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第一个世界(25)
柔顺的黑发长及腰间,随着来人微微弯腰的动作垂在柜台前。
封赫池手中的动作停了一瞬,看清面前人时,神情微怔。
“看什么?我的妆花了?”
女人抬手轻拂过耳边的碎发,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意。
闻言,封赫池也跟着露出一个笑来。轻轻摇了摇头。
“只是,没想到你会在这时来。”
曼娜施施然在方才空出来的座位坐下,静静地托着下巴盯着封赫池为手上的单子忙碌。
她没有开口,封赫池也不说话。
两人面对着彼此,好像之前那件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你的技术越来越熟练了。”
半晌过后,曼娜缓缓地开口。封赫池笑了笑:“整天就干这个活,就是不会也能学会了。”
“那就好。”曼娜淡淡地点点头,“看来还欠款的事,不用担心你了。”
封赫池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察觉出女人语气的不同寻常,抬眼看向她:“你今晚来,是有什么事吗?”
“算不上什么事。”曼娜美目微抬,与封赫池对视一眼后又移开了视线,轻描淡写地开口:“我要走了,在那之前来和你告个别。”
封赫池眉头微蹙:“去哪儿?”
“哪里都好,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找一个新的工作,在那里定居下来。”曼娜托着下巴,目光遥遥地向远望去,穿过酒吧厚重的玻璃,望向对面绚烂的霓虹灯光。
封赫池盯着她。
信息的内容意味不明,不过能看出发信人和原主很熟悉。
正好。
封赫池抬起头,神色平静道:“我要出去一趟。”
似乎完全没把禄沧的反应放在心上。
禄沧盯着封赫池早就熄屏了的手机看了几秒,又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
“嗯,你的事更要紧,那你先去忙吧,我等你回来。”
和封赫池预想的一样,禄沧的确很好说话。
或许他早就已经习惯听从原主的任何话语了。
封赫池把手机揣在兜里,站起身,毫不留恋地抬脚朝门边走去。
这样对他来说最好,在之后完成任务的过程中也会更顺利几分。
门轻响一声被推开,禄沧静静地站在原地。
几乎就在房门被合上的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消散无踪。禄沧面无表情地盯着房门的方向,黑洞洞的眼神像是一滩死水,毫无生机。
果然,上次禄沧在家中说的那些话对她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她大概是想彻底离开这个地方,把过去的事都甩在身后吧。
封赫池并不怎么了解她,也不知道她对原主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所以他无权,也不打算干涉曼娜的任何决定。
他点了点头,腾出手拿了只空酒杯来。
“那我就再请你喝杯酒吧。”
曼娜笑起来。
湛蓝的酒液在杯中晃动,海盐与柠檬片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清新异常。与其外表相反,酒液的味道却是略显苦涩。曼娜轻轻抿了一口,感受着冰凉的液体划过喉间,留下火辣苦涩的触感。
“你和以前很不一样。”
放下酒杯后,她垂眸轻声开口。
“这话你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封赫池神情淡然。
“是,但我还是想说。”曼娜扬起嘴角,缓缓掀起眼帘,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目光细细划过他的眉梢眼角,最后落在唇边。
“比以前上进,比以前冷静,比以前更招人喜欢。”
曼娜盯着他,精致的妆容遮挡不住眉眼间流露出的失落:“也比以前更疏离。”
“有时候我看着你的时候,总觉得你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
她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你会离开吗?”第二天下午,封赫池的高烧基本退了,虽然依旧乏力虚弱,但正常的起身没什么问题。
他靠在客厅沙发上,身上盖着薄毯,安静地坐在那里。伴随着禄沧最后一句说出口的瞬间,系统的提示音再度响起。
房间内陷入死寂。
封赫池能清晰地听到少年尚未平复的、略显急促的呼吸。
比之前的症状更为严重。
依赖的极致扭曲,将所有情感出口和生存意义都系于一人之身。
就像曾经的禄沧所做的事情一样。
或许这与禄沧那些曾经的记忆逐渐恢复的原因有关。
在之前几次治疗中,封赫池大致能察觉到自己在前几个世界的所作所为给禄沧留下的深重的阴影。
随着时间的消逝,这种阴影并没有随之消失,反倒不断盘旋纠结成错综复杂的藤蔓,在这个世界以这种极致的病态思维体现了出来。
反复被抛下的心理被扭曲成对于始作俑者超乎想象的病态迷恋,同时渴望着更为强烈狠毒的对待,靠着这样的认知,来让自己沉浸在是被需要,而没有被再次丢弃的满足感中。
他甚至还没有做什么,仅仅只是靠着禄沧自己的叙述,任务进度就在不断飙升。
仅仅只是靠着禄沧在逐渐恢复的记忆。
如果想要结束这个世界,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对此放任不管,甚至变本加厉地引得禄沧在这个方向上越陷越深,这将会是最容易达成任务目标的一个世界。
然后他就可以结束这一切,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
他只需要……放任这一切。
封赫池的手指轻轻地攥紧。
“禄沧。”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为低沉,带着些许冷意。
“停下。”
禄沧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从极乐又痛苦的梦境中惊醒,眼神有瞬间的茫然。
封赫池看着他。
只需要放任禄沧继续沉浸在这种幻想中,他就会可以快速地达成任务目标。
但他却没有这么做。
“你所描述的只是幻想。是疾病扭曲认知下的产物。它将你困在原地,无法真正走向康复。沉浸其中,只会让你离真实的世界越来越远,最终彻底迷失。”
他不能再让禄沧这样下去。
等他真正离开任务世界,陷入这种状态的禄沧会怎么样?
他想起那双浸满了绝望与怨恨的悲切眼神。
心脏轻颤。
听到封赫池的话,禄沧张了张嘴,苍白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急切地反驳和诉说那些幻想对他而言是多么真实和必要。
但封赫池没有给他机会。
他的目光却依旧冷静地紧紧锁住禄沧的眼睛。
“既然你的幻想对象是我,既然你认为待在这里的治疗手段对你的病情并无成效。”
“那么,禄沧,你想要换个环境吗?”
禄沧彻底愣住了,眼中的狂热和迷离瞬间被巨大的震惊所取代,瞳孔因为难以置信而微微收缩。
“换环境?”他下意识地重复,声音干涩。
“对。”封赫池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跟我回家,住到我那里去。”
简单的几个字。
禄沧身体一僵,嘴唇颤了颤:“为什么?”
封赫池单手撑着下颌,目光从他的脸上一扫而过:“为了让你早点康复,怎么样,愿意吗?”
他的表情淡淡的,禄沧根本看不出他说出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他撑在桌边的双手缓缓地放下,脑中所有盘旋的疑惑和不解的情绪盘根交错,最终都归于虚无。
“好。”
他轻轻地开口。
他不在乎封赫池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就在刚刚的一瞬,他的脑海里仅仅只剩下一个想法,就好像是身体本能替代了理智做出的反应。
他想要待在封赫池的身边。
禄沧自发地忙前忙后嘘寒问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问封赫池需不需要喝水,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兴高采烈地接满一整杯温水递到他的面前,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在他身边几十公分外的距离。
他的眼神飘忽,时不时偷偷瞥向封赫池的唇角,耳根又会悄悄泛红。
阳光斜斜地从窗外照进来,在客厅里投下恰到好处的光影。
暖色的光映在封赫池的身上,让他的神情显得有些罕见的温柔。
或许是生了病再加上光线的缘故,禄沧觉得他似乎比平日里的距离感显得要更近了几分。
电视开着,这个时间点正播放着一些喜剧综艺,从屏幕里传出的嬉笑声勉强打破了客厅的寂静,封赫池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屏幕,不知道看进去了多少。
禄沧的手指无措地在手边攥了攥,轻声开口:“你好点了吗?要不要喝点粥?我去煮。”
封赫池抬起眼,脸上带着些倦怠的柔和。热水冲刷着冰冷僵硬的躯体,禄沧蜷缩在淋浴下,定定地盯着下水口的方向发呆。
水流汇聚在那里,又慢慢地从地漏渗出去,他静静地站在原地。
他渴望着来自封赫池的,更加粗暴和恶劣的对待。
但他同时又控制不住地贪恋封赫池那种的温柔和耐心,仿佛他是被珍视的。
可他应当不配得到这样的温柔。
过去的十几年里,禄沧接受到的所有教育都来自于舅舅的家庭。
他们告诉他,像他这样的人,只配被斥责、被惩罚,那才是他应得的待遇。
而且,封赫池对待别人也是这样的温柔。
那他又有什么特别的呢。
禄沧的目光落在刚刚被他小心翼翼放在一旁的衣物上,缓缓地攥了攥垂在身侧的手。
“不用,你去做自己的事就行。”
禄沧愣了愣,抬手挠了挠头:“我也……没什么自己的事,就想你能快点好起来。”
封赫池的身形一顿,转过脸看向他。
他盯着禄沧的时间有些长了,以至于禄沧自己都觉得有些不自在,身体僵硬,连手指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封赫池的神情未变,连手上忙碌的动作都没有停下,声音平淡:“大家早晚都会离开的。”
知道他无意继续说下去,曼娜笑了笑,唇间泄出一抹自嘲,她放下酒杯站起身:“是啊,我就先走一步了。”
她看着封赫池,忽然张开手臂,浅浅笑道:“抱一下吧。”
意大利黑金石铺就的地面,倒映着头顶挑高的水晶吊灯的影子。
一眼扫过去就是顶级品牌的各色奢华家具。
这栋房子也是禄沧给原主买的纪念日礼物。
封赫池回头,看了眼对在打扫卫生的佣人吩咐着什么的禄沧。
按照系统所说,这是禄沧给原主买的房子,同时也是二人同居的地方。
两人已经交往了一年,之所以还没有公开,是因为原主称自己是上升期的艺人,要对外保持单身人设。
至于要保持到什么时候,可要看原主的心情了。
“你先回房休息吧,我再交代他们几句就过去。”
注意到封赫池还站在原地,禄沧对他笑了笑,眉眼温柔得能溢出水来。
封赫池瞥了他一眼没有开口,径直上了楼。
卧室布置得依旧奢靡,充满了纸醉金迷的气息,明显是原主在装修的时候本着什么贵就用什么的理念,除了夸张的奢侈之外毫无格调可言。
禄沧居然也就仍由他这么随心所欲地挥霍。
封赫池在窗边的檀木椅坐下,桌上摆着佣人泡好送进来的红茶,他端起来抿了一口。
甘甜醇厚的金骏眉,口感比起上个世界放了很久的劣质茶叶强了不知道多少个层次。
对于在上个世界待了两年的封赫池来说,还有些久违的不习惯。
佣人放下茶具后就退了出去,偌大的房间内只剩他一个人,隔音很好的墙体连窗外的声音都透不进来一点。
完全安静的环境,足够封赫池仔细梳理一下现状。
按照系统所说,这个世界通常是Alpha和Omega结合。
而禄沧却是Beta,没有信息素,也闻不到别人的信息素。
原主会和他交往,很显然是贪图他的家境和权力。
封赫池想起系统所说的任务。
封赫池眉心又是一跳。
“衣服脏了,我洗过之后还给你。”禄沧垂眸避开他的视线,声音轻轻道。
算了,一件衣服而已。阳光透过走廊高窗,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影子,每当太阳升起时,病院内冷冽的气息就会尽数消退,随即寂静的走廊被人声和繁杂的脚步声充斥,显出几分热闹来。
服药时间到了,护士站前逐渐排起了几支不算长的队伍。
病人们穿着统一的蓝白条纹病号服,表情麻木呆滞,亦或是焦躁不安,有的人注意力压根就没在眼前的护士身上,盯着不远处走动的病人出神。
更多的是则带着一种略显抗拒的姿态盯着护士手中那些小小的药瓶。
禄沧安静地排在队伍的中段,微微低着头,黑色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表情。
他听着前面传来的护士温言软语的哄着病人吃药。
“张阿姨,张嘴,我看一下咽下去了没有,好的,太棒了!”
药片碰撞塑料瓶的轻微声响混着不远处饮水机咕咚咕咚的出水声。
禄沧的双手插在病号服的口袋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
队伍缓慢前行,终于轮到他了。负责发药的正是曾经那位带着他去病房,面容和善的护士。
她抬头看到禄沧,脸上露出一个习惯性的、鼓励的笑容:“禄沧,来。”
禄沧伸出手。禄沧刚推开病房的门,陈帆立刻像闻到腥味的猫一样凑了上来。
“喂!封医生喊你出去干嘛了?这么久?”
