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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豆腐鱼汤


    美色误人。江知味一时间怔愣住,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定了定神,露出招待客人惯用的八齿微笑:“只剩微辣火焰索饼了,客人可要来一份?”


    疯驴郎君低声应“好”。


    江知味便将原本打算自个儿吃掉的那份给了他,临到递碗之时,又迟滞住了:“这位郎君,你左手遛鸟,右手拎鱼,如何捧得了陶碗,拿得了筷箸?”


    她的本意让他找块空地先把东西放下。


    谁知那疯驴郎君道:“娘子此处,可还能开火?我带着这条鲫鱼走了几家食店,都说庖厨歇下了,没法儿煮鱼汤。可惜了这条刚钓上岸的鱼,放至明早,怕是要不新鲜了。”


    他语气诚恳,江知味便打量了鲫鱼一眼。


    这鱼体型丰满,周身紧致泛着温黄莹光,鱼鳃处鲜红、湿润,的确是条极新鲜的好鱼。看这个头,该在两斤往上了。


    她自个儿虽不是钓鱼爱好者,却在网上见过不少钓鱼佬的“空军”日常,晓得淡水中这么大的野生鲫鱼可遇不可求。要真放过夜了、臭了,真能把人的肠子都悔青。


    便应允下来:“那郎君可得等上一等了。”


    她接过鱼,开火烧水,之后提着菜刀,到河边刷洗开了。


    穿越大宋以后,江知味还没做过鱼汤,不知宋人如今的口味如何。但后世偏爱那种色泽奶白的鱼汤,她更是做奶白鱼汤的一把好手。用她这法子做的鱼汤,能比加了牛乳的更白、更稠。


    粗粗刮个鱼鳞,去除鲫鱼腹中的脏器与黑膜,将那上有黏液的鱼鳍、鱼鳃及前后摆水统统剔除。如此,便断绝了淡水鱼土腥味的来源。


    此时的鱼身上还有稀稀拉拉的一点儿鱼鳞。等水开,快速地淋一勺滚水,之后立马过一遍凉水,轻轻一刮,不仅余下的鱼鳞能和鱼面上的黑膜一同剥落,还能保证鱼皮的完整。再在鱼背上斜拉个几刀,这鱼就算杀完了。


    洗完鱼回来,小食车的木桶里多了一对碗筷。那疯驴郎君不知从何处攥了根硕大的白萝卜回来,就搁在小食车的木头台面上。


    “娘子便做萝卜丝鲫鱼汤吧。”


    江知味心说这疯驴郎君还挺会吃的,笑着接过,又低头看了眼夹层放的那些个油、盐、葱、姜,比划了个数:“加工费三十文。”


    她不是大善人,休息时间还被占了去,不能做亏本买卖。


    疯驴郎君温温笑了下,颔首道:“自然,娘子放心做就是。”


    江知味便风风火火地开动了。


    热锅冷油,待油热,将鲫鱼滑进锅里,便听得呲啦一声响。煎鲫鱼最不急着翻面,如此可保证皮肉的完整。待一面煎得金黄,徐徐地翻个身,搁入大葱、姜块、热水、黄酒,撒个几粒花椒开炖。


    做鲫鱼汤,要想汤水奶白,那盐就得后下,还得大火猛炖,直炖到鱼汤渐渐由清转浊才行。


    江知味寻思,这鱼太大了,得炖个近两刻钟。便悠闲地另起了一锅,将萝卜丝与几粒花椒一并下入油锅煸了煸,再添一碗水煮熟,用以去除萝卜本身的臭味。


    等那鱼汤炖得差不多了,将萝卜丝里的花椒和油沫子撇去丢进汤里,还是续着大火,直到汤水的奶白色愈见浓重,下盐,转小火,炖到那萝卜丝入口即化,撒一把鲜绿的芫荽,便完事了。


    摊子上没有适合盛鱼的大容器,只能委屈疯驴郎君站在锅边吃了。她洗出一副干净的碗筷递过去:“郎君尝尝,刚出锅的汤鲜肉嫩,最是好吃了。”


    “江娘子不必客气,唤我觅之就是。”沈寻缓步走近。


    他一直站在桥头,俯瞰江知味杀鱼时候的干净利落,也看


    她在灶前锅边的游刃有余,还有撒芫荽时面上浮起的淡淡窃喜。


    他没忍住跟着弯起嘴角的时候就觉得,这鱼汤应当好喝极了。


    汤头才刚刚止下了沸。最后撒下的那撮芫荽被热汤一激,顿如泉眼中涌出的甘洌山水,光闻着就味清香极。


    他舀了半碗鱼汤置于唇边,却没有立刻入口,而是如品茗一般攫取着鱼汤的鲜香。


    这些年他食之无味,反练就了一副极其敏锐的嗅觉。从前他喝的鱼汤,无论放了再多的胡椒,都难以完全湮灭其自带的鱼腥气。


    但江娘子做的鱼汤,不仅半点腥味都无,更白如牛乳、滑似绸缎。舀起倾落时一如乳色的瀑布,飞流直下,掀起醇香阵阵。


    在江知味的一脸期待中,沈寻敛目颔首,尝了一口鱼汤。


    淡淡的芫荽味打头,敲开了尘封的味蕾。鱼汤的浓鲜在口中横冲直撞,带着姜片的微辣、萝卜丝的清甜,在唇舌间萦绕游走。


    随着他喉结的翻动,一股热意涌入了腹中。那热意像一双温柔的臂膀,将他轻轻地裹挟在怀中,抚去了他五脏庙残存的些许不适,褪去了溶溶月华扫不尽的满身疲乏。


    沈寻睁开眼,望着江知味的殷切目光:“秋日微凉,这鱼汤却是暖和极了。”


    又点头道:“江娘子手艺,甚妙。”


    江知味笑起来,取了一双干净筷子,从锅里挑了些鱼肉给他:“光喝汤怎么行,再尝尝鱼肉。猛火炖了这么长时间,里头的鱼刺应当大多都化了。不过吃的时候还是仔细些,万一被鱼刺卡住就麻烦了。”


    沈寻又是轻声说“好”,夹起一筷子鱼肉送到嘴里。


    其实方才喝的鱼汤里,就已经化着些许鱼肉了。鱼身上析出的鱼糜与炖得绵软的萝卜丝一道,和鱼汤水乳交融、不分你我。


    但单吃这一口从鱼身上剜下的鱼肉,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口感。


    鱼肉紧实、细腻,咬在口中筋道十足,并非他想象的软烂、酥糜之感。夹上萝卜丝一起,这又嫩又韧的奇妙体验中,就又多了一分淡淡的甜。


    沈寻刚想细细咀嚼,可一旦破开了鱼肉的纤维,那原本舌尖上的圆润、饱满,顿如水雾一般在口中悄然弥散。那鱼肉竟化开来了,好似清风走过片叶不沾,却留下了满口暗香。


    他面上浮起惊喜,看了眼陶碗中没吃完的雪白鱼肉,又抬头看向江知味,赞道:“鱼肉亦美味极。”


    “从前我在嘉州,最喜欢的,就是在晡食的时候进上一碗鱼汤。但在那喜肉食、喜辣的地方,要找一个善做清汤鱼的庖厨何其艰难。我就只能自己动手,也不知道放什么调料,就摸索着下点葱姜,撒点盐、胡椒,马马虎虎就是一餐。”


    江知味旁的没听见,光听见“胡椒”了。又见他今日穿的这件圆领袍衫质感不凡,笑着揶揄道:“能吃上胡椒,这顿吃食做得也不算马虎了。”


    “是,是不马虎了。”沈寻依旧神色浅淡,却声色郑重,“但我想说的是,江娘子做的,是我有生之年喝过的最有滋有味的鱼汤。”


    “郎……觅之抬举了。天下庖厨千千万,我不过是这千万萤火中的一个,哪值得你用上‘有生之年’这样的谬赞。”


    沈寻偏过头,略一思忖:“江娘子做的吃食,与旁人的不同,便源于这颗心吧。用心了,沾了人情味,这吃食也就做活了。”


    江知味听得云里雾里。不过鱼汤而已,怎得被他说得这么夸张,好似珍馐美馔都不敌呢。


    不过世人都爱听彩虹屁,她听得心里暖暖的。又留意到,此前每回在夜市上远远地见他,都觉得这人惜字如金、寡言少语。


    没想到一碗鱼汤不仅开了他的胃口,还顺带着打开了他的话匣。他骨子里竟是一个话多之人,这令江知味颇感意外。


    就当他是在奉承吧。江知味又帮他舀了一碗带肉的鱼汤:“这么一大锅鱼汤,今晚上怕是吃不完吧。我这儿也没有海碗食盒好让你带走,要不然我回家去取食盒,下回你再来摊子时还来便是。”


    沈寻刚要应下,就听见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呼喊。


    “大人——”


    “大人呐——”


    “我把食盒带来了,不用劳烦江娘子了。”


    沈寻暗叹了一口气,转过身,看见了不远处脚底生风、拽着驴子跑来的连池。


    明明此前交代了“你且回小苑去拿食盒,晚些时候再来接我,慢慢走不急”,没想到他还是这么快来了。


    见那疯驴也在,江知味等他们走近了定睛一瞅,果然驴子的鼻孔朝天大,顿时压不住面上的两块笑肌了:“既然你家书僮来了,那的确不用我操心了。”


    她帮着把整锅鱼汤分两海碗挪到了食盒中,仔细地没戳破鱼身上的皮肉,又嘱咐小书僮:“这位小郎君,回去让你家大人趁早吃完啊,鱼汤放久了凉了要腥的。实在不行,就放锅里隔水温一下再吃。”


    连池“嗳嗳”应声:“我都记住了。娘子不必客气,叫我连池就行。”


    他嘻嘻笑着,麻溜地把食盒安置到驴子背上,又把沈寻手里的鸟笼接去,挂在了驴背的另一侧:“大人,该回去了,要不然鱼汤凉了要腥了。”


    在八哥鸟“呆瓜呆瓜”的学舌声中,沈寻同江知味作了个揖,从连池那儿接过一粒碎银子搁在台面上。随后翻身上驴,摇摇摆摆地离去了。


    一路上,他一如平常那般一言不发。


    倒是连池,一张嘴喋喋不休,从城东说回城西,又从城西讲到城北,最后将话头拉回了鱼汤上:“大人,这鱼汤真香啊。奴就在旁闻着,那涎水都直往嘴里冒呢。”


    沈寻不答。


    连池被他沉默惯了,又自言自语,絮絮叨叨:“今日为了这口鱼汤,可真是费尽周折。大人先是在蔡河边上坐了一下午,连口鱼唾沫都没见着。后来天那么黑了,还叫我去找个鱼贩子,点名了要二斤重的大鲫鱼,还得是活的。这可是二斤,不是二两。奴这腿都快跑断了,才找到一条嘞。”


    “还有那萝卜,我就说您两只手拿不了吧,还得先放在桥洞后头,先把鱼给了,才能找萝卜去,还好没给桥边的狗子、耗子叼走。”


    “难得大人今日胃口好。我瞧这几日,大人脸色都好了不少呢,您自个儿留意了吗,红光满面的。”


    连池说着说着,抬头一瞥。那被他誉为红光满面的脸,如今黑沉要命。让他想起了夏至暴雨前的天,前一瞬还晴空万里,转眼就黑云密布,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饶是像连池这般迟钝的,也品出了点儿不对劲:“大人,您怎么了这是?可是胃疾又犯了,要不然奴去给您寻个郎中?”


    “不必了。”沈寻声线沉沉,“不是要赶着回去吃鱼汤么。你来得倒是挺快,这会子却慢慢吞吞。”


    连池作恍然大悟状,全然没听懂沈寻的话外之意:“原来大人是嫌奴脚慢了啊。那大人您抓紧了,奴拽着驴子,咱们快些家去。”


    沈寻心中无奈,摇了摇头。抬头望天,月色凌凌当空照,总觉得不久前才弯弯似镰刀,如今都快有胡饼那么圆了。


    这是他回汴京后过的第二个中秋。


    忆起先前回回闹得不欢而散的家宴,沈寻心生抗拒,正琢磨明日怎么找由头推辞,忽而闻见了食盒中飘来的淡淡鱼汤香气。


    霎时间,他想到了见到碎银子后一脸呆怔,连道别都说得结结巴巴的江娘子。


    他转头望向横桥子夜市的方向。


    月亮藏进了乌云,桥头的灯火不晓得什么时候熄灭了。他们走过的地方一点点被夜色侵蚀。偏这时,一束从乌云中遁逃的月光自天穹坠落,打在了正扛着一口铁锅往河边走的江娘子身上。


    茫茫黑夜中,唯有她周身明亮,在月华之下,好似笼罩了一层薄薄的神光。


    直到过了个拐角,再看不见那明亮的身影,沈寻才不舍地回过头来:“连池,以后每晚都帮我买条活鱼吧。”


    连池吓得原地跳了跳:“还……还是二斤的?”


    沈寻失笑:“二两也行,不是鲫鱼也行,只要新鲜就好。”


    连池这才敛下惧色,转而笑道:“奴晓得了。”


    *


    沈寻走后,江知味揣着那枚碎银子傻笑了许久。原来银子的手感这般沉重,掂量又掂量,


    估摸着该有一两了。


    没想到这位觅之郎君出手如此大方。也不知是哪家的大人,俸禄竟如此丰厚。怪不得宋人一个两个都想考功名呢,这铁饭碗真香啊。若非她在这朝代性别受限,还真想过去凑凑热闹。


    第二日,江知味睡到自然醒,还在回味碎银子那硌手的颗粒感。刚到屋檐下伸了个懒腰,就觉得今日院子里安静得离奇。


    看看日头,这会子辰时快过。


    按说这种时候,凌花该在铺子里卖豆腐,两小只在外头和二丫、虎妞他们玩才是。


    可今日不仅豆腐铺子没开张,院子里的石磨也没有磨过豆子的痕迹,连院子里的豆腥味都淡了,这明显反常。


    江知味走到凌花的卧房门边。


    推开门,里头靠墙放着两张竹榻。一张是江大的,许是听见了来人的动静,他咬着牙根,发出急促的“呜呜”声,同时眼珠子一个劲地往屋子深处的那张竹榻翻。


    江知味顺着往里看。


    那处的竹榻上,两个小小的身体蜷在被褥中,都倒在那儿一动不动弹。她伸手探去,俩孩子的额头上暖风机似的呼呼冒着热气,都烫手得很。


    她忙把他们身上裹着的被褥掀了,到院子里打了水来,一人一帕巾的把额头敷上了。


    猜到凌花是出门请郎中去了,她在床边坐了会儿,又觉得他俩的四肢同样滚热得不行,另找了条帕巾,打湿后替他们把手脚都擦了一遍。


    在凉意的激惹下,江暖从睡梦里转醒,口中喃喃:“二姐姐,难受。”


    “暖姐儿乖啊,难受是自然的。一会儿等娘回来,看过郎中,吃点药就好了啊。”


    江知味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心疼坏了。摸摸她手背上凹陷的几个肉窟窿,又拧了湿帕巾替她擦擦手心。


    江暖很快继续昏睡了去。没过多久,凌花就带着郎中回来了。


    说是昨夜里江知味去摆摊那会,两小只和周婶家的二丫、李二狗家的羊仔、虎妞在巷子里玩捉贼首的游戏,一个个疯跑,连头发都湿透了。


    后来不知谁打的头,五个孩子在周婶家的水缸边冲起了凉水澡,一瓢一瓢浇下去,泡得跟淹水的鸡似的,半夜就烧得一塌糊涂。


    奈何大老早的医馆没开门,郎中还睡着,无奈拖到了这会子才去请。


    那郎中进屋后没多久就出来了,只道是受凉了风邪入体,这会子正化热。开三服疏风解表的药,一日煮个一海碗分两趟喝下去,再吃点热米汤,拿被褥一裹,热热乎乎地发一身汗就行了。


    倒叫凌花虚惊一场,生怕这俩孩子也烧成江大和先前的江知味那样。谢过郎中,给了诊金,便到熟药惠民南局抓药去了。


    经过方才的降温处理,两小只身上已经没那么烫了。如今药来之前,只需好好睡着就行。毕竟睡眠于病号来说是最大的滋补,其余的都是锦上添花罢了。


    当然,有花添那是最好。江知味也这么做了。


    两小只烧成这样,正经的餐食怕是食不下咽了。不如做点儿黄桃糖水给他们,既能补一补发汗后流失的津液,还能抚慰一下他俩受伤的小小心灵。


    江知味小时候生病,最喜欢吃的就是黄桃罐头。


    烧得口干舌燥、胃口全无的时候,一听见起罐头的咔哧声,那被霜打过的精神头就回来了大半。


    也不必倒在碗中,就伸把大勺到罐子里,挖出来黄澄澄的一大块。塞到嘴里,凉丝丝、甜滋滋的,顿觉舒坦极了。


    为了让两小只也体会到这种幸福感爆棚的感觉,等凌花到家,江知味便出发去了趟龙津桥的果子行。


    八月天,想买个六月桃可不容易。此前风哥儿说过的,龙津桥那一带果子行扎堆。她想去沿街碰碰运气,万一买不着,就只能凑合着炖个冰糖雪梨了。


    到果子行才知道,宋时汴京城里卖的黄桃名曰南京金桃。而且的确已经过季了。这会子能买到的,只有冰窖里藏着的那些。水头一般,且价格不便宜。


    江知味早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把觅之郎君给的那枚碎银带了出来。咬咬牙,买了六个大金桃,七斤五两重,只找回四百来个铜板。


