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隋朱死了。


    隋翊站在一旁, 实在看不透这两位之间的糊涂账。他听隋朱零星提过过往,按说他们該是仇人。可眼下仇人死了,隋和光脸上却瞧不出多少痛快, 反而一片沉寂。


    隋翊跟隋朱是去年才搭上线的, 从前在府里也没什么交集,谈不上什么情分。


    隋朱死前自己合上了眼,躺在隋和光怀里, 神态竟显得很安宁。这模样, 可不像是什么仇人。


    隋和光看起来和隋翊一样平靜, 不,甚至比隋翊还要靜。他垂眸看了会儿隋朱的尸身,才抬眼望向隋翊,目光里带着几分不解,几分审視:“怎么又是你……”


    隋翊被他晾在一邊半天,心里本就不舒坦,此刻终于得了这記眼神,他把汗湿的手掌负于身后, 高傲低头,扯出个皮笑肉不笑:“我剛好路过,纯属巧合——”


    “你不会真这么想吧?”隋翊呵呵。


    “那我該怎么想?”隋和光平心静气。“感谢你来英雄救美?”


    隋翊:“……那我现在走?”


    不对劲。十万分的不对劲。


    剛刚死了人, 隋和光不跑不动, 跟隋翊在这扯淡玩笑……他怎么回事?


    隋翊本来打算看到人就走,但现在想法有变化。


    他覺得隋和光可能被隋朱的死刺激到了。


    隋翊有心宽慰隋和光,可惜资质有限, 实在不太会说人话。他想媽的, 随便说吧, 反正有他媽保佑……隋和光也不至于崩了他。


    “我不是什么英雄, 你……我还是想跟你继续做兄弟。”隋翊干脆地说。


    隋和光慢慢浮现出笑,固定在一个弧度,这笑让隋翊的手心再度出了冷汗。“隋朱死前,还在叫我哥。”隋和光说:“你看,做我的兄弟可没什么好下场。”


    隋翊说:“我看什么看?他死了是他自己没本事,我是这种短命鬼?”


    他是想尝试安慰隋和光,哪怕只是逗出一个笑也好,却不料这句话出来,隋和光整张脸、整个人都定了定。


    “短命”。


    命。


    命运。


    隋和光以前不信命,现在有一点信了,如果他不是孤寡的命,怎么父母、兄弟、姐妹,一个个都抢着投胎去了?


    隋和光认真盘点:先看隋翊,隋翊恨他,还和他做过恨,当不了兄弟;隋木莘是条孤魂野鬼,不知道逃哪去了;隋朱,情况比较特殊,几分钟前是他刚找回一点温情的“妹妹”,现在是死人。


    兄弟没了。爹娘丢了。情人走了。他有点顿悟了。


    隋翊只见隋和光目光水一样,澄澈清明,向他结结实实地泼过来——只有没挂念执念的人,才有这种眼神。隋翊喉咙里简直要反出苦水。


    他是骂过隋和光假和尚,可不是要人做真和尚啊……?


    隋和光:“你的命短不短,也是命里写好的。”


    看隋翊不动,他又温声细语道:“你还有想要的?跟錢相关的,可以之后商量,多谢你来看望我。但其他的我是拿不出来了。”


    “比如?”


    “比如一点真心。”隋和光又收回去視线了,他轻声,“隋朱死之前倒是真心把我当哥……你覺得,我該不该伤心?”


    隋翊没想到还有问答题,不自觉就回答起来:“應该,但别太多,一点就得了。”


    “我一点伤心都没有,”隋和光再感受了下,“一点真心都没有。”


    隋朱死了,隋和光立刻的想法是:债清了。


    他的大腦很自然就计算起来:他養大隋朱,但把男错養成女,平账;隋朱污蔑白芍棠,他撵走隋朱,平账;隋朱协助殺他舅舅,他炸得隋朱半只耳残疾……不平。


    今天隋朱赔命,理所應当。


    这样想完,隋和光都忘了伤心,等他回过神,心里什么感受都没了……也许还有一点温情,他想,隋朱死的很好。


    是作为他的妹妹、死在最宁静的一个早晨。


    他和所有亲眷的关系,母亲、隋靖正、玉霜、李崇,他都是这样计量的。人活着,算账;人死了,债消。


    他算完和所有人的债,开始算自己的。


    仇报了,錢挣了,殺过人也救过人,对得起年轻时候的自己;少爷和婊子都当过,没有太新奇的,人生还差一些体验才圆满。


    感情他体验了,可惜,天资有限。


    既然体验不了情,那就体验下清净吧。


    隋翊看他这一幅平静如水、通透了悟、心如明镜的模样,一肚子邪火冒出来——他看惯了隋和光傲慢,就是看不惯隋和光这副吃瘪的样!


    那以前被隋和光打压的他成什么了?


    唐僧取经成佛忘却凡尘前,八十一难里无足轻重的一位?


    “老子、我他娘的跑了两千里路、累死三匹马,揣着手雷来帮你搞仇人,你觉得——这是我的命?”


    隋翊要气疯了。他越气,脸上笑越浓厚。


    都是他隋翊的功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凭什么一个命字就能抢走?


    隋翊:“从来只有我抢别人东西,没有别人抢我的道理。”


    隋和光:“嗯,有理。国內有什么好的寺庙,你知不知道?我去…”


    “捐款祈福、念经明理”还没出口,猛地扑来一堵凶悍的人墙,隋翊把隋和光结实挡在胸口,直接往嘴唇撞上去!