陈帆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似乎还有些隐隐的不满。
禄沧没理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床边。
“嘁,有什么了不起的。”
陈帆讨了个没趣,撇撇嘴,回到自己床上。
但没过几秒,又忍不住开始念叨起来。
“封医生肯定是对我最好!他刚才还拍我肩膀了呢!你说,他会不会其实也有点喜欢我?只是他是医生,不好意思说……”
禄沧背对着他整理东西,听到这些话,动作顿住了,那股熟悉的烦躁感又涌了上来。
陈帆还在喋喋不休:“要是能跟他约会一次,让我做什么都行!他那么帅,又有钱,还那么温柔……”
“闭嘴。”
禄沧猛地转过身,声音冰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烦。
陈帆被吓了一跳,随即恼羞成怒:“你干什么?!我说我的,关你什么事?!你才来一天,拽什么拽!”
“吵死了。”禄沧盯着他,“你的幻想很恶心。”
他还记得刚刚换衣服时陈帆对他身上疤痕的攻击。
“你!”
陈帆气得从床上跳起来,“你凭什么说我恶心?!你懂什么!我看你就是嫉妒!嫉妒封医生对我好!”
禄沧冷笑一声。
封赫池说陈帆只是思维跳脱,他倒觉得陈帆是实打实的妄想症。
“什么对你好,那只是他的工作而已。”
闻言,陈帆的脸涨得通红,声音也激动地提高了几分。
“你胡说!封医生就是对我特别好!他……他还对我笑!他肯定喜欢我!”
像是要证明什么,他的声音越来越大。
“你呢?你才见了封医生几次?就这么护着他?干什么,你不会是也喜欢上他了吧?”
禄沧的心猛地一沉。
“拜托,你才见他多久啊?这么草率就喜欢了?我看你你是缺爱吧!因为没人对你好,所以封医生随便施舍你一点,你就找不着北了!”
“如果他对我是工作,对你难道就不是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禄沧的动作倏地一滞。
他抿紧了苍白的嘴唇,却也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他默默地转过身,重新面对墙壁,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清晰的痛感。
这一次,疼痛并没有带来往常那种扭曲的解脱感。
反倒是胸口压抑般地隐隐作痛。
见他不吭声,陈帆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靠窗的李叔扔来的报纸砸中了后背。
哪怕轻飘飘的报纸并没有任何杀伤力,他还是咂了咂舌,闭上了嘴。
李叔看着五大三粗的,就算真打起来他也不会是对手。
反正他也吵赢了。
陈帆这么安慰着自己回到了床边。
还不忘瞥一眼禄沧僵直的背影,嘁,反正也只是个对封医生痴心妄想的人而已。
护士将提前分拣好的几粒不同颜色形状的药片倒入他的掌心,然后将一次性水杯递给他。
“今天感觉怎么样?”
护士在登记表上勾上他的名字,语气温和地询问道。
“还好。”惨白如纸的墙壁。
空气里漂浮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冰冷地附着在鼻腔深处,挥之不去。
长条形的不锈钢座椅泛着冷色的光,沿着惨白的墙壁摆放着,间隔了一段距离。
其上零星坐着一些人目光呆滞地搓着手指,又或是神情游离地盯着空白的墙面发出嘿嘿的傻笑,走廊的深处传来什么东西被摔到地上的声音,以及周围七嘴八舌的阻拦劝说。
长椅上,少年的上半身微微蜷缩着,像是要将自己在这空旷的走廊中藏起来。
他太瘦了,尺寸不合身的外套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包裹的严严实实,唯有露出的脖颈苍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他低着头,黑色的额发低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线条紧绷的侧脸。
双手紧紧交握,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能清楚地看到苍白手背上突起的青色血管。
“真是造孽啊!”
身穿长裙的中年妇女,用她那尖利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朝着接待台后面那位挂着职业化微笑面容姣好的护士絮絮叨叨地诉着苦,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美女,你说像我们这种亲戚能养他这么大,供他吃供他穿,容易吗?不容易吧,一般人谁能做得到啊!”
“他倒好,一点都不知感恩,整天阴沉沉的,像个哑巴,一句话不对付就摔东西,瞪人的眼神哦,能吓死个人!”
她边说边用余光狠狠剜了禄沧一眼,脸上的表情皱作一团,满是嫌恶与厌弃。
旁边瘦高个的男人立刻接口,语调愤慨比起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是!两个小时前,就因为我儿子,他表哥说了他两句,他就像疯了一样摔东西,还拿着摔碎的碎片去划我们儿子的胳膊!”
“看看,这手臂上这么大伤口,万一以后留疤我饶不了这个小兔崽子!虽然我们是男孩不用担心留疤,但是好好地凭什么要受这种无妄之灾,这完全就是个疯子啊!”
他夸张地比划着,仿佛那伤口深可见骨,护士往一旁站着的年轻人的胳膊上瞥了一眼,目测也不过是个深度不超过一厘米的划痕,甚至都用不了缝针。
男人依旧满脸愤懑:“再这样下去,家里都要被他拆了!”
“就是精神病!彻头彻尾的精神病!”
那个被称为“表哥”的年轻人染着一头黄毛,嘴角几乎斜到天上,手头夹着根未点燃的烟,还是在方才护士的极力劝阻下才没有点燃。
他指着自己手臂上那几道其实并不显眼的红痕,语气激动地附和。
“我好心好意关心他,他反过来咬我一口!这种没良心的疯狗必须关起来!不然谁知道他下次会干出什么事来!”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情绪激昂地附和着彼此,声音在空旷的候诊区回荡,引得一旁的行人纷纷侧目。
然而,长椅上与他们间隔了有三米开外距离的少年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他们谈论的是另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他低垂的眼睫定定地注视着地面,连瞳仁都没有移动一下。
接待台后的护士始终保持着那种职业化的微笑,她熟练地操作着电脑,声音温和:“各位家属,请先不要激动。具体情况,医生会进行专业的评估,请耐心等待叫号。”
对于这种家属的喋喋不休,她早就见怪不怪。
有对于原本优秀的孩子成绩一落千丈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而焦虑得整日睡不着觉的家长,对着护士念念叨叨地倒苦水,恨不得把自己做出的所有艰辛付出都讲个遍来博同情。
也有陈年精神病史的病人家属因为受不了患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演愈烈的症状,满脸疲惫痛哭着把患者送进这里,再握着护士的手紧张地叮嘱他们千万不要对患者打骂,言语间竟是心酸。
而这次的……
女人扫了眼电脑屏幕上登记的信息。
禄沧简单地回了两个字,随后沉默地将药片倒进嘴里,然后仰头将杯子里的水喝了个干净。
喉结滚动了几下,他平静地张开嘴,按照以往的惯例给护士检查自己是否咽下了药物。
总有些不配合的病人会把药片藏在舌头底下拒绝服下,每次护士都要与其进行好一番纠缠,但禄沧在这方面向来听话。
既然封医生希望他能配合治疗,他自然会照做。
护士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她的目光落在了禄沧的手臂上。
“禄沧,你的袖子撩起来我看一下。”
闻言,禄沧的动作顿了顿,但还是依言挽起了袖子,将手臂内侧朝向护士。
她的视线在那段小臂上停留了几秒,那里除了几道明显的、已经结痂或颜色变深的旧疤痕外,并没有新增的划痕。
“嗯,很好。”护士的笑容加深了一些,语调满是欣慰。
“手臂很干净,看来这几天有好好配合治疗,也很努力在控制自己。真不错,继续保持下去!”
禄沧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淡淡的笑,算是回应护士的关心。
他没再说话,轻轻放下了袖口,转身离开了队伍,朝着治疗室的方向走去。
封赫池懒得跟他继续掰扯,摆摆手示意他随意。随后靠在沙发上,表情恢复成以往的冷淡。
“别在学校惹事。”
禄沧被衣服盖住的手忽然收紧,眸光在瞬间锋利起来。
封赫池之前从来没有问过他在学校的事,更何况是这种突如其来的交代。
是不是有人和他说了什么?
沈温瑜。
这个念头在心头浮现,禄沧的神情一瞬间如同淬毒般冷厉。
看来他下手还是太轻了。
“你们班主任上次还跟我说了,你在班上跟其他同学相处的不太好,没什么朋友?”
禄沧怔了怔,方才阴鸷的目光瞬间消散。
原来是班主任说的吗。封赫池静静地看着他。
“是吗?”
他的目光扫过了零号的表情。零号。
封赫池眯起了眼睛。
狱警的话已经说的如此明白,他也不可能不理解他的意思。
之前曾经听0756号说过,有些囚犯会和狱警勾搭在一起,有的是狱警心生歹意,有的则是囚犯主动投诚。
但他倒没想过这种事情能落在他的头上。
封赫池回想起今天下午零号看向他和0756号时阴鸷的目光,眉梢微抬。
“知道了。”
他的语气平淡,没有再说什么,简单应了一句,转身走进了清洁间。
门在他身后关上。
狱警挠了挠头。
虽说这对于囚犯来说的确是好差事,不过零号大人向来喜怒无常又冷酷残暴,按理说真的被选去了伺候他,囚犯都应该感到害怕才对。
这个1896号脸上……倒是一点都看不出来有害怕的意思。
的确挺特别,怪不得零号大人会看上他。
狱警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可你的表情看起来,”他慢条斯理地,一字一句地继续道:“在动摇。”
潜藏在没有表情之下,浮现出隐隐的裂痕。
零号的脊背僵直,嘴唇微微抿紧,缓缓松开了手,站起身来。
“回你的牢房去。”
封赫池坐起身,看着自己手腕处明显暗红的一圈阴狠,轻笑道:“长官就这么让我回去了?”
零号眯起眼:“还是说,你希望我对你做些什么?”
封赫池表情丝毫未变,神态自若:“您是长官,我当然会听从您的指示。”
零号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直至现在,心底深处的那团火焰仍旧未能熄灭,灼烧着想要触碰他、靠近他的欲望。
他顿了顿,移开了视线。
“回去。”见封赫池蹙起眉,0756号也见好就收,打个哈哈将这个话题绕了过去。
封赫池想了想:“我的确有个东西想拜托你让人查一下。”
闻言,0756号来了兴致,看向他:“是什么,着急吗?”
“不算很急,之后应该会用到。”
封赫池盯着他,缓缓地开口:“我要关于我入狱背后的真相。”
系统一开始就说过,原主是因为身份被联邦高层盯上安插罪名流放入狱的,他需要拿到相关足以证明的证据。
0756号愣了愣,眼睛微微睁大:“你难道……”
见他懂了自己的意思,封赫池微微地点了点头,0756号拍手轻笑:“难怪你看起来和这里的人都不一样,怎么说呢,有点正直?”
“正直”这个词能用来形容他还是头一次。
封赫池瞥了他一眼,0756号没再说什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既然不急的话,我就让外面的晚些送消息来,毕竟同样依靠这条信息链的人还很多呢。”
封赫池不知道0756号在入狱前是做什么,也不怎么在乎,但绝对不会是简单的背景。诚如0756号所说,他凭借着这些就能在监狱里过得很好。
他扫了眼已经回到了牢房角落安静|坐着看书的0756号,他的肩膀轻微缩紧,又再度回到了曾经那副瑟缩的模样。
如果他不是沉浸于扮演一个什么都不会倚靠大佬才能活下来的小喽啰的话,会比现在过得滋润的多。
但看他的样子,倒也乐在其中。
用眼前这个人来抚平胸口暴戾的妒忌和翻滚的欲望,得到一个囚犯的身体,以他的地位来说毫无难度。
但他却并不想这么做。
封赫池看了他两秒,站起身来,毫不留恋地穿上上衣朝着门外走去。
忽然,他的步子停了下来,淡淡地瞥了零号一眼。
“我们的确见过,在很久以前。”
“或者说是,你的很久之前。”
零号怔了怔,房门啪嗒一声合上,室内再次陷入寂静。
他垂下眸,缓缓闭上了眼睛。
也是,他平时也在班上听到过班主任说过和班里学生的家长发信息转告情况之类的话,但班主任对于他和沈温瑜之间的事必然是一无所知。
是他想多了。
听着系统在耳边向讲述这个世界的背景,封赫池坐在后座,打量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
“系统,为什么这个禄沧和上个世界禄沧拥有同样的长相和名字?”
