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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吉安 。


    秦烈垂眸, 看着令仪为他重新包扎伤口,又给他的手背涂烫伤药。


    她这次动作轻柔小心,倒是透着几分真心实意。


    可他胸口依旧堵塞难言。


    ——今日之前, 他早已不将谢玉放在眼里。


    曾经他以为令仪远赴涿州是为了谢玉,可她嫁的却是宋平寇, 是以,谢玉在他心中只如跳梁小丑一般, 不想今日她听到他的消息,反应却这般大。


    是了, 她委身于宋平寇不过为了保承泰帝的平安,想必心中仍旧牵念着青梅竹马的年少之情。


    她曾与他说过,她与谢玉“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其实并不十分懂这诗中的酸意, 可她与谢玉想必是懂的,懂得其中如何的缱绻缠绵。


    这样看来,宋平寇果真废物!


    这两人就在他眼皮底下,他却看不出两人的情意!


    秦烈恨意涌上心头,恨不得将宋平寇从地里挖出来挫骨扬灰, 更要将谢玉抓过来五马分尸。


    还有眼前这个罪魁祸首!


    他狠狠盯着她,嘲讽道:“怎么?公主对你十六姐夫如此挂心, 听到他的名字竟失态至此?”


    令仪也知道自己失态,只是麟儿是三娘抱走的, 若能见到谢玉,她或许能得到麟儿的消息,如何能不激动?


    在秦烈面前,她势必不能提起麟儿,——这些日子, 秦烈从未提起,或是事多繁杂忘了,她岂能让他再想起?


    她低头为他涂药,故作漫不经心地道:“只是想到十六姐姐,心里高兴罢了。”


    她的演技实在拙劣,秦烈看的眼疼,别过眼依旧气不平,挖苦的话脱口而出,“谢玉是南朝献上降表的大功臣,如今又献上玉玺。朝廷不得不用前朝老臣,这些人里不是老首辅的门生,便受过他的恩惠。谢玉此人,虽然迂腐,治国上还算有几分才干,被皇上重用不过早晚问题。如今你十六姐姐也算风光回京,日后眼见的荣华富贵,你却与阶下囚无异。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十分后悔,当日不选他,选了宋平寇?”


    他说话时紧紧盯着她,前面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柔顺姿态,唯独提到宋平寇时,她眼睫轻眨,抿了抿唇。


    秦烈胸中滞胀,话音反而更加轻佻:“本王倒忘了,宋平寇是被你所杀。他这人虽刚愎狂妄,却也十分谨慎,我们曾经派过多少人前去刺杀,根本近不了他的身,不想最后却死在你的手里。想来他是当真宠爱你,对你毫不设防,否则你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杀得了他,还能全身而退?他死之前可知道自己死于你手?后不后悔?痛不痛恨?是破口大骂还是依然宠你”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因为令仪站起身来,胸口急剧起伏,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归于平静,又坐下去,轻声道:“王爷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何必如此刻薄一个已死之人?”


    她说的云淡风轻,似乎事不关己,可秦烈始终死死盯着她,岂会错过她适才眼底一闪而过的泪光。


    他就这样看着看着,忽然大笑起来,竟笑得直不起腰来,几乎笑出了眼泪。


    “我还以为还以为原来,原来”


    什么情势所迫,为了承泰帝,才嫁的宋平寇。


    不过是他自己骗自己罢了。


    是了,她与谢玉青梅竹马,对宋平寇日久生情,从来唯独他狠心,弃如敝履,他早该知道。


    他形容如此古怪,笑声越来越凄诡,令仪收了泪意,满心只剩惊疑。


    许久,秦烈方才止了笑,直起身子,再看向她时,眼底满是冰霜。


    “刘令仪,早知今日,我就该让你死在当年回冀州的路上!”


    令仪不明白他为何说这样的话,更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出这样的话后,什么事都没做,便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只是夜里,他再度入了梦魇,她轻车熟路地过去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他的胸口,嘴里哄几声“夫君”时,他非但没有平复下来,反而睁开充斥血丝的双眼,一把扼住她的喉咙,将她拉到自己胸前。


    他混沌又疯狂地逼视着她,恶狠狠地问:“你怎么敢?!怎么敢?!”


    令仪渐渐不能呼吸,求生的本能让她一直挣扎,可她掰不开他的手,抬脚想要踢他,被他翻身压在身下,死死箍住。


    “疼"她本能地喊痛。


    他手上愈发用力,“未及我之万一!”


    令仪一直以为自己看似费尽心机的活着,实则是等一个必死的机会好让自己解脱。


    可这一刻,她才发觉自己在世上还有那么多牵挂,十五姐姐、流翠姑姑、麟儿、焕儿,还有还有


    她意识开始模糊,他却霍然松开手,转而捧起她的脸,拇指轻轻拂过她的眼角,自责又心疼地喟叹,“别哭,你明知道,我最怕你的眼泪”


    令仪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落下泪来,横流进发际。眼前之人发了癔症喜怒无常状似疯癫,根本不能以常理论之,趁着他和缓下来,她只想尽快躲开。


    她悄悄地往后撤,被他一把拽了回来,眼底又开始凝聚乌云。


    “你又在逃什么!又要逃到哪里去?!”


    令仪不敢再动作,惊惧地看着他,怕他又下狠手。


    他狠狠盯了她半晌,忽地叹了口气,张口唤她“慧娘”


    这个名字一出来,他便像换了个人似的,眼中只剩痴迷眷恋,“别这样看着我,你明知道我根本舍不得伤你”


    她目光中戒备依旧,他不愿再看,干脆捂住她的眼,低头吻上她微张的唇。


    虽不合时宜,令仪却忍不住想,原来秦烈与发妻亲热的时候是这样的。


    ——这般小心翼翼的近乎讨好,连环住她的胳膊都在颤抖,似乎一不小心,怀中人就会融化消失不见。


    被秦烈当做另一个女人亲热,她心中并无起伏。


    ——所谓贞洁、清白这些,于她实在无关紧要。


    至于尊严,在生死面前,更是无足轻重。


    可他亲的越来越缠绵急切,身体反应越来越明显,显然不是一个吻就能停止。


    一想到秦烈明日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认错人与她云雨,不知该如何暴怒,怕是会为了泄愤虐杀吉安。


    之前种种努力因此前功尽弃,她万难承受。


    她别过头,躲开他的唇,“王爷醒醒”


    他顿了一顿,很快又追过来,以唇封住她的口,不同于之前的温柔缠绵,舌头强硬地伸进来,占满她的口腔,强势搅动她的津液,她再躲,他又追过来,无比准确捕捉她的唇舌,完全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她不得已,一口咬在他舌头上,他吃痛终于退了出去。


    抓着这个机会,她手撑在他的胸膛上,隔开两人距离,冷声提醒:“王爷,您看清楚了,我不是慧娘。”


    此言一出,秦烈如被人点了穴道,动作瞬间停了下来,僵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向她。


    一对上他的视线,令仪立时心中一凛。


    他竟那样看着她,仿佛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


    可她分明在阻止他一错再错,免得落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令仪不知他是否已经清醒,挣扎着推开他,下了床后方敢回头看,只见他颓然躺在床上,虽以手背覆面看不清神色,却给人一种生无可恋的灰败之感。


    似乎察觉到她看过来的视线,他开口。


    “滚,滚得远远地,别让我再看见你。”


    不管他是梦是醒,令仪如蒙大赦,忙回小塌上穿上外衫,转身去开了门。


    秦小山在房外已经睡下,听到开门声惊醒,一抬头竟见令仪出来,忙起身,小心觑着她面色问:“公主”


    令仪道:“你们王爷再不愿见我,秦总管,还请立刻安排我离开。”


    秦小山抬眼看了看房内,院内寂静,里面的人必然听得到他们说话,却始终没有动静。


    他不由心中唏嘘,王爷这才好了几日,还想着以后再不用喝药,怎么两人又闹到了这个地步?


    他一味恭敬,只道:“如今夜深,公主还请去旁处歇息,有事等天明了再说。”


    令仪只怕夜长梦多事情生变,“你们王爷是何等雷厉风行之人,若明日见我还在,定然大发雷霆,不如我现在便走,与总管也是方便。”


    便是她舌灿莲花,秦小山也决计不肯放她走。


    他跟了秦烈十年,其间有过起落,越发明白一个道理。


    主子的心思,不能自作聪明地去揣摩,却也不能一点也不琢磨,否则为何秦小川被贬,他还能回来?


    秦小山将令仪送到吉安所在小院,此时已经是深夜,吉安已经睡着,令仪已经十分小心不发出声音,他依旧被惊醒,眼睛里都是恐惧,看到她时方转为惊喜,一头扑进她怀中,“姑姑!姑姑!你回来了!”


    令仪摸了摸他的头顶,“我回来了,这些天我不在,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吉安哭道:“姑姑你不在,我好害怕,我怕他们要杀我,还怕他们给我的饭菜里下了毒,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因着他之前那些话语,又在关键时刻抛下她。


    尽管她为吉安付出并非为求什么回报,可不代表她不会心寒。


    令仪甚至有些躲避他的想法,否则也不会一直安心待在秦烈那边。


    此时见他这样,只觉心酸,到底还是个孩子,自小尚未记事便跟着先太子逃往津州,跟着谢玉逃往涿州,成为傀儡皇帝,成为逍遥侯,终日担惊受怕,何曾有过一日安稳?


    乱世能将人变成鬼,便是她自己,数年前也决计想不到自己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难道能怪一个孩子?


    她这般想着,前嫌尽弃,柔声道:“现在姑姑来了,吉安可以安心睡了,明日多吃些东西,个子才能长得高。”


    吉安听话地点头,待从她怀里出来时,眼里都是笑意,“姑姑,姑姑,以后我是不是不用死了?那人不会再来害我了是不是?我以后就能和你在一起了是不是?”


    令仪想骗他,可是明日秦烈便会与副将一起上路,又能骗得了几日?


    她想了想,道:“还是要分开,不过吉安不要怕,他若要杀咱们一早便杀了,现下不杀必有他的缘故。你再不要因为害怕不敢吃不敢睡,这样不仅于事无补,还与你身体无益。不管在哪里,不管是不是分开,你要答应我,好好活着。只要活着,以后才会有相见之日。”


    她自认为话已经说的清楚明白,吉安听后却眨了眨眼,“为什么?姑姑你不是已经陪那个人睡了吗?他不是该对你言听计从了吗?为什么他还要杀我?!”


    一股寒气涌上心头,令仪僵硬地坐起身来,“你、你说什么?”


    吉安也坐了起来,稚气又残忍地笑:“是太后母亲和我说的,要我以后跟着姑姑,听姑姑的话,因着这世上唯有姑姑能保护我。若是遇到危险,姑姑陪男人睡一睡,便能保得下我!”他甚至开始质问她:“你这几晚没有陪我,不是在陪他们睡觉吗?既然睡了,为什么还要和我分开?是不是睡得不够,那你还去啊!睡够了他们就不会分开咱们了!”


    令仪胸中如遭重锤,脑中一片空白,僵在那里,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误会她不肯去,这几日担惊受怕,早已不能承受更多变故,立时脸色大变,怒气冲冲又盛气凌人地指着她尖利地指责:“朕明白了,其实是你不想要我了是不是?!就因为朕已经不是皇帝?!所以你也不要朕了是不是!!”


    令仪定定看着他,这张有六七分像太子哥哥的稚嫩脸庞,此时竟如魔鬼一般。


    她这一生,从未感到如此绝望,绝望中竟生出一股好笑。


    此时顾不上怨恨后悔,只想快些离开,离开吉安,离开这里。


    她不要再看见他,一眼也不行!


    迅速起身,她披上外衫,系衣带时才发现双手竟在发抖,索性用手拢着也要离开。


    吉安此时已经知道犯了错,害怕地抱着她不肯让她走。


    令仪拨开他的手,他又很快缠上来,令仪厉声呵斥:“松开!”


    吉安又像个孩子一样哭嚎哀求:“姑姑,姑姑,你真的不要我了吗?你忘了我爹了吗?他不是待你最好了吗?他救过你的命!我是他唯一的血脉啊,你怎么能不要我?!”


    迟迟得不到回应,他神色又扭曲起来,“你是不是像慧颖一样,只是嘴上说着会陪着朕,可她居然背着我和侍卫来往,你也要抛下我,你们该死!你们都该死!”


    慧颖?令仪记得她是谁,她是照顾吉安的小宫女,不过十二三岁,涿州当地渔民的女儿,肤色略黑,笑起来,圆圆脸上露出两排白牙,看起来憨憨的十分喜庆。


    吉安在宫中时,太后管教严厉,宋家人虎视眈眈,他过得无比苦闷时,唯有慧颖一直陪着他,教他编草蜻蜓蚂蚱,偷偷陪他玩令仪带过来的民间玩物,为此,还受过太后的鞭笞。


    尽管如此,她也从不抱怨,依然努力地想让吉安过得开心些。


    后来她死了,死在逍遥侯府的湖水中。


    令仪得知消息时,刚刚生下麟儿,闻听后唯有惋惜,并没有多加查探。


    现在看来,她的死,怕是与吉安脱不了关系。


    甚至很可能,就是他下的手。


    眼前的人,明明有一双先太子那样温润的眼睛,此时眼里却满是怨毒。


    先太子性情软弱,却宽和仁爱,皇城冤魂无数,无从东宫所出。


    得他恩惠的,又何止令仪一人?


    可他唯一的血脉,竟已心性扭曲至此。


    或许从始至终,都是她错了,亡国之君,傀儡帝王,焉能有什么好下场?


    是她一再强求,最终养出来这么一个怪物。


    她想要说什么,可是一张口,竟是一口鲜血喷出,在吉安的尖叫声中,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第52章 输赢 。


    十五公主原本在徽州行医, 被接到传信的秦洪找到,一听到令仪出事,立时赶了过来。


    连日赶路, 十五公主连装扮也未换,这次是三十几岁的黑脸汉子, 下了马车背着药箱跑进们来。村舍那般小,一进去便看见令仪闭眼躺在床上, 一个男人坐在旁边眼眶塌陷,虽只是简简单单坐在那里, 依然气势逼人。


    不用问也知道,这人是秦烈。


    她并不多看一眼,直奔床边为令仪把脉, 在她把脉之时, 秦小山将那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最后道:“公主吐血昏了过去,之后便再也不曾醒来过。”


    十五公主眉头紧蹙,不知是为秦小山说的话,还是令仪的脉象不好。


    待到她诊完脉, 将令仪的手放回去,秦烈问:“只是急怒攻心, 怎会一睡不醒?可是有何不妥?”


    十五公主对他自然不会假以颜色,不答反问:“王爷出门, 随行必有军医,想必那军医也为十七妹妹把过脉,他如何说?”


    提及此,秦烈脸色便阴沉下来,“军中大夫, 只擅长跌打损伤刀枪红伤,并不懂这些!”


    十五公主轻嘲:“最简单不过的脉象,有什么擅长不擅长?只是王爷不愿信罢了。”她转而看向令仪,“我要说的话,想必军医已经告诉过王爷,——我妹妹身体看似养的很好,实则神思忧虑过重,本就非长寿之兆,何况此次急怒攻心,心脉受损,醒不醒的过来,谁也说不准。”


    秦烈铁青着脸,“天下不是只你一个大夫,你不必危言耸听!”


    他对这位十五公主,实在没什么好感,若不是她,令仪如何能弄来半月红?


    没有她帮着,令仪根本没有离开的能力,他们依然好好的,哪有之后种种事端?


    这些年来,若不是秦洪护着,他早已不容十五公主活在世上。


    她现在竟又来诓他,无非想带令仪远走高飞罢了。


    秦烈岂能让她如愿?


    十五公主道:“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希望这是假的,可王爷难道心里不明白我十七妹妹为何神思忧虑过重?您不如好好回忆回忆,她自嫁给你,可曾有过一日开怀?她在你身边时,你践踏她的尊严,夺走她的孩子,如今她好不容易得以脱身,你还要威胁囚禁她,难道不是你一直再把她逼上绝路,又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十五公主向来冷冷清清,秦洪未曾见过她这般口舌锋利如刀,偏偏对面是他三哥。


    若真激起三哥的杀意,他也万难保住她。


    秦洪忙插到两人中间,“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人已经这样了,当下最要紧的,还是想办法让公主醒过来。”


    秦烈难得忍气吞声,问十五公主:“你说,要怎么做?”


    十五公主道:“让人醒来的法子有的是,可是——”她目光如刃,看向他:“她醒过来之后呢?心脉受损,若是小心看顾凡事顺心遂意,未必不能活到年老发白,可若是再如以前那般,只怕一年半载也熬不过。与其让她醒来继续这般终日惶恐不安不得自由,最终心力交瘁地死去。做为她唯一的亲人,我宁可成全她,让她死在这里,好一了百了!”


    秦烈嗤笑:“有焕儿在,你算什么唯一的亲人?又有何资格与本王说成全?”


    十五公主反唇相讥:“王爷如今倒承认焕儿是她的骨肉了?若当初不抱走焕儿,又何以至今日?”


    秦烈怒气愈盛,神色反而越平静,“你当真以为,离了你,本王便唤不醒她?”


    十五公主道:“唤醒又如何?无非让她多受些时日的罪,到底不能善终,又何苦来哉?”


    她看着无知无觉的令仪,心下难过,又诚恳道:“王爷,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你们还有一个孩子,你当真要眼睁睁看着她死?何不就此放手,还彼此海阔天空?我在此以性命保证,带她离开大宪,从此再不踏足中土。”


    秦洪看她一眼,眼神黯淡。


    秦烈嘲讽:“你们当真以为海外那不毛之地是什么人间乐土?何况,经此一事,你们还能心无挂碍地带着承泰小儿走?”