    这价钱,都和猪肉比肩了。


    不过一想到能换来两小只的笑脸,她觉得值了。毕竟人一生的童年只此一遭,此时不行乐,更待何时呢。


    到家时,满院子的苦药味。凌花蹲在药炉边扇风,扇得那烟气到处都是。


    江知味最不爱喝中药,别人的一分苦对她来说约等于成百上千。要知道平日里江大吃的大多是温补药,闻着并没有这么冲,这回的感冒药就不一样了。


    她光闻着这味儿都觉得舌根起苦沫子,不免再一次心疼起了可怜的两小只。


    为了早些从药味中解脱,江知味在水井边上三两下将黄桃洗好,进了灶房。


    门一关,闻着灶膛里漫出的淡淡草木灰味,还有墙壁上、泥地上残留的油膻味,顿觉与世隔绝,仿似来到了专属于她的天堂。


    还是自个儿这一亩三分地待着舒服啊。


    她先在锅里煮了点儿米汤,抽了柴火,凭小火慢慢熬出米油来。又削去了黄桃皮,从桃子的中线处破开个口,将桃仁与果肉分离。


    宋时的金桃和后世的黄桃到底有些区别。后世的黄桃品种显然改良过,仁儿小,果肉饱满,一口下去汁水横生,空口吃也爽快。


    但这南京金桃,就有些美中不足了。桃仁豁天大,果肉瘪瘪的就那么些,连开了三个都一样。


    江知味本想留一半给两小只明日吃的,现在看来,只能都下锅煮了。又切出一小块尝了一口,酸不溜秋的,看来得放不少糖才行。


    要在后世做黄桃罐头,江知味会找几个开水烫过的罐头瓶子,下黄桃、凉白开,往里头搁两把□□糖,再放两勺白糖,上锅蒸个一刻钟。之后迅速地拧紧盖子顺带倒扣瓶子,等放凉,保存个一年都不成问题。


    但在这时候只有陶罐子,真空、无菌很难保证。至于琉璃罐,虽已现世,说不定凭觅之郎君体制内的薪资,都买不起一个呢,更别说他们这样的小户平民了。


    总之江知味没打算让黄桃糖水过夜,把黄桃放锅里隔水蒸熟,再取井水镇一镇,温温的,也是同样的好吃。


    日头升得愈来愈高,米汤出锅时,黄桃糖水也成了。


    凌花刚熬完药,搁在板凳上放凉,到灶房来,就见到了碗中澄亮金黄的几瓣桃子。那上头挂的汁水里游着亮晶晶的糖丝,衬得桃子的颜色愈发鲜明。


    “这便是你方才买来的金桃?”她深知此物价贵,起先见江知味在井边洗果子,只敢偷摸看看。这会子见了,实在忍不住,问了句,“不便宜吧?你还真狠得下心,辛辛苦苦挣钱,给这俩混球买这样的好东西。”


    江知味笑了笑:“娘,我摆小摊的初衷,不就是为了给家里分担么。再说了,钱就是拿来花的啊。要不然囤个金山银山,囤成了坟包又有什么用。”


    “去去。”凌花连声呸了三下,“这话不能瞎说啊,不吉利。你的意思娘明白,娘也不是说你做得不好。毕竟你娘我,是在你外婆的蜜罐子里长大的,晓得有些快乐,只有年幼的时候才能体会到。”


    “等年岁大了,成家了,再吃一根饧、玩一次水,就没有从前那种纯粹的滋味了。你这金桃糖水做得正好,一会儿你就瞧瞧吧,这俩啊,平日里都好,就是吃药的时候,啧啧。”


    江知味想想就知道,小孩子总是不爱喝苦药的,便端起两碗糖水:“那我先拿黄桃糖水哄一哄他们,娘,你跟上啊。”


    她转身出去,凌花在后头喊:“嗳,先别给他们吃啊,一口都不成,要不然一会儿指定喂不进药了。”


    “晓得,晓得。”


    江知味笑眯眯地来到卧房。两小只原本都还趴着,这会子听见动静,昏昏沉沉醒来,在竹榻上虫子似的蛄蛹个不停。


    探了探额头,还烧着,但


    没有一早蜷在被窝时候那般滚烫了。


    江暖红着猴屁股般的脸,嘟嘴蹙眉同江知味撒娇:“二姐姐,我还是好难受啊。”


    “我也是。”江晓附和道,“胳膊痛痛,屁股也痛。”


    江知味忍不住调侃:“晓哥儿啊,你那屁股是因为太调皮,睡着的时候被娘打的,你忘了吗?”


    江晓烧得昏头了,停止了撅屁股蛄蛹的小动作,歪倒在榻上,挠挠头:“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忍不住嗤笑出声,江知味把手里盛了黄桃糖水的碗放低些,好让他俩能看清里头的内容物:“好啦,逗你玩呢。这样呢,还难受吗?”


    金灿灿的桃子一亮相,原本还蔫菜似的两人,登时睁大了眼。


    “二姐姐,这是桃子吗?”


    “没错,桃子做的糖水,最适合生病的时候吃了。”


    一旁江暖“咕咚”咽了口唾沫,眼巴巴地拽了把她的衣袖:“二姐姐,我想吃。”


    江知味却摇头:“那得先吃药、然后吃粥,歇一歇,才轮到金桃糖水。”


    江暖瘪了下嘴:“我不想吃药。”


    “不吃药,病怎么能快好呢?”凌花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她把米汤和药都放托盘里端来了,“这回晓得不能调皮了吧。玩得一时兴起,受苦的不还是自己。来,药已经放凉了,这会子正好喝,一人一碗。”


    还没入口呢,小小的两张脸已经皴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娘,我不喝。”江暖眼中噙泪,险些哭出来了,“这药苦得很。”


    “但你二姐姐做的那糖水甜啊。你一口闷下去,娘立马给你喂糖水,就不会觉着苦了。”


    江暖犹豫了。看看那碗乌黑乌黑的苦药,又看看江知味手里那馋人得要命的金桃,牙一咬,眉一皱:“娘,那我要闻着糖水喝药。”


    凌花喜上眉梢:“嗳,我们暖姐儿就是好样的。”


    她帮着扶了碗。江暖捏住半边鼻子,猛嗅了一口黄桃糖水的甜香味,眼一闭,就将头埋进了药碗里。


    “咕嘟,咕嘟……”


    她喝得一口气没停。过去了许久,紧张兮兮地抬起半只眼皮,见碗中见底,猛地仰起头来,“哇”地一下大哭了出来:“娘,苦……”


    话音未落,凌花瞅准时机,挖了一大块金桃塞到她嘴里。被那温凉却赛蜜甜的糖水味儿一激,江暖顿时安静下来,砸吧了砸吧嘴。


    真甜啊。金桃果子滑溜溜的,嚼了嚼,汁水在嘴里堆得满满的。咕咚咚咽下去,一下就把喉咙里的苦药味冲散了。


    江暖眯起了眼睛。方才没来得及坠下的泪珠子,被肉肉的脸蛋一挤,啪嗒一下落到了碗中。她低头看碗,旋即笑了起来:“二姐姐,真好吃。”


    凌花也跟着笑:“是吧,这样是不是就不觉得苦了?”


    这会子的江暖,老早把方才的药味抛到了脑后。将嘴里的金桃都咽下后,又张了张嘴:“娘,我还要。”


    凌花却不肯了:“知姐儿同你说过没,吃完药得先把米汤吃了,要不然这汗要发不出来了。”


    离了吃药的环节,江暖终于乖乖听话了。米汤加腌菜,吃得肚子溜圆。打了个饱嗝,看着碗里的金桃糖水,突然觉得有些吃不下了。


    但又嘴馋得紧,便顺着碗边,吸溜了两口甜甜的水汤:“娘,我想留到睡醒再吃。”


    凌花自然应下,又如法炮制,喂江晓吃了药。等他俩都睡下了,她把吃剩的黄桃糖水放回蒸屉上盖起来,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可是就这么一碗金桃糖水,他俩今晚上、明日、后日的药可怎么喂啊。”


    说着一度愁眉不展:“孩儿生病,受苦受难的还是我这个娘啊。”


    江知味笑得不行,只道“任重道远”。


    正好今日容双去赵太丞那儿请胎脉,一早和凌花只会过午间不回来,她就在锅里煮了两颗咸鸭蛋,就着点芥辣瓜儿,和凌花一道把午食解决了。


    午后,胡六如约上门垒土窑。


    两小只还在屋里睡着。江知味起初还怕把他俩吵醒了,特意叮嘱胡六手脚轻些。后来发现外头雷打的动静都影响不了他俩的好睡眠,便叫胡六大刀阔斧地干了。


    院子里都是空地,土窑可随处安置。但江知味想给院子重新规划一番,便叫胡六将土窑垒在了灶房外的屋檐下。此处遮风又挡雨,只要不是发洪水,土窑基本不会受到影响。


    据凌花所说,家里的院子先前并不是这样光秃秃的。


    她母亲在时,很喜欢侍弄花花草草。她在院子里摆了不少河边捡来的彩色石头,围出了几个半弧形的园圃,里头安了木架子,种着许多五颜六色能长能爬、她却叫不出名的花来。


    一茬谢了,就换新的一茬。


    还在屋檐下、园圃的四角放了方桌案、陶瓶、竹灯,堆了假山,自个儿手做了穿麻布衣裳的草人。


    那草人的衣裳还会随着季节变换,陶瓶里的花样也是一年四季在变的。春日扦柳条、盛夏插茉莉。


    家里的水缸也不是用来盛水吃的,而是种了许多荷花。荷花底下还养了两条小金鲫鱼,投几粒鱼食下去,就会欢快地张着嘴游来游去。


    小院里的种种,在她母亲去世后的一年年里,被她和江大两个不懂风雅的粗人一点点抹去。等她记忆中母亲的音容渐渐模糊时,她才恍然意识到,再想找回她的生活痕迹,已经很难很难了。


    当时江知味听着还觉得挺可惜的。她虽也是个俗人,不懂得养花养草的事情,但她很小的时候,会随她那个喜欢钓鱼、钓龙虾的老爹一起,种菜、养鱼。


    或许她可以把原身外婆的小院复原一下。养不了花草,就养白菘、小葱、薄荷,种不了会爬架子的牵牛,就种丝瓜、葡萄。等开花结果的季节到了,一样色彩缤纷、满院飘香。


    后来想想,择日不如撞日。胡六都在这儿了,干脆就今日吧,先将那几块园圃圈好,剩下的一点点慢慢来。


    垒一个土窑,连土石、瓦砾带着工钱一共一百二十文。


    江知味管他买了现成的瓦片和石块,拢共给出去二百文。让胡六帮着,铺在了凌花先前比划过的位置。


    因是中秋,胡六要赶回去和家里人吃团圆饭,手脚比上回修屋顶时麻利多了。一个下午,就将园圃的形描好了。


    前脚人刚走,后脚凌花就从周婶那儿回来了。她手里举着两根晚间喂药要用到的棍儿饧,看着围好的园圃,顿时怔愣住。


    “知姐儿这是?”


    “种菜。”江知味笑道,“家里院子这么大片空地放着也浪费,不如种点瓜果蔬菜,也省得总去街上买。”


    凌花好半晌才回过神,走近来,想抱抱江知味,被她躲了去:“娘,娘。头发,饧要粘头发上了。”


    “粘上了娘帮你洗。”她非要抱,江知味没处躲,只能站定后由着她。


    凌花扑上来,紧紧箍住她的后背:“知姐儿,我的乖女儿,谢谢你啊。这阵子真是辛苦了,养家糊口本该是我这个为娘的该做的,本不该让你劳累的。总觉得你还小呢,一眨眼啊,我的知姐儿都长大了,会疼人了。错过了你从前的十余年,娘很抱歉。”


    江知味顿觉肩头上一阵温热,随后那温热的地方被风一吹,凉飕飕、湿漉漉的。


    她想起还在后世的爸妈和外婆了,她也只是短暂地陪伴了他们二十余年,后面的日子,只有他们自己走了。


    她眼眶也热了,仰头咬住后槽牙憋下了泪。她要往前走了,想当一回硬心肠。又心软地想着,要是能寄一封信给后世就好了。


    她会说她在宋朝过得很好,有了甘愿舍命救她的爹爹,有了疼爱她的娘亲、可可爱爱的弟妹。她现在的日子过得好极了,希望生活在后世的爸爸妈妈也能和她一样。


    江知味轻抚了两下凌花的后背:“娘,你怎么又哭了呢。老孩子可不能像小孩子似的总哭,会遭人笑话的。”


    胸前遭了一记重锤。凌花抹了眼泪,勾住她的臂弯:“看在我家知姐儿哄我的份上,我就不哭了。这样吧,今晚上娘来下厨,知


    姐儿想吃什么?”


    江知味顷刻间从淡淡的伤感中走了出来:“娘,你看看别人下九流,谋财就算了。你做饭,那是害命。还是我来吧,您就琢磨着怎么给暖姐儿和晓哥儿喂药就成了。”


    “我有饧啊。”凌花一激灵,“呀,我饧哪儿去了。嗳嗳,真粘你头发上了。”


    江知味的脚步顿住,伸手在后脑勺一个劲地摸索:“我就说会粘上。在哪儿呢,娘,你可得帮我揪下来,我养这么长的头发不容易的。”


    凌花笑得捧腹,手舞足蹈道:“逗你玩呢,在我手里。”


    江知味刚松下一口气,她却突然半张着嘴,笑不出来了:“完了,刚才是逗你玩的,现在真跑你头发上去了。”


    她飞快地拍了拍江知味的手背:“知姐儿,你站在这儿别动,也别抬手,娘去烧热水,很快。”说完一溜烟跑了,没留下任何给人埋怨的机会。


    折腾完头发,天已经黑透了。


    江知味也是洗完才知道,凌花马失前蹄,一整根连棍带饧的都粘在了她的头发上。


    怕自个儿会着凉,也实在拿那硕大的糖块没辙,她花了点钱,到香水行洗了个舒舒服服的单人沐,在炭盆边上烤得人都嘎嘣脆了,才回到家中。


    身上又懒又软,凌花也没来得及准备豆腐,今日这摊子,怕是出不成了。


    到卧房门边瞅瞅,两小只已经换了衣裳继续睡下。午后他俩的汗发得很透。一觉醒来,身上已经基本不热了。


    就是委屈了凌花,软磨硬泡、费尽口舌,才总算让他俩一口一干呕地把晚间这碗药喝下去。出房门时,整个人都丧气了。


    江知味刚受完棍儿饧的折磨,一颗心黑着。不紧不慢地挪到了凌花身侧,幽幽地来了句:“明日、后日还有呢。”


    凌花就差当场咆哮,打发她回屋睡去,自个儿也收拾了收拾,打算就此歇下。


    江知味却没依言进屋。她站在屋檐下,眺望天上那轮明亮、浑圆的月亮。同样对月仰望的,还有刚从沈家参加完家宴出来、骑在驴背上闷闷不乐的沈寻。


    他在家宴上没动过几筷子,尝过五味的他,而今更难接受那些于他而言如嚼纸一般的吃食。这样的行为,被沈父称为“摆官人脸色”,为此对他又是好一顿奚落。


    不过今日,这些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了。


    连池已经带着二斤鲫鱼和一兜胡椒,身在去往横桥子夜市的路上。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带着他最爱的鱼汤回来。


    如此,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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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豆花米线


    连池风尘仆仆地走到夜市,远远瞧着,就觉着不对。


    今日桥头的摊子比往日少了好几位。走近一看,不仅江娘子没来,临摊的宽婶也不在。猛地想到,今日中秋,江娘子怕是忙着吃团圆饭,没空出来摆摊了。


    连池暗自后悔,都怪昨儿个没多嘴问一句,要不然他也不用为了这条两斤大鲫鱼跑断腿,又巴巴地往横桥子上跑了个空了。


    当然,他的问题事小。关键是,他家大人在家宴上压根没吃几口,就等他带热乎乎的鱼汤回去呢。嗳,这该怎么跟大人交代才是。


    他灰头土脸地往回走。又内心实在忐忑,担心沈寻知道这消息饿一宿胃疾要犯,临到门前拐了个弯,去马铛家羹店买了碗三脆羹,这才鼓起勇气进了家门。


    此时的沈寻正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旁,与那八哥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一个说“翠嘴,今日中秋好光景”,一个道“得了吧,呆瓜”。