性格倒是很不一样。
系统的提示音突然响起。
盯着禄沧低垂轻颤的眼睫,封赫池想了想,又开口道:“只是今天有点累了。”
原本还神情低落的禄沧倏地抬起头,桃花眼潋滟含笑:“你在安慰我嘛?”
“我好开心。”
像是捡了根骨头就摇起尾巴的小狗。放风时间。
每到这时,都是狱中的囚犯最激动的时刻。作为活动区的操场和中央广场都布满了人,三五成群地释放着被关押一天后积攒的精力。
封赫池一向不喜欢这种人多的场合,他目不斜视地朝前方走去,打算寻找一片相对来说没有那么多人的区域。
他的脚步忽然顿了顿,垂眸瞥了一眼身后的人影,语调冷淡。
“干什么?”
他身后的0756号摸了摸鼻子,露出一个笑容:“怎么了?”
封赫池看了眼0756号紧紧跟在他身后的动作,微微蹙眉:“跟着我干什么?”
0756号四处张望了一下,满脸无辜:“这不是放风时间吗,就是随便溜达啊。”
封赫池盯着他看了几秒,移开了视线。
封赫池的余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禄沧的表情,见他的神情从方才的阴戾转瞬间恢复如常,才松了口气。
班主任当然没有跟他聊过禄沧的事,就算是来转告情况,也只会夸几句禄沧成绩好而已。
还好他已经足够了解禄沧,很轻易就能从他的小动作中看出他在想什么。
刚才多半是在想是不是沈温瑜来找过他说这种事吧。
“我花了大价钱给你交学费,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那上学,如果惹出什么事让我知道了,你的学也不用上了,听懂了没?”
封赫池冷下口气,就像往常那样略带厌烦地开口道。
“我知道了。”
禄沧低下头,眉眼乖顺地应了一声,完全看不出刚才在酒吧门口发疯的样子。
他之前也让沈温瑜尽可能别再和自己联络,这么看来,最起码沈温瑜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了。
封赫池摆了摆手示意禄沧该去哪去哪,神情带上几分倦怠。
禄沧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还有事?”
封赫池斜睨他一眼。
禄沧也不推脱,声音低低地开口道:“那个女人,为什么去找你?”
他居然还在想这件事。
封赫池蹙起眉:“跟你有什么关系。”
禄沧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这样的回答,声音依旧平稳。
“我看到你们在拥抱。”
封赫池的身形一滞。
这么说来,禄沧是早早就来了酒吧,一直等到酒吧歇业才跟着曼娜出去的。
他待在酒吧里,自己注意不到的位置,静静地蹲守了几个小时,就为了对曼娜下手吗。
“你喜欢她吗?”
禄沧的声音生硬地打断了他的思绪,封赫池抬起头,看到禄沧朝他这边靠近了一步,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这小子……
为什么总是对曼娜这么执着?
第 26 章 第一个世界(26)
疑虑从脑海之中一划而过,封赫池抿唇没有开口。
见封赫池没有要回答的意思,禄沧藏在衣服下的手攥紧了几分,又朝封赫池走了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就不远,几步下来,禄沧已经站在了封赫池身边。
看着封赫池始终沉默的样子,禄沧蜷在掌心的指甲愈发用力,生生地刺入皮肉,留下深深的甲痕。
他难道真的对那个女人……
“你想要什么样的回答?”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忽然开口,禄沧身形一颤,对上那一双骤然抬起看过来的狭长眼眸。
他单手撑在沙发靠背上,手肘屈起,手背支住下颌,眼神玩味。
见禄沧哽住,他挑了挑眉,语气慵懒。
“说话,你想要我怎么回答你?”
心脏一瞬间狂跳起来,禄沧下意识把抱住的衣服挡在胸前,向后踉跄一步,生怕被封赫池听到骤然剧烈的心跳声。
“我没有……”
禄沧的眼睛倏地睁大。
在封赫池说出那句话的一瞬间,他的心脏剧烈地擂动起来,那种耳边骤然炸响的嗡鸣声甚至让他在瞬间天旋地转,几乎分辨不清自己此刻处在何处。
这句话,他等了好久。封赫池静静地听着耳边的提示音,看向零号。
零号察觉到他的视线,下意识地移开视线,不想与其对视。
忽然,一只手径直地伸向他,指尖轻挑着他的下颌,逼迫他将视线重又移回眼前人的身上。
“你!”
零号骤然睁大了眼睛,被一个囚犯以这样的姿势对待,是从未经历过的耻辱,他本可以即刻下令让狱警将眼前这个逾矩冒犯的囚犯拖下去惩戒。
但他却并没有这么做,只是定定地盯着眼前人的眼睛。
他听到面前人声音淡淡地开口。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是什么吗?”
零号愣了愣,嘴唇张了张,想要回应,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就如同他的曾经一样,都被抹去。
封赫池打量着零号的表情,见他眸中不经意闪现的迷茫神情,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缓缓地收回了手,从病床边沿站起身来,瞥了零号一眼。
“名字对你来说,也是不重要的东西吗?”
曾经在荒漠的那个夜晚,面对封赫池对于他年龄的提问,零号给出的回答是不记得、也不重要。
零号的嘴唇微微抿起,却怎么也说不出承认的话来。
他还记得在听到1896号名字那一刻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封赫池看着他的表情,回过头来:“看来对于你来说,只要能为联邦效忠,这些东西也都只是无关紧要的。”
不,不是。
零号张了张嘴,反驳的话卡在了喉咙间。
幼时的记忆,年龄,来处,他都可以忘记,但唯有名字,这个他早在被代号浸染了无数年后才被问起的东西……
他不想承认那是不重要的。
熟悉的音节卡在喉间,好像只要再努力一些就可以脱口而出,零号却怎么也想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字眼。
封赫池没有再说什么,抬腿朝门外走去,零号站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
好像曾经也看到过很多次,这样的背影。
究竟是什么时候?
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遍布皮层下的神经一抽一抽地传来刺痛,零号皱起眉,抬手按了按那处狂跳的神经。
为了这句话,他耗费了多少的年月与时光,就只是为了能听到眼前的人清楚地说出这句话。
这个念头浮现在脑海的一瞬间,禄沧愣住了。
为什么等了好久?他不是才刚和封医生认识了不到一天吗?
胸口那种如钝刀般割下的剧痛又是因为什么?
他……
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连带着皮肤下的神经末梢也跟着剧烈地震颤,还没等禄沧思索个所以然,就被耳边的声音打断。
“好了,伤口处理好了,你可以试试衣服合不合适了。”
禄沧这才回过神来。
他的动作顿了顿,从提袋里拿出一件外套,小心地套在了身上。
不大不小的尺寸,略有厚度的布料温暖地包裹着他的身体。
禄沧垂下了眸。牢房区的铁门哐当一声合拢,但内部的喧嚣并未立刻平息。
放风时间结束,汗臭、抱怨、低俗的笑话和金属床板的吱呀声在狭窄的空间里碰撞发酵,形成一种令人烦躁的声响。
0756号长叹一口气在角落的矮桌前坐下。
“零号可真够吓人的,以后我还是少在他的面前出现好了。”
封赫池看他:“我还以为你凭着自己的关系对付他。”
“怎么可能。”
0756号斩钉截铁地回复,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我拥有的关系的确够我在监狱里过得不错,但也仅此而已了。你也知道,狱警在这里的权利又多大,囚犯头子也终究只是囚犯而已。”
这么说着,他又对封赫池眨眨眼:“不过这也是我这么期待你的原因,说不定你会有所不同哦。”
封赫池正想开口,牢房外的走廊上,却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略显急促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最终停在了他们的牢房门口。
“咔嚓。”
门被从外面打开了。
封赫池转过身,目光投向了门口。
来的不是例行巡查的狱警,而是一个秃顶狱警。
他站在门口,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封赫池的身上,目光上上下下地将其打量了一遍,像是在挑剔商品。
封赫池蹙起眉。
“1896号,”收回视线,狱警侧身让出通道,命令道“你出来。”
封赫池没有动,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什么事?”
狱警哼了一声:“好事儿!天大的好差事!赶紧的,别磨蹭!”
好差事?在这座监狱里?
0756号疑惑地探头:“奇怪了,这个时间点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事情安排了啊?”
听到他的话,封赫池的眼神沉静无波,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门口,目光扫过狱警那闪烁不定的眼神。
狱警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随即又强撑着挺起胸脯,催促道:“快跟我来!”
周围的嘈杂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投了过来。
封赫池无视了那些视线,跟着他走出牢房,穿过寂静的走廊。
不是去审讯室的方向,也不是去禁闭区。这条通往内部生活区的通道相对干净,也更安静,这反常的路线让他微微蹙起了眉。
实在有些古怪。
七拐八拐的最终,狱警停在了一扇门前。
封赫池抬眼看了看标牌,写着清洁间几个字。
狱警推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个隔间,墙面地板尽数铺着瓷砖,看上去比囚犯公用的澡堂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进去,把自己收拾干净。”狱警指了指里面,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
“你只有二十分钟,给我洗得仔细点,从里到外都弄干净,听到没?”
狱警的话似乎意有所指,说到“从里到外”几个字时还加重了语气。
封赫池并没有动,回头盯着他:“什么意思?”
狱警总不可能特意大晚上地给他找地方让他洗澡。
“问问问,哪来那么多问题!”秃顶狱警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一挥手,四周看了看,见周围没人,神秘兮兮地凑近他:“说了是好差事,别人想来可还没机会呢,你小子还是感谢一下自己爹妈给你生了张不错的脸吧!”
封赫池的身形一滞,听到狱警开口:“今天心情好,我就劝你一句,老老实实地给零号大人伺候舒服了,指不定以后在这监狱里能活得比现在舒坦几倍!”
“但是你要是敢不听话的话……可能就得烂在荒漠里了。”
“看来这个尺寸没错,其他的也试试吧。”
封赫池打量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不用了。”禄沧的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
“我觉得,其他的应该也是合适的。”
他低下头,看着袋子。
封赫池眉梢微抬,轻笑道:“是吗,合适就好。”
他正想让禄沧回去病房,禄沧却忽然抬起了头。
“陈帆。”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涩:“他好像很喜欢你。”
“是吗?”
封赫池笑了笑,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他比你大不了几岁,性格比较跳脱,想法也简单。”
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住院久了,对医生产生依赖和好感,在心理学上很常见,叫移情。他把对理想化对象的感情,投射到了我身上,但算不上是真正的喜欢。”
禄沧在心里默默重复着这个词。
所以陈帆那种热烈的感情只是一种病态的心理投射?
那他自己呢?
他也不过才和眼前这个人认识不到一天而已。
但他却能感觉到,面对着这个人时,就连胸中脏器的跳动似乎都不受他控制一般。
封赫池转过身,看着禄沧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当然,具体情况因人而异。重要的是分清幻想和现实。”
“没什么事了,你该回病房了,记得配合护士吃药。”
封赫池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冲他挥了挥手。
禄沧声音磕巴了一下,被那双深邃的眼睛盯着,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竟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声音太小了,我听不清。”
封赫池的语气平淡,却忽然抬起手,攥住禄沧的手腕,将他拽到面前。
俊朗锋利的眉眼忽然在眼前放大,禄沧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眼睛却不受控制地与那双眼睛对视。
“你不希望我喜欢她,对吧。”
禄沧听到男人在耳边淡然地开口,温热的气息洒在耳边,仿佛那一片的皮肤都灼烧起来。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喉间却像是被堵住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因呢?”
低沉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连同耳膜都泛起细密的战栗。
禄沧的心脏与鼓膜振动的频率几乎趋同。
封赫池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块向外渗血的伤口上。
按理说禄沧刚刚脱离那个家庭,不应该在短时间内发作得如此之快。
禄沧沉默着,忽然抬眼看向他:“封医生,我心里不舒服。”
封赫池看着他:“因为什么?”