    提及承泰帝,十五公主眼神转冷:“他现在何处?”。


    吉安正奄奄一息躺在屋子里,自那日起,再没人送饭菜过来,若不是水壶里还有些水,他怕是根本支撑不到现在。


    他想要求饶,可是想起那日端王抱起姑姑后,看他时那噬人的眼光,根本不敢吭声,只缩在屋子里,一直到现在饿的全身无力,躺在床上苟延残喘。


    一看到有人过来,他忙挣扎着爬起来。


    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面相普通,身后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人,与端王有几分相像,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疏朗。


    看到吉安这副模样,秦洪不由觑了十五公主一眼,吩咐外面的人,“去端些饭菜过来。”


    吉安心中大喜,还未开口,便听那中年男人冷冷道:“不必!”


    口中说的竟是女音,如山泉一般清清冷冷。


    先太子妃离世前,曾一遍遍告诉过他,这世上还有什么亲人,还有何人可信几分。


    其中有十七姑姑,舅舅,还有一位他未曾见过面的十五姑姑。


    ——虽然令仪从未告诉过她十五公主的身份,可先太子妃毕竟是老首辅教导出的孙女,蛛丝马迹之间竟能猜测出囫囵的真相。


    吉安立时明白过来,扭动着爬过去,“姑姑!姑姑!十五姑姑救我!”


    十五公主扯开他拉着她衣摆的手,“你叫错了人。”


    “没有!没有!我不会认错,你就是我十五姑姑!你来救我了是不是?我就知道,朕乃天命之子,你们不会舍下我不管的!姑姑!姑姑!我是刘家唯一血脉,你定然不会见死不救是不是?!”


    十五公主看着他,如同看一个物件:“我说我不是你姑姑,并非否认我骨子里流着刘家的血,而是因为我与你并无一星半点的亲情。至于这点血脉,想必你也知道,天家血脉本就是冰的冷的,你的哥哥就是死在你亲叔叔刀下,实在不算什么依仗。倘若你不害得令仪昏迷,路上见到,心情好了我或许还会看你一眼,如今我只恨不得直接杀了你泄愤,如何担得起姑姑之名?”


    她话语平平淡淡,吉安却知道她不是虚张声势,害怕得缩回床上,惊惶地看着她。


    十五公主示意秦洪将他制住。


    吉安立时涕泪横流,大喊救命。


    十五公主自褡裢中取出一排银针,依旧语调平平:“放心,你至今还未死,是因着我们都怕她醒来了伤心,她还活着,无人会杀你。只是,她虽保得了你的命,我却再不容你这样伤她。——这担子她扛了太久,也是时候该卸下来了。”


    一针刺中,吉安的嚎叫戛然而止,整个人瘫软下去。


    半晌后,十五公主将他头顶银针一一拔下,秦洪趁着这个机会叮嘱她:“我三哥脾气不好,这些年连我也要避讳几分,你对他稍客气些,免得他真动了怒。”


    十五公主没回答,只认真将银针收回褡裢中。


    秦洪一看,便知她根本没听进去,又道:“我知道你心疼十七公主,可是我三哥这些年过得也不好,他”


    十五公主冷冷打断他:“那是他咎由自取,与我妹妹何干?”


    秦洪噎了噎,又道:“我三哥是决计不会让你带公主走的,何况你们又能往哪去?三哥身边都出了内鬼,那公主与承泰帝未死的消息必然已经被人知晓,定会被拿来大做文章。大宪你们待不了,再说去往海外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虽不愿承认,事实确如他所言,一旦行藏败露,天下之大,竟找不出令仪的容身之地。


    出海虽是一条出路,可怕是未到船上已落入他人手中。


    十五公主默了瞬,问秦洪:“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身着男装,就这样平平看着他。


    秦洪其实从未见过她穿女装的模样,连她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


    可就被她这样看着,他便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之后脑子空白,脱口而出:“你能不能别走?”看见她瞬间冷下来的眼神,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只想着你在大宪,偶尔能见见你便好。你若到了海外,出了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帮你?”


    十五公主正色肃声:“靖王爷,我从未求过你帮忙,也”


    秦洪忙打断她:“你别误会,我、我只是想、想你一心治病救人,到了外面连话都听不懂,实在浪费了你的一身医术,没别的、没别的意思!”


    他说完,不等她回答便落荒而逃。


    他逃到三哥那里,想与三哥喝喝酒说说话。


    可秦烈还在床边守着公主,他便又臊眉耷眼地退了出去。


    秦烈随即跟了出来。


    秦洪一开口便是为十五公主说话:“她就是这性子,说话不中听,三哥你千万别和她一般计较。”


    秦烈问他:“她这性子,你又是何苦?”


    十五公主性子清冷刚烈,又经过那等人伦之祸,显然对秦洪毫无情意,甚至已不会再有什么男女之情。


    秦洪却嘿嘿傻笑:“这怎么能算苦?不管何时何地,我一想到世上有她这么一个人,便心生欢喜。再想到能去找她见她,还能与她说几句话,日子便过的有滋有味,比之前浑浑噩噩不知快活多少。”


    秦烈摇头轻叹:“痴人。”


    “是,我是痴人,三哥你却不是。”秦洪趁机道:“既如此,又为何执意不肯放手?”


    秦烈乜他:“我以前倒没发现,你还有做说客的潜质。”


    秦洪道:“三哥一向比我聪明,我如何敢做说客。可我看得明白,公主她看似性子最为柔顺,实则下毒私逃二嫁,这世上没有她不敢做的事。三哥你这些年又何曾有一日快活?若你愤恨难平,杀了她也就罢了,既然杀不了何不干脆放过她,眼不见为净,彼此都得自由?”


    自由?自她割开衣摆离他而去那日,他便不曾有过一刻喘息。


    明明是是她犯下大错,为何所有人都要他来成全她的自由?


    他对她说过,无论谁做太子,她都是公主。


    他也承诺过,无论她是不是公主,他都会待她一如往常,保她一生富贵平安。


    她是他的女人,他自然会庇护她,让她生活在他羽翼之下,不受任何伤害。


    分明是谢三娘不请自来,让她窥见外面风雨。


    又是十五公主自作主张,将她拉入风雨之中。


    最可恨的是她,自己明明答应了她,只要她留下来,他便将焕儿留在她身边。


    可她执意要走,不要焕儿,更不要他。


    连他追到涿州去,她也不肯回头!


    她们将事情做尽,却又来指责他不肯给她自由。


    他就是让她自由了太久,才换来这样一个的结果。


    若有他在,岂能容许承泰帝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出现在她眼前?


    眼前秦洪一颗心都在十五公主身上,说多了只会伤害兄弟情分。


    秦烈不愿再费口舌,转身往房内走去。


    “三哥!”秦洪在后面叫住他:“你真要看她这般死去?”


    秦洪对公主的死活并不在意,他担心的是若是她死了秦烈根本承受不住。


    秦烈停了停,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很快又抬脚走进屋里,将秦洪一人扔在院中。


    村舍狭窄,土砌的床上昏昏暗暗,令仪躺在那里无知无觉。


    他忽然想起在黄州时,她不愿天天喝药,要他给她一碗绝嗣汤。


    他回答她那种药伤人寿元,当时她便反问他:“难不成我还能活得长久?”


    那时并不觉得如何,如今想来只觉心惊。


    她鲜少言语,看似毫无主见,实则比任何人都要通透,通透到似乎看得到自己的结局一般。


    他呼吸一滞,忙握住她的手,还好,仍是温热的,像她的人一样,柔软顺从,毫无锋芒。


    看起来逆来顺受,菟丝花一般依附着你,可是这样柔弱的人,怎么生就那样倔的性子?就像秦洪说的那样,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偏偏她这样的性子,遇到的又偏偏是他。


    他这般聪明,岂能不明白,她从始至终只想要一个家罢了。


    她想要一个自己的血脉至亲,有了孩子,便有了家。


    直到孩子从她身边夺走,她没了期望,只能投向涿州,去寻先太子的血脉。


    不该是这样的。


    起码一开始,他从未有过将孩子从她身边带走的想法。


    可秦缨忽然揭穿慧娘之死的真相,他猝不及防,恼羞成怒,将她送回王府祖母处。


    怪只怪,他忍不住去看她。


    若那时她像往常一样求他,只需几滴眼泪,他便会做好妥帖安排,必不让她与孩子分离。


    可是她做了什么?她躲着他,实在没办法才如告别一般与他说:“惟愿将军日后平安顺遂,万事得偿所愿。”


    他听到后忍不住嗤笑出声,笑她也笑自己。


    她之前种种示好不过是为了孩子,如今自以为找到了靠山,便恨不得将他一脚踢开。


    平安顺遂?他凭什么让她平安顺遂?


    得偿所愿?他偏不让她得偿所愿!


    他那般敏锐机警,注定不能像宋平寇一般被她轻易欺骗。


    他又天生便是睚眦必报之人。


    他难过,他便要她更加难过!


    他伤心,他便要她更为伤心!


    秦烈闭上眼睛,不愿再想。


    他这一生从来只将男人看做对手,却总在面对她时,有着出乎寻常的骄傲,和格外强烈的胜负欲。


    他赢了吗?


    ——几年来,她费尽心机逃离,如今却仍旧躺在这里,任他处置。


    好像赢了。


    却又好像一败涂地,唯余胸口一片苍凉。


    第53章 回京 。


    日影西斜时, 传来了吉安醒来的消息。


    对此人,秦烈恨之入骨,只投鼠忌器才没杀了他, 听到消息并未放在心上。


    秦小山却面露为难之色,“启禀王爷, 人是醒了,只是、只是有些不太对劲或得您亲自去看看。”


    秦小山从不做无用之语, 秦烈抬脚过去。


    赶到那边时,秦洪与副将都在, 尽皆一脸震惊地看着院里。


    秦烈看过去,终于明白什么叫“不太对劲”。


    ——吉安正趴在地上,像小鸡一样跟在母鸡后面, 咯咯地叫得欢快, 这样跑了半个院子,或许是饿了,见到地上的鸡屎,居然抓起来连同土一起放在嘴里,一边嚼一边嘻嘻傻笑。


    十五公主站在一旁, 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


    直到几人眼神复杂地看向她,十五公主才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是我不小心扎错了穴位, 让他变成了这副模样。”


    话虽如此,她这口吻神态实在不像是“不小心”。


    她也并不在意别人信不信, 转而看向秦烈,“端王爷,这样的人我与妹妹带出去,您总该当放心了吧?”


    秦烈自始至终未看她,只是负手认真看着已经成为傻子的吉安, 许久方才转身看向十五公主,眯起的眼中,漆黑眸子沉沉,细看处,隐隐透着股癫狂……


    十五公主于第二日离开村舍,走的时候眼下发青,右手颤抖,可见耗力费神之巨。


    她坐上马车,秦洪自告奋勇过来充当马夫一角,手持缰绳迟迟不听里面人说话,疑心她太累睡下,悄悄撩开车帘一角,只见她坐在那里盯着手发愣,神情呆滞。


    秦洪从未见她这般形容,担忧地问道:“你可还好?”


    十五公主苦涩地道:“我大约是疯了。”


    她一定疯了,否则怎么会应端王的要求,为令仪施针?


    可她实在没办法,纵然没有她,端王也会找其他人让令仪醒来。


    醒来后,令仪那性子,只会不声不响地,又将所有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就是因为知道十七妹妹这秉性,她干脆弄傻了吉安,——先太子血脉活着便已足够,不值得再浪费感情。


    可万万没想到秦烈见到后竟生出那样疯癫的念头,——宁愿令仪变成傻子,也要留她在身边。


    她也是昏了头,竟觉得这也是唯一让令仪活得长久的法子。


    否则要她如何?她无法从端王手中带走令仪,便是带走,等着她们的只会是无穷无尽的追杀。


    即便没有这些,有焕儿麟儿和吉安在,令仪心中总是割舍不下,心血必定损耗。


    难道要她眼睁睁看着令仪死?


    令仪除了她,还有孩子。


    可令仪,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不忍心,也不甘心。


    她鲜见地流露脆弱,“你说我这样做,令仪会不会恨我?”


    宫中古籍医书中的内容,对吉安时,她是故意。可对令仪,她施针时全然尽力,可结果实在难以预料,她甚至不敢留下,怕看到令仪醒来后痴傻的模样。


    秦洪心中泛起无尽心疼,宽慰道:“她不会,即便成了傻子,三哥也一定会将她照顾的很好很好。”


    人心总是偏的,在三哥提出要为令仪施针的时候,他甚至想,这或许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三哥是决计不会放手,与其最后一死一伤,无法收场。


    倒不如公主变成傻子,留在三哥身边,怎样不算一种得偿所愿?


    十五公主稍稍松了口气,是了,端王一定会将她照顾的很好很好,这才是她下决心施针的原因。——只有保住了令仪的性命,才能说以后。


    只有活着,才会有再见之日……


    月落日升,日头从东往西移过了中线,缓慢下沉。


    秦烈一直坐在屋内,盯着床上的令仪。


    秦小山过来送了几次茶水,神色一次比一次凝重。


    秦烈知道他在担忧什么。


    就连秦洪听到他要将公主变成傻子时,脱口而出的也是,“三哥,你疯了?!”


    其实他们懂什么?


    傻子又如何?


    倘若她那样轻易死去,他这几年又算什么?


    秦洪说不管何时何地,一想到世上有那么一个人,便心生欢喜,日子也有滋有味。


    他却恰恰相反,一千多个日夜,每时每刻,一想到那个人心便如万蚁啃噬。


    他自小练武,手上脚上磨过多少水泡,待到流出血水形成老茧,以后便不会再受折磨。


    可是为什么心撕裂过无数次,再次想起她依旧那般令人痛不欲生?


    他生生忍下,是靠着再重逢时如何折磨她的念头,才熬到的现在。


    所以,她当然得好好活着,傻子也好,疯子也罢。


    他奉陪到底。


    其实傻子才好。


    傻子不会面上百般柔顺实则一心只想逃离,也不会与其他男人生儿育女。


    傻子不会再见到他时,毫无留恋与愧疚,只般平静无波地告诉他,那些话,都记不起了。


    衬托得他像个笑话一般。


    倘若她不傻,他怎么有机会坐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再不必因为怕躲闪不及她看过来的目光而刻意回避。


    他早已想好,如何羞辱一个傻子。


    他有千百种手段,只等她醒来施展。


    可是当白晃晃的日光变作橘红,大地快要被黑暗吞没,她终于醒来。


    却只剩下在宫中的记忆,其余前尘尽数忘却。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过来,询问他是谁时?


    千般手段,万种想法,此时尽数化为虚无。


    仿佛暗夜行路走到山穷水尽绝境之人,万念俱灰之时,忽然窥到一线天光。


    尽管极力克制,心中狂喜仍难压抑,连垂至身边的手也忍不住微微颤抖。


    他听到自己干涩沙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响起,带着隐秘的庆幸和显见的温柔。


    “公主怎么忽然说起胡话来?我怎会是什么贼人。”


    “我叫秦烈,是你的驸马。”


    盯着公主错愕的双眸,他缓缓补充了一句:“更是你的夫君。”。


    一个多月后,端王率大军回到京城,太子率一众官员在城门外迎接。


    而在城外三十里外便有不少百姓围在官道两旁,所到之处无不受到夹道欢迎。


    众人固然想见到这位大宪战神,还有一个原因,则是京城乃至其余州郡大都是被端王攻下,每次攻下城池,他从不纵容属下士兵骚扰百姓,反而对百姓多加优抚。


    这让多年遭受战火的百姓极为爱戴,在民间威信极高。


    而经历了大半年征战方班师回朝的大军,也不负众望,威风赫赫,肃穆齐整。


    丝毫不见骄兵之色,更显其锐不可当气吞山河王者之师的气势。


    端王一马当先,身后一片黑色旌旗招展。


    大军乃王者之师,那领军的又是何人?不少大臣不由偷觑太子神色。


    太子神色始终如常,只在看到端王时,露出一丝浅笑。


    大军未行至城门,秦烈便举臂令大军停下,自己下了马,大步来到太子跟前,半跪于地,“臣弟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伸手将他扶起,见他右臂被包扎过,关切问道:“三弟何时受了伤,为何奏折中从未提起?”


