回案几旁,伸手从案下抽出一柄短刀。


    鲨鱼皮刀鞘泛着暗光,抽出时刀刃在烛火下映出冷冽寒光,瞬间划破殿内平静。


    “今日上书房,除了你我再无第三人。”皇帝深呼吸了几下,胸膛的起伏逐渐变得平稳,他握着刀,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刀刃直指沈溪年,“朕不能留你。”


    他顿了顿,调转刀刃,将刀在自己手臂上轻轻贴了贴,冰凉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却更坚定了心思。


    “沈溪年,‘刺杀君王’的罪名,即使裴度想护你,满朝文武与天下百姓也不会答应。”


    他以为这番话能让沈溪年慌乱,可沈溪年只是静静看着他——


    看他握刀的手不停颤抖,看他眼底那抹色厉内荏的恐惧,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随后,他竟转身走到殿侧的紫檀木椅旁,从容拉开椅子坐下,甚至还调整了坐姿,让自己更舒服些,才抬眸看向皇帝,嘴角带着丝淡笑。


    那神情太过沉静,眉梢眼角的从容,竟与裴度处理朝政时如出一辙。


    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正是皇帝最厌恶、也最畏惧的模样。


    每一次,每一次,在被裴度这样看着的时候,皇帝都觉得自己像个一事无成,无药可救的朽木蠢货。


    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皇帝脸色骤然沉得能滴出水,原本阴翳的眼眸更显漆黑。


    “你笑什么?!你以为朕不敢动你?朕是天子,杀你一个世子,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大周的皇帝生出争夺权势之心当然没什么不可,但……


    多可笑啊。


    身为皇帝,最拿手的手段,竟然是后宅妇人惯用的威胁。


    哪怕面对的只是沈溪年一个名声不显,年龄不大的虚爵世子,皇帝想出的拿捏之法,就是想要用自伤这样的幼稚手段引导旁人来对付沈溪年。


    这么近的距离,只有皇帝的手里有兵刃——他依然不敢正面和人相对。


    他习惯了站在别人的身后,依赖那座笼罩保护他的山,却又憎恶这座山给了他阴影。


    何其可笑。


    “陛下自然敢。”沈溪年的声音依旧温和,却透着刺骨凉薄,“只是陛下若真想让臣担‘刺杀’罪名,不妨选个好地方。”


    他抬手指了指皇帝的大腿,又指了指心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商行行情。


    “往这些地方扎,血流得快,场面也吓人,到时候臣的罪名定得更重,岂不恰好合了陛下心愿?”


    皇帝握刀的手猛地顿住,刀刃“哐当”磕在案几的玉瓶上,吓得他手一抖,差点把刀扔在地上。


    他死死盯着沈溪年,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人——不过是个刚及冠的世子,竟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甚至教唆他自伤。


    “你……”皇帝张了张嘴,想骂却语塞。


    他深吸一口气,喃喃自语着像是在一遍遍说服自己:“朕是他的表弟,当年他辅佐朕登基时,对他的父亲发过誓,永不谋逆……他不会谋反,他没有其他能扶持的皇帝,他不会杀朕,不会……你与他不过相识几月,哪里来的深情……”


    沈溪年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轻却清晰,带着看透一切的嘲讽。


    他抬手叩了叩椅扶手:“甲一。”


    听了全程,已然面冷似寒冰的暗卫无声自房梁上一跃而下,单膝跪在沈溪年身侧,对身穿龙袍的皇帝视若无睹。


    “公子。”


    皇帝抬手指向突然出现的暗卫,手指颤抖,目眦欲裂。


    沈溪年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皇帝心上:“陛下,凡事莫要将自己看得过高了。”


    “前两日臣与首辅大人打赌输了,正是懊恼的时候,不知陛下有没有兴趣打个赌?”


    “臣现在让暗卫去把殿门、窗户全关死,守在门外,保管什么人都不会注意到这里。”


    “到时候,臣就在陛下身上划上这那么一刀……嗯,这上书房隔音极好,陛下喊破喉咙也没人听见,倒是方便了臣。”


    “而后,咱们便等首辅大人过来。”


    沈溪年微微笑着。


    “看他推门进来看到这一幕,是会选择忠心救驾,还是拿了我手中的刀补上一刀?”


    皇帝脸色瞬间惨白,踉跄着后退一步,握刀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看着沈溪年平静无波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人比裴度还可怕——裴度虽权倾朝野,还守着君臣体面,可沈溪年,竟真的敢杀他。


    至少,他是当真起了杀心!


    “你敢!”皇帝的声音没了刚才的硬气,“裴度不敢谋逆,他能信任的皇帝只有朕!除了朕,他再没有能扶持的帝王!”


    “陛下又错了。”沈溪年轻轻摇头。


    沈溪年的目光扫过龙椅,带着漫不经心:“这天下从不缺坐龙椅的人。”


    “实在不行,裴首辅只需派人去民间找个孩子,眉眼肖似先帝,编一段‘先帝遗子流落民间’的故事。到时候请几位老臣作证,祭告太庙昭告天下,谁会追究孩子是不是真的先帝血脉?”


    说着说着,沈溪年当真心动了。


    他觉得,大概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反派首辅者反派味儿十足,他如今居然也能说出这些话了。


    “当年陛下登基,不也是靠裴首辅的支持吗?”


    沈溪年的声音很轻,却像钝刀割着皇帝的尊严。


    “陛下以为自己是裴度唯一的选择,可在他眼里,陛下和那找来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不过是个能稳住朝局、让他继续掌权的幌子罢了。”


    “你胡说!你胡说!”心中多年来担忧恐惧的事情被挑破置于眼前,皇帝终于崩溃,挥舞手中短刀,形若癫狂,“朕是天子!朕是先帝钦定的继承人!裴度不敢这么对朕!”


    看着身前的帝王,沈溪年突然就失去了所有的兴趣想法,只想见一见裴度,于是他不再理会身后的皇帝,转身朝着殿外走去。


    他的身后,甲一却丁点松懈都不敢有,时时刻刻盯着周围的动静,包括皇帝手里胡乱挥舞的那把刀。


    上书房的殿门被打开,凛冽的风裹着初雪的寒凉吹起沈溪年的衣摆。


    身穿绯色官服的裴度就站在殿外。


    沈溪年身后殿内皇帝发狂的嘶吼声戛然而止。


    见沈溪年出来,裴度微微俯身,骨节分明的手朝着殿内的沈溪年伸来,掌心很暖,带着一如既往的沉稳安心。


    沈溪年指尖刚触到他的掌心,便被稳稳握住。


    裴度牵着他转身向外走去,步履从容,衣袍拂过地面时带起轻微的声响。


    路过廊下低眉弯腰候着的年轻太监时,他脚步未停,声音淡淡响起,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冬日寒凉,陛下既已抱恙,便该卧床好生静养,即刻传旨,着太医院三位院判轮流值守,务必悉心照料。”


    “太后担忧皇帝病情,悲痛之下几度昏厥。即日起闭宫静养,不得有任何往来。”


    “侍卫沈原,谣言惑上,杖毙。”


    “是。”身着司礼监太监服饰的年轻太监低头应答,“奴婢遵命。”


    ……


    两人就这么并肩而行,路过朱红的宫墙,走过宫内长长的青石砖,走出了这座四四方方吞人魂魄的内城。


    裴度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听到了多少,或者说他从前也未必就全然没有猜测,但此时的他却不见半点愤怒,只有从容不迫的温和。


    他拍拍沈溪年的手,笑着道:“不生气了,与其想这些伤身,倒不如想想看立谁做下一个皇帝。”


    多么反派的天凉皇驾崩的发言。


    但沈溪年爽到了。


    他真的一点都忍不了了,蠢不可怕,可怕的是又蠢又毒还身居高位。


    “给我点时间,我就不信了!”


    “太后催了三年多,他这些年也没少进后宫,这偌大皇宫佳丽三千,真就没个什么沧海遗珠啥的?”


    沈溪年的主意一下子就上来了。


    找人这种事,小鸟包可靠的!


    第104章


    “他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隋子明站在树下,两只手揣着,问旁边同样站在树底下的甲一。


    甲一想了想,回答:“上次从宫里回来就这样了。”


    裴府的后花园从前一贯是冷清的,直到隋子明带了一伙救命恩雀入驻,这才变得热闹起来,而最近……


    隋子明的视线精准锁定在灰白色的长尾巴小鸟团子身上。


    而沈啾啾严肃认真着一张鸟脸,用翅膀尖尖比比画画着给前面密密麻麻站了满院满墙的小鸟们上课。


    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块立起来的板子,板子上面钉着皇帝的画像——别说,画的还挺栩栩如生。


    隋子明有理由怀疑那张丹青画像出自裴某人之手。


    在满院子的啾声起伏里,隋子明抬手掩唇,小声问甲一:“有个问题哈,鸟……看得懂画像么?”


    隋子明是养鸟的,当然知道鸟这种动物,聪明如阿飒的确会相当聪明,它们能从体型、穿着、动作习惯上分辨人类,但是在认人这方面……鸟好像真的不是靠记五官辨认的吧?


    甲一的语气有种天塌下来都不会惊讶的麻木淡定:“所以沈公子在给麻雀开扫盲班。”


    隋子明:“……噗。”


    这一声笑立刻引来了啾啾老师的转身怒视。


    隋子明连忙摆手捂嘴,双手合十给啾啾老师赔礼道歉,一个劲用眼神示意啾啾老师继续课程。


    沈啾啾哼啾了一声,转过身,给了表现好、能举一反三的麻雀几粒肉干,然后在其他小鸟越发雀跃的目光注视下继续上课。


    隋子明是真的恼自己当年没好好学丹青,不然高低也要把这一幕画出来给裴某人看。


    正当隋子明乐不可支看着啾啾老师上课时,一道阴影袭来,他那帅气高冷威慑力十足的宝贝海东青阿飒稳稳落地,嘴里还叼着好几个装的满满当当的荷包。


    隋子明:“……?”


    阿飒当然看见了隋子明,但威猛的雌鹰只是将荷包整整齐齐码放在啾啾老师的身边,收拢翅膀,十分可靠地站在啾啾老师的身后。


    隋子明:“……不是,那是我的鹰吧?”


    甲一表情诧异:“进了府的鸟不是都归沈公子吗?”


    隋子明破防:“阿飒是我养的鹰!不是我养给沈啾啾的鹰!”


    “哦。”甲一抬抬下巴,“那你现在过去说?”


    “我才不用过去,我叫一声阿飒一准过来!”隋子明斩钉截铁。


    他和甲一为什么齐齐站在这?


    因为这密密麻麻的小鸟开会,除了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面,院子里的其他地方都已经被小鸟们连番光顾,无处下脚了。


    在这点上,不论麻雀们再聪明,终究不是受过训练的鹰或者是沈啾啾这种里面芯子是人的假鸟,鸟类的本能是无可避免的。


    不过后院每日本也都有打扫,算不得什么大事。


    自从府里多了这群麻雀,不论是隋府还是裴府,都早已经习惯了同这些小家伙们和平共处。


    隋子明自信无比地朝着阿飒吹了一声口哨。


    阿飒耳孔旁边的羽毛微动,立刻转头朝着隋子明的方向看去,见隋子明就站在不远处,可靠的雌鹰张嘴发出安抚般的低吟,站在原地没动。


    ——人,别闹,鹰干正事呢。


    沈啾啾见状,立刻哒哒哒小碎步跑到阿飒身边,对着阿飒的脚爪就是一个软乎乎糯叽叽的小鸟贴贴。


    脑袋转过去的时候,还不忘给隋子明一个自信又得意的小眼神。


    阿飒站在那就是兵,气场强大,原本还叽叽喳喳的麻雀团子们一个个就像是看到教导主任一样,闭紧鸟喙,夹紧翅膀不动了。


    沈啾啾站在高大海东青的鹰影里,昂首挺胸,十分威严:“啾啾!啾啾啾啾!!”