闻言,禄沧的神情迟疑了几秒,似乎是在思考该不该将这话说出口,最后盯着封赫池的眼睛,缓缓道。
“你凑近点。”
封赫池眉梢微抬,还是依言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直到彼此的呼吸轻轻交融。
禄沧凑到了他的耳边,目光从站在一旁的陈帆身上一扫而过。
“你和他站在一起,让我很不爽,我心情不好,就会想做这些事。”
“但即使这么做了,我依然……觉得不舒服。”
他的声音顿了顿,语调很轻,却像一片羽毛,轻轻搔刮过封赫池的耳膜。
“或许换成封医生你来对我做这些……我就会好很多。”
“你该走了。”
禄沧轻轻笑起来。
“之前我总是说,我会找到你,但现在,我也想问问你。”
“如果还能有机会的话,你愿意再见到我吗?”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信徒对神佛虔诚的祈求与追问。
封赫池看着他,愣神了片刻,张开了嘴。
眼前骤然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封赫池甚至看不清禄沧在最后是什么样的表情。
听觉的最后,控制室的大门轰的一声炸开,枪声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随着眼前场景的变换,一切再度归于平静。
禄沧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的思绪不自觉地飘远了。
他抬眼,看着还盯着他的卓映,声音低低道:“没人来接我。”
卓映瞪大了眼睛:“啊?那你怎么回去啊?”
禄沧望了望窗外的雨势,语气很平淡:“距离不远,走回去就是了。”
卓映钦佩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愧是你,一点都不矫情。”
矫情吗,他倒是希望自己能有这个机会。
禄沧垂下眸,没有再开口。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班上的人四散离开。
“哎还有啊,美女,你可别觉得是我们夸大了,我们说他是精神病可不仅仅是这种原因!”
见护士的表情并未动容,禄沧的舅妈凑到了护士面前,煞有介事地拍了拍桌子。
“这个疯子爱自残!”
闻言,护士的眼睛倏地抬起,嘴角依旧是笑容:“您确定吗?”
舅妈见护士的表情有所改变,立刻回头指了指缩在长椅边那个身影,添油加醋地补充道:“你看他衣服裹得那么严实,可不是因为冷,是因为他两个胳膊上全是刀疤!”
“之前不小心看到过一次,天呐,真是吓死我了,多恶心呢那一道道的!”
女人说着拍了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护士视线落在屏幕上,在原本的初步登记症状下又补了一行。
有的拿了外套裹在头上,有的拿书包顶在头顶,还有的几个人挤在同一把伞下艰难地在雨中前进。
禄沧面无表情地背起书包朝外走去,却和靠在门边的沈温瑜对上视线。
他正和身边的人聊天,说他爸还要再等几分钟才能到学校门口,身边的男生羡慕地说你爸那么忙都来接你也太好了。
与禄沧对视的瞬间,沈温瑜愣了愣。
在上次和封赫池见面之后,他就认命地和禄沧拉远了距离,同时也已经很久都没和封赫池联系过了。
这段时间以来,也一直相安无事。
他犹豫了一下,移开视线没有开口,身边的男生却主动跟禄沧搭话。
“怎么回去啊禄沧?”
闻言,禄沧的神色平静:“自己回去。”
“那咱们一样嘛,你……”
话还没说完,男生的视线忽然移向了走廊,愣了愣。
“看来时间正好。”
“等等,系统,延长脱离时间!”封赫池面无表情地跟着一早等候在外的狱警朝着监区走去。
封赫池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地对着系统脱口而出。
“抱歉宿主,这是已经设定好的程序,无法更改。”
系统冷冰冰的机械音在此时听得人通体发寒。
禄沧终于放开了拽住他的那只手,冰冷的唇上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片刻的温存。
封赫池猛地垂眸看向禄沧,他似乎正试图撑着身体坐起来,一手握住了放在一旁的枪。
“放心吧,我的身体素质没你想的那么差,我还能撑很久。”
他的脸色愈加苍白,眸色却一点点亮起来,笑得有些漫不经心。
“至少干掉那个老狱警,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封赫池紧紧地盯着他,耳边的系统已经开始倒计时。
低沉磁性的声音在几米外响起,禄沧的身体一瞬间僵住。
他缓缓地转过头来,动作像是抽了帧的慢镜头。
穿着一身黑衣的男人站在走廊边,身形挺拔,眉眼精致地与身边的学生格格不入,见禄沧转过身来,他抬手,将手中拿着的伞扔过去。
禄沧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伞,嘴唇嗫嚅着,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温瑜愣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封哥?”
闻言,封赫池却并没有分给他一个视线,只是平静地转头看向禄沧。
“走了。”
他在看着自己。
只看着自己。
禄沧攥紧了手中的伞,心脏在一瞬间狂跳起来。
第 27 章 第一个世界(27)
雨还在下。
豆大的雨珠砸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后顺着边缘连珠似的坠向地面的水洼。
禄沧紧紧捏着伞柄,连手心都沁出了些许湿意。
他小心地从伞檐下去看身旁人的表情,男人与他保持了半臂的距离,修长的手指松松地捏着伞把,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前方。
并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禄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很低地开口。
“你……为什么来了?”
封赫池没有说话,四周只有雨滴的淅沥声,正当他以为是封赫池没有听到想再重复一遍时,封赫池淡淡地回道。
“早上你出门的时候,见你书包里没有带伞。”
禄沧的喉咙一瞬间收紧,呼吸也乱了几分。
系统的声音随着禄沧的话一同响起。
封赫池眼睛倏地睁大:“你为什么……”
禄沧疲惫地开口:“没多少时间了,过不了几分钟,外面的人就会破门进来。”
“你会因此丧命,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笑起来,勾起的唇角因为血污显得猩红夺目,如同幽冥河畔盛放的彼岸花。
“你曾经说过,在这种世界死掉的话,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所以,当你的目的达成之后,就可以离开了。”
离开这个世界,去更完全的地方。
他好想让这个人留下来。
留在他身边,永远地待在一起。
哪怕只是两具了无生机的尸体也罢,他也足够知足。
但他果然还是……不想让这个人死。
哪怕他是如此地怨恨与不甘。
下一次,他又要等待多久,才能再见到封赫池呢。
又或者是,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你也会死的,禄沧。”
封赫池的眸中不复平静,目光微动地看着他。
两个人尚且有一线生机,但留下重伤的禄沧,他毫无疑问只有一个结局。
“我本来就是要死的。”零号从不会在囚犯的放风时间出现,将监管的任务都交给了手下的狱警。
原因无他,他并不想与这些罪犯们待在一起,甚至连看到他们时心头就会升起淡淡的厌烦。
半小时前,他站在办公室内,透过落地窗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中央广场上活动的那些身影,下意识地想从中寻找什么。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的举动已然与往日截然不同,只是游移着目光在那些囚犯的身上一一略过视线,最后落在了正在朝着反方向走去的一个身影上。
高挑挺拔的身影,即使在数以千计身穿统一囚服的囚犯中依然突出。
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他也毫无疑问地认了出来。
他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那个身影,在注意到他身后另一个稍显矮小的身影后,握着水杯的手指骤然攥紧。
又是那个人。
零号没有记住囚犯编号的兴趣,但他记得那个人的长相,在上次查违禁品时,封赫池就曾替那个人出过头,还为此被编入了外出劳役的名单。
零号记得他还是封赫池同一个牢房的室友。
他们两个……
零号的手指愈发用力,手中的玻璃杯在下一个瞬间应声破碎,零碎的玻璃渣连同杯中的水稀稀落落地洒落一地。
他垂眸盯着那摊碎片看了一眼,随手将手中剩余的残骸毫不在意地丢在地上,转身推开门出去。
在走廊站岗的狱警看到零号,殷勤地凑上前挤出笑脸向他问好,却觉得他的表情似乎比往日还要阴沉几分。
零号睨了他一眼:“把里面打扫干净。”
狱警愣了一下,立马点头哈腰地应下,还想再说几句奉承话时,转头却见那个身影已经头也不回地朝着外面走去。
他挠了挠头,推门走进零号的办公室,却见窗前的地面上碎着一地玻璃残渣。
这是零号大人手滑了?还是摔的?
想到后面那种可能,狱警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管是谁,能惹得零号如此生气,绝对不会有什么好的下场。
中央广场。
靠在墙边插科打诨的狱警神情松懈,目光偶尔从广场上的那群囚犯之中扫过一眼。
对于囚犯来说,放风时间是少有的没有限制能随意所欲的时刻,对于狱警也是如此。
在这种场合下,无论囚犯之间因为内斗发生怎样剧烈的冲突,也都不会波及到他们。
还有不少狱警会闻着味上去凑热闹,嬉笑着看那些囚犯打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就着战况赌博下注,将其视作狱警之间的一种娱乐活动。
两名狱警正随口说着下流的黄色笑话聊得正欢,余光却瞥见一道人影朝这边走来。其中一人以为是走错方向的囚犯,没好气地转过头:“活动范围在哪都不知道?废物给我滚回……”
剩下的话还没说完就僵在了喉咙间,他猛地一颤,脸上的神情瞬间从轻蔑转为了恭敬,赶忙低下头挤出一个笑容。
“您怎么会这个时间来呢?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吗?”
零号缓步走到了他们面前,他听到了方才狱警脱口而出的那句话,瞥见他此刻战栗惊慌的表情,却也懒得费时间和他计较,朝着中央广场上大的人群望了一眼。
方才看到的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他皱起眉,看向了面前的狱警。
“1896号去哪了?”
“哎?”
狱警茫然地抬头,听到1896号的名字,下意识地朝中央广场望了望:“我刚刚还看见他在这边,怎么……”
感受到身边传来的压迫感,他说话的舌头都隐隐有些打结,手掌不安地在裤腿上蹭了蹭,正发愁怎么回答时,另一名狱警及时地出言解围。
“零号大人,我刚刚看到1896号和0756号朝着那边去了。”
他抬起手,指了指那边小路的方向。
零号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神色稍有些缓和,却听狱警又道。
“不过刚刚还有几个人也朝着那个方向去了,带头的是囚犯里其中一个算是老大的人,他们管他叫什么……夜鸦?应该是有什么纠纷要趁这个时间解决吧。”
零号眯了眯眼,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没有说话,径直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被问话的狱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同伴:“吓死我了,我刚刚居然给零号长官骂了,还好他没跟我计较,要不我可死定了。”
同伴朝那边瞟了一眼:“零号大人看起来挺着急的,是找1896号有什么事?”
“那谁知道,上级的事咱还是别议论了,刚才可真是给我吓得够呛。”
被问话的狱警长长出了一口气。
虽然他逃过了一劫,但那些囚犯如果被零号逮到了,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我替联邦做了那么多年事,杀过不少人,即使是死了也没什么值得可惜的,倒不如说是好事。”
“更何况,”禄沧的语气很平淡:“你离开之后,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根本一文不值。”
封赫池的动作一滞。
“你到底,为什么要对我那么执着,我也只不过是……”
遵照着系统的命令,像禄沧方才提到的任务目标一样,扮演着虐待养子的父亲角色而已。
禄沧看着他。
“用你的说法,或许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身为受害者,却无可自拔地爱上加害者,多么地可悲又可笑。
禄沧的声音顿了顿,“但我不这么认为。”
“我的想法,和瑞安是一样的。”
封赫池睁大眼睛,看着禄沧缓缓地启唇。
“对于当时只有十几岁,妈妈又去世的我来说,你是那个世界上,唯一还在乎我死活的人啊。”
即便那不是发自心底,即便那只是出于任务的需要。
封赫池的手第一次颤抖了起来,几乎要握不住禄沧的手。
拽住他衣领的力气忽然大了几分,俨然已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禄沧缓缓地支起身子。
他的动作很慢,虚弱至此,即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封赫池也可以轻松挣脱。
他可以躲开的。
禄沧盯着他的眼睛。
如果他躲开的话,像在荒漠的那天晚上的话……
他没有再继续想下去。
冰冷的,充斥着铁锈的腥味,轻轻贴上了温热的触感。
禄沧缓缓地睁大了眼睛。
随后,他攥紧了手中拽着的那截衣领,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伴随着愈加剧烈的撞门声响起的,是系统逐渐急促的提示音。
这次任务情况被零号如实地汇报了上去,即使他不说,联邦高层也会有无数种方法来确认真相。
得知零号留下了目标的养子未清除后,他即刻被关进了审讯室。
“为何违抗命令?”