    秦烈恭敬道:“多谢太子关怀,不过一点小伤罢了,实在不足挂齿。”


    在太子与端王兄友弟恭中,众人回城,进了皇宫。


    皇上端坐于金銮殿上,下面大臣早已等候多时。


    进得殿来,皇上自然又是一番嘉奖,大臣也有不少歌功颂德之声。


    秦烈安静听着,待他们都说完了,方自怀中掏出兵符呈上,竟是直接交了兵权。


    此举大大出乎众人所料,不仅让东宫臣属事先准备好的措辞没了用武之地,就连本来对儿子起了忌惮之心的皇上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如今皇上贵为天子,身上龙威日增,昔日最信任的心腹,在他面前也不得不小心翼翼。最为倚重的太子,对他更是毕恭毕敬,开口前再三斟酌。


    可秦烈或许因着一直在外征战,对皇上还如昔日冀州时的模样,面对皇上的询问,只说自己一直在外征战,旧伤未愈,新伤又起,需要静养,听起来竟像在对皇上诉苦,甚至有几分抱怨的意味。


    看着眼前的兵符,想到端王这几年的辛苦。


    皇上笑道:“既如此,朕就准你逍遥几日。”


    秦烈如蒙大赦,立马跪下谢恩,“儿臣多谢父皇”


    皇上心下更为满意,打断他道:“你也别妄想做什么甩手掌柜,朕只给你十日时间休息,之后便要如太子一般每日上朝,用心辅佐。”


    此言一出,大殿上一片安静。


    皇上虽是开国皇帝,可大半江山都是端王打下来的。


    端王战功彪炳班师回朝,大臣们都是人精,心中自有盘算。


    可端王回来便交了兵权,皇上也准了,又没有给他其他实职,这种闲散王爷是不必上朝的。


    偏偏皇上又要他“如太子一般每日上朝,用心辅佐。”


    大臣们心中无不翻江倒海,思忖纷纷。


    倒是太子与端王,仿佛无所察觉,神情依旧。


    此时殿中唯一真心开怀的唯有皇上一人,他终于走下玉阶,来到秦烈身边,到这时才看到自己儿子胳膊上有伤,展露出一丝父亲的关怀,“你此次出征多日,太后与皇后日夜担忧,都在后宫等着,快过去见她们,也让太医好好看看你身上的伤。”。


    从前朝到后宫,见过太后与皇后,又吃了一顿家宴,秦烈回到端王府时已经月上枝头。


    秦小山带着他去往公主所住的院子。


    十五公主与秦洪,以为那内鬼泄露了令仪的行迹。


    岂知那内鬼并不识字,只留下行踪记号,其他什么也泄露不了。


    公主被秘密带回京城,被安置在王府之中。


    明明昨日因着要和大军会合才分开,可纵然知道公主已经睡下,秦烈还是来到她的房中。


    秦小山的安排自然是妥帖周到的,王府中原本处处如之前将军府一般,布置整齐划一,此时这里布置的与冀州公主府如出一辙,连同床上躺着的人,都是一般香甜柔软。


    公主正在熟睡,她身量小,人又纤细,被子微微隆起,只露出一张白玉小脸。


    脸上色彩最浓的,除了扇子似的浓黑睫毛,便是微微张着的红唇,刚好是让人攫取的弧度。


    秦烈情不自禁,低头贴了上去,不欲将她惊醒,只是轻轻含吮□□,解一解渴。


    可他今日天未亮便赶路,忙到现在,胡须荏苒又扎又蹭,公主很快醒来。


    尽管秦烈在她眼睫眨动时便退到床边,可令仪一见到他,还是露出惊恐之色。


    “你、你怎么敢私闯公主寝房?!来人!来人!”


    自然不会有人来,秦烈站在那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直到见到她惶恐的眼中渐渐凝起了泪,方才叹气道:“微臣不过来看看公主,告诉公主一声,明日一早臣便陪公主前往东宫。”


    听到“东宫”,令仪立时忍住泪,怔怔看着他:“当真?”


    她一觉醒来,眼前尽是陌生之人,心中岂能不怕?


    一心念着地便是回到京城,找到太子哥哥,此时听到他如是说,自然欣喜。


    她如今还是十五六岁时的心智,心中欢喜,脸上自然带了神色,眼里尚且含着泪,唇角已经翘了起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看,一副生怕他撒谎的模样。


    秦烈很想要摸一摸她的长发,吻一吻她的额头。


    此时却只能站着不动,对她道:“明日一早便要过去,还请公主早些歇息。”


    之后在她防备不安的视线中,转身离开。


    一直到秦烈离开,关上房门,令仪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可此时她再睡不着,起身来到房中她唯一熟悉的东西,那块镜子前。


    这镜子是昔日谢玉哥哥送她的,如今出现在这房中,倒也算合理。


    不合理的是,为何她嫁的人不是谢玉哥哥,而是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秦烈?


    那日这人说自己是她驸马时,她只觉无稽之谈。


    惊愕之下,当时她便脱口而出。


    “不可能!你这般老,太子哥哥怎会将我嫁给你?”


    “若你是驸马,那谢玉哥哥又是谁?”


    第54章 东宫 。


    她还记得他当时阴沉的脸色发赤的眼睛, 几乎咬牙切齿地问她:“刘令仪,你耍我?!”


    看那样子,仿佛恨不得吃了她一般。


    好吓人!


    令仪心中越发肯定, 这般骇人的人,绝不可能是她驸马!


    只是


    看着镜子里这张脸, 依旧是她熟悉的眉眼,却又分明沾染了时间的痕迹。


    再不是十四五岁的模样。


    所以, 她是真的丢失了几年的记忆,那他也可能真的是她驸马。


    一开始, 她万难相信。


    可这一路行来,他对她十分礼遇周到,几乎挑不出一点错处, 简直可以用纵容来形容。


    令仪也不知道这样形容对不对, 毕竟从未有人纵容过她。


    太子哥哥对她很好,那也是因为她乖巧听话,她总是会说他想听的话,挖空心思又不着痕迹地讨好他。


    流翠姑姑很宠她,可她们两人都要靠别人鼻息生活, 根本没有纵容她的资格。


    还有谢玉,她知道谢玉喜欢自己, 可他是京城人人称赞的谢家玉郎,也希望她能成为像他姐姐太子妃一样,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好与他匹配。——他总是想教她,只是她不愿学,他拿她没办法,只能随着她去罢了。


    可是这个人,好像对她毫无要求, 只莫名其妙地对她好。


    行路的时候,明明受了伤,却还要亲自照顾她的衣食起居,虽然不甚熟练,却也无微不至。


    最开始的时候,连她洗漱的水都是他亲自端来,试过水温后再给她。


    她只是失了一部分记忆,又不是失了心智,哪会连冷热都分不清楚,更用不着他这个只有一只胳膊能用的人来这样照顾。


    而每到一个地方,他总会为她寻来当地的美食,但凡有空,他便会让她带上帷帽去街上逛。


    而他自己,只默默跟在她身后,取银两拿东西,除了问她累不累,几乎没有别的话说。


    若非夫妻,他又是如何将她的口味与喜好摸得如此透彻?


    养在深宫从未出来过的公主居然这般爱逛街,连她自己都是刚刚知道。


    而她自己也变得奇奇怪怪,明明她是公主,金尊玉贵,这些年来,哪次用膳不是吃几口便撤下?可如今她吃不完东西时总会感到愧疚,不必他开口,他便会将她剩下的东西一扫而空,不至于让她心存负担,又能遍尝美食。


    他第一次喝她剩下的粥时,她羞窘的满面通红。


    他却那般自然,仿佛做过千百次,还宽慰他道:“咱们是夫妻,这些本就是平常。”


    令仪见过的夫妻相处,唯有在承泰帝还会踏足后宫时,也未见他吃过哪个妃嫔剩下的食物。


    她疑心他骗她,心思全然写在脸上,他却不以为然:“那算什么夫妻?真正的夫妻,要吃在一处,睡在一处,生在一处,死在一处。”


    她便是再不知事,也明白什么叫登徒子,一听他说睡在一处,立即变得更为警惕。


    如今她不过是举目无亲,不得不虚以为蛇,可不会真当他是什么驸马。


    他看着她,无奈地叹了一声,之后再未说这些奇怪的话。


    她能感觉到他小心翼翼地“讨好”。


    可她还是会怕他。


    他的身形太过高大,气势太过迫人,还总用那种她不懂的深沉目光看她。


    每次他这样看她,周遭就会仿佛灌了胶水一样黏腻厚稠,她被困在那里,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今日深夜,他来到她的房中,目光比之前更为深沉。


    让她想起昔日在宫中时,见过的那只番邦进献的吊睛白额虎。


    想要一口吞下她,只可惜身在笼中。


    她本能地感觉危险。


    若不是得知他们要回京城,怕是路上她就要逃走。


    他这般对她,定然有所图,而她身上能被图谋的东西,无非就是公主的身份,为了这个身份,他必定要回京城,否则便是百忙一场。


    她抱着这样的想法,才会一路跟着他。


    到了京城,不管他图谋什么,都有太子哥哥做主。


    可一到京城,她的心便凉了大半,现在她几乎能确认他应当就是自己的驸马了。


    ——昨日来到他的府邸,那些精美的衣裳首饰,珍贵的宝物流水一样的送进来。


    江南献上来的浮光锦,当年宫中乃是郭贵妃独有,连太子妃也不得赏赐的贡物,下人送来了整整一箱浮光锦制成的衣裳供她挑选。


    他的地位权势,只怕远在她这个不受宠的公主之上。


    根本没有骗她的必要。


    镜子里的人,嘴唇红润地极为明显,——她一开始虽未睁眼,却能感受到唇上又痛又痒的触感,听得到唇齿粘合的声音,自然猜得到那是什么!


    她虽未成过亲,可宫中有对食的宫女太监,她听宫人私下议论取笑,说他们会牵手搂搂抱抱,还会亲热,“就像寻常夫妻那样。”


    亲热这就算亲热吗?


    即便他是她的驸马,她也不愿与他亲热。


    待明日见了太子哥哥,她便是用尽浑身解数,也要让太子哥哥把他调得远远的,她可以自己住在京城,不必再见他!。


    一想到要回到熟悉的人身边,令仪满心期待,又心怀忐忑怕秦烈骗她,几乎一夜未眠。


    幸好秦烈第二日早早过来,与她一同用过早膳,便带她出了门。


    可她心心念念的亲人未见到,只看到了破败不堪年久失修的东宫,唯剩几只乌鸦盘桓其上。


    她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却仍强笑着问:“可、可是太子哥哥已经登基?”


    秦烈不语,又带她到城北污水横流之处,视线越过残缺的土墙,见到里面几位妇人。她们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头也不抬,只顾浣洗着满满几盆衣服,旁边几个孩童在她们倒水冲出的泥坑中跳来跳去,被她们用粗鄙不堪的言辞责骂。


    听到声音,令仪才愕然发觉,其中两名妇人分明是重华宫中她昔日的两个大宫女。


    一直以来,她都在疑惑,倘若秦烈当真是她驸马,为何不见她陪嫁的宫女?


    如今心中更加惊讶,纵然没有陪嫁,依着吟霜傲雪的资历,不是在宫中成了姑姑,也该带着积蓄出宫过日子,为何竟会沦落成这样?


    秦烈命人将两人唤来,两人一见到令仪,立时便哭了起来,一叠声地“公主、公主”叫个不停。


    秦烈下了马车,负手站在不远处的草蓬下等待,等这两个宫女把该说的话与公主一一道明,比如嘉禾帝指婚,太子身死,江山改朝换代,尤其是谢玉娶了十六公主,又娶了宋家小姐做平妻,这段值得大说特说一番。


    至于那些不该说的话,不该提的人,自然无人提及,免得污了她的耳朵。


    这一场叙旧远比他预计的要长,太阳快要落山时,那两名宫女方才下了马车。


    见到他噤若寒蝉,跪下行礼。


    秦烈看也不看,大步流星回到马车上,只见令仪整理了仪容,脸上不见泪痕,可两只眼睛已经哭得通红,呆呆坐在那里,一脸木然。


    他心中不由后悔,怕她又伤了心神,可与其让她整日猜测怀疑忐忑,不如直接告诉她,毕竟瞒也瞒不住,总要经历这一遭,长痛不如短痛。


    回去的路上,令仪一直在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有在马车进府时,她像是从梦中惊醒,撩起车帘往外看。


    终于见到,上次进来时被她忽略的东西。


    ——气派堂皇的大门上挂着红木牌匾,上面鎏金大字写着“端王府”。


    纵然她身在深宫,也知道大翰没有异姓王。


    秦烈又不姓刘,他如何能称王?


    自然是因为秦家得了江山,不然这里该当是公主府。


    最后一丝希冀破灭,她眼眶立时湿润,只极力咬唇忍耐,像是受伤的小兽,满身防备,不肯将脆弱示人。靠着虚张声势的坚强,掩藏自己的痛苦委屈,和许许多多的彷徨不安。


    一只手伸过来,钳住她柔软的下巴,逼得她松口,下唇却已经有了深深的牙印。


    拇指怜惜地抚过,比他动作更温柔的,是他的目光和声音。


    “想哭便哭吧,哭完了,咱们再下车。”


    快要落泪的人最怕旁人的劝慰,何况此时的令仪只是一位涉世未深的公主。


    “太子哥哥死了”


    她一开口,眼泪便涌了出来,之后便再难抑制,很快湿了衣襟。


    “流翠姑姑失踪,十五姐姐也不见了”


    “十六姐姐嫁给了谢玉”


    她哭成了泪人,“我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她知道哭没有任何用处,可此时除了哭,她又能做些什么?


    失去亲人的悲伤,和无依无靠的惶恐,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太过伤心,她连被人拥在怀里都未察觉。


    这一切都如秦烈预料,甚至是他喜闻乐见一手操纵。


    她就该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在这世间唯独只能依赖他一人。


    可是见她哭成这样,胸口竟有撕扯的疼痛。


    他温柔搂着她,低声劝慰:“别怕,你还有我。”


    他轻柔抹去她的眼泪,“别忘了,我是你的驸马,也是你的夫君,你与我才是一家人。”


    她眼睛被泪水洗过,潋滟生波,看着他的时候依旧带着戒备,鲜见并没有得到安慰。


    马车已经在内院外停下,他将人打横抱起,直接抱回自己的寝房。


    不同于她所住之处的香软,他住的地方简单无趣到近乎冰冷。


    他将人在床上放下,自枕边拿来一个小匣子,打开来里面有十几个荷包。


    她只一眼便看出这是出于自己之手。


    她的女红虽不十分出色,却也是宫中嬷嬷教出来的,行针走线与寻常百姓不同,还有她出于习惯留下的标记,这都是宫中嬷嬷的习惯。——宫中任何人所做之物要有标记,万一出事才能找到人问罪。


    里面还有她自己配的安神药材,只是闻起来有些廉价。


    秦烈在她身旁坐下,“你只是忘了,你当日嫁我,虽然我们之前并不相识,成亲后却极为恩爱。你看,这是你亲手为我做的这许多荷包,我日日放在枕边,不只这里,书房里还有一匣。”


    其实不只是书房,他的行囊里也有,每次出征,都要带上几个。


    他并不清楚这些意味着什么,甚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派人去买下所有她拿去卖的荷包。


    明明想要她远离,又忍不住挂怀,送过去一个碧草还不够。


    只是一想起别人带着她做的东西,便怒气中烧。


    他那时觉得是嫌弃,她毕竟是他的女人,竟靠卖荷包为生,岂不丢了他的颜面?


    又觉得她傻,明明祖母给了她银两,也不知道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更可恨地是,她纵然沦落到这地步,也没想过来求他!


    她走后,他更觉得这荷包是提醒他仇恨的信物。


    除了他受伤住村舍,她与他同住那几晚,每夜他都要握着荷包入睡。


    他想梦见她,哪怕每一次梦到最后,她都会头也不回地离开,徒留他在梦魇之中。


    可再如何,却也比梦不到她更让他快活。


    若连梦都梦不到她,这漫漫长夜该如何度过?


    令仪握着荷包坐在那里,到现在已经由不得她不信。


    若非真如他所言,她怎会亲手为他做这么多的荷包?


    他怕她不信,又打开另一处箱笼,里面有许多她做的小东西。


    看过那么多荷包,她已能接受,让她惊讶地是他从箱底拿出来的几件衣物。


    已经穿的磨了边,却实实在在是出自她的手。


    外衫什么的也就算了,里面竟然还有中衣。


    两人到底有多亲昵,她才会亲手为他做贴身衣物?


    她怔怔地问:“我们当真这般恩爱?”


    可她不记得也就算了,面对他时,为何总觉局促不安,从未感到欢喜雀跃?


    她这样问出来,他默了片刻,方解释道:“因为你失忆之前,正在生我的气。”


    令仪问:“气你什么?”


    秦烈道:“气我总是在外打仗,没有陪着你。就是因为与我生气跑出去,遇到贼人,才会磕到脑袋,忘了前尘旧事。”


    令仪有些意外:“我还以为是怪你是乱臣贼子。”


    秦烈握住她的手,轻声问:“那你怪我吗?”


    他不由紧张,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件事也能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毕竟那时的公主见过人间疾苦,早就明白大翰气数已尽。如今的她,又该如何想?


    令仪认真想了想,轻声道:“父皇与七皇兄做下那些事纵然不是你们,也会是其他人。所谓江山也不过如此,刘家人从别人手上抢来,因着失了民心,你们才会自我们手中将它夺走,从古至今莫不如是,何苦执着?”


    秦烈松了一口气,他早就知道,她看似柔弱,实则豁达而悲悯。


    他还记得,一年前谢玉送来密信,献计止干戈。


    信中说他可游说永嘉公主毒杀宋平寇时,自己当时是如何地嗤之以鼻。


    可宋平寇身死的消息传来时,他在江畔足足站了一夜。


    宋家势大,天下兵马,三成归于涿州。


    更不提沿海百姓视宋家为神邸。


    若是宋家精锐尽出,他这次渡江十有八9要无功而返。


    而夜长梦多,谁知未来又会有何等变故?


