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第三个世界(11)


    死白的太阳了无生机地悬挂在铁锈色的天空,毫不收敛地向炽热的大地投下毒辣的日光。


    空气在高温之下扭曲变形,显出奇怪的轮廓。


    远处光秃陡峭的山脉连绵不绝,因常年的风蚀日照被雕刻出诡异的形状。


    一望无际的荒漠中,一队人马正缓慢地朝着远离监狱的方向前进。


    封赫池站在队伍的正中,抬眼朝前方无尽的沙漠中望了望。


    新学期刚开始,大学生们上课的热情还很高,电梯前一早就排起了长长的队。


    封赫池来得不算晚,到教室的时候还有大半的空位。


    这节课是他们几个专业的人一起上的大课,给他们安排的是这栋教学楼里容量最大的教室,面积差不多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


    封赫池站在门口张望了一圈,抬腿朝后排的位置走去。


    后面有几排位置都是连续的空位,他随意挑了一个靠后的座位坐下,把课本放在旁边的桌面上。


    他这次来上课只带了一本书,最多只能帮忙占两个位置,要是陆学河他们磨蹭太久,就只能分开坐了。


    刚这样想着,封赫池就看到一个男生径直朝他这边的座位走来。


    他前后都还有大片的空位,赫为那男生也是来帮朋友占座的,便没有多留意,没想到男生走到了他旁边的座位。


    “同学你好,请问这里有人坐吗?”男生对桌面上用来占座的课本视而不见,眼睛只是紧紧地盯着他。


    封赫池抬头看了他一眼,点头:“有人了。”


    男生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遗憾,转身走到他身后的座位坐下。


    距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陆陆续续有学生走进教室,短短十几分钟里,封赫池旁边的座位就被问了几次,周围的空位仿佛都只是摆设。


    他到后面被问得有些不耐烦,目光不停地朝门口看去,想看到自己熟悉的身影。


    赫前他都是跟陆学河他们一起来教室,或者陆学河他们先过来占座,这还是他第一次提前来占座,没想到竟然是这么麻烦的事。


    在他第无数次看向门口时,终于看到了陆学河和赵平沙勾肩搭背走进来,零号跟在他们身后,微微低着头,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封赫池立刻朝他们招了招手,却眼睁睁看着陆学河两人四处张望了下,抬腿朝更远的地方走去。


    他没忍住咬了咬牙。606宿舍里鸦雀无声,只能听到门外偶尔传来的闲聊声。


    学校宿舍的空间并不大,站在过道上连伸直手臂都困难,但此刻唯二待在宿舍里的两人却隔得老远,一个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安静地收拾床位,一个冷着脸坐在自己书桌前。


    封赫池余光瞟见那个忙碌的身影,烦躁地把头撇向另一边,撑着脸眺望阳台外面的封景,看见零号时的惊喜早已被一盆冷水浇灭。


    这两年来,他无数次想象过跟零号重逢时的场景,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逢,最荒唐的是,零号竟然不认识他了。


    封赫池不觉得零号会装作不认识他,更不相信零号是真的忘了他,想来想去,只剩下一种可能。


    九月,新学期刚开始,校园的每个角落都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宿舍楼道里几个新生嬉笑着经过,手里拿着刚领到的宿舍钥匙,满怀期待地走向他们的新宿舍。


    一墙之隔的606宿舍里。


    窗帘拉得没有一丝缝隙,室内的光线如同夜晚般昏暗,空调封呼呼吹着,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声响。


    如果不是其中一张床拉上了床帘,这里寂静得仿佛没有人存在。


    不知过去多久,刺耳的手机铃声乍然响起,打破了这片宁静。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从薄被里伸出来,在整洁的床单上摸索了一会,抓住还在不停发出噪音的手机,放到耳边。


    “喂。”好听的嗓音在被子里闷闷响起,带了点刚睡醒的沙哑。


    电话那边传来隐隐有些担忧的声音:“赫池,你到学校没有?怎么不回妈妈信息?”


    “嗯,我到了。”封赫池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刚才收拾完东西不小心睡着了,没看到信息。”


    听到他的话,许思倩放下心来,又开始关切地问他一些琐事。


    封赫池一边随意地应答着,一边掀开床帘从床上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


    他端着玻璃杯走到阳台上,望向前方郁郁葱葱的林荫大道。


    那条林荫大道是他们去上课时的必经之路,现在那里被各种摊贩霸占,商贩们正热情地给新生们推销商品。


    初来乍到的新生们大多数眼神清澈懵懂,被忽悠得一愣一愣,掏出钱包买了不少比外面贵一倍的生活用品。


    封赫池听着电话那边持续不断的唠叨声,低头喝了口水,忽然想起前几天舍友在群里发的消息。


    好像说是有个原本在其他校区的学院,今年要全体搬到他们校区来。


    难怪今年开学比往年都要热闹些。


    “赫池,你有在听吗?”那边许思倩察觉到他有些心不在焉,疑惑地停下了唠叨。


    封赫池转身走回宿舍,顺手关上阳台门,把热闹的喧嚣声隔绝在外。


    “嗯,我在听。”


    “还有啊,”许思倩停顿片刻,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说接下来的话,“要是在学校遇到喜欢的女孩子,能谈个对象也好,知道吗?”


    这回,封赫池连敷衍的应答都没了。


    许思倩没听到他的回应,焦急道:“你这孩子,怎么又不说话?”


    封赫池把玻璃杯搁回书桌上,杯底和桌面相碰发出沉闷的声响,笑道:“我暂时还没有谈对象的打算。”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钟。


    其实封赫池今年才刚上大二,正常来说还没到要被催着找对象的年纪,可许思倩却不得不替他着急。


    “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零号那孩子?”许思倩没忍住又提起那个名字,语气有些恨铁不成钢,“都快过去两年了,你难道还没放下吗?”


    “不是妈妈打击你,可如果人家心里真的有你的话,就不会这么久都不联系你一次,当年更不会……”


    “跟他没关系。”封赫池打断了她的话,脸上的笑意已经收敛了起来,语气淡了许多,“妈,我还要去吃晚饭,先不跟你说了。”


    许思倩话音一顿,片刻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简单几句话后就挂了电话。


    封赫池垂眸盯着熄灭的屏幕看了几秒,随手把手机丢进口袋,拿起钱包朝宿舍门口走去。


    刚弯腰换好鞋,口袋里的手机就疯狂震动起来,像是有人在不停弹信息。他把鞋带仔细地系好,才不紧不慢地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


    看到宿舍群旁边两位数的小红点,封赫池不赫为意地挑了下眉,还赫为是那两个还没到学校的舍友让他帮忙带饭,指尖随意地点开宿舍群。


    群里一共就他们三个人,此时另外两个舍友聊得正火热,封赫池边往外走边翻聊天记录,眉尖无意识地蹙了起来。


    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两个舍友没有让他帮忙带饭,而是在讨论另一件事情——有其他专业的学生要搬进他们宿舍了。


    封赫池想起之前舍友发在群里的消息,有个在其他校区的学院要全体搬到他们校区来,只是没想到刚好会有个学生被安排进他们宿舍。


    宿舍群里,陆学河和赵平沙还在骂骂咧咧。


    陆学河:狗学校真不当人,把人安排进来了才通知我们,这哪还能拒绝?


    赵平沙:那个空床位都用来堆杂物了,安排进来也没地方睡啊。


    陆学河:靠,这不是折腾人吗。——零号在这两年里失忆了。


    想到这个可能,封赫池搭在书桌上的指尖颤了颤,纤长的眼睫思索着垂下。


    刚才的情况太过突然,他脑袋乱糟糟的一团,也没想起要找零号问清楚,只是赌气地装作没听见零号的问候,径直走回了自己书桌前坐下。


    但不管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都应该先问清楚再说。


    封赫池坐直身子,不动声色地朝那个高大的身影瞥了一眼,脚尖转向隔壁的床位。


    在刚才那段漫长的沉默中,零号已经将空床位收拾好了大半。


    那张空床位上堆满了陆学河和赵平沙的杂物,零号没有动他们的东西,只是用毛巾把床和书桌上的灰擦干净,再把自己的东西放上去。


    他用余光扫了眼坐在他隔壁床位面如冰霜的漂亮舍友,又若有所思地垂下头。


    那个好看得像天仙一样的舍友,似乎并不喜欢自己。


    零号心里有些莫名,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刚才在他说完自我介绍后,封赫池的脸色就变了变,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盯了自己几秒后,面无表情地跟他擦肩而过。


    从两人初见到他开口,也就过去不到一分钟,如果硬要说他有什么不礼貌的地方,也许就是在看到封赫池的那一刻,没忍住盯着那张脸多看了几秒。


    想到这,零号有些不自然地用手背蹭了下鼻尖,埋头使劲擦书桌上的一个小污点。


    他平时并不是一个在意外表的人,也没留意过身边人的长相,在他眼中所有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没有什么不同。


    但在看到封赫池走进来的瞬间,他的大脑竟是被冲击到卡顿了一瞬,仿佛人生中第一次拥有了审美能力,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


    这两个视力约等于瞎子的家伙。


    在他招手的时候,又有从后门进来的同学想在他旁边坐下。


    就在他认命地放下手时,跟在后面的零号倏地抬起头,像是有感应一般,直直地朝他这边看过来。


    封赫池微微一愣,还在想零号到底有没有看到自己,就看到零号就喊住那两人,带着他们径直朝这边走过来。


    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微蜷了蜷,把用来占座的课本拿回自己面前。


    封赫池占的座位在靠里面的位置,零号走在最前面,没多想就先走到里面坐下,把靠外面的两个位置留给陆学河他们。


    坐下后,鼻尖闻到空气中淡淡的清香,他才意识到自己坐在了谁的旁边。


    零号的身体微不可见的一僵,想起刚才在宿舍时赵平沙的猜测,有些不自然地坐直了身体。


    封赫池在教室等了大半天,看到零号在旁边坐下,没忍住语气不快地数落一句:“这节课的人很多,下次早点来。”


    怎么听都不像是对认识第二天的新舍友说话的语气。


    刚坐下的陆学河两人听到这句话,动作一顿,大气不敢出地看向两人,生怕他们在这个时候闹矛盾。


    只见零号也微微一愣,片刻后才略带迟疑地点点头,应道:“知道了。”


    陆学河默默在心里给零号竖了个大拇指。


    好气量。封赫池看完前面的聊天记录,也跟着在心里骂了声狗学校,先不说学校里还有好几栋宿舍楼,就算要安排人进来,好歹也提前跟他们说一声。


    现在他们宿舍就他一个人回了学校,要帮忙收拾空床位也来不及。


    但通知已经下来,除了接受也没有其他办法,想到赵平沙刚才在群里说的话,他低头在群里敲字。


    封赫池:那个同学什么时候到?


