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谢煊。
    程时玥回望向他,夕阳将地面染成灿金,他深黑眼眸中折射的光,似如流沙微微涌动。
    一丝无措蔓延于心,程时玥赶紧道:“还请殿下莫怪臣多嘴,臣可以将今日这些都当未发生……”
    她不知道他到底听去了多少,她怕他……嫌她多嘴。
    “不必解释,”谢煊朝她伸出手去。
    原是想要抚她的头,却又犹豫了一瞬,转为用细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今日是孤莽撞。而你,做得很好。”
    是如何被带回到东宫的,程时玥记不清了。
    只记得他这次极尽缓慢温柔,甚至连挪动都不用她使力,便将她融成了一滩水。
    几日未触碰对方躯体,他们像两尾缺水的游鱼,紧贴在一起极尽扭蹭。
    程时玥眼神迷蒙,忽然想起他刚罚跪过膝上还留有淤青。
    “殿下当心膝……”
    他却一使力,叫她的声音破碎成声声嘤咛,无力地攀住了他的肩。
    方才她与母皇的对话,他全部听得一清二楚。
    他原以为她接近他,只是为受他庇护,只是为早早升官。
    他想要冷眼旁观,却猜不透她的目的,他在日复一日的肌肤相亲中,偏离了观察她的初衷。
    他甚至曾对这秘密的关系产生迷茫,不知要是进是退,他也从未想过,她竟会冒着被惩罚的风险,在母皇气头上为他说话。
    头一次他竟意识到,她心里似乎是有他的。
    他自幼恪守礼节,觉得情爱无趣,如果是以往,他或许只会对此事嗤之以鼻。
    可这一次他心中却弥漫起异样的欣喜,随着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叫他每一次摩挲都带着极端的战栗。
    “叫我,名字。”他眸里有了欲色,从此不再像那不染尘埃的菩萨,像一尊沾了世间欲念的邪神。
    程时玥尚沉溺在抵死的欢愉中未反应过来,他却突然又使了力,直到激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下意识喊道:“谢煊……谢……允峥……”
    他如千年寒冰般从不带笑意的眼终于微微弯起,带着餍足在她的娇软的惊呼声中将隔阂对穿。
    ……
    一场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下,快落尽时,室内也终归于静谧。
    延庆亲去打了水来,在屏风后探头探脑:“殿下可要沐浴?”
    谢煊看一眼床榻上的人儿,她正从被里探出半个脑袋来,桃红色的俏脸上沾染了丝丝薄汗,墨色的发丝还在与他的纠缠。
    一时心动,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捏了一把她的脸蛋,丝滑软嫩的触感叫他呼吸差点再次乱掉。
    “你先去。”
    程时玥微红着脸:“殿下,这样似乎不妥。”
    “如何不妥?”
    “臣非东宫女眷……”
    按照大楚礼制,只有太子正妃才能与太子同寝而眠、正殿沐浴,前几日她已逾矩在此留宿,还好殿下身侧都是守口如瓶之人,否则被朝臣知道……
    “你想要做孤的女眷?”谢煊状似认真思考,“还是说,要孤抱你去才肯。”
    “都不是!”程时玥想被子盖住脸,却被他一手从被里捞了出来。
    四目相对,空气胶缠。
    程时玥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殿下,那梅花糕可要尝尝?今日天热,若是不吃可是要坏了。”
    昨日不过是随口一应,没想到她却倒真的记在了心上,谢煊至此才意识到,今日她分明是休沐。
    而她来宫中这一趟,是特地为他来送这梅花糕的。
    “……好。”
    “还请延庆公公将那盒梅花糕拿来。”程时玥的声音软软娇娇,朝外间说完话,回过头来,便见谢煊定定地看着她,嘴角微微弯出俊雅自矜的弧度。
    那梅花糕很快便送了来,程时玥为谢煊打开食盒,“恕臣斗胆,请殿下尝尝这梅花糕?”
    这一次的盒子倒比上次的漆盒要精致典雅不少。看起来,她似乎是特地去厨房换了个好的,以显示自己与云朵的不同。
    想到此处,谢煊忽然意识到这个思路很危险。
    这算什么,自己好似在与一条狗……争宠?
    但架不住,程时玥已捻了一块梅花糕放在他嘴前。
    那糕点形若梅绽,内嵌果脯,以糯粉为肌,豆沙作髓,教人不忍下口。
    她以濯濯素手执起花瓣似的糕点,叫这梅花糕倒竟已不像是一款食物,更似是一颗需要珍藏的艺术品。
    谢煊启唇,就着她手中的梅花糕咬下一块,缓缓于口中咀嚼回味。
    口中冷香暗浮,绵软悠长。他诧异道:“内馅似乎不止豆沙?”
    程时玥一笑:“到底是殿下的嘴,能吃出不同来。这里边除了豆沙,还有梅花和糖稀熬成的浆;这糯米粉中臣还特意加了黄豆磨成的粉,使外皮更为鲜香。”
    “工序听起来很是复杂。一个人做的?”
