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朔记得,也就是两年前他十六岁时,和姜姒有过一次争端。
    那是那年元宵灯会,三妹妹和母亲应黄夫人的邀,去永定侯府赴宴。
    谢清菡去不了灯会,托他为她带一支游水鸭子灯。
    她想要的是提在手里,翅膀能挥动,脚蹼也会随着拨动的栩栩如生的鸭子灯。
    整个灯会谢云朔就找到一支她想要的。
    偏偏他找到鸭子灯时,姜姒正在那灯会前,已给了银钱,在猜灯谜。
    那时她还未及笄,梳着一对鬟髻,与两三好友在灯架前说着话。
    那灯谜的谜面是“花瓣拱卫含鸾鸟,珠串绶带绕缤纷,慧贤心灵女子红,竹架锦布有乾坤”,谜底是“刺绣”,她们已猜出了答案。
    就听姜姒侃侃而谈。
    “为何女子以心灵手巧为荣,那刺绣做得再好又如何?被夸赞贤惠又能有什么得益,若真好,为何男子不学不善?”
    她十三岁时就能说出来这样离经叛道的话,谢云朔不相信,如今她十六反而越来越回去,反而成了乖顺之人。
    她说这样的话,只不过是为了哄母亲安心。
    实际上她和他三妹都是一样,不甘囚于内室的女子,她们眼界和心胸开阔,没有被传统教养女儿贤良淑德的观念桎梏。
    这样的人,在大多数人认为下是离经叛道。
    谢云朔正想着,夏容漪挥挥手赶小客了。
    “我辰时还有家事要处理,你们各自回院子去吧。云硕和姒儿正是新婚时,每日来请安即可,其余时间便留在冼逸居,新婚燕尔美景良辰,彼此要好生相待。”
    夏容漪这话,就差催她们早生贵子了,姜姒虚心受教,口中称是,实际上左耳进右耳出。
    她和谢云朔这一对夫妻,能平和相处已是不易,暂且便不要去想那些不切实际之事了。
    夫妻二人向父母双亲告退,二弟和三妹因为还住在正院,先不必急着走。
    长兄长嫂走后,谢云陵拉长了嘴角,一丝不悦。
    “三妹,还不相熟,你同长嫂说那么多做什么?若人家心里想的跟你想的不同,岂不是会笑话你,笑话母亲。”
    谢清菡原本心情不错,听他这么说,面上的笑即刻就淡了。
    “二哥这就不对了,她若笑话我,怎生要跟我说那么多。笑话我的人,恐怕不是长嫂,是你吧。”
    眼见两个孩子又要争嘴,夏容漪冷脸制止。
    “好了,看看你们什么样子?”
    教育子女,如潘岳陟岭,行于棘丛,对于自己的亲生子女,谢将军和夏容漪也常常头疼。
    尤其是二子与三女,这一对兄妹俩从小就不合。
    旁人家,兄弟之间可能有争执分歧,尤其是长子与其余儿子之间。
    但由于谢清菡生了一身男儿性子,偏偏只能拘在家中受女儿的教育,便与她的两个哥哥有别,她心中有不平。
    兄妹几个性子都急,脾气上来了谁也不让着谁,偏生谢将军和夏容漪都不是家教严明疾言厉色之人。
    几个孩子又并非闹到不可开交的程度。
    所以谢家长房父母与子女之间,同胞兄妹之间,就是这样什么都占一些,不高不低的。
    儿女之间的关系也一样,说好不好说坏又不坏。
    几个孩子单独来看也都乖巧懂事,若不是近距离待在一处,外人也不知道和美表象之下也有不少摩擦吵闹。
    这便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即便是夏容漪这样处处要强顾面子,什么事都做得好的高门主母,在管家儿女之事上也有疏忽之处。
    这些事,只是吃一顿早饭的功夫,姜姒见微知著,对谢家长房的情况深入了几分。
    回冼逸居的途中,她一直在想谢清菡。
    说了会儿话后,能看出谢清菡也是个直率诚恳的姑娘,心口一致,想什么便说什么。
    又因为平时压抑了些天性,致使她在谈及喜欢的事上,有些不受控制,会变得迫切积极,失了克制。
    被夏容漪教养出的,只是浮于表面的端庄沉稳。
    此时此刻,姜姒想的并非如何拉拢她,更多的是感慨。
    没想到将军独女,也像一只牢笼里豢养的小鸟雀。谢将军,一国肱骨重臣,并未负责儿女的教育,全权交给了夏容漪。
    夏容漪和谢将军,二人或许能情投意合,可谢清菡那样的性子,以寻常人家教养女儿循规蹈矩的方式,是不合适的。
    又因为谢清菡并非倔强专横的人,她听从母亲教诲,努力乖顺,才成了现在这样。
    这是姜姒嫁进来之前不曾想过的情形。
    她沉默地想着事,安静了一路,反倒叫谢云朔诧异。
    他不由得想,是不是今日见人,叔婶弟妹的态度不热切,令她心里委屈。
    这样猜想,他也会有几分愧疚。
    因为这份亲事是谢家所求,这些遭遇本不是她应该承受的。
    谢云朔站定身子,回首望向姜姒,可还未来得及安抚她一句,就听姜姒劈头盖脸地责问他。
    “你三妹妹天性张扬,成日被拘在家里,她活得如此拘束委屈,你这个做兄长的,为何从未帮她做什么?”