    好好上课!好好学习!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谁要是能找到我想找的人,勇猛阿飒就会跟在优胜鸟的身后半天时间!


    麻雀团子们顿时骚乱起来,一双双小黑豆眼瞬间扬起斗志。


    哪只小鸟,没被,大鸟坏狗恶猫欺负过!


    保镖鹰!


    雀想要!


    没喊来阿飒的隋子明酸溜溜:“又来了又来了……这小子灌迷魂汤有一手的!在江南那会儿就哄的那些商会的老狐狸们笑的见牙不见眼,现在连这种小小麻雀也难逃啾手!”


    “不看了,没意思!”


    隋子明做势要走,却脚下方向一转,垫着脚小心靠过去,弯腰伸手,戳了戳阿飒的翅膀。


    阿飒扭头看他。


    隋子明哀怨:“飒啊,还回家吃饭吗?”


    阿飒很是无奈地用翅膀拍拍隋子明的肩膀,示意隋子明没事可以上一边玩去,别干扰鹰干活。


    沈啾啾从阿飒的翅膀毛里突然冒出脑袋,翅膀尖尖对着隋子明比划出一个羞羞脸的动作。


    “啾啾啾~”


    多大的人了,就没点自己的生活嘛~黏鹰精,羞羞羞!


    隋子明语塞,隋子明无法反驳,隋子明嘟嘟囔囔着走了。


    可恶,都说这在一起的两个人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蜜里调油难分难舍,怎么最近都没见表哥跟在沈啾啾的尾巴后头?


    真放养啊?


    ……


    天气转凉,内院院子里的荷花造景自然也枯萎了,沈啾啾没了天然的淋浴喷头,便让人在浴间里装了一个小鸟淋浴间。


    花洒用的是那种匠人用来打理精细花卉的小喷壶,倒出来的水流细密绵柔,壶身却大,储水量不少,正适合小鸟搓澡。


    沈溪年沐浴归沐浴,但是他老有种小鸟的身体没冲过搓过,羽毛就不干净的别扭感。


    所以沈溪年时不时会变成沈啾啾,把身上的小毛裤和大翅膀都搓一搓。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裴度掀了外间帘子走进来时,就听见一阵抑扬顿挫的小鸟歌声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水声,自浴间悠悠传出。


    裴度微一挑眉,而后脱了外袍,放轻脚步,身型绕过屏风,直取小鸟沐浴间。


    正搓澡搓到忘情高歌的沈啾啾顿时一个破音,大声啾着用鸟爪从旁边勾了小帕子过来挡在身前,一副看登徒子的模样怒视裴度。


    裴度见沈啾啾演的兴起,不禁轻笑出声。


    这一笑让沈啾啾也演不下去,把帕子踢到旁边,转过身背对裴度:“啾啾啾啾!啾啾!”


    裴度的手指尖十分善解啾意地落在翅膀跟处,不轻不重地挠了挠。


    “啾啾啾!啾啾~”


    裴度于是又加重力道挠了两下。


    沈啾啾长长发出一声啾音,蹦跶两步,往小鸟淋浴间的袖珍小木盆里一躺,舒坦了。


    泡会儿,泡会儿。


    沈啾啾是舒坦了,但旁边还有个不那么舒坦的人呢。


    裴度把刚才小鸟踢到一旁的帕子拿过来,一下一下对折叠起来,变成了一个柔软的小鸟枕头,递到沈啾啾脑袋边。


    沈啾啾脑袋特别配合地抬起来,再落下的时候,后脑勺就枕上了温热的手帕枕头,顿时又是一声长长长长的啾音。


    裴度伸手探了探小木盆里的水温,眉眼含笑地看向浑身毛毛湿哒哒贴在身上的小秃鸟:“啾啾老爷今日的事可忙完了?”


    什么事?


    今日的事啊……差不多了吧。


    盐商这种行当不论在哪个朝代都是暴利又要命,不是当了盐商的商贾才有钱有权,而是只有不缺钱财人脉的人才能做盐商的这一行。


    不论是为钱还是为别的,盐和粮食对国家和百姓而言都至关重要,所以沈溪年在和裴度真正说开达成一致不入朝后,就开始着手准备扩大谢家版图。


    最近还要忙着培训麻雀团子……唉,累鸟。


    沈啾啾叽里咕噜含含糊糊啾了好几串小鸟音,鸟爪在水面上划拉来划拉去,脑袋一歪,思考过后,响亮啾了一声。


    今日的事都做完了,该睡恩公了!


    裴度向来很会从小鸟的啾音里截取有用信息,他用手指轻轻抵在小鸟脑袋的两侧一下一下打着圈慢慢按揉,语气越发温柔和缓:“当真做完了吗?”


    沈溪年的一天在小鸟脑袋里迅速过了一遍。


    起床洗漱,看账本。


    出门去见了柳承,把人安排去了书局做掌柜。


    午膳是在外面随便吃了点,味道一般。


    下午回来变成沈啾啾,先是撒娇加贿赂聘请了御用海东青阿飒,然后就是每天雷打不动的教学时间。


    晚膳的时候有一同做生意的人相邀,沈溪年便去赴约了,席间有人是做大蛮皮子生意的,他还顺嘴打听了几句大蛮的近事。


    晚上……他回来休息了会儿,就来洗澡了。


    没啥啊,该做的都做了啊。


    沈啾啾扭头想问裴度又在别扭闷骚什么,就听见旁边正在温柔小意给啾啾老爷做按摩的裴度轻飘飘问出一句:“那我呢?啾啾老爷的行程里,可有一点点关于我的位置?”


    沈啾啾脑门上的冷汗唰的一下子就下来了。


    等、等下……等等。


    他好像,或许,大概,也许,的确……


    “啾啾老爷三日前没想起我,无碍。”


    “啾啾老爷两日前不曾想起我,尚可。”


    “啾啾老爷昨日不曾想起我,令我倍感失落。”


    “而今日……”


    ……有好几天没有陪过恩公了。


    沈啾啾一个麻溜的从裴度的手指头下流出来,湿哒哒的一团直接飞起来抱住了裴度的脸颊,鸟喙对着裴度的鬓角耳垂耳朵尖就是一顿小鸟亲亲。


    裴度不为所动。


    沈啾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下一瞬,大变活人。


    裴度伸出手臂十分精准地将长发湿哒哒的沈溪年抱在怀里,徐步走出浴间的同时还不忘从旁边的衣架上拽了一块干帕子。


    沈溪年对很多事情都充满了好奇、向往、跃跃欲试,尤其是在他现在有能力去独立解决问题的时候,这些外界的新鲜对他来说实在是非常大的诱惑。


    他真的太忙了,像是一只飞向天空的小鸟,乐不思蜀。


    所以不知不觉间,他的确有些忽略枕边人了。


    每天晚上回来抱着人闭眼就睡,早上又着急忙慌地穿衣服去忙——也或许正因为是夜晚时分总是肌肤相贴的亲昵,这才让沈溪年没能意识到,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和裴度说说话了。


    裴度将人放在腿上,揽在怀里,用帕子仔仔细细擦头发。


    这一次,他没有拐弯抹角,也没有说什么道理,只是垂着眼,静静看着沈溪年好一会儿,而后俯下身,吻上沈溪年的唇。


    “晞宁,别忽视我,好不好?”


    “我受不得这个。”


    沈溪年的心一下子就被揉得酸软发麻。


    他抬手,手掌贴着裴度的脸颊,凑上去一左一右狠狠亲了两口,发出两声响亮的啵唧声。


    “好!我知道了!”


    两人的距离近到呼吸交缠,近到同样能在对方的瞳孔中看到缩小的自己。


    “我,沈溪年,对着最最喜欢的恩公腹肌郑重承诺——”


    “以后不论是沈溪年还是沈啾啾,一日行程里一定会有给裴度一个亲亲!”


    裴度:“……”


    裴大人的表情微妙了一瞬。


    所以,那点子皮肉果然还是很重要的,对吗?


    第105章


    冬日的初雪下了大半个晚上,第二天沈溪年从床帐里迷迷糊糊钻出脑袋,走到窗边一看,才发现了满院的雪白色。


    “下雪了!”


    沈溪年又转身窜回床帐里,把刚刚才坐起来的裴度扑倒在被枕间,眼眸里盛满了欢欣,表情兴奋极了。


    “扶光!外面下雪了!”


    裴度的手自沈溪年腰间划过,莫入里衣边缘,握上了青年精瘦的侧腰,嗓音是晨起时惯有的喑哑:“嗯。”


    沈溪年坐在裴度的身上,反手抓住裴某人的手腕,将指节侧面带着笔茧的手十分坚定地从自己的里衣里抽出来,妥善放回这人的胸口,松手前还轻轻拍了两下,而后居高临下地看向裴度,哼了一声。


    不做别撩!


    这大清早的,谁不是火气正旺着?


    裴度唇角上翘:“我帮你。”


    沈溪年没好气回:“我不想帮你!”


    “每次都要弄好久才出来,手腕疼不说,手指头都要磨出茧子了……”沈溪年越说越来气,“别人的都是什么枪|茧笔茧,到我这算什么!”


    ……鸟茧吗!


    黄到了极点的词在沈溪年嘴边转了又转,到底青年人脸皮薄,说不出来一点。


    裴度也被沈溪年的话说得脸上掠过一丝赧色,但眸底却很闷骚地浮现出自得,笑意越浓:“没关系,晞宁可以先记账。”


    “当我不会算账?”沈溪年戳着裴度的腹肌,“现在记账,以后你放的贷可比印子钱还恐怖吧?”


    沈溪年戳着戳着,没忍住上手抓了一把,抓了一把之后更是没忍住手掌覆上去揉了两圈。


    “我怎么觉着,你这地方……”


    裴度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冬日初雪,也知道下了多久,街上清理怕是也要一阵。今日便不出门了,可好?”


    “哦,成。”


    沈溪年的心思都在裴大人日益结实的腹肌上留恋徘徊,时不时撩起自己的里衣下摆叼着,另一只手捏捏自己的一片软肉,表情很是疑惑。


    “不是,咱们平日里也没什么不同吧?我出门你上朝,我看账本你看奏折,都是坐着干笔墨事儿的,怎么差这么多?”


    裴大人不语,只是用一些小动作转移心上人的注意力。


    不一会儿,沈溪年就拽着衣服跳出床帐,胡乱穿了鞋,就往屏风后面钻。


    “你——你简直,下流!一个读书人,怎么能做这种事!!”


    听着沈溪年的愤愤控诉,裴度抬手将床帐挂到一边,用手帕擦干净唇角的痕迹,声音温和而从容:“有学问自当以实践,晞宁,读书人也不是只读圣贤书的。”


    沈溪年提高声调:“我迟早把你藏着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都收了!!”


    “嗯。”裴大人将帕子叠好,站起身,“图留下便可。”


    沈溪年直接噎住,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他在屏风后面捯饬了一阵,穿好衣服换了靴子出来,看都不看裴度,咣叽一下往镜台前一坐,脸颊还泛着红。


    裴度只穿了里衣,肩上罩了件外套。


    他走过来,手指轻捏了捏沈溪年的后颈:“不生气了,嗯?”


    沈溪年闷声:“今天的亲亲没有了,你也不准亲我!”


    “好。”裴度取了梳子,用手捋过沈溪年的发丝,应了,“今日的已经亲过了。”


    沈溪年靴子里的脚趾收紧:“你再说!”


    这人倒是的确是亲了,手指甚至还伸……进后面去了!


    沈溪年在凳子上不自在地挪了挪,只觉得最近裴度的动作已经越发有进攻型,却像是赶着小兽往屋子里跑的猎人一样,慢条斯理地一点点加码。


    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亲密,更契合,但沈溪年却不知道下一次是在哪一天的睡前与晨醒。


    越是被钓着,就越是心痒。


    被泡在温水里煮的沈溪年一点都不觉得裴度是贴心,反而因为这种温柔而恶劣的一点点逼近,变得对某些事生出期待好奇,连带着想起某人的时候也越来越多。


    可恶,都是套路!