    一个笑“连池都教了你些什么啊”,另一个没答,只摇头摆尾,朝院门的方向扇动了两下翅膀。


    沈寻便晓得这是连池回来了,起身相迎,却见他手上还拎着那条二斤大鲫,步履飞快,将食盒和鲫鱼一并搁在槐树下的石桌上。


    心凉了半截,沈寻大概猜到了。果然下一瞬,就听连池嗷嗷叫道:“大人,今日江娘子没出摊。”


    沈寻没多言语,只打开了漏出些许热气的食盒:“三脆羹啊。”


    碗里的扁尖笋、小蕈和枸杞头闷得又黄又瘪,单从卖相上来看,就很难让人提起胃口。


    他虽从不晓得这羹的味道,却记得刘廉说过,三脆羹吃的就是春日里的新鲜劲儿。得取最嫩的笋、最鲜的蕈,还有春日里新发的枸杞嫩叶,才鲜汁四溢、口口生脆。


    如今这碗三脆羹,瞧着像是到了迟暮之年。他端起木碗,没多咀嚼,便将整碗羹咽了下去:“秋日食春羹,还是差了些。”


    连池依旧听得云里雾里。但不用猜也知道,他家大人是因为没吃着江娘子做的鱼汤发愁呢:“大人,今日江娘子可能在家过节,要不明日奴再跑一趟,还找那新鲜的二斤大鱼。”


    “不必了。”沈寻摇了摇头,“明日暂且不用备鱼,胡椒也给我吧。”


    连池在腰间一顿摸索,把装胡椒的布兜子递给了他:“要是江娘子知道,这些胡椒是您花了一锭金子买的,肯定会高兴的。”


    沈寻不置可否,信步进屋去了。


    隔日,他坐在大理寺的办公桌案前打盹。


    刘廉嘴里啃了个红糖炊饼,捧着折卷过来,绕着他走了好几圈。


    有时拿袖子掸掸案卷架上的浮尘,有时心不在焉地翻两页架子上装饰用的古书,但大多时候,双眼都在沈寻的身上上下游走。


    被打量之人悠悠转醒,抬眸看他:“何事,书都拿倒了。”


    刘廉笑得意味不明:“我难得见你有了两日精气神,怎的今日又成了这副旁人欠了你十两金的便宜样。很难叫人不心生疑虑、想入非非。”


    沈寻打了个哈欠,打开桌案上的案卷,随手在上面勾了两笔:“随你怎么想。”


    把古书放回到书架上,刘廉贴近来,挨着他的身子,将他跟前的案卷缓缓挪开:“你我都晓得,这案子横竖还是那样,你多看一眼,就多烦心一刻。要我说,不如今晚上与我去那横桥子夜市上散散心,我带你去尝尝江娘子家的浇汁豆腐。”


    “我跟你说,那浇汁豆腐简直……”


    话没说完,他正往嘴里送的红糖炊饼被沈寻抬手一按,塞得更深了些。刘廉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抱着脖子两眼瞪得溜直,匆匆忙忙扒拉桌案边的茶壶,拿起来就往嘴里倒。


    那茶壶下的红泥小炉哔哔啵啵上旋着烟气。等他把茶壶放回去,沈寻不紧不慢地来了句:“刚煮下的,水还没开。”


    过了好一阵,刘廉才缓过劲来,叉手站在桌前,险些蹿起来了:“沈觅之,你跟钱博士好的不学,竟学些胡作非为。你说说,最近是不是又回去看他老人家了?还把小时候玩的那套搬出来了,谋害起大理寺九品评事了。”


    沈寻失笑,不语。


    刘廉更炸毛了:“当初他老人家怎么被贬官的你忘了,就因为赈灾的事情朝堂上谈不拢,下朝的时候在宣德门边,公然用官帽上的幞头扇了人家工部尚书一巴掌。好好的一个户部尚书,被弹劾成了太学的教书博士。怎的,你还想走他老人家的那条老路啊。”


    沈寻依旧神色淡淡:“我只是说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听他这话,本还欲逞两句口舌之快的刘廉,一头火气瞬间消了:“等下,我方才说的是,横桥子夜市,江娘子,浇汁豆腐?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刘廉笑得促狭:“沈觅之啊沈觅之,我就说你不对劲吧。说说吧,你去过夜市了,出什么事了?”


    沈寻把只有吃江娘子做的吃食才有味道的事情一说,刘廉双眼锃亮:


    “奇了,真是奇了。江娘子她不会是神


    医吧。要不然这样,今晚上这夜市我陪你去,正好几日不吃,我也馋那浇汁豆腐了。”


    沈寻应下了。


    申时刚过,两人就出发前往横桥子夜市。到时正好天黑,华灯初上,陆陆续续有摊子在横桥子上卸了车。摊主们忙忙碌碌,支招子、纸伞,摆炉子,吆喝声此起彼伏。


    刘廉站在桥头最高处:“这才几日没来,桥下的摊子又多了。我记得先前这处只宽婶一家卖饮子,现在桥对岸又多了一家。看来这营生,要不好做咯。”


    没过多久,他口中的“宽婶”便来了。他仔细观察了一番,果然今日有稀稀拉拉的客人被桥对岸的饮子摊分了去。好在她这处回头客多,没受太大影响。


    刘廉居然替她松了口气。


    不过左等右等,始终没见着江娘子的人影。她的摊位,被宽婶用一块木头牌子占住,上面写的字与他先前那回看到的不同了。


    【爆辣火焰索饼挑战】六文


    沙漏尽前吃完免单(高亮!)


    【微辣火焰索饼】/五文


    【米线糊】/五文


    【浇汁豆腐】/一碗三文,两碗五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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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底下还有一行微不可见的小字,是他上回没留意的:最终解释权归江记小食摊所有。


    刘廉笑了,无奸不商啊这是。


    他是汴京城里各大酒家的常客,晓得他们做餐饮的搞优惠,当中的弯弯绕绕挺多。


    “就拿这爆辣索饼挑战来说,想必用的沙漏应该只有手指大小,索饼辣度绝高,非常人所能接受。且吃的过程中不允许喝饮子,就算挑战成功了,也只限一次,贪不了多少便宜。”


    见过爆辣索饼挑战的沈寻道:“的确如此。”


    刘廉嗤笑。什么爆辣挑战,于他这种无辣不欢的人而言,都是小菜一碟。等江娘子来,他也要试一试,就不信有什么辣还能把他给难倒的。


    然而天不遂人愿。


    两人等得哈欠连连,都没见着江娘子的身影。问了宽婶,也说不清楚,毕竟她昨儿个不在,就更不晓得江娘子今日的动向了。


    刘廉急了:“那你可知道江娘子家住何处?”


    宽婶摇头。沈寻拦了他一把:“就算问到了,去人家中也不合适。”


    “说得也是。”刘廉道,“我真是昏头了。说不定今日江娘子家中有事,咱们择日再来吧。觅之你既想吃鱼,我带你去南食店,吃那鱼兜子如何?”


    沈寻虽不情不愿,却也只能如此:“也罢,就听你的吧。”


    他俩前脚刚离开,江知味后脚就到了桥头。


    知道那两位都是江记的熟客,宽婶一拍大腿,左右看了看,没瞧见他俩的身影:“娘子今日怎的来晚了。方才来了许多客人,有两个人还在桥头等了大半个时辰呢,都想着到你家里寻你去了,这才刚走。”


    江知味倒不是故意迟到的。本来中秋夜就没出摊,今日不能再偷懒才是。


    但她白日里沉迷给家里的院子翻地,翻累了在床上打了个盹,本想睡个一刻钟就好,谁知道一眨眼天就擦黑了。


    火急火燎地备菜后出来,还是晚了半个多时辰,叫那些想吃口热乎的食客好等。她连忙向还在候着的客人道歉,手边不停地忙活了起来。


    待招待完一拨客人,才有空回宽婶的话:“等那两位下次再来,宽婶您帮我认认,我好给他俩赔个不是。”


    “是这么说啊,两个都是熟客了。一个是先前咱们刚搭伙时来过的官人,另外一个,就是前两日来的那位顶英俊的郎君,叫什么觅之的。对了,就是让你煮鱼汤那位,还记得吗?”


    江知味自然不会忘:“他今日竟来得这样早。”


    想来这两位该是同僚,从衙门里下了值就一道来了。可惜错过了,也不晓得今日还会不会再来。


    生了这个念头后,江知味开启了漫长的等待。来往的客人纷纷杂杂,牵驴子、骑驴子的更是无数,却没有一个是觅之郎君,也没见着那蹦蹦跳跳的小书僮的身影。


    因备的餐食不多,亥时过半,她便收拾车子回去了。临睡前,顺手在水里浸了些陈稻米,预备着明日做朝食用。


    许是心里惦记着早起做饭这事儿,这夜里睡得她不甚踏实。天一亮,鸟鸣声就把她吵醒了。干脆早早起身,梳洗过后,到了前头的豆腐铺子里。


    先问了凌花,两小只的情况已经稳定了。昨日一早彻底退烧后,便没再起热。午后又睡了大半日,到夜里一个劲地嚷嚷饿。


    江知味都盘算好了,病愈后不适合吃得太油腻,但蛋白质还是要吃的。就给他们做个豆花米线,带点瘦肉星,香而不腻。


    江记豆腐铺子有现成的豆花。凌花每日除了准备嫩豆腐、老豆腐,还会准备豆浆、豆花、豆腐干、腐竹、豆渣。


    豆渣买回去加点儿自家腌的酸菜,或是放点儿猪油和肉末炒一炒,干香又下饭。但卖的最好的是豆浆,两文钱打一海碗回去,放点儿糖就能供一家人喝了。


    不过他们自个儿家里倒是不常喝豆浆。自家卖的吃食就是这点不好,在饭桌上的出现频率太高,很快就吃腻了。


    两小只就是幼崽期喝母乳,稍大些就开始喝豆浆了。喝了两年后,腻得不行,就再不肯碰,但偶尔会吃豆花。


    在江知味的家乡,豆花和豆腐脑是一种东西,都是顶嫩滑的豆腐,挖起一勺,入口即化。


    她前阵做过一回浇卤子的豆腐脑。熬一锅放了黄花菜、香蕈、木耳丝、胡萝卜丝的黏稠酱色卤子,磕两个鸡蛋在里头搅成蛋花,一勺淋到豆腐脑上,撒一把嫩绿的芫荽即得。


    豆花的烹饪方式多种多样。除此之外,还有放糖的甜豆花、放辣子的麻辣豆花、只放酱油汁和紫菜虾米榨菜末的咸豆花等等。


    要让江知味选出个中最优,还是挺有难度的。她不挑食且咸甜不拒,觉得都好吃,也爱吃。


    今日要做的豆花米线,是她十二岁那年在云南游学时习来的。


    传统的豆花米线是素米线,不戴肉帽子,只靠冬菜、嫩韭菜和各种酱汁调味。


    当时她在后世,学成后回家兴致勃勃地给她爸妈都做了。热热辣辣的一大碗,吃得两人幸福得直冒泡。后来做给外婆她老人家吃时,却得了不少刺耳的评价。


    比如酱味不正宗,因为她用的是甜辣酱和豆瓣酱,而非云南当地的特色昭通酱以及池汤老酱。还有那酱油放的也不对,得用红糖熬出来的甜酱油,而非普通的大豆酿造咸酱油。


    后来江知味花很多时间琢磨了昭通酱和池汤老酱的做法,怎么都不对味。


    这是她人生中经历的第一次失败。从前她过得太顺风顺水,而且特别要强,凡事都要做到正宗且完美。这个小小的挫折,于她而言简直像天塌下来了一样。


    那时候的外婆同她说了许多,不是鼓励也不是安慰,而是叫她再跑一趟云南,找一家开在小板桥菜市场里的米线摊子。


    就看那摊子摆在桌面上的一盆盆调料,多花一段时间,把每样都尝过,品出味道来。再去找做酱的师傅,人家肯说,就低头拜个师。要不肯,那就自个儿凭味道细琢磨。


    江知味到底是问到了,但这师傅却没拜成。做酱的祖传手艺不对外传,但那会子的人都挺好,看她一个小丫头成天大太阳底下跑来跑去的不容易,就指点了一手。


    后来她做的豆花米线总算有了当地的味道。但等她长大些,就意识到,最好吃的味道并不来源于“正宗”。


    就比如在云南,豆花米线家家都做,口味却各不相同。最令人魂牵梦萦的,是离家多年后,在舌尖上、记忆里勾起的那一抹乡愁,专属于家的味道。


    这是外婆教给她的相当重要的一课。


    想到这儿,江知味手边一滞。


    昨夜里浸泡下去的稻米,刚刚被她倒在石磨里。此前她很少用石磨,今日才晓得,原来这石磨死沉死沉的。


    她磨完米浆,已是大汗淋漓,身上的长衫都脱了搁在一旁。扭头看向铺子里忙碌的身影,也不知道如凌花这般娇小的身板,是如何大早起来推动这玩意儿的。


    研好的米浆盛在碗中。宋时没有红薯、木薯淀粉,光兑豌豆淀粉怕米线易断,加上家里没有挤面用的容器,江知味想了个邪修法子——以扁米线代替云南传


    统的圆米线。


    扁米线做着可比圆米线简单多了。只需将米浆混上盐,均匀地铺在平底的盘子中,上锅蒸到那层薄薄的米皮上起大泡就算是熟了。揭下来铺在竹簸箕上,刷一层熟油,待放凉,切成和米线一般粗的一段段,就成了。


    江知味如法炮制,做了五人量的扁米线。


    昨日午后容双就回来了,说腹中胎儿很好,还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说是这两日总有大主顾到她夫君那儿买鱼,买得不多,却指明了要二斤重的鲫鱼。


    这二斤重的鲫鱼多金贵啊,本来就少,自然开价高。才卖两条,就挣了一贯钱了。还说以后时常要光顾的,让多备鱼,品类不挑,只要是最新鲜的就成。


    江知味也很为她高兴。以后孩子生下来,少不得这那的都是开销,能多挣一点,自然是好。顺便邀请了她早晨来吃豆花米索饼,给她那份多放辣油,保准给她香迷糊咯。


    所以她刚把米线切好,容双便来了,看着桌案上切好的一条条,歪了下头:“这便是米索饼?如此看着,倒像冷淘。”


    冷淘就是宋朝版的凉面,最常见的名曰槐叶冷淘。槐芽和槐叶汁掺到面粉中制成面条,煮熟后在冰水中浸漂。食用时佐以配菜和料汁,瞧着色泽青绿,吃着口感清爽。


    汴京人炎炎夏日里很爱这口。


    江知味解释道:“做法上差不多。只不过冷淘是面食,而我这米索饼,是用大米制的。”


    容双还真没吃过米做的索饼,瞧着就新鲜极了。江知味洗肉洗菜时,她便捻起一根米索饼在手中把玩。


    这东西手感弹软,拉着韧韧的轻易不容易断。咬着亦是弹牙,米香味十足,还带着丝淡淡的咸味。


    “竟连空口都这么好吃。”


    江知味笑了笑:“一会儿更好吃,就等着吧。”说着转身进了灶房。


    豆花米线的要义,在于那碗酱香味厚的杂酱。


    今日买的是现成的肉臊子,三肥七瘦,放锅里加姜、蒜煸出肥油,下黄豆酱、红糖、酱油、花椒水和适量盐调味。分出一半在碗中,另一半加了点儿干茱萸继续炒。


    一碗红棕油润,一碗咸香麻辣,便都出锅了。


    另一边,扁米线也焯过水了。放在空碗中,将豆花、杂酱、生韭菜、炒过的腌菜末依次扣在米线上,又撒了一小把熟芝麻。如此这豆花米线便成了。


    端出来时,容双还挺惊讶:“这么快就好了?我才刚闻见猪肉香呢。”


    旋即,她看见了碗中五颜六色盖帽的豆花米线。那米线上方旋旋冒着热气,上面扣着的杂肉酱只余下少许的水分,与那翠绿的韭菜挨在一起,正滋滋地流着红油呢。


    口中顿时津液肆虐。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连忙先走一步,去把饭桌擦了擦。


    待托盘里的几碗米线都上了桌,刚起床的两小只也都洗漱完过来了。


    “二姐姐,这是肉吗?”江晓指着碗里黑黝黝的那一坨。他那碗是没放茱萸的,看着颜色更深,炒得也偏干些。


    江知味把筷子递给他:“尝尝不就知道了。吃前先拌一拌,把配菜和酱料都拌匀了。”


    两小只卖力地扎了筷子下去,无奈力气不够,始终拌不匀。容双便把自个儿面前那碗先放下了,转帮他俩拌索饼去了。


    江知味端着其中带红油的一大碗去了前头的豆腐铺子。凌花此时空闲下来,但豆腐没卖完,还得看着店,她便搬了张凳子坐在摊子前。


    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又闻见了愈来愈浓、愈来愈近的肉酱香,猛地回过头去。


    只见她家知姐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吃食疾步而来。起身一看,天呐,这看起来也太好吃了吧。


    那豆花颤巍巍的在碗里冒尖,一旁是炒得红油四溢的肉酱,紧挨着鲜绿的韭菜段、油润的酸菜沫,只余下个微小的空隙,露出了底下雪白透亮的索饼。


    凌花看得欢喜极了,顺手接过来:“竟是会冒热气的冷淘?”


