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天舒醒来时抚了抚额头,昨日两人明明都没有喝酒,却好像一个比一个醉得厉害。
    司命更像是从水里捞出来,弄到后半夜,潮得她握都握不住,只能用衣裳将人裹起来。
    如今花厅的小榻边、窗下、八仙桌上皆是他二人胡闹的痕迹,早前怎么没有发现,他竟然是这么个直接的性子。
    明明前几日,还像水中一株清荷,亭亭而立开在水之中,多看一眼都怕唐突了他。
    “决明?”厉天舒环顾四周,没有发现那人的影子。
    身侧的被褥已经凉透了。
    想起昨日他的那番情态,躺在榻上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今日竟然能起得比她还早。
    厉天舒披衣坐起,向花厅外走去。
    果然在那颗朱桃树下,司命只披了一件外袍,散着头发背对着她坐在石凳上。
    “晨起露重,坐在那上面——”
    司命转过身来,他一身艳色的痕迹,遮都遮不住。厉天舒却在看见他手中东西后,噤了声。
    一只鸳鸯配。
    这是她昨日带回来的。
    .
    .
    厉天舒连忙走上前:“你听我说…”
    司命冷着眉眼:“你想如何解释?”
    “这鸳鸯配混在宫里赐下来的那些东西里,我不能推拒,本打算将其束之高阁。”
    说完便将那鸳鸯配从司命手里接过来,扔回锦匣中,半点也不在乎。
    司命攥紧的指尖泛着青白筋脉突起,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厉天舒,咬着唇不肯说话。
    厉天舒怕他冷,将他往自己怀里拉,披着外袍将两人裹在一起坐在石凳上。
    被她安抚,司命气消了大半。
    那些皇帝王爷的他都不在乎,只要不是厉天舒变心冷落他,他便不放在心里。
    “我的决明啊,”见他脸色柔和下来,厉天舒亲了亲他的眉心,靠在他颈窝:“这件事我会去问问母亲,本也不是什么值得你在意的东西,怎么气成这个样子。”
    司命拥住她:“昨日为何不告诉我,让我自己发现,心都凉半截……”
    话音刚落,便一阵惊心动魄的咳嗽,好像把心都要咳出来了。
    “我昨日倒是能抽出空说啊…倒是你,”厉天舒轻拍着他的背,热意透过衣裳传过去:“为何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还不曾问过我便自己在这里哀哀戚戚,是不是故意要我心疼。”
    司命不看她,低声:“你心疼?”
    厉天舒干脆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你问它好了。”
    咚咚咚,叩击着掌心。
    司命见她把自己的手捧在怀中不停的搓揉,神色温柔下来:“我才不问。”
    往外袍里缩了缩,像一朵水莲花。
    只是眸光越过厉天舒肩头时,柔和的眼睛蓦地冷厉下来。
    没有人可以将她从我身边夺走,没有人!
    ——
    春已暮,碧色一日胜过一日。
    玄霄心却飘摇,两人争执后他已经有一日不曾与丹姝说话了……
    不,不是争执,而是他独自一人的诘问。
    他面目平静地问那根簪子本该属于谁,心底却波涛翻涌:回答我啊,回答我吧,这本就不是属于我的东西。
    霜雪砌在他眉眼间,像是亟需春意为他停留。
    他甚至隐秘地期待着,丹姝承认那个簪子本来就不是给他的,而是属于那个已经死了的,前世的他。
    那样她就能明明确确分清,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玄霄摊开掌心,对着深红的月牙自嘲一笑:“将我当做他……”而移情于我,多可笑。
    可丹姝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又恢复了风淡云轻的样子,从他面前站起身。
    甚至没有去看那簪子一眼,任由它随意摔在船板上,像是拂去袖间露水不堪一提。
    晚风吹开三千青丝,如荡开的飘渺水雾,覆在他心头喘不过气来。
    二人从河堤上回来后便住进了凡间的客栈。
    他不了解这些凡尘俗物,只能任由丹姝选了两间相隔甚选的客房,离去时甚至没有抛给他一个眼神。
    玄霄再也忍不住伸手去抓她的袖子:“丹姝,刚刚我——”
    轻飘飘一句:“安寝吧。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莫名的委屈和一丝丝恨意涌上心头,那些讨怜的话也尽数噎在喉间。
    凡尘的墙壁于仙人而言,与蝉翼无异,但等他试探着放出识,却被丹姝完全阻隔在外时,还是慌了神。
    玄霄站在门外,额头抵着屋门:“是我的举动惹她厌烦了……”
    她离去时,疏离的眉眼分外陌生,就像曾经在天宫的自己,冷冰冰地说着要与人划清界限。
    “原来你的脸上也不是一直都含着笑的。”
    丹凤眼中顾盼神飞,只是当那目光不再为他停留后,轻易就让他慌了神。
    屋外天已露白,一夜梨花先雪。
    眉目如昼的玉人站在窗边,梨花也为他垂落,随风吻过漆黑的发。
    惊鸿一瞥的美人面,无意中便勾走了许多人的目光,纷纷停下了脚步。
    而此时玄霄满心都是三条街巷外,那家玉福斋卖的芙蓉糕:“应该已经开门了吧?”