    “隋大师”看来也没有完全顿悟,见到隋翊一邊魔怔地低语、一边扑上来乱啃,完全愣住了。


    他不理解隋翊的情绪变化。


    “你敢去当和尚,我就敢去艸死你。”隋翊冷漠疯狂。


    “如果已经发生的都是命,那我要你——这也是命,你就该给我受着。”


    “你要的是玉霜……别啃,混账!”


    “我要的是你!你有哪天把自己当玉霜了?”隋翊咬完一口,讥讽:“那时候婊子都不会当,老子都吃了个遍了,你还绷着脸给我当爹!”


    他仗着自己的人先到公馆,房內只有两人,摁住隋和光在地上狠狠过了嘴瘾、手瘾、挨揍的瘾。


    隋和光向来不爱说狠话,真到用上的时候,词汇也有限,加之被气疯了,翻来覆去都是“混账”“我*你”。


    隋翊已经是语无伦次,怒然大勃,作势要把大哥的指点落到实处。


    “艸艸艹,我就想边艹边喊你哥,我不想你死所以我来了——你说这也是命?那你真是命犯太岁!”


    但他到底是没做下去。


    隋翊看见了隋和光锁骨上被吮咬过的痕迹。


    隋翊轻轻地压住隋和光,搂住腰,把人从地上抱起来,放到沙发上,粗喘着恶狠狠道:“我告訴你隋和光,你认命、可我不认!我什么东西都是爭来的!”


    隋翊喜欢的从来都不在他手上。


    都是抢来的,跟报纸文章抢母亲的关注,跟三哥抢大哥的喜爱,跟大哥抢他不要的父亲……再跟隋和光上床,想抢来他的恨。


    既然现在隋翊还有命在,那就要继续爭,爭到死,到他要的人跟他一起去死!


    “我要你,”隋翊疯狂冰冷狰狞,终于展露真实面目。“我既要跟你做兄弟,也要做|爱。”


    隋和光看他这副死皮赖脸的样子,一时都分不清隋翊是故意激他、还是真情流露,大概两者兼有……


    隋和光给隋翊当胸一肘,再尝试讲道理:“你自己没有感觉到?北方不是你归宿,过去经历都在推你走,这就是命!南方是你……”


    隋翊立刻打断他:“命运就是个贱货,你不把它干服就只能被艹翻!”


    隋和光:“你修了二十年佛就修出来艹字?”


    “佛祖托梦亲口告訴我的,”隋翊吐出一口血沫,赤红着眼笑,“祂说老子当年就是不信天命,才从人篡位成了佛!——什么心如明镜台,佛典就是人典,现在看到的每个字,也还是人的欲和念!”


    他硬扛下隋和光踹来的一脚,他反手抓住对方的脚踝,“来啊,大哥!你不是认命吗?就把我当成缠你的命,干我啊……”


    隋翊迎上隋和光的手掌。


    “扇我,”他的脸死死抵住隋和光的手,“反正今天你给我什么,我都当是我抢来的。”


    ——我是贱命一条,可这命也是我爭来的!


    ——我要是不争不抢不做婊子,你就看不到这些文章!


    隋和光腦海中猝然炸响女人的猖狂大笑。


    白芍棠喝了点酒,想效仿李太白醉后写诗,结果手太抖,几下都没握住笔。


    隋和光想把笔递到白芍棠手里。


    白芍棠重重拍开他的手,抢回毛笔,这一次终于稳稳抓住——“这纸笔……也是我争来的,说什么口舌之争、长舌毒妇,不过是怕争不过我!”


    她忽然扭头盯住隋和光,眼神亮得骇人:“你生来就是少爷,什么都轻飘飘到手……可世上有些东西,是你永远得不到的,到那时,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疯、为什么争!”


    谜底就在谜面上:因为求而不得。


    白芍棠写文章,是为了写她的求而不得,理想、声名、权利;隋朱做尽阴私勾当,争的是他求而不得的认可、一个强大的身份;玉霜自杀,是求找回已经失去的自己……


    连隋翊,从前只有恨、无法无天的隋翊,也在争求他的爱欲。


    隋和光的求而不得是……


    年少时候,他求公平。


    也许上一世余双的执念还是影响到他:戏子被公子纠缠,前者是婊子,后者却是风流浪子。不公平。


    这辈子隋和光求公平,男女、军民、人和人的公平。然而一年年过去,公平简化成交易的公平。


    魔怔似的,在心里树一杆秤。情感太主观,不能上称,他居高裁决冷眼权衡……所以最初他不救玉霜,因为玉霜给不了他利益。


    可他当初是为什么要公平?为问心无愧。


    至今玉霜还不时出现在他梦里……因为,问心有愧啊。


    如果当初我救你,送你出府,换魂記就不会发生,你我不必绑定,各自有各自的人生。


    他被世道裹着,忘过本心一次,今天又被“命”字拖着走,差点忘了自己。


    公平会是他一生求而不得,他要去香港、经营、挣钱,用这些钱为他想要的新世界投出选票……他不能贪恋清净。


    隋和光心中仿佛惊雷炸响,电闪雷鸣,叫他战栗。他终于被叫回了人间,这人人都在争斗——与天、与人、与命斗——的人间。


    隋和光探出手,隋翊忍住闭眼的本能,等着掌风袭来。


    可隋和光缓缓地、点了点他眼角。隋翊从未见过他这样——温柔,包容,接纳所有偏执、疯狂与不甘。


    触碰到隋翊眼角的颤抖,隋和光低低道:“唯有一点似羲之啊……”


    你的眼睛最像你母亲。够狠,够恨。


    隋翊愕然。


    就在这时——


    枪声炸响!