    况且纵然他渡江,只要宋家退守涿州,大宪初立,百废待兴,根本支撑不了大军的粮饷,如此一来,又要对峙数年。


    这样的形势,若不是恰好倭寇进犯,谢玉也不会与他密谋。


    他那时想,不想谢玉这酸儒竟也有些家国情怀。


    可令他更为震惊的,是公主的选择。


    之前他每三日收到的密信,每一封写的都是宋平寇对她的宠爱。


    她虽是贵妃,却与皇后无异,更生下了宋平寇唯一的儿子。


    可她的选择却这般出乎意料。


    舍弃了所有的荣华富贵,舍弃了触手可及的权势,选择了天下黎民。


    他在深切痛恨中,竟生出了隐秘的骄傲。


    对着滚滚江水,对着永恒星月,他无法抑制地仰天长笑直到力竭。


    心怀苍生,不计得失。


    这才是公主,无论大翰还是大宪,她都是当之无愧的公主。


    可惜她的功绩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天下人或永远不会知晓,她为他们做过什么。


    而这样的事情一旦泄露出去,甚至无人感念,只会记得她毒杀亲夫,骂她残忍狠毒。


    比起他的心潮涌动,令仪更为惊讶自己会说出那番话来。


    她竟对大翰亡国这般淡定,纵然她在意的只有寥寥几人,可身为公主,也不该这般轻易接受。


    只是比起纠结这些,她有更重要的事情,不自觉揪住他的衣袖,她求道:“王爷,可否请你派人帮我查探下十五姐姐和流翠姑姑的下落?叛军攻入皇宫时,她们一同失踪!十五姐姐聪明,又会医术,纵使流落民间应当也能活下来。”


    ——因着怕她伤心,秦烈命吟霜傲雪瞒下了十五公主的遭遇,也为着十五公主的医术,或有再见之日,才只说失踪。对着令仪焦急而担忧的目光,秦烈点头:“好,我会立时派人手查探。”


    第55章 骑马 。


    令仪“嗯”了一声, 又伤心起来,亲人零落,连吟霜傲雪她们也不肯与她回府, 她身边竟无一个亲近之人。


    她自然不知道,这些都是秦烈从中作梗, 竟不允许她身边有任何熟悉之人。


    她向来不会强求人,便觉得吟霜傲雪不肯过来, 自然有她们自己的道理。


    吟霜是为了孩子,昔日无论郭贵妃与太子如何斗, 除了铲除异己,不会动普通宫人。


    可耿庆那些州府军士,当初攻进皇宫时, 眼见金雕玉砌的皇城满是繁华, 久浸富贵的宫女个个通身气派,立时如同老鼠进了米仓,一时间皇城尽是呼号哀叫声。


    乱世里最多的是女子的眼泪,公主尚不例外,何况宫女?


    相比之下, 吟霜竟算得上较为幸运之人,因为她遇到的是一个颇有良心的小头目, 把她带出宫去,与她过起了日子。


    只是后来七皇子回京时, 那个小头目死在乱兵之中,只留下她和孩子。


    这等乱世,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差点饿死街头,幸好此时遇到了傲雪与几个太监。


    原来皇宫几次离乱, 跑出来不少宫人,一开始是几个太监凑在一起,他们在外被人看不起,只能凑一起过活,后来逃出去的宫人越来越多,渐渐就聚在了一起,如今已经有几十人。


    在宫中时,或许他们还各为其主,勾心斗角。


    到了外面,他们却自发的互相帮衬起来。


    如今那里住的,除了太监,便是被糟蹋了的宫女和她们的孩子。


    他们被人看不起,只能低价接些粗使活计,太监们扛货,宫女们洗衣,赚些辛苦钱。


    有些尚衣尚食局的嬷嬷被聘到了其他府里,会不时送来些银子接济。


    这才勉强活到如今。


    对吟霜而言,若是到王府做奴婢,纵然富贵,可是孩子便成了奴籍。


    且她们二人得那些宫人们诸多照拂,一旦进了端王府,可不一定出得来,她们岂能自己安享富贵,留其他人继续受苦?


    想起她们的仗义良善,令仪不好意思地问:“能否劳烦王爷,命人给我那两位宫女送些银两?”


    吟霜傲雪都说,端王爷位高权重,又对她极为宠爱,为了亲人她能求他,这是理所当然。


    可为了之前的奴婢,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晦气之人开口,她不禁有些忐忑。


    秦烈道:“公主不必与我这般客气,但有花费,只管从公中支取。且此事我已交代过秦小山,他必会安排妥当。”


    令仪略略放下心来,默了默,再度看向他,不自在地问:“王爷我们有没有孩子?”


    她也是想起吟霜为孩子打算才想起这事来,成亲便是为了生儿育女繁衍后代,他们既然如此恩爱,又成亲了七八年,想来早该儿女双全。


    她在宫中时见多了嘉禾帝的薄情,对男女之情并不信任。


    况且她什么也不记得,不管旁人如何说,她与秦烈的“恩爱夫妻”都像是水中月雾里花,太过虚无缥缈,丝毫不能令她安心。


    可孩子不同,纵然她失忆,也是谁也斩不断的血缘,是她命中注定不可割舍的家人。


    秦烈手掌在身边蜷缩成拳,面上却若无其事,“还未有。”


    令仪面上流露失望之色,秦烈柔声道:“之前我常年在外征战,聚少离多,才会如此。今后我常在京城,咱们还有许多时间,自然会有孩子”


    虽然还不懂夫妻敦伦之事,可是听到他说他们以后会有许多孩子,令仪依旧本能地感到羞赧,耳根立时泛红,怕被他察觉,忙低下头去。


    秦烈一直留心她的神情,岂会错过?


    许久未见她脸红的模样,他心神一颤,未及细想,已将人拥入怀中,攥着她的后颈迫她抬头,低头去寻她的唇。


    落下时却只擦过她的唇角,——她在那一刻扭过了头,脸上羞涩亦不见,唯剩惶恐之色。


    恍如一盆冷水浇下,他僵着身子,松开了手。


    令仪一脱离他的掌控,忙站起身,逃也似地离开了房间……


    那日秦烈的举动,让令仪十分难为情。


    可这份难为情,在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前,又算不得什么。


    之后几日,她一直在房中,不是默默垂泪,便是坐着发呆,就连秦烈着人千里迢迢送来她路上最爱的吃食,也不过勉强用上几口。她本就身形纤细,如今越发消瘦,一看便不是康健之相。


    秦烈知道她伤心,可也容不得她这般糟蹋身体,更怕她伤心太久损害心神。


    吃食玩物,奇珍异宝都送过,收效甚微,索性带她出去骑马散心。


    骑在马上遛了几圈,令仪果真心情好了些。


    她心里明白,便是再难过,也无济于事,甚至于这些事不是发生在当下,而是几年前。


    除了接受,其余都是徒劳。


    她也在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免得陷入可怕的孤寂中不得解脱。


    虽则没了记忆,可一上马来,令仪便觉得熟稔,没一会儿,她便道:“我应当会骑,要不你先下去,让我自己一试?”


    坐在她身后的秦烈,拉着缰绳的手臂一僵。


    差点忘了,身前坐着的是个如何忘恩负义的小东西。


    她只有在难过时才不抗拒他的触碰。


    好不容易借着骑马,拥她在怀中,他像个没见过女人的毛头小子一样,因着她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而心猿意马,正暗自享受着,就被她的过河拆桥当头棒喝。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下了马,对她道:“小心些,慢点骑。”


    令仪一开始确实骑得很慢,她紧张而不安,几乎是秦烈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渐渐地,害怕退去,她不再一板一眼地执行他的指令,而是全靠那股熟稔感,本能一般地挺直背脊,轻夹马腹,马便小踏步哒哒哒地往前走。


    如是走了两圈,她不再害怕,一挥软鞭,马便小跑起来。


    这里是京郊皇上赐给秦烈的庄子,马场在庄子里面,面积不大。


    一旦跑起来,那片马场根本不够施展,她轻叱着驱马出了马场,外面是庄子里夯实的土路,足够驷马并驱。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风声自耳边掠得越来越急,她心中越来越畅快,像是甩下了什么东西,又获得了什么东西。


    可到底甩掉了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获得了什么,她清晰地感知到


    ——是自由。


    反正都是在庄子里,她也不需认路,随意驰骋。


    只顾着恣意,她没听到后面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直到另一匹马疾驰而来,一人自那马上跃下跳至她身后,猛拉缰绳,急停之下马仰起前蹄,她往后倒在一个温暖宽厚的胸膛之中。


    接着,又被人抱下马,一抬头,就看到秦烈铁青的脸。


    秦烈寒着双眼看着令仪。


    他还未从适才那一刻清醒过来,——适才她策马的身影,与之前抛下他离开时的背影在记忆中重叠。


    那一瞬间,他几乎血液倒流,竟然僵在那里,片刻后方想起来抓回她。


    她又要走。


    为什么?就算失去了记忆,没有了亲人,她竟还是要走?


    或者,从一开始她就是在骗他。


    什么失忆,都是她与十五公主的计谋,无非是要让他放松警惕好伺机逃跑。


    所以,她还是要逃。


    额上青筋突突直跳,他看向她的双脚。


    是不是?是不是只有把她锁起来,她才能安分?


    他一句话也没说,令仪却感觉到了危险。


    她自认理亏,适才确实太过危险,若是流翠姑姑在,定然也会将她痛骂一顿。


    仰起白玉似的一张小脸,她扯着他的衣袖,“是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的目光先看向她的手,拇指食指就那样捏着他衣袖一点布料,晃啊晃,晃啊晃。


    接着又落在她的脸上,怎么?以为故作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他就能饶了她?


    他这样想着,想要严厉呵斥。


    可身体比嘴巴更快,下一刻,他便将她狠狠搂紧怀中,那般用力,仿佛能折断她的腰肢。


    他弓身,脸埋在她后颈,“不许不许再”


    他的声音颤抖着,却始终没有将话说完。


    两人一人牵着一匹马,沉默回到马场。


    秦烈面色沉郁,令仪本就怕他,今日又做错了事,他不吭声,她更不敢开口,垂头丧气,郁郁不乐。


    本来是为了让她开怀,如今却事与愿违,秦烈按捺所有情绪,柔声解释道:“我并不是责怪你,只是适才太过危险,你若想骑马,需得有我陪着,免得出了什么意外。”


    她垂着头道:“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并没有怪你,我只是怕自己惹你生气。”


    秦烈顿了下,问:“为何这样觉得?”


    初夏的南风微微吹动令仪额角碎发,或是离开了那片四角天空让她开怀,亦或是适才的驰骋令她少了许多顾忌。她低声道:“我以前从没骑过马,因为以前每次出宫,都没有我的份,我只能听她们讲狩猎多么热闹,骑马多么威风。明明我很喜欢很羡慕,却不敢表现出来,怕说出来被别人嘲笑,怕流翠姑姑知道了伤心,怕十六姐姐听到了愧疚,更怕太子哥哥听到了寒心。——他已经对我那么好了,我却还期望些别的,他会不会觉得我太贪心?”


    她仰起脸,小心翼翼地看他,“如今我早就会骑马了,一定你是你教的吧。你一定对我很好,否则我怎会敢将自己喜欢什么告诉你。如今我失忆,一点也记不得你,你却始终陪着我,还特意带我来散心,——你对我这样好,我却做错事,我、我怕你会生气,会不理我不管我”


    她声音低微而脆弱,脸色更是发白,透着让人怜惜的柔弱。


    秦烈胸口酸涩,许久都没说话。


    此时的公主只有嫁人前的记忆,他只记得新婚时她处处强撑着公主的仪态,从未想过她竟是如此谨小慎微患得患失的性子。


    ——连喜欢骑马也不敢与人说。


    仔细想想,除了事关太子和焕儿,她确实从未对他提出什么要求。


    也不曾对他提起她喜欢什么,又不喜欢什么。


    亏他以为自己为她打造的天地,风雨不侵,富贵无忧。


    却原来,从始至终,她都不曾信过他,一直活在不安之中。


    眼前的公主,心思这般浅显,一眼便可从她脸上获知。


    一点小小的讨好,便让她受宠若惊。


    她刚嫁他时又何尝不是如此?


    可他那时又在做什么?


    迷恋她的身体,禁锢她的自由,又何尝在意过她在想什么,又想做什么?


    他站在这里,回望八年前的自己,漫天的悔意瞬间将他淹没,毫无挣扎之力。


    强行平复下来,他问:“还有什么喜欢的想做的,你都可以告诉我。我陪你一起做,一件一件做。”


    令仪有些诧异,继而侧头想了想,终究有些不好意思,转而问他:“我们还做过什么?”


    他们还做过什么,除却床上那起子事,就只剩下迁怒,利用,争吵,忍耐,欺骗,下毒,逃跑,恐吓,威逼。


    唯有两个能见人的,他道:“泡温泉,打猎。”


    “泡温泉,打猎”令仪喃喃重复一遍,露出向往之色,“我竟然还做过这些。”


    她有些羡慕以前的自己。


    看着她那神色,秦烈只觉一颗心又软又酸,不假思索道:“温泉庄子还在修缮,走,我今日便带你去打猎!”。


    两个时辰后,两人来到一座山前。


    秦烈将令仪从马上抱下,她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秦烈一把拉住她,揶揄:“不是喜欢骑马?怎么这般不中用?”


    令仪心道,比起这一路疾驰,她那哪叫骑马,堪比赶牛车。


    可想到这里,她又觉得奇怪,她怎么会想到牛车?明明她根本未曾见过牛。


    秦烈取下马鞍上的包裹,嘱咐道:“山间多野兽,小心些,跟紧我。”


    日头快要西沉,京郊没有大山,可即便低矮的山头在昏暗中也像沉默的巨兽。


    令仪紧张地手心冒汗,问秦烈:“我们为何不白天过来?”


    秦烈道:“山脚下的村民视大山为他们所有,岂容外人进来?咱们快些上山,趁着还没天黑打些猎物,不然晚饭都要没着落。”


    令仪不疑有他,忙紧跟着他往前走。


    两人没多久便猎了两只山鸡,一只野兔。


    此时天色也只暗了些,并未全然黑沉。


    令仪虽全程未碰弓箭,亦觉得新鲜又刺激。正兴致勃勃,却见他收了弓,忙问:“不猎了吗?”


    秦烈道:“够吃就行,猎得多了也是浪费。”


    秦烈身为王爷,不想拔毛开肚竟是一把好手。


    令仪不敢看,坐在河边大石上,任他自己忙活,又是洗又是掏又是生火又是串烤。


    天色全然黑透时,他把烤好的山鸡递给她。


    味道很香,她也早已饥肠辘辘,只是看着焦黄的整只鸡,她面露为难之色。


    秦烈轻笑:“差点忘了。”


    他扯下一只鸡腿递给她。


    令仪小口小口吃着鸡腿,问他:“我们以前也这样过吗?”


    不然他为什么说“差点忘了。”


    秦烈张口便来:“经常如此,你以前每次都要吃完一只鸡。”


    令仪震惊,这样油腻的东西,便是切开了,她在宫中时最多也只吃两口,之前竟然吃得下一整只?!


    秦烈本来是想哄她多吃些,见她眼睛睁得溜圆,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也觉得自己说的太过夸张,脸上便带出了笑。


    “你骗我!”令仪气恼地瞪他一眼。


    葳蕤火光照在她脸上,宜嗔宜喜的一张脸,盛极的颜色,偏又一副天真烂漫。


    秦烈喉结几番滚动,嘴里的肉立时变得索然无味。


    令仪一只鸡腿也没吃完,便再吃不下。


    秦烈把剩下的了尾。


    待到清理收拾完,令仪问:“咱们现在可是要回去了?”


    秦烈问:“你想回去?”


    令仪今日确实难得高兴,若能一直这样骑马打猎,她便不会一直想起那些难过的事情,可是


    “这里又没住的地方,不回去怎么办?”


    秦烈看了看身后的山林,道:“天太黑了,不好走夜路,咱们得找个地方暂住,明日再回去。”


    令仪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可来的时候,是你说自己行军打仗多年,赶夜路如家常便饭,咱们才会这般晚还要赶过来。”


    秦烈被噎住,果然撒谎太少,缺乏经验,才会犯下这么低等的错误。


    还好他计谋百出,当即扶住右臂,皱起眉头,“此话不假,只是适才我旧伤忽然发作,无法骑马。需得休息一夜,明日再启程。”


    第56章 山洞 。


    虽则他今日没有包扎, 令仪见过他以前右臂不能动时的样子,完全没有怀疑,左右看了看:“可这里哪有能歇息的地方?”


    秦烈道:“村里猎户往往在山里有临时住处, 刚才我便看见一处,里面空着, 咱们正好可以在那里歇息。”


    秦烈说的地方,距离不远, 走了一刻钟便到。


    这里原本是一个山洞,被人改成了临时落脚之处。


    里面果然没人, 且极为干净整洁,还有捡好的柴火,日常用的盆盆罐罐。


    这些也就罢了, 里面还有一张石床, 上面被子铺盖齐全,看起来像是刚洗晒过,又暄又软。


    此时已是五月,可山间夜凉。


    山洞很小,秦烈升起火, 光焰一起,身上立时便暖了许多。


    秦烈又张罗着烧水, 适才只是简单擦洗,这会儿才能好好漱口洁面。


    令仪今日又是骑马又是打猎, 此时已经有些昏昏欲睡。


    可这里只有一张床,秦烈道:“你去睡,我行军时几日不眠不休都是常事,无妨的。”


    虽则他这般说,可他捂着右臂, 眉头紧锁,看起来十分难受。


    他此行本就是为了她,如今又显然身体不适。


    令仪不是那般无情无义之人,她在火堆旁坐下,对他道:“还是你去睡吧,我实则睡得很少,夜里很难睡着,又会早早醒来。”


    这些事他一早听伺候的人回报过,可亲耳听她说,胸口依旧堵得难受,便是他不通医理,也知道,这样少眠,岂是长寿之兆?


    他问她,又像是问自己,“为什么还会这样?”


    明明已经忘却前尘,为何还会这样?


    “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在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中,她没听清楚。


    “没什么。”他催促,“我这伤没什么大碍,你快些去睡,只管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管。有我在这里守着,你什么都别怕。”


    这里不是什么山林,而是皇家狩猎之所,这个山洞本是皇上狩猎时守军落脚之地。


    里面的东西都是亲卫备好的,否则他怎可能拿来便用?