    昨日二人回来时,丹姝全然不似他心慌意乱,甚至特地绕了远路,想要尝尝远近闻名的糕点。
    玄霄知道她极爱凡间的吃食。
    可玉福斋的点心精巧,往往不过午芙蓉糕便卖光了,店铺伙计只得递给她一包桂花糕。
    透过摇摆的一隙烛光,玄霄捕捉到了她眼中一扫而过的失落。
    云袖一拂,竟是连窗子也来不及合,便匆忙往楼下跑去——
    暖风不语,扫落梨花满庭。
    *
    数墙之隔,丹姝正仰躺在窗边的小榻上,手中拿着的正是从湖中心取回来的生死簿。
    星盘在手,已经完全遮掩住了司命的痕迹,她若想找人只能另寻他法。
    记起那日在司命殿,她匆匆一瞥山河镜中的模糊人影.....
    丹姝摇了摇头:“司命啊司命,你有什么必须要下凡的缘由呢?”
    司命,文昌宫主神,主管凡间人族生年之本命,子嗣、姻缘、婚配、灾障福祸。
    这样的一个神,即便已经被推离权力的中心,也不该做出私自下凡,盗窃灵宝这样的事。
    丹姝仔细翻阅着生死簿,直到一个名字出现在她眼前。
    金光之下已经改变了命格。
    “厉天舒。”丹姝猛地坐起身!
    她找到了,司命下凡的理由。
    丹姝双指掐诀,金丝注入生死簿中,耀目灵光化作了数行小字,在面前徐徐展开。
    匆匆扫过后,丹姝的脸色凝重起来。
    私自下凡已是藐视天规,偷窃灵宝更是罪加一等,而如今令凡人起死回生,插手人间因果——
    “司命啊司命,瞧不出来你竟是个胆子这么大的。”
    本以为在期限内追回生死簿与山河镜便万事大吉,她偷偷将司命押回天庭,或许还能替他求求情。
    丹姝始终记得,自己初入天宫时司命的帮扶。
    可神仙是决计不能插手凡尘之事的,司命此举,玉清上相绝不会轻饶。
    丹姝沉吟片刻,长袖一挥灵光小字散去,重新落回生死簿中。
    这个名叫厉天舒的人本该于月前死在边城,是火土焦灼、金水暗战之命,命盘中廉贞七杀已在巳宫,杀孽过重所以英年早逝,来生须修慈悲心,十世后可悟道……
    如今她十世将星命格被截,起死回生后想必魂魄早已不在原地。
    阴差赶到时若发现魂魄逃窜,必然上报,厉天舒将无法再入六道轮回……
    丹姝掐指一算,云州郡所属的鬼差此时恰好在临县勾魂。
    匆匆传去飞符,她想将人召来此处,起码要将这一脑门官司说得清楚明白些,厉天舒命格若是断在这一世就太可惜了。
    做完这些事,丹姝才想起自己已经一整晚都不曾与玄霄说过话了,忙探出金丝一瞧。
    “嗯?”
    窗外响起两声闷雷,不过片刻檐上碎响,顺着瓦沿串成细线。
    汀花雨细,水树风闲。
    玄霄执着一柄油纸伞坐在梨花树下,怀里的芙蓉糕尚且温热。
    雨势大了些,打落一簇簇梨花,鼻尖晕着淡淡的花香,一点灵光散开遮住怀中的纸包,这东西薄软若是受潮,想必便没有那么香甜了。
    玄霄仰着头去看丹姝那扇窗,青玉瞳中晕着浓烈哀怨的情,思忖着她此刻在做什么。
    水雾迷滢一片,那人冷落他,只能借一场梨花细雨轻扣窗扉。
    花窗骤然推开,玄霄与丹姝直直对上——
    ‘叮——’花瓣打着旋儿落在雨坑里。
    丝丝寒意扑面而来,一窗之隔,暖意充沛。
    丹姝瞧着玄霄仰面看来,细雨沾湿美人面,堪怜,堪怜。
    她不是不知道他昨日的浑浑噩噩和欲言又止,她是故意冷落他,作弄他,毫不怜惜。
    心口涌上隐秘的快意,那日在天宫他言语冷淡,她到底还是在意的,你说划清界限便要划清界限?
    现在又如何呢?
    还不是因为一根玉簪,因为她一句话便辗转难测,言语尽数堵在喉中宛若吞珠。
    像是细竹渴求春雨般渴求她的怜惜。
    他轻轻冷冷坐在那里,任细雨梨花落了满身,像是云岚掩住的一轮月,一触即散。
    但她不得不承认,攀折下山巅最艳的那朵花,拢住天边的一轮月,是如此让人着迷。
    冰雪若能化春水,更添缥缈动人。
    丹姝俯身趴在窗沿上,接住檐上一线雨:“是芙蓉糕吗?”
    玄霄抬头,眼睫轻颤,被这一句迟来的话网住了空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