    套路!


    被钓成翘嘴的沈溪年想明白了裴度的明谋,但自己却又的的确确食髓知味,憋着一股气,等裴度给他梳好发髻带了发冠,直接大步流星地走了。


    留给早上吃饱了的裴大人一个狼狈离开的背影。


    ……


    裴度收拾完出来,便见到府里的下人一个个喜气洋洋的,就连一闪而过的甲二十三脸上也洋溢着笑容。


    恰好忠伯路过,裴度问:“这是怎么了?”


    忠伯笑呵呵回:“公子说,今日初雪,风景好兆头也好,给府里的下人们都包了红包,许大家今日可以烧些茶水奶|子喝。”


    裴度笑了下,又问沈溪年这会儿在做什么。


    忠伯:“说是要做围炉煮茶,这会儿应当是在花厅忙活呢!这不是,我也是正要去找些好茶果子什么的。”


    裴度是不许忠伯自称什么老奴属下的,所以忠伯在府里也的确一直是独一份的信任。


    “围炉煮茶?在府里?”裴度愣了下。


    从前裴度也参加过文人雅集,春日赏花,夏日咏荷,秋日看枫,冬日煮茶,但上一次在家中与亲人围炉煮茶闲话日常……记不太清了。


    似乎,是在他还不曾中毒之时?


    “是,公子还叫了子明少爷,给在府中的暗卫们也私下置办了两桌。”


    忠伯显然也知道这点,所以才会表现的越发配合支持沈溪年。


    裴度抬手示意忠伯去忙,自己则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院中仍旧在落的小雪,直到长睫沾染了些许凉意,才收回目光,浅笑着走向花厅。


    ……


    沈溪年差人打扫了花厅,还特意去库房翻了只鎏金铜炉,连炭都挑的是上好的银丝炭,生怕搞出乌龙扰了兴致。


    围炉煮茶这种一听就很风雅暖意的事儿,沈溪年从前也只在电视剧小说里见过,要说那会儿附庸风雅过点小资生活煮个茶的也不是没有,但是真的贵。


    那会儿的沈溪年是个孤儿,学费靠奖学金,生活费靠家教助学金那些,日子本来就紧巴巴的,能把自己养好已经很不容易了,这种小资享受和他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的。


    “不就是煮个茶么?瞧你紧张的,茶包都要被你攥出印子了。”


    身后传来隋子明吊儿郎当的声音,沈溪年回头时,正见那人穿着件石青夹袄,手里把玩着个暖手炉,唇角勾着痞气的笑,连走路都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晃悠。


    阿飒跟在隋子明身边,迎着风雪落在花厅窗边,抖了抖身上的浮雪。


    沈溪年连忙放了手里的茶包,拿起旁边擦手的帕子给阿飒擦翅膀毛。


    “放着我来!”


    隋子明一个大跨步凑上来,满脸警惕地把帅气微风的阿飒护在身后,用哪个两根手指从沈溪年手里捏着抽出帕子,转头亲自给自己的宝贝鹰擦毛。


    沈溪年撇嘴:“切,谁没有啊!”


    隋子明转头,得意扬眉:“这你就不懂行了吧?鹰和鹰之间也是有区别的,像是阿飒这样的海东青,你在边塞转一圈,就连大蛮那边都不一定有能比得上的!”


    大蛮人擅放牧训鹰,阿飒之前是隋子明小时候特意在北疆雪山上得来的雏鹰。


    这些年隋子明是费了不少心血,才能让阿飒陪着他困在京城长大,却并没有被拘束了翅膀,弱了威势。


    沈溪年看到打帘子进来的裴度,眸光一转,理直气壮道:“谁说没有了!今早我就看见一只!”


    裴度的脚步一顿。


    隋子明不服气:“不可能!你今天就没出门别以为我不知道,比说这府里飞过去一只鹰,满京城的大鸟我都见过!”


    “你表哥今早也见了。”沈溪年双臂抱胸,手肘怼向裴度,“喏,不信你问他。”


    裴度今日穿了件素色暗纹锦袍,墨发用玉簪束着,眉眼间还是惯常的沉静。


    隋子明狐疑的视线落在裴度身上。


    裴度指尖微抬,替沈溪年拂去了肩头沾着的雪粒,声音温缓:“嗯,还把晞宁都吓跑了。”


    沈溪年:“……”


    谁跑了!


    那叫技巧性撤退。


    隋子明靠在花厅窗边,一只手摸着阿飒的脊背毛,眯着眼:“你们两个又打什么哑谜呢?”


    沈溪年敷衍:“少儿不宜。”


    隋子明翻了个白眼:“我说你们俩,这还没成婚呢,就这么卿卿我我黏黏糊糊的,等日后成了亲不得把另一个装荷包里揣身上?”


    隋子明觉得自己就是顺嘴调侃了一句,结果沈溪年忽然眼神就开始飘忽,裴度也没反驳,只是伸手牵过沈溪年的手腕,将人往花厅里间带:“外面雪大,先进去,别冻着。”


    沈溪年被他牵着,指尖触到对方掌心的暖意,脸颊更热了,连带着脚步都有些发飘。


    隋子明:“?”


    隋子明大叫:“又丢下我!”


    说着抬步跟了上去。


    花厅里早已收拾妥当,鎏金铜炉摆在正中,旁边放着陶壶、白瓷杯,还有碟子里码得整齐的栗子、桂圆、红枣,都是沈溪年特意让人准备的。


    炉子里的炭火也已经添好了。


    沈溪年快步走到炉边,蹲下身去看炉子里的炭火。


    银丝炭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苗舔着炉壁,映得他眼底也亮闪闪的。


    他伸手想试试陶壶的温度,却被裴度及时拦住:“小心烫。”


    裴度说着,自己拿起壶,往里面注了温水,又接过沈溪年手里的茶包,动作娴熟地将茶叶倒进去,“先温壶,再投茶,火候要慢慢来。”


    沈溪年凑在一旁看着,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隋子明则找了把椅子坐下,随手拿起颗栗子剥着,嘴里还不闲着:“说起来,我都好久没喝过咱们裴大人亲手煮的茶了,总觉得裴大人煮的茶喝着七拐八拐,容易消化不良。如今为了咱们晞宁,倒是真正喝了一回~”


    裴度倒茶的手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却没接话,只是将温好的第一杯茶递给沈溪年:“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沈溪年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茶香。


    他轻轻抿了一口,暖意从舌尖蔓延到四肢百骸,忍不住弯起嘴角:“好喝!比外面茶馆里的还香。”


    见他喜欢,裴度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


    隋子明凑过来,伸手就要去拿另一杯茶:“哎,我也尝尝,别光顾着你们俩秀恩爱。”


    沈溪年笑着推了他一把,却还是把茶杯递了过去。


    然后把目光落在炉子上的另一个陶壶上。


    他看了眼裴度,眨眨眼:“扶光,你喝过奶茶吗?”


    裴度难得怔愣:“……什么?”


    隋子明先一步掀开另一个陶壶的盖子,看了眼里面煮滚了的奶,倒是反应迅速:“乳茶么?”


    大蛮那边倒是有这样的喝法,据说可以御寒提神,但隋子明小时候尝过,差点没被膻吐了。


    “可能差不多?忠伯说直接煮会不好喝,所以奶被提前加了蜂蜜煮过一遍,应该不会腥的。”沈溪年跃跃欲试,“咱们尝尝?”


    裴度放下陶壶,将炉子交给沈溪年自由发挥:“当心别烫着。”


    “知道知道。”


    ……


    竹帘被风掀起一角,外面的雪还在静静飘落。


    细碎的白絮落在院中的红梅上,青砖地早已积了薄薄一层雪,檐下的铜铃偶尔晃动,声音清脆,却又被花厅里的暖意衬得格外温柔。


    花厅内,炭炉里的火苗偶尔发出“噼啪”声,陶壶里的茶水冒着袅袅热气,混着栗子的甜香和桂圆的温润。


    隋子明剥着栗子,分外青睐沈溪年做的奶茶,但一边喝一边嘴里还在打趣沈溪年,说他下次要再办围炉宴,得提前三天通知,好让他准备些笑话来助兴。


    裴度则坐在沈溪年身边,时不时替他添茶,偶尔会在沈溪年被隋子明逗得笑出声时,伸手替他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


    沈溪年则捧着茶杯,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眼底满是笑意。


    茶杯里的奶茶醇厚清香,蜂蜜的甜度也正正好。


    原来……和家人、喜欢的人一起围炉煮茶,是一件这样温暖又惬意的事。


    沈溪年偷偷看了眼身边的裴度,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转头看过来,眼底藏着浅浅的笑意,指尖在桌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沈溪年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低下头喝奶茶,唇角却忍不住弯起来。


    隋子明忽然就觉得自己很亮堂,比外面的雪还要白,还要亮。


    他正想着要不溜了,就听裴度闲聊般问起:“子明今年也二十有七了。”


    沈溪年:“二十七?!那你岂不是早该及冠了?”


    “可不咋地?”隋子明变得有些意兴阑珊,“宫里头那个自己不能及冠,就压着我不让我及冠承爵呗。”


    “说起来,你的字是伯父一早就取好的,倒也方便。”


    裴度借着沈溪年的杯子尝了一口奶茶,可能还是觉得有些甜腻了,不太适应,便喝回了自己的清茶。


    “等陛下驾崩,你也该收拾一下,准备及冠承爵了。”


    “……?!”


    隋子明下意识看向沈溪年。


    沈溪年冲着他眨眨眼,比划了一下小鸟拍翅膀飞的动作。


    短暂的沉默中,隋子明甚至能听到左胸之下压抑着的,却又不受控制加快的心跳声。


    隋子明的及冠承爵虽然只是一个开始,但这个开始意味着的,是他有机会再度受令,被大周掌权者授予虎符,赶赴北疆……重振参狼军。


    重新扶起已经倒下许多年的隋字将旗。


    他等了那么多年,等了那么多个日夜,忍了那么多的心酸苦楚,为的……就是这一个可能。


    一个能够鹰归长空,魂归北疆的未来。


    忽然,原本站在花厅外的窗边眺望远处的阿飒人跳下窗户,身体晃晃悠悠地走进花厅里面,在靠近沈溪年的身边坐下。


    隋子明回过神,还没来得及酸,就见阿飒的羽毛里就钻出三只麻雀小脑袋。


    麻雀们是被上过课的,知道沈啾啾就是沈溪年,小鸟等于两脚兽,于是找准沈溪年就开始啾啾啾。


    一时间,叽叽喳喳的小鸟叫声充斥在花厅里,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隋子明剥了些栗子果干什么的,特意伸手去窗外晾冷了,大块的喂给阿飒,小粒的喂给麻雀。


    唯一能听懂麻雀啾声的沈溪年,表情从原本的放松变成吃惊,然后逐渐直起身子,神情越发认真起来。


    他垂眸想了一阵,看向身边的裴度:“扶光,我想进宫一趟。”


    裴度并没有追问,而是问:“现在?”


    沈溪年点头:“对,现在。”


    裴度:“好,我与你一起。”


    沈溪年却迟疑了片刻,道:“可以是可以……但,这一次,你能不能只在宫门口等我?”