    “娘快拌匀了尝尝,是米做的,吃着和冷淘可不一样,别有一番风味呢。”


    到底凌花也没吃过米做的冷淘,不,该说是热淘了,捧在手里烫得厉害。她忙把海碗搁在卖豆腐的案台上,伸手捏住了耳朵,这才让指尖的热意缓下来些许。


    照江知味说的,她在热淘中好一顿搅拌。很快那些豆花、肉酱便与里头的米制索饼匀匀地混合在了一块儿。一筷子挑起,豆花、韭菜、肉酱、腌菜都齐聚了,谁也没落下谁。


    往嘴里猛甩了一大口,嗯!果然好吃得要命。


    先是浓浓的韭菜味,之后豆香、肉酱香味和酸菜的咸香味紧紧跟上,味道相当浓厚,与前者打得你我不分,饱足得快从舌尖溢出来。


    别看碗里红油不少,但整体的辣味并不突出。在这碗索饼之中,只起了个调和的作用。像是烧了一把猛火,将其余本就醇厚的香味悉数淬了出来。


    咀嚼起来,那索饼软中带糯,糯中微弹。披着豆花衣裳的韭菜柔嫩又单薄,鲜美到撩拨眉毛。猪肉松软干香,本有些粗糙的外皮和烂糊的豆花一糅合,滑溜溜地直往五脏庙里钻。


    凌花一气儿吃了大半碗,如今只想仰起脸来,打个饱嗝,说一句“好吃绝了”。可一回头,知姐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屋去了。


    她这赞美的话没当面说出口,心里憋着还怪难受的。


    里屋的饭桌旁,在这时齐刷刷地仰起三张脸来。


    容双碗里已经空了,她满足地舔着唇边粘着的酱汁,将筷子上剩余的豆花渣子也放在嘴里嗦了一遍,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两小只的碗里倒是还剩了些,这是抬起头来,中途喘气呢。


    江知味看得欣慰地直笑。正沉醉,凌花的喊声从铺子里传来:“知姐儿,你把院门开开。外头来了两个官人,说是找你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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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坝坝宴


    打开门,外头站着两个熟悉的青衫。


    一位是在横桥子上见过的“牛爷爷”秦兵士,另一位是他那四个兄弟之一,个子不高,五官圆钝,笑起来眯着眼,被江知味幻视成了邻居刘庆年。


    对着他俩福了福身,双方都没开口,就听身后的容双惊喜地唤了声:“阿兄?你怎么来了?”


    容双上前来与秦兵士见礼,又与那位圆下巴青衫相视一笑,转头对江知味道:“知姐儿,这是我夫君的表家兄长。”


    江知味也随之微微一笑。仔细一端详,还真不是她眼花啊。这人的圆鼻、圆下巴,果然和刘庆年处处透着相像。不知今日吹的什么风,竟把容双的婆家人吹来了。


    那圆下巴青衫先是自我介绍了一番,叫人知道他姓许名双喜,后来又代秦兵士说明了来意。


    原是秦兵士的弟弟三日后要在汴京郊外的村子里办婚仪,原本已经约好了四司六局的人到时上门操办筵席事宜。但那厨司的川菜厨子前几日却忽然撂了挑子,说是家中老母病重,得赶回去侍疾。


    他弟媳是蜀地人,双方下聘的时候就说好了,婚宴上必须得吃川菜,还得与寻常的川菜不同,好在村子的其他乡邻面前长长脸,吃出点派头来。


    为这事,秦兵士这几日操心得头都秃了,许双喜便同他推荐了江娘子,说是刘庆年与他碰面时提起过江娘子的辣菜做得十分不错,把双儿害喜的毛病都治好了。


    正好秦兵士也吃过好几次江记小食摊,知道那一手爆辣火焰索饼风味绝佳,就是不知江知味是否有做川菜的底子,所以过来问问。


    “做川菜啊?”江知味略一思忖,“倒


    不是不行。”


    在外婆和其他名师的指导下,江知味的厨艺横贯八大菜系,比如她的川菜就师从首批国家中式烹调高级技师史老。


    那助她拿下厨神争霸国际赛魁首的不是别的,正是一碗川菜中的典中之典——麻婆豆腐。


    正好十三香的启动资金还差几个零头,这婚宴于她而言简直是天降的及时雨。


    而且谁会嫌赚的钱太多呢。她还想整修院子、帮家里买一头能拉磨的驴子,还想帮凌花把当掉的首饰都赎回来,给暖姐儿晓哥儿买最时新好看的小孩衣服,这些哪样都需要不少钱。


    只是她没敢把话说得太满,毕竟她最擅长的领域在于小而精,而乡村婚宴却讲究大桌流水席。到底婚嫁是人一辈子的要紧事,这便是她不敢打包票的原因。


    但她很快想到破题之法,脑中灵光一闪,菜单便成了。果然什么事都难不倒聪明的江知味啊。


    其他三人沉默不语,总觉得她话没说完,都在眼巴巴地等她的后半句。秦兵士更是连脸都涨红了:“哎唷江娘子,你倒是给个准信呐。我这都火烧眉毛了,这几日吃不下睡不好,你看我,衣带都松了一圈了。”


    说着他扯起了衣带,被江知味斜眼一瞟,又十分不好意思地放下手来。微微偏过的脸颊上黑红黑红的,人也跟着扭捏起来。


    江知味忍俊不禁。这算什么,李逵娇羞吗。


    “那我答应了。”


    转过头的秦兵士眼中炯炯泛光,却猛地反应过来:“娘子怎么不先问问要摆几张席,有多少宾客,连酬金都没问,就应下了?”


    江知味笑得惬意:“我有那独门秘法,多少张席都能应付,就怕你准备的菜不够呢。再说你们二位,一位是双儿的表兄,一位是江记小食的常客,又帮过我整顿了黄牛,这样的交情,自然信得过。”


    “什么牛?”秦兵士搔了搔头皮,满眼不解。


    她忙岔开话题:“咱们先进去吧,总在院门边站着也不是事。我去沏壶茶来,一应细则,咱们坐着慢慢说。”


    *


    婚宴当日天刚亮,秦兵士叫的牛车便来了。


    来不及做朝食,江知味匆忙抓了两个街边买的银丝豆腐馒头就上了车。本欲葛优躺在车上,顺带沿路看看金秋时节的郊外好风光,奈何天不遂人愿。


    通往郊外的泥路上坑洼遍布,她被颠得昏天黑地,脑浆都快被老牛拉车摇匀了。坐又坐不住,睡也睡不得,连馒头都下不了口,熬至辰时,终于到了郊外的小丰村口。


    出师未捷,江知味只觉得身上哪儿哪儿都快散架了。


    往村子深处走去,办亲的那户人家张灯结彩,揣着红鸡蛋说吉祥话、贺喜的村民往来不迭,几个毛头稚子穿着麻布短衫在田边水里嬉笑玩闹,彩羽长颈的公鸡在矮树桩子上抻着脖子高吭个不停。


    四下鲜活,处处洋溢着一股活泛的热闹劲儿,反显得江知味这个晕车晕成了蔫菜的格格不入了。


    因是被牛车拉来的,又面色蜡黄得太过显眼,江知味这头很快吸引了主人家的注意。穿枣色迎宾衣裳盘高髻的妇人迎上前来:“你就是江娘子吧?”


    没开口就晕眩了一瞬,江知味轻晃两下,只能光点头笑了。


    “笃牛说你一早要来,天刚亮我就在门前等了,总算把你盼来了。”妇人很是眼尖地揽过了她的胳膊,扶着她慢悠悠地往院子里走。


    “我还以为他说的江娘子是个中年妇人,没想到是个年轻的美娇娘。看你年纪,还没到二十吧,就能承起这么大的宴席了,真是厉害啊。”


    江知味道:“客气,客气。”


    交谈中得知,妇人名曰秦笃莺,是这家的大姐,之前嫁到了隔壁村,今日特地回来,帮着操持弟弟笃马的婚事。


    她性情相当不拘,咋咋呼呼说个不停,却粗中有细,不仅一路上搀着走不动道的江知味,还将她领到了家里的灶房外,让秦母帮着,端了一碗红糖水出来。


    江知味本就腹中空空,早晨买的银丝豆腐馒头,在手里攥得梆硬。饮下加了细姜的红糖水后,顿觉晕车的感觉消散了大半,精神头也回来了。


    与秦笃莺道了谢,她起身舒活了一番筋骨,这才有精力站到院子里,仔细打量了一番秦家今日的布置。


    秦家在这村里应该算是富户了。四进的青砖房,屋顶修得又高又阔,屋檐处微微挑起,看着十分气派。


    今日的屋檐下、墙头上挂满红布,扎出了硕大的牡丹结。另在院门前、屋门前挂了许多纸糊的红灯笼。那纸皮似是特制的,在阳光底下发着亮晶晶的细闪。


    用来摆席的院子也很大。土墙之下,摆了二十一张方桌,每桌配四张长凳。秦笃莺说,隔壁秦十八家也被他们家借来摆席了,拢共摆了三十五桌,叫了大半个村的亲眷。


    这阵仗放在后世也不小了。


    只是:“怎么没看见土灶?”


    秦笃莺笑了笑:“江娘子这边走,土灶搭在秦十八家了。我娘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还另叫了两个村子里的厨子来帮忙呢。”


    说着领她过去,指了指排在墙角的一排土灶和此前江知味指定要的二十个蒸屉,给他们互相介绍了一番:“三叔、奎儿哥,这位是江娘子。你俩今日就是给她打下手。”


    秦三叔掀起一只眼皮,对着江知味好一顿打量:“我就说笃牛傻了瓜的,这么大的日子,请个黄毛丫头回来。一个只会摆摊的小妮子,能成个龟卵子的事。万一搞砸了,有你好果子吃。”


    江知味不禁眉头一皱,与秦笃莺相视一眼。


    一旁秦笃莺满脸青黑,忙帮她说嘴:“三叔您这个做长辈的,看年轻人有本事该高兴才是,怎么还说起风凉话了。笃牛在汴京城里当官,说是多少人都见识过了江娘子的厨艺,他说的话您还不信么。”


    秦三叔依旧不齿,甩了下眼色,双手插在身前,转去了一边:“我来帮忙,那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你个外嫁妇,在这里指手画脚个什么。”


    秦笃莺被气得说不出话,抱歉地看向江知味。


    江知味倒神色如常。这种仗着自个儿资历老,倚老卖老的事情她在后世见得多了。


    在她看来,无非是他这个同村的庖厨本事不到家,当不了婚宴的掌勺,还被外来的年轻小姑娘抢了风头,破防了呗。


    此刻这防破得有多大,于她而言就有多招笑。她笑眯眯地冲秦三叔福了福身,之后霎时如变脸一般,脸一皱、嘴一瘪,委屈开了。


    “嗳,三叔是吧。今日是秦家弟弟娶亲,大喜的日子,旁人高兴还来不及呢。您却这般为难我一个小辈,怕是就没存了来帮厨的心。我这呢,今日身子本就不适,您要心想掌勺,那我只好婉拒一下秦兵士的好意,这就打道回去了。”


    话没说完,腿已经走了半道。


    秦笃莺面露急色,追上前,对上她的眼风,立马心领神会,顺着她的话往下讲。


    “可三叔和奎儿哥都不会做川菜啊。秦三叔,您既是看在我爹的面子上来的,应该晓得,我爹这人平日里嬉皮笑脸,要真闹出什么事,那脾气可不会好。谁要是把家里的喜事搅了,他能闹得把您家屋顶上的瓦给揭了。”


    秦三叔脸色不好:“你……你别想吓唬我,你爹那是我表姑的表侄子的表兄的堂兄,怎么说也是自家亲分,怎么可能向着一个外人。”


    “怎么不可能?”江知味又变了副脸,这回气势汹汹,“您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到五服外去了,真要倚老卖老,搅黄了人儿子的婚事,让那新娘子不肯进门,看你那表姑的表侄子的表兄的堂兄还认不认你。”


    秦笃莺被她这一长串的学舌逗得差点儿憋不住笑,死死咬住牙槽,好半晌补了句:“实在不行,我去喊我爹来说


    说理吧。他刚和笃牛去杀猪匠那儿扛猪去了,这会子应该差不多回来了。”


    正说着,外头就传来了秦兵士的声音:“吵什么呢这是,奎七可在啊,快来搭把手,这猪四百斤呐,可沉死我了。”


    奎七怔愣住,被秦笃莺拍了下胳膊,才转身迎出去。


    他素来话少、嘴笨,在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谁都不肯服输的时候,只能在旁半张着嘴干看着。


    可越看、越听,他越是打心眼里觉得佩服。到后来,两眼睁得溜圆,眼底都闪光了。


    这两人的言语,和小时候总教他要支棱起来,不能唯唯诺诺要多骂人的大姐和二姐一模一样!可惜两个姐姐都已经嫁人多年,他已经许久没听到这些饶舌却不带脏的骂人话了。


    梦回儿时,奎七欣喜无比。今天这秦家,真真是来对了。


    他越想越有干劲,“嘿咻”一声,从秦笃牛手里接过两条猪腿,和另外一个同村的年轻小伙,一道把肥猪抬进了院中。


    秦家老父没来,秦笃牛却在。他隔老远就听到了秦三叔的那些污言秽语,心里还埋怨呢。他娘把奎七这个老实巴交的请来也就算了,怎么把这个老不死的也叫来帮厨了。


    本就是临时抱佛脚才喊江娘子来家帮衬,结果莫名害她受了委屈,他心里还挺难受的。所以也不肯抬猪了,径直就冲着秦三叔去了。


    秦三叔这性子,恃强凌弱。见秦笃牛来了,笑眯起了眼:“笃牛啊,回来了啊。我一会儿就去把猪肉分了,你晓得的,你三叔我在红案上很有一手。”


    “倒不必了。”秦笃牛还没开口,江知味便先发制人,“剖猪一事我也在行,就不劳烦秦三叔了。”


    “嗳你个小妮子,长辈说话你顶什么嘴。那么大头猪,你一个小身板,你行么你就叫。别一会儿弄伤了自己,搁那儿哭鼻子,惹人笑。”


    秦笃牛再听不下去了,打断道:“江娘子这里,有奎七帮忙就行,三叔你就回去等开席吧。”


    “那不行。”秦三叔不乐意了。


    不帮厨,吃席那可是要随份子的。更何况是川菜席,正经的川菜他没吃过,得多吃猛吃,怎么着都不能让自个儿亏了去。但话却不能挑明了,不争面子争口气。


    “川菜席而已,有什么好稀罕的。你三叔我吃过的盐比这小妮子吃过的米都多。小妮子,咱俩比比,就比剖猪,你赢了我再说。”


    江知味笑了下:“可以是可以,但今日是喜宴,又不是什么厨艺赛,我为何要耽搁时间和您比这个?秦兵士,要不然咱们简单粗暴点,找两个人,给秦三叔请回去就是了。”


    “说得有道理。”秦笃牛平日里指挥弟兄惯了,手一挥,“奎七,十九,送三叔家去吧。叔您路上小心,可别乱动摔了,耽搁今晚上吃席。”


    奎七正愁一身力气没处使,将秦三叔拦腰抱起。


    秦三叔再也绷不住,破口大骂:“瘪犊子,造反了。还要我吃她做的席?呸,狗都不吃。”


    在杀猪般的嚎叫声中,两人一前一后,抬着秦三叔颠啊颠地往外走了。


    一场小风波过,江知味总算可以安心操持她的宴席了。


    没过多久,秦笃牛出门回来,又带来两头猪、两桶酒米和大筐大筐的红糖、红豆等食材,最后一趟到家时,把杀猪卖肉的钱屠也顺便带了来:“秦三叔走了,打下手的人就少了一个,让钱屠子帮工分肉吧,省得到时流一身臭汗。”


    这钱屠竟是在横桥子上卖肉的那个,熟人见熟人,气氛顿时活络起来。


    “哎,是江娘子啊!今儿个可算来着了,这川菜席保准得劲儿,老得劲儿咧!”钱屠也是江记小摊的常客,这不赶巧了么。


    今日要做的肉食不少,有钱屠子帮着处理生肉,势必事半功倍。


    江知味对他的刀功亦是满意,同他玩笑道:“我就说这猪身上怎么有熟人的刀法,没想到还真是老相识了。”