刺眼的灯光毫不留情地打在了他的身上,零号甚至看不清对面坐着的人的面孔。
“他没有威胁。”闷闷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封赫池顿了一下,垂眸看向伏在他肩头的身影。
零号抬起半张脸,失血过多的嘴唇已经没了血色,额发因为汗湿凌乱地沾在额前,似乎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勉强睁开眼盯着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虚弱和疲倦。
“嗯。”
封赫池低低地应了一声。
零号闭了闭眼,手指摸索着想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却按在封赫池的大腿上,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几乎是整个人都缩在了面前人的怀中。
十分不合时宜的,他的呼吸一瞬间变得急促,心脏的频率加快了几分。
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出现这种反应,难道是失血过多造成的?
零号的大脑空白了一瞬,眸中闪过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慌乱,挣扎着想要从封赫池的怀里离开。
一双温热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腕,零号抬眼,对上了一双沉静的狭长凤眸。
“我才刚给你包扎好,你要是乱动的话,会再次出血的。”
他的语调很平静,衬得略显慌乱的零号更加狼狈。
零号简单地回答。
“威胁与否不是由你判断,而是由联邦决断。”
审讯人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敲了敲桌子:“你应该庆幸有人及时善后,导致这次任务没有出大的差错,否则现在面临的就不仅是如此体面的审讯了。”
体面吗?
零号觉得颇有些嘲讽。下午时分,清洁任务逐渐接近了尾声,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神态放松了些许,甚至开始讨论回去之后要早点去抢饭。
天色却忽然开始变得诡异,太阳光芒不再刺眼,却好像笼上了一层昏黄的,弥漫天地的薄雾。
“怎么回事,突然就不晒了?”
一旁埋头干活的囚犯抬起头望了望逐渐不再耀眼的太阳,挠了挠头,有些疑惑。
“不晒还不好啊,这鬼地方,穿着防护服我都得脱一层皮。”
其余囚犯却并不怎么在意,反倒让其加快动作尽早完成回去。
封赫池听到了他们的讨论,抬眼朝那边看了一眼。
远方的地平线上似乎有什么正在缓缓盘旋升起,却因为距离遥远且天地昏黄看不太清楚。
他的动作停了停,瞥见正站在一旁的疤脸,淡淡地开口:“长官,那边似乎有什么东西。”
“哈?”这里是穷凶极恶的犯人流放之所,也是恶徒争斗不休肆意妄为的巢穴。
封赫池缓缓睁开了眼睛。
即使没有系统的背景介绍,进入这里以来,他也大致对这所监狱的情况有所了解。
粗鄙狂妄,经年累月被关押至此,看到稍有姿色的男人就移不开眼的只用拳头和下体说话的囚犯。
肆意借着权力殴打虐待囚犯,将自己看作至高无上的狱警。
没想到这次会来到这样的世界。
封赫池抬起手,静静地打量着自己的掌心。
方才就是这只手,轻松地不费吹灰之力扭断了虎哥的骨头。
像上一个世界一样,原主的身体特征有所不同,封赫池能感觉到,这次的身体有着不同寻常的力量,即使是面对身形强壮几倍的男人,也能轻易制服。
他收回视线,瞥了眼放在一旁的被褥。
说是被褥,其实是薄的能透出床板的床单,和像石头一样湿硬的难以摊开的被子。
正如系统所说,这座星球的科技水平极度落后,同时为防止囚犯暴动,会严格限制科技输入,只提供最基本的、易于管控的生存技术和镇压工具。
无论是简陋的牢房,还是这些老旧的设施,都像是上个世界的产物。
星际文明的发达,与这里格格不入。
这座星球和监狱是被时代、上层彻底抛弃的遗物。
牢房的栏杆空隙很窄,但依稀可以透过它看到外面的景象,同时也意味着牢房内的景象对于狱警来说清晰可见。
从在才封赫池刚刚进入这里时,周遭牢房的喧闹声还清晰可见,夹杂着对他多久会被这间牢房内的人玩烂的打赌。
而从虎哥的第一声惨叫传出时,吵闹的声音已然平息,如同这间牢房内一样安静。
似乎还有隔壁的人努力从栏杆的缝隙朝这边探头,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封赫池轻嗤了一声,鼻间溢出冷哼,略带嫌弃地看了一眼实在称不上干净的被褥,在床板上躺下。
坚硬的床板隔着衣物咯到肩胛骨,轻微的不适感。
他面朝着墙面,闭上眼睛。
隔壁牢房。
留着寸头的男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全身趴在了墙面上,耳朵贴着墙面,努力想听清那侧的声音。
“老狗,趴那半天了,你到底听见啥了?”
站在他身边的红毛狠狠地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被称作老狗的寸头男人嗷得一声回过头,对他怒目而视。
“操你大爷的红毛,你再敢动我一下试试,老子给你打成对半折!”
“哈?你来试试啊?”
红毛也挑起眉斜着眼瞪他,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老狗率先移开了视线,瞥了眼墙面,语气悻悻。
“也就刚刚进来的那一会儿还有点声音,如果没听错的话,最开始是虎哥嚎了一声,之后又是不知道谁挨揍了一顿拳打脚踢的,现在安静的一批。”
说着,他挠了挠头。
“别是那个新货不听话惹他们被打死了吧,我操,我还没尝过一口呢!那身材一看就带劲的很,比之前进来的那些又白又瘦的好到不知哪条街了。”
红毛嫌弃地瞅他一眼:“你能不能长点脑子,那要是新人被打,咋会是虎哥叫?”
老狗闻言猥琐地咧开嘴笑:“万一是给虎哥咬疼了呢。”
说完后还嘿嘿地笑了两声,目光游移,显然是畅想起了画面。
见状,红毛又毫不留情地在他脑袋上来了个暴栗,冷哼了一声:“那个新人长得可不像是会老实挨欺负的主,比起他,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虎哥吧。”
“别开玩笑了,咱这个区有几个能干的过虎哥的。”
老狗不以为意地撇撇嘴,盘着双腿坐在床上叹了口气:“唉,要是他分到在咱们牢房就好了,现在只能祈祷虎哥他们别玩得太狠,给我留口汤喝。”
“滚下去,这是我的床。”
回应他的是红毛毫不留情踹上来的一脚。
疤脸原本就看他不顺眼,听见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甚至都没有朝封赫池所示意的方向看一眼,抬手指着封赫池。
“1896号,警告一次!再不认真干活,回去就等着关禁闭!”
但对于“善后”这个说法,他提起了几分兴趣:“你们派人杀了他吗?”
“组织的确有派人去,但等赶到时就发现目标的养子死在了他的身边,拿着一把小刀硬生生捅穿了自己的喉咙。”
“多半是畏惧被追杀的痛苦,选择先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零号听着上级的阐述,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那他们可真是不了解瑞安。
审讯和批斗还在进行,上级源源不断地讲述着从他进入组织时就被灌输的概念,效忠联邦,服从联邦,而他如今犯下的举动正是大错,理应受到惩罚。
零号安静地听着,却在上级停下话头的片刻静静地开口。
“我在进入组织之前的记忆是空白的。”
“我想知道,在那段记忆中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我遗忘了。”
上级的身形僵住,看向他的眼神即刻变得锐利。
零号无疑是组织中最服从命令的存在,也是他最得力的手下,而如今,一个开始追溯根源,甚至想要探寻记忆的工具,显然已经出现了隐患。
上级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当即下了宣判。
尽管零号功勋卓著,但为了杜绝风险,联邦高层决定将其流放。
调往偏远的苦役星担任典狱长,若是表现优异突出,还有希望重返联邦。
至于所谓对于记忆的执念,随着在苦役星漫长劳苦活动的消磨,也会消逝的无影无踪。
禄沧从来没感觉过时间过得那么快。
等回过神来时,太阳已经西斜了几个角度,橘红色的晚霞给大地笼上了一层暖光。
封赫池低头看了一眼手机。
“时间差不多了,你还可以再玩一个项目。”
最后一个了。
禄沧抿了抿唇,忽然有些紧张。
他回过头,环顾了一圈四周,一一略过白天已经玩过的设施,最终落在了某处。
禄沧抬起手,指了指那边,声音很轻。
“我们,去玩那个吧。”
封赫池抬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微微一怔。
他指的是摩天轮。
第 28 章 第一个世界(28)
情侣约会三大圣地:电影院、水族馆、摩天轮。
其中当数摩天轮最受欢迎,还因此延伸出种种关于摩天轮的浪漫传说。
禄沧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等待他的反应。
封赫池盯着那里看了几秒,转过瞥了他一眼。
“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再找到你。”
熟悉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地这样说着。
是他自己的声音。
零号张了张嘴,却忽然垂下了眸,看向脚边已经没了意识的狱警。
“我的身边有组织的眼线。”
封赫池愣了一下。封赫池的视线细细地扫到最后一行,又抬眼看向了上方。
他盯着姓名未知的那一栏,微微眯了眯眼。
“对于他这样的身份,我倒是不觉得意外。”
0756号忽然开口:“倒不如说,就是这样的身份,才符合他给人留下的印象。”
冷酷,残忍,不近人情。
常年浸染在旁人的鲜血与悲鸣之中驯化出的扭曲性格。
封赫池将那张纸折了回去,抬眼看向0756号:“上面没有写他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在那个组织工作的。”
0756号耸了耸肩:“关于他个人的信息实在是查不到,无论是年龄还是名字,更别说像这样细致的东西。”
“不过’清道夫’的成员几乎都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接受组织的训练,差不多十二岁左右?他应该也大差不差。”
“或许自小接受组织的培养与驯化的原因,这些成员都表现出对于组织和联邦的绝对忠诚,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在‘维护正义’。”
封赫池挑眉看他:“事实呢?”深夜。
荒漠的风沙呼啸奔腾而过,却被监狱外墙上空的防护罩挡在了外侧,无法靠近分毫。
万籁俱寂。“早晚给他弄死。”
囚犯们的嗓音都变得沙哑,即便如此还是不忘在干活的间隙咒骂疤脸。
“大人,您的水!”
疤脸面露殷勤地拿过一瓶尚未拆封的崭新矿泉水递到零号面前,男人瞥了他一眼,从他的手中接过那瓶水,动作顿了顿,却并没有拧开反倒将其放在了一旁。
疤脸愣了愣,小心翼翼地开口:“您不喝吗?”
零号的视线越过他朝一旁的囚犯队伍看了一眼,语气平静:“干好你的工作。”
言下之意是让他别管那么多。
疤脸噎了一下,只得低下头恭顺地应了一声。
总觉得零号大人越来越古怪了。
躺在床上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
房间内是浓稠的死寂,只有通风系统偶尔响起的低沉嗡鸣带来些许生机的意味。
他沉默着从床上坐起身,抬手覆在了额前,手指轻轻地按压着眉心。
他又梦到了。
他以往是不常做梦的,一旦沉入睡眠,最经常会见到的只有一片无边无际,死寂到如同吞没万物般的黑暗。
然而自从前几日从荒漠回来之后,接连几日,他都在梦中梦到了从未见过的场景。
微弱的光亮中影影绰绰的人形,隔着一层薄雾,他总是看不清楚。
与在荒漠那晚梦到的同样的男人,总是用着平淡的语气不知对谁说着什么,零号看不清他的脸,有时连他的话语也听不甚清楚。
一见到那个人影,他却总是如同被定住一般站在原地,眼睛半分无法从其身上移开,直至天明。
零号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转过头看向窗外的天色,天空依旧黑暗阴沉,距离早上还有很久。
他迟疑了一下,却并没有躺下,只是朝后退了些缓缓地靠在了床头上。
薄毯滑落,露出线条紧绷的脊背。
他不想再梦到那样的场景了。 零号顿了一下,声音低低地开口。
封赫池垂眸,注意到两个人的姿势,眸中闪过一丝意外,还是托住他的腰支撑他站起身。
不知是不是因为体温降低的缘故,他的手附在零号赤|裸的腰上,掌心的温度如同灼烧般炙烤着那处肌肤。
明明没有记忆,也根本不认识那样的人,但只要看到那个影子,心脏就会从深处升起一阵迟缓的钝痛,如同刀刃缓缓割下。
零号盯着自己的双手。他的神色一滞,禄沧敏锐地看出了他的变化,忽然开口。
“虽然我已经说过了几遍,但还是要最后说一遍。”
这么说着,他看着封赫池的眼睛。
“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再找到你。”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眸光紧紧地盯着他,眼中是异乎寻常的执着,与隐藏其下却依旧清晰可见的疯狂。
就像曾经一样。
封赫池与他对视着,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
倒计时在此刻归零,眼前一道白光划过,周边的事物再次模糊。
视线清晰时,又回到了系统在空间生成的那个休息室。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并没有要动的意思。
“我曾经问你的时候,你说这些任务世界是生成的平行世界。”
封赫池淡淡地开口:“那你要怎么解释禄沧的存在?他在第一个世界死亡之后,却在第二个世界正常地生活长大,与原主相遇,甚至还保有第一个世界的意识。”
封赫池沉默着,没有回答。
半晌后,他开口道。
“进入下一个世界。”
封赫池打断了它。
“我说了,进入下一个世界。”
无论他去哪里,都会再找到他吗?