    第106章


    小鸟当然是不会认人脸的。


    沈溪年最开始的确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过,但很快,他就发现,包括阿飒在内,所有的鸟基本都是脸盲。


    偶尔有能稍微分辨一下的,也最多就是觉得这个和这个不一样,根本做不到凭借五官在偌大的皇宫之中找人的程度。


    所以沈溪年换了个角度。


    鸟类辨别人类是靠行为模式,那么沈溪年就让麻雀们在皇宫之中一遍一遍地筛选,筛选出鸟觉得和皇宫里其他人不一样行为模式的人,然后再将年龄个头缩小到人类幼崽的范围内。


    麻雀虽小,但作为数量最多与人类比邻而居的鸟类,它们自有安身立命的方法。


    最开始沈溪年只是训练了一批麻雀,后面他就算再雀盲,也发现了每一波来的麻雀都不一样,数量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


    不过沈溪年对此乐见其成。


    这种大海捞针的方法,要不是沈溪年手底下的属下是一群数量不可估计的小鸟,光凭人力寻找恐怕也要有上一段时日——更何况,人类在人类面前警惕伪装是本能,但是没有人会在墙头树梢站着一只小麻雀的时候心生提防。


    方才冒着风雪来给沈溪年报信的那三只小麻雀,就是被麻雀团体们特意派出来叫人的。


    早在三四天前,它们就发现了一个看上去不太相同的人类幼崽,他总是很警惕,低着头,没有搭伴的其他同类,排泄还会特意避开同类。


    麻雀们跟着这个幼崽好几天,直到初冬的这场雪下了一晚上,直到白天也不带停,而那个人类幼崽眼看着好像要被冻死了,麻雀们才打定主意给金主传了消息。


    不论实际情况如何,进宫总是要注意礼仪,于是沈溪年再度换上了那身绯红色的世子礼服。


    只不过出门前,裴度十分坚定地给沈溪年肩上加了一件墨狐大氅。


    裴度坐在马车里,抬手托着车帘,对已经下车的沈溪年温声嘱咐:“雪天路滑,走路当心些,我便在这里等你。”


    甲一站在沈溪年身后为他撑着伞,短短一会儿,伞面上就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知道了,你快把帘子放下,风吹着还挺冷的。”外面的确是冷的,但是沈溪年被身上披着的墨狐大氅暖地几乎额角冒汗,“我带着甲一呢,不用担心。”


    沈溪年不想让裴度和他一起去,却主动提出要带上甲一。


    虽说此举让裴度安心了不少,但多少也更生出几分好奇来。


    毕竟沈溪年在这宫里的的确确是没有旧交人脉的,能让他这般冒雪来见,还特意不让裴度一起的人……会是谁?


    甲一手里有国公府的腰牌,两人跟着前面颇有灵性的领路麻雀越过重重宫门,一路畅通。


    如今在这宫中,裴字的腰牌要远比御赐的腰牌来的更有分量。


    跟着麻雀,沈溪年终于在宫中偏僻的一间破败屋舍里,见到了那个小身影。


    火塘里的干树枝噼啪响了声,溅起的火星子落在小太监手背上,他只瑟缩了下,却没舍得真正缩回手。


    这样灼烧的热度,到底要比周遭的寒气暖些。


    门帘被风雪卷开时,缩成一团哆哆嗦嗦的小太监猛地抬头,看清来人身上的绯色世子礼袍,忙往墙角缩了缩,膝头抵着胸口,显得格外慌张。


    沈溪年站在门口,雪粒子在他袍角融成水珠,顺着暗纹滚落在地,洇出深色印子。


    他示意甲一在外面侯着,自己并没有进门,而是先开口打破寂静,声音温和:“宫中生火可是大忌,小心些。”


    小太监攥紧袖口,布料早已磨得发亮,露出里面泛黄的棉絮。


    他几乎是立刻朝着沈溪年的方向伏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又低又细:“奴婢一时鬼迷了心窍,还请世子爷恕罪,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奴婢……”


    沈溪年重复了一遍小太监的自称,语气颇有些复杂。


    他往前迈了步,靴底碾过地上的碎雪,发出咯吱轻响。


    目光扫过屋角半筐枯枝,又落回孩子冻红的脸上,沈溪年道:“能知道提前存干树枝,并且当真能存到现在,你倒是个聪明的。”


    “是有人教你?”


    这话让小太监猛地抬头,眼里瞬间凝了层水光,却又用力眨掉,只咬着下唇点头:“是。从前冷宫有位好心的嬷嬷教了奴婢这些。”


    小太监说完,没听到面前的贵人发话,便咬咬牙,继续往下说。


    “去岁嬷嬷病了,走前说,让我别跟人争,别让人注意到,就能活着。可今年炭房的公公不给我炭,我冷得睡不着,才敢烧这个。”


    沈溪年蹲下身,与他平视。


    这孩子身上的寒气隔着两步都能感受到,可那双眼睛亮得很,藏着与年龄不符的警惕。


    他放缓语气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回世子爷,奴婢……五岁。”小太监应得更快,头也垂得更低,回答完问题后飞快接了句,“世子爷要是嫌烟味,奴婢这就熄了火。”


    说着就要伸手去拨火塘,却被沈溪年抬手拦住。


    “烧着吧,也暖和些。”沈溪年指尖碰到他手背时,只觉一片冰凉,“这宫里,五岁的内侍少见,多是罪臣之后,可近些日子前朝可没有什么抄家行刑的事。”


    小太监的身体一抖,生了冻疮的手指十分不安地绞着袖口,沉默片刻才小声说:“回世子,奴婢自小就在宫中,前朝的什么事,奴婢不知道。”


    甲一站在门外,静静看着这一幕。


    他从未见过沈溪年用这种神似主子的压迫者姿态同什么人说话,尤其是……对方还只是一个孩子。


    “那,你可知道当今陛下近日卧病在床,身子越发不好了?”


    小太监抖得更厉害了。


    但在沉默一阵后,他埋着头,声音颤抖却清晰地回答:“奴婢不知。只是陛下从前便时常身子不爽,这次……应当也会大好的。”


    “若本世子说,他好不了呢?”


    沈溪年的话音落下,那原本颤抖着身体的小太监却渐渐不抖了。


    属于年幼孩童的细弱嗓音听上去多了些什么,不再自称奴婢:“那便是陛下的命。”


    沈溪年看着他,忽然笑了笑,笑意冲淡了几分疏离:“倒不傻,听得懂话,教起来想必也不会费劲,快起来吧。”


    一直跪伏在地上的小太监这才敢站起来,只是在听到沈溪年的下一句话时,身子明显僵了下,手指攥得更紧,指缝里都泛了白。


    “你在宫里活了五年,见过最狠的事是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小太监才哑着嗓子说:“去年春天,有位答应娘娘怀了孕,太后娘娘十分欣喜,赏了不少东西。”


    “但……但,有天夜里,奴婢路过她的偏殿,看见李总管带着人进去,手里拿着黑瓷碗。第二天就听说娘娘小产了,还发了疯,被送到了浣衣局。”


    “奴婢偷偷去看过,娘娘坐在地上,手里攥着块碎布,嘴里喊着‘我的孩子’……”


    沈溪年静静听着,没打断他,等他说完才缓缓开口:“你知道为什么宫里的娘娘怀了孕,大多保不住吗?”


    “是因为当今陛下。”


    沈溪年声音很轻,却像石头砸在小太监心里。


    “他没亲政,皇位不稳,他怕极了。”


    “怕有皇子出生绝了他唯一的地位,断了他的路。所以但凡有妃嫔怀孕,他都会暗中下手,绝不容许孩子生下来。”


    小太监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他想起嬷嬷走前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嘱“千万别让陛下知道你的存在”,那时他不懂,现在却像被人泼了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沈溪年看着他的反应,心里的猜测落了实质,声音压得更低:“小家伙,你不是太监,对不对?”


    这句话像道惊雷,小太监猛地往后缩,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眼里满是惊恐:“我……我是太监!嬷嬷说我是……”


    “你是吗?”


    沈溪年打断他,目光紧紧锁住他的眼睛。


    小太监张着嘴,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砸在冻硬的草席上,瞬间就没了痕迹。


    他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呜咽声,像被人掐住了喉咙。


    沈溪年等他哭了片刻,语气平静:“你若是个聪明的孩子,就该知道,我是你这一生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沈溪年的声音清晰落在殿内,与火塘里的噼啪声、殿外的风雪声交织在一起,字字分明:“你在这宫里,像老鼠一样躲着,像蝼蚁一样活着,冷了只能烧干树枝……今年的初雪便这样冷,你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下一个冬天。


    “这样的日子,你还想过多久?”


    小太监咬着牙,手背抹了把眼泪,眼里的怯懦渐渐退去,多了点倔强。他看着沈溪年,第一次没有躲闪。


    沈溪年见状,终于问出藏在心底的话,语气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谁?”


    小太监身体晃了晃,却慢慢挺直了脊背。


    他看着火塘里跳动的火苗,又看向沈溪年那双坚定的眼睛,过了很久,才用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答道:“我不是太监,我是皇子,是唯一活下来的孩子!”


    “你就是来找我的,对不对?”


    “我可以答应任何事,只要你能让我活下去,或者离开这里,我保证,我会把自己的身份藏的严严实实,就和从前一样!”


    火塘里的干树枝又响了声,这次溅起的火星子,让整间偏殿都多了点暖意。


    “聪明的乖孩子。”


    沈溪年看着孩子眼里重新燃起的光,缓缓站起身,拂了拂袍角的雪。


    “你想做皇帝吗?”


    “……什么?”


    穿着单薄太监服的小皇子恍惚一瞬,愣愣抬头看向面前身穿绯红衣袍,满身矜贵气的青年。


    沈溪年终于温柔笑开,这一笑,不再带着那种压迫感十足的气场,反而多出几分亲和近人,让人看了莫名放松下来。


    “别紧张,也不用害怕,我对你没有恶意的。”


    这样的笑容就像是有什么魔力,之前才刚被连番吓过的孩童一下子放松了许多,一直死死攥着的双手也稍稍松了些。


    沈溪年完全不觉得房屋环境简陋脏乱,掀起衣袍,换了个更随性自在的姿势,在已经烧得只剩下些许火星子的树杈火堆旁边坐下。


    甚至抽了一根旁边小太监从前攒下来的干树枝,扒拉着火堆让它烧得更旺一些。


    “我们需要一个乖巧聪明,能听话,会听话的小皇帝。”


    “而你很适合。”


    孩童的眼神表情瞬间慌乱起来,结结巴巴道:“我……我不知道……我……”


    显然,对一个连生存温饱都难以解决的孩童而言,当皇帝这种事实在是有些过于荒诞遥远了。


    “坐吧,站着吹风,仔细冷着。”


    沈溪年对着孩童招招手,唇角的笑意是同刚进来时截然不同的开朗亲和。


    或许是抗拒不了趋近温暖的本能,孩童犹犹豫豫着坐下,却也没敢当真坐太近。


    沈溪年盯着面前或明或暗,却总是因为及时添进来燃烧了自己的树枝而再度焕发生机的火堆,过了好一会儿,他轻声道:“其实,我本不必来这一趟。”


    “你年龄尚幼,即使当真有争权的那一天,也是十几二十年后的事了。”


    “但,我总是在想啊,十几二十年后的我和扶光,会是怎样的模样,怎样的性情?”