    两人相谈甚欢。说说笑笑,三头猪都拆好了。问问时辰,还没过一刻钟呢,果然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就是好。要那秦三叔还在,这会子说不定还在唾沫横飞地争吵呢。


    另一边,奎七虽话少动作却不输。照着江知味说的,将那些葱、姜、绿豆都洗好放在干净的盆中,再洗锅、洗蒸屉、劈柴码柴、洗酒米蒸酒米,一刻都没停手。


    江知味满意极了,这小伙子忒实诚呢:“奎七,你先歇一下吧,到时中途还有力气活需要你帮呢。”


    到这时,奎七还是不知道江娘子在席上定了哪些菜,但没敢问,光眼睛一瞟一瞟的。


    被他时不时斜飞来的眼珠子逗笑,江知味道:“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又不吃人。”


    奎七总算鼓起勇气问了。


    江知味指了指垒得冲天高的蒸屉,又两手一摊,示意他将整个院子扫视一圈,之后双手叉在腰间,郑重其事道:“今日婚席,咱们做坝坝宴。”


    坝坝宴,据传发源于后世清朝中叶,是四川民间为庆贺秋收摆起的乡村筵席,因以蒸菜为核心,融合焖、烧、炖等技法,俗称“三蒸九扣”,又称九斗碗。


    后来被人们赋予了更多的意义,成为农家婚丧嫁娶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


    传统的九斗碗主要有软炸蒸肉、清蒸排骨、粉蒸牛肉、蒸甲鱼、蒸浑鸡、蒸浑鸭、蒸肘子、夹沙肉、咸烧白这九个大菜。但甲鱼价高不可得,被江知味用红烧肉替代。[注]


    至于那牛肉,不久前秦兵士又来过一回,送了不少鲜红的牛肉来。说是村子里有农户家的小牛犊子一夜暴毙,正巧给了他们家摆宴席的一个机会。


    江知味笑眯眯地没有过问其他。是真是伪,随他去吧。


    站着摆龙门阵的工夫,饭甑里酒米的醇香已经飘得满院子都是。


    江知味开始忙活起来。第一道菜做的是香碗。


    取三肥七瘦的猪肉,肥瘦分开,剁成颗粒尚存的肉糜,加姜泥、葱白、鸡蛋清和绿豆淀粉、葛根粉以及少量盐巴抓拌起劲。


    香碗不需要加太多调料,吃的就是猪肉本身的纯香,调料多了,反而喧宾夺主,凸显不出那鲜味了。


    再就是外层裹的蛋皮。


    方才剩下的鸡蛋黄和鲜鸡蛋搅打在一块儿,打成均匀金黄的一碗,加入少量沉淀过的淀粉水。这般煎出来的蛋皮,色鲜、皮韧,怎么倒腾都不容易断。


    煎好的蛋皮抹上蛋液,与那肉糜卷在一处,上锅蒸熟后斜切成薄片,铺在盛了黄花菜、木耳的陶碗中,上锅蒸到鲜香四溢即得。


    第二道菜夹沙肉,也称甜烧白。


    红糖在锅中熬化。蒸好的酒米中加入红糖、猪油拌成香喷喷油锃锃的酒米饭。蒸过的豆子捻成细沙,下锅加油和红糖炒成湿滑的一团。


    猪肉连皮,九成肥一成瘦,在锅底里烫过后刮去浮毛,煮透,捞起后,用竹签子戳些孔洞,刮去肉皮上的油汁,趁皮热,迅速抹上酱油着色,在旁放凉。


    此时便由奎七接棒了。


    依照江知味的指点,他将肉切成连刀的一寸五长、八分宽、二分厚的片子,在夹层中塞洗沙装入蒸碗,皮朝碗底,四片一组摆成卍字形,装上酒米饭,上锅蒸到粑后倒扣在盘中,再来上一把白糖,就成了。


    天渐渐黑下来,炊烟袅袅旋而不断,江知味和搭手的钱屠、奎七忙得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


    垒得天高的蒸屉里头此时都放满了蒸菜,吹拉弹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一串串鞭炮从村头响到了村尾,又踩着田间小路一路来到秦家门前。


    迎亲的队伍落地了。在阴阳先生的祝祷声中,新娘子缓缓落轿。


    孩子们的雀跃声、乡邻们的祝福声、乐队连绵的吹奏声、灶膛里哔啵的柴火声,共同组成了这个金秋时分喜气盈盈的黄昏。


    一墙之隔,客人们簇拥着新娘子进了屋。拜天地的仪式过后,便听见了秦笃莺和秦笃牛招呼客人落座的声音。


    江知味这里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传菜令一下,几个村里的小伙子就争先恐后地过来,接龙似的将菜品扛到肩上,又风风火火地往席上走。


    唱菜的是新娘子娘家人,操着四川口音:


    “上菜,香碗——”


    “上菜,


    咸烧白——”


    在接连不停的上菜声中,秦笃牛逆流前来:“江娘子,要忙活得差不多了,也一并过来吃吧。那些锅碗瓢盆,晚些时候茶酒司的人会过来收拾的。”


    “还剩个甜汤没煮。一会儿我煮完就过去。”


    秦笃牛点头应好,左拥右揽地把钱屠和奎七带走了:“哥俩今儿个喝个大的,不喝趴下都别想走啊。”


    “嗯,不行?钱老六你别想耍赖啊,你上回欠我的酒还没喝呢,这么大的肚皮,就只是饭袋,一口酒都装不下了?我跟你说,灶房里旋了八十斤酒,你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啊,今儿管够。”


    吵嚷声一刻都没歇。


    安顿好钱屠和奎七后,秦笃牛也拣了张桌子坐下了。屁股还没捂热,左右七大姑八大姨就涌了上来。


    村子里的人都是看着他大小光腚长大的,知道他在城里当官,一个劲地哄他酒吃。


    他是主人家,吃酒是自然的,但不是现在。五脏庙还空着呢,这会子下酒多烧膛啊。他得先垫个肚子,而且为了多落酒,再好的菜都得省着吃。


    可惜了江娘子做的这一桌子川菜啊,只能沾着嘴皮子尝尝味咯。


    秦笃牛暂且婉拒了七大姑八大姨的好意,朝桌子上定睛一瞅。方方正正摆着的九个海碗里,有浇了蜜汁似的亮到发光的猪肥肉,有面皮子弹软一看就很滑溜的猪肘子,甚至还有一碗清汤蛋皮卷肉泥。


    他面露疑色。这是川菜么,怎么跟他此前在川饭馆吃过的不大一样。


    汴京城里川饭馆不少,他和街道司的哥儿几个也时常光顾,吃起来不是咸就是辣,一点旁的味道都没有,吃多了总觉得腻。


    尤其在夏秋那种炎热的天里,多看一眼都觉得口里燥得慌。


    当时在江家,江娘子同他说起川菜里的坝坝宴时,只告诉了他那首要的九个正菜。他当时急得都昏头了,以为满地的川菜都长一个样呢,都是肉,然后重盐、重辣。


    但今日这些菜品,瞧着没放多少茱萸啊。尤其是放在桌中心的这一碗蛋皮卷肉泥,怎么看着这么清汤寡水呢。


    好奇心愈来愈盛。顾不上身旁再叫他吃酒的叫嚷,秦笃牛伸出筷子,向那裹着金灿灿蛋皮的香碗探去。


    落筷就晓得了,外层的蛋皮很筋道,他第一下夹歪了,也没戳烂。里头卷的肉泥一点儿不松散,闻了闻,真香啊。除了肉蛋香,还有淡淡黄花菜的清香。


    往底下一看,汤底果然有黄花菜,还有一朵朵饱满的木耳,被人用筷子一夹,颤巍巍的抖啊抖的。


    秦笃牛被木耳吸引去了视线,回过神来时,嘴里已经自个儿在嚼了。


    蛋香浓得要命,但比蛋香更勾魂的,是里头那团看起来紧巴巴的肉泥。肉泥吃着又酥又烂,汁多肉嫩,就跟在舌头上荡秋千似的,荡着荡着,就往喉管子里栽了。


    秦笃牛胃口大开,扫了一眼桌上的其他菜,都没了大半了。七大姑八大姨为争一口猪肘子,吃得都快掐起来了,这会子哪里顾得上找他喝酒啊,都猛猛塞呢。


    生怕下筷子晚了要吃不上了,他转攻向那盘加了糯米的肥肉片。


    他本已经不记得这盘菜叫什么名了,但破开莹润的油脂层,触及里头那带甜口的豆沙,顿时回忆起来。


    是夹沙肉啊。


    肥肉被砂糖沁透,甜滋滋的,吃着一点都不腻口,却格外得香,香得他嘴里噌噌冒口水。


    不带一点豆渣子的豆沙,绵密又细腻,尝着微甜,和滋润的肥油、软糯的猪皮、黏软的糯米一起,给他浇了个畅快的糖水澡,一瓢一瓢地甜到了心里。


    秦笃牛不敢相信,原来不辣的川菜也能这么好吃。


    还有那蒸浑鸡,扯一块肉下来,涌出油亮金黄的鸡汁,连皮带肉的嫩得不行。咸烧白,里头的蒸菜艮啾啾的特别香,肉也是,糊嘴又软粑,又咸又香,正好把前头吃的甜腻给解了。


    正当他细细品尝完这些菜,想再吃些别的时,猛地发现,桌上空了。


    一桌九个大菜,加上打头的三个凉菜——拍黄瓜、凉拌猪耳朵、卤猪尾,都已经见了底,就剩下盘子底下那一点点汁水了。


    身旁坐着的小娃娃哇哇大哭:“娘,我还要吃猪肘,还要吃。”


    他娘只能哄啊:“娘给你到别桌找找去。”


    秦笃牛也没吃着猪肘,伸着脖子帮忙看。不看不知道,这哪还找得着啊,都空了,跟蝗虫过境扫荡过似的。


    只有秦三叔的碗里还堆着两块肉。他是这些宾客里头最早入席的,一坐下就争抢开了。


    抓着一根鸡翅膀,吃得满嘴流油。眼睛眯着,腮帮子鼓得像要炸开来,在周围人的虎视眈眈下,双手紧紧护着碗里吃剩下的。


    说好的狗都不吃呢。秦笃牛不禁翻了个白眼。


    虽说村子里是这样,大多村民平日里荤腥吃得少,到了哪家哪户办红事白事时,总是吃得鸡飞狗跳。但也从没发生过,开席不到一刻钟,吃得连口汤水都无的场面。


    因甜汤没上,客人们都还在原处坐着。


    从屋里出来的新郎秦笃马,捧着一碗旋好的米酒,面上止不住笑:“大家伙儿吃好喝……”


    傻眼了,吃啥啊,喝啥啊。


    他忙掉了个头回屋,逮住正从新娘子房出来的秦笃莺:“阿姐,今日可是菜上少了,怎的桌上碗盘都空了。客人们都干坐着呐。”


    “不可能啊。”秦笃莺走到窗边,往外一瞄,“哟,还真是。不对啊,盛菜的都是豁天大的海碗,咱们特意叫茶酒司备的,你忘了啊。光活猪就杀了三头,另加额外的猪肘、鸡鸭、牛肉,都是你哥亲自看着买的,不可能少啊。”


    “那这……什么情况啊这。”


    秦笃牛也进来了。他一来,前因后果就明了了。


    秦笃马惊呆了:“江娘子做的吃食,竟能好吃成这样?”


    本还担心客人吃不饱,这会子倒是心疼起自个儿了。他这忙前忙后的,就吃了她娘煎的一双荷包蛋,到这会子,席菜还一口都没吃上呢。


    还有婉娘,今日一早就在客栈里梳妆打扮,压根腾不出吃饭的时间,就对付着吃了碗糯米圆子呢。这可是她要摆的川菜席啊,怎就被客人们吃了个精光,一口没剩呢。


    秦笃马正愁不知道怎么跟婉娘交代,外头唱菜的声音又传来:“上菜——雪梨百合汤——”


    “这是最后一道菜了。”秦笃牛道,“咱们抓紧出去敬一圈酒,要不然一会儿客人该散了。”


    秦笃马强颜欢笑,重新摆出一副抖擞的姿态,随秦笃牛一块儿出去了。


    一圈酒过,甜汤老早见底,客人们如归林的鸟兽散了个精光。


    两兄弟都有些喝高了,互相搀扶着。


    “怎么没见那位江娘子啊,她怕是也没吃吧。真扫兴,本想让婉娘高兴高兴的,谁知热闹了一整日,最后整成这样。”


    秦笃莺拍了下他的嘴:“瞎说,大喜的日子,说什么丧气话。江娘子还在秦十八家的院子里吧,你俩站这儿别动,我去找她去。今日她也辛苦了一天,这酬金还没给呢。”


    才走到院门边,江知味就现身了。


    “客人们都走了?”


    “走了。”秦笃牛道,“江娘子,你做的席菜,实在是太好吃了。我到现在都觉得嘴角流油,可惜好几个菜没来得及吃到。”


    “那随我来吧。我就怕客人们疯抢,让新娘子和新郎官吃不上菜,所以特意多做了一桌,给你们自家人留的。”


    秦笃马大惊,旋即面露喜色:“真的啊,那婉娘有口福了。阿姐,咱们也有口福了。”


    秦笃莺跟着笑:“还是江娘子想得周到。江娘子怕也没来得及吃上一口饭吧,我去把桌子收拾出来,大家一起。笃马啊,你就拣点儿菜进去,和婉娘一并在屋里吃吧。”


    秦笃马“嗳嗳”应好,搓了两下手,随秦笃牛到隔壁院子里端菜去了。


    第27章 囤十三香


    鸡一嗦……


    新房中,新娘子顾婉娘在床边,兀自抱手坐着。


    起先喝了一杯交杯酒,她腹中烧得厉害,将撒帐后留在床上的果子啃了个精光。后来没得啃了,只剩下两条彩娟和五个铜板,被她拿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抛着玩。


    又过一阵,实在饿得没力气,只能在床上呆坐着了。


    她原本是想到外头席上凑凑热闹的。


    但到汴京前,她娘亲交代了。既为人妇,就要守规矩、懂礼仪,插手婆家婚席的事儿就算了,只此一回。今后必得夫唱妇随,孝敬公婆,恪守孝悌。


    顾婉娘最是讨厌这些繁文缛节,其实川菜席一事,也不过是想给秦家一个下马威,省得到时婆母总给她立规矩。反正这席面她吃不上,做成东西南北菜与她又有何干系呢。


    就是可怜了她这咕咕叫的肚子啊,又疼又烧,难熬得很。


    顾婉娘打了个酸嗝,扶着满头发饰,心想在床边靠一靠。身子刚倾下去一些,屋门吱呀一声,浓浓的饭菜香迎风而来。


    “婉娘,吃饭了。”


    顾婉娘险些觉得自个儿听错了:“宾客们都走了吗,这会子就能吃饭了?”


    “嗯,都走了。”秦笃马将盛菜的托盘搁在房内的小桌上,“头这么沉,行走不方便吧。我来帮你。”


    顾婉娘一跳就起来了,拎着裙裾,小跑到桌边:“不用,我能行。这都吃什么啊?”


    桌上九个菜,用九个海碗,摆成了四方形。虽然每个碗里的菜都不多,能看出是从旁的碗里另拣出来的,但都精心摆弄过,还有花形呢。


    “呀。这是九大碗啊。”


    秦笃马印象中,江娘子的确说过“九大碗”还是“九斗碗”这样的话。本还担心这茱萸甚少的川菜能算正经川菜么,没想到得到了婉娘的认可:“看来江娘子的确懂川菜啊。”


    “不过我老家荣县的九大碗,是没有红烧肉的,也没有牛肉啊鸡鸭啊什么的。而是头碗、扣酥、烧白、假髈、夹砂、豆办肉、糯米饭、散酥、砣子肉这些。这头碗倒是做得正宗,蛋皮煎得这么好,里头的肉一点儿孔隙都没有,压得很实呢。”


    顾婉娘双眼圆圆,俯身上去嗅了嗅:“啊,还加了黄花菜和木耳,就是这个味道。不过我还喜欢在汤里加酥肉,那样吃起来更巴适。”


    她仰起脸,歪了下头:“笃马,那位江娘子人呢?”


    “和爹娘还有阿兄阿姐他们吃饭呢。你找她做甚?”秦笃马放好凳子,顺手把筷子递给她,“饿坏了吧。那交杯酒烧膛得很,快吃两口压一压。”


    “我想看看她去。”顾婉娘夹了一片带酒米饭的夹沙肉,“甜咪咪的,粑滴很,好安逸。算了,不着急看了,先吃饭吧。笃马,你都不晓得我有多饿。”


    秦笃马笑着指了指床边的果核:“这我还能不知道?”