    子弹精准击碎了桌上的玻璃花瓶,碎片四溅,全落在隋翊后背——他正把隋和光压在身下,后背刚好对着茶桌。


    兄弟二人同时听见男人的声音,要笑不笑,似人似鬼,索命一样:“你这次应该是抢不成了,四弟。”


    【作者有话说】


    下章是一千五营养液的加更~


    第72章


    李师长身姿悍然, 戎装挺括,看上去极为体面。


    实則不然。


    他已经想出来分尸隋翊的三种方法。目前李师长只能算尚存人形,不存人性。


    隋和光。


    隋翊。


    隋翊……这是你亲大哥!


    但是受害者本人没有发话, 李崇不能越俎代庖。他这輩子没做过几回正人君子, 都他x的栽隋和光身上了。


    隋和光的外衣被隋翊扯得凌乱不堪,方才隋翊疯得上了头,只顧着盯紧他的嘴唇又咬又啃, 驟然被李崇打断, 隋翊才看清更多——


    隋和光里边根本不是什么正装、衬衫, 而是一件鲜艳刺目的红色……衣裙是红的,皮肤上新鲜的咬痕也是红的。


    李崇在大步上前,给隋和光拢上外衣,遮住所有痕迹。


    隋翊就看着隋和光一动不动,任由李崇半扶半拥着他。


    隋和光里面穿的是……


    隋翊胸膛剧烈起伏,忽然低吼一声,猛然轉身,居然给隋朱的尸体上补了一枪!


    他看见了!隋和光里边套的是一件裙子!隋朱这个狗娘养的、雜种、贱人!


    他都没敢讓隋和光穿这些恶心东西!


    没想到这一枪下去, 隋翊立马平衡了——隋和光錯开李崇,快步走向隋朱的尸体,看得出他对隋朱一定有特殊的在意。


    隋翊并不怎么恼火:他从来不跟死人抢东西。


    隋翊高傲地仰起头, 把自己的脸露出来, 等着隋和光发怒,给他一巴掌。


    但隋和光也直接錯开了隋翊。


    他俯下身,替隋朱整理好衣领, 拂平风衣上褶皱, 每个动作都很轻。随后手臂穿过隋朱的腰后与颈后, 尝试把尚存温热的身体抱起来。


    隋和光把注意力都倾注给隋朱, 在他身后,隋翊与李崇的视线短暂交汇。不过几秒,两人默契地同时藏好杀意。


    “大哥,我来。”隋翊很有风度地来拖尸体。隋和光没有理会他。


    李崇看出隋和光想自己动手,就站在一旁安静等待,等隋和光朝他看过来,李崇方才说:“和光,我买好了去香港的船票。”


    隋和光背对隋翊,后者无从窥见大哥的神情,但从李崇春意盎然、恬不知耻的脸上,也能看出一番眉眼官司。


    隋和光只是看隋朱的尸体,他把上半身扶起来,靠在自己胸口,然后检查——


    隋朱右腹部还有一處枪眼。


    但隋翊只开了一枪。


    隋朱右耳被炸伤过,听力有障碍,如果某人在隋翊开枪加破窗的时候,同步射擊,隋朱是听不到也躲不过去的。


    ——还有一个狙擊手埋伏了隋朱。


    谁还来过?


    隋和光低声问李崇:“你还安排了其他人在公館?”


    李崇也是一愣,随即反應过来,视线扫过四周。


    这人还没走,只是藏在某个地方,否則隋翊和李崇进来的时候就该撞见。现在公館被士兵团团围住,除非对方会法术,不然也飞不出去……


    隋和光环顧公馆能藏人的地方。


    右侧一间雜物室,平日总是锁着,锁孔是黄铜的弹子锁。此刻,锁孔內的角度有细微的偏移——有人从室內轉动过锁芯。


    李崇先于隋和光到门边,无声无息,迅速压下把手——


    门轴发出一声干涩的嘶哑,缓缓旋开。


    杂物室里堆满上任主人留的舊物,光线昏昧。一道人影几乎与角落的黑暗融为一体,唯有眼底反射的吊灯一点微光,随瞳孔闪烁而游曳。


    一个不该在这里、这时候出现的人。


    隋和光的目光与隋木莘沉寂中相撞。一个不起波澜,一个不见悲喜。


    “隋会长,您好,”隋木莘很有禮貌、也很疏离地一笑,“是金陵方面安排我来的,任务是协助伏击逆党隋朱。”


    他当真拿出来一纸公文,同时解释自己“是前天到北平的,潜伏几天,通过暗道进入公馆内部,这才协助處理了隋朱”……


    这时李崇和隋翊也慢慢逼近,隋木莘脸上依舊是一派从容,内敛地笑笑,“唔,好多人啊……不过照规定,我们这种性质的人不该露面,隋会长,放我走吧?”


    隋和光:“你就这么不敢见我。”


    上一次见面,隋木莘喊他小娘,这一次换花样,客客气气喊会长。


    隋和光正欲再言,一道不怀好意的讥诮已先飘了过来——


    “三哥一向是个懦夫,藏头露尾,也不奇怪。”


    隋翊抱臂倚在门框上,他这輩子所有的文化素养,恐怕都点在了这张刻薄的嘴上。


    隋木莘闻言,眼睫细微地颤动下,他肩膀往后缩了半分,定住自己,维持笑面,急于抽离。


    隋和光侧过头:“李崇,帮我一个忙。”


    隋和光指向隋木莘。


    “往死里打。”


    玉霜死后那一周,隋木莘说为讓他魂魄安宁,还有几个步驟要施展,先彻底抹除障眼法,再解除和鬼差的盟誓,再是如何如何……


    两天中,隋和光与隋木莘没有多余的交流,整整两日,只有香烛明灭,符纸簌簌,烟灰无声弥散。两天后,隋木莘在凌晨无声无息地走了,只留下一张字条:戏落幕,你再无束缚。


    他连道别都不敢。


    隋和光不想再问他的苦衷和经历了,既然隋木莘不说话,那就只剩下最原始的交流方式:打。


    打碎那层苟且偷安、虚与委蛇的壳,打到他露出真面目。


    李崇接过话茬:“打到什么死度合适?”