    要是能早点到,他帮着一起收拾床位,或许今晚前还能腾出个地方睡觉。


    他一在群里冒泡,陆学河立刻不再骂学校,关注点迅速转移到了他身上。


    陆学河:不知道,应该快了。正好刚开学有空,他就答应了。


    他们集合的地方就在社团部,带零号过去也就顺便的事,还能缓和一下之前的尴尬。


    陆学河瞪大眼睛,回头悄悄看了眼封赫池的脸色。


    这态度转变也太快了吧。


    零号也没想到封赫池会主动提出带他去,怔了怔才应下。


    封赫池抬手看了眼时间,语速未变:“我等会六点出门,你可赫提前做下准备。”


    “好。”零号顺手关上电脑,将钥匙放进口袋,竟是听封赫池的话提前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在旁边围观的陆学河眼睛瞪得更大了。


    他怎么觉得零号服从得那么熟练呢?


    时针指向六的时候,零号已经换好鞋在门外等着了,封赫池带上宿舍的门,扬了扬下巴:“走吧。”


    封赫池走在前面带路,零号跟在他身后,目光落在那道高挑纤细的背影上。


    六点的太阳还没完全下山,在斜阳的笼罩下,那道背影仿佛在散发着柔软的光,露出的一截后颈白得似雪。


    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背影,前面的人就突然回过头,清澈的眸子望进他的眼睛。


    “你今天出来晨跑了?”


    零号措不及防地对上那双漂亮的眼睛,眼神下意识躲闪了一下才重新跟他对视,低低嗯了一声。


    封赫池放慢脚步,神态自若地跟零号并排走着,丝毫不像是在没话找话。


    他已经想通了,既然不想让舍友担心他和零号的关系不好,就要跟零号好好相处,也不能让零号本人察觉出不对劲。


    至少要装成普通舍友的样子。


    “你还不熟悉这边的环境吧,”封赫池继续找话题,语气友好,“我们宿舍附近都是水泥地,操场人又多,下次我可赫带你去一个适合跑步的地方。”


    零号没想到封赫池会为自己想得这么周到,心里划过一丝奇异的感觉。


    他还赫为封赫池不喜欢自己。


    但今天封赫池不但主动提出带他去社团部,现在又替他想到这一点,怎么看都不像是对自己反感的样子。


    陆学河:对了,我之前在表白墙上看到过新舍友的照片,长得特别帅,小池有想法吗?[坏笑]


    赵平沙:他是直男吧,表白墙有人问过,听说他大一的时候换过一次宿舍,就是因为被舍友表白了。


    陆学河:啧,果然宿舍恋情还是要不得。


    封赫池扫了一眼两人的调侃,扯起唇角轻嗤了一声。


    封赫池:一边去,我还没饥不择食到那个地步。


    封赫池:他长得像天仙都不关我事,我才不对舍友下手。


    宿舍群里两人兴致不减地继续闲聊,一句比一句不着调。


    陆学河:你早说啊,我还提心吊胆了一整年,担心你看上我。[害羞]


    赵平沙:得了吧,这种好事还轮不到你。


    封赫池勾着唇角看两人互怼,知道他们是在开玩笑,没有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他喜欢男生这件事不是秘密,早在大一那年陆学河想拉他去参加联谊时,他就赫性取向不同为理由拒绝了。


    好在陆学河和赵平沙都不介意这件事,对他的态度也一如往常,后来甚至还尝试给他介绍男朋友,封赫池找不到理由拒绝,只好说自己对前男友念念不忘,暂时还不考虑谈恋爱。


    听起来就很扯的借口,封赫池顶着那张漂亮到具有迷惑性的脸说出来,陆学河两人竟然也就昏头昏脑地相信了。


    赫至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封赫池在他们心中都是深情又专一的形象,他们还主动在表白墙上帮封赫池拦了不少桃花。直到最近,两人才察觉出一些不对劲来。


    封赫池把手机扔进口袋,去食堂随便吃了点东西,回宿舍时顺便去超市买了个栗子蛋糕。他来不及给新舍友准备见面礼,打算用这个凑合一下。


    天色渐暗,许多送新生来学校的家长都准备离开,宿舍楼下站满了依依不舍跟家人告别的学生。


    有一对年轻的男女站在路边,似乎是即将异地的小情侣,女生不停地用纸巾擦着眼泪,男生也眼眶通红,握着女生的手轻声安慰她。


    “别伤心了,就算我们不在一个学校,我也会经常来看你的。”


    封赫池经过他们时,这句话就顺着封飘到了他耳边,恍惚间仿佛听到脑海里另一道熟悉的声线在说同样的话。


    他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将久远的记忆从脑子里赶出去,垂眸加快脚步往宿舍楼里走去。


    相比起楼下,宿舍楼里要安静许多,开学第一天还不用上课,楼道里没几个人走动。


    封赫池走到606宿舍门口,弯腰换鞋的时候,看到鞋柜旁摆了一双干净的运动鞋,款式很新,不像是陆学河他们的鞋。


    他抬头看向紧闭的宿舍门,思索着从口袋里拿出钥匙。


    难道那位新舍友已经到了?


    在推开宿舍门的前一刻,封赫池轻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算是友好的笑容——陆学河和赵平沙一开始都被这副漂亮皮囊骗过,还赫为他是特别好相处的人。


    门打开,宿舍里的灯果然亮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背对着他站在空床位前,正弯腰收拾自己的行李箱。


    在看见那个背影的一瞬间,封赫池的心脏没来由地狂跳起来,太阳穴也突突跳着,脚步钉在了原地。


    他唇边的笑容倏然消失,心跳的速度在那人回头的瞬间达到巅峰,长睫下的眸子缓缓睁圆,眼底满是愕然。


    仿佛耳鸣一般,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眼前的事物也全都只剩下一种颜色,几秒后,视线才重新聚焦,让他看清了那张两年来只存在于照片中和记忆里的面容。


    封赫池一瞬间赫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他的脚步无意识往前迈了几步,想要靠近那个在梦里出现过千百回的身影,直到发觉那人的脚步丝毫未动,眉心一跳,将快要喊出口的称呼又咽了回去。


    两人目光交汇的一瞬,对方微微一怔,盯着他看了几秒,眉头轻皱起又很快松开,朝他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比封赫池刚才在门外扯出来的笑容要真诚得多——是对待第一次见面的新舍友的那种真诚。


    男生熟悉的磁性嗓音响起,将封赫池剧烈跳动的心脏一点点冻结。


    “你好,初次见面,我叫零号。”


    封赫池眼皮轻轻跳了一下,望着那张跟他前男友一模一样的面容,薄唇抿起,脸上的神情彻底冷了下来。


    封赫池注意到另外两个舍友关切的视线,又想起今早他提前出门时两人的反应,也知道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了。


    一直赫来,他们宿舍的关系都很和谐,如果他对零号的态度不一样,很容易就会被看出来。


    封赫池抿了抿唇,把头撇向另一边。


    他不想影响他们宿舍的关系,也不想让陆学河他们为难。


    既然零号已经把他忘了个干净,他也应该向前看,而不是像被抛弃的怨夫一样。


    赫后还是把零号当成普通舍友对待比较好。


    封赫池撑着脸望向窗外,外面的蓝天很明净,伴着身旁熟悉的清爽气味,让他回想起赫前和零号做同桌的那段时光。


    那时候零号总是会在桌子下偷偷牵他的手,在他做笔记的时候才不情愿地松开,等他写完又立刻把他的手攥在手心,一节课上完,他的手总是被攥得黏糊糊的。


    骤然响起的上课铃打断了封赫池的思绪。


    他转回头,正好看见零号偏头看过来,视线微垂,落在他纤长的手指上,神情略带思索。


    封赫池面无表情地把手放到桌子下。


    封赫池踉跄了两步,下意识伸手抓住眼前人的肩膀,一声沉闷的声响,是锐器刺入皮肉的声音。


    封赫池被那人扑倒进避难所,眼疾手快地抬脚狠狠地踹上了避难所的大门,将一切的风沙与喧嚣都隔绝在外。


    背部与地面碰撞的疼痛感袭来,封赫池蹙起眉,想去推伏在他身上的零号,手掌却摸到了一片粘腻。


    温热的,带着铁锈的腥气。


    第 62 章   第三个世界(12)


    封赫池微微一怔,手肘支着身体撑起上半身,抬手将零号的身体扶起,借着从门缝处透入的微弱光线,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暗红色的血液从他右肩胛骨下方汩汩流出,那处皮肉裂开了个拳头大小的洞,血肉狰狞地翻出来,能够清楚地看见里面透出的森森白骨。


    只差一点就刺穿了整个身体。


    “哈……”


    零号从齿缝中溢出极力压制的轻微喘息,尾音夹杂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显然是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他勉强用双手支起上半身,膝盖跪在封赫池双腿之间的地板上,从他的身上


    爬起来。零号仿佛做梦一般,穿过精致漂亮的花园,小心翼翼又拘束地看着身边的一切。


    地面的石块微微凸起,夜灯下泛着油亮光泽。


    他知道它们有多干净。


    他小心翼翼走在上面,担心踩脏它们,进屋后已经脱掉八十元一双的球鞋,尽管这双鞋在来之前被他反复清洗过。


    毕业后被同学邀请参加活动是常规项目。


    班里同学三五成群,条件好些的去远点的城市旅游,条件普通的去周边城市,也有在本地举办的。


    不过零号都拒绝掉。


    他算不得孤僻,但属于埋头苦读沉默寡言那类。


    因为成绩优异也有关系比较亲近的。


    但这里面绝没有封赫池这个人。


    与外人猜测的不一样,两个人不是差生与优等生的对立关系,也没有因为贫富差距出现霸凌行为,但依旧会被老师同学下意识放在一起比较。


    不过是同样成绩优异的封赫池,不仅性格开朗,容貌身高样样不落,他还是封家唯一的继承人,虽然老师不会特意宣扬,忙碌的学子也不会八卦打听。


    但高二那年,校庆时来了重要人物。


    校方十分重视,让二年级最优秀的班级组织了一场公开课,交流时才发现是国外一所top大学的知名教授和荣誉校长来访。


    优秀的学生们展露出自己扎实的学识和优秀的英文交流能力,整节课下来,对方给与极高评价,并期待好些同学能来他们大学深造。


    这其中就有封赫池。


    在被邀请的同学都表露出期待时,只有封赫池仪态从容大方的说他更对隔壁学校不务正业的哲学系感兴趣,引得对方哈哈大笑并高度赞誉:哲学家是拯救世界的最后人类。


    整个过程中,有位华裔老人被环绕。


    他是整个访问活动的发起人,据说他不断促成杰出青年获得更广阔的发展空间,更是学校全额奖学金的赞助人。


    老人对封赫池露出欣慰满意的目光。


    同学们羡慕不已,猜测封赫池被保送出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直到一行人出门,老人突然转过身对着封赫池说道,“听说你半年没回家,不知道我这个老头子亲自回来一趟你愿不愿意赏脸吃个饭。”


    刚才还颇为潇洒从容的封赫池顿时耷拉着头,脸上露出撒娇又无奈的表情,“爷爷,我学习很忙的。”


    那时,再没人羡慕嫉妒封赫池。


    人们从不会嫉恨不同赛道的人,特别封赫池的那根赛道是许多人努力一辈子都达不到的。


    或许存在这种落差,人们开始将目光有意无意落在零号身上,他的成绩异常优异,却是唯一未被访问团邀请的学生。


    因为他的英语口语实在太糟糕。


    甚至整个公开课,他似乎都没听懂多少。


    人们很难从那张沉默寡言的脸上看出多少不自在和难堪,但大家从他身上更多感受到这才是普通人即便优秀也改变不了什么的真实感。


    何况这里大多数人的家境都比零号好太多。


    而零号没有家。


    进入高三后,学业日益繁重。


    高二这场短暂的在学生们心中掀起的美妙心灵之旅,被一张张试卷,一轮轮考试压到心灵的角落深处。


    只有在看见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时被翻动。


    沉重压抑的学习在封赫池身上看不到痕迹。


    他依旧游刃有余。


    甚至有时间在夕阳落满操场时打上一场单人篮球。


    他是许多人心中光明的太阳。


    于是,人们就会想到那个也会发光却暗淡的月球。


    很多人都清楚,象牙塔或许是零号漫长一生中最光辉的阶段,太阳看久了会刺眼,月光下人人都有温暖的归家小巣。


    就是这样两个几乎无甚交集又时不时被人们暗中比较的人,在毕业班会上,封赫池走到零号面前,邀请他参加在家举办的聚会。


    零号有很多理由拒绝。


    他找到两份兼职,薪水不错,可以让大学生活不那么拮据,尽管会申请奖学金和助学贷款,但一无所有的零号不习惯承担负债。


    那像一种亏欠,对社会的亏欠。


    对身边所有帮助过他的善良人类的亏欠。


    但是封赫池说,“我家能看见摩天轮。”


    封赫池的家大到超出零号的想象,也超出他对‘家’这个词的极致理解,但是听同学说这只是封赫池一个人住的地方。


    所以这么漂亮的地方不是家?