    做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他临时起意,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只想制造机会一亲芳泽。


    她如今太过抗拒他的接近和碰触。


    若非如此,她怎会愿意与他共处一室?


    这一番筹谋,未必要当真发生些什么,却也不能容许她以后再躲避他的亲近。


    分明抱着这样卑劣的打算,可是听到她说自己睡不好时,他所有杂念全消。


    心里只剩一个念头,那就是让她好好睡一觉。


    他话中带着不由分说的气势,令仪来到石床边,虽则被褥很新,可碍于秦烈在,她只解下了披风,没脱外衫,打算和衣而眠。


    刚躺下去,便听秦烈道:“这样岂能睡得舒服,咱们多年夫妻,你不必避着我。”


    他虽这样说,令仪依旧脸皮薄不肯动作,秦烈便道:“你若不脱,一会儿我帮你脱。”


    他语气不容置疑,令仪不得不缩在被子里,一点点把衣衫退下,又推出被子。


    秦烈见她只剩下中衣,闭上眼睛,这才满意,往火堆里又添了几根木柴。


    忽然喉间涌起一阵痒意。


    公主失忆没几日他便开始喝药,这几日没有再犯,还以为已经痊愈。或是山间夜凉,喝了几口凉风,竟又要犯病,他抓起披风急步走到外面,快步走出去一段路,想着她听不到了才没再强忍,弯腰咳嗽了好一阵,又往回走。


    还未走到洞口,他便停了下来。


    ——令仪裹着披风,站在洞口,正定定看着他。


    她一开始只是害怕。


    ——听到动静睁开眼就看到他忽然拿起披风一言不发往外走,她还以为他要丢下她。


    这才急匆匆下床裹上披风,想要追过去,可到了洞口,就看到月光下,他扶着山壁弯着腰,不知道在做什么,许久才转身回来。


    秦烈只是稍怔,便走上去,“外面冷,你在这里做什么?快回去!”


    令仪听话坐回床上,仰头问他:“你怎么了?”


    秦烈正忙着给她倒热水,闻言没有吭声。


    令仪又问:“你出去做什么?”


    秦烈把兑好的水递给她:“只是咳嗽了一阵,没什么大碍。”


    令仪想起他适才佝偻着身子,撑在山壁上的模样,实在不像没什么大碍的样子,又问:“看过御医了吗?”


    “御医开了药,就快好了。”他催她:“洞口风大,你站了那么久,快喝水暖暖身子。”


    可是外面的风更大。


    只是咳嗽而已,为何要跑那么远,只是怕扰了她休息吗?


    手中的水温热适中,适才被山风吹凉的手立时热了起来。


    喝一口,水顺着喉咙流进胸膛,胸口也暖暖的。


    她这个人,别人若是对她不好,她不过忍气吞声。


    可别人一对她好,她便会诚惶诚恐,时时记挂,一心只想报答。


    躺回被子里,看着沉默坐在火堆旁不时往里面填柴的秦烈,适才他佝偻痛苦的背影一遍遍浮现眼前,令仪心中几经挣扎,最后对他道:“要不你也上来睡吧。”


    她到底羞涩,说话时被褥遮住红透的脸,口鼻也被掩住,声音闷声闷气。


    他却乍然抬头,定定看向她,令仪两只手拉着被子,忙把眼睛也遮住,整个人缩在被子下面。


    她说出这话,是觉得他今日辛苦,又受伤生病。


    好一会儿,外面都没有动静,她还以为他是无声的拒绝,一时间,不知是难堪还是轻松。


    她还未想明白,便听到他的脚步声,虽然很轻,却像是踩在她的心上,让人紧张不已。


    他不让她和衣而睡,自己却只解了披风,穿着外衫躺在床边,只用被子搭住半身。


    石床不大,他一半身子悬在外面,竟能硬生生离她三拳距离。


    令仪本来很怕他脱衣服,她甚至恨不得把自己的衣服拿回来穿上。


    见他比自己还避讳,她倒放松了些,从被子下面露出眼睛,劝他:“你这样睡会冷,还是多盖着些吧。”


    他闻言往这边挪了挪,仍旧距离她一拳半的距离,被子才算勉强盖住了身体。


    只是他侧身躺着,身形高大,又是宽肩窄腰的身材,侧躺时中间的被子被他撑起来,被子中那点热气一点存不住,全漏了出去。


    他发现后,忙道了声歉,又缩回床边,用被子一角搭在腰间,人冷的缩成一团,好不可怜。


    令仪咬了咬唇道:“我们不是夫妻吗?不必这样生疏。”


    他闻言,看了她一眼,终于正正常常躺过来。


    本来这石床只够松散睡一个执勤的军士,幸好她骨架小人纤瘦,两人才能并肩睡下。


    他一触碰到她,她身子便僵的不行,直挺挺躺在那里。


    秦烈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放松下来,口鼻仍掩在被子下,仅仅露出头顶与眉眼,眼睛用力闭着,睫毛却在不停眨动,可见紧张成了什么样。


    他心中叹了口气,伸手帮她把被子拉至脖间,又为她掖了掖被角,用被子在两人间划出一条浅浅的线,把她包成一个茧,只露出一颗小脑袋。


    他做完这一切,又在另一边躺好,闭上眼道:“你也说了,我们是夫妻,你不用害怕,今日如此不过是权宜之计,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他这般坦然,倒显得她小人之心。


    既然接受了两人是夫妻,她其实没必要这般小心翼翼。况且,她如今既不是公主,又举目无亲,她更不该防备他,惹他寒心。


    如何让自己过得更好,是皇宫烙印进她骨子里的本能。


    如今最要紧的,是抓住他。


    可如何才能抓住他,抓住自己的驸马,夫君。


    她没有记忆,一筹莫展。


    她侧过头,看着他挺直的鼻梁,浓黑的眉毛,轻声问:“我们以前,也是这样睡的吗?”


    “不是。”他睁开眼看她:“我们会抱着睡。”


    在她震惊的目光中,他又补了一句,“而且不穿衣服。”


    她“啊”了一声,紧接着脸颊红透,整个人又缩回了被子中。


    秦烈不得不又把她剥出来,“对不住,方才是我胡说八道,冒犯了公主。”


    令仪又羞又气,“你、你”


    她脸红通通,眉毛蹙着,双眸冒火,可见恼得狠了。


    是他许久未见过的勃勃生机。


    与此相比,之前她的百般柔顺,如今看来,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


    秦烈心中又酸又胀,不自觉倾身过去,想将她拥入怀中。


    他一靠近,她身体立时又变得僵硬,他动作停住,慢慢收回了手。


    气氛短暂凝固,直到他喉咙又开始发痒。


    他忙起身拿起披风想要下床,却被她拉住,“外面冷,你不要出去了,反正我也没睡着。”


    他不愿在这里,怕吓着她,也怕她看到自己的不堪。


    宛如一只孔雀,他想让她看到他的好,不愿她看到自己的一点不足。


    可是盯着她拉着自己衣袖的手,他却开不了口让她松开。


    多少次午夜梦回,都是当初她执意要走,割开他抓住她衣摆时的决绝,今日,是她拉着自己的衣袖,他怎么舍得让她放开?


    这一会儿功夫耽误,再想走已来不及,他猛烈咳嗽起来,扶着床沿,深深弯腰,咳得面红耳赤。


    令仪只在一旁听着,便觉得撕心裂肺。


    这样干咳,仿佛肺腑都要咳出,喉咙间也要咳出血来。


    她坐起身,像流翠姑姑对她那样,轻轻拍他的背,试图为他缓解。


    待到咳声渐息,他撑起身子回首,对上她那双盛满担忧的剪水双眸。


    他胸口又酸又热,来不及思考,便将人搂进怀中。


    隔着几层衣衫,他的胸膛依旧宽厚温暖,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声,砰砰震着她的耳膜胸腔。


    而他的呼吸灼热喷洒在她颈间耳后,她的耳朵早已红透,颈间一阵阵战栗。


    分明没有埋进被子里,却有一种快要窒息般的晕眩。


    这样不对,于礼不合!


    她的手覆上他胸口,在推开他之前


    赫然想到,这是她的夫君,也是她现在唯一能仰仗之人,他又对她这样好,明明病得这样重,却连咳嗽都怕扰了她。


    这样想着,她的手慢慢垂了下来,任由他静静抱着自己。


    秦烈已做好了被她推开的准备。


    不想她就这样咬着唇,柔顺地依偎在他怀中。


    只是身体仍有些僵,显而易见的紧张与羞赧。


    却依旧乖巧地不像话。


    秦烈心都快化了,软得提不起来。


    情不自禁低头,轻吻她光洁的额头。


    不带任何欲念与意图,只是单纯的亲昵。


    她还是吓了一跳,耳朵红得几乎能沁出血来。


    “你、你怎么能、能”


    那个字她说不出口,他替她说出来,“公主也说了,我们是夫妻,我为何不能亲你?”


    她睁大眼睛,震惊地看着他。


    她虽不记得成亲之事,可也知道夫妻之间应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之前她睡着时,尚能装作无事,可如今她醒着,他竟然还敢如此唐突?!


    秦烈听她气恼之下脱口而出的话,不禁低笑出声,“原来上次公主也知道。”


    令仪愈发窘迫,又要往被子里钻,秦烈一只手便拉住被子,声音依然含笑:“我可是宁愿公主怨我气我,也不要与公主相敬如宾的相处,——夫妻做到那份上,该有多无趣。”


    令仪不懂就问:“那该如何相处才算有趣?”


    他其实也不甚明白,只知道不要与她相敬如宾,他一见到她便想亲近,并且从不为此感到羞耻,——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妻子毫无兴趣,才能做到举案齐眉。可他想看她为他蹙起弯弯的烟眉,想要她为他目中含泪双靥嫣红,要她只为他失神迷乱爱.欲丛生。


    可此时,欲念丛生的人唯有他一人,她毫无所觉,只用一双天真茫然的眼睛一个劲儿地撩拨他,却又不可能负责。


    他摸了摸她的头,认命道:“早些睡。”


    她闷闷地道:“可我现下睡不着”


    既然决定要依靠他,她迫切地想知道,他们之间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平时又是如何相处,而不是轻飘飘的“夫妻恩爱”四个字代替所有。


    秦烈好心解答:“初见公主,自然是在洞房花烛夜,我掀开盖头,公主一见我便芳心暗许”


    令仪才不信他的随口胡诌,“你不要胡说!”


    她一脸郑重,秦烈也不得不认真起来,“初见确实是在将军府的洞房,我掀开盖头,看到你在盖头下面偷偷掉眼泪。”


    这确实像她做出来的事,令仪尴尬地抿了抿唇。


    秦烈接着道:“我那日喝多了酒,沐浴更衣后喝醉了躺在床上,连公主何时去沐浴,何时回到床上也一概不知。直到半夜被人扰醒,一睁眼就看见公主趴在我身上,欲对我行不轨之事”


    令仪涨红了脸:“你又胡说!”


    秦烈叹气,说假的她不信,说真的她也不信。


    他只得又道:“其实那时我是醒的,公主上床后也像这般睡在我身旁,我们两个虽然闭着眼睛,可是谁都没睡着,直到我侧过身,问了公主一句话。”


    “什么话?”她问。


    他仿佛为她示范,也侧过身来,黢黑的眼睛盯着她,“微臣能否亲一亲公主?”


    又是这样,那黏稠又暗藏暴烈的目光,她如同被猛兽盯上,只怔怔看着他,甚至忘了他那样唐突的问话。


    他也不期望得到她的回答,整个身体贴过来,薄唇含住她的唇珠,将她压进暄软的软枕中。


    他是常胜将军,最擅把握时机。


    她既然露出亲近之意,他若不得寸进尺,岂不是辜负了战神之名?


    一如她最知道如何让他丢盔弃甲,他也最知道如何使她溃不成军。


    由轻到重,由浅至深,从试探到撩拨,由怜爱至侵占。


    原本只想浅尝辄止,可一亲上去便再分不开。


    最后咬牙放开她,是怕再不停下,便没了停下的机会。


    良夜太美,他不愿最后又那般结尾。


    尤其她未必真心情愿,便是趁人之危。


    可一低头,只见她红唇湿润微张仍在失神,眼中水汽氤氲,细细喘着气,因着失忆的天真烂漫中透着蚀骨的柔媚。


    真要命!


    他忙撤开身体,躺至一旁。


    在他平复之时,令仪回过神来,再度把自己埋入被褥中。


    他好笑地再度将她剥出来,只以为她是害羞,却不想竟看见她满脸泪水,和自我厌弃的眼睛。


    他笑容立时消散,紧紧盯着她,“你觉得厌恶?厌恶我亲你,还是单纯地厌恶我?”


    她想躲开,他偏不肯,目光灼灼,非要她给个答案。


    第57章 女诫 ,


    她本就难过, 还被这么逼迫,根本支撑不住,一开口眼泪又滚了出来, 抽抽搭搭:“你、你一直说我们是夫妻,可我根本什么都不记得!你这样轻薄我, 我、我竟还不知羞耻地伸出舌头回应,这般没有体统, 简直淫,乱, 我、我、我失了清白!已经脏了!”


    明明她哭得满脸泪水,他却只想笑,好不容易忍住, 捧起她的脸为她擦泪, “公主不清白,臣也不清白,公主脏了,臣也干净不到哪去。事情都是咱们两人做下的,公主将臣睡过那么多次, 如今竟出此言,可是想翻脸不认账?”


    令仪从未听过这般歪理邪说, 止住泪水,怔怔看着他。


    秦烈也未曾想过自己竟能这般厚颜无耻口出狂言。


    可话越说越顺, 甚至还摆出一副讨债的表情,“怎么?公主打算始乱终弃?”


    令仪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秦烈绷着脸,“臣不信,除非公主”


    令仪完全被他带着走,“如何?”


    他将脸凑过去, 哑声道:“再亲亲臣”


    令仪终于反应过来,明白他居心不良,伸手推他,却被他拉住手又拽回怀里。


    他连哄带骗,甚至耍起无赖,她根本无力抵抗。


    火光将两人身影投向山壁,许久的交叠后,短暂地分开,之后又交叠在一起,如是数次反复。


    洞外虫鸣,洞内唯有唇齿交缠濡湿的水声和粗重的喘气声。


    令仪累极睡下时,火堆已经熄灭,山洞潮湿,立时泛起凉气。


    石床上两人却不觉得热,甚至亲出一层薄汗。


    秦烈难得感到困乏,不必喝药,也能睡下。


    只是此时不行。


    ——万一发起梦魇,会吓到她。


    他将怀里人小心翼翼放下,为她掖好被子,起身来到火堆旁。


    没人添柴,火堆已经熄灭,他重新生起火,看着床上熟睡的令仪,就这样坐到天明……


    令仪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秦烈已经烧好了水,还摘了些果子回来。


    山洞中有一个小灶台,秦烈把干粮掰碎了混着水熬成粥,吃起来竟十分软糯。


    他像只开屏的孔雀一般,特意对她解释,是他与沈家一起配制出的上等军粮,颇得将士们喜欢。其实令仪压根没问,从起床起,莫说与他说话了,除非万不得已,她根本不看他一眼。


    令仪在后悔,尤其喝粥的时候,嘴巴时不时地疼,让她更为憋闷。


    昨晚她脑子稀里糊涂,尽早醒来才后知后觉,——就算是夫妻,他昨夜也太孟浪了些,而她竟然也由着他胡来!


    是,她是不知道夫妻间该如何。


    可她又不是没见过侍寝的妃嫔,也没见谁侍寝后第二日还舌头发麻嘴巴红肿的!


    等她小口小口吃完,放下碗筷,穿上披风。


    秦烈居心不良地提议:“白日才是打猎的好时候,咱们干脆在这多呆一日,我今日定教会你弯弓射箭。”


    令仪是决计不会再与他在这里待一晚的,何况


    她问:“不是你说,山下的村民不容外人白日进来打猎,咱们才趁夜过来?”


    秦烈昨日搬起的石头砸在他今日的脚上,一时无言以对。


    收拾好东西,秦烈将令仪昨日用过的被褥全部烧掉后,两人出了山洞。


    秦烈一个呼哨,只听一声马嘶,没一会儿,他的宝骏便跑了过来。


    两人策马下山,到山脚,有人备好马车在等着他们。


    昨日是为着赶路,今日自然还是坐马车更为舒坦。


    何况坐马车,便不用与秦烈共骑,令仪自然求之不得。


    可没想到,她在马车里刚坐下,他也跟了上来。


    这是王府马车,她又不能把他赶下去。


    往旁边给他挪了个位置,令仪便扭头看向窗外,依旧不看他。


    那般宽敞的马车,他偏要厚着脸皮坐在她旁边,她一挪,他也跟着挪,直到她贴着车壁,再挪不动。她终于恼了,瞪着他命令:“你不许再过来!”


    她那副吴侬软语的声调,生气也像撒娇,略显昏暗的马车里,一张白腻小脸,鲜妍又柔媚。


    他目光最后落在她唇瓣上,唇珠磨破了皮,还未消肿,红的可怜。


    他喉结几番滚动,方哑着声音道歉:“是我的错,别气了好不好?”


    令仪更为羞窘,愈发不想理他。


    他却将一张脸凑过来,“我给你咬回来行不行?”


    令仪脸刷地通红,更未曾想他竟这般厚颜无耻,气得握拳打他。


    他任她不痛不痒地打了几下,方低笑着握住她的手,瞬势揽住她肩膀,将人拉到自己怀中。


    她轻轻挣扎几下无果,未再做无用功,而是软下身子,柔柔靠在他胸前。


    虽然一句话也未说,却比无数柔情蜜语动人,秦烈胸口满胀,恨不得将人揉碎进身体,却在轻抚她鬓云青丝时也小心翼翼……


    十日转瞬便过,秦烈不得不上朝,站在太子下首。


    初时他上朝,众位大臣还有些不适应,说话前会不自觉看一眼这位战功赫赫的王爷。


    尤其是那一众朝廷前朝老臣,有几个能忘了当时被困京中日日惴惴难安的日子?