    隋和光被他逗得一笑,很快脸色又寡淡下来,说:“打到他昏死过去、再打醒……听听这哑巴会不会求饶。”


    李崇:“你要不要一起来?”


    隋和光冷冷瞥向另一处:“我有别的小畜生要打。”


    隋翊后背发凉。隋和光漫步朝他走过来,“不是说要做我弟弟?”


    “做你弟弟就要挨打?什么道理!”隋翊憋憋屈屈地吼,他飞快想着不挨打也能让隋和光解气的方法……隋翊熊熊目光投向隋木莘。


    隋翊想出来了。


    他高声道:“李崇跟隋木莘不熟,肯定不会真用力,就是给你做个样子……但你会往死里打我,我哪还有命当你弟弟?你就是偏心隋木莘!”


    隋翊说:“以前就是这样……这不公平!”


    隋和光被他这话中的激愤和委屈逗笑了,“我是偏心他,但也没有亏待过你。”


    “你说不公平,我们就来算一算——你七岁之前,我给你和隋木莘的东西都是两份,一模一样,但你最爱抢东西,两包梨酥,你非要先吃隋木莘那包……我该不该打你?”


    隋翊愣住。这跟他记忆对不上,明明隋和光只给隋木莘带吃的……


    “你母亲不喜爱你,我就让我母亲多照拂你,每年你生辰,府上都会热闹操办,你真以为是隋靖正一个人的功劳?”


    “我给你送禮物,你收了,第二天不说亲自来谢我,好歹写一两句话?你没有。你每次喊我大哥都低头臊眼、躲躲闪闪。”


    “我把吃食、弟弟、母亲的位置都分你一半,可你都忘了,”隋和光说,“你为了恨我,什么都忘了。”


    隋翊已经完全僵住。


    隋和光说的每件事他都有印象,可每次要往深处想,又都模糊了。唯一想起来的就是隋和光为了隋木莘的梨酥打他,生辰夜大哥不来看他,大夫人说他血统不好,夫子评价他天性放纵、不必要念书……


    隋翊:“所以我在意什么,你都知道……这些话,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


    隋和光:“看,到现在你第一反應还是埋怨我。”


    隋翊看见他越发失望的眼神,停住的脚步,似乎马上要转回去的身体,大哥问他问題,他答的不好,他想不出答案……


    “我错了。”在想出正确答案前隋翊就直直跪下,膝盖砸在地上,他的脸一扭曲,“我错了……你回来!”


    他仰起头,竭力想看清隋和光的神色,用力太紧张,出声尖厉,他闭嘴,见隋和光停下转身,隋翊这才冷静了些。


    隋翊昂头固执地隋和光。


    隋和光见他清醒了一点,说:“你的背景不好,南方不该把军队交给你——你是自己跑过来的?”


    隋翊不解,但有问必答:“是。”


    隋和光:“那南方你很難回去了,要么当叛军,要么当土匪。”


    隋翊:“我知道。我愿意。”


    隋和光看起来却不像满意的样子。


    你想要我做什么?


    隋翊難得感到恐惧。


    他好像回到六七岁的时候,夫子让他写字,他偷偷模仿大哥握笔,可是怎么都握不稳,好像手上哪根筋有问題。


    他很着急,然后就更握不住笔。


    他的心神在隋和光身上,他想要赢过隋木莘,向隋和光证明自己。可是握不稳……那时隋和光在教三弟握笔,哪怕隋翊出尽洋相,他也不来教导。


    这些年我恨的是什么?


    我是野种,是白眼狼、小畜生,是管不住下半身的表子,是你看不起的人。


    我是恨你看不起我,又从不来教我啊……


    隋翊茫然,自怨,祈求,急迫。“哥,你再教一教我。”


    隋和光耐心重复:“南方你回不去了。”


    隋翊读出一种期待,他向来能读懂隋和光很多情绪,只是不懂隋和光的想法。但今天,也许是被逼急了,幸运第一次降临他。


    好像活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读懂这一个人。


    隋翊:“我跟你走。我不恨你,我喜欢、我爱你,我要跟你走,别再留我一个。”


    *


    李崇在一旁观战。他看见隋翊在扯隋和光风衣,没说几句话,隋翊拿花瓶把自己的头砸了,然后抱住隋和光的腿,往衣服上蹭血。


    狗崽子。


    李崇转回来,象征性地锤隋木莘几拳,然后再没动手——隋和光要是真放弃了隋木莘,哪还会动手教训?


    过后他们兄弟和好了,隋和光想到要今天心疼了……李崇才不做这个恶人、傻人。


    他态度颇好:“内弟,咱们聊聊天?”他想把这段时间混过去,顺便套出来隋和光的童年事迹。


    隋木莘眼瞳黑漆漆的,他慢慢扬起嘴唇,停在温和但僵硬的弧度。“我也跟隋和光睡过。”


    第73章


    隋木莘嘴唇全是血, 都是他没能咽回去的。李崇替他擦几下,十分想把帕子塞到隋木莘嘴里……但他到底没有,他是三十岁的人, 他有风度。


    李崇问:“你给金陵做事。去年我去宁城的路上就是被南边的人埋伏, 你有参与?”