    顾婉娘轻捶一把他的胸膛:“宝批龙,瓜兮兮的,快吃快吃。你吃这红烧肉,炖得香喷喷、粑兮兮的,一点都不塞牙,吃起来太安逸咯。还有这个,头碗,外头那个江娘子,应该是叫它香碗吧?”


    “好像是。”


    “好嫩哦,比你的嘴皮子还嫩。”顾婉娘笑得眉不见眼。


    秦笃马耳根子通红:“婉娘,咱们已经是夫妻了,莫说这些荤话了。”


    顾婉娘不肯罢休:“就是夫妻,才要多说这些话才是啊,要不然多没情趣。笃马,多吃点鸡肉,补补身体。这鸡真是,一嗦就脱骨了,骨头都酥烂了,你看我举着鸡腿,汁水顺着我的手指哗哗地流呢。”


    不晓得为何,秦笃马的耳根子烧得比方才更厉害了,脸也红透了。


    见她这么不经逗,顾婉娘张大嘴,撕扯下老大一块鸡腿肉,边嚼边促狭地笑:“你啊,多学着点吧。还有这脸,红扯扯的,都不好看了。”


    屋外,江知味他们边吃边聊。


    交谈中得知,原来秦父并非村子里的农户,而是常年在外随船老大做漕运营生,只是舍不得老一辈传下来的祖屋,所以一直住在小丰村,在村里也很有威望。


    难怪舍得摆三十多桌的宴席。还有秦三叔的事,怪不得一提起秦父,他就那么怵得慌呢。


    饱餐后,给酬金时,秦母握着她的手,好半天不撒开:“江娘子,今天真是谢谢你了。你做的席菜太好吃了,客人们都满意极了。让你这么大老远地从城里赶过来,辛苦了。”


    “您客气了。您能赏脸让我来做席,才是我的荣幸。”


    她说得官方且客套,却把秦母哄得合不拢嘴:“天色这么晚,你一个人回去我不安心。让笃牛送你回去吧,他明日还要上值,正好今晚要回城里。”


    自打听说过孙五娘的孩子被人贩拐跑的事,江知味对汴京内外的治安一直不怎么放心。有人同路自然是好,也省得秦兵士多叫一辆牛车了,便答应:“那就谢过您的好意了。”


    很快牛车到了门前,秦母依依不舍:“江娘子慢走啊,路上当心。要是路上身体不舒服,就和笃牛说说。他人笨,心肠却不坏,凡事提点提点就好了。”


    江知味谢过她的好意,带着秦家给的二两银子酬金,和一篮土鸡蛋、两卷红布头,与秦兵士一道上车去了。


    等顾婉娘出来,只看见牛车身后扬起的滚滚尘土,在月光下,与田埂融成了雾蒙蒙的一片。


    *


    夜已深,沈寻靠在小苑的老槐树旁。


    手里拿的书卷迟迟不翻页,双眼斜飞向树枝上挂着的红木鸟笼:“翠嘴,明日再去夜市,能碰上江娘子吗?”


    翠嘴不答,倒是连池从鸟笼后钻出来,用随手摘的草茎戳了戳鸟肚子上的羽毛:“好多天了,不是没赶上就是没出摊。大人呐,想喝口鱼汤也不容易啊。”


    再看沈寻:“大人,索性您近日忙的案子也了了,明日又是休沐,要不然早些随奴到横桥子上等。或者您去老地方钓鱼,奴替您等,要是江娘子人来了,奴立马去喊您。”


    已经三顾茅庐,明日怎么说都该碰上了。沈寻说“好”,又道:“那就钓鱼吧。”


    “那奴帮您把鱼竿、鱼食准备好。您今晚上安心睡,明日便能喝着鱼汤了。”


    喝鱼汤这话,连池已经连天说了好几回了。哪回希冀满满,哪回就期望落空。


    沈寻摇摇头,打了个绵长的哈欠,望着天上那轮已经不再浑圆的月亮。


    要放在以往,他应该已经放弃往横桥子上寻人了。就像那些无疾而终的案子,放弃、逃避是他能做到的最容易的事。毕竟世间圆满难求,就算苍天在上,真有神明,也未必会降下恩露垂怜于他。


    但此刻,心中意外地存续着星星之火。他合上书卷,覆手起身:“希望如此吧。”


    沈寻进屋时,江知味刚被牛车颠到了家门前。许是一路上有了秦兵士的作陪,她得以分散注意力,晕车的感觉不如白日里那般厉害了。


    打开院门,凌花竟然还没睡。一个人扛了把锄头,身边放了盏油灯,在昏黄的灯火下,帮院子的泥巴地松土。


    说起这松土,可是个大工程。江大身体还利索时,曾将院子的地面重新夯过,埋了不少碎沙石粒进去。所以之前江知味花了两三天的时候,也才掘出来两个整块,还有两块地没动工呢。


    听见门响,凌花直起身,抹了把额头、脖颈上的汗:“知姐儿回来了啊。你看我,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就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了。”


    看着已经松得差不多的整个院子,又看看满头大汗的凌花,江知味忍俊不禁:“娘,想等我回来就直说,想让这院子早些落成也可以直说,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凌花不好意思地笑:“你娘我是个内敛的人嘛,就不许我在自家女儿面前腼腆一回嘛?”


    接过她手里的锄头放到一边,江知味扶了一把她的双肩:“好了,歇歇吧。就没见谁家大半夜的还犁地,这个点,老黄牛都歇下了。”


    凌花瞪她一眼:“今日收成如何?除了鸡蛋和红布,不能没有别的了吧?”


    “当然不能。人家秦兵士家大方着呢,给这个数。”江知味摸出藏在桂花钱袋里的银饼,“喏,娘你掂掂。”


    浓浓的桂花香,将银子


    都染成了桂花味。凌花将银饼捧在手心里:“真香呐,还特沉。这得二两吧?”


    “是二两没错。怎么样,你闺女我厉不厉害?”


    凌花双手在身前一顿猛搓,捧起江知味的脸,笑得合不拢嘴:“厉害。我家知姐儿太厉害了,比你爹你娘厉害多了。”


    江知味跟着笑,眯起一只眼,用脸颊蹭了蹭她有些粗粝的手心:“娘,我打算把那两卷布头给双儿。反正娘的针线活就那样,我就更不行了。还不如拿去让双儿给孩子做肚兜呢。”


    “说得也是。”凌花才点头,猛地反应过来,“好你个知姐儿,是在拐着弯地说你娘我针线活不好是吧。”


    手已经伸到江知味屁股后了。她扭着身子边跑边躲:“娘,轻点,别给暖姐儿晓哥儿吵醒了。”


    凌花紧追不舍:“就算天塌下来也吵不醒他俩,你啊,今天这屁股我是揍定了。”


    ……


    黎明降临,温凉的日光洒在横桥子东巷每家每户的屋瓦上。泛着金黄涟漪的蔡河水流过垂挂在水中的细长柳枝,带着东法云寺的诵经声、街头小贩的叫卖声,神圣又质朴地来到云骑桥边。


    此处端坐的一名白衣男子正闭目垂钓。他身侧的红木鸟笼中,黑羽白喙的八哥鸟扑腾个不停,嘴里不停说着“您安好、您吉祥”。


    本该是个睡懒觉的好时候,可惜外头槐树上的喜鹊聒噪个不停,硬生生叫醒了睡得四仰八叉的江知味。


    本还有些起床气,一想到今天是去兴隆堂的日子,她蹭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麻溜地洗漱完,扛着装铜板的布包出门去了。


    到目的地时,那王掌柜刚挪开两扇门板,抖擞了一下身上的长衫。见江知味来,满脸喜色:“小娘子来啦,您要的十三香都已经备好了。”


    江知味点头,随他到后堂。十三香还是如此前那般封存在塞了布条的木桶里,两大桶四十罐,却没见散卖的那桶。


    “另一桶呢,都卖出去了?”


    “是。”王掌柜抱了下手,好似有些局促,“本想都给娘子留着的,但那人是从宫里出来的,我等小民开罪不起。原本那人还想把这两桶也买走的,我说这是客人定的,实在不能做这等亏良心的买卖,好说歹说,才把人劝走了。”


    没想到野史说得是真的,这就进入宫廷了。还好这王掌柜实诚,给她留了两桶。


    江知味将肩上的布包卸下来:“两桶八贯钱,都在这儿了。”


    王掌柜满口应好:“娘子是一个人来的吧,店里有备车,可以帮娘子送到您那儿去。”


    “谢过掌柜的,不过我还有一事。”江知味顿了顿,“虽然不晓得宫里人开价几何,也知道以我的财力绝对没法与其抗衡,但我还是想问问,若我每半个月都管您收购两桶十三香甚至更多,您能始终依照二百文这个价钱与我做营生吗?”


    “这……”王掌柜犹豫,片刻后,却惊喜道,“娘子是打算找我长期供货?”


    “是。”


    “那当然好。左右先前那位买十三香的也没说吃完了还来,您既先要了,自然优先给您。”王掌柜笑得十分有诚意。


    “不瞒您说,我这人此前就是从官场里出来的,最见不惯那些虚与委蛇的面皮。比之与那些人打交道,我更愿意与市井简单、纯粹的平头老百姓做营生。我并非钻到钱眼里的人,娘子您安心便是。”


    没想到这位王掌柜竟是这样的想法,江知味挺意外的。但好歹这合作是谈成了,只不晓得王掌柜日后要是知道自个儿做的十三香能在达官贵人间风靡,还能不能坚守住这会子的初心。


    到底人心难测,江知味不敢赌。那这回的契书就不能省了。而且按照大宋律法,要立契书,还需要一个有声望的见证人。


    江知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秦兵士。他在街道司当值,有官人身份的加持,能在很大程度上加强契书的法律效力。


    再加上昨日刚帮他们家操办完喜宴,秦家老太太更是对她的厨艺满意得不得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也该让她吃上这人情的红利了。


    两桶十三香都运回了江家,被她暂且封存在柴房里。也是问过了凌花才知道,原来她家里是有地窖的,就在柴房底下。只不过多年未启用,估计这会子都长成盘丝洞了。


    等到时把地窖收拾了,就能用来做十三香的储藏室了。


    之后江知味去找了秦兵士。


    恰巧碰上了街道司的午休时间,秦兵士在街道司附近的汤饼摊子和那四个弟兄吃午食,其中一位正是容双夫家的表兄。


    江知味便帮他们把午食的钱付了,又邀请秦兵士今晚上带弟兄们到摊子上吃火焰索饼和米线糊,免费的。只愿他出个面,给她和兴隆堂之间的买卖做个见证。


    秦兵士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午后也是早早就溜了出来,请了专给官府衙门写文书的书吏,到兴隆堂促成了这一桩生意。


    江知味千恩万谢,没想到这事儿只一天就办成了。要不说先前外婆总说人情社会里的人脉很重要,她今个儿算是真切地体会到了。


    与王掌柜签的契书为期一年。这一年里,江知味都享有十三香每月四桶的保底供货,送货上门,送一结一。且无论原料价钱走高或是降低,二百文的价钱都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


    这样就算到时十三香的价钱被那些个富人炒得离谱,她这处的收购价也不会受到影响。当然,因为汴京城周边原材料的价格相对稳定,王掌柜那头更不会吃亏。


    更何况,他还揽下了帮江知味收集香料原材料的活儿。


    江知味家里没车,出行不便,总去临县也耽搁时间。再说自个儿去买的价钱,肯定不如王掌柜这个常与药材商打交道的来得实惠。


    因此双方讲好,在协议上多加了一条。每收集一斤原材料,包括丁香、山柰、五加皮等,他能在成本价上多得十文利钱。也和十三香一样,一月送一回。


    每月二十五种原料,暂且按每种两斤计,在进货十三香时就能一并解决了,多给的五百钱等于白送。


    因这些原材料她近期就要用到,江知味当场给出去了一贯钱,麻烦王掌柜这个月先跑一趟临县,剩余的货款等她回来再结。


    这一趟下来,江知味此前的储蓄几乎用了个空。手头上的余钱,也的确支不起原材料的货款了。只能先拖着,等过两日小食摊继续盈利,就能把这个空缺补上。


    王掌柜实在好说话,江知味说什么他都答应。没架子、没脾气,不管提什么要求都嗳嗳应好。


    在王掌柜眼中,双方达成的是互利互惠的友好协议。


    那宫人的到来对他来说实属意外,他以为的十三香,还是那种价高且远不如五香卖得好的香料。能有人赏脸与他长期合作,还给他额外的利钱,已经是泼天的好运了。


    因此双方对这桩交易都很满意。


    此间事了,辞别了王掌柜与秦兵士,江知味一路蹦蹦跳跳地往家去。


    心中已经琢磨好这些十三香和原材料的用处了。她要慢慢的,开干一票大的!


    第28章 黄焖排骨煲


    院门敞开着。江知味到家时,意外地听到了自家弟弟江风的声音。


    江风的话音很是不安:“娘,咱家是遭贼了吗,院子怎么成了这样?”


    “瞎讲。”凌花的声音从房里飘出来,“那是你大姐姐和你娘我一道建的园圃,怎的这么大个人了,半点审美都没有。”


    园圃刚撒过草木灰沃肥,又翻得又松又散,的确模样不佳,但不至于被误会成遭贼了吧。


    江知味忍俊不禁,进门一看,傻眼了。


    此前堆好的屋瓦和石块不晓得被谁掀翻了,眼下乱糟糟地扎在松好的泥土中,这里一堆,那里一片。又见


    墙角边,似有什么东西在泥巴洞里鼓动,时不时飞出来一坨松散的泥。


    江风跳了下脚,躲开飞出的泥巴,一脸惊惧地看了眼江知味,又扯开嗓子朝屋里喊:“娘,好像有老鼠。”


    “啊,老鼠?!”凌花把叠了一半的衣裳丢下,举起门边的笤帚就到了院子里,“哪里,我看看。”


    三人提着一口气,向院子里乱象的中心缓缓踱去。


    江知味额上热汗涔涔。她对老鼠的恐惧仅次于长黑色硬壳子的飞天大蟑螂。


    这种恐惧与生俱来,让她打小看见蟑螂老鼠就要哭,到上辈子暴毙前还是那样,一见到家里摆动的双马尾须须就土拨鼠咆哮。


    所以现在的她明显比另两位家庭成员紧张多了。若说他俩是大气都不敢喘,那她就是险些连呼吸都暂停,生怕那洞里的老鼠原地起飞。


    凌花反拿笤帚柄,在洞口小心翼翼地戳了戳。


    本还飞快挪动的小东西顿时不动弹了。但只停了一瞬,又相当欢快地继续刨起了土。


    三个人左右看看。见墙边放着柄锄头,江风拿到近处:“我倒是要看看,哪家老鼠这么无法无天。”说着抬手就要凿下去。


    洞口呲溜一下,顶上来一搓黄毛。


    江知味眼疾手快,抓住了江风的胳膊:“等等。”


    锄头之下,毛茸茸的黄耳朵事先破土而出。紧随着上来了一个好似找平过的黄白脑袋,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骨碌碌地将围着三个硕大人头打量了一番。


    然后“汪”地一声四个小短腿齐飞,从众人脚边穿过,越过院门,失去了踪影。


    江风吓坏了,他差点干了些什么啊:“那是狗吗?”


    还是个黄白绿豆眼齐刘海的矮脚小奶狗,丑萌丑萌的。


    “暖姐儿和晓哥儿出门时,大约没把院门关好,让狗跑进来了。”凌花解释,就地收拾起瓦片来。


    江知味走到门边等了会儿,一直没见到那只小狗再出现。忆着那体型,蒜瓣毛、奶肥奶肥的,估摸着还没俩月大。


    想必是回去找妈妈了吧。


    没过多久,知姐儿和晓哥儿回来了。知姐儿兴奋得不行,说今日小孛萄也出来玩了。当然,是趁她娘亲瞌睡,从墙头翻出来的。


    周婶还给了他们果子干吃,又酸又甜,特别好吃。


    江风也道,上回带去学塾的肉松被他的同窗抢疯了,大家伙儿都夸他好福气,有个手艺绝佳的姐姐。说时一脸嘚瑟,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


    还顺道吐槽起了学塾的餐食。那庖厨一口铁锅焖一切,今日做焖豆角,明日焖白菘,后日又是焖菠薐菜,回回都是又黄又烂,让人一点胃口都无。


    在妹妹弟弟叽叽喳喳的分享中,江知味边应和,边把今晚上夜市需要的食材都备好了。凌花那头的豆腐还在做,她看时辰还早,便想给家里这几个做个晡食吃。


    到墙边,喊了容双两声。


    容双一般不在她家吃晡食。她夜里吃多了烧胃,也怕顿顿吃多到时孩子太大要不好生,一般只简单吃点稀粥小菜早早就睡。


    今儿个是觉着要做的菜肯定合她的胃口,便想着问一声看看,万一要吃,怕买的分量不够。


    隔壁静悄悄的没有人,去问周婶,也不晓得容双去了何处,只说午后便没见着人了。


    江知味只好作罢,抓了一把干香蕈在水里泡发,带两小只上街溜达了一圈。这个点钱屠收摊了,她另找了一家猪肉摊,买回来一条剁好的排骨。


    又买了胡萝卜、山药,都装在菜篮子里。


    两小只没什么力气,却争着要帮忙拎。只能一人一边,两条短粗的胳膊并用,一路拖着,像螯蟹似的横着挪回了家。


    今日吃黄焖排骨煲。


    排骨下葱姜焯水后撇去浮沫,在炒出的糖色里均匀翻炒。下姜片和干茱萸炒出香味,倒入兑好的酱汁——酱油、黄酒、豆瓣酱和白糖、淀粉水,炒到锅里的酱汁能浓稠地挂壁,倒入香蕈水,抽柴火盖锅盖,两刻钟后,下萝卜块、山药块,再炖个一刻钟左右,就差不多了。


    焖煮的工夫,江知味一扭头。灶房边乌泱泱的都是人头,每人都伸着鼻子一顿贪婪地猛嗅。


    正要发笑,视线低处,竟出现了一个长着一对毛茸尖耳的脑袋。那小东西挤到了门槛边上,也同其他人一样嗅个不停,然后往地上懒散地一趴,咧嘴吐出了粉嫩的小舌头。


    是它,刘海狗!