    当时带兵围着他们的便是这位端王爷。


    他们出城献的降表,也是交到了这位端王爷手中。


    所以,哪怕他交了兵权,甚至唯有端王封号没有实权,也无人敢看轻他。


    更不提,朝中还有不少武将曾经是他的部下,这些人更是毫不避讳地唯他马首是瞻。


    只这位端王爷,十分寡言,除非皇上询问,轻易不肯开口。


    便是开口,说的最多的也不过是“儿臣谨遵父皇教诲”,亦或是“恭请父皇定夺”。


    下了朝,也不与大臣攀谈结交,又以自己有旧伤不能饮酒为由,从不参加宴饮聚会。


    便是有大臣和属下到端王府拜会,他也一视同仁以养伤为由闭门谢客。


    如是作为,让那些期待看到两虎相争热闹的人大失所望。


    有人觉得他心机深沉韬光养晦,也有人觉得他只会行军打仗于政务一窍不通。


    也有人觉得他是不想与太子交恶,有人觉得他聪明,有人觉得他软弱。


    不管别人如何说,秦烈难得清闲,除了上朝,便一直待在府中。


    养伤当真不只是说辞,连年征战,他身上落下不少沉疴旧疾,确实需要静养。


    他也借此时间,得以考教秦烁与秦灿的功课。


    进京时,秦烈便为他们聘请了几位名师,连程家的几个孩子也慕名在这里读书。


    既然程家几个孩子也在,秦烈便一起考教。


    一番考教下来,秦烁秦灿兄弟二人,无论拳脚骑射或是读书学问,比其余几人强上许多,脸上不自觉带了几分得色。


    秦烈却训斥道:“穷苦百姓家的后辈,小到十四五岁,最晚十七八岁便要撑得起门面,你们如今无杂事挂怀,终日唯剩读书练功二事,取得这点成绩便自以为是沾沾自喜,可见心性既不坚见识亦不足。”


    “今年我朝首开恩科,我会安排你们下场,文武都要一试,看看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兄弟两人应声,秦烈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待出了书房,程家表弟对秦烁道:“距离恩科只剩不到半年,刚好前几日我在家见到几位翰林院的官员过来拜会我爹,听说能进翰林院的都是前朝三甲之士。我回去让我爹安排一下,让他们好好给咱们传授传授经验。”


    “如此甚好。”秦烁大喜,转头对秦灿道:“二弟,到时一起。”


    秦灿感激道:“多谢大哥!”


    几人在岔路口分开,程家几兄弟自然去秦烁的院子,秦灿自己回去小院。


    一进门,他便变了脸色,一脚踢翻桌子,“边陲小户,竟也在我面前炫耀!我是父王的儿子,皇族血脉,岂不比他们高贵?!”


    他的乳嬷嬷不用问也知道,又是程家兄弟惹了他不痛快,赔笑道:“这是自然,您是郡王,程家老爷也不过是个侯爵,他们如何能与你相提并论?!王爷不过看在先王妃的面子上,才提携他们,若非如此,便是给他们八辈子,也沾不到京城的边儿!”


    秦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父王偏偏提携他们,还有翰林院那些不长眼的官员与他们来往!我却没有,我娘为什么只是丫鬟出身?甚至父王进京还要把她留在冀州不肯带来?!”


    乳嬷嬷心道哪个男人不是喜新厌旧,爱嫩又爱俏,王爷位高权重,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怎会记得起比他还大三岁的孙姨娘?


    嘴上还在劝着:“王爷终日在外征战,心不在此。虽则孙姨娘没来,府里也没进别的女人不是?况且姨娘在冀州,上无长辈,又无主母,日子反倒过得比在这里舒坦。”


    这话倒不假,之前孙姨娘还有些不甘心,到这两年,从来信也看得出来,除了想念儿子外,她日子过得十分舒坦。一个签了死契的丫鬟,长相也未见十分出挑,因着照顾了几年主子一跃成为姨娘生下儿子,遇到的主母宽仁大度,从未受过什么磋磨。主子有了大造化,虽然没带她进京,可如今昔日定王府中只她一个主子,更为舒心自在。


    乳嬷嬷羡慕道:“姨娘是个有大福气的人,王爷总不会一直不娶妻,将来进门的王妃必是高门贵女,也不知是哪样性情。与其回到京中看人脸色,倒不如在冀州一人独大过得快活。”


    秦灿只想着自己,怪他姨娘不得父王宠爱,何曾想过他姨娘过得如何?


    只是他脸上露出怪异的笑,“你说的对,父王不会一直不娶妻,到那时,难受的可不是我!”


    见他竟在期望王爷娶妻,乳嬷嬷忍不住劝道:“王爷还年轻,一旦娶了新王妃,必然会有嫡子倒还不如现在这般,世子爷宽厚大度,你们又一起长大”


    秦灿冷笑着打断她:“他宽厚大度?是,他不争不抢,可他想要的东西,自有旁人为他争为他要!只他落得个好名声!况且,难道我不期望,父王便不会迎娶新王妃?除了那个见不得人的,他们都是嫡子嫡女,最宝贵不过,唯独我无人问津,时时处处只能靠自个儿!”


    秦烈不知次子在背后竟编排起他后院来,此时刚来到公主院中。


    七月流火,虽则一路绿荫,他还是走出些薄汗。屋里已换上了藕粉色的窗纱,窗内摆着冰盆,公主穿着水红色外衫的身影透出来,秦烈远远看见,面上便不觉带了笑。


    踏进门,阻止丫鬟行礼,他悄悄来到令仪身后,低头只能看见她乌黑垂云似发髻下一截雪白的脖颈,和两个晶莹剔透似的耳朵。


    她正一本正经地做教养嬷嬷布置的功课,丝毫没察觉有人接近。


    教养嬷嬷专门教导出嫁前的公主,是她特意让秦烈找来的,好弥补这一段记忆的空白,也让她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


    人会忘却前尘往事,可本性轻易难以改变。


    她此时还是之前成亲时的心性,这些毫无用处的规矩也学得一板一眼,丝毫不敢怠慢。


    待到被人拥入怀中,令仪方才醒觉。


    气息太熟悉,她不觉害怕,只是无奈。


    ——他总是这样,只要见到她便恨不得两人粘在一起。


    如今下人们一见他来,便垂首出去,免得在这里碍眼。


    令仪轻轻推他:“我正忙着呢。”


    “忙什么?”他不放手,下巴搁在她肩头。


    “嬷嬷让我抄书,每三日抄一遍,要足足抄上半月。”


    秦烈不必看也知道,——这是他特意让嬷嬷加进来的东西。


    此时偏装模做样地问:“抄什么书?”


    令仪放下笔,小声抱怨:“女诫,足有两千余字,真不知道抄这些有什么用。”


    秦烈慢慢道:“大约是想让你牢记三从四德,从一而终。”末了又掩饰地补充一句:“出嫁女子都该学,也不独你一人。”


    令仪靠在他怀里随口道:“可难道我不抄这些,就会不遵守三从四德?不对你从一而终?”


    她说完感觉他身体一僵,不由回头看他。


    他神情变得很奇怪,看她的目光更是深沉幽黑,里面似乎蕴藏着暗色烈焰。


    第58章 侧妃 。


    她未来得及细看, 他已低头吻住她的唇。


    ——自那晚后,他总是这样,一见她便要亲热一番。


    可这次不同, 他动作粗暴,咬的她唇瓣生疼。


    她在他唇舌辗转间低呼, 他终于放开她,额头抵着她, 仍旧幽沉底盯着她看。


    她摸了摸唇瓣,有些肿, “你弄疼我了!”


    看着她潮湿莹润的眼睛,听她娇声娇气地抱怨,心中那些愤懑不平顷刻消散不少, 他低笑着哄她:“好了好了, 这次我轻一些。”


    “哪”还有这次?!


    她甫一开口,又被他趁虚而入,好一会儿,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分开,她整个人软成一团, 靠着他臂弯才没滑下去。


    他声音沙哑:“刚刚吃了什么,这么甜?”


    令仪还在失神, 下意识答:“蜜渍杨梅,你要吃吗?”


    他笑:“吃你就够了。”


    令仪忙捂住他又凑过来的嘴。


    ——这等光天化日下, 两人什么都不做只这般亲来吻去,实在不成体统。


    秦烈低笑:“嬷嬷难道没有教你,夫妻之间就是要多多亲近?”


    这也是他特意加的内容,至于什么不可沉溺不可主动那些全都被他一笔划掉。


    令仪狐疑地看他:“你怎么知道嬷嬷教了我什么?”


    以往教养姑姑是在宫中教导公主,便是如今出了宫, 这些也不该驸马知道。


    尤其是嬷嬷还会教导夫妻床帏之事,难不成他也知晓?那她才是无地自容!


    秦烈道:“不仅有人教导公主,也会有人教导驸马,这些我之前都学过。”


    这话不假,之前成婚时,也有专人过来教导驸马规矩。


    “他们会教我,如何才能伺候好公主,我自认学的还算可以,公主今晚可要一试?”他语气渐低,贴着她耳朵问。


    令仪经过教养嬷嬷教导,甚至还看过避火图,自然听得出他话中意思。


    当下脸颊通红,站起身走到窗边,离他远远的,垂首不语。


    秦烈见她这样,便知今晚又不能如愿。


    他不是不心急,只是不想她有一丝半点的勉强。


    何况,这些日子,便是不得纾解,只这般相处也不可谓不惬意舒心……


    用过午膳,秦烈在一旁看书,令仪又开始抄书。


    她虽然诚心向学,却觉得这《女诫》当真抄来无用。


    女子当然要从一而终,便是不抄书,她也万不会违背。


    在她心中,既然嫁了人,便是夫君死了,自己为他一辈子守寡,也不会有改嫁的念头,更遑论与人通奸那般水性杨花。


    所以,她并不是想偷懒,只是化繁为简罢了。


    可便是如今已是大宪,她仍有公主的架子,不愿落下不尊师重道的名声。


    有些话,得要秦烈帮她说。


    于是,她故意唉声叹气:“好累啊!”


    一边喊累,一边用乌溜溜的眼睛偷觑秦烈。


    果然他一听见,便放下书过来,托住她手腕揉了揉,关切地问:“疼吗?”


    “疼”令仪可怜兮兮看着他,声音拉得老长,只可惜挤不出眼泪来证明。


    秦烈一看便知道她在扯谎,再看这许久,她也只抄了三页,可见并不专心致志,也压根累不着她。


    可她这么可怜兮兮将他看着,显见是要他主动开口为她撑腰。


    他享受她这般的依赖,不愿让她失望。


    只是这《女诫》,他势必要她一字一字抄完,容不得商量。


    于是他故意佯怒道:“这是王府,不是宫中,那两个老嬷嬷本来就是我请来的,给了丰厚的赏赐,竟还敢这般为难你!我这便将她们赶出王府!”


    他一这般说,令仪便为嬷嬷求起情来:“之前听闻宫中教养嬷嬷都十分严厉,她们对我已经太过恭敬,甚至有些战战兢兢。况且她们也不过是尽忠职守,并不是有心为难我,你千万不要赶她们走!只是抄书罢了,别的公主抄得,我自然也能抄得!”


    秦烈心下暗笑,面上勉强点头道:“那好,这次姑且放过她们。”


    令仪又坐好,提起笔继续抄写。


    秦烈本来如愿以偿,可见她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还是舍不得。


    走过去见她刚开始抄第二篇《夫妇》,略加思索开口道:“这样,你只抄《妇行》与《专心》,其余的我帮你写。”


    《女诫》共分七篇,《妇行》定义妇人的德言容功,《专心》则主张妇人从一而终,不可二适。


    其余几篇写的不是女性卑弱要恭敬服从,便是教导她们要孝敬长辈和睦妯娌。


    令仪未想为什么他只让自己抄这两篇,只觉得他异想天开:“你当嬷嬷们老眼昏花,看不出咱们的字迹不同?”


    秦烈微微一笑,提起毛笔,几乎没有停顿便写下一行字。


    令仪看过去,立时眼睛睁大,红唇微张。


    纸上赫然是她娟秀有余,却结构松散的笔迹。


    他自己写字铁画银钩,却连她腕力不足的虚浮也模仿的一般无二,几可乱真。


    她看看纸,又看看他,看看他,又看看纸。


    目中渐渐露出崇拜之色,连声赞叹:“好厉害!”


    “雕虫小技罢了。”他语气虽淡,脸上却露出一抹得色,比他大胜归来,在朝堂上被众位大臣奉承时还要骄傲几分。


    接着目光落在她唇上,意味深长地问:“臣这般劳心,公主可有赏赐?”


    看在他为她办事,且办的还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坏事面上,令仪踮起脚尖亲他脸颊。


    “这点恩赐,可不够。”他含笑坐下,将人按在膝上,抬起她下巴俯身亲了上去。


    何须杨梅助兴?她本就舌尖含蜜,唇齿生甜,让人怎么吃都仍嫌不够!。


    秦烈情场得意,朝堂上却恰恰相反。


    近来先是有御史上书参他军中将士攻城略池后,大肆搜刮金银,百姓怨声载道。


    此言真假参半,那些将领大都是因着立了战功,从普通军士一路升上来,大都是粗人,提着脑袋打了胜仗,面对金银、女人,没几个抵得过诱惑,手脚不干净再所难免。


    只是秦烈治军极严,他们劫掠的不过城中高官府邸,从不骚扰普通百姓。


    可那御史乃是太子一党,朝中自然有人为他帮腔,又有从那个将领家中搜出的金银财宝,这也就算了,其中还有本来应当交给朝廷的贡品,确实算得上僭越。


    这是明明白白的试探,看这位端王爷是否当真清心寡欲,连自己的手下也不护着。


    更想看看,这位端王爷有什么人脉手段,能否护得住自己的手下。


    顺便看一看,圣上如何裁断,好评判这位端王爷在圣上心中的地位。


    许多人都等着端王如何解决此事,若不护着手下,必令其他下属寒心,可若圆满解决,事关贡品,便不得不展露其几分手段。


    在众人翘首以盼中,那位御史,在下朝路上,被人绑了起来,痛打一顿,之后抛至闹市。


    朝堂上明眼人都知道做下此事的人是谁,便是不知道的,东宫臣属也会让他们知道。


    一时间,奏章如雪片纷飞,在内阁书案上厚厚一叠,却呈不到皇上面前。


    皇帝自己便是武将出身,对这些事根本不以为然。


    武将提着脑袋行军打仗为的是什么?


    马无夜草不肥,若只靠朝廷俸禄与奖赏,谁会甘心拼命?


    可这话不能放到台面上说。


    虽则私藏贡品对皇上不敬,可那骑射将军哪知道什么是贡品?莫说他不知道,御史上奏前,连皇上自己也不知道,只以为是出色的绣品。这位将军也不认得,才会将那绣品送给了勾栏院一个相好的,因此被御史抓住了小辫子,搞出这一场风波。


    不只端王有下属,皇上也是戎马出身,也有一批老部下。


    若要细算起战利品,谁的屁股都不干净。


    是以这件事,皇上势必要向着端王,也是为了安自己那些老部下的心。


    结果他还没出手,端王就出手了,一想起儿子那手段,皇上无奈又好笑,秦烈啊秦烈,真没辜负昔日祖父给他取的这个烈字。性烈如火,容不得半点委屈,最后还得自己为他收拾残局。


    许久没有为儿子操心的皇上忽然兴起了父子情,虽然在此事前他也在怀疑端王故作低调居心叵测。


    再回头看看东宫太子,手段越发圆融,做事滴水不漏,连他也挑不出毛病。


    这般完美的继承人,想来朝臣十分满意,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跟在他身后,一起参奏端王!


    皇上不悦,只觉太子一党太过心急。


    他自然明白太子一党的顾虑,——若换他在太子位上,有这样一个军功彪炳的皇弟,恐也食难下咽夜不安寝。


    可他是皇帝,太子也好,端王也好,都是他的儿子。


    他自认自己春秋正盛,两方制衡才是他最想见到的局面。


    若他们同声同气,此时食难下咽夜不安寝的人就该换成他了。


    今日初一,皇上按例来到皇后宫中。


    皇上对皇后早已没了情yu之念,只剩些老夫老妻的情分。


    他过来,是为了给皇后中宫的体面,更是为了太子和端王。


    用完膳后,皇上提起前朝事,是想让皇后劝一劝太子。


    在皇上眼中,端王交了兵权,平日深入简出,从不与其他朝臣往来,已是退伍可退。


    倒是太子一党反倒咄咄相逼,他心中是属意太子的,却也不愿见他们如此气焰熏天。


    他想让两个儿子相互制衡,可相互制衡,不代表他愿意看他们最后不得不你死我活。


    他原想借此提点皇后压服一下太子,岂料皇后根本听不出他的话中之意,一直与他说自己娘家的侄甥。这个给她送了什么东西,那个为她做了什么事情,她娘家之人自然都是极有孝心的,不仅纯孝,且个个能干忠心,只差皇上对他们委以重任。


    这些话他每次过来都要听一耳朵,无非是又来要官要爵。


    皇上满心失望,只觉再来几次,那所剩不多的夫妻情分也要消磨殆尽。


    好在皇后说了一圈,最后转到太子妃身上,“她是个孝顺的,前阵子我身子不适,是她衣不解带伺候了我半个多月,连宫门也不曾踏出去过。不仅孝顺还大度,如今东宫两个太子嫔皆怀了身孕,太子膝下单薄,这次或能再添一两个皇孙,我这心才算安稳。”


    太子膝下唯有一子,且身体不健,为朝臣诟病,多添几个皇孙,才能稳了臣工的心。


    “还有端王,之前一直在行军打仗也就算了,既然在京城安养,他府里总该添个人,否则连个主持中馈的人都没有,像什么话?”皇后念叨:“那些个儿京城的贵女,确实是冀州比不得的,我看着都眼热,难不成他还一个都看不上?”