    隋木莘:“是。隋和光也知道,但他要保我。”


    半分钟后,隋木莘脸上全是血糊。李崇再问:“你出城的时候被驻军逮到, 当成南方奸细押给了我, 是真不小心还是故意的?”


    隋木莘气若游丝:“我等你……拿我威胁隋和光, 然后你们决裂。”


    李崇道:“原来是你做了我们的媒人,多謝。”


    隋木莘奄奄一息。李崇坐在他旁边,说:“我真想弄死你跟隋翊。”


    隋木莘做口型:“謝谢。”


    李崇:“他是你们的亲大哥。”


    隋木莘发出嗬嗬的声音,不知道是笑还是哭。


    “我不清楚隋家什么情況,但我也有大哥,我敬重他、爱戴他,偶尔看着隋和光,我会想起我大哥, 但他已经死了,我没机会再爱他。”


    李崇一字一頓:“我不介意你们爱隋和光,可你们……不能仗着兄弟的身份, 逼迫他、羞辱他。”


    李崇很心疼。


    “可哪怕你们都是畜牲, 他还是放不下你,”李崇说,“你知不知道, 你喊的那句隋会长傷了他的心?”


    “我、说过爱他, 我喊他哥……他说我有病。”隋木莘死气沉沉地躺了半天, 这回张口却不是有气无力, 凄厉到像是鬼号了。“他不要我……这次他要隋翊,不要我了……”


    隋木莘已完全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李崇很烦,他觉得自己脑袋上颜色很茂盛,可为了讓隋和光不傷心,他还不能不开导隋木莘!


    “扭扭捏捏,真是恶心!”李崇咬着烟冷笑:“你看隋翊,既要又要,几次觍着脸扒上你哥,隋和光不需要他救他也还是来了,这不是等到人心軟了?但凡你是为了他做蠢事,多卖惨诉苦,再叫唤两句好听的……”


    “连这都做不到,你配爱他?”


    连他李崇都还等了十年!


    李崇太懂了,只要隋和光还姓隋,那他就舍不下这一家子、烂摊子——因为他是大哥。


    隋木莘:“可是命中注定,我和他没有……”


    “傻x。”李崇说:“隋翊都把命□□翻了,你还在这算命。”


    就是这一句话,李崇看着隋木莘撑起身体,那黑森森的眼瞳里,突然多了懾人的亮色。隋木莘问:“李师长,你……是在教我追求我大哥嗎?”


    李崇更心疼了。这一次他心疼自己。


    他的头已经比他买的美国股票更鲜艳了。


    “我是教你怎么作为兄弟爱他。”李崇面不改色,恶劣至极:“你既然叫他大哥,后几十年就别想有机会了。”


    隋和光收拾完隋翊过来,只见隋木莘已经变成了一摊血人。李崇摊手,“他自己撞的墙。”隋和光给李崇抛去一个似笑非笑,李崇回了一个眨眼。


    隋和光想起什么,扭头问李崇:“你没给他舌头打出问题吧?”


    李崇不露破绽:“是他自己撞的,我不清楚……等下,他昏过去了。”


    隋木莘半生半死、半梦半醒之间,被一耳光扇得激灵。


    他睁眼,再次一抖,隋和光心平气和:“来,我听你说。”


    隋木莘抖的更厉害,他没有解释也没谢罪,只是一遍又一遍、缓慢地、艰难地喊“哥”,带着哭腔。


    隋和光:“继续说。”


    隋木莘下唇被他自己咬烂了,他可以诉说苦衷,这样隋和光才可能心軟,但他说不出那些话。


    他不是来要隋和光伤心的。


    他只是想来悄悄看一看他。


    看到隋和光之后,什么道理都忘了。隋木莘被拽出来,暴露在光下,刺的他渾身都疼,但他也终于感到自己还活着。


    隋和光厉声道:“我讓你说话!”


    光就在隋木莘眼前,那么亮,点燃了一簇拼命遮盖的火苗。


    “我知道不该来,可我……舍不得、悟不透。”隋木莘喃喃自语,孤注一掷。“如果我命中和你没有缘分,今天我把我的命给你,让我最后再试一次……”


    “我想要陪你。”隋木莘终于说出那个称呼:“哥。”


    他不求饶,不谢罪,不说和陰差的盟誓、自己的苦衷、放隋和光自由的期許。戏起戏落,都只执拗地说“我爱你”。


    怎么能这样?


    隋和光难得迷茫,终于感到棘手,他震撼于情爱的重量——有人为它去死,有人依靠它而活。


    他如今再无法轻视情爱。但或許,他在意的根本不是隋木莘爱他,而是背叛。所以盛怒之下他说“不到死别再见”。


    “你把你的命给我,”隋和光慢慢重复,“如果我要你的命?”


    隋木莘:“好。”


    隋和光侧身道:“李崇,给我子彈。”


    李崇目光一凛,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住口。


    隋和光取出槍,靠近给隋木莘展示:“你应该听过俄罗斯转盘,刚才这把槍的最后一发子彈杀了隋朱。”


    “六发弹巢,一颗子弹,我会开四槍。隋和光说:“四枪之后,我就信你把命给了我。”


    李崇把空间让给他们兄弟,離开杂物间。


    第一枪,撞针击空。


    隋木莘的身体本能地一颤,他没有闭眼。


    第二枪、三枪,依旧是空响。


    隋木莘的呼吸渐渐加快。


    最后一枪。


    隋和光停頓少许。


    像是觉察他的犹豫,隋木莘忽然爆发,一改顺从,使了陰招猛地夺过枪,朝自己的扣动三下扳机!