那就让他看看吧,禄沧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封赫池的眸光沉沉,掩去了其中稍纵即逝的情绪。
他一天中唯一会摘下手套的时间,就是夜晚临睡之前。
只有在闭上眼睛之后,他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反复地盯着这双手,以及上面沾染的无法抹去的血迹。
零号的动作顿了顿,随即从床头拿过那双黑色皮质手套,缓缓地套在手上,做完这些后,他缓缓呼出了一口气,转头盯着窗外,机械又麻木地等待着天色渐明。
“谁知道呢。”0756号用手指将垂在耳侧的长发一圈圈地缠绕在指尖,“那些数以千计的任务中,有没有人是被联邦高层冤枉定罪的……这就不清楚了。”
想到原主的罪名,封赫池的眸中划过一抹锐光。
他面不改色地将手中的纸页收了回去,对0756号点了点头:“替我向蝰蛇道谢。”
0756号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急转直下的话题像是个仓促的甩尾,他完全没有防备。
他盯着眼前的人,心中忽然极为罕见地涌上一股失望的情绪。
并非是出于对任务没有推进的烦躁,而是更加怪异且私密的一种情绪。
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又缓缓地放开,强压下心底那种古怪的感情,开口道:“所以呢?”
“我的上级想要杀你,而我迟迟没有动手,所以他指示了其他人动手。”
果然是这样。与前两个世界相同,任务的目标都与禄沧有关。
如果按照这样来看,零号也会是禄沧。
可他的反应……
封赫池瞥了眼自己手背还在滴血的伤口,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说什么‘无论去哪里都会再找到我’……”
他轻嗤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这里的狱警并不在乎囚犯的死活,因此即使封赫池的手如此刺目地在向下滴血,也没有狱警主动提出要他去接受治疗。
这间禁闭室里什么都没有,更别说是消毒和处理伤口的东西。
封赫池啧了一声,垂眸看向自己身上唯一还算干净的囚服。
刺啦一声,囚服的衣角被他扯下来了一块,紧接着将干净的那一面对准伤口,用力地绕着手背缠了几圈。
确保打的结足够结实,伤口也没有再出血之后,他才放下了手。
系统终于发布了任务,只是听起来难度不小。
摧毁零号的信念。
封赫池脑中划过那双冷如寒霜的眼睛。
按照先前1578号所说,零号的信念就是坚信自己有朝一日可以重返联邦。
他为什么会对联邦如此执着?
没有人了解零号在来这里之前是做什么的,就像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一样。
作为一名囚犯,他又要如何才能接近身为长官的零号。
封赫池蹙起眉,按了按眉心。
眼下最重要的,是在这里熬过十天。
暗无天日的环境,以及隐藏在暗处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的声响,和极致的安静,这些因素足以逼疯一个人。
封赫池朝后靠在墙上,慢慢阖上了眼睛。
封赫池微微颔首:“就是那个老狱警吧。”
零号神色平静:“他会把现在发生的事如实上报,告诉组织我违抗了上面的命令,我身边的眼线。也许不止一个。我今天的行为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典狱长正常的职责范围。足以引起他们最高级别的警觉。”
“当工具开始拥有不该有的情感,开始质疑主人的命令时,”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对于主人来说,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
清除。
零号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向了封赫池:“这些也不重要了,但我有一个问题很好奇。”
“联邦究竟为什么对你如此执着?”
甚至不惜暴漏自己的眼线也要处理封赫池。
封赫池看着他:“我说了你就会相信吗?”
他认为零号又会再次搬出那种区区一个囚犯的说辞,却看到他唇角轻扬。
“对。”
封赫池愣了愣,随后轻笑一声:“是吗,那看来我提前准备的书面资料是用不上了。”
“我原本是一名自由特工,拿钱办事不为任何势力服务。一次任务中,我意外截获了足以让联邦安全委员会至少三名高层身败名裂的铁证。”
“但在那之后,介于联邦势力勾结铺天盖地,他们勉强销毁了证据,但依旧对我很是忌惮,只有把我送到一个过不了多久就会死亡,远离联邦的地方,他们才会安心。”
“是吗。”
零号轻笑了一声。
“我一直以来所效忠的、全心全意相信的,为之清除“障碍”的联邦,居然也干出了如此龌龊的勾当。”
“那些曾经我杀掉的人,又有多少是同你一样挡了路被冤枉的呢。”
而他这个自诩为联邦意志执行者的人,一直以来,究竟是在维护秩序,还是在助纣为虐?
“真是……”
他轻叹了一句,没有继续说下去。
禄沧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并不是因为相信愿望说出口就不灵这种话,而是因为不敢将愿望说给他听。
见少年踟蹰犹豫的样子,封赫池也没继续向下问,只是拔掉了插在蛋糕上的蜡烛,随手丢在垃圾桶里。
他转身去开客厅的灯,禄沧紧紧地盯着他的背影,却忽然听到男人的声音随着晚风轻飘飘送到耳边。
“有人说,蜡烛熄灭,许的愿望就不会实现了。”
第 29 章 第一个世界(29)
禄沧的身体一僵。
封赫池却面色如常地朝他身边走来,似乎刚刚的话只是他的幻觉一般。
“不早了,切蛋糕吧。”
禄沧这才回过神来,拿起放在一旁的刀,准备下刀时却有些犹豫,竟不知道要切成几块。
他下意识的抬起头看向封赫池,察觉到他的视线后,封赫池瞥了一眼那个本就不大的蛋糕。
“给我一小块就好,不太喜欢吃甜的。”
封赫池轻轻扬眉,视线落在零号的脸上。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却无端看出几分轻松来,似乎像是终于将一个深埋于心不敢为人称道的秘密宣之于口。
“我怕那些人对你用刑,甚至是……害死你。”
零号没有看他,视线空洞地落在处刑室外的走廊。
“我之前就说过,你给我一种很强烈的熟悉感。我梦到的那个人,明明就看不清脸,可我总是觉得,那应该就是你,分明我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为什么会因为一个犯了重罪,仅仅认识了几个月的囚犯,做出这些事情呢?”
还有那个荒漠的夜晚,仅仅听到了眼前人的名字,就从心底涌起的无法控制的悸动,在那一瞬间攫取了他整个身体,甚至失去了理智,仅仅凭借着身体本能去做出了那种事。
零号嘴角扯出一个笑容,似是自嘲:“组织对我失去信任,也是情有可原吧,毕竟我明明接受了多年的培养,却已经做出如此异常的行为,我的使命就是为了效忠联邦,可我却……”
“你的使命是为了效忠联邦?”零号缓缓地开口,语气又恢复了以往那般不近人情。
他对于联邦的忠诚实在是非同寻常。
封赫池的眼睛微微眯起,看向他,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是吗,那同样作为典狱长被流放的你,对于联邦又有何用处?”
上次他说出这样的话之后,零号与他大打出手。
封赫池静静地盯着他,防备着零号随时可能会挥出的一拳。
然而这次,不知是因伤太过虚弱,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零号只是抿了抿唇,陷入了沉默。
围绕在两人之间的只余从洞口处透进来大的风声。
半晌之后,零号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我会回去的。”一片片巨大的,倾斜放置的太阳能板阵列几乎尽数被黄沙掩埋,只剩下零下一些黑色的部分倔强地从沙丘中显出形状来。
“他妈的,这得干多久啊!”
“已经有预感今晚会吃不上饭了。”方才的话语再次回响在耳边,封赫池的手指下意识地微微蜷紧。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封赫池定了定神,放松了手上的力气。
“你又要离开了。”
禄沧看着他,语气很笃定。
在听到封赫池方才说他会消失的那件事后,禄沧忽然冷静了下来,全然没有了以往的歇斯底里。
封赫池沉默地看着他,嘴唇微张,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片刻后,他开口道。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说的是在第一个世界离开之后的事情。
禄沧明白他的意思,目光悠悠地投向窗外。
“那个恶心的男人回来了。”
“他一如既往地想要使唤命令我,不过,我都没有照做。”
“本来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人,知道在我这里讨不到好处。而且……他似乎开始有点怕我,我又和他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一年,考上大学后就没再回来过。”
再之后,禄沧就跳楼自尽了。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或许也发现了封赫池知道这一点。
说完后,他忽然将视线再次落到了封赫池脸上。
“这个世界的我,对你来说依旧什么都不是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
封赫池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本应该短暂迅速地回复“依旧是”,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本应说出的话语也都哽在了喉间。
见状,禄沧忽然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
“看来,也不全是。”
封赫池蹙起眉,正想出言否认,系统的声音却打断了他的动作。
囚犯们嘀咕的声音从一旁传来,疤脸大力地按了按喇叭,刺耳的鸣笛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他卯足了一口气,正想大喊,身旁的零号却语调冰冷地开口。
“动静小点,你想引来什么东西吗?”
在这片荒漠中存在的危险不只有无尽的黄沙和狂风,某些变异沙虫和恶兽都潜藏于地底,只待合适的时机出来觅食。
“啊,对,对不起长官!”
冷冽的语调惊得疤脸一缩脖子,原本的气势瞬间消散,只能结结巴巴地道了声歉,转头跳下车,大步地朝囚犯的身边走去。
“工具在后备厢,动作快点,现在开始清洁!”
囚犯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再说什么,沉默地拿起工具,走向了被黄沙覆盖的太阳能板。
已经到了这里,抱怨是无用的,还不如抓紧时间趁早干完收工回去。
热浪裹挟着西沙扑面而来,瞬间就能让人身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而汗珠又会慢慢被高温炙烤烘干,带走身体为数不多的水分。
疤脸扬着下巴在囚犯之中来回晃悠,时不时抬脚踹向其中一人,斥责他的动作太慢故意偷懒,被踢的囚犯也只能强压下怒火,老老实实地加快了动作。
见这些囚犯恼怒得额头青筋暴起,但依旧敢怒不敢言地埋头干活,零号的心里快感更甚,甚至觉得外出劳役也没什么不好的。
虽说环境恶劣了点,但能这么居高临下地对他们发号施令动手动脚还是十分令人爽快。
他慢条斯理地走到了封赫池的身边,眯起眼睛打量他的动作。
封赫池察觉到了他在身边,却并没有抬头,干活的动作也干净利落,疤脸在他的身边站了半天,竟没有找出一个可以挑错的地方。
他烦躁地咬了咬牙,余光瞥见陷在脚边沙土之中一块拳头大小边缘锋利的落石,心生一计。
疤脸装作要离开的样子,缓缓地走到了那块石头旁,“不小心”脚下一滑,铲起那块石头朝封赫池的脑后飞去。
囚犯们只带了基础的身体和面部防护,后脑的位置暴露在外,疤脸对自己的脚上功夫很自信,石头径直地朝着眼前人的后脑勺砸去。
1896号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他的身前,像后脑这处视觉死角更不可能注意到。
疤脸的脑中已经浮现出了1896号被拳头大的石头砸破脑袋头破血流的景象,嘴角的弧度缓缓扬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处。
“啪”得一声。
封赫池直起身,连头也没回,小臂随意地抬起朝后一挡,正好挡住了那块飞到他脑后的石头。
疤脸瞪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却见石头被那股力道反弹了回来,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即使隔着面罩,石头砸下的力度依旧不小。
鼻子传来尖锐的酸痛感,疤脸面容扭曲地摘下面罩,想摸摸有没有流血,却又被狂风卷来的沙土扑了个满脸,剧烈地咳嗽起来。
封赫池回头看了眼疤脸狼狈的模样,眉梢微抬:“长官,你没事吧?”
疤脸手忙脚乱地重新戴上面罩,对着他怒目而视。
这个1896号绝对是故意的。
疤脸脸色涨红地瞪着他,见1896号一脸无辜,更觉愤恨,还想再说些什么时,身后却响起了零号的声音。
“疤脸,有什么问题吗?”