    她一唠叨起孩子来,皇上立时对她多了几分宽容,——如今也只有太后与皇后能与他唠唠家常,后宫那么多新鲜美丽的女子,纾解之时再多快活,结束后也觉得寂寞,那些个鲜妍娇嫩的面孔,嘴里说着大同小异的吉祥话,个个让他如沐春风,不说的是为大不敬,可听多了却又觉得心惊,——这般讨好他,为着又是什么?!


    唯有皇后让他安心,诚然她对甄家有私心,可在孩子这里,他们目标是一致的,她绝不会害孩子,也绝不会害他。


    他为她出主意:“过几日你寻个理由召开宫宴,挑几个才貌双全的贵女过来,朕将老三叫来让他自己相看。便是挑不出正妃,好歹先挑个侧妃娶回府去!”。


    皇上皇后关心儿子后院之事,殊不知秦烈也正在府中为后院之事烦心。


    京城寸土寸金不说,权贵高官如麻,京中便是亲王府邸占地也比不得昔日冀州将军府。


    端王府并了两个府邸建成,面积才大些。也因此后院分为东西两处,以垂花门分开。


    秦烁秦灿住在西院,功课繁忙,非经传唤,几乎不往东院来。


    而令仪甚至不知道西院的存在,几人生活在王府却并不知道彼此存在。


    奈何今日,本来与外祖母一同回冀州省亲的郡主秦茵荣,本来说等秋季气候舒适再回来,不想没打招呼,提前回府。


    她就住在东院,见原来的空院里有丫鬟出入,好奇之下踏入,与公主刚巧撞了个正着。


    秦小山以额触地:“是小的一时疏忽,才让郡主闯了进去,请王爷责罚!”


    秦烈闭了闭眼,秦小山跟了他十几年,处事再妥帖不过。


    之前秦烈曾经将他提为副将,可惜他身受重伤,又梦魇缠身,秦小山放心不下,自请继续待在他身边服侍。若非如此,依着秦烈这几年的战功,身为他的副将,现在起码也是四品将军。


    也是自己如今梦魇好了许多,想着公主已经寻回,府中又只寥寥几人,出不了什么风浪,才有让秦小山多去熟悉军中事务,过段时间好给他安排差事。也是因此,秦小山今日并不在府内,而是去了军营。


    谁能想到,恰恰是这个间隙,郡主刚好回府,仿佛如天意一般。


    秦烈抬脚往后院走,“公主如何?”


    秦小山起身跟上,“郡主说了些不太中听的话,公主听后便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许任何人进,具体如何小的、小的也不知晓。”


    秦烈闻言,脚步更快,不一时便到了公主院中,推开门,见到里面临窗而坐的公主,这才松了口气。


    他慢慢走过去,如往常般在她身边坐下,心中不停盘算,如何扯谎将她糊弄过去。


    这种事他并不是第一次做,可恨上次被谢三娘捅破。


    如今他更能一手遮天,只要有心隐瞒,她便是有所疑虑,也万万找不出证据。


    时间久了,什么疑虑都会淡去,等以后他们再有了孩子,她除了死心塌跟着自己别无他法。


    便是那时戳穿,也再影响不到如何。


    他惯来谋定而后动,只这次关心则乱,来的太急,未能开口便解释。


    而她一双眼已经看了过来。


    她浑身上下一张白皮,天生的莹润光洁,便是在江南也少有的肤色,更有身为公主娇养出的剔透。


    或许因着如此,眉色与眸色也较常人浅些。


    窗外天光大好,阳光透过窗边树叶的缝隙打在她脸上,眸子如琥珀一般润润看着他。


    他知道,她在等他的解释。


    他心念急转,几个谎言已经成型,可对着她澄澈双眼,竟一时开不了口。


    这一刻,他宁可她发怒质问,也不愿她这样平静地看着自己。


    仓促间,他别开双眼。


    令仪一颗心沉沉坠了下去。


    第59章 争执 。


    这里是王府, 怎会有人无端闯入后还那般理直气壮?


    那女童那般指着她鼻子骂,院子里丫鬟尽皆跪下,竟无一人敢敢置喙。


    就连秦小山来了, 也只是劝阻,连手也不敢动。


    她明明看得明白, 想得清楚,又在等什么?


    还不是心存一丝幻想, 等着他来骗自己。


    盛夏午后,窗外的蝉因着怕影响她休息, 早被秦烈命人清理。


    此时更显得屋内鸦雀无声,窒息的沉闷。


    最后还是她打破了沉默,轻声道:“我想见谢玉。”


    秦烈怔了怔, 以为自己听错, “你说什么?”


    “我想见谢玉。”令仪又重复一遍,“不是说他与十六姐姐就在京城?我想去他们家小住几日。”


    她之前不愿见他们,一来因为吟霜傲雪说他们自涿州来,依旧算是罪臣,并不与人来往, 她贸然过去,怕会给他们带去麻烦。


    也是因为一觉醒来, 谢玉哥哥成了她的姐夫,她只觉同时被最亲的两个人一起背叛, 便是举目无亲心中惶恐的时候,她也不愿见他们。


    可此时,她迫不及待地想见他们,想到她们身边去。


    秦烈目光沉了下来,在她面上细细梭巡。


    果然看到了她那熟悉的沉静神情, 恰如当初离开他之前那样。


    她惯来心里做事,面上看似柔顺,实则早已给人断了生死。


    否则当初她离开前,他怎会毫无察觉?他那时甚至自大地以为,她是他的女人,对他又如此温柔顺从,纵然没有十分真心,也该有七分情意。


    哪曾想到,她掩饰的那般好。


    不提,不问,不委屈,不抱怨,只待一个机会便会离开。


    宁可冒死给他下药,抛弃焕儿,也不肯留下。


    毫不犹豫,绝不回头。


    面对这样一个狠心之人,他不得不认输。


    将人抱到膝上,他轻声开口,如实相告。


    “之前是我骗了你,今日过来那人,是我的女儿。”


    她没做声,身子却瞬间一僵,他知道她听进了耳中。


    他将她的手放入掌心,轻轻握着,“与你成婚前,我曾经有过一个夫人,她为我生下一子一女,另外还有一个姨娘,也为我诞下一子。之前瞒着你,是因着你刚醒来不久,怕你一时难以接受。”


    她身子愈发僵硬,面色发白,显然难以承受。


    秦烈解释道:“我大你六岁,十六岁成亲时,你才十岁。我并非为自己开脱,可在你父皇指婚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娶一位公主。可是公主”他拉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自成亲后,我便只有你一个,再没有过他人,天地可证!”


    令仪不由抬睫看了他一眼。


    她见惯了宫中的跟红顶白尔虞我诈,有一种幼兽的直觉,自然看得出他说的是真话。秦烈感觉得到她的松动,收紧手臂,贴着她耳朵恳求:“我知道自己不该骗你,可孩子是孩子,我们是我们,以后我保证他们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她再度低下头,羽睫却剧烈颤抖起来,可见心中如何挣扎。


    秦烈静静等着。


    可最后,她还是坚持:“我想去十六姐姐处。”


    秦烈眼神冷了下来,他不笑时,天生一副轻慢的神色。


    到此时,他仍在强压怒火:“你不信我?若你想看,我可以把皇室玉牒拿来,那几个孩子最小的也有十岁,你该当记得,那会儿你还在宫中。那些都是我们成亲前的事情,与我们现下并无相关,你又为何执意揪住不放?”


    令仪道:“我信你,你说的那些我也全都明白,我只是”她抿了抿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秦烈替她说完:“依旧想走,想离开我,对不对?”


    别的什么都依着她,可她一说要走,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气极反笑:“刘令仪,你还真是死性不改!”


    “这些年来,旁人献上来的女人,足以塞满整个王府!可无论何种境地,我自始至终只你一个。可你呢?起初成亲时,你便不曾忘了谢玉,不择手段也要回他身边去,还与我说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我何曾与你计较?之后你更是更是”他牙根几乎咬碎,却终究没说出来,转而道:“如今你失了记忆,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便是我有儿女,也是在你之前,之后并未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可谢玉呢?他一手将你推给我,娶了你姐姐,甚至娶了平妻,你却还一心记挂着他!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早该看透!”


    令仪一开始尚觉震惊,听得脸色发白,之后却越来越冷静,待他说完,看着他泛红的眼睛,轻声道:“所以,什么夫妻恩爱都是假的,我们本是一对怨侣。”


    “人不死恨不休,怎么不是怨侣?!”秦烈冷笑:“怨侣又如何,你如今还不是只能在我身边!”


    令仪平静道:“既是怨侣,你如今大权在握,为何不休了我,另结良缘?”


    秦烈嘲讽:“你不必再拿言语激我,我劝你早些认命。活着,你哪儿也去不了。——便是死了,也只有我能为你收尸!”


    他撂下狠话,夺门而出,走了没几步,便后悔起来。


    之前恨她怨她,话赶话说了那许多,几乎将之前努力全都白费不说,更担心她又损了心神,忙让秦小山召来大夫随时候命。却仍不放心,挣扎许久,尽管不甘心还是咬牙道:“你去与她说,让她莫要生气,待她冷静些,过几日我便让十六公主与谢玉过来看她。”


    又交代许多,才转身去了秦茵荣的院子。


    秦茵荣自小在王府便娇生惯养,在冀州地位超然。


    又自小与程家亲近,程家满门富贵全系与秦烈一人,因着没了程慧,更要百般拉拢秦烁与秦茵荣。后来到了京城,秦烈常年在外征战,程家便顺势将秦茵荣接到府中照顾,——一开始他们打的是将秦烁这位端王世子也一并接过去的打算。奈何秦烁课业繁重,退而求其次只接了秦茵荣,便是如此,因着秦家成了天家,秦烈成了端王,这般大的造化,程家愈发把秦茵荣当成小祖宗一般。


    也因此,三年来养成了她更为骄纵的性子。


    一见到秦烈,她先告上状来,“父王!落英院住的那个贱人是谁?!快让她滚!”


    比起秦烁秦灿整日在人丁稀少的王府,秦茵荣在程家可没少见后宅之事。她已然十岁,却对男人三妻四妾早已听多看惯。尤其那些自冀州进京的新贵,一到京城那些旧臣送来的侍妾,联姻的贵女,数不胜数。加上程家有意无意故意给她灌输,她便觉得秦烈早晚会续弦,甚至三妻四妾也是寻常。


    她并不反感秦烈有女人,只是今日见到那人不行。


    那女子太美,且通身气派将她这个郡主也压了下去。


    秦茵荣终日被程家人吹捧,自觉高高在上,目下无尘,不想一个侍妾便将她比成了脚下泥,立时又嫉又恨,岂能容下?!


    秦烈并不理会她,只让她身边丫鬟将她回府后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一道来。


    秦茵荣大叫:“父王,你这是何意?!为何不去惩治那个贱人,竟来审问我的丫鬟?!”


    秦烈淡淡瞥她一眼。


    秦茵荣向来得秦烈纵容,此时方看到他目光中的丝丝冷意,不禁打了个寒噤再不敢吭声。


    她身边的丫鬟都是极机灵的,你一言我一语有补充有纠错,将事情经过一一道来。


    事情与秦小山所说相差无几,只是那些话秦小山不能说,被丫鬟们一一复述出口。


    程家到底是书香门第,秦茵荣骂人也不至于太粗鄙,翻来覆去也不过是“狐狸精”、“贱人”、“贱婢”、“不知耻”等词汇,骂公主用不入流手段勾搭男人,笑公主痴心妄想,想让公主知难而退。


    若不是秦小山来的及时,她差点便指使人将公主赶出王府去。


    秦烈更关心的是公主的反应。


    一个丫鬟道:“她自始至终没说话,只是脸色越来越白,扶着门框才能站稳”


    另一个补充:“好像快哭了,只是没落泪”


    “她哭了,只是很快扭过头,没让郡主看到”


    秦茵荣偷偷打量秦烈神色,见他神情越来越冷,不等丫鬟说完,便求饶起来,“父王,我也不是故意,只是家中除了孙姨娘,再没见过其他女人。我只是怕怕有人取代母亲的地位,我太害怕了,父王!”


    她实则并不记得母亲的样子,却知道只要抬出母亲来,父王便会心软。


    秦烈看着她酷似慧娘的一张脸,淡道:“你母亲是极深明大义贤良淑德之人,处处与人为善,对人从不口出恶言,我原想着,程家教得出你母亲那样的女儿,也当教得好你这个外孙女。却不想教的你满口污言秽语,心思狭隘,自今日起,不许你踏出房门一步。明日我会请宫中嬷嬷过来教你规矩,何时学好何时方能出来走动!”


    不顾秦茵荣的哭求,他出了门,不自觉又走回公主院外。


    不想平时终日敞开的院门,此时紧锁着。


    秦小山在后面尴尬道:“是公主的命令,说王爷孩子众多,需得锁上门,免得再受惊扰”顿了顿,声音放的愈发地轻,“还说,在谢玉玉十六公主过来前,再不想见任何人”


    秦烈脚步停下,面色黑沉,转身回了外院书房……


    安排谢玉见公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其一谢玉献上玉玺得以回京,依然住在昔日的府邸,皇上却并未为他安排一官半职,他身份尴尬,终日待在府中,除了下人出来采买,与任何人都不来往。


    其二便是如何让谢玉与十六公主听话,若不能保证他们不乱说话,还不如不见。


    还未等秦烈安排好,宫中传来消息,皇后设了家宴。


    秦烈别的宴席不去,却不能拂了皇后的面子。


    说是家宴,除了皇亲国戚,还有不少大臣。


    他痛打朝廷命官,落得个莽夫的名声,加上又被众御史参奏,是以桌案前门可罗雀。


    倒是太子,昨日刚刚喜得麟儿,让子嗣单薄被人诟病的东宫,多了一道保障,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众位大臣都过来恭贺,案前十分热闹。


    皇上过来时见此情景,脸上笑意淡了几分。


    太监一声唱喏,众人忙各归各位,齐呼万岁行礼,他这才与皇后在前面坐下。


    没了众人阻隔,秦烈举起茶杯敬对面的太子。


    太子举杯回敬,他身旁坐着的太子妃也款款举杯,秦烈与她对视一眼,尽皆露出客套笑容,举杯共饮,好一副兄友弟恭的天家和睦之相。


    太子妃身旁,安国公主秦缨,暗含怨恨地看过来。


    她本是秦家千娇百宠的小姐,眼高于顶,便是太子妃在冀州时也要让她三分。


    可如今父王成了父皇,她虽然是公主,奈何得罪了秦烈,那些昔日与驸马平起平坐的同僚,甚至他的下属,这几年靠着军功步步高升。唯有驸马,一次次被摒弃在出征将领之外,一点军功也捞不到。她求父皇母后,倒是给了文官的职位,一上来便是户部侍郎,她也曾得意过。


    奈何驸马戎马出身,不擅文官的那些言语官司。


    莫说巧舌如簧八面玲珑,他连上峰的言外之意也听不出来。


    其间更出过好几次纰漏,若不是她进宫哭求,少说也要降职问罪。


    到如今,虽则依旧是侍郎,却只做些边角公务,没有多少实权。


    且驸马并不领情,看着昔日同僚军功赫赫,只觉自己这个官做的憋屈愁闷。


    私下时不免抱怨,若不是秦缨当日暗害公主,就凭他做过秦烈的副将,又是他的妹婿,如今少说也是三品大将,手握兵权,前途不可限量,不比这个被人架空的侍郎来得痛快?!


    秦缨心中亦是后悔,可她心高气傲岂会承认。


    只是昔日眼高于顶的秦家小姐,如今对太子妃几乎亦步亦趋,妄图借此稳固地位,到底着了痕迹。


    宴席行进,很快便酒酣人热,皇后一个眼神示意,便有贵女上来献艺。


    插花斗茶,抚琴题诗,各有各的绝活,长相也是春花秋月,各有千秋。


    皇后一边微笑欣赏,时不时将眼光投过来,秦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稍稍又坐了一会儿,便以更衣为由起身离开。


    到了外面,遇到同样躲避出来的秦洪。


    皇后今日的安排并不为他一人,秦洪也在其列。


    一见到他,秦洪像是见到了救星,怂恿道:“三哥好事还没着落,我这个做弟弟的岂能赶在前面,还是三哥先请。”


    秦烈笑骂:“我膝下已有三子,你孤家寡人一个,战场无眼,难道不怕日后无人送终?”


    秦洪大咧咧道:“人都死了,还管得了那身后事?我自安眠,便是被人掘坟扬灰也与我无关。”


    秦烈知道他自小便性情豁达,尤其生母去世后,更是看淡许多东西。待到他封王,位高权重,那份不羁愈发明显,仿佛来人间仿佛只为游戏一场,其余皆不在意。


    他说这话,秦烈不爱听:“浑话!若连你这个靖王爷也被掘坟扬灰,咱们江山定已旁落。”


    秦洪依旧不以为意:“所谓江山也不过如此,咱们从刘家人手上抢来,迟早还会有人自我们手中将它夺走,从古至今莫不如是,何苦执着?”