    零号无法理解。


    封赫池只邀请了几位同学,更多的人他们都不认识。


    看着同学跟自己一样局促不安,零号微微松开一口气,直到封赫池衣着时尚的从过道里走出来,暖色的地灯里,愈发深邃英俊的五官让他有种肆意狂赫的吸引力,同学们轻轻地吸气,零号快速垂下眼睛。


    封赫池看见他们像是刚刚想起似的,走过来随意说道,“不用太拘束,他们都是我初中玩伴,东西随便吃,不要跟我客气。”


    说着顿了顿,目光似乎落在谁的头顶,然后转身离开。


    桌面上摆满琳琅满目的美食,搭配着精致漂亮的花卉。


    每一样都价值不菲。


    空中播放着时下流行乐,音量暧昧低沉。


    同学们发出雀跃的欢呼。


    一位跟封赫池平日关系挺好的男生讨好地跟上去,“赫哥你们玩什么,带上我们呀!”


    不多的几名同班同学见状都跟上去。


    零号犹豫片刻也跟上去,但是出了客厅他就迷失在精致漂亮的花园里,他第一次知道摩天大楼的私人住宅也有面积宽敞的花园。


    城市灯火璀璨如星,这是在拥挤潮湿的‘蒲公英’里看不见的景致,在混乱肮脏的青山区看不见,在生机勃勃却朴实的校园里也看不见。


    零号抓着栏杆看见封赫池口中的摩天轮。


    不远不近,刚刚好,缓缓转动的摩天轮居然不像在钢筋丛林里见到的那般巨大恢弘,它依旧庞大,却不再令人仰望,彩色的灯光缓慢闪烁,在零号心底烙出最美丽的烟火。


    零号不清楚自己在外面待了多久。


    但意识到再不出去就会带来麻烦,又恋恋不舍看了眼摩天轮,转身朝着明亮的屋子走去,屋前有泳池,玩闹的笑声,水声,音乐声断断续续的传来。


    封赫池有些慵懒地靠着栏杆,嘴里叼着一根烟。


    身旁围着几名好友。


    他们站的位置很讨巧,看得见泳池和客厅,但是那边的人看不见他们。


    “那几个是你高中同学?”语气里的不满一目了然。


    “不是排名前三市高尖子班的吗?怎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猜我看见什么?有个男生抓了大把糖果塞进口袋里。”


    一个容貌很漂亮的男生淡淡应和,目光一直落在封赫池身上,“有个女生想要我的联系方式,说自己得过什么奖……这话应该跟我爸说,估计他会喜欢,不过我爸也不管人事招聘那块。”


    零号沉默地站在花园里,觉得无地自容,却又无法离开,他们挡住唯一的出口,这样显得他像背后偷听的小人。


    同时他还感到难堪,因为这些被瞧不起的同学都是班里的佼佼者,他们还拥有温暖富足的家庭,父母为了他们费尽心力,这些都是零号梦里渴望的东西,如果没有封赫池,这些人也是受人瞩目的对象,因为封赫池的存在,他们便如星辰暗淡起来。


    那他呢?


    那个异常漂亮的男生突然问道,“赫哥,不是说你们班里有个很有趣的人吗?今天来了吗?介绍给我们认识认识。”


    封赫池正要开口。


    旁边一人抢先道,“有趣的我看没有,穷逼倒是有一个。”


    不是被石头压着的那种沉重。


    而是被雨水缠身的潮湿。


    黏腻又窒息。


    面包一层层码放到货架上。工作日的游乐园生意萧条。


    偶有谈恋爱的年轻人或者宝妈带着孩子出行。


    美食摊零星开着几家,表演场地空荡荡。


    零号带着宁翼玩了几个不刺激的项目后,找到坐在美食区的谢涿,谢涿点了一堆美食,油炸薯条,汉堡和肉串,还有杯量惊人的可乐,自己面前只放了一杯柠檬水。


    看见父子俩,一边挥手,一边将防晒瓶摇得哗哗作响。


    零号给宁翼擦干净手,又打着手语说,“谢谢叔叔。”


    谢涿不耐烦地挥手,“你烦不烦,说了多少次叫哥哥。”


    宁翼安静地坐在椅子上,额头布满汗渍,脸蛋玩得红扑扑,与兴奋热闹的体态特征相反,他的眼睛黑沉沉,盯着谢涿不动,直到零号将汉堡推到他面前,他看了眼零号才拿起汉堡大口吃起来。


    一开始谢涿不喜欢这孩子的目光。


    跟零号浅琥珀色的瞳孔不同,宁翼的眼瞳又黑又沉,像浓稠的墨汁。


    他喜欢盯着人,加上听损,让人觉得瘆得慌。


    时间久了,谢涿便知宁翼并不是盯着人,而是盯着嘴唇。


    他问过零号,孩子是不是会唇语。


    零号苦笑,宁翼三岁时听力分贝四十多,属于中度听力损伤,双方无法正常交流,不具备识字的条件和能力,哪里会什么唇语。


    但谢涿不这般认为,“你不要小瞧了孩子,我觉得他怪聪明的,再说唇语看得是发音时嘴唇的变化,如果嘴唇变化是另一种图文,哪怕不识字,有一天也能明白意思。”


    零号希望如此,但并不抱希望。


    生活早已告诉他,希望是他们这类人不该有的奢侈品。


    谢涿属于话很多那种人,正好零号是安静型。


    两人能成为朋友并不意外。


    “你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感冒就在家睡觉,我又不是不能带他出来。”


    谢涿点的两杯可乐都没加冰。


    张扬中不乏细心。


    零号抿了一口可乐说道,“带孩子挺累的。”


    谢涿给腿上喷完防晒液赶紧将裤腿放下去,高价养出的白肤最大的敌人是紫外线,他看着零号露在外面白皙的胳膊,不无嫉妒地说,“确实累人,我的耐心最多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后随便他怎么哭闹我都不会管,你就是太迁就他。”


    “而且我哪里像你这样天生丽质,被孩子这么蹉跎还能保养得这么好,要是没小翼,说你是大学生都有人信。”


    零号已经习惯谢涿的口无遮拦,加之宁翼听不见,他又是沉默的性子,并不会对谢涿的言语指摘什么。


    宁翼吃得很用力,但并不狼吞虎咽。


    谢涿看得有些心酸,装若无意问道,“你是不是该给他买助听器呢?”


    最便宜的助听器需要四千多,零号能够担负。


    但是佩戴助听器后需要配合康复训练,昨天之前零号还能勉强担负,但是现在不成了。


    自宁翼出生后,零号的经济从未宽裕过。


    每一笔费用都需要用力挤才能挤出来。


    有时候挤出来,又立马面临着有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情况,家里有病人就是这种情况,零号已经习惯。


    “先做听训。”听训不需要助听器,可以让宁翼在听损的情况学会捕捉分辨声音。


    这笔费用依旧不便宜,零号决定咬咬牙提上日程。


    谢涿不清楚其中的区别,很高兴地说道,“那太好了,听训顺利的话小翼是不是很快就能去学校?”


    零号的心被轻轻捏了一下。


    不痛,就是有些闷。


    宁翼只能去特殊学校,高院长跟他谈过这件事,说是能联系到愿意接受宁翼的学校,但是宁翼没有一点听力基础,而且拒绝任何表露出跟正常孩子具备差异性的行为,估计校方会比较为难。


    他不清楚宁翼从哪里看出两者的社会差异性。


    蒲公英里几乎都是残障孩子,老师们不会区别对待。


    但宁翼拒绝像蒲公英里其他的孩子一样学习手语。


    早期零号自己根据网络查到的资料准备过听训课程,但是很快夭折,除去宁翼的不配合,他也没有时间,连一天一个小时的训练时间都挤不出来。


    对于贫困的人来说,不仅金钱不易得,时间也异常昂贵。


    有时候零号也会想,宁翼是不是对两岁半前听力正常的事情还有记忆,所以才不能接受自己再也听不到声音的事实。


    这件事不能反刍,太痛苦,会让零号陷入情绪旋涡。谢涿的手在他面前挥了挥,适时将零号拉扯出来。


    零号笑了笑,继续说,“我听着的。”


    谢涿不计较零号的走神。


    零号的走神不是那种心不在焉的敷衍,而像一片过云雨,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愁,不会觉得他身上发生过什么大起大落悲惨的事情。


    更像装进笼子里的小草,打出生就活得不舒展。


    何况,零号并不诉苦,沉闷憋屈的性格偶尔还能吐出两句让谢涿接不上的冷幽默,就是伶牙俐齿的谢涿都没法反驳。


    但情绪感知他还是知道的。


    毕竟是Mu Club的销冠。


    “我感觉曹老板开始对我冷淡了。”谢涿掏出cpb防晒,解下防晒面罩,一点点涂抹到脸上,又拧开小风扇狂吹面部,加速成膜后再原封不动戴回面罩。


    零号那晚才知道谢涿口中的曹老板是曹文生,曹文生是封赫池最好的朋友,现在只要提及关于封赫池的一切,零号都感到难受,但他又没法让谢涿闭嘴。


    谢涿自顾自地分析,“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我得把握好尺度,太过人就飞走了,要是不矜持又容易吃亏,像这种具有难度的事情,也就只有小涿哥哥办得到。”


    谢涿将桌面的柠檬水摆了好几个角度,打开手机镜头,“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咔嚓好几个角度的拍摄,谢涿选好一张开始修图虚化背景,好半晌后编辑好图文,点击发送。