    “你知道扶光吗?”沈溪年侧头看向虽说已经五岁,但看起来实际瘦瘦小小一个的小皇子,“大周的裴扶光。”


    小皇子果然点头,虽然仍有警惕,但并没有方才的畏缩:“知道的,是首辅大人。”


    宫里最会教人的,就是谁的权势最大,谁的地位最高,最不能招惹。


    哪怕他没有见过那位裴大人,也听过这个名字。


    “嗯。”沈溪年笑,眼角眉梢的弧度温柔而缱绻,“他是我的老师,我的爱人,再过不久,他也会成为我的家人。”


    “外面关于他的传闻很多,真真假假,其实也很难掰扯。”


    “但我想,十几二十年后,他的眼角会有些许皱纹,但外表依旧儒雅,眸光依旧清正,内里也会因为越来越多的拥有与爱意,变得比现在更柔软,更温柔。”


    沈溪年的语气带着满满的自信与笃定。


    恩公虽然让小鸟写策论,累的小鸟脚爪疼。


    但小鸟会把恩公养的很好。


    “从前的那些事,他经历太多,也太辛苦了。”沈溪年轻轻叹息,“所以,我总是希望他的未来能好一些,更好,最好。”


    “所以,我先一步找到你,想要看看你是个怎样的孩子。”


    “如若你足够聪明,我想,我们是可以做一个交易的。”


    小皇子的眼神懵懂,似乎并不能完全理解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岔路口。


    沈溪年表现的很宽容:“我所说的,或许你现在并不懂,但我希望你可以记下来,牢牢记在心里。”


    “如今的大周朝看似锦绣实则败絮,内争不断,外敌觊觎,你若登基,便是毫无实权的幼帝,但若一步踏错,被旁人蛊惑,便是亡国之君。”


    “可年幼的你会拥有一位老师,他会教你读书识字,辨人论理,君王之道……所有当一个皇帝需要掌握的东西,只要你肯学,只要你能学,他都会教你。”


    “他会挡在你的身前,教你怎么撑起这片江山。”


    “等到你二十及冠,大婚成礼,他也早已经对这些朝政之事意兴阑珊,想要同所爱之人一起告老还乡,南下隐居。”


    “他会将国柄印玺亲手交到你的手中,给你一个被扶起捋顺的大周朝。”


    “大周再也经不起更多的风浪了,这是对天下百姓最好的一条路,也是对你最好的一条路,明白吗?”


    小皇子低声问:“那……他要什么呢?”


    “他啊……”


    火堆的噼啪声响起,被烧过的树枝镀上一层墨色,却依旧坚|挺不折。


    “扶社稷之将倾,解万民之倒悬。自当荣归乡里,谥号文正……配享太庙,青史留名。”


    沈溪年侧首看向门外静立的甲一,他知道甲一会在回去之后将这些话都说给裴度听,所以他透过甲一的眼睛,看向之后听到这番话的裴度。


    “这是郑氏欠他的。”


    ……


    沈溪年走出宫门,远远的,看见停在宫门口的马车。


    裴度没有在车里等,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车,即使站在檐下,发丝肩头也还是落了些许雪色。


    沈溪年的脸上露出笑容,加快脚步,朝着裴度所在的方向小跑过去。


    他跑出甲一撑的伞,越跑越快,一下子就握住了裴度伸过来的手。


    “你怎么出来等了!多冷啊!”


    恩公不屑谈论的真相,小鸟在乎。


    裴度不在乎的得失,沈溪年在乎。


    裴扶光不计较的名声,沈晞宁在乎。


    他希望他的扶光,在照亮暮色山河后,也能在晞光下温暖,余生安宁。


    第107章


    虽说之前沈溪年被皇帝气到,说了随便找个什么血脉就能当先帝血脉登基为帝的话,但有一说一,这种做法其实风险很大,隐患更是大。


    再幼的帝王也终会长大,假的即使能骗了天下人,也很难骗过幼帝自己,待到幼帝长成,要么被人以血脉出身威胁利用,要么他野心已成,反过头想要杀知情者灭口。


    ——更别提,这种弥天大谎根本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万无一失。


    吴王世子郑闵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这世间不是只有裴度一个聪明人。


    吴王世子好歹还是吴王妃所出,生产时甚至远在江南,却仍旧在多年后关键的时刻被爆出真相,更别提是在民间直接找一个与皇室毫无干系的孩童。


    裴度这样的位置,进一步退一步都是悬崖深渊,最好的路,便是扶持真正皇室血脉的幼帝,一手教导,在十几二十年后功成身退,青史留名。


    所以沈溪年之前才会让裴度给他一些时间,让他在后宫里试着找一找。


    更何况,沈溪年是真的觉得,这样一个结局,是大周欠裴度,是郑氏欠裴度的。


    唯有郑氏的皇帝才能真正抚平裴度心里自幼留下的腐烂伤疤。


    裴国公一脉历代忠心,到了裴度的父亲这里,几乎成了愚忠,因而他教导自己的儿子裴度也是忠君爱国鞠躬尽瘁躬耕为民的思想。


    裴度纵然可以当个全然的奸佞权臣,扶持一个根本没有皇室血脉的孩童坐上皇位,彻彻底底的报复郑氏,报复大周,但……倘若他当真能心无隔阂的做一个佞臣,便也不会走到现在这样的境遇了。


    所以,裴度对郑氏的情感和态度其实真的很矛盾。


    矛盾到,他在书房提笔皱眉,过一阵又叹息着放下笔。


    裴府很大,沈溪年当然可以有自己的书房,但因为裴度是非常黏鸟的人,沈溪年索性让人换了之前沈啾啾用的小书桌,也不管风水上的不伦不类,又搬走了博古架那些杂七杂八的摆件,搬了一张和裴度书桌差不多样式的大桌子挤进了裴度的书房里。


    所以现在,这间书房变成了裴度和沈溪年共同的办公场所。


    沈溪年停下打算盘的手,侧头看裴度:“还在纠结?”


    裴度也看向沈溪年。


    “别看我啊。”


    沈溪年撇嘴。


    “你知道的,我对大周和皇室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如果扶光你觉得郑禄这个名字也能行的话……”


    裴度几乎是立刻就皱眉了。


    沈溪年耸肩,转回脑袋继续打算盘。


    那孩子当天就被裴度从宫中接出来了,毕竟这么冷的天,真冻死了可没第二个备选了。


    再者,沈溪年今天进宫也不是什么秘密,有心人说不准顺藤摸瓜会猜到这孩子的身份,留他在宫里恐怕会出什么意外。


    小皇子是带回府上了,吃穿住什么的不用裴度和沈溪年操心,唯独有一件事……


    这孩子的母亲只是个舞姬,身份卑微,当初被宠幸后就被皇帝忘到了脑后,被塞到了靠近冷宫的偏僻宫舍里,这才得以避人耳目生下了这个孩子。


    只是因为生产时只有一个冷宫的嬷嬷在旁,冬日宫舍寒冷,缺褥少碳的,那舞姬撑着一口气生下孩子便去了,至此,这个孩子便被冷宫的嬷嬷努力抚养长大,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藏到了现在。


    也因此,这孩子到现在还没个正经的名字,毕竟小太监么,叫个小禄子就已经够了。


    但皇子、皇帝可是需要上族谱的,必须得要个正儿八经的名字,而现在能给小皇子起名字的,也只剩下裴度了。


    沈溪年任由裴度纠结思忖,继续琢磨摆在自己面前的这摊子事儿。


    之前受隋子明所托,沈溪年琢磨着开了个标行,让这些年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兵将们以标师的身份重操旧业,承接各地自京城往来运送货物的买卖。


    标行原本就背靠裴国公府,又有谢家的支持背书,再加上这种标行的存在实在是大大方便了商贾们的往来运货,既提高了运货速度,安全系数又高,那点子给标行的抽成银两远远比不上商贾们赚到手的利润,所以标行的发展、扩张速度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是的,抽成。


    一开始隋子明是想着给标行定个能让兵将弟兄们生活的价格就行,是沈溪年说要用抽成的方法,货物多且珍贵商路又刁钻的商贾多挣点,货物少挣点倒卖钱的小商人就少抽些,这样标行挣得多了,也不至于让商贾们觉得标行有漏洞可钻。


    标行赚的银两虽说不比和谢家在江南的产业,以及盐商这种暴利营生,但这大半年下来也是个不小的数字,而且分号开的越多,标头招揽的就越多——这就导致,甲二一个人是真的有些接不住这个摊子了。


    甲二本身还有裴度手下串联成情报信息网的产业要管,已经好几次和沈溪年反应需要几个信得过的掌柜来帮忙了。


    标行日后很有可能要用来给边疆运粮草,所以掌事的不仅要能信得过,还得聪明、有远见、行事灵活会变通的同时又必须要相当谨慎。


    沈溪年这些日子一边算账一边琢磨手底下的人,还真想起一个能用的。


    当初他在文津书院捞到的杨倪林。


    就是那个被他娘亲救风尘救一半忘了,塞进文津书院硬生生读了五年书,经纶道理没学会多少,但人际关系却搞得一流的杨倪林。


    沈溪年从姑苏离开的时候,也没忘记把眼巴巴等着的杨倪林也捎来了京城,随手安排了个地方当掌柜先学着。


    杨倪林和就是窝在一个地方静观其变的读书人柳承可不一样,比起吟诗作赋写策论,杨倪林不仅对谢家更忠心,也更擅长做生意。


    他本就模样俊读过书见识广还会说话,才刚来京城没一个月就迅速融入其中,不少掌事和沈溪年当面汇报或书信往来时都在夸杨倪林。


    这样一个人,好好调|教一下再给透露点内情,派去标行那边真挺合适。


    打定主意,沈溪年便摇铃叫来外面侯着的小厮,传话让杨倪林交接一下手里的事儿到府上来。


    把账本的最后一点快速扫尾,沈溪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站起来活动了两下,走到裴度身边。


    “郑、明、熙。”


    沈溪年的手撑着裴度的椅子扶手,读出纸上的名字,没忍住笑道:“不错嘛,看着感觉大周还挺有未来的。”


    裴度握了沈溪年的手在指腹间轻轻慢慢地捏,也低笑了下:“促狭。”


    “我这叫直抒胸臆。”沈溪年的手指灵活一转反捏回去,“这几天怎么瞧着奏折不怎么多?在内阁处理完了?”


    “的确无甚大事。”裴度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吴王病逝,吴王世子欲承爵,却遭到支持泰安县主一派的宗亲打压反对。”


    “两方在朝上闹的不可开交,都在揽事做政绩,我便清闲些。”


    沈溪年动作一顿:“吴王死了?怎么死的?”


    裴度:“说是中风,不过太医院的太医没看到人就入棺了。”


    “哇哦。”沈溪年的语气干巴巴的,“千小心万小心,还是让郑闵得手了啊。”


    吴王活了这么多年,之前不知道血脉真相都隐隐忌惮郑闵,更别提之后出了奸生子这事儿之后,只不过到底是老狐狸败给了有金手指的龙傲天男主。


    沈溪年正想着,就听裴度又说:“吴王下葬得匆忙,本来此事即使众说纷纭也不能强行开馆验尸,应当就这么沉寂下去,但……”


    但?


    人都进棺材入土了还有但?


    沈溪年挑眉。


    裴度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吴王下葬第三日,坟墓被人炸开,坟头被一把火烧了个焦黑,尸体也被从棺椁里拖出来暴尸荒野。”


    沈溪年:“……啊?”


    卧槽。


    什么狠人啊敢这么干。


    吴王再如何也是皇室亲王,死后埋的是皇陵,这也敢炸敢烧??


    “不过正因如此,吴王的遗体七窍出血,指甲乌黑,乃中毒而亡的真相暴露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使得郑闵的处境越发艰难。”


    裴度的手指很自然地往上,握住了沈溪年的手腕,手指尖搭在沈溪年的脉搏间,感受到指腹下规律有力地脉动,唇角勾起。


    “而他因此认定是泰安县主所为,越发不计一切代价打压对付泰安县主一派。”


    沈溪年靠坐在裴度的座椅扶手上,大脑飞快处理了一下裴度话中的信息量,反应迅速:“你派去的人?想让鹬蚌相争?”


    “我没想到这个。”


    沈溪年一听也觉得是这样。


    裴度到底是个读圣贤书的文人,这么生猛的事的确不像是他的作风。


    裴度话音一转:“但事发之前我的确接到了消息,并且稍稍行了些方便。”


    沈溪年在心里默默竖了个大拇指。


    不过他也多少生出些好奇。


    究竟是多么生猛的勇士,才会想到炸坟鞭尸,还付诸行动的?