    这话十分耳熟,秦烈顿了顿,道:“这段时间,你倒是看了不少书,也学了不少东西。”


    他话有深意,目光如炬看过去。


    秦洪熬不住:“我错了,三哥,这话是她说的,我不过鹦鹉学舌罢了。”


    秦烈自然知道这个“她”是谁,警告道:“你既然保下她,就给我好好看着。”


    秦洪苦笑:“她如今在江南行医,未曾踏足京城,三哥尽管放心。只是她走之前曾托我打听,十七公主如今可还安好?”


    秦烈面色沉郁,并不吭声。


    秦洪见此情形猜测出几分,劝道:“三哥,你与我不同,我已决定终身不娶。你总归是要娶妻的,王府也需要一个王妃。公主只是失忆,心性不会变,她那时不愿无名无分跟着你,重来一次也不会不同!与其重蹈覆辙,不如趁早放手,既然她的消息并未泄露出去,何不放她走,免得当断不断,日后受其所乱?”


    秦烈淡道:“你向来不善口舌,不想为了个女人,竟如此雄辩。”


    秦洪急道:“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十五公主,都是为了你!这几年你过得如何,我都看在眼里,我原以为你找到她会杀了她,倘若你下不了手,我来替你动手!”


    秦烈负手道:“我的事,不需你插手。”


    “三哥!”秦洪一着急,原本不敢说的话脱口而出:“且不说她是前朝公主,她更是宋平寇的贵妃,宋家唯一血脉的母亲!她这样不忠不贞之人,根本不值得!你不放手,难道真的能抛开一切娶她不成?!”


    第60章 入宫 ,


    秦洪走后, 秦烈兀自又站了一会儿,方回宴席上与皇后告罪,称自己腿伤复发, 需提前离宫。


    他在皇后责怪的目光中离席,却没直接离宫, 走半道上,拐弯进了一处偏僻宫殿。


    后宫嫔妃所住之处, 大都种花,有人爱菊有人爱梅, 讲究一个雅字。


    这处宫殿却遍植树木,又不是什么名贵品种。


    新朝初立,前朝宫人死的死, 逃的逃, 这么偏僻的宫殿无人居住,也无人打理。


    皇城几次易主几经劫掠,殿内早被搜刮一空,只有几张桌椅落满灰尘,不见旧时模样。


    唯有这些树不问兴衰, 不分喜悲,于无人在意处, 长得郁郁葱葱。


    秦烈差点错过树影最深处的秋千,如今早已斑驳开裂。


    可绳子上仍有捆绑的纱幔, 虽已褪色,也可想见昔日坐在上面是一位怎样爱俏的小姑娘,才会做这般无用的点缀。


    秦烈不觉伸手推了推,仿佛上面坐着人一般,动作极为轻柔……


    秦烈到慈宁宫时, 太后正在查看秦焕所习大字。


    见秦烈过来,她招呼他过来一起看,“虽则腕力依然不足,却看得出是用了心的,只是年纪尚小罢了。咱们焕儿当真天资聪颖,尚且不足五岁,三字经弟子规都已倒背如流。”


    秦烈道:“不过太后教的用心罢了。”


    太后不高兴了,“你这话我当真不爱听,虽说严父慈母,可你对焕儿也太过严厉了些,本来就难得见一面,见了面不是训斥便是冷脸,不见你夸他一句!”


    秦烈看向秦焕,只见他怯生生看着自己。


    他以前意愤难平时,最不耐看到这一双与她太过相似的眼睛,孩子怕他,见到他如同老鼠见猫,畏畏缩缩的,更令他嫌恶。


    他招招手,秦焕小心翼翼过来,他不甚熟练地摸了摸孩子头顶,“写的不错。”


    秦焕却并不欢喜,依旧畏惧,只勉强露出个笑来,比哭还难看。


    秦烈脸色便又沉了下去。


    太后见状,让宫人将秦焕带下去,方又对秦烈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平时那阎王样,还指望孩子对你亲亲热热?”


    秦烈默了默,道:“是孙儿的错。”


    太后打趣:“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也能听到你认错。”


    她坐回榻上,斜靠着引枕,“今日宫中宴席,你可看中了哪家千金?”


    秦烈道:“不曾。”


    太后早有预料,劝道:“虽则你母后平时做事有些没章程,只这事却是做的极好的,你之前终日在外打仗也就算了,如今天下初定,也该好好想一想自己的终身大事。偌大的端王府,没个主母,总归不像话。”


    她叹道:“慧娘已经走了快十年,就连焕儿的母亲也已经不在,你这样下去又是何苦来哉?眼看孩子们长大,烁儿今年也十一二岁了吧,若没有母妃在外应酬,为他们相看,难不成将来都靠你父皇指婚?到时候可是盲婚哑嫁,不知道选个什么人。”


    见秦烈始终沉默,太后缓了声气,低声问:“你可是心中有所顾忌?”


    她虽然久居深宫,却不像皇后那般对前朝事一无所知,自然知道太子党与端王党之争。


    自己这两个孙儿,一个有战神之名,打下大宪大半江山,另一个精于政务,将国事处理的井井有条。是以双方才这般互相不服气,端王党看不上太子上不得马拉不开弓,太子党又觉得若无太子在后方调度粮草军需,何来端王赫赫战功。


    有两个这般能干的皇子,是大宪之福,却也容易酿成大祸。


    朝中除了端王党与太子党,还有两股不容小觑的势力,一个是前朝老臣,另一个则是皇上的那些老部属。前者与大部分地方官员关系盘根错节,后者极得皇上信任。


    明眼人都认定,端王妃必出自这两方势力。


    只不知道端王最后如何选择。


    根据秦烈回京来的举动,太后猜测他并不想与太子弄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是以才会心生顾虑。


    她劝道:“总不能因着这些顾虑,便一直不娶。看上了谁,尽管告诉我,我去为你提亲,看谁敢说三道四!”


    这些话她说的诚心,却依旧挡不住私心,又道:“程家上次进宫时,我见到一个丫头,无论模样性情都与慧娘有八九分相像,问了才知道是慧娘的庶妹。听闻茵荣在程家,也是与她住在一处,相处的极好。只是她这出身到底低些,纳来做个侧妃也不算辱没。”


    她故意这样说,是因为认定秦烈绝不会纳慧娘的妹妹为侧妃,一旦要娶必以正妃之位许之。


    程家刻意培养出那样一个女儿,打的什么心思太后岂能不知?


    若放在以前,她或会深恶痛绝,可此时此刻,她只盼着秦烈见到人,勾起昔日对慧娘的情丝,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免得再像几年前那样让她心惊肉跳的疯魔。


    且他一旦娶了程家女儿,便得不到王妃外家的助力,也能对太子少些威胁。


    ——她虽偏疼秦烈,心中却更属意太子继位。


    不为别的,东宫易主必然伴随腥风血雨,被废黜的太子岂有活路?


    唯有秦烈退让,太子宽厚,才可能两人都得以保全。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身为祖母,怎忍心看他们二人手足相残?


    何况,大宪初立,最忌动乱。


    为秦家,为大宪,都只能委屈了秦烈。


    秦烈终于开口,眼睛盯着袅袅生烟的香炉,“孙儿又不是膝下无子,何必非得娶妻?”


    太后问:“那又为何不娶?不过一个女人罢了,你喜欢便多去她处坐坐,不喜欢,荣华富贵养着便是。烈儿”她叹息着,几乎明示:“你一日不娶妻,朝中宫中尽皆人心浮动,只有你娶了,才得以清静。”


    秦烈明白她的意思,他一日不娶,总难免被猜测、防备、拉拢。


    反而他大大方方娶了,才算是亮明车马。


    这点连秦洪也看得明白,所以适才才会说他总归是要娶妻的,王府也需要一个王妃。


    需要王妃的何止王府?满朝文武乃至皇上都在等,看他选一个什么人,好决定以后如何对他。


    他既然韬光养晦了这么久,此时最应当的,便是顺着太后的意思,将程家女儿娶进门来。


    既合情,又不至让人觉得他故意躲避锋芒心机深沉。


    这也是他来的目的,求太后为他指婚。——太后总能做出最好的选择,就连当初慧娘,也是太后为他所选,样样挑不出错来。


    只是话到嘴边,眼前晃过重华宫中的秋千,像是中了邪一般。


    他仿佛被人夺魄,幽幽飘至半空,看着自己的躯壳嘴巴开开合合。


    “孙儿征讨宋贼时,遇到一女子,倒也还算贴心孙儿、孙儿想娶她为妻,望太后恩准成全!”。


    令仪在房中过了几日,不曾见谢玉与十六公主过来,就连秦烈也不见踪影。


    就在她一颗心几乎灰透之时,却得到让她进宫的消息。


    她心有疑惑,却不敢抗旨,郑重梳妆打扮后出了门。


    上了马车,只见秦烈身着蟒袍坐在里面,她一时怔在那里,不知是进是退,还是秦小山在外面催促一声,才低首进去,坐在距离秦烈最远的位置。


    秦烈几日未见她,更是头一次见她这般盛装打扮。穿着极为庄重的服制,头发也梳的一丝不苟,白玉似的小脸紧绷着,手里紧紧攥着丝帕,可见十足的紧张。


    两人之前不欢而散,几日未见,她一见他便避如蛇蝎,他心里裹着气,可一见她这副形容,气不自觉散了大半,握住她的手轻笑:“你自幼长在宫中,怎地比我还紧张?这次过去,只是太后与皇后想见你,说几句话便回来。”


    令仪想要抽回手,他却不肯放,她无奈,只得任他握着,“非年非节的,她们见我做什么?”


    除却与宫中贵主特别亲近的被召,命妇只有年节时才会进宫。


    难不成她虽与秦烈是怨侣,却与太后、皇后相处极佳?


    秦烈道:“我们虽成了亲,因着你是前朝公主,身份特殊,是以一直未曾册封你为王妃。为此,我特意给你寻了个新的身份,这次进宫便是过一过明路,之后皇上赐婚,你便是名正言顺的端王妃,再不是永嘉公主。”


    他自怀中取出一张纸,上面有那新身份的生辰八字,父母名讳等等,连同她在何时何处遇到秦烈,都写得极为详尽,仿佛世上真有这一个人,连她幼时玩伴,日常的消遣都写的清楚明白,可见花了不少功夫。


    令仪只略略看了看,便放下来,面色算不得好。


    秦烈便道:“上面东西着实太多,一时记不得也无妨,只需粗略记得自己的名讳,父母姓名,家住何处即可,其余的自有我来回答,无人会为难你。”


    令仪别过脸去,秦烈柔声道:“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可这些都是为了咱们的以后。等你成了端王妃”


    话未说完,她忽然问:“我为何一定要做端王妃?还要为了做这个王妃,连自己的姓氏名讳都要舍弃。”


    秦烈只觉她太过天真,因着害怕想要逃避,耐心解释道:“你若不做王妃,如何与我长久?难不成等我娶了正妃,你甘心对她卑躬屈膝伏低做小?”


    “也未必非要长久”令仪语气平平,“既然我还没有名分,事情反而容易,毕竟我们本就相看两厌,何不就此分开?”


    自从鬼使神差向太后求了恩典,秦烈这几日心中一直异常火热,仿佛还是十二岁那年,盼着父亲与兄长巡边回来时那样,因着知道他们会带来自己一直梦寐以求的塞外名马,激动的彻夜难眠。


    几乎不眠不休为公主弄了新身份,连她的“父母”都是他亲自挑选。


    直至此刻,她的话恍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他不由面色铁青,“不想做端王妃,你想做什么?谢夫人,还是宋夫人?”


    说到最后,他几乎咬牙切齿,一把将她拽到身前,狠厉逼问:“说!”


    可令仪不知道要说什么,她甚至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用一双澄澈无辜的眼睛将他看着。


    秦烈此生从未有感受过这般无力,她失忆之时,他还以为是老天垂怜。


    却不过是让他明白什么是甜,再将他狠狠打入更不可翻身的无底深渊。


    他只觉浑身冷彻,连马车停下也未察觉,直到外面人催促几声,方才回过神来。


    慈宁宫的大太监王德喜一早就在宫门候着,来接端王与未来的端王妃。


    只是回去的一路上,处处透着诡异。


    明明是端王求的恩典,今日将人带来给太后过目,实则不过是个过场,他正该志得意满之时,却始终寒着一张脸,哪像是要成亲,简直是要出殡。


    再看这位准端王妃,果然美貌,他在前朝后宫二十余年也鲜少见到这样的绝色。


    可这样小家小户的姑娘立时便要飞上枝头,也不见脸上有半分喜气。


    因着这些异常之处,他一时忽略了见到这位准端王妃时,心中的异样。


    一直到走到慈宁宫,才想起来,这位准王妃岁出身低微,可一举一动却比宫中那些娘娘公主都要仪态万方。可不是吗?这些娘娘公主进宫才短短几载,宫中礼仪自然不熟稔,宫中老人们表面恭敬,实则没少私下嘲笑。


    今日到时难得见到这般挑不出错处的贵人,不像是平民出身,倒像是自小便长在宫中一样。


    这个念头一起,仿佛一道天雷在耳边炸响。


    王德喜悚然一惊,冷汗已经浸了半身。


    什么出身平民,这位准王妃根本就是重华宫那位十七公主!


    她出宫时年纪尚小,他才会一时认不出来。


    可莫说认不出来,便是给他十个脑袋,他也不敢往这边想!


    十七公主,永嘉公主,当年可是被指婚给了如今的端王。


    可谁人不知,她后来又嫁给了宋平寇,做了贵妃,还生下了孩子。


    听闻已经身死,——这并不稀奇,带兵攻打涿州的是端王爷,没一个男人会让这样的女人活着。


    可她怎会又出现在端王身边?还是以这样的身份?!


    也不可能是相貌相似,——便是京中贵女也学不来昔日真正公主的做派。


    王德喜这般人精,从前朝到如今,还能成为太后心腹,自以为早就摸透了太后的性情。


    一想起太后一会儿如何大发雷霆,他的老腰不禁深深弯了下去,暗叹一声。


    却不想,那两人进去后,太后并未勃然大怒,一开始只是诧异,待到认出人来,只是沉默良久,后来简单问了令仪几句,出生在什么生辰,家中还有何人,令仪一一回答。


    太后心不在焉地听完,看向秦烈,意味深长地问:“你如今,可如愿了?”


    秦烈从进来除了行礼便没说过话,闻言起身谢恩:“孙儿谢太后恩典。”


    太后幽幽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自己求的,日后过得好坏,都由你自个儿担着,再怨不着别人。”


    秦烈垂首:“孙儿省得。”


    太后默了默,又看向令仪,“你们来前,我刚巧得了一卷抄写的经书,正打算供到佛前。或许这正是你的缘分,索性便由你替我将经书供上。”


    令仪惶恐,连忙推辞,却如何推得过,最后被宫人引着去往后面小佛堂。


    她一离开,太后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对秦烈道:“你当真大胆,认定我容得下她?!”


    秦烈缓缓道:“祖母总会成全孙儿。”


    太后恨铁不成钢:“你看看自己这副神情,真不知道我究竟是成全了你,还是害了你!”


    秦烈抿唇,依稀还是少年时不服气的倔强模样。


    自他长兄早逝,太后已十几年未见过他这副神情,心不由又软了下来。


    “罢了!罢了!”她叹气,“儿孙都是债,我便拼着这把老骨头,去你母后那里说和,否则待会你过去,她那性子上来,真不知要如何收场。”


    秦烈愧疚,“都是孙儿任性,劳烦祖母为我奔波。”


    太后心道,若他当真心中有愧,又怎会把算计人心的手段用在自己身上?


    只是此时多说无益,她暗叹一声,命人备好舆架,起身去了皇后宫中。


    太后一走,慈宁宫便静了下来,秦烈坐了一会儿,还不见令仪回来,起身往后殿走去。


    出了主殿,便听到她轻柔的说话声。


    他不由加快脚步,穿过一道拱门,就见她与一人头顶头,半蹲在地上说话。


    那人赫然是原本该在御书房读书的焕儿,不知为何此刻出现在慈宁宫,正好与令仪遇上,两人还以这般“不雅”的姿势凑一起。


    怕焕儿一见到他,唤他父王在令仪面前露馅,秦烈给看到他的宫女使了个眼色,自己又退回拱门后。


    这两人十分幼稚,竟在看地上的蚂蚁。


    焕儿用土围了个圆圈,里面放上桂花糕,想养一堆蚂蚁玩。


    自然是养不住的,蚂蚁不仅不肯在圆圈里安家,还要把桂花糕运回自己的窝里。


    焕儿很生气:“我都给它们带桂花糕了,为什么它们还要出去?”


    令仪看着那些异常忙碌的蚂蚁,又抬头看了看天,“估计快下雨了。”


    焕儿问:“你怎么知道?”


    令仪脱口而出:“蚂蚁搬家蛇过道,大雨很快就来到,庄稼人都知道。”


    焕儿问:“你是庄稼人吗?”


    令仪怔了怔,摇头:“不是。”


    “那你怎么知道?”


    令仪自己也很奇怪,不知道如何回答。


    焕儿又问:“那你见过蛇吗?”


    令仪道:“没有。”


    焕儿小脸立时垮了下来,“我也没见过,宫里什么都没有,听说宫外有人可以把蛇缠在自己身上玩耍,我想看,可是曾祖母不让我出宫。”


    一想到那个情景,令仪不禁打了个寒战。


    焕儿看在眼里,小小的人儿大大的口气,“你别怕,如果蛇不听话,我就一箭射死它!”他挺起胸脯,十分骄傲:“我箭术很好!连小皇叔也比不上我!”


    小皇叔,曾祖母


    令仪问:“你父亲是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