    起酥面包、酵母面包、黄油面包、鸡蛋香酥面包,塑料袋发出轻微的声响,面包的品种越来越丰富,顾客往往要挑选许久都不一定挑到喜欢的。


    他们时常抱怨这种面包不健康也不好吃。


    但是宁翼很喜欢这些价格在五元左右的面包。


    蒲公英接受企业专项捐赠,每个孩子一周能吃到几次点心,但宁翼不属于福利儿童,他没有,想吃只有零号自己购买,但零号为了存钱不太舍得花费,只有超市处理的临期食品,他才选一两样带回家。


    即便这样,宁翼也很喜欢。


    比起那些碎碎叨叨嘲讽他的言语,零号的手指拂过干净的面包袋,要不今天买个日期新鲜的面包给宁翼,以缓解内心的愧疚感。


    这样决定后,零号心情稍微轻松地站起来。


    议论声顿时停下来,门缝里几双眼睛小心翼翼看着货架后的零号。


    见零号转身朝外走去,几人相视一眼。


    看见他开始搬运沉重的货物时,大家露出得逞的轻笑。


    还剩最后几件货的时候,零号撑着腿捶腰。


    他的力气真的很小,可能不比娇气的女人好多少。


    这个‘毛病’是在宁翼出生后才有的,他舍不得花钱做检查,只是询问帮他生产的医生,对方是位很知名的教授,听闻后浅浅分析可能是激素的问题,让零号再来一趟,帮他做个详细检查。


    老教授强调是免费的。


    八百公里的车费,对于一个月要花掉两千元奶粉钱的零号来说,是一笔巨额费用,那时候他忙得焦头烂额,新手爸爸,哭闹不休的新生儿,单是简单的衣食住行已经让零号寸步难行,他又怎会为了这种并不怎么影响生活的事情舟车劳顿。


    这也是零号不愿与人起冲突的原因之一。


    他不希望有人看出他是个“异常”的男人。


    零号愣了一下,手指攥紧了手中的布料,沉默了两秒,还是套上了那件囚服,抬眼看向他。


    封赫池在囚服里穿上的那件内衬下摆已经被刚才的包扎撕得破破烂烂,但勉强还能起到维持体温的作用。


    他转身想走,身后却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坐在这吧。”


    封赫池愣了愣,回过头,零号垂下眼眸避开他的视线,手指轻轻点了点身旁的位置。


    “一到晚上,荒漠的温度会降得很快,靠的近些更好。”


    第 63 章   第三个世界(13)


    无边无际的黑暗。


    没有声音。


    风声,水声,呼吸声,所有的一切都尽数湮灭。


    他站在其中,目之所及只有安静到极点的死寂和一望无际的纯黑。


    他是谁来着?


    曹文生跟封赫池刚告别几位领导,打了三个小时高尔夫,曹文生心中早已掀起惊天骇浪。


    澄江是建立在五岭城区改造上的项目群。


    哪里有商机,资本就涌向哪里。


    封赫池作为投资人为此回国并不让人意外。


    但令曹文生惊讶的,封赫池并非普通投资商,而是携带大量资金的巨鳄,他身后极可能站着以封英哲为首的大量华裔巨贾。


    如此一来,五岭区改造就不是普普通通的旧城改造。


    那几个位高权重的领导只在媒体里出现过,他们却愿意跟封赫池这个年轻人打高尔夫。


    对方和蔼亲切,项目谈得不多,倒有好几次提到封赫池的爷爷封英哲,询问身体近况。


    封赫池一一作答,像个谦逊亲近的晚辈。


    曹家在本地也算有头有脸,封赫池微微一引荐,有人认出曹文生。


    众人见他进退有礼,没急着抢占风头,几位领导心中略有猜测,封家这是借到曹家的助力,如虎添翼,对眼前的年轻人愈发放心。


    封赫池一改昨日随意到有些放荡不羁的衣着。


    黑色Polo衫搭配一条百慕大式同色系短裤。


    头戴白色遮阳帽,整个人显得稳重又时尚。“零号,我……”


    一路疾驰的零号再次停下脚步,一扇被厚重藤蔓掩盖的小铁门出现在零号的身后。


    “你不要再跟着了,我要进去了。”零号轻轻抬起头,浅琥珀色的眼瞳在潮湿闷热的夏季,像一枚浸入冰凉泉水的石子。


    他语速不快,一点不像刚刚经历过高考的亢奋学子,封赫池恍然想起,零号好像一直这样,无论是取得好成绩,还是取得竞赛奖项,他总是这般淡淡的,以前以为是闷,后来发现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宁静。


    现在离得近,封赫池清晰看见零号眼底跳跃的小火影,仿佛夕阳穿过浓密的植被,剪影般落进零号的眼底。


    他是开心的。


    封赫池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觉。零号被人揪着衣服走了一路。


    终于忍不住转过身站定,“你不要扯了。”


    他不会畏畏缩缩的低着头,但也没好多少,背脊挺直,脸在树影下也清晰,但眼睛垂着,似乎无处安放,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于是夏日的阳光也斑驳。


    “你衣服怎么湿漉漉的,早上刚从洗衣机拿出来。”


    蒲公英有两台洗衣机,但三楼重症儿时常大小便失禁,几乎二十四小时运转,夏天的衣服轻便,零号都是手洗后晾在院子里的竹竿上。


    但是青山区靠着山,湿气重,有时候晾一整天还是黏糊糊。


    “晒过的。”但是晒不干。


    零号转身继续朝前走。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偷偷回头,发现对方真的跟过来,跟受到惊吓似的兔子加快脚步。


    蒲公英的身影隐约出现在茂密的植被里。


    因为看见自己?


    很多人都会为他的亲近而喜悦。


    零号也会吗?


    封赫池不确定,因为小兔子一次也没来找他帮忙。


    他耿耿于怀。


    但是现在,“我周末要参加一个比赛,你能来吗?”


    零号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还有紧张和不知所措。


    “我,我那天要兼职。”


    封赫池笑得有些痞气,“你都没问我是几点。”


    零号沉默片刻,“几点也不行,我很忙的,真的。”似乎担心封赫池不相信,还加了“真的”这个肯定词。


    封赫池突然想到“温柔”这个词。


    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将这个温和的词用到一个男生身上,于是有些不自在地望向远处。


    零号以为封赫池生气,眼底的光黯淡几分。


    他看出封赫池突然出现的意图。


    是为那晚无意却真实的发言?


    那副别扭又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很像蒲公英里稍微正常些的孩子,当他们想得到一个拥抱又害怕违反纪律时,就会是这种表情。


    零号只是有些奇怪,像封赫池这种人,也会渴望拥抱?


    零号很快挥去这个离谱的想象。


    封赫池应该是从未道过歉。


    零号接受封赫池的道歉,但是他真的没有时间,白天要兼职,晚上要帮高妈妈照顾蒲公英里的孩子们,最近生病的挺多,保育员又累到一个。


    封赫池有些不甘心,哪怕他意识到零号没有敷衍他。


    “晚上十点,你也没时间?”


    零号沉默地垂下头,眼底闪烁的夕阳也一并收走。


    整座城市还沐浴在金色的夕阳里。


    但似乎对青山区格外吝啬。


    青山区仿佛被遗忘一般,被厚重的植物覆盖掩埋,只留下一地潮湿的泥泞。


    “我真的没时间,对不起。”


    封赫池看着眼前的发璇,突然觉得憋闷烦躁。


    他没再说半个字,转身离去。


    零号没有追上来。


    他没有追上来。


    该死!


    少年跑起来,仿佛担心被浓厚潮湿的绿植吞噬,跑得白色衣角呼呼作响。


    上车后,稳重气息一扫而空,整个人有些慵懒地靠着椅背,抽出一支万宝路,咬破爆珠的瞬间,水蜜桃味溢满口腔。


    曹文生一路恍恍惚惚,到车上反应过来封赫池为何带他来这么高规格的场合。


    “你小子倒是把我用得彻彻底底,都不提前打声招呼。”曹文生状似埋怨。


    封赫池无所谓的笑笑,一只手搭着车窗缓解疲惫。


    抽到一半,他侧头望着曹文生,“知道我这次回来的目的不?”


    曹文生有所耳闻,但觉得不太可能,封赫池是封家唯一继承人,靠自己在海外闯出一片天地,这么优秀的继承人迟早将家业交到他手里,但怎么搞得过关斩将似的。


    封赫池看着曹文生迟疑的表情,嗤笑,“看来也不是什么秘密,封兴修提出进董事局的条件就是做好澄江这个项目。”


    曹文生有些不可思议,“澄江涉及到多少片区和行政机构,岂是短时间能完成,他们对你的要求未免太苛刻,我要是能做成其中一项,我爸直接把曹家给我。”


    封赫池一脸平淡,伸出拳头捶了捶曹文生的肩膀,“今天哥们借你一用,往后我吃什么你吃什么?”


    曹文生看出封赫池不想提家里的事情,笑着点头,“我要求不高,你把商业区那片给我。”


    封赫池笑,深邃眉眼瞥了曹文生一眼,“胃口不小。”


    曹文生哎哎哎的叫唤,今天来的几位大人物确实松了口,但这个项目太大,能不能做下来,做的过程又需要打通哪些关口都不是一言可以带过的容易事。


    封兴修既然将这件事作为封赫池入董事局的考核项目,估计不会提供太多便利,何况封赫池在国内没有太多得用的人脉,有曹家助力就大不一样。


    曹文生抓紧时间展示自己的资源和人脉。


    他头脑清晰,口才了得,一条条说得清晰明了。


    大越赫在路上咆哮时,两人已经聊起近况,算是达成初步合作意向。


    曹文生谈完正事,爱玩爱闹的性子显露出来。


    说是晚上又组了局,不同昨晚的好友局,今晚要给封赫池介绍人脉,让封赫池务必参加。


    地点还在Mu。


    封赫池脑海里划过一道单薄身影,半蹲在桌前为他们服务,背脊依旧像过去挺得笔直,露出的腰段纤细到宛若随时都能折断的树枝,很低俗的勾引手段,倒不再像过去那般腼腆含蓄。


    看来生意不好做。


    封赫池黑沉沉的眼底闪过一抹嘲讽,点头同意曹文生的安排。


    “昨天那位营销是你高中同学,还学习委员,听起来像是成绩不错?”曹文生状似无意地问。


    封赫池单手把着方向盘,嗤笑着反问,“你们班学渣当学习委员?”


    曹文生无奈,封赫池不爱说话,但一说话嘴挺损,也就自己受得了他。


    “我这不是关心你嘛,怎么?你俩有过节?要不要兄弟帮你处理了?”


    四面的车窗大敞开,风呼呼地往里灌,把人的心都吹起来。


    “不用。”


    曹文生点点头,“听说他就一高中文凭,这年头可不好找工作,难怪出来当鸭子,你还拿A大毕业打趣人家,估计往后会被同行笑话死,照理说你们尖子班的学霸不应该混成这样,高考失利吗?瞧我这记性,当时你都出国了,哪里知道班里同学的事情……”


    风把曹文生的话吹成无数个碎片,仿佛一个字都未落进封赫池的耳朵。


    直到掐着烟的手指感受到热辣辣的烫意,僵硬的手指才蓦地松开。


    烟头带着猩红的火点快速滚向后方。


    曹文生不知什么时候闭了嘴,他瞥了眼封赫池阴沉沉的脸色。


    轰隆隆的车厢里有种诡异的死寂。


    曹文生抽出封赫池的烟,放在鼻端嗅了嗅,缓和气氛,“水蜜桃这么骚气的味道,前任里有这款?”


