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府。
    皇帝御赐的宁王府位于长安的东南,背阴之地,与赵从煊先前暂住的皇子府所差无几。
    不过,府中倒是多了四个侍卫和两名侍女。赵从煊并未信任这些人,他们既然是皇帝派来的,多半是皇帝的眼线罢了。
    夜深,月色被云翳遮掩。
    值守的侍卫倚在廊柱旁,重重地打了个哈欠后,没多久,脑袋便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一道黑影掠过庭院,几个起落便跃至书房。
    屋内,听着来人的禀报,赵从煊轻轻点了点头,那黑影便极快地消失在夜色中。
    赵从煊执起笔,笔尖轻沾墨汁,墨色在宣纸上晕开,或苍劲或柔韧,直至最后一笔落下……
    永顺三年,二月。
    新政陆续下发至州郡各地,各地酷吏才有所收敛,但与此同时,数道奏疏弹劾宰相萧伯瑀专权擅政,徇私舞弊。
    对此,皇帝并未表态。
    各地买官的人虽然少了,但国库反而又添了一笔,只因刺史为取得政绩,大力查贪污腐败的官员,一经核实,罢官抄家。
    只不过,呈上的奏折中,被罢官抄家的基本都是一些不大不小的官。
    过犹不及的道理众人皆知,萧伯瑀第一次对这个决策产生了怀疑,如今大晟风雨飘摇,百姓民不聊生,眼下最重要的本是与民生息,可却因为一场卖官鬻爵的动荡,他不得已铤而走险。
    休沐日,萧府书房。
    田安进来禀报:“大少爷,宁王殿下派人送了一幅字画来。”
    闻言,萧伯瑀缓缓抬头。
    田安讪讪地挠了一下头,声音越说越弱,“大少爷,您还记得宁王府中的小狸猫吗,上次不是说送一些东西过去……”
    萧伯瑀眉梢微挑,这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宁王若想回礼,何必等到现在。
    “前两日,小的……小的在西市碰见了殿下身边的太监……”田安干笑了几声,那日田安手中恰好拎着一条鱼,小狸猫见状绕着他的脚喵喵叫着。
    田安心都软了,便自作主张买了一些鱼干送到宁王府。
    不过他这次并没有以萧府的名义送礼,兴许是宁王殿下误会了。
    “要不,小的这就将字画送回去?”田安也意识到不妥。
    萧伯瑀的目光落在那卷轴中,他轻声问道:“殿下可还说了些什么?”
    田安摇了摇头,似乎宁王真的只是为了府中的小狸猫而回礼。
    “放下吧。”萧伯瑀道。
    田安将卷轴小心翼翼放下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屋内极静,萧伯瑀指尖轻抚那卷轴,随即缓缓展开画卷,刹那间,他的眸光掠过一抹诧色。
    那是一幅墨兰图。
    提及兰花,世人想到的第一句便是: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
    而这后面还有两句话:舟行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
    萧伯瑀的目光长久地凝在画中兰草上,仿佛要透过这幅画,去窥探送画之人的心思。
    …………
    二月下旬,丁亥日,行春耕礼。
    长安城外,皇帝率百官亲载耒耜,躬耕藉田。
    然而,回宫的路上,皇帝突然改了主意,要改道至上原。上原地势高,从山头上,可俯瞰整个大晟江山。
    为了抄近路,不惜践踏上农民们早春的麦苗。
    一旁的百姓朝天子跪伏,看着被踩进泥地的麦苗,百姓有苦说不出,只能死死地抓着地上的泥土,待皇帝仪仗走远后才低低地“呸”了一声。
    身后忽地传来脚步声,几个农民瞬间身体一僵,连忙重新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片刻后,耳边传来东西掷在地上的声音,可农民们先才“冒犯”了天子威严,怎么也不敢抬起头来。
    过了许久,周遭一片安静,那几个农民才颤颤巍巍地抬起个头。
    环顾四周,皇帝的仪仗已经消失在密林中,入目的只剩两道背影,一个是宫中太监,而另一个……
    “欸!快看,地上长出了银子!”一人惊呼出声,旁边几人低下头看去,果然,他们几人的面前“长”出了好几块银锭,可以抵他们这一片农田的收成了。
    旁边一人连忙将银子捡了起来,用身上的衣衫擦了擦银子上泥土后,旋即用牙咬了上去,欣喜道:“是真的!是真的!!”
    “该不会是哪位官爷不小心掉了的吧?”一个年纪稍轻的农夫面露担忧,“要是回来发现我们私吞了,那……”
    话一落,几人激动的心情便安静了下来。
    果然,没多久,一道身影便朝他们走来,几人面露死灰,脸上极力挣扎着,可还是不敢私吞这些“官银”。
    民怎敢与官斗,今日若是昧了这几块银子,明日脑袋恐怕就要搬家了。
    长史王横匆匆赶来时,看见这几个农夫还在,他的心才稍稍放松了下来。
    受萧大人之命,他偷偷赶了回来,是为了给这些百姓弥补一下农田的损失,可为何这几人面色如此难看?