    ***


    三日后。


    大清早的,沈溪年才刚洗漱完,手和脑袋还在回味早上的美味恩公,就听下人说谢夫人回来了。


    沈溪年一个激灵,当即把早上啃过的恩公抛到脑后,一路小跑去了前厅。


    谢惊棠带了不少东西回京,正在叮嘱下人们小心搬动,听到一阵急促的跑步声,就知道是沈溪年来了,一个转身伸手,手指精准无误地捏上了自家儿子的脸蛋。


    “不错,及冠了,长胖了,看着红光满面的。”


    “瞧着就知道吃的不错。”


    谢惊棠一开口就说了沈溪年一个大红脸。


    沈溪年哼哼唧唧:“娘亲~”


    谢惊棠稀罕地揉搓了几圈儿子的俊脸,抬手一挥:“娘给你准备了好几箱子新衣裳新发冠,赶明儿试给娘亲看看,不合身不喜欢的话再叫人改!”


    沈溪年听的满头大汗,连忙转移话题:“娘亲你回来怎么都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城外接你嘛。”


    “就这么几步路,有什么好接的。”谢惊棠好笑道,“就你早上那个赖床劲儿,早起不得蔫巴小半天?”


    “而且这次我是来躲个清闲,快马赶回来的,后边有狗追着,东西都是托人走其他路先一步送到京城的。”


    沈溪年皱眉:“有人在对付您?”


    “问题不大,让它们追一追也没什么,我爽着呢。”谢惊棠哼笑,“我把吴王那个老家伙的坟给炸了,顺带一把火给燎了个黑。”


    沈溪年:“……?”


    正在这时,被沈溪年叫来的杨倪林刚好过来,被下人带着跨进门槛,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前院里英姿飒爽,风采比之当年越发耀眼夺目的谢惊棠,眼睛唰的一下就亮了,欲言又止,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谢惊棠。


    谢惊棠察觉到不远处的目光,抬眸扫了一眼。


    审美稳定,喜好一如当年的谢惊棠顺口说了句:“哟,这小郎君模样还挺俊俏。”


    沈溪年:“……”


    隐约间,沈溪年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一颗少男心破碎的声音。


    第108章


    怎么说呢……也并不令人意外。


    沈溪年抬手扶额,没忍心看杨倪林,摆手让侍女引着对方先去其他院子安顿下来。


    等到人走远了,沈溪年才压低声音凑近谢惊棠提醒了一下下。


    谢惊棠抬眸望天回忆了好一阵子,才从记忆深处扒拉出来了一点碎片画面,恍然:“啊……是小扇子啊,模样气质变了挺多。”


    其实好像不应该问,毕竟是自家娘亲的私事,但是沈溪年忍了又忍实在好奇:“小扇子?”


    “他当时挂牌第一晚跳的就是扇子舞,可好看了……”谢惊棠随口说了一句,然后抬手按着沈溪年的脑壳轻戳了戳,“行啦,他现在既然是在你手底下做事,从前的事便不说了。”


    “我知道的。”沈溪年当然听得出自家娘亲的意思,很自然地接话,“他挺会做生意,很能干,我准备提他做掌事去帮帮标行那边。”


    “挺好。”谢惊棠想到什么,话音一转,“对了,你那个标行,现在实际规模怎么样?有多少可靠的人,能接多大的单子?”


    沈溪年听出点别的味儿来,眨眨眼:“那要看娘亲想运什么了。”


    “钢铁。”谢惊棠一挑眉,“数量不少,目前在金陵,能运吗?”


    江南的兵器,还数量不少,这一听就知道谢惊棠肯定是截胡了吴王势力武丨装私兵的铁矿。


    沈溪年也不问自家娘亲是怎么做到的,一边在脑子里快速思考水路和陆路哪个更能掩人耳目,一边回答:“运到京城肯定不行,这边人多眼杂,郑闵和泰安县主最近又打得火热,稍不留神就会被注意到。”


    “运来京城,不如直接送去北疆。”


    “金陵……”


    沈溪年思忖片刻,立刻有了主意。


    “得先走水路顺着运河到济宁,然后装作商队,分几次转骡马驮运就能抵达北疆。”


    北疆边镇多位于山地边缘,马车很难顺利通行,骡马驮运反而更加低调稳妥。


    并且标行的标头标师们大多出身北疆行伍,走那段路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了。


    “但……”沈溪年看向谢惊棠,实话实说:“如若是兵器的模样,恐怕不好掩饰。”


    标行毕竟是才铺开没多久,在有些地方过路都是靠钱财和京城上的人脉疏通,同当地的地头蛇们还没有特别熟稔,大多数时候,运输的货物还是会被检查。


    不论什么时候,兵器运输都是极其打眼的事情。


    谢惊棠笑得张扬:“乖宝,在做生意这方面,姜还得是有经验的辣。”


    “那批兵器早就被融成了其他模样,外面烤了一层陶泥,哪怕是仔仔细细检查,都不会被发现端倪。”


    “你给我拨一个管事的,我让金陵那边的人联系他。”


    “……”沈溪年轻咳了一声,“刚才那个行么?”


    谢惊棠作为当事人却十分大方:“有什么不行的?他熟悉江南水路,倒的确很合适。”


    “喔,那就他了。”


    沈溪年是真的很佩服自家娘亲——各个方面。


    要紧事说完了,沈溪年拉着自家娘亲往院子里走,十分亲昵地絮絮叨叨:“娘亲这次回来多住一些日子吧?你一走就好几个月,我都好想娘亲了……”


    “行行行,住到你们成亲后再走。”


    谢惊棠本来抬手想揉沈溪年的脑袋,但青年从前的马尾已经束成了发髻,戴了发冠,个子也蹿高了好一截,已然比她还要高了。


    明明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明明还是这样亲昵撒娇的模样,却瞧着成熟干练了不少。


    是大人了。


    谢惊棠的手落在沈溪年的肩膀上,轻拍了拍,缓缓笑了。


    也是,都是要成亲的人了。


    曾经那个走路跌跌撞撞,娘亲娘亲喊着的小糯米团子,都已经及冠成人,到了承担起自己家庭的年纪了。


    谢惊棠看着因为她提到成亲而露出羞赧期待神情的沈溪年,噗嗤笑出声来,屈起手指,弹了沈溪年一个脑瓜崩。


    “娘亲!疼!”


    沈溪年抬手捂住自己的脑袋,不管是不是真疼反正先撒娇。


    谢惊棠于是伸出手:“疼啊?来让娘亲看看。”


    沈溪年大叫着往前跑:“我才不!娘亲你肯定又想弹我!”


    谢惊棠眼疾手快抓住沈溪年的衣领:“跑什么,变个小鸟让娘亲瞅瞅,是不是又胖了?”


    “我才不胖!”


    沈溪年大声狡辩。


    “我那是毛蓬不是胖!”


    ……


    沈溪年变成小鸟和娘亲玩了一个多时辰,看到谢惊棠的眉眼间浮现出疲惫,就很贴心地给娘亲留了洗漱休息的时间,出了院子才想起被他抛在脑后一整个早上的裴度,脚步一转就往书房走。


    小皇子郑明熙的身体不是很好,这几日又是刚来裴府,忠伯张罗着给小家伙定制衣裳,诊脉调养什么的,还没开始读书认字。


    所以沈溪年探头进书房的时候,发现只有裴度一个人坐在桌后,正在看着一张写满字的绢布。


    “看什么呢?”沈溪年脚步欢快地走过去。


    娘亲回来了,爱人朋友也在身边,对沈溪年而言无疑就是最开心幸福的事了。


    裴度将手里的绢布递给沈溪年。


    沈溪年展开低头看去,眼皮立刻一跳。


    上西域下大蛮,这绢布上不仅画了地图和势力分布,甚至有些地方还圈了两方外族的边防巡视路线。


    有些地方被箭头拉出来写了点零碎的情报八卦,但都有关两族的内政矛盾和可以钻空子的人际关系。


    绢布上的字迹是属于谢惊棠的,沈溪年再熟悉不过了。


    谢惊棠的字和她的人一样,带着潇洒不羁的笔锋,看似散漫实际锋芒内敛。


    这绢布是谢惊棠刚回来时给忠伯让他转交给裴度的,沈溪年在谢惊棠院子里陪娘亲玩的时候,裴度就在研究这张轻如蝉翼却又重若千钧的绢布。


    不到一年的时间,谢惊棠居然不仅去了西域,在太原圈了马场,甚至还去了一趟大蛮。


    西域的马胜在耐力,但大蛮的马却优点在爆发力。


    裴度从来没有见过谢惊棠这样“贪婪”的商人,他给谢惊棠裴府的腰牌,本意的确只是和之前说的那样,让谢惊棠在危机之时可以有缓和之力。


    但谢惊棠整合她手中掌握的一切资源,凭借着这块腰牌,将裴府的人脉产业利用到了极致,不仅从西域如愿买到了种马,还去大摇大摆去大蛮腹地走了一遭。


    沈溪年深呼吸接着一个深呼吸,喃喃自语:“不行,明天得让太医给娘亲瞧瞧,看有没有伤了或者亏损什么……娘亲每次遇到这种有挑战又暴利的生意都疯得很。”


    裴度顿了顿,欲言又止,眼中困惑之色越浓。


    沈溪年又看了两眼绢布:“按照娘亲写的,今年冬日大蛮那边恐怕不好过。”


    大蛮是游牧民族,缺粮少药怎么办?


    最快的方式就是去抢。


    抢大周边境百姓、掠大周边境将士。


    所以谢惊棠才会在有机会劫了吴王那边的兵器后果断下手,想来一开始的打算就是要往北疆运。


    “北疆生乱并非坏事,外忧才能压得住内乱。”裴度和沈溪年对视一眼,知道彼此都想到了同一件事。


    只有足够紧急,能让朝廷放下一切顾虑的外敌压力,才能重新启用先帝曾经亲手打压到了极致的随家——让隋子明能够重接虎符,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赶赴北疆。


    毕竟虽说如今皇帝是“病”到快要驾崩,但不论是郑闵还是泰安县主,恐怕都未必心甘情愿将北疆交到随子明的手里。


    谁不知道隋子明是死心塌地跟着裴度的人?


    这和把军权交给裴度有什么区别?


    到时候不论是谁赢了,坐上皇位,只要惹了裴度不悦,参狼军便有可能率军勤王,兵临城下——换了谁做皇帝,都觉得龙椅烫屁股。


    沈溪年把兵器的事儿和裴度说了,两人商议了一番,大概定了路线,但明天还是得和隋子明通通气,先送个信去北疆那边。


    北疆也不是全然的铁板一块,各处的探子不少呢。


    沈溪年靠在书桌边,手里拿了一根毛笔转着把玩,垂眸想着等会儿要交代杨倪林的事项。


    裴度则将那张素娟折叠收进匣子里锁好。


    忽然,沈溪年听见裴度唤他:“晞宁?”


    “嗯?”


    沈溪年转头看裴度,就见这人难得眉眼透着几分不理解。


    “我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还望晞宁可以为我解惑。”


    恩公这样的聪明人都想不明白的事儿?


    沈溪年一下子来了兴致:“什么?”


    裴度顿了顿,还是开口:“谢夫人当年……究竟为何会看上镇国侯?”


    沈溪年顿时明白过来裴度的意思,没忍住大笑出声,笑了好一阵才收住那股子冲动,眉眼弯弯道:“因为看脸啊~”


    裴度面上的不理解越发明显。


    “当初还是镇国侯世子的沈侯爷光看外表是真不错,又有那股子世家才能养出的气质,放在江南和那些学子商人们一比,可不就脱颖而出了嘛。”


    在这件事上,沈溪年觉得自己是真的很理解自家娘亲。


    “而且当时还有个英雄救美的情节在,娘亲说她当初动心就是因为患难之时的对视。”


    沈溪年说着,看了裴度一眼,脸颊浮现出几分薄红色。


    “我当初不就是因为从水里被救起来,看了一眼你,便念念不忘记了许多年?”