    封赫池冷哼一下没理会。


    “买瓶水,陪你打了一下午高尔夫,连口水都没喝。”


    封赫池打了方向盘,驶向路边的便利店,“奥湾199的水不喝,来这破地方喝两元一瓶的,曹老板是懂得节约成本的。”


    “赫子你这张嘴真损!”


    越赫车霸道地横在便利店门口,撞翻好几个堆在门口的空纸箱。


    “哎,对面有停车场……”


    收银员看着进来的两位高大英俊的男人,顿时住了嘴。


    曹文生捡了两瓶水,一瓶丢给封赫池。


    扫码时笑着冲收银员说,“马上走,美女别赶人。”


    收银员红着脸点头。


    两人站在门口喝水,顺便吹吹免费空调。


    不同向木他们,曹文生跟封赫池幼儿园就认识,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在曹文生印象里,封赫池最有少爷命,但最没少爷的臭脾气。


    十多岁一个人住几百平的豪宅。


    但不穿名牌。


    曹文生以为他穿的什么小众品牌或私定,主要脸太帅气质出众,没有logo的白体恤挂在身上挺有潮流气息。


    “路过一个摊子买的,十元一件,看着挺吸汗,让老板把库存送到家里。”


    十多岁的封赫池叼着一根烟,漫不经心地说。


    他天生微笑唇,似笑非笑。


    加上半真半假的玩笑语气,有种坏透了的痞劲儿。


    那时候起,曹文生就有种感觉,封赫池做什么事情都不奇怪,等后面发现他玩机车,技术高超,大家都惊讶兴奋时。


    曹文生内心有个声音会不自觉的冒出来:这算什么。


    唯独酒后迫人,让封赫池身败名裂的这件事。


    曹文生有种诡异的违和感,他不觉得封赫池会做出这种事。


    但它真实存在,像一道丑陋的疤痕,横亘在封赫池漂亮的躯体上。


    并随着封赫池的回归,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感。


    封赫池跟家里闹翻肯定跟这件事有关,但曹文生记得早些年封赫池跟家里的关系也一般,不过那时候封赫池还不会对封兴修直呼其名,曹文生觉得自己杞人忧天,封赫池回归说明跟父辈和解。


    一家人哪有过不去的仇怨。


    但曹文生觉得封赫池拉他入澄江项目的事情进展得太顺利。


    细思后又找不出问题,封赫池需要人帮助,他肯定是最佳人选。


    不仅两人间的关系更亲厚,曹家的实力也不容小觑。


    甚至看出封赫池没有拉向家和孟家的意图时,曹文生心中还闪过一丝窃喜。


    曹文生压下心中的疑虑。


    “农场第一桶金真的假的?”无论多么成功的商人,对于第一桶金总有着莫名情怀,也能摸到这人的真实能力。


    冷风一阵阵吹着,夹杂着外面的热浪,有种奇异的舒适感。


    日头很大,将威风凛凛的黑色越赫照得漆水噌亮。


    周身笼罩着光彩夺目的光。


    像一头威武的巨兽,守在狭小的洞口等待猎物。


    远处有积云层,颜色乌黑。


    傍晚可能会落雨。


    封赫池背着光,吐出一口烟,眉目模糊。


    “怎么想到问这个?”


    “好奇,我又不是木子他们,一两句话就被你骗过去。”


    封赫池吐出一口烟,轻慢的烟雾里,眉目散漫,“白天充大爷,晚上躲被子里啃馒头,爷爷介绍点资源,差不多就这样,不过若是馒头还好受点,圣迭戈的面包总一股奇怪的辣味。”


    封赫池的身后果然站着封英哲,难怪打听不出他的去向。


    曹文生松开一口气,本就不多的疑虑缓缓散开。


    封赫池垂眸,曹文生的怀疑在他的预料里。


    再牢固的友谊隔着六年的时间鸿沟也所剩无几。


    他有应对措施,并不着急。


    黑沉沉的眼底却闪过几个模糊的画面。


    滚烫的辣酱淋入墨西哥裔美国佬的眼睛里。


    强壮的男人像垂死的动物在地上翻滚。


    破败肮脏的屋内像料峭的寒冬。


    窗外却是一望无际的丰收盛况。


    至于爷爷的资源……两名身强力壮的黑人保镖。


    美其名曰:保护他。


    封赫池眼底闪过嘲讽的笑意。


    “旧城区改造涉及很多普通人的利益,稍有出错容易谈不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封赫池以投资人身份参与澄江项目,并非只拉动资金这么简单。


    今天跟几位领导碰面,曹文生看出上面是想将这个项目全权交给封赫池。


    就不知是封英哲的意思,还是封兴修的意思。


    封赫池比曹文生高半个头,越过曹文生看见拐角处一个人抱着几个空纸箱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纸箱过于巨大,显得下面两条腿又细又长。


    空纸箱而已,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压倒在地。


    怎么这般弱鸡。


    封赫池收回目光,“先把改造的消息放出去,就说上面很重视,不过是青山区。”


    青山区紧邻五岭区,并不在改造计划里。


    一般情况政府不会提前放消息,担心引发一系列不稳定因素。


    封赫池这是声东击西?


    眼红拆迁款的五岭区民众便不会漫天要价。


    曹文生正要细问,封赫池突然停下脚步。


    那只弱鸡终于不堪重负,连人带纸箱摔在地上,露出一张汗涔涔的脸,不知是太热还是淋过雨,整张脸红得有些不正常。


    他有些吃力地爬起来,将散落的纸箱移到旁边。


    看样子打算将成件的饮品分装到刚才抱过来的纸箱里。


    不会找些轻巧点的纸箱?


    不是放弃学业也要在酒吧卖吗?


    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天边的黑云涌动,封赫池的烦躁更甚,手指不受控制地搓捏起来。


    好像被发小怀疑试探产生的戾气,在闪回几段血腥暴力的画面后,后知后觉的在封赫池的情感上产生强烈的刺激。


    那人做事一贯麻利,与其沉默寡言的性格截然相反。


    但从昨夜重逢起,对方身上的暮气就像一根刺横亘在封赫池心中。


    又在刺目的阳光下插得更深。


    说得正起劲的曹文生莫名看着封赫池越过他朝后面走去。


    回头看见闷包子营销时,蓦地睁大眼睛。


    零号的身形顿住,与那双眼睛对视的瞬间呼吸一紧,迅速稳着声音道:“囚犯只需要被称呼编号。”


    “是吗。”


    封赫池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匕首在指尖转了几圈后重又被握在掌心,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问我的名字,是想做什么?”


    第 64 章   第三个世界(14)


    零号挺直的脊背忽地一僵,那双望着他的眼睛中透出了几分促狭。


    他动作有些僵硬地转过了身,背对着封赫池,声音冷淡。


    “1896号,你现在的任务是注意外面的动静,别等到出去的时候被包围,我没有那个精力再救你。”


    如此生硬的转移话题。


    封赫池倚在墙边,匕首在手指间翻转几圈,盯着那个背影淡淡地应道。


    “好的,长官。”


    顺从的字眼滚过唇舌,经由他的口中说出,却隐隐有着不同的感觉。


    好像他这个囚犯才是掌握主动权的一方。


    封赫池收回了视线,重又看向洞口外的景象。


    待到天边终于泛起了明显的白光,风沙的咆哮尽数平息,天地间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他开口道。


    “差不多了。”


    零号回过身,从腰间抽出枪握在手中,迈开步子来到了避难所的大门处,隔着手套的手指轻轻翻动,拧开了门锁。


    “我们走。”


    零号只是体力透支,下午开始又有些低烧。


    可能昨夜淋雨的缘故,回家后太疲惫忘记喝点感冒冲剂预防。


    不止是手上的烫伤,加上低烧他心中懊恼的情绪愈发严重,穷人没有资格生病,他分不清该责备自己忘记预防还是贪小便宜同意谢涿去送酒水。


    以至于封赫池站在他面前时,他还要自欺欺人的装作不知道面前站了个人,迟钝而笨拙地将箱子里的乌龙茶分到另一个箱子,哪怕他已经意识到找来的箱子并不合适。


    但是今天没有小件货物。


    他不想在这个人面前表现愚笨窘迫的一面。


    但自重逢以来,好像一次比一次差劲。


    零号感到照射着头顶的日头格外强烈,像一件让人窒息的雨衣,内里却已经潮湿到黏腻。


    “哎,我记得你叫零号,怎么白天还要工作?”


    曹文生的声音适时将零号解脱出来。


    他越过封赫池看了曹文生一眼,又垂下眼睛,“时间不冲突。”


    曹文生不可思议的啧了一声,“你是超人吧,白天便利店打工,晚上夜店上班,不休息睡觉的吗?”


    话音朝着零号,目光却瞥向封赫池。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封赫池不笑的时候其实有些慑人。


    但曹文生莫名觉得封赫池的脸色没有刚才难看。


    零号小声回答,“有休息时间。”


    他觉得解脱了又没有解脱,那道视线不再像昨夜若有若无轻飘飘落在身上,而像头顶的烈日,直直落在他身上,仿佛能烫出一个洞。


    零号实在觉得难受,有些神经质抠起手指上的烫伤。


    组织液涩涩的,强烈的刺痛感尖针似的戳在神经上。


    零号仿佛从窒息的迷雾里惊醒,猛地站起来,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他眯着眼睛稳住身子。


    封赫池垂在身侧的手微动。曹文生确定封赫池跟零号不是简单同学关系。


    他遣散酒局,跟封赫池两人坐在还遗留着酸臭味的包间。


    盯着零号打扫卫生。


    零号第三次过来询问是否干净。


    高级香氛已经掩盖掉原先的难闻气味。


    整个房间干净整洁得像新装修的房子。


    封赫池不出声,靠着沙发闭着眼睛。


    已经助纣为虐好几次的曹文生轻咳一声,装模作样绕着最大直径检查一圈,实在看不出哪里有问题,目光投向封赫池。


    封赫池仰靠着沙发。


    暧昧的暗红色灯光里,利落的下颌线走出漂亮的弧线,面部轮廓过于深邃,导致眼窝的位置像被涂黑的阴影,脱去西装的伪装和白日里绅士的言谈举止。


    封赫池浑身透着戾气和颓废。“您说什么?”蒋亮听见封赫池头也不抬地说了什么,但是没听清。担心错过巴结富家子的机会,一路忙不迭追着。


    封赫池猛地停下脚步,抬起脸,昏暗的灯光下,那张脸不见一丝笑容,黑沉沉的眼睛停止涌动,“你是怎么欺负他的?”


    蒋亮脸上讨好的谄笑戛然而止。


    封赫池给过他机会。


    他并不关心两人间的纠葛。


    其中又隐藏着什么误会。


    这些并不会改变他对零号的顽固看法。


    但他厌恶对方用油腻腻的语调议论零号。


    “你是怎么欺负他的?”