    可隋木莘并没有死。


    隋和光摊开手心,里面是一发子弹——从一开始就没有上膛。紧接着隋和光扔开子弹,给自尋死路的隋木莘重重一耳光!


    隋和光:“为什么找死。”


    隋木莘眼瞳深黑,唯独中央一点懾人的光——“我想用我的命绑住你,你不能不要我。”


    “玉霜自杀,要来你几分情爱;隋翊说不恨你,得来你怜爱;李崇和你托付过生死,要来你与他恩爱。”


    隋木莘问:“那我呢?”


    “你说不到死不再见,活着时你不要我。”隋木莘似疯癫又似清明,理所当然推论:“死了,我就是你的了。”


    这话换正常人听,不亚于“做鬼也不放过你”,但隋和光对兄弟的理解不同常人——他的弟弟在成长到成熟前,就该是他的。


    做了错事,就该由大哥教弟弟改正。


    ——我杀过他一次了。


    隋和光想,隋木莘已经死过一次了。这样的教训还不够么。


    隋木莘把命给了隋和光,从此不再有背叛。


    直到这时候,隋和光才隐约理解了隋朱的一点想法,为什么不直接杀人?为什么要赌天意?


    因为既不甘心他活着,又不忍心他真的死。


    隋和光冷冷质问:“不是说把命给我?我准你死了嗎?”


    血和泪交织着滑落,隋木莘泪流满面,然而他竟笑了。“哥……”青年用满是血污、肿了半边的脸,眷恋地贴住隋和光的手。


    他的大哥不要他死。


    隋和光长长舒出一口郁气,他紧握住隋木莘的手,牽隋木莘起来。


    这只手和離家时候相比,宽大了许多。隋和光起了一点“白駒过隙”的感慨,虽然白駒长大后,第一件事事狠狠给了他几蹄子。


    可看看隋木莘现在的样子,鬼鬼祟祟,渾浑噩噩,消沉度日。


    如果隋和光是他在人间最后的一道绳……


    那就牽绊着吧。


    “该醒了,木莘。”隋和光唤道,就像儿时叫醒赖床贪睡的弟弟。


    隋和光已想好隋木莘的去处:自然不能长久留在身边,先用兄弟的名义哄他活下来,找一点心怡的事去做,日后慢慢疏远……


    隋和光自欺欺人,自圆其说。


    他终于在心里编出新的“兄弟教义”——教义随时都在变,就像他的底线,唯一不变的大概只有“兄弟”。


    隋木莘懂隋和光的意思。


    ——可以做回兄弟,但要清醒,别再提那些“爱不爱”的幻想。


    隋木莘心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不可能不爱隋和光,因为这爱,隋和光也不可能与他长久做兄弟。无可解。


    何況他们本就不是真兄弟……隋靖正恨隋和光,可不只是因为白姨娘。


    但饮鸩毕竟也能止渴,隋木莘轻轻道:“好。”


    第74章


    到底是年轻,皮糙肉厚, 恢复也快。约莫过了半小时, 隋翊和隋木莘有了力气,跪成一排,中间隔了老遠, 至少能站下十个隋和光。


    李崇把两个不是東西的東西拖近了, 刚好到隋和光左右手能扇到的位置。


    李崇从后搂住隋和光, 下巴搁肩膀,埋怨道:“怎么就没见你对我心軟?”


    地上两座瘟神死死盯住李崇。李崇在隋和光背后,回了一个绅士的微笑。


    他心里不舒服,跟隋和光咬耳朵的时候也故意惹他:“这两个不好,你给我生一个别的……”


    隋翊受的伤没有隋木莘重,眼睛没有被血糊住,加上能读懂唇语,气炸了:“该是你给我哥生!”又充满期待地看隋和光:“哥, 他这么颠倒黑白,你怎么都不教……”


    “你也该喊他一声大哥。”隋和光提醒隋翊,出口坦荡:“况且他也没说错什么。”


    隋翊:“……”


    在他眼中, 李崇不过是隋和光一个姨太太, 竭尽心思想上位那种……虽然隋翊睡了隋和光,但那是他趁人之危,在他心中隋和光还是顶天立地、无人匹敌……


    “……他威胁你?”隋翊定定道。


    隋和光跟李崇同时笑了。


    隋和光是抬了抬嘴角, 李崇则是明晃晃的出声嘲讽。“我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求的婚。戒指在北平做好了, 四弟好好養伤, 改天帮我们取下?”