疤脸一个激灵站直身体:“没问题!”
察觉到盯着自己背影的那道冰冷视线移开,疤脸这才松了一口气,忿忿地瞪了1896号一眼,转而去了别的囚犯身边。
封赫池抬眼朝沙地车看去,零号依旧面无表情地坐在副驾,半分没有要下车的意思,视线遥遥地落在远处,似乎并不在意这边发生了什么。
封赫池盯着他看了两秒,轻笑了一声收回视线。
时间在灼热与疲惫中缓慢流逝,囚犯们也没了最开始骂街抱怨的力气,只是沉默地机械性重复着手上的动作,勉强控制着体力的消耗。
饮用水的分配被严格限量,每人只分配到一小袋浑浊的过滤水,疤脸却拿着一袋矿泉水大快朵颐。
回去继续杀人,手染鲜血地对联邦效忠吗?
零号心中忽然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迟疑,但在转瞬间就被他按灭在心底。
这是他的职责,他与生俱来的使命。
他不该对联邦产生如此不敬的想法。
与他的话语同时响起的,是久违的系统提示音。
封赫池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零号愣了愣,回过头看向他:“有什么问题吗?”
封赫池盯着他的眼睛,半晌后,缓缓开口:“你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什么?”
“为了……”禁闭室比R3区的牢房还要再往下一层。
没有窗户,地下当然没有窗户。
昏暗的走廊,幽暗的房间,里面没有安装任何可供照明的设备,厚重的铁门阖上之后,所有的光线都被尽数隔绝在外。
待着那个封闭狭小的房间内,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清楚,却能清晰地听到老鼠蟑螂爬过的细小声音。
或许还有些荒漠里的食肉异虫蜷缩在不知名的角落阴暗地窥视着房内的一切。
这是R3区的所有囚犯都不想来的地方。
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独自待十天,精神力弱的人更有可能在被放出来前先被无处不在的爬行与啃咬声,以及对于食肉异虫何时会吞掉自己的脚趾的恐惧而折磨崩溃。
狱警把封赫池带到了禁闭室门口,打开生了锈的门锁,抬手想要将他推进去,却被封赫池轻松侧身躲过。
“我自己走。”唯独不需要禄沧。语气比起曾经与封赫池说话的态度冷淡了很多,封赫池轻笑了一声。
看来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知道禄沧对原主的执着,同时也清楚他藏在温顺外表下的另一面。
即使是自己,如此这样侮辱禄沧,他也不会接受。
任务二的达成目前来看并没有什么问题,封赫池的思绪停在了任务一那剩余的百分之五上。
多半不会是什么大事,委托私家侦探再去查查,大概就有答案了。
这段饭结束后,封赫池神情自然地与剩余两人告别。
Omega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挠了挠头看向辛斯羽:“封哥和那个Beta,似乎感情不怎么好啊。”
辛斯羽却没有接茬,缓缓道。
“怎么说呢,就我的了解,他那个Beta可不是善茬。”
“还好刚才的话只有我们听到了,要是传到他的耳朵里……”
辛斯羽的后半句话被咽了回去,露出笑容看向身边Omega。
“行了,不管他了,咱们也快走吧。”
眼皮懒懒地掀起,封赫池的声音古井无波:“你不需要知道。”
“你只用知道,我要的不是你就够了。”
禄沧猛地看向他,原本僵在原地的腿忽然抬起,朝封赫池那边走去。
“别动。”
封赫池声音冷硬地命令他,禄沧却置若罔闻一般加快了步伐,封赫池蹙起眉,声音提高了几分。
“我让你别动。”
说着,手中的碎片再度向内刺入了几分,血迹像断了线般顺着脖颈滑下,流入领口内,留下蜿蜒狰狞的痕迹。
见状,禄沧才勉强止住步子,眼睛却依旧死死地瞪着他,哑着嗓子开口。
“我对你来说,算什么?”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算什么?”
他等待了那么久,又算什么?
禄沧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撕扯成了两半,生硬而剧烈的痛感自胸腔中传来,转瞬间便蔓延至全身。
面前的男人却不为所动,甚至连手头的力度都没有放松,仿佛碎片刺入的不是他的身体,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封赫池轻嗤一笑,狭长的凤眸显出轻蔑的光。
“我不是说过了吗?”
“连让我拿奖都做不到,你一个Beta,还觉得自己有什么用?”
“难道你愚蠢的脑子还抱有幻想,觉得我对你有什么多余的感情吗?”
男人轻蔑的目光与冷硬的话语如同利刃一般刺向禄沧,他怔怔地看着封赫池倚在窗边,薄唇轻启。
“打发时间的玩具罢了,你对我来说,什么也不是。”
禄沧的心脏忽然停跳了一瞬。
熟悉的字眼与男人冷漠的语气一同钻入耳膜,沿着神经直达大脑。
记忆深处笼罩的浓雾在一瞬间被驱散殆尽,曾经模糊的景象在顷刻间清晰起来。
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另一个场景。
破旧的出租屋中,客厅的灯光亮着,男人站在敞开的家门口,走廊内昏暗的光线从背后透过,显得他的神情晦暗不明。
他双臂环胸倚在墙边,脸上的笑容尽数消散,眼神凉薄凛冽。
薄唇一张一合,吐出同样的字眼。
“你对我来说,什么也不是。”
禄沧猛然后退了几步,手指无意识地伸手抓住了手边的桌沿,才堪堪维持住身体的平衡没有踉跄倒地,指节用力地扣紧桌沿,关节处用力到发白。
另只手用力地捂住胸口,隔着血肉和皮肤,胸腔中的心脏刺痛异常,仿佛要从中撕裂成两半。
他半俯下身子大口痛苦地喘息,眼前的景象不断模糊又清晰,凌乱的碎发四散垂在额前,遮住了小半张脸。
封赫池眉头紧皱,看着禄沧这忽然异常的表现。
即便如此,他依旧没有上前,手头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打量着禄沧,直到眼前看上去痛苦挣扎的人影忽然抬起头,目光凛冽尖锐地刺向了他。
他的声音很平静,似乎并不认为自己的这种行为是一种挑衅。
狱警的牙齿磨了磨口腔内侧的软肉,咬牙看着他走进禁闭室。
真是个狂妄的新人,还以为自己能在这个鬼地方待多久?
别说十天,他看这个细皮嫩肉的男人只要两天就得哭喊着求零号长官把他放出去。
狱警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禁闭室的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最后意思光线被彻底吞噬。
这一整层楼都陷入了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陈年的霉味,角落里传来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窸窣声。
封赫池环顾了一圈室内的景象,虽说看得不清楚,但仍然可以辨认出这个狭小的房间内只有一个石头制成的勉强可以称为床板的长条石板。
他上前了两步,在床板边缘坐下。夜晚。
封赫池靠在床头,静静地盯着手机。
自中午之后,禄沧没有再给他发过消息,而且直到现在为止,也都没有回来。
房门被轻轻地敲了两声,封赫池抬眼看过去,低声道。
“进来。”
门被推开,佣人端着托盘走了进来,盘中放着一杯晶莹剔透的液体。
“打扰了,这是后厨为您准备的饮品,安神助眠的。”
“放这吧。”
自从他对禄沧说过自己失眠后,禄沧就吩咐后厨在每晚都给他准备不同种类的饮品,功能都大同小异。
一开始封赫池并不怎么乐意喝,时间久了也就养成了习惯,无论味道如何都会尝一下。
见佣人鞠了个躬转身打算离开,封赫池又掀起眼皮叫住了他。
“禄沧没有回来吗?”
佣人点了点头:“禄总说今晚在公司加班,就不回来了。”
以前的禄沧无论工作多忙,都会抽出时间回来,甚至是提前回来。
看来的确是死心了。
封赫池颔首,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那杯透明液体,端起它抿了一口。
味道很淡,温热的,带着柠檬的清甜。
封赫池将其放回桌上,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晚上十一点,差不多到了睡觉的时间。
他翻了翻明天的行程表,明天还要早早地起来赶去坐前往另一个城市的飞机去参与另一个节目的录制。
封赫池叹了口气,将手机熄屏放在一旁。
好在任务快完成了,这个世界也要结束了。
他闭上了眼睛。
其下似乎传来了什么小型生物爬行的声音。
封赫池并不在意,耳边是系统的声音。
效忠联邦。
这几个字从零号进入组织开始就被深深地植入了他的内心深处,他麻木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样的话语,像是给自己打上了根深蒂固的标签。
封赫池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平缓:“看着我,告诉我。”
“你是为了什么来到这个世界的?”
零号愣愣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
狭长的眼眸,细密的睫毛,微微上扬的眼尾,总是那样沉静漠然,好像永远只是置身事外地看着一切。
这双眼睛正在看着他。
紧紧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黝黑的瞳仁里别无他物,仅仅倒映出他的身影。
他的脑海里在瞬间闪过了许多杂乱的碎片。
同样的眼睛,像是含着愠怒,冰冷又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又像是掺杂了些许柔情,夹杂着笑意看向他。
但无论是哪种,都令他在心里升起了一种古怪的,雀跃的,近乎想要笑出声的愉悦感。
他在被眼前的这个人,这双眼睛认真地注视着。
仅仅看着他。
只看着他。
这种感情,究竟是归结于什么,名为什么。
禄沧从来都没想过,只是遵循着心底的本能而行动。
像是嗅到了气味不顾一切的野犬。
封赫池轻描淡写吐出的这句话,像是一把利刃,划破了萦绕在心间那份模糊而不确切的薄雾,将现实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对这个男人产生了,远超于常人所拥有的异样感情。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大厦倾颓,万物寂然,心头那点照亮黑暗的烛火晃了晃。
熄灭了。
第 30 章 第一个世界(30)
瞳孔骤然紧缩成针尖大小,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擂动,仿佛要冲破胸腔,刺穿血肉。
封赫池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动作很轻柔,说出的话却尖利入骨。
“你喜欢我?”
零号回到了办公室,面无表情地在桌前坐下处理后续的文书工作。
他拿起笔签下了收押命令,同时详细地记录案件经过,这都是在下次汇报中要上报给上级的内容。
他如今的行为已经让上级感到了失望,那至少要将功补过才行。
直至察觉到笔尖在纸面上留下了一个浓重的黑点,零号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保持了很久这个姿势。
而他打算记载的案件经过,但现在为止也仅仅只写下了封赫池的编号而已。
门外手下狱警的议论,通过了墙壁的遮掩,传进了此时听觉分外敏感的零号耳中。
“这下没跑了吧?铁证如山!”
“零号长官这次总算没再犹豫了,我看他当时的表情,还以为他要放1896号一马呢。”
“怎么可能,只是个囚犯而已,零号大人处理起来可从来不留情的。”
只是个囚犯而已。荒漠的风呼啸着奔腾而过,卷起数不尽的砂砾,无情地掩埋着一切。
零号的身体一颤,睁开眼睛,映出眼帘的是熟悉的场景。
早已习惯黑暗的眼睛已经能将避难所的内部看得清清楚楚,夜晚的风声在屋外咆哮着,大有将万物吞噬殆尽的凶狠。
他缓缓地转过身,原本应该坐在他身侧的那个身影已经不见踪影。
心脏像是被重重地捏了一把,零号近乎慌张地想要起身,长期保持屈膝的姿势已经麻木的双腿一软,重又跪倒在了地面上。
膝盖与坚硬的地面磕碰,沉闷的钝痛。
“怎么了?”深夜。他的嘴唇缓缓地张合,声音冰冷阴鸷,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的一字一顿,低沉而粘稠。
一股似曾相识的,漆黑湿黏的阴戾。
封赫池怔了一下,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人对他的称呼变了。
不再是带着柔情和缱绻,温和地称呼他为阿池。
而是厚重阴冷到像是夹杂了浓稠的恨意,咬牙一字一句地喊着他的全名。
封赫池看着眼前的人慢慢地直起身子,凌乱的额发遮掩下的那双眼睛一点点露出来。
如同枯井般深不见底的眼眸,泛着死寂的冰冷幽光。
熟悉的,萦绕着猩红刺目的绝望般的空洞眼神。
封赫池忽然一怔。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手上的动作极为罕见地轻颤了一下。
“你……”
他张了张嘴,话语却像是被堵在了喉咙间一般。
眼前的人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低沉的,沙哑的嗓音,听起来分外刺耳。
“封赫池……我找到你了。”
喑哑的嗓音拖长了几分,诡异而绵长。
封赫池盯着他,想起了曾经系统展示给他看的那条短信,上面简短而刺目的一行字。
[我会找到你]
他的眉峰重重往下压,沉着声音开口。
“是你。”
声音笃定。
“啊,是我。”
禄沧的嘴角扯出一个笑容,眼睛却依旧死死地盯着他,目光沉而黏,如同湿冷的淤泥,紧紧地将其包裹。
“系统,怎么回事,第一个世界的禄沧意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世界?”