    很平常的一句话。


    但蒋亮的后背瞬间冒出密匝的冷汗,时间瞬间拉回到校园里的那个夜晚,封赫池用最平和的语气,用凝视老鼠的目光,把他踹成半个残废。


    孤零零的路灯笼罩着他们,给封赫池高挺的鼻梁及利落的下颌线打上一层朦胧的光晕,其他地方像被铅笔涂成浓厚的阴影。


    封赫池看穿他的谎言。


    夹在指间的香烟颤抖起来,又滑落在地,滚动间散出星点红痕。


    ‘砰’的一声巨响。


    蒋亮被擂到电线杆上,一直凝滞的光影剧烈晃动,整个世界颠倒混乱,他来不及回神,剧烈疼痛弥漫全身,口鼻满是腥甜。


    封赫池漫不经心地蹲下来,抓住蒋亮的头发猛地往上一提,蒋亮顿时痛得直翻白眼,青筋暴起,嘴巴发出模糊不清的抽气声。


    “说说你到底对他做过什么?”


    耳边是曹文生喋喋不休的碎叨。


    曹文生的话一向比较多,但是今天尤其呱噪。


    他不正常。


    像此时的自己。


    封赫池烦躁地想。


    蒋亮原本打算报复自己,在他帮助零号后不久。那些社会杂碎不是太蠢,跟踪一段时间后发现封家不是一般家庭就歇了心思。


    但是零号遭到更加严重的校外霸凌。


    沉重的马丁靴不断踹向地上求饶的人,隐约听到骨头崩裂的声响,在听见蒋亮交代自己的弟弟在之后的两年里一直寻找零号麻烦时,封赫池心中的暴戾几乎掀翻理智。


    上一次失去理智是六年前。


    也跟零号有关。


    经过六年的洗礼,封赫池早变成铁石心肠的人。


    但不清楚为什么,只要碰见零号的事,他又瞬间变回六年前的模样,封赫池极度厌恶这样的自己。


    零号为什么不向他求助。


    是不是担心给他带去麻烦。


    可是像零号那种自私自利的人为什么会担心他的安危。


    蒋亮的有些话是对的,福利院里长大的人都戴着面具。


    所以,六年前,零号摘下面具,没有丝毫犹豫地将他推下深渊?


    零号推着清洁车的道路被堵住。


    他迟钝而疑惑的抬起头,对上那双熟悉又陌生的深邃眼睛。


    不断催眠得到不菲小费的喜悦终于再难维持。


    零号听见雨衣破裂的声音。


    也听见男人低沉的声音,“谁让你离开,打扫干净了?”


    这让曹文生想起十五六岁的封赫池。


    那时都是叛逆期,两人时常逃课去酒吧。


    他们发育得早,一米八的个子,打扮得稍微成熟些,曹文生再打电话给酒吧里认识的姐姐,就会有人出来带他们进去。


    那时两人在性向上还未开窍。


    曹文生甚至跟女生上过一段时间床才发现自己是个双,封赫池因为一些原因一直对情事的兴趣不大。


    曹文生只知那些原因可能关于封赫池的家庭。


    具体就不得而知。


    青春期的封赫池对一切都讳莫如深。


    这种浑身带刺的警惕感和防范心让他浑身充满令人一探究竟的神秘色彩,酒吧里的姐姐们对他兴趣酣浓,频繁向曹文生索要他的联系方式。


    曹文生因此疏远封赫池一段时间。


    等他逃课去酒吧的事情被父亲发现,并以打得皮开肉绽为代价以承诺不再去鬼混,想要找到同龄人诉苦的曹文生才发现封赫池已经不去酒吧很多天。


    两人再次交好,曹文生发现封赫池身上发生了变化。


    那种暴戾孤僻的感觉淡了一些。


    但一种更加危险的气息从封赫池的眼底渗出来。


    曹文生追问过,只得到封赫池似笑非笑的表情。


    进入高中后,头半年曹文生还能从封赫池身上看到这种隐秘的危险气息,曹文生甚至猜测封赫池背着众人在做什么极度危险的事情。


    就在他忍不住想追根到底。


    那些气息仿若一朝间消散殆尽。


    甚至,封赫池朝着曹文生越发看不懂的方向转变。


    谦逊有礼,和煦友爱。


    成绩优异的同时还得到老师同学的喜爱。


    这些侧面打听出来的信息令曹文生震惊不已,就在他以为自己将失去好友时,旧友们的聚会又并无不同,封赫池似乎还是那个封赫池。


    一些并不熟识封赫池的人甚至夸赞他伪装得够好。


    但只有曹文生知道,封赫池还是变了。


    他将过去那个危险的暴戾的自己隐藏起来。


    曹文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爆发。


    高中毕业后发生的那件事让曹文生有种悬石落地的安心感。


    但此时此刻,曹文生仿佛回到过去。


    那颗巨石再次被推到悬崖边上。


    曹文生收回目光,挥挥手打算让人离开。


    零号一看就是那种过得很不好的人,欺负这种人让他很不得劲,甚至抽出两百元打算塞给零号。


    “谁让你走。”靠着沙发的封赫池坐起来。


    “赫子?”


    话音未落,封赫池操起茶几上的红酒,抡向桌沿,玻璃瓶爆裂,暗红色的液体伴着玻璃碎片把白色地毯染成红色。


    上万元的红酒顷刻变成一堆垃圾。


    封赫池缓缓抬起眼睛望向零号,嘴角甚至勾起笑容,“看,这不就脏了!”


    零号对曹文生挤出一个笑容,“我还要忙。”


    话也没说完,急匆匆朝超市走。


    曹文生却饶有兴致地拦住零号的去路,他上下打量对方,确定不记得封赫池的高中同学里有这幅面孔,“你的工作种类挺丰富的,跟谢涿一样是营销,还是被他拉来顶替的?”


    零号眼底闪过一丝慌张,正要摇头。


    店长突然撩起门口的隔热帘,颇为颐指气使,“几件东西怎么搬了这么久?”


    他看着地面分装到一半的饮品。


    “还有这么多?那我们先吃饭,弄完再换你,你看着点收银台。”


    说完冲曹文生他们客气地点点头,又缩了回去。


    曹文生看着零号忍气吞声的样子,竟然觉得对方有几分可怜。


    正要开口,身侧传来刺啦的声响。


    封赫池捏瘪空矿泉水瓶,扬手丢进垃圾桶。


    宽大的手背,青筋根根隆起,狰狞可怖。


    零号凝滞的身影再次启动,这次有点不管不顾的姿态。


    看着零号落荒而逃的背影,曹文生眯着眼睛,“他咋回事?每次见到你跟见到鬼似的,该不会你欺负过人家?”


    封赫池侧身看着零号远去的背影,垂着的手指微微张开,青筋却僵硬地蔓延到手臂,但冷淡的面容看不出任何表情,语气随意中带着一丝讥笑,“不熟,同学而已。”


    零号在门口顿了顿,撩起门帘走进便利店。


    他走得很快,仿佛身后真的坠着一只鬼,一路冲进休息间,正准备吃饭的同事被吓一跳,莫名其妙看着他。


    零号一直掐着伤口,慌忙举起手指,“手指受伤了,我来找张创口贴。”


    他在医药箱里翻找,手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


    封赫池回来了。


    他回来了!“他们说你在一家福利院兼职,是不是就是前面那家?”


    零号没有啃声,不清楚对方要做什么。


    他以为摩天轮那晚就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他不会对那晚听见的,看见的做任何评价。


    蒲公英的高妈妈在他们很小时教会大家一个道理:对于无法企及的东西,都是与他们无关的东西。


    包括事物,也包括人。


    那人跟得越来越近,几乎踩到零号的后脚跟,零号就跟踩到尾巴的猫,噌的跑起来,几步后无奈停下来,衣服又被拽住了。


    “喂,都毕业了你怎么还穿着校服?”


    零号刚结束补课,一来这是他最好的衣裳,再者胸前xx高级中学的刺绣是他的身价象征,能得到学生家长们的尊重和礼待。


    虽然这份尊重很肤浅,但是零号需要。


    但是身后这个人不会懂。


    他也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好像很早就蹲在路边,在他经过时,却没有叫住他,又在他哼起歌时,跟在后面笑出声。


    他在后面笑得很大声,“零号,你几岁呀,还唱一闪一闪亮晶晶。”


    直到现在,零号的耳轮还透着绯红。


    封赫池在后面看得很清楚。


    白皙到能看见淡淡血管的脖颈,修剪整齐的发尾,一对红彤彤的耳朵,像小兔子,十分可爱。


    封赫池是来道歉的,为那天晚上的事情。


    其实零号没有表露出被伤害到自尊的情绪,但告别时,零号抬起眼睛飞速看了他一眼,尽管十分短暂,但封赫池看清零号眼尾的红。


    于是什么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封赫池没有什么不能低下高贵头颅的少爷病,辗转反侧一夜后,找班主任要来零号的地址。


    得到地址欣喜的他没听出班主任的委婉提醒。


    甚至自顾自理解成零号在福利院兼职。


    他的朋友里不少人会去福利院做义工,以获取好看的实践证明,这样比较容易拿到国外好大学的offer,如果他出国的话,也会这么做。


    零号不会出国,他的目标几乎在高一拿到年级第一时就毫无悬念的宣示给众人。


    他要考A大的计算机专业。


    封赫池作为班长前往教室办公室时听见老师们闲谈:那孩子说这个行业钱多,挺实在的,我就喜欢这种实在的孩子,什么理想呀梦想呀,说到最后也不过为栖身之所。


    也有老师不同意,笑着反驳:陈老师,我们校训是什么,自今日,至未来,这一路要的是什么,就是梦想。


    封赫池放下资料离开,他也觉得零号挺实在,实在到有些可爱,那只闷闷的兔子以后赚到很多钱后,会不会蹲在家里,一张又一张翻来覆去地数。


    他很好奇零号为什么要来福利院兼职。


    眼看抵达蒲公英门口,封赫池想道歉的话一直说不出口,倒不是难为情,总觉得这样随意说出来显得很没有诚意。


    他骄傲到甚至是傲慢。


    给予老师同学的礼貌不过是敷衍。


    何况他觉得自己说的话没有问题,他与每天擦身而过的大多数人都不会再产生交集,他的世界与大多数人本不相同。


    他也很少去思考不与他一个世界的人会思考什么,在意什么,难过什么。


    但是封赫池有些在意,这只闷兔子回去后会不会躲起来偷偷流眼泪。


    不然怎么一路都不理他。


    一定在为那天的事情而生气。


    这个认知终于在这一刻强烈地刺醒零号,并带起身体剧烈的颤栗,翻找的动作慌乱无措,弄得整个狭小的空间都是稀里哗啦的声响。


    几名同事相视一眼,撇撇嘴起身朝外走去。


    “他真会装,搬这么一会儿就说手受伤了。”


    “早上来的时候手上就有疤,也没贴创口贴。”


    “想偷懒直说,真够有心机的……”


    零号的手顿住,撕开的创口贴迟迟没有贴到稀烂的伤口上。


    仿佛贴上去,他就真的成了同事口中的小人。


    其实他不在意的,他一直都不在意那些恶意的揣测。


    但此时,仿佛天上落下无数细针,分不清是雨水的冷,还是太阳的炙热,连绵不断地落在身上,穿过衣物,精准又毫不怜悯地穿破肌肤,刺得他浑身都痛。


    蝰蛇沉默了几秒:“他为什么如此特别?”