    李崇现在攻击力很强, 但隋和光不能拦——李崇的怨气有一半是冲他来的,隋和光腰都快被勒断了。


    隋和光朝两个血人说:“好好跪着。”


    隋翊隋木莘心中同时冒出一声冷笑。像回到几岁的时候,两人谁都起不来了,还在想怎么给对方使绊子。


    隋和光抛来警告:“别打架,别殺人。出来看见你们不在原位,就都给我滚。”


    *


    “我把李家银行迁移到了香港,我家里的人先搬过去了,看看环境怎样。”


    “李崇……”隋和光刚开口,却被他打断。


    “嗯对,为了加快进度,我把一家破产的银行买下来,很多手续不需要重办,只用更新下。”李崇语速略快,仿佛要一口气将安排全部倒出。


    “李……”


    “那家银行的董事长姓喻,不可理喻的喻,他打算拿钱脱身,去英国发展,想讓他一个傻的小儿子认我当干爹。”李崇事事详细说明:“那小子十六岁,相貌不错,我看咱们可以先養着玩,之后看心情,再养一个小的。”


    “我明白。我知道。”隋和光又亲了亲李崇。“你要跟我走。”


    堵住李崇的嘴,隋和光终于能说完真正想说的:“你这样从后邊抱我,我觉得不安全。”


    李崇一直顶着他。


    隋和光本意是安撫,结果李崇被他的游刃有余气到,咬他一口,又捏了下他的腰跟……隋和光僵了僵。


    李崇嘴唇蹭隋和光耳垂:“耳坠很漂亮啊。”


    隋和光险些没回忆起来。审讯第一天隋朱给他穿了耳洞,但房间没有镜子,隋和光也不知道耳坠具体的样子,只摸出来是一颗圆珠。


    李崇告诉了他答案:“红宝石,成色很好,刚才我隔遠了看,还以为是颗痣。”


    一颗血红的朱砂痣。


    很招人。


    招来了很多爱恨。


    李崇:“等到了香港,我出去办事的时候,你不准跟其他人上床。”


    颈邊李崇的吐息滚烫,但隋和光动弹不得——李崇把他勒緊了。


    他心知肚明,李崇怕是被外邊两个气着了……他顺着虎毛捋:“不会有这种事。我说了,只有你一个。”


    李崇全当听不见,自顾自继续,偏执得失常:“哪怕上床也记得清理,别讓我知道。”


    “……胡说什么。”隋和光无奈叹道:“我十九岁那会儿跟你呆一起,你见我跟人乱搞过?”


    “至于后边的人……我跟他们一起的时候很无聊,各取所需而已,”隋和光挣扎一下,没挣开,又偏过头蹭了蹭李崇下颌,语调低柔,“我经常想起你,李崇……你怎么能八年不给我消息?”


    李崇:“……”


    李崇是个奇特的人。一方面他留过学,受过新潮思想洗礼,比如开放式关系;另一方面他家教很严,深受大男子主义熏陶,占有欲和责任感并存。


    在确定不能承诺终生、对人负责的时候,他绝对不会招惹任何人。


    年少分别的恋人正在他怀中,他失而复得,患得患失。


    隋和光的话在李崇听来,约等于老婆在委屈说“我十九岁就跟了你”,分分合合,有人趁他不在,引诱、逼迫他深陷困境的妻子,那又是谁的错……


    “我知道你会回来,我一直在等你。”隋和光说。


    李崇:“……”


    他的心被这话扎了一个窟窿,沸腾的血流出来,只剩下温热的酸軟。他说不出重话了。


    是我没保护好你。


    这种矫情煽情的话,李崇是万万说不出口的,他想给自己一耳光,但又不想吓到隋和光,只能故作宁静。


    “我把我的亲卫兵给你,”李崇沉声,“不准再不要,讓他们全天跟着你。”


    隋和光安撫李崇:“等到了香港,我就把隋翊隋木莘送出国。”


    李崇冷哼:“他们可不会愿意。”


    隋和光一笑:“都到了香港,还需要他们愿意?”


    隋翊隋木莘在香港可没有势力。


    李崇再次被隋和光话中的冷酷与温情觸动了。“好大哥,”李崇低笑,“难怪他们爱你。”


    隋和光立刻说:“可我现在最爱你。”


    “……”


    “……”


    李崇定住自己,冷哼了哼,有气无力的。


    *


    隋木莘和隋翊跪在原地。


    隋翊眼睛逐渐红了。


    ——隋和光跟李崇在里面呆了快半小时。


    他在心里把李崇诅咒过几百遍,骂他银样镴枪头,软货……


    但李崇要真是个没用的,这半小时又太充裕了些……隋翊眼底红丝蔓延,几乎滴出血来。


    他觸碰过李崇正在触碰的,他把人困在床上,抵在墙边,啃咬那片苍白,逼出压抑的气声。


    隋翊不知不觉代入了李崇。


    没有男人能在心上人身边温柔。


    也许李崇还会说些“要个孩子”的荤话……


    隋翊不能再想下去,他怕自己把兜里手雷拉了。


    扭头看向隋木莘,指望着能从三哥脸上看到更扭曲、更崩溃的神情,求一点心理平衡。


    隋木莘跟隋翊表情有相似——他眼睛也是红的。但红的很巧妙,水色薄薄一层,眼眶微红,可怜,脆弱……


    隋翊的红是怒火攻心,隋木莘的红是泫然若泣。


    隋翊:“……”


    “观众还没来,三哥已经扮上相了。”


    不能打人殺人,隋翊还可以语言攻击,“我记得三哥说的是‘放他清净’、‘’什么都会过去的’——怎么你非但没过去,还过来了呢?”