监区的灯光尽数熄灭,牢房内外一片黑暗,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沉闷的呼吸声、嘀咕的梦话充斥了整片R3区,时不时还传来囚犯因为被吵醒悻悻的骂街脏话。
就如同往常的每个夜晚一般。
刺耳的警报声撕裂了平静,走廊内的灯光在瞬间悉数亮起。
“所有人!三十秒内从你们肮脏的被窝里爬起来,到走廊面壁站好!”
狱警粗暴的吼叫声从入口传来,紧跟着是牢门齐齐弹开的声音。
原本还在睡梦中的囚犯被这接连传来的声音惊得打了个滚爬起来,有的甚至差点从上铺翻了下去。
“操,又搞这大晚上的突然袭击。”
“妈的,心脏病都要犯了,这群贱种狱警。”
嘟囔抱怨的声音从周围的牢房传来,然而即使再不情愿,囚犯们也只能迅速穿好衣服翻身下床,没有人想在半梦半醒迷迷糊糊的时候再挨上几记闷棍。
封赫池按了按因为骤然惊醒而突突狂跳的太阳穴,掀开被子下床,抬眼看见0756号摸索着从上铺爬下来。
他的长发四散垂在肩头,勉强将耳侧的头发撩至脑后,抬眼看了看外面,叹了口气。
“又在半夜搞这种突击检查。”
封赫池看着他:“查什么?”
“搜查违禁品。”
0756号走到牢房外的走廊,探头朝那边看了看:“虽说违禁品这种东西在监狱里面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但被狱警查出来的话,少说也要关五天禁闭。”
“他们就喜欢挑这种时候来,因为这时犯人们是最没有防备的,搜查出来的违禁品也会被那些狱警私吞带走。”
封赫池蹙起眉,走到了他的身边,与他一同面朝着墙壁站着,余光扫了眼周围,那些骂骂咧咧的囚犯也都在身边站成了一排。
纷杂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封赫池朝那边瞥了一眼,来了最起码有七八个狱警。
站在队伍最前列的是个脸上横贯着一道伤疤的狱警,他的个子不高,身形矮胖,扫向一旁囚犯的视线轻蔑而高傲,手里握着电击棍,随着按动开关的动作电光闪烁,噼啪作响。
“看见他那张脸就恶心,怎么这次还轮到他带队了。”
身边传来囚犯压低声线的嘀咕声,封赫池朝0756号投去一个疑惑的视线,0756号小心地朝那边看了看,低声道。
“监狱里的狱警数量不少,每次来搜查违禁品的人员组成也不一样,但这个狱警……大家都喊他疤脸,他的名声很差。”
“虽说在这里狱警欺压囚犯已经是公认的事实,但这个疤脸比起其他狱警让人觉得更恶心。”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头就传来了粗哑的嗓音训斥囚犯的声音。
“我是不是说了面壁站好,你没长耳朵吗?!”
“我,我已经站好了……”
“站得不够直!”
随着这声怒斥,电流声瞬间响起,那名囚犯从喉间溢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僵直身子倒了下去,他身旁的那些囚犯皆是一惊,咬牙切齿地将背又挺直了几分。
封赫池这下明白为什么疤脸的名声那么差了。
他没有作声,与其他囚犯一样面朝着墙壁站好,狱警们动作迅速地在牢房之间进出,粗暴地翻检着床铺,将床单和被褥都从床板扯下来随意地丢在地上,有的时候还在上面留下了几个脏污的脚印。
牢房内外充斥着布料撕裂和物品被砸碎的刺耳声响。
封赫池皱起了眉,那边的脚步声正逐渐逼近,最终停在了身侧不远处。
“这是什么?啊?”
粗粝得如同砂纸磨过的嗓音在隔壁牢房响起,原本站在门外的囚犯一瞬间脸色惨白,看向狱警手中拿着的两根烟卷,嘴唇颤抖:“这,这是……”
疤脸却压根不听他的解释,抬起一脚踹在他的胸口,踹的那名囚犯朝后踉跄了几步倒在牢房内。
“带走!”
一名狱警大步上前揪起他的衣领,将他从牢房内拖了出去,衣物与地面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周围的囚犯用同情的眼神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庆幸还好不是自己被逮到。
脚步声逐渐逼近,直到在身后停下。
“哈,我当R3区什么时候来了个女人呢!”疤脸嘲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封赫池的身形一滞,目光朝身侧看去。
疤脸站在0756号的身后,粗短的手指不知何时摸上了他的脖颈,把玩着0756号因半夜爬起来没来得及扎起的长发。
0756号的肩膀瑟缩,嘴唇紧紧地抿着,承受着来自疤脸的玩弄。
疤脸的视线从0756号的脖颈一路滑下,依次略过他被宽大囚服笼罩下的脊背和腰肢,浑浊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淫邪的光。
他对男人不敢兴趣,但困在这座荒星久了,也就没那么挑了。
更何况0756号的长相在R3区算得上出众,再加上这披散的长发,只要他不开口说话,未尝不能把他当作个女人。
他朝身后的狱警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去0756号和封赫池的牢房内搜查,他自己则是站在0756号的身后,装模作样地用手在他的身体上下摸索,表现得好像认真检查一般。
身侧忽然响起声音,零号怔了一下,朝那边看去,他方才寻找的那个人正站在身前不远处。
他原本就在那里了,只是自己刚刚醒来还不怎么清醒,才没有注意到。
见封赫池作势要走过来,零号飞快地抬起手摆了摆,示意他不用过来。
他垂下眸,扶着墙面站起身来,背后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但已经结痂大半,肌肉动作之间能感觉到轻微的拉扯感。
封赫池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缓步走到面前。
“你在干什么?”好像陷入了冰火两重交错。
寒意顺着脊髓爬升,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皮肤的温度却在不断升高,滚烫的体温隔着衣物将身下冷硬的石板都浸得温热。
封赫池盘着腿坐在石板床上,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动作轻缓地解开了缠在伤口上的布料,那道横穿整个手背的伤口此刻发红肿胀,向外洇出白色的脓液。
传来一阵阵灼热的痛感。
伤口感染了。
在这种阴冷潮湿不见天日、遍布细菌的禁闭室里,几乎称得上是必然的结果。
持续的发热使得大脑一阵阵的晕眩,禁闭室内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原本躲在角落阴影处的窸窣声也仿佛近在咫尺,下一秒就会沿着石板钻入他的身体。
这是他关进这里的第三天。
食物短缺,昼夜不分,体力的损耗都加剧了伤口的感染。
原本想着等紧闭期结束之后再出去处理,现在看来是行不通的。
封赫池咬了咬牙,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撑起自己的身体,朝着门边走去。
这一层除了每日送饭的时间之外,不会有人在。而他在之前也已经观察过,并没有与他同期关禁闭的犯人。
目前这一层地下室只有他一个人。
高热让头脑不太清醒,手背上的伤口一阵阵地肿胀发痛,封赫池闭上眼,回忆着上一次狱警来送饭的时间。
按照当时的时间,根据他对时间流逝的感觉向后推测,大概再过二十分钟,狱警就会再次来到这层。
但在连阳光都见不到的禁闭室里,这种感觉却也未必准确。
因此,封赫池稍微往后退了两步,随后抬起脚,狠狠地踹在了门上。
铁门轰的一声闷响,门板跟着一同震动起来,抖落下来上面沉积的灰尘。
虽说这里几乎与上面隔绝,但总要弄出点动静来。
不然,封赫池不确定他会不会在狱警来之前就因为持续的高热失去意识。
他深呼吸了一次,再次抬起脚,用尽力气踹在了门上。
又是一声沉闷的响声。
一下又一下,封赫池维持着一个适当的节奏,每一下都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走廊内,又被放大了几倍。
终于,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咚得一声重重砸门。
“1896号!你在做什么!”
狱警的怒斥声隔着铁门传来。
封赫池呼出一口气,伸手扶住墙勉强支持着身体,声音仍旧平稳,只是夹杂着微弱的喘息。
“我的伤口感染了,现在高烧,需要医疗救治。”
门外的声音安静了一秒,狱警将信将疑地开口:“真的吗?”
“你可以打开门亲自看看。”封赫池瞥了眼自己的手,那里又因为方才发力的牵连渗出了更多地脓液。
“如果一小时内我得不到治疗,这只手就废了。”
他的声音顿了顿:“被高烧烧死也说不定。”
门外陷入了安静,似乎在考虑什么。
就在封赫池怀疑狱警是不是在刚才就跑了时,他又开口。
“我不能贸然给你开门,需要请示上面。”
封赫池皱起眉:“请示谁?”
“当然是零号长官。”
禄沧却并没有回答,反倒是忽然开口问。
封赫池眉峰微压,听到他继续往下说。
“留在我的身边到底有什么不好?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给你,为什么总要离开?”
禄沧的声音低了几度,听上去颇为阴冷渗人。
封赫池漠然地看着他:“我要的东西,你给不了。”
禄沧缓缓地抬眼看向他:“你要什么?”
他要回到现实,要恢复健康的身体,要牢牢地把稳手中的权势。“……”
零号的嗓音沙哑得几乎听不出原本的音调,失血过多加上没能及时补充水源,灰白的嘴唇起了层干涩的死皮,虚弱的样子看起来并没有比刚刚进入避难所时好多少。
封赫池转过头,指了指面前那个狭小到只能容许一只拳头通过的洞口。
“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况。”
零号的视线随着转向了那个洞口,起初他们进来时,这个洞口是被从内部用了些东西挡上的。显然方才的那段时间,封赫池已经将遮挡物都取了出来。
透过狭小的洞口,能够看清外面的景象。
夜晚的荒漠比白天更加危机四伏,除了强度多了几倍的风沙外,时不时有沙兽从流沙之中现身,又再次沉入地底。
注视着一只体型庞大通体漆黑的沙兽出现又消失后,封赫池抬手,朝一个方向示意。
“白天我们是从那个地方来的,但现在不只是囚犯和狱警的尸体,就连那辆沙地车也都消失了。”
零号顺着看过去,相比于刚刚来到监狱不久的封赫池,他对此已经见怪不怪,脸上没什么表情。
“在夜晚的时候沙兽会大量出没,将动物尸体和所有在他们的领地出现的东西都拖入沙中。”
这也是他们要选择在白天返程的原因。
封赫池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开口。
“难怪会把重刑犯流放到这种地方。”
“如果囚犯意外在荒漠中丧命,对于联邦也是件省心省力的好事了。”
零号沉默了一下。
事实上,的确如封赫池所说。联邦会选择苦役星作为流放之地,本来打的就是这种主意。
在这样的环境中,囚犯即使越狱,也不可能跑出多远。一旦夜幕降临,就会在无尽的漫天风沙与沙兽的包围之下惨死。
就像零号对自己说的一样。
他盯着眼前的纸面,微微用了力气想要继续写下去,但手指却好像与他的想法作对一般,依旧停在原地。
位于最底层的处刑室极度狭小潮湿,像禁闭室一样没有窗户,除了悬在头顶的破旧吊灯,没有任何光线。
曾经被关进去的囚犯几乎都会在两个小时内认罪,归功于狱警的手段实在严酷,有不少人会借着这样的机会来发泄自己长期积攒的压力。
如果说平日里监区的那些囚犯的生命就已被狱警视作草芥,那处刑室里的人更是猪狗不如,会在遭遇最惨裂的对待后痛苦挣扎着死去。
零号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啪嗒一声,手中的笔杆应声而断。
他愣愣地盯着手中断成两截的笔,楼道再次传来了交谈的声音。
低沉的声音,语气冷得像淬了千年的寒冰。
原本站在角落听着他们议论神情淡然的封赫池目光落在来人身上,身形倏地一滞。
他的瞳孔微微震颤,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