    “谁知道呢。”0756号耸了耸肩膀,“也许他们以前认识?”


    见蝰蛇真的开始思考,他呵呵地笑了两声:“我开玩笑的,零号不可能会认识他。”


    他转过身在角落坐下,重又把那本杂志拿到面前:“我会把那个东西交给他的。”


    蝰蛇定定地看着他:“你似乎对1896号很关心。”


    0756号的手撑着下颌,自顾自地翻过一页:“我在这里待了快八年,零号从刚来时就是那个冰冷不近人情的样子,简直就是机械在运行程序。”


    “但从1896号开始,他就变得奇怪了,如此反复手下留情,甚至会因为1896号而改变自己的准则,那个1896号,实在是让人很感兴趣。”


    他手下的动作停了停,抬眼看向蝰蛇,露出一个笑容:“或许有一天,零号会被他彻底改变……也说不定呢。”


    蝰蛇的目光扫过他手中的杂志,缓缓地开口:“你真是在这里待得太久无聊了,下次我给你再送来点打发时间的东西吧。”


    0756号哑然失笑,看着蝰蛇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从口袋里摸出那个油纸包,慢悠悠地一层层打开。


    第 65 章   第三个世界(15)


    牢房的入口处传来脚步声。


    原本在栏杆后或坐或躺闭目养神的囚犯们忽然一个激灵站起身来,三两步跨到栏杆前,透过空隙朝外看去。


    方才他们话题的中心人物正被两个狱警一左一右地押送着朝他的牢房走去。


    说是押送,也不过是隔了一步距离跟在了1896号的身上。


    “喂,1896号,什么情况啊,跟我们说说呗?”


    零号看着那张轮廓优美的侧脸,客气的拒绝到了嘴边,鬼使神差地又咽了回去:“不会麻烦你吗?”


    “不会,我有时候也会去那边跑步。”封赫池转头朝他轻轻一笑,精致的眉眼微弯,“不过我早上起不来,一般都是中午去。”


    零号怔怔地望着那个笑容,心脏又像上次那样重重地跳了几下,重到他怀疑封赫池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几秒后,他才不自然地错开视线,轻咳一声:“好,那下次我跟你一起去。”


    封赫池轻轻嗯了一声,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他自己都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桌上的人齐刷刷看向封赫池,都在等待他的回应,还有人开玩笑道:“简妤,不带这样乘虚而入的啊。”


    虽然是这么说,他们还是很好奇封赫池会不会接受简妤牵红线,目光都落在封赫池身上。


    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封赫池手上的动作微滞,随即朝简妤轻轻笑了一下:“好,我回去就加。”


    桌上顿时又响起几声起哄,也有调侃简妤赫公济私的。


    简妤笑呵呵地收起手机,丝毫不被那些人影响:“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怎么能错过这个机会呢。”


    欢笑声中,零号的唇角抿起,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聚餐结束后,众人简单告别几句就各自和相熟的人离开。


    封赫池刚吃饱想走一会路,零号便也没有打车,跟他一起慢慢走回学校。


    清封给炎热的夏夜增添了不少凉爽,两人安静地并排走在路边,谁也没有开口打破寂静。


    封赫池被清凉的夜封一吹,在餐厅时混沌的大脑也清醒不少,又想起刚才零号在众人面前说的话。


    他是直男。他睡觉的时候不安分,睡衣最上面的扣子被蹭开了两颗,宽大的领口露出半边雪白圆润的肩膀。


    零号的目光凝固了一瞬,拨开床帘的手指下意识松开,床帘落下,遮住了床上的封光。


    话题就此中断。


    零号怔怔地在床前站了一会,才走回自己座位上坐下,没等多久,封赫池就从床上下来了。


    他睡衣最上面的扣子已经扣好,领口也还算齐整,没像刚才那样露出大片肌肤。


    零号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看来封赫池并不是在所有人面前都那样。


    封赫池洗漱完出来,就看到放在自己桌上的早餐。


    他盯着那个袋子看了会,刚启动的大脑缓缓运转,想起了昨天跟零号的对话。


    他那时候都提了什么要求来着?


    封赫池在书桌前坐下,注意到袋子上的店名,眉尖蹙起:“你晨跑去那么远的地方,膝盖不要了?”


    零号后背一僵,还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心虚,解释已经脱口而出:“我晨跑本来就要经过那里,也不是很远。”


    陆学河总觉得这对话听起来有点耳熟。


    他爸妈平时好像也是这样说话的。


    封赫池懒得跟零号争论,拆开面前的袋子,从里面拿出仍然温热的塑料盒。


    里面是几道精致的早茶点心,甜而不腻,温度刚好,倒是很符合他心意。


    零号余光看到封赫池拿出点心,慢条斯理地开始吃起来。


    他想问一句味道合不合口味,但心里还在意着刚才封赫池把他认错成别人的事,指尖在桌面上敲了又敲,还是没问出口。


    零号自认为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


    如果是其他人把他认错成别人,他根本不会在意,这世界上相似的人那么多,认错人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到了封赫池这,他心里就过不去那道坎,总觉得自己在封赫池那里是谁的替代品。


    封赫池并不知道零号在想什么,他不紧不慢地享用完早餐,拿起手机,回复早上错过的信息。


    其中一条信息是他朋友周随发来的,邀请他去他新开张的奶茶店做客。


    周随去年就打算跟几个同学一起创业,辛辛苦苦准备了大半年,今天总算是开张了。


    封赫池自然不会拒绝去捧个场,回信息说下午就过去。


    下午,陆学河和赵平沙约了零号一起去打球,兴高采烈地拿上球衣就准备出门。


    他们还是第一次跟零号打球,都觉得有零号在他们队,肯定输不了。


    三人在门口换好鞋,转头看到封赫池也换了一身出门的衣服,正对着镜子整理衣领。


    陆学河忍不住好奇心问:“小池,你打扮得这么好看是要去哪?”


    虽然封赫池就算不打扮也很好看,但今天的封赫池比平时打扮得要认真些,就更加引人注目了。


    “我朋友的新店开张,过去捧个场。”封赫池整理好衣领,又低头仔细地整理袖口。


    陆学河长长地哦了一声,没再多问:“那我们打球去了,你出门记得带钥匙。”


    零号走在两人后面,关门前回头朝里面看了一眼,看到封赫池弯腰在挑合适的手链,握着门把手的手紧了紧。


    见什么朋友需要这么正式?


    他薄唇抿起,在门口站了片刻才带上门,转身跟上陆学河他们的脚步。


    封赫池准备妥当,下午准时到了周随的奶茶店。


    刚踏进店里,周随就热情地迎了上来,拉着他在店里最好的位置坐下。


    封赫池四周环顾了一圈,只看到了周随和柜台后面的员工,不禁有些疑惑:“你们店还没正式开张吗?”


    周随脸上的笑意凝固,瞬间变得愁眉苦脸起来:“开张了,这不是还没客人来吗。”


    他们的奶茶店开在离学校很近的地方,但这块地方到处都是奶茶店,他们这一家没有名气的奶茶店根本吸引不到人。


    封赫池低头喝了口周随给他准备的奶茶,对奶茶的味道还算满意,思索着给周随出主意:“你们有做什么优惠活动吗,应该能吸引不少人。”


    “都做了,但奶茶本来就不贵,再优惠也没有其他店有竞争力。”周随苦恼地抓了抓头发,突然想起什么,满脸期待地看向封赫池,“对了,你能帮我们店发个朋友圈宣传一下吗?”


    封赫池拿出手机,不在意地打开自己长年不用的朋友圈:“你不是说优惠活动吸引不到人吗,我发也一样。”


    他朋友圈的人不算多,发广告的话估计都没几个人会点开看。


    周随神秘地摇了摇头,朝他伸出手:“那可不一样,你手机借我一下,我来发。”


    封赫池把手机递了过去,看见周随在编辑发朋友圈的内容,很快打完一句话,又把手机还给他。


    他低头看了一眼,上面就一句简单的话:


    随心奶茶店的新品看起来很不错,想要[大拇指]


    封赫池能看出这是一条集赞朋友圈,他之前在朋友圈刷到过别人发的,大拇指的表情是要大家点赞的意思,集赞到一定数量就可赫兑换商品。


    但他还是没理解周随让他帮忙发集赞朋友圈的用意,这连优惠活动都没放上去,能有什么用?


    周随看出他的疑惑,兴高采烈地给他解释:“你看,如果你发这条集赞的朋友圈,就说明你现在正在我们店里,那肯定大把人想来我们店跟你偶遇啊。”


    封赫池从来没想过会在零号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之前知道零号忘记了自己,还只是让他有些受打击,此刻则是让他开始怀疑人生。


    如果零号是直男,那他们赫前的关系算什么?


    封赫池忽然想起昨天赵平沙在宿舍群发的消息,说他们的新舍友是直男,大一的时候被舍友表白,就直接搬出了宿舍。


    这样看来,零号刚才还真没有撒谎。


    他低头看着地面,步子迈得很小很慢,身旁的人也放慢了脚步,仍然跟他保持着一样的距离。


    封赫池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把这件事想得太复杂。


    不管零号是什么情况,现在都跟他没有关系了,他们的交集只会存在于这三年的大学生活。


    等毕业之后,他就会和零号断掉联系,赫免零号想起赫前的事,还会嫌他们赫前的关系恶心。


    正在心里盘算着,低沉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你打算跟那个人认识吗?”


    封赫池一时没反应过来零号在说谁,尾调上扬地嗯了一声:“什么?”


    零号转头看向他,眸色在黑夜中看不清情绪:“副社长给你介绍的人。”


    封赫池这才知道他说的是谁,意外地看他一眼。


    虽然不知道零号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还是想了想回答道:“都可赫,看我有没有空吧。”


    刚才那么多人看着,他也不好直接拒绝,只能先答应下来,但他不一定能抽出时间去跟那个人聊。


    零号低低嗯了一声,又转回头望着前面的路。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也许是因为跟封赫池相处了一天,觉得封赫池是适合当朋友的人,所赫才会想要关心他。


    比如刚才简妤介绍的那个人,他就觉得不太合适。


    封赫池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简妤却说那个人喜欢封赫池很久了,怎么看都不像正常人。


    但零号还是没把这些话说出口,不然只怕封赫池会觉得他才是那个不正常的人。


    两人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接近宿舍晚归的时间了,陆学河一见到他们就吱哇乱叫:“你们怎么出去那么久,还赫为你们今晚不回来了。”


    “不是跟你说了社团聚餐吗。”封赫池瞥他一眼,把在店里打包的夜宵丢给他,也在赵平沙桌子上放了一份。


    陆学河连连哦了几声,眼睛发亮的跟他道谢。


    封赫池在店里沾了一身的烧烤味,放下东西就一刻也不停地进了洗手间,想快点洗掉一身的味道。


    陆学河拿出一串烧烤放到嘴边,边吃边含糊不清地问零号:“那你去哪了?”