    “官爷,这些银子都在这里了,草民不敢有任何私吞之心!”一个农夫手捧着银锭,低着头颤声道。
    王横神色一愣,他虽不知这些银子是谁留下的,但想必也和萧大人一样。
    于是,王横将萧大人吩咐的那一份补偿也给了农夫,开口道:“我大晟最重农桑,这些银子是勉励你们勤于稼穑之功。”
    践踏百姓麦苗的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如何,此事不能说天子之过,即便是弥补也得换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农夫们大字不识几个,哪懂得官爷说什么,官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只知道,这些银子不会收回去了,他们立即跪伏在地,感激涕零。
    上原。
    皇帝的仪仗停驻在上原高崖之上,山风猎猎,吹起龙袍广袖。
    入目的是绵延千里的山河,长安城盛世繁华之景,田畴阡陌纵横交错,远处渭水一带蜿蜒盘旋,如真龙蛰伏在卧。
    大晟几百年基业,一览无余。
    皇帝忽然抬手,直指崖边一处陡峭的空地,“朕要在此处,修一座摘星楼。”
    群臣面面相觑。
    萧伯瑀道:“陛下,上原地势险峻,若大兴土木,恐劳民伤财。”
    话音一落,皇帝眉头微皱。
    “萧大人此言差矣,上原地势高峻,恰合登高望远之意。”一旁的御史大夫石正察言观色,连忙道:“陛下欲在此建摘星楼,正可俯瞰天下,彰显大晟国威。再者,摘星楼一旦建成,必成千古名胜,留给后世子孙瞻仰,此乃大晟永顺年间的盛世象征。”
    最后一句落下,皇帝龙颜大悦,他大笑道:“赏!”
    说罢,便将此事安排了下去。
    山头风势渐大,皇帝逗留了片刻便启驾回长安城。
    百官跪送,王横赶来之时,只恰好迎上皇帝回宫的御驾,他也连忙跪伏下来。
    其他大臣陆续跟在皇帝身后,王横看了许久,也没有看见自家大人。
    待大臣们都离开得差不多了,王横终于忍不住朝一人问道:“这位大人,可曾见过萧大人?”
    那人微微一叹,“萧大人恐怕还在山头之上,唉……”
    见他唉声叹气,王横心头一凉,“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指了指陡峭的高崖上,道:“陛下要在此地修建一座摘星楼,萧大人力劝,可还是……唉……”
    说罢,那人便下山离去。
    高崖之上。
    萧伯瑀负手而立,俯瞰脚下山河,心中却涌起一阵苍凉。
    大晟开国几百年,历经数代明君励精图治,方有今日之盛。可如今帝王肆意妄为,贪图享乐,不顾民生之苦……
    当年,殿试对策上,先帝曾问过众人一句话:“何以使天下归心?”
    有人答:在于天家威严,万民知敬畏,百官知戒惧。严刑峻法,则宵小不敢妄动;赏罚分明,则忠良自当效死。
    先帝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又有人答:在于民安,若百姓安居乐业,自然归心。故当轻徭薄赋,劝事农桑,使民年有庆余,则天下自安。
    先帝目光微动,似有赞赏。
    殿上众人各抒己见,先帝的目光看向了萧伯瑀……
    “萧大人。”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萧伯瑀回过神来,只见赵从煊不知何时已站在三步之外。
    山风忽起,赵从煊额间几缕碎发被风轻轻拂过,发丝掠过脸颊,在他苍白的肌肤上落下浅淡的阴影。
    “殿下怎未回长安城?”萧伯瑀问道。
    赵从煊偏过头看向远处连绵的山峦,缓声道:“我极少出长安城,原来长安城外的天地如此开阔……”
    旋即,他又低下头来,道:“让萧大人见笑了。”
    萧伯瑀看着他,片刻后,忽然问道:“殿下赠予的墨兰图……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赵从煊神色未变,只回道:“一幅珍藏已久的字画罢了,具体是何人所画,我也记不清了,萧大人若不喜欢,我府中还有几幅字画……”
    闻言,萧伯瑀轻声婉拒,便不再追问了,兴许一切都是巧合罢了。
    看着远处山峦,二人静默良久,萧伯瑀又回想到先帝问的那一句话,他忽地轻声道:“殿下以为,何以使天下归心……”
    赵从煊低首垂眸,似作思考。
    山间的风吹得枝叶簌簌作响,片刻后,赵从煊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夫子教我……”
    按理来说,皇室子弟自小便要学诗书经乐这些,可赵从煊像被人遗忘了似的,他的母妃也不曾向皇帝提起这事。
    萧伯瑀微愣,这话是他先越矩了,无论如何,他不应问出这句话的,若是被旁人听到而引起猜疑,恐怕是他连累了殿下。
    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大人……”
    是长史王横。
    萧伯瑀道:“何事?”
    王横这才发现宁王赵从煊也在,于是连忙行礼,旋即才讪讪道:“下官见大人久久没有下山,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回去的路上,王横提及那几名农夫的事情,又猜测着是何人留下的银子。
    萧伯瑀闻言,只是笑了笑,这朝野之中,还有与他志同道合之人,便足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