    其实,如今回想起来,沈溪年也依旧能回忆起那一瞬间看到裴度时的怦然心动。


    或许是救命之恩,也或许的确是见色起意,但就是那一眼,便让沈溪年将裴度深深记在了心里。


    哪怕重生成了一只小鸟,许多事都模模糊糊记不清了,也还是记得那张惊艳过他的面容。


    说着无心,听者却极其在意。


    在沈溪年没注意到的间隙,裴大人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薄唇微珉,眸光闪动。


    ***


    因为谢惊棠回来了,沈溪年晚膳后便和娘亲待了一会儿,陪着娘亲玩了一会儿奇迹小鸟和换装儿子,赶着天边擦黑了才往内院里飞。


    打着哈欠,小鸟团子飞的慢慢悠悠,路过单独拨给小皇子郑明熙的院子时,沈啾啾视线一扫,看到院子的角落不声不响窝着一团阴影。


    飞过去一看才发现是这会儿本该睡在房间里的小孩儿。


    沈啾啾站在树梢上盯着半夜不睡觉出来看星星的小孩儿好一阵,等到小皇子似乎觉得冷了,不声不响拉好衣裳顺着墙角摸黑回去房间后,沈啾啾这才转头继续往内院飞。


    结果刚飞过一个墙头,就撞进了熟悉梨香气的怀抱里。


    沈啾啾从裴度指缝里挤出一颗小鸟脑袋:“啾?”


    今晚是怎么回事?


    一个个的晚上都不好好在房间里待着,都要出来看星星?


    “冤枉我。”


    裴度的手指尖轻戳小鸟的毛胸脯,戳出一个凹进去的毛窝窝后,又笑着将小鸟的毛毛捋顺。


    “孤枕难眠,我明明是来寻那乐不思蜀的啾啾老爷回房。”


    沈啾啾用小鸟眼睛瞅裴度。


    最近恩公说话真的有种闷骚转明骚的可怕。


    “晞宁,如果我说……”


    “想你来为小皇子启蒙认字。”


    裴度捧着小小的鸟团子,转身往内院的方向走,语气温柔和缓。


    “你会愿意吗?”


    第109章


    绒毛蓬松的小鸟团子在裴度的手心里跳了两下,然后两爪一伸往裴度手里一坐,抬着翅膀扒拉了裴度的一根手指横过来,把自己的小鸟脑袋搭了上去。


    看着挂起灯笼,照亮廊下墙边的院落。


    看着看着,沈啾啾觉得差点意思。


    把裴度的手指支回去,挪动小鸟屁股在裴度的手心转了一个半圈,然后用翅膀把裴度很听小鸟摆布的手指压下来,最后舒舒服服地往裴度手指上一靠,仰头看向裴度。


    “啾啾啾。”


    “啾啾啾啾啾啾。”


    好了,小鸟的准备工作做好了,你可以说了。


    这里是裴度长大的地方,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裴度都很熟悉,但当手中托了一只小鸟的重量后,裴度总会觉得,不仅草木砖瓦变得不一样,就连呼吸的滋味都与从前不同起来。


    裴度用手指尖轻轻捋顺了沈啾啾炸毛的小鸟翅膀,温声道:“这段时日我会比较忙,府里的事应当会难以顾及太多。”


    “而且……”


    裴度想了下,神情颇有些无奈。


    “他似乎,比较惧我。”


    畏惧裴度的人很多,但大多都是与裴度有过联系或者敌对的人,像是小皇子这样才刚见过,便隐隐生出惧怕之意的其实很少。


    毕竟裴度不论是外表还是伪装,怎么看都是温润矜贵好说话的模样。


    沈啾啾听到这,原本叉开的小鸟脚爪一点点并拢,略带一点心虚地搓了搓。


    呃。


    他在宫里刚找到小皇子的时候,想要在这孩子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诈出这孩子的真性格,大概,好像,也许,的确……是借用了一下裴度的气场和神情。


    那会儿小皇子看着就被吓得够呛,这会儿看到裴度本人,有点害怕那可太正常了。


    沈啾啾想着,又搓了下鸟爪。


    裴度捏住了沈啾啾心虚局促的小鸟爪,微微挑眉:“看来,咱们的啾啾大人似乎知道点什么?”


    沈啾啾眼睛湿漉漉地看着裴度,无辜又可怜地啾啾叫了两声。


    小鸟知道什么呀?


    小鸟什么都不知道啊。


    裴度轻笑,手指尖弹了下沈啾啾的掌心肉垫。


    沈啾啾用小鸟爪抵着裴度的手指,坚定推到一边。


    他现在已经不是从前的沈溪年了,早就知道裴度这个人,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儿,绝对是表层一个意思,里面还藏着掖着一二三四层。


    最重要最柔软的那个理由,绝对被他藏在最下面。


    沈啾啾小鸡沉思了一会儿,眼神睿智地仰头:“啾啾?”


    你想让我和小皇子培养感情?


    裴大人这会儿开始装听不懂小鸟啾音,看不懂小鸟表情了,神态从容自若地往前走。


    沈啾啾伸脚踹了一下裴度的掌心肉。


    裴度无奈垂眸。


    沈啾啾单边翅膀做叉腰状,眉骨下压。


    裴度脚步一顿,轻叹了口气:“……真是越来越不好骗了。”


    沈啾啾用鸟喙啄了一下裴度的手指。


    刚啄完,沈啾啾就觉得好像啄得有点重了,小黑豆眼瞅着裴度的表情,又用坚硬的鸟喙表面蹭蹭刚才啄过的地方。


    “晞宁,我毕竟……年长你许多。”


    裴度重新迈开脚步,往前走的步伐沉稳。


    “所以,总有一日,我会走在你的前面。”


    沈啾啾没吭声,仰着脑袋定定盯着裴度,一张毛茸茸的小鸟脸硬生生透出几分倔强。


    小皇子如今年幼,从前又生存艰难,缺少爱护关怀,这个时候,谁能给这孩子最先的温暖照料,启蒙引导,必定会成为这孩子情感最柔软的寄存。


    将来不论发生什么事,这样的一份情感绝对有百利而无一害。


    ……这些,沈溪年都明白。


    沈溪年当然明白。


    因为这本来是他给裴度准备的。


    不然他为什么要先去扮那个黑脸,把现实说给小皇子听,然后在小皇子面前刷“裴扶光”的好感度?


    裴度哪里感觉不到沈溪年那直勾勾的视线,顶着这样的注视一路走进内院,裴度还是没忍住,抬手盖住了小鸟的眼睛,低声轻哄:“这么犟,眼睛不酸吗?”


    沈啾啾甩着脑袋把裴度的手怼开了。


    小鸟团子憋着气,先一步展开翅膀飞进寝室里间。


    待到裴度走进来,套了一身里衣亵裤的沈溪年刚好从屏风后走出来,气鼓鼓地往桌子旁边一坐,一声不吭地给自己倒水喝。


    压火。


    裴度也坐过来。


    沈溪年拎着茶壶端着茶杯站起来,走到镜台前面坐下,背对着裴度。


    镜台前面的确没有第二个椅子了。


    裴度只好把椅子拉过来,试图靠近镜台。


    沈溪年重重哼了一声。


    裴度于是把椅子稍稍往后拉了那么一点点。


    沈溪年一口干掉杯子里的茶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茶水是下人们看着时辰准备的,温热不烫嘴,倒是方便了沈溪年。


    裴度温温和和地看着沈溪年。


    沈溪年一连喝了五杯茶水,上头的火气也下去了,扭头看裴度:“你明知道我是在心疼你!”


    语气多少带了些委屈。


    裴度原本想说的话被沈溪年直白的这么一句给揉成了酸软的一团,安静了好一阵才找到自己的理智。


    “我知道的,晞宁,我明白的。”


    沈溪年的唇紧紧珉成一条线。


    哦,你知道。


    你知道还和我说这个?


    裴大人趁机把椅子往靠近沈溪年的方向提了提,坐下,伸出手,将沈溪年握着茶壶柄的手指勾起来,握在了手心里。


    沈溪年看着裴度,大有不论今天裴度说什么他都不会改变主意的意思。


    裴度的手握着沈溪年的手,指腹一下又一下地上下揉搓沈溪年的手指,像是安抚,又像是总是贴不够的亲昵。


    “晞宁,我其实并不是有耐心的性子。”


    沈溪年语气硬邦邦的:“哦,没耐心。”


    “没耐心到养着一个东撞西闯的隋子明和一只绝不省心的沈啾啾,以及一府叽叽喳喳的麻雀和一群性格乱七八糟的暗卫。”


    裴度噎了一下。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府里奇怪的存在就开始多了起来?


    但裴大人就是觉得一切都很可爱。


    裴度换了个说法:“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并不适合做孩童的启蒙。”


    沈溪年皱眉:“启蒙有什么难的?”


    裴度用事实说话:“我让一只小鸟写策论。”


    沈溪年:“……”


    沈溪年艰难找补:“我……我那不是,有基础么。”


    裴度和沈溪年对视。


    沈溪年迟疑:“你不会让他一上来就写策论的,对吧?”


    “倒是不会。”裴度一顿,“我幼时,三岁看完《千字文》《弟子规》,释意自通,倒背如流;《幼学琼林》等书无需先生指点,看过便通。”


    沈溪年:“……你既然都会……”


    应该也能教的吧?


    裴度揉搓着沈溪年的手指,叹息:“只怕,我教过那孩子后,他说不准会更惧怕我几分。”


    沈溪年:“……”


    可恶,他竟然无法反驳。


    这世间,天才才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只是在聪颖与平凡之间徘徊的普通人。


    沈溪年设想了一下,如果自己并不是有穿越重生这样的作弊器在,一上来就遇上裴度这样的学神……


    很难讲,他还会不会对恩公生出色心。


    裴度见沈溪年心生动摇,紧接着道:“你不入朝堂,身在商场,若是有与帝王幼年启蒙的情谊在,将来若我退隐,你各方面行事也能有些依仗。”


    “毕竟咱们家将来是靠家主经商赚钱养家的,我都是要等啾啾老爷发月钱的。”


    沈溪年的脊背不自觉挺直了几分。


    对,是这样的。


    恩公懂什么赚钱。


    小鸟才是一家之主。


    “我们是一体的,他念着你的好,晞宁护着我,那我也是好的。”


    “对不对?”


    沈溪年被裴度一套组合拳说得欲言又止,完全找不到理由否定。


    他低声嘟囔:“巧言善辩。”


    裴度笑着,抬手低头,唇瓣擦着沈溪年的手指尖滑过,落下轻柔的一个吻。


    沈溪年端了一会儿姿态,端不住了,软下来:“……行吧,我教就我教。”


    “教成看账本打算盘的可别怪我。”


    裴度:“这天下本就是一份产业,治国与经商本就有相通之处。”


    “况且晞宁偶尔说出的话和想法,就连我都会觉得眼前一亮,茅塞顿开,他跟着你启蒙,定然也能学到更多。”


    沈溪年心想,那当然了。


    他这可是来自上下五千年历史结晶的精华!


    而且,小皇子跟着他,他也方便夹带私货给裴度刷刷好感度——毕竟某个读书人是真的有股子文人的清高劲儿。


    谈情说爱的时候骚里骚气,到别的事情上就像是个闷葫芦,非要搞那一套我不说对方也该知道的君臣默契。


    这么一想,沈溪年反倒觉得,他的确是比裴度更适合带小孩儿。


    正事说完了,沈溪年气也消了,反手捏了裴度的手指搓回去,另一只手拿了茶杯想着润润口,眼角余光就扫到镜台没关严实的抽屉缝隐约闪过什么东西。


    嗯?