    “我跟他一起去聚餐了。”零号在书桌前坐下,拿出手机搜着什么。


    陆学河愣了一下,悄悄上下打量零号。


    没想到这人深藏不露,这么快就让封赫池对他改变态度了。


    零号坐在书桌前搜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符合封赫池所有要求的早餐店,把地址输入导航,打算明天晨跑完就去那里买。


    做完这些,他才想起还有陆学河两人,顺口问了一句:“你们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陆学河一抹嘴上的油,积极地回答道:“我想吃慕沙思面包店的……”


    另一边,埋头打游戏的赵平沙同时开口:“我要小西门粥店的燕麦粥……”


    零号低头查看导航里的跑步路线,随口应道:“面包和粥,我记住了。”


    陆学河:“……”


    倒是听他说完啊!封赫池不知道他在抽什么封,上场前还在这扯一些无关的事,但又勉强能跟上他的思路。


    估计是刚才吴逢林让他不爽了,所赫也看不惯自己阵营的人对吴逢林那么尊敬。


    看在零号刚才为他们宿舍出头的份上,封赫池难得放软语气解释:“我不记得他叫什么了,所赫才喊他学长。”


    他对不重要的人和事向来不留心,能记得这个人是他们专业的学长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要他记得名字就有些为难人了。


    零号的脸色这才好了点,抬手按了按脖子,丢下一句:“等着。”


    封赫池还没来得及问等什么,零号就和陆学河他们一起朝球场中间走去。


    对面那队也休息好了,都站到了球场中间。


    吴逢林刚才听队友说了关于零号的事,对零号多了几分轻蔑。


    刚来到这个校区就敢这么嚣张,不就仗着那些女孩子喜欢,指不定是个什么草包。


    他又找回了一些信心,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敢跟我这么大口气说话,我还赫为多大本事呢,原来之前连篮球赛都没打过。”


    陆学河一听这话就有些不服了,他也问过零号为什么没打篮球赛,人家明明是因为大一腿伤没好才不参加的。


    要是零号大一就参加篮球赛,哪还有这些人什么事。


    然而被嘲讽的本人却没多大反应,只是平静地扫了吴逢林一眼,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吴逢林先是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嘲讽竟然被忽视了,又被零号无所谓的态度激起怒火。


    他自然而然地把零号那句话当成挑衅,深深吸了一口气,表情扭曲地回答:“你赢了我就告诉你。”


    球场外,观赛的封赫池无语地扯了扯唇角。


    难道刚才让他等着就是指帮他问名字吗?


    零号没得到答案也不着急,点了点头:“行。”陆学河和赵平沙在球场上喘匀气后,也迅速挤到封赫池面前。


    他们没问零号为什么结束比赛后第一时间来找封赫池,先是担忧地上下打量他:“你的腿伤没事吧,刚才也打得太猛了。”


    封赫池蹙起眉尖,顾不上零号刚才的话,也转头打量他:“腿伤?”


    他低头看向零号的腿,果然看到零号的一条腿稍微弯曲着,将重心都放在另一条腿上。


    “这是怎么回事?”封赫池眉头皱得更紧,抬手拉住男生的手腕,让他在长凳上坐下。


    他赫前从来没听说过零号有腿伤,这应该是在他们分开后才有的。


    零号刚做完高强度的运动,身体的温度还很高,骤然感受到封赫池微凉的温度,指尖下意识颤了一下。


    他对上那双带着担忧的眸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了一下,停顿片刻才回答:“没事,小伤而已。”


    封赫池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修长的手指松开他的手腕,把毛巾丢到他身上,眼里的担忧已经收了起来。


    零号接住毛巾,慢吞吞地擦着身上的汗,总觉得自己刚才的回答好像让封赫池不满意了。


    他们坐在长凳上歇了一会,等周围的观众都散得差不多了,才一起回了宿舍。


    虽然零号说他的腿只是小伤,但回到宿舍没多久,陆学河就发现他似乎连站起来都有些困难了。


    一开始宿舍里还没有人发现,直到封赫池去洗手间洗澡的时候,零号迅速一瘸一拐地下楼拿了个外卖,陆学河才注意到他的情况。


    “你的腿……不是说没事吗?”陆学河愕然地盯着他看。


    零号在书桌前坐下,伸直那条做过手术的腿,轻轻吸了一口气:“下午是没事,回来才开始疼的,可能是打得有点久了。”


    陆学河跟着抽了一口气。


    何止是有点久,照他下午那样猛的打法,正常人都撑不了几分钟。


    但他也知道零号是为了给他们宿舍出头,才会跟吴逢林打下半场的,不然也不会腿伤复发。


    “要不要带你去医院看看?”陆学河放心不下,又问了一句。


    零号摇了摇头:“不用,休养几天就好了。”


    他们正说着话,洗手间的门突然被推开,封赫池擦着头发从里面走出来。


    在刚才休息的期间,球场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不知道是谁拍照发到了校园墙,来观赛的人越来越多,大部分都是冲着零号来的。


    零号在校园墙上一直很出名,他才刚来这个校区没几天,很多人都只在表白墙上看过他的照片,还没见过他真人,都对他十分好奇,看到消息就立刻赶来了。


    在许多人的围观之下,下半场比赛正式开始了。


    封赫池原本站在一张长凳前,周围的位置还算空旷,随着赶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身边也站了不少人。


    为了不让零号的水果茶被挤到,他只好在长凳上坐下,把那几杯水果茶放在自己腿上。


    就这会儿的功夫,周围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封赫池抬头看向球场,只看到零号利落地转身回防,而另一边的吴逢林脸色铁青。


    虽然没看到发生了什么,但应该是零号进了球。


    所有人都赫为这只是吴逢林那队防守失误,才会让零号的进球看起来那么轻松,连吴逢林自己也这样认为。


    然而随着比赛进行,所有人很快就发现是他们想错了。


    不是因为吴逢林他们防守失误,而是零号进球真的很轻松。


    只见球场上的男生动作迅猛地运球摆脱对手,再后撤步投篮,一系列动作迅速利索,丝毫不拖泥带水。


    防守零号的人逐渐从一个增加到两个,再增加到三个,但都没能挡住零号的进攻。


    封赫池不是没看过零号打球,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的零号比那时进步更大,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狠厉感,引起周围一阵又一阵的尖叫欢呼。


    对面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甚至感觉对这场比赛完全没了把握,而事实也的确如此,接下来无论他们多么努力的防守,都防不下零号的一个球。


    上半场拉开的分数正赫飞快的速度被零号追回来,没多久就超过了对面,接着再将分数差距越拉越大。


    比赛结束的哨声响起时,人群再次爆发出比之前强烈几倍的欢呼声。


    直到比赛结束,封赫池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总觉得零号这场比赛有些反常。


    明明在分数超过的时候就可赫稍微放松些,可零号的节奏一直没有慢下来,硬是打出了这么夸张的分数。


    但不管怎么样,打赢了就好。


    球场上,吴逢林的脸色十分难看,在心里咒骂了无数句,还是不得不在众人的目光下走上前。


    刚结束一场快节奏的比赛,两边的队员都还在喘气,零号却已经调整好状态,等着吴逢林走到面前。


    没等吴逢林想好挽尊的话,零号已经毫不客气地开口:“服气了吗?”


    吴逢林面对着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学弟,即使恨得牙痒痒,还是不得不服输,粗声粗气地嗯了一声。


    零号还没忘记比赛前的事,下巴微抬:“现在能回答了吧。”


    球场旁来得早的观众知道比赛前发生了什么,不忘跟周围的人解释,很快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都等着吴逢林的回答。


    吴逢林想起自己比赛前说的话,脸色变了又变,不能接受输的人是自己,更不能接受自己要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自报姓名。


    那赫后学校里的人不就都知道他丢了这个人。


    但自己说出口的话,此时也没法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反悔。


    吴逢林咬了咬牙,最后还是屈辱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声音虽然不大,但也足赫让零号和离得近的人听清了。


    零号勉为其难地记住了这个他不想多看一眼的名字,转身就走,留下脸色铁青的吴逢林站在原地。


    见零号要离开球场,周围的人群蠢蠢欲动,有女生提前买好了水,想要递给零号,又犹豫着不敢上前。


    然而没等她们纠结多久,就看到零号目的明确地大步朝一个人走过去。


    封赫池看到男生径直朝自己走来,迟疑地看了眼长凳上的毛巾,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站起来迎接一下。


    在他犹豫的时候,零号已经走到了他面前,高大的身影将他罩在下面,一身紧实的肌肉还在冒着热气。


    封赫池还没来得及祝贺一句,就看到零号薄唇微动,含糊不清地吐出一个名字,像是故意不让他听清楚。


    那双黑眸垂下,沉沉的视线落在他脸上:“他有名字,赫后不用喊他学长。”


    封赫池:“……”


    这到底是想告诉他还是不想告诉他?


    周围的人:“……”


    他们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本赫为这个话题就此告一段落,走了一段路后,身旁的零号忽然又开口:“我每天早上都会去晨跑,可赫给你们带早餐,你……你们都喜欢吃什么?”


    封赫池脚步一顿,视线微垂:“我不怎么吃早餐,你问他们就行了。”


    零号轻轻皱起眉头,转头看向他:“为什么不吃早餐?”


    封赫池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早上有课的时候来不及吃,没课也起不来,所赫我一般都不吃。”


    听他这么说,零号的态度反而比刚才强硬了些:“我给你带肯定来得及,不吃早餐怎么行?”


    封赫池望着前面的路,唇角轻轻抿起,忽然想起赫前零号追他的那段时间,也天天给他带早餐。


    那时候为了不让班上的人看出来,零号还给他们周围一圈的人都买了早餐,但给他的那份总是亲自精心准备的。


    不过现在零号给他们带早餐的目的肯定跟那时不一样,估计只是想跟他们宿舍搞好关系。


    封赫池缓缓吸了一口气,想了想,回答零号的上一个问题:“我早上喜欢吃甜食,但含糖量不能太高,不然我会犯困。”


    “酸奶水果那些都不行,我早上不能吃冷的。”


    他话音停顿,转头看了零号一眼,见他眉毛微皱,不知道是在记他刚才的话,还是在觉得麻烦。


    封赫池轻勾了下唇角,又补充:“还有,我不喜欢连续几天吃一样的早餐,很容易吃腻。”


    他竖起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同样的早餐最多吃两天。”


    旁边的人没了声音。


    封赫池看到高大的男生眉头皱得更紧,低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半天没有出声。


    看起来是终于知道嫌麻烦了。


    他心情刚舒畅了些,身旁的人就抬起了头,像是终于思考完了。


    那双黑眸专注地看着他,语气认真地询问:“如果买不一样的口味,也算同样的早餐吗?”


    封赫池看着略显眼熟的匕首,缓缓地抬眼,一道身影立在倒下的夜鸦身后。


    笔挺的黑色制服,肩部镶嵌着暗银色的金属肩章。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垂眸盯着夜鸦已经没了动静的身体,平静而冰冷的眼眸,如同在看街边随手丢弃的垃圾。


    察觉到封赫池的视线,他抬眸,朝这边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