    江知味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用另一只手指了指人群脚下。视线不约而同地向那处落,江暖个子小,近水楼台先得月,弯腰一伸手,就将小狗抱了起来。


    “娘,是小狗。”


    被抱着的小狗直挺挺的一条,丝毫不挣扎,也不会吠叫。江风伸手,戳了戳它挺出来的斑点肚皮,又热又软,忍不住又摸了摸它的小平头:“你这个罪魁祸首,怎么还敢来呢。”


    小狗使劲“嘤”了一声,好似在顶嘴。


    “小东西,还能听懂人话呐?这会子过来,怕不是闻见排骨的香味了吧。”凌花被逗笑,回头看看,“不对啊,院门是关着的,你从哪儿进来的?”


    小狗不语,只一脸傲娇地挺着将军肚。


    江暖将它放在地上。它没动弹,乖乖站着,把尾巴甩得跟螺旋桨似的。


    江知味一看,这小狗不仅腿短,尾巴也短嘞。抻开来也只毛笔头似的一撮,宽度倒是可以,毛绒又蓬松,却乱糟糟的。


    没忍住吐槽:“长得怪潦草的。”


    那小狗又“嘤”一声,铆足了劲儿,跳过灶房的门槛,嗖一下往灶台边上跑。


    江知味瞅准机会,把它肥厚的脖颈子一揪,拎到眼前瞅了瞅:“是小母狗啊。混球,怎的一点坏话都听不得呢。那我要是说狗儿乖,狗儿美,你该怎样?”


    嘹亮的一声叫唤,把江知味吓一跳,又不免惊喜:“呀,真能听懂不成?”


    凌花附和:“这狗还挺灵的。”


    怕她跑猛了要栽进柴火里,江知味把小狗交到江风手上,又指着她的鼻子:“灶房重地,闲狗勿进。听明白了没?”


    小狗扭过头,不搭理了。


    江知味嗤笑:“咋滴,还挺有气性啊。你要这样,这排骨不分你吃了。”


    黑中带粉的鼻头左右扇动,小狗又转了回来,显然是觉着灶房里的肉香味越来越浓了。


    江知味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又握着她白毛黑肉垫的小脚晃了两下:“这才乖嘛。都散了吧,排骨还得炖很久呢,先玩去。”


    大孩子小孩子簇拥着小狗,到院子里刨土去了。


    到饭点,红亮的汤汁紧裹着油润的排骨,热气腾腾地被凌花捧上了桌。


    大家都洗过手,没人抱狗了。小狗在脚边直扑腾,嘤嘤叫唤个不听,听着委屈极了。


    江知味自个儿都没顾着吃,舀了一瓢水,将一块排骨上的酱汁洗净了。她用的是仔排,又以柴火炖了相当长的时间,用手轻轻一拆,就能将肉从上面完整地扒拉下来。


    手上满是肉香。到小狗跟前时,那块柔软的嫩肉一颤一颤的,馋得她的双绿豆小眼都发直了。


    “吃吧。吃完了快回家去啊,别让你娘担心了。”


    江晓嘴里塞得满满的,手上嘴边沾满了排骨的油汁:“二姐姐,小狗也有娘吗?”


    “怎么没有。”江风在旁搭了句,“狗娘生狗崽,人娘生人崽,大家都一样啊。”


    凌花皱了下眉:“你一个读书人,说的话怎么比你爹还粗。还是吃你的排骨吧。”说着往江风嘴里塞了老大一块。


    口中被排骨堵住,鼻息间都是料汁的酱香味。江风“呜呜”了两声,消停了。


    筷子夹住排骨的尾端,齿间咬紧,稍微那么一带,就将整块肉干干净净地从骨头上剥离了出来。酱汁浓得糊嘴,猪肉肥瘦得正好,咬下去肉汁飞溅,在口中欢快地跃动。


    江风心想着,这种令人实难抗拒的绝顶美味,怪不得能把暖姐儿他们香得直嗦手指呢。


    又夹了胡萝卜和山药来。胡萝卜在夹的过程中就碎掉了,山药亦是烂糊得一抿就化,都吸饱了酱汁,又甜又辣,软糯得不得了,


    江风和两小只一样,都不大能吃辣。哪怕只在碗里见到了两个干茱萸,还是把他辣得连连哈气。


    在三个人此


    起彼伏的斯哈声中,江知味把排骨里的酱汁和拆下来的嫩肉、胡萝卜、山药、香蕈一并混在饭中,用勺子拌了个半匀,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在她品来,这茱萸的辣味只是浓汤里的些微点缀,让本就冒热气的汤汁更显火热、口感也更层叠、丰厚。


    米粒吸饱了汤汁,多嚼几口,嚼出了麦芽糖微微的甜。猪肉的寸寸肌理遭汤汁浸透,与甜香的胡萝卜、软糯的山药为伍,酥烂之感铺天盖地地将她席卷。


    干香的香蕈带着天然日光浴后的土壤气息,被肉汁沁得饱足,咬下去,汁水吱一下就冒出来了。


    凌花给他们倒了茶水漱口,但一顿饭下来,压根没人舍得喝那茶水一口。都生怕嘴里的香味被冲散,吃不出那种沉浸其中的体验了。


    连小狗也是。到底牙齿太小,那么一块排骨肉,吃了老半天才咽下去。香得她在地上直打滚,浑身又是土又是油,活脱脱滚成了黑煤球。


    江知味吃完,又把她抱起来:“真埋汰。”


    拿帕巾给她把小手小脸都擦了,放回地上,轻拍了一下屁股:“走呗,让我看看你是从哪儿进来的。”


    小狗跑得欢快,跑到先前被凌花填起来的那个洞口附近。狡兔三窟啊,原来距离那个洞口不远的墙角处,还有一个能供她进出的小洞。


    但这会子显然是吃胖了。身子中段卡在了洞口,两条后腿扑腾了半天,尾巴像天线似的抻得又挺又直,终于从洞口挤出去。


    凌花看得直摸下巴:“看来还得把这个洞堵上。”


    江知味却狡黠一笑:“娘,咱家如今,不缺这一口吃的吧?比起吃食,咱家现在更缺一条狗,一条能看家护院威风凛凛的狗。你觉得,她如何?”


    第29章 自制辣条


    俗话说得好,一个人真要做一件事时,必定会找出千百种哪怕无厘头的理由。


    这俗话是江知味自个儿编的。


    总之她的一番话让凌花和家中的其他几个哭笑不得。江风道:“二姐姐,就那小憨货,你指望她威风凛凛看家护院?真有贼人来,第一个跑路的就是她吧。”


    凌花赶紧“呸呸”两声,又抬手,打了两下江风的嘴:“孩子不懂事,莫怪,莫怪。”


    转而看向那个钻得圆溜溜的狗洞:“虽然这狗儿现在是长得小了些,但未必长大后不行啊。娘觉得可以。只是知姐儿,你怎么保证她下回还来咱家,你要出去寻她吗,万一寻不到呢?”


    “万一找不到啊。”江知味仰起头,望着将落未落的日头,“那就看缘分,看天意吧。”


    *


    黑夜狼吞虎咽,将山峦间咸蛋黄似的日头吞吃入腹。秋风带来微微的燥意,冲淡了由远及近、从浅至浓的蔡河水腥气。


    江记小食摊周边,已经鲜有来参加爆辣火焰索饼挑战的人了。但无论是盛极一时,还是由盛而衰,都在江知味的预料范围中。


    能达到引流的目的就足够了。经此一役,微辣火焰索饼在摊子上站稳了脚跟,这几日来,每日稳居销量第一。


    如今的火焰索饼,已经比刚上新时候多下了三斤面。但每日都能在亥时卖个精光,在摊子上售卖的三项吃食中,数它最省力又省心。


    把卖完索饼的空桶挪到一边,江知味预备早些拿去河里刷洗。宽婶默默给她腾了个地儿,面上微微一笑,对上视线,默默把头低了下去。


    宽婶今日,好似有些反常。天刚黑时江知味就留意到了。


    她今日吆喝得有气无力,喊两声,就扶住腰杆子歇歇。面上也愁云密布,虽总摆出一副喜盈盈的笑脸待人,但只要客人一走开,她就立马蔫巴下来。


    江知味本想多嘴问一句。可每每她一走近,宽婶就满脸局促,侧着身子眼神闪躲,显然不愿与她多交流。


    她只好作罢,开炸小食车夹层里剩下的老豆腐。


    江风的休沐只一日,明早便要动身回学塾了。她答应了明早做些零嘴给他带去学塾,那今晚上必定要早睡,要不然以她这爱睡懒觉的恶习,必定要食言了。


    因此今日她手上的动作格外麻利。卖完最后一份浇汁豆腐,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江知味刚在铁锅里下了一瓢水刷洗,余光就瞥见了一道雪白的身影。


    那雪白身影站在她的摊子前,手里提一只朴素的木桶,里头有几条手指粗细的小鲫鱼在扑腾。


    江知味伸着脖子看一眼,忍不住调侃:“觅之郎君今日,收成不大好啊。”


    单单名字,她还是叫不出口。总觉得太过亲昵,还是加个“郎君”安心。


    沈寻温温一笑:“要回回都能钓着二斤的,恐怕蔡河里的鲫鱼都被我钓完了。”


    他面上一如往常那般恬淡如菊,但江知味却不知怎的,觉得他今日心情似乎不错。


    雪白飘袂的长衫上不带一丝污浊,平整服帖明显经人熨烫过。笑起时,笑意不再如平常那般不达眼底,反而带着眉梢,稍稍地向上扬起,连语调都轻快了些许。


    江知味又打量了一番那些鱼,抬手从他袖边将木桶接来。这衣袖真滑啊,丝质的呢,抚过她的手背,像流过去一汪清凌凌的泉水。


    她将鱼杀了,放在锅里炖煮。冷不丁瞥见那双白而微粉、骨节分明的手,从长袖中伸出,又递了个东西上前来:“江娘子打开看看。”


    一个小荷包,青绿色打底,上头绣了梅花、云纹,还有两条游动的锦鲤。荷包口子用浅褐色的编绳扎着,拆开后,扑面而来一股辛香气。


    “是胡椒啊。”江知味惊喜地抬头看去,“有了这胡椒,今日的鱼汤就算没有其他配菜,也是相当不马虎了。”


    荷包重新扎好。她将取出的些许胡椒放到臼子里,双手环护着研磨,生怕来了一阵风,把这昂贵的胡椒粉吹跑了。


    沈寻言笑晏晏:“我今日走得匆忙,将钱袋落在了家中,只能以胡椒抵债了。”


    啪的一下,荷包又落到他手中。


    江知味言辞急厉:“那可不行。胡椒多金贵呐,你想吃,我给你放就是。没钱也没事,你上回给的碎银,都够你煮三十回鱼汤了。”


    沈寻轻摇了两下头:“江娘子不辞辛苦,我不能吃白食。不如这样,我今日先将胡椒压在这儿,下回来时,再用银子替换,如何?”


    “那下回也不是给银子。一趟三十文,少了不成,多了也不成。”江知味不容分说,在这件事上,她有自个儿的原则。


    彼时的宋人可没有给小费的传统。一回就算了,算他大发慈悲,若是回回都这样,有占人便宜的嫌疑。


    沈寻应下:“自然。都听江娘子的。”


    江知味这才罢休。揭开锅盖,鱼汤上方氤氲起鲜香的雾气。趁热撒一把胡椒粉和芫荽,那原本单薄的香味顿时变得醇厚。


    今日的沈寻显然胃口不错,虽一如既往的小口、斯文,缓缓地吹凉了吃,但一碗接着一碗,一连吃了半锅都不带停。


    此时要有米饭作配那就更好了。蒸得香软的大米饭油锃锃的粒粒分明,和鱼汤拌在一起,泡得肥胖软烂,热乎乎地吃上一口,不晓得有多畅快。


    又半刻钟过去,锅里的鱼汤见底。沈寻慢条斯理地放下碗筷:“今日能喝上江娘子烹制的鱼汤,沈某知足矣。”


    原来他姓沈。


    江知味想起此前江风与她提起的那位沈少卿,他也姓沈,也是位官人。倒真是凑巧。


    遥想那般年少成才的人,放眼整个大宋,比二斤的野生鲫鱼更为可遇不可求。长到如今,那沈少卿恐怕早已成为他们这种市井小民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岭之花。


    哪会像


    这位沈大人一样,每日有闲心钓鱼、遛鸟,还能趁夜到市井之地的小食摊上边吃鱼汤边唠嗑。


    在她看来,还是沈大人这个闲散官人当得舒服。出手阔绰,说明钱多。有闲工夫钓鱼,说明事少。至于每日在这周边闲溜达,表示此处离家近。


    真是个梦中情职啊。


    沈寻却不晓得她此刻的心声,只觉得她神色缥缈好似在想什么诡谲的事情,抬手在她游离的双眼前挥了挥:“江娘子?”


    “嗳。”江知味回过神,“沈大人这是要走了?”


    沈寻笑:“怎么又唤我沈大人了。”


    “觉着好听,贵气。”


    沈寻眼中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我的确要回去了。那荷包还请江娘子收好。切记,务必我本人来时,才予交还。”


    江知味点头答应。


    此处距离小苑甚远。沈寻难得一个人在外,以极缓慢的速度,信步走到夜市边的横桥子东巷。


    左右民居俱寂,唯有门头上挂的“江家豆腐”招子的那户人家,还亮着闪烁的烛光。忆起那个下过雷雨的午后,他在招子跟前,驻足凝望了许久。


    黑暗中,腾的一下蹿出来一个矮胖的身影:“大人,奴在这儿。”


    沈寻收回视线,蹙紧眉头,扶了下肚子:“可带消食丸了?”


    “带了,带了。”连池着急忙慌地从怀里取出个檀木小盒子,捻出里头圆溜溜的一大颗,递给沈寻,“午后在赵太丞家刚配的,奴也吃了一颗,酸溜溜的很开胃。”


    猛地想起沈寻吃别人家东西没味觉这事儿,连池猛眨两下眼,捂住了嘴。


    一直等沈寻把消食丸吃下去,才松开手:“好险,还好江娘子这儿没有主食,要不然得把大人撑坏了。”


    沈寻不置可否,却道:“连池,以后在旁人面前,莫要再称我为大人。”


    “可是大……可是郎君,过去这些年不都这么称呼过来的,怎的这会子要改。”


    沈寻略一思忖:“不好听,且太招摇。”


    连池低头应“是”,趿拉了一下脚边的石头子儿:“郎君不知道,我今日午后,在赵太丞家听见了江娘子的名字。”


    “哦?”


    “是个身怀六甲的小娘子,好像是江娘子的邻居。我还找赵太丞偷偷问了那小娘子的情况。”


    沈寻转过头,看向连池:“她怎么了?”