    “那是当然。”程时玥低下头浅笑,掩饰自己颇有些骄傲的表情,“臣会做的有许多,若是殿下喜爱,臣便时常做来给……”
    话未说完,却被他揽入怀。
    室内旖旎,唇齿间被清冽梅香入侵,却分不清是来自于他浸染了熏香的衣物,还是来自那梅花糕。
    程时玥努力回应,被吻得招架不住,似乎犹记最开始的时候,他分明鲜少吻她的唇,但近日却似乎越发频繁地吻她,不仅是触碰,还要轻扯、甚至翻搅……
    片刻后,程时玥终是喘着气推开了他。
    “往后不必这样。”谢煊看着她被吻得艳色四溢的唇,不着痕迹地撇开道,“这样太累。而孤不需要你如此累。”
    他想,虽然这糕点色味皆是一绝,可这休沐日于她而言宝贵。
    又补充道,“包括今日你替孤说话。孤是太子,母皇不能拿我怎样,但你只是小小女官,她若今日有意拿你发泄怨怼,你当如何?”
    “殿下,”程时玥望着他月辉似的眸,认真道,“可圣上不是这样的人。她今日还夸我是东宫宝珠呢。”
    “哦?”
    “殿下是天之骄子,自幼饱读诗书,自然知道臣名当中的“玥’字,原意是指那神珠。但殿下可知,臣是直到读了女学后,才知道此字意涵。”程时玥温温地笑,嘴角却带了一丝淡淡涩意,
    “臣自小便对圣上心怀感激,若是没有圣上,天下女子便无法读书明理,如此哪怕臣身为侯府女儿,亦恐怕连自己的名字含义,都弄不清楚……”
    更无法入这东宫来,再认识你一遍。程时玥在心里说。
    谢煊若有所思,方才说到母亲时那紧绷的神色,也有所松动。
    “所以,圣上若是真有意对臣发泄一二,责罚了臣,又如何呢?比起圣上实实在在为臣、为天下女子所谋的福祉,这些都是小事。臣就算被罚,也心甘情愿。”
    “孤知道了。”
    谢煊看着她,眼中有认同,亦有欣赏。
    三年前第一批女官刚来东宫时,她不过是一个闷头做事的小丫头,几乎从不说话,脸皮还薄,许多人都以为她待不下去,包括他亦是如此。
    却没想到她硬是坚持了下来。如今三年过去,她不仅将公务办得井井有条,令人称赞,还得了母皇的青眼。
    程时玥见他目光灼灼,忽然有些羞赧:“殿下,臣今日是不是话太多了……”
    她记得他不喜身旁的人话多,对延庆公公便是如此,唯恐扰了他兴致。
    “你继续说,孤愿意听。”谢煊将她圈入怀中,但这一次无关情欲。
    头一次,她轻轻枕着他的胸前,整间寝宫内,她只听见他清晰而有力的脉搏。
    “圣上谋划天地,常以大局为重,可能难免对殿下要求严苛,然而臣今日见了圣上,总觉得圣上和殿下身份再如何尊贵,却不过是如寻常百姓母子相处一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关心着对方,可又总是弄巧成拙……”
    “殿下,臣斗胆要说一句,您与圣上身上都承载着万民重托,各自都太绷紧了些,所以今日才会闹得不愉快。然而,这并不是你们中哪一个人的错。”
    谢煊的心似被她敲了一下。
    他从未想过这些。
    只觉得过往的二十一年多,身侧所有人都只会说,你该这样,你该那样,你又错了,你要对你的错负起责来……这一座座山负于他身,早已成了习惯。
    他习惯独自背负,却不曾有人亲口开解过他,告诉他有时候并不是他的错。
    如今听到这话,忽而一颗心微微松动了一块。
    片刻后,他才缓缓对她道:“孤时常在想,若是孤不是太子,或许会快乐很多……孤虽时常说羡游离经叛道,旁人却不知道,孤是多羡慕他。”
    程时玥一怔,听他继续说道:
    “记得小时候的春天,羡游逃了课上树掏鸟蛋,孤也要一起被罚,原因是孤作为长兄,未曾管束好弟弟。”
    “夏日贪凉,孤吃了太多冰鉴而肠胃不适,被母后训斥不知控制欲望。”
    “入秋时孤学狩猎,孤射中一只鹿,将那鹿放了,却被老师说成是无能之仁,难堪帝王之用。”
    “冬日寒冷,老师允羡游与你嫡姐等人去殿外玩雪,孤却仍需关在殿内苦读,背完《论语》时,已经天黑,他们都散了,留孤一人看这天地间的茫茫一片,忽然便再无了兴致……”
    程时玥就这么任由他抱着,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记忆中,她不曾听他说过这么多话。
    “可那时的你也仅仅是一个孩子。”程时玥抱住他的脖子,心中漫起柔软,“若是我可以穿越时间,或许会回到那时,抱抱小时的殿下……”
    “然后再告诉他,你将来呀,会成为一个贤德的太子,一个万民景仰的明君……但更重要的是,殿下可要先照顾好自己呀。”
    你要先照顾好自己。
    有时候并不是你的错。
    谢煊活过这二十一年,从未有人和他说过这两句话。
    从未有过,而她是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