    谢云朔被责问得莫名其妙,已经快要说出口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无奈:“我该如何管?母亲是内宅之主。再者,母亲的教诲也并无错处,学诗书礼法、学四德修养,高门贵女皆如此。”
    谢云朔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也只能这样说。
    他知道三妹妹喜欢什么,曾经也想带她去草场跑马打猎,驰骋春青秋黄,不想浪费了她宝贵的好天赋。
    可母亲说,女儿当娇养,当若柳扶风、轻言细语,以笑不露齿,动不摆裙为美。京中贵女,有谁整日在外抛头露面,若肌肤晒得像男子一样黝黑,身子不纤细,往后如何嫁个好夫家?
    母亲这样说,谢云朔这个做长兄的也不便插手干预,他只能给她带一些外面的东西,譬如送她一把磨得锋利的宝刀匕首,做些小事。
    姜姒的质问带着不满,可他实在是无能为力,也不是没有做过什么事。
    她冤枉了他。
    即使心胸再宽广的人遭了冤枉,也会心有不平,更何况谢云朔原本就不喜欢被冤枉。
    刚才还想关心人,与她谈一谈叔婶态度平平之事,替他们向她说两句道歉赔罪的话,这下,一切愧疚悉数烟消云散。
    姜姒也觉得他不可理喻。
    “谁说每家每户都这么教养女儿,别人都这么做便是对的吗?起码我的父亲母亲教养我,为先是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其后是遵从元淳。”
    她这话让谢云朔哑口无言。
    他心知她说得是对的,可夏容漪对于谢清菡的教养也从无错处。
    她悉心教育,身体力行,错就错在谢清菡和母亲那样的女子相差甚远。
    她是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儿,若生在大草原,长于异族,一定是个骑马射箭射猎的好手,任她天高海阔凭鱼跃,会比许多男子都更出色。
    可是她身在宅院之中,有一位循规蹈矩的高门贵女做母亲,有她言传身教,她只能压抑天性。
    从谢清菡一岁到如今十岁,从无人说过夏容漪教养不当。
    但姜姒也没有指责婆母,她只是怪他这个当哥哥的没有人情味,不作为。
    谢云朔不只是觉得被冤枉,在这一瞬间,其实真正令他情绪震荡的,是他潜意识竟然觉得姜姒说得对。
    他挑不出她的错处,她的话又如此让他振聋发聩,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空而出,暴露出被遮藏的暗淡无光之物。
    谢云朔年岁不大,可他在军中是副尉,手底下几十上百号士兵。
    他是个惜才的将官,重用能人。若发现有天赋的,细心栽培,随他一同苦练。
    谢云朔深知天赋的不易和珍贵,待那些天赋异禀的将士,他如同伯乐。
    人人称他有大将之才,重臣风范,可就在他身边,他的三妹妹,五岁就能拉一斗的弓,能箭无虚发,他却从没想过要珍重她的天赋,他凭何配称大将之才?
    第一次有这个念头,谢云朔震撼之余,几乎要被汹涌而来的愧疚淹没。
    可是另一方面,他也知道母亲的做法没错。
    如今盛世年代,对谢清菡来说最好的人生,就像京中百千贵女一样,能嫁得权势高门,勋贵之家。
    能嫁得如意郎君,得公婆喜爱,得举家亲近,生儿育女,延续家族昌盛。
    荣华一生、无病无灾、无波无澜。
    脑中想法纷乱杂扰,谢云朔一时情绪起伏极大,脸色便挂在了脸上。
    姜姒以为他心烦她说教,懒得与他多掰扯,错身便朝前走,远远将他甩在后面。
    游鹿忙劝她:“夫人,您可千万别因为这事和姑爷闹别扭。”
    游鹿是横了心大着胆说的,这毕竟是谢家的家事,且还是姜姒的小姑与婆母之间的事,与她怎么都扯不上关系。
    她若因为这件事和谢云朔闹矛盾,怎么说都是她没道理不可理喻,伸手太长。
    可姜姒心气上来了,一时也放不下。
    她恨恨,咬牙切齿骂他。
    “没心的莽夫,对牛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