    连池还在踢那块石子儿,直到它被踢得打了个旋骨碌碌地滚走:“说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在安胎呢。”


    江知味得知这消息时,刚把捧着大陶罐、笑得一脸憨傻的江风送走。


    她如约早起,做了酱香饼和辣条。


    前者是一家子的朝食。摊好的厚饼子在油锅里煎得起了浪花似的褶,每一寸纹理都透着诱人的金黄色油光。刷上调好的酱汁,撒一把喷香的葱花,一口咬下,味浓、酥脆,满口都是焦香。


    配一碗煮得香浓丝滑的豆浆,撒丁点砂糖,浸一根油条下去,泡得又韧又软,轻轻一挤压,乳白的豆浆和油汁水齐头冒出来,抹抹嘴,忒爽快。


    后者则是让江风带去和学塾的同窗们分食的小零嘴。


    热油中下蒜蓉,炒到蒜蓉轻飘飘地浮在油上,下茱萸粉、花椒粉、孜然粒、熟白芝麻、十三香和少量盐、糖,小火熬煮到满屋满院飘香,趁滚热,哗的一下浇在蒸好的豆皮上。


    当时做完,孩子们一窝蜂地涌了来。


    不仅江家自个儿的,还有李二狗家的羊仔、虎妞,周婶家的二丫、三丫,以及那只不知道又从哪儿冒出来的黄白刘海狗。


    一个个就跟那等待投喂的幼鸟似的,一个个头大、身子小,长着豁天大的一张嘴等待投喂。


    江知味颇有一种指点江山之感,要他们先洗手,然后把小手摊开,乖乖排队等吃。


    孩子们吃得手上、脸上都通红,一个个辣得吐舌头、吸凉气,在院子里瞎窜还不够,还跑到巷子里,“啊啊啊好辣好辣”“好吃好吃”地边跑边叫。


    小狗就没法儿吃辣条了。江知味把吃剩的酱香饼用清水涮过,扯成小片放在掌心里喂给她。


    她吃得小心极了,好似生怕小小的牙齿会把江知味磕穿。只用舌头舔舐她手里的碎饼子,还有几粒遗落在指缝间的、辣条里的熟芝麻。


    小狗的舌头又软又热,不像猫咪那样有倒刺,只叫人觉得手心酥麻。江知味蹲在地上,被痒得直笑,猛一仰头,就见着对门墙头像长臂猿似的单手吊在那儿的小孛萄了。


    她看起来眼巴巴的,想必也是被辣条的香味吸引来的。四目刚一相对,她就冲江知味挥了挥手,吮了口干涸的手指。


    秉承绝不能落下一张嘴的想法,江知味把小狗没吃完的饼子放在陶碗里,又怕她吃咸了,在旁备了一碗水。然后搬了张板凳到墙边,蹑手蹑脚地爬上去,抓了一大把辣条给小孛萄。


    小孛萄千小心万小心地捧过,还是滴了两滴辣油在墙头,又不敢用袖子抹,一抹就得被她娘发现了。


    辣油香味太盛,放着必会招来蚊虫鼠疫。江知味只好叫她先下去,事后她来收拾残局。


    等她拿来抹布,再次鼓足勇气爬上对门的墙头,却发现这趟运气不好。这不,刚上来,就和墙下站着的孙五娘打了个照面。


    江知味一手拿着抹布,一肘子抱住墙头,稳住因慌张而轻晃的身体。


    面上更是笑得尴尬,舔了一下干涩的唇,刚想开口解释,就见孙五娘弓起身子,十分痛苦地捂住双眼,口中喃喃:“哎哟,龟老儿的蚊子,遭眼睛咯。”


    旋即捂着眼睛小跑进屋,好半天都没再出来。


    心说好险,江知味忙不迭地把墙头的辣油擦了。下来后,才猛然意识到,孙五娘这离谱的行径,恐怕是她故意的。


    最近的小孛萄也是,明显爬出墙头的机会多了,这两日甚至还能和知姐儿他们玩一整个下午呢。


    仔细想想,这哪是趁她娘打瞌睡偷溜出来的,分明是孙五娘放水,给了她和孩子们一起玩耍的机会。


    可她怎会突然改变想法了呢?一个画了孛萄的鲜肉月饼,威力有这么大么?


    带着一肚子狐疑,江知味手捧一大碗辣条,敲响了容双家的院门。


    也正是这会子,买菜回来的王婶同她说了一个噩耗:“我家男人昨儿个赵太丞家帮忙卸草药,你猜怎么着,碰上刘家妹子了。听说她前日在横桥子边摔了一跤,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了!”


    江知味匆忙掉头回家,抓上装了银饼的钱袋子,一阵风似的,头也不回地往赵太丞家奔去。


    第30章 相生相克


    赵太丞家位于汴河畔、便桥以南。


    两进的入户门,“赵”“太”“丞”“家”四个独立的方字高悬在门楣上。门前立两个落地招牌,上书“治病所伤真方集香丸”,“大理中丸医肠胃冷”等。


    迎面是两张木制长椅和一张垫了软垫的高脚椅。有妇人坐在长椅上,抱着孩子,正同俯身观瞧的男子交谈。


    想必这就是赵太丞了。


    再有一个木色侧边裂口的柜台,上放起毛边打绺的簿子、被摸到锃亮的算盘和一把边缘磨得圆滑、中间有些褪色的木托手。


    往里是朱色掉漆的药柜,有手持戥子的带帽小僮爬上爬下,从写着“白术”“甘草”的木盒子取出药来,称过后,放在桑皮纸中,包粽子似的折好,用麻绳对角系牢,打上漂亮的活扣。


    江知味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站在药铺中,反而一时迷茫,不知该去往何处。一旁,有负责接待的小童迎上来:“小娘子身子有何不适?”


    “我是来找人的。”江知味狠狠呼出两口气,平缓了自个儿的呼吸,“这位小郎君,此处可有一位名唤容双的


    病人,来治滑胎的?”


    那小僮到身后的簿子上翻了翻,抬手往侧面一指:“在后头,丙字间。不过不是滑胎,而是……”


    话音未落,江知味拔腿就跑没了影。


    别看赵太丞家门头不大,内里却是无比宽敞。“回”字形包围的院子中,此刻支着数把纸伞,有两个负责熬药的小僮,坐在围成两个大圆的药炉中央,举着蒲扇卖力地挨个扇风。


    院子的东、西、北向,是写着“甲乙丙丁戊己”房号的数间屋子,用屏风挡出一个个单人间、双人间、多人间。乍一眼看去,乌泱泱躺的都是人。


    丙字间是单人间。江知味进门时,刘庆年不在,只有容双一个人,斜靠在垫高的枕头上打瞌睡。


    即便动静很小,还是把她吵醒了。


    容双意外道:“呀,知姐儿,你怎么来了?快来坐,看你这满头大汗的,脸红成这样。”说着两手并用,帮江知味的红脸蛋子扇风。


    江知味被她扇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双儿,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我哪样?我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自个儿只摔破点皮,孩子也没大事。知姐儿,谢谢你大老远的跑来看我。”


    江知味吸了下鼻子,把没说出口的“节哀”生生咽了下去。


    那位王婶平日里就长舌,而且说话就爱添油加醋、夸大其词,常常惹得巷子里的其他邻居急眼。可偏偏心肠不坏,就是说话拈不清斤两,叫人有点烦,又无可奈何。


    江知味今日也是关心则乱,着了她的道。不过怎么还能把人孩子说没了呢。


    容双这时才留意她双眼都红了:“哎哟哟,怎么还要哭了呢,可是吓到了,来我再给扇扇。”


    心很累人也很累的江知味往她肩上缓缓靠下,搂住她的一侧肩头,轻拍两下:“我才不是要哭,我这是迎风流泪。”


    容双扑哧笑出声:“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啊。既然来都来了,等会儿留下一道吃午食吧。你刘大哥出去买了,过会儿就回来了。”


    朝食吃的酱香饼和豆浆油条,在长途跋涉中早就克化完了。经人一提点,江知味果然感觉到了饿,便答应下来:“也好。”


    刘庆年很快回来,在孙羊正店买了爊肉、胡饼,另加一包用荷叶卷着的林檎旋。


    这阵子,容双的害喜已经好多了。但闻见胡饼里浓郁的猪胰子味,她还是蹙了下眉头。用竹签子扎起一块爊肉,嚼了两下,也食不下咽。


    最后只能抱着林檎旋,一颗一颗往嘴里送:“还是知姐儿做的好吃。”


    江知味啃着胡饼:“怕不是口干了,我吃这胡饼,也觉得干噎得慌。”


    “是我考虑得不周到,我去买浆水。”刘庆年放下吃了一半的胡饼,起身要走。


    说起这浆水,江知味就想到宽婶了。这阵子她白日里偶也喝浆水,尝过两三家,都觉得和宽婶家的味道有差。


    此前宽婶同她说过,她家就住在便桥附近,想来离此处不远。再说也不晓得宽婶的身体好些没,江知味这“多管闲事”的毛病又犯了,总想着去看看,能帮的就帮上一把。


    她拦住刘庆年:“我去吧。我知道有一家好喝的浆水,我去寻她。”


    烈日当头,秋老虎的余威再次席卷了正午时分的汴京。江知味身上还穿着早晨出门时的那件长衫,刚走几步,被热得口干舌燥。


    找人问了个路,宽婶家离赵太丞家的确很近。绕过后院的病房,穿过一条窄巷子,拐个弯就到。


    江知味忙不迭地往宽婶家去。刚出窄巷子口,就察觉到了隐隐的不对。


    陶碗摔得叮呤咣啷响,男人的打骂声比摔碗声还要刺耳。孩子哭嚎得声音沙哑,妇女的惨叫声一浪接一浪。


    周边的邻居纷纷走到巷子里探头看。有人抱手默默叹息,有人摇摇头,哀叹道:“摊上这种男人,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


    在鸡飞狗跳的动静中,江知味意外听见了宽婶的声音:“这些钱你拿去,都拿去。你个畜生,打我就算了。我们柔姐儿才八岁,你竟想着卖她去勾栏那种地方。”


    铜板哗啦啦地散落。


    打骂声停歇了。过了会儿,有个生着满脸横肉、下巴上长痦子的男人提着裤子摔门出来。有妇人替宽婶抱不平,被那人狠瞪了一眼:“再说老子把你眼珠子剜了,卖皮鹌鹑的臭婆娘。”


    围观群众顿时作鸟兽散。


    深知双方力量的悬殊,江知味没敢轻举妄动。等他走远后,溜进了宽婶家虚掩的大门。


    宽婶坐在地上发愣,露出的胳膊和脚踝处遍布瘀痕,手边有个穿粉色衣裙梳双丫髻的小丫头,躲在她怀中一声不吭地流泪。


    被扶起时,宽婶还没回过神:“江娘子,你怎么在这儿?”


    江知味助她站定,又牵过柔姐儿脏兮兮的小手:“我先带柔姐儿洗把脸去。宽婶,咱们单独进屋说。”


    不问不知道。原来宽婶家里这情况,已经持续相当长时间了。


    她与夫君李浦是经相看后成的婚,这人平日里待人虽不算体贴,但盛在老实、顾家。夫妻俩一个在外跑腿当闲汉,一个在家养蚕缫丝照顾孩子,前些年过得还算顺风顺水。


    可好景不长。柔姐儿三岁那年,李浦染上赌瘾,结交了一波狐朋狗友,成日正事不干,只晓得管自家屋头要钱。


    宽婶起初性子烈得很,在家又是跳又是闹,死活不肯给。就在这个时候,挨了李浦的第一顿拳脚。


    尝到打人甜头后的李浦变本加厉,要钱时打她一顿,饮酒后又打她一顿,赌桌上输多了,还是拿宽婶泄愤。


    不是没想过反抗,一来打不过,二来宽婶的娘家人怕惹一身骚不乐意帮衬。三来,宽婶提起过与李浦和离的事,也想过报官,但每回都是被他打了个半死,还威胁要将柔姐儿送去卖皮鹌鹑。


    为了孩子,她只能强忍了这些年。


    至于摆饮子摊,是李浦嫌她在家赚的那点钱不够,又年老色衰卖不了皮鹌鹑,要她出门再谋一项营生。


    八月以来,李浦回家的次数少。宽婶得以喘息,在江知味的帮助下振作了些许。可就在方才,那些辛辛苦苦卖饮子攒的铜板被李浦一扫而空。


    要不是柔姐儿和学哥儿还靠她养着,她都想着一走了之算了。


    江知味当即否定了她这个愚昧的想法:“做坏事的人还活得好好的,您这个辛苦养家努力生活的凭什么先走一步。况且咱们的合作还在,钱没了还能再挣,命没了,那真就什么都没了。”


    宽婶双眼潮湿:“江娘子,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想,你我的合作,还是先停一停好。挣来的钱都到了李浦的手里,我不甘心。反正钱多钱少都是挨打,少挣一些也无妨。”


    “这点好办。若是宽婶您信得过我,您多赚的那些钱,可以先存在我这儿,有需要时再来支取。不过您不能再挨打了。您瞧身上,没一块好肉。那李浦明显是故意,只打身子不打脸,这样只要您不揭穿,旁人也不会看去。”


    宽婶低头,眼泪溅到江知味握着她的手背上,温凉温凉的。


    “钱没关系,我信江娘子,只要能把学哥儿的学钱攒着,柔姐儿的吃喝和衣裳钱备着,就足够了。”


    “您自个儿呢?”江知味道,“您不顾自个儿,孩子们看着,都会心疼的。”


    宽婶压抑着几近崩溃的情绪:“江娘子,我顾不上。只要那李浦一日回来,我就一日没个消停。”


    “若我能让他消停呢?”江知味双手收拢,在她的手臂上轻轻按了下,“有些吃食相生相克,吃多了会让人浑身乏力、头晕眼花。您觉得这样的李浦,还能打得动人吗?”


    宽婶抬起脸,讶异、错愕。


    “接下来我说的每句话,您都要记好了。等李浦回来,就按这些食方给他做。他身子骨结实,可能没那么快,但日积月累,总能奏效的。”


    身子离开了椅背,宽婶正襟危坐。这是第二次,江娘子救她于水火。


    “鹅肉与梨同吃,伤肾脏,与鸡蛋同食,伤元气。爊鹅、炖鹅都行,最好吃的是那铁锅炖大鹅。锅里下薄油,将洗净的鹅肉放下去,煎出清亮的一层鹅油后,下少量葱、姜、茱萸、五香粉一并炒香,加豆酱、酱油、一点儿盐和一大碗米酒,拨几个煮好划了刀口的鸡蛋下去,小火炖煮半个时辰。”


    “这样炖出来的汤汁色鲜味浓,酒气又重,鹅肉香辣入味、肉质紧实,鸡蛋白吸饱了汤汁,一口下去满嘴留香,保证李浦爱吃。再多切几个梨子,生梨子最好,放凉水里镇一镇,一热一寒凉,既伤肾又伤脾胃和元气,吃着爽快,却极伤身体。”


    宽婶咽了口唾沫,旋即叹了口气,觉得不合时宜。


    “黑鱼和茄子同食会使人腹痛。做个黑鱼豆腐汤和油爆茄子,再来一盘凉拌菠薐菜,那菠薐菜也不用焯水,涮个半熟,下芝麻、香油和丁点盐糖就能开拌了,保准他吃完长住茅房起不了身。”


    “若能买着便宜的不大新鲜的螯蟹也行。做个香辣蟹,用辣味掩去螯蟹的腥味,再买些熟透了流糖汁的柿子,一并给他吃了,也能叫他拉虚脱了。吃多了柿子引起的肠胃不适嘛,你就趁机旋个米酒给他喝,还能让他胸闷、喘不上气。”


    江知味说得眉飞色舞,果然人在干坏事的时候最有耐心。


    听她长篇大论地说了许多,宽婶表示都谨记在心,半点忘不了。还会适时地低头、服软、哄一哄,让李浦高兴,多饮酒、多吃菜,以尽快让这些吃食发挥效用。


    能传授的都传授得差不多了。带着宽婶给的三竹筒浆水,江知味走回了赵太丞家。


    这会子天还热着,江知味却觉得浑身舒爽,再没有午间的炎热和烦闷。喝了一口宽婶给的浆水,就是这个味儿,还比往常喝着更清甜了。


    到赵太丞家时,容双正和刘庆年急切地念叨着:“知姐儿说离得很近,怎么去了这么久。不行,我得去找找。”


    “那怎么行。你才摔过跤,在医馆住着就是为了让孩子坐稳。要去也得我去,万一真有什么事,多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也好解决。”


    容双皱着脸搡了他一把,不说话了。


    此时江知味一闪进了病房,摇晃了两下怀里盛浆水的竹筒:“哪用得着你一个病人外出找我,我这不是来了么。”


    看着她手中绿油油的三支,又见她走得步伐轻快,半点不像遇上什么事的样子,容双松了口气,没忍住嗔怪:“知姐儿,你可把我吓坏了,我以为你也摔在哪块石头上了呢。”


    “这不是在宽婶家里闲聊了一阵么,耽搁了。”江知味没把宽婶家的腌臜事同她说,毕竟人家在这儿住院安胎,还是少些情绪波动好。又想到,“双儿,那赵太丞可有说过你的饮食禁忌,可有什么忌口的吃食?”


    “没有。”容双道,“自然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过除了知姐儿做的吃食,我什么都不想吃。你看我,明日午后才能家去,这嘴都淡得起沫子了。”


    江知味心领神会:“那晚些时候,我给你做酸萝卜老鸭汤可好?又酸又鲜,保准开胃。”——


    作者有话说:食物相克纯属瞎编,没啥科学依据,纯属剧情需要[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