    沈溪年放下茶杯,眼疾手快地拉开抽屉。


    裴度阻止的动作慢了一步,身形微僵。


    抽屉里放着的是个半个巴掌大的瓷罐。


    沈溪年一开始还没认出来,将那瓷罐拿出来揭开盖子,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梨香气。


    和他们平日里衣服上的熏香有些相似,但香膏这种东西多少带着些油脂的甜腻,闻着更柔和些。


    沈溪年的表情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裴度:“……”


    沈溪年的手指伸进瓷罐里面轻轻搅和了一下,挑起一坨浅白色的膏体。


    裴度想收手却被沈溪年反应迅速地按住。


    沈溪年将白色的膏体抹在裴度的手背间,动作轻而缓地揉搓推开。


    很快,滋润的膏体渗入肌肤里,在皮肤表面留下一层滑润的水光。


    沈溪年若有所思:“唔……”


    裴度深深闭上眼。


    “现在有两个选项。”


    沈溪年反复端详裴度水润光滑的手背,悠悠开口。


    “要么,某人对我蓄谋已久,想要提前圆房,特意准备了软膏。”


    “要么,是有人背着我偷偷往脸上涂保养油,想要永葆青春。”


    “不知道首辅大人……”


    沈溪年站起身,弯下腰,脸颊唇瓣越发凑近裴度,笑意吟吟。


    “是前者,还是后者?”


    裴度不说话,烛火照耀下的脸颊隐约浮现出窘迫绯色。


    沈溪年的鼻尖在裴度的脸颊处若即若离地滑过,在裴度终于忍不住想要张口辩解时,先发制人吻了下去。


    室内萦绕着暧昧不散的梨香味儿,一吻过后,沈溪年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偷滑到了裴度的小腹处,隔着衣裳,在结实的腹部肌肉间流连。


    沈溪年的手指尖勾了勾,眼尾上挑的无辜眼睛里盛满了亮晶晶的调侃。


    “裴大人不说话,难道……”


    “是抹在这里的?”


    第110章


    沈溪年这会儿几乎是半个身子贴着裴度,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裴度的脸颊边,近得能看清裴度肌肤表面柔软的小绒毛。


    ……以及裴大人窘迫到已经朝着脖颈蔓延下去的浅红色。


    众所周知,裴扶光是一款虽然偶尔心黑恶趣味,但大多数时候永远是淡定从容温和自持的端方君子。


    他想着什么,计划着什么,只要是自己能决定的因素,绝对不会和计划打算有一丁点的偏移。


    掌控欲和自控力都强到有些变态。


    不过沈溪年也开始有点喜欢裴度的自持了。


    反正某人不打算从自动控制系毕业,那浪的事情完全可以交给他。


    小鸟色一点怎么了?


    如果说开始的时候,沈溪年还会因为全垒的未知而有那么一点点打退堂鼓的话,在他确定裴度永远会悬崖勒马,打定主意要等成亲后才圆房后,沈溪年就开始放飞自我了。


    沈溪年以前没喜欢过谁,纯得就连小黄文都没看过多少,但和心上人亲近是身为人类的本能,而作为男人,更是会不自觉就生出一些贴近、占有、侵入的小心思。


    沈溪年的手挤进裴度的腰带,指尖挑开衣襟的下摆,滑溜溜地往里面钻。


    直到指尖戳到形状漂亮触感温热结实的腹部肌肉。


    沈溪年是真的馋。


    也不全是因为自己没有,而是腹肌这种东西,长在别人身上好像就是更香更诱人。


    尤其是摸上去的时候,手指下的肌肤会紧缩一瞬,手掌抚过的时候,甚至能隐约感觉到某些正在蓬勃的脉动,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


    沈溪年摸得投入忘情,丝毫没有意识到,如果是平时,裴度早已经握住他的手腕制止他的动作。


    沈溪年越靠越近,裴度的衣带几乎被完全解开。


    身前人的肌肉骤然绷紧,沈溪年指尖一缩,脑中还没来得及反应,横在身后的手已经攥着他的腰用力一提,将他整个人按在了裴度腿上。


    因为从前太多次的配合,沈溪年的身体甚至本能地分开了双腿。


    裴度轻笑了一声,另一只手捋过沈溪年的鬓角,将他方才因为拆了发冠而散出的碎发卷到耳后。


    沈溪年一开始是吓了一跳,但想到特别有仪式感的裴度肯定在等成亲,胆子便又大了起来。


    他侧过头,唇瓣划过脸颊边的手腕,在裴度手腕内侧的脉搏表面停顿了一瞬,舌尖一卷,而后转回头看向裴度,有恃无恐地轻轻挑眉。


    裴度什么话都没有说。


    沈溪年在被掐着腰按在床榻间的时候,眉眼间半点害怕都没有,甚至还朝裴度扬了扬拿在手里的梨膏瓷罐:“需要这个吗?”


    裴度没有说话。


    只有越来越沉的呼吸声。


    沈溪年面朝下被抵着,看不清身后裴度的表情,但他手中的瓷罐却被一只手轻轻掰开手指,拿走了。


    沈溪年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慌乱。


    应、应该,不、不会吧……


    这不是,还没成亲……吗?


    沈溪年努力转头想说点什么撒娇讨饶的话,结果嘴才刚张开,就被裴度的两根手指探进来,塞了个满满当当。


    裴度或许的确是个并没有多少耐心的人。


    因为他的所有耐心都放在了沈溪年的身上。


    手指的动作很慢,力道却重,带着完全不容沈溪年退缩挣扎的霸道掌控。


    不一会儿,沈溪年的脸上就挂上眼泪,唇角湿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一些含糊稀碎的音节。


    等到快要呼吸不上来时,沈溪年心一横,就要下牙齿去咬。


    然而裴度却像是完全明了沈溪年的极限在哪,手指几乎是擦着沈溪年的齿缝抽了出来。


    沈溪年急促呼吸着,挣扎着想从裴度按着他后腰的手掌下挣脱出来。


    明明都是平日里并不怎么运动的读书人,裴度的力气却大的惊人。


    裴度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方帕子,轻轻擦拭沈溪年脸颊上的泪痕,声音带着温和的怜爱:“哭的这么厉害。”


    沈溪年不服:“这动作换我来你也哭!”


    话是这么说,但沈溪年心里也清楚自己的嘴硬,两人调换一下位置,哪怕他坐在裴度的身上,都未必能压得住这人。


    可恶!


    明明都是书房里坐着的人,他到底差哪了!


    裴度低笑了一声。


    沈溪年感觉到按着他的力道微松,以为今天的妖精打架结束了,屈膝抵着床榻就要蹿出来。


    结果下一瞬,裴度搂着他的腰,将他毫不费力地翻了个身。


    沈溪年一懵,刚才挣扎间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外袍外衫被剥开抽走。


    沈溪年的眼睛蓦地睁大。


    这不对吧!


    这不对啊!!


    不是要按顺序一点点来吗!


    他们的进度还没到这呢!


    不是才刚放进去手指吗?


    没到全垒这啊!!


    沈溪年磕磕巴巴:“还、还没……还没成亲呢……”


    别看沈溪年之前浪得开心,撩得快乐,但实际仍旧是没有实战经验的小虾米,事到临头,脑子里各种房事不合血流成河的画面都一股脑冒出来了。


    “晞宁很在意礼法?”裴度的嗓音仍旧磁性温和,尾音却染了些喑哑。


    沈溪年瞳孔紧缩:“不是你在意……?”


    “晞宁,一个真正在意礼法的人,是不会做出当着祠堂排位劈了御赐牌匾这种事的。”


    裴度的语速不快,唇角勾起的弧度带了危险的预兆。


    “你从前年岁尚小,赤子心性,看人……”裴度的手指尖轻点在沈溪年眼尾,碰了碰沈溪年湿润的睫毛,“惯爱看脸。”


    “你不知道喜欢上男子意味着什么。”


    裴度的呼吸刚好喷洒在沈溪年的颈侧,激得沈溪年本能绷紧了腰腹和双腿。


    做出这样的反应后,沈溪年又咬牙故意放松,做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轻松样子。


    裴度却将沈溪年的细微变化看在眼里,眸光幽暗。


    “但是,现在的晞宁都懂了。”


    “这双眼睛里,有了欲望,有了渴求,有了……我。”


    沈溪年僵住了。


    因为他感觉到了裴度。


    “这梨膏当然不是用做房事的。”


    裴度将手中的瓷罐随手塞到枕头下,以免等下的动作不小心打碎了。


    然后在沈溪年不敢置信的注视下,按开床头的暗格,接住了从里面滚出来的另一个瓷罐。


    裴度的手掌隔着沈溪年的里衣轻轻摩挲怀中人的后腰,指腹按下去,将柔软的里衣布料塞进小巧可爱的腰窝里细细碾转。


    询问的话中还带着笑意:“明日沐休,晞宁可有其他事要做?”


    沈溪年揪着裴度的衣裳,喉结不受控制地滑动:“我、我要去给小皇子启蒙……还要看账本……还要、还要去看看铺子那边……”


    裴度轻声:“都推掉,好不好?”


    “我……”


    裴度捏着沈溪年的下巴,轻轻抬起沈溪年的脸颊,低头在他的耳边落下一个吻。


    “为了我,好不好?”


    那双眼尾上挑出绯红色的凤眼太过漂亮,沈溪年像是被勾走了魂,迷迷糊糊地仰头去亲。


    裴度却抬起身,避开了沈溪年的吻,笑意蛊惑地看着他。


    沈溪年的理智短暂回来了一下,怯意上涌:“不,我……”


    裴度的下一个吻落在沈溪年的眉心,滑过眉骨。


    他用温柔低哑,缠绵至极的嗓音,亲昵唤道:“晞宁。”


    沈溪年的理智摇摇欲坠。


    裴度又亲了亲他的侧脸,鼻尖。


    温柔的吻最后落在沈溪年的唇角。


    他说:“我的啾啾。”


    沈溪年溃不成军。


    裴度的手掌握着沈溪年的后颈,唇瓣碾着沈溪年的下颌:“要我,还是其他?”


    “……要你。”


    沈溪年的呼吸近乎颤抖,手指蜷缩起来。


    裴度稍稍抬起身,露出满意的笑容,又低头吻了吻沈溪年的颈窝。


    “乖。”


    ……


    沈溪年飘在云端的灵魂回归身体的时候,他正被温热的水流包裹着。


    裴度坐在浴桶里,而他坐在裴度怀里。


    沈溪年盯着裴度看了好一会儿。


    裴度的手掌撩起水流,一下一下轻轻揉搓,却根本揉不开沈溪年身上深深浅浅的印痕。


    想到眼泪就没停过的自己,沈溪年绷着脸,张嘴:“……你算计我。”


    声音也是哑的。


    和腿一样劈叉过了头。


    听上去狼狈又可怜。


    “嗯。”裴度承认得十分坦然,他亲亲沈溪年的肩头,“没有下次了。”


    下次?


    沈溪年的耳边嗡嗡的。


    你都吃干抹净了还有什么下次?


    但沈溪年很谨慎地闭紧嘴巴,努力思考裴度的这句话里有没有坑。


    裴度的手在水中找到沈溪年的手,一点点十指相扣,亲密无间。


    沈溪年低头,看着水面下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


    他们彼此相爱。


    是注定纠缠一生,永不分离的爱人。


    即使把最过分的事都做了一遍,即使方才看到沈溪年在哭力道却更加重几分,事后的裴度嗓音也依旧温柔而端方:“晞宁,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对不对?”


    沈溪年回答过这个问题了。


    在他们还没进来浴桶之前。


    他那时身体颤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逼着,被欺负着,回答了一遍又一遍。


    但裴度还在问。


    沈溪年以为终于结束了,肿着眼睛,把脸埋在裴度脖颈间,认真而郑重地再次回答。


    “会。”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片刻的安静。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沈溪年被从浴桶中捞出来,裹在裴度的外袍里,再度回了不知什么时候被换了干净床褥的床榻间。


    天还未亮,时辰尚早。


    ***


    沈溪年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床帐里昏暗一片。


    他的脑袋晕晕乎乎,身上软绵绵的。


    但他没敢动。


    他的身边绵长起伏着另一道呼吸。


    作为被疯狂吃了不知道多久的自助餐,沈溪年深呼吸一口气,提着最后的力气,把自己变成了沈啾啾。


    累的鸟毛蔫吧的小鸟团子翅膀大开着趴在被子里,没一会儿功夫,便又再度睡熟了。


    还是当鸟好。


    小鸟,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