    隋木莘不搭理他,只给隋翊留下一个侧脸。隋翊不信他这么老实,悄悄盯緊,过一会儿,隋木莘掏出一瓶眼藥水,迅速滴完,眼睛重回濕淋淋、亮晶晶。


    隋翊:“……眼药水借我用,我不戳穿你。”


    隋木莘:“我本来就有干眼症,病历在我兜里,四弟也要吗?——不过,你看起来确实有红眼症,应该治一治。”


    *


    隋和光答应了数条要求,最终安抚好了“当家主母”,出来整治两个弟弟。他想李崇一点没变,还是吃温言低哄这套……


    他不多看地上两位,淡淡抛下一句“起来”,跟李崇直接往外走。


    李崇觉得有些闷,不经意地解开两颗扣子,肩颈上有几条抓痕。


    *


    北平事了,舆论却未平息。金陵方面对隋朱的定性为"民主公敌的陨落",大小報纸争相報道,更有甚者开始深挖他生前的畸形癖好。


    一夜之间,隋朱忽然多了无数旧相识——


    有自称是他远房亲戚的人写文章,痛心疾首“从小女里女气,总偷家里人的首饰”;还有好友爆料他“私下爱穿女人衣服,翘兰花指,走路扭捏”;某些小报写得有鼻子有眼,说他“半夜对镜梳妆,哭着说自己投错了胎”……


    不过没过几天,这些小报就遭到了官方清查。据私下流传的消息,是“上面有人”打了招呼。


    虽未明言为隋朱正名,但也阻止了舆论进一步蔓延。这其中是否有更复雜的政治考量和党派争斗,外人不得而知,但结果确是让那些狂欢消停了下去。


    著名女演员的新电影上映了,讨论度很高,她的花边养活了半个城市的小报。人们注视、审判一个真女人的私生活,不再提一个死人。


    处理完宁城和北平两地的琐碎事务,包括一些不便明言的资产转移和人员安置,去香港的事正式提上日程。


    隋翊无所谓,他只有点遗憾不能再随意杀人。


    不过听说香港也有帮派,总有好机会。


    他是第一个收拾完东西——本来也没什么,几件衣服,拆成零件的枪,贴身的金条,没了。


    收拾完东西,隋翊上门找隋和光,说自己第一次去这么远的地方,有些紧张……让大哥亲笔给他列了个清单。


    隋木莘则是异常安静,他不怎么说话,这几天协助隋和光处理了一些文书


    李崇家大业大,临行前被绊住了脚——金陵李师那边出了些小事故,后续事宜、与各方势力的纠葛,需要李崇出面。


    “香港那边都安排好了,喻行长是自己人,会全力协助你们安顿。”明明李崇才是提前走的人,偏偏他一步三回头,想起什么就给隋和光嘱托什么。


    隋和光:“金陵水深,一切小心。”


    李崇笑了笑。可不是水深,打完了仗,两派就开始明争暗斗。“你照顾好自己,采买的事让李虎他们做,还有……看着那两个不省心的。”


    他语气像在说小辈,没提床上的破事,既是给隋和光留面子,也是不想让隋和光回想起阴影。


    隋和光:“等等。”


    李崇眼睛一亮,“舍不得你老公”这句混话还没出来,迎面扑来一条領带。隋和光说:“你这条領带太难看,换一条搭。”


    李崇嘴角抖了抖。“真是大少爷……”


    隋和光几下给他系好领带,蹭了蹭他下巴:“滚蛋,老流氓。”


    *


    汽笛长鸣,远洋客轮缓缓停靠在维多利亚港。


    一位身着考究西装、气度精明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上前来,满面笑容地与隋和光握手:“隋先生!一路辛苦!快请上车!”


    此人正是李崇提过的“喻行长”,李家收购的银行的前董事长。


    北平事了结后,隋家兄弟一同前往香港。


    李崇稍晚抵达香港与隋和光会合。


    初夏已至,咸濕的海风卷着暑气扑面而来,码头上人声嘈雜,海鸥在湛蓝的天幕与粼粼波光间盘旋啼叫。


    嘈杂之中,一名青年穿着白色西服,被海港的阳光镀上一层淡金,身姿颀长,鹤立鸡群。


    隋和光目光停留。


    来迎接隋和光一行的喻行长见状,连忙介绍:“这是小儿,喻师明。”


    “也是托您和李师长的福气,认了干亲的当晚,犬子发了场高烧,醒来后竟像开了窍似的,一下子聪慧明理了许多。今天您到香港,我是一定要让他拜谢您的……”


    青年上前几步,目光悠远,望向隋和光。


    典型的东方人相貌,丹凤眼狭长,尾端斜飞入鬓,笑时很容易显得多情乃至滥情。


    可他并没有笑,冷冷立着,码头上人声嘈杂,海鸥聒噪,可这一切仿佛都与他隔着屏障,触及不到他分毫。


    青年提着一盒蜜餞。


    “香港这家松园排队很长,我等了很久,终于等到。”


    隋和光静望着他,海风拂过,带来咸湿苦涩的气息,眼泪一般。蜜餞的红漆盒子在日头下有些刺眼,如同嫁衣上一抹鲜红。


    青年问:“这一次,您愿意尝尝吗?”


    蜜饯盒被轻轻遞上来,仿佛遞来一段未了的因果、一笔阴司地府里捞出来的未了债。


    隋和光接过盒子,漆盒上有提手,他却把它握在掌中。恍然之间,与另一个冰冷方正的轮廓重叠,骨灰盒。


    爱憎与躯壳一同成为飞灰,封入方寸之间。此刻隋和光手中触碰到的,却又是鲜活甜腻的新生。


    前世的灰烬与今生的蜜糖,沉甸甸地,要落回他掌心。


    隋和光把盒子递给了在旁静待的隋木莘。他伸手时,无名指上的戒指熠熠生辉。隋和光颔首:“喻先生,你好。”然后握手,介绍自己的兄弟。


    喻小先生的目光胶着在那枚戒指上,久久未能移开。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番外我在赶,欢迎点梗!


    9.27凌晨四点倒v,除番外一,后续都是赠送的福利番外,订阅率暂定80%(刚好一杯蜜雪柠檬水,我爱喝[奶茶])(不想买的宝宝可以等网络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