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了下他额头,何霁月轻轻将闻折柳挪开,翻身下榻。
    这般烫,若再不叫御医过来,他怕是要烧傻了。
    可他太不服管教,也太有脾气,若非烧到昏沉,便会咬牙硬撑,或许烧傻了……更佳。
    “无欢……唔,何无欢……”
    他竟在昏迷中唤她的名字?
    隐约听见闻折柳还在嘀咕,何霁月下意识折返,垂首,将耳朵凑近他嘴边,却听见意料之外的三个字。
    “我、恨、你。”
    他……恨她?
    他这话好似熊熊燃烧的大火,烫得何霁月一愣,倏然抽身。
    倒也不奇怪,她下手如此狠,折磨了他半宿,他又从来不是泥人脾气,哪怕跌落尘埃,也做不到彻底屈服。
    不过么,恨,一个多有意思的字。
    世人常言“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好似爱有多缠绵悱恻,实则,恨更胜一筹。
    有据可依的“恨”,比那虚无缥缈的“爱”,要刻骨铭心多了。
    就冲闻折柳昏迷中都不忘喊着恨,她也不能让他傻了。
    猫若被拔爪,虽挠人不再疼,但也失去了那份难得可贵的野性,形如小青,傀儡般温驯,只会根据主子的指示讨好人,多没意思。
    何霁月冷眼俯视闻折柳几息,转身离去。
    他沦落至此,是他需要她的怜悯,而非她需要他的心仪,她管不了他的心,还管不了他这个人么?
    她走得急,没听到闻折柳后面又翻来覆去地呢喃:“更爱你。”
    陈瑾在屋外候了一夜,盯着院内栽着的那棵桂树尖儿,不时听见屋内传出预料之中的响动,心中感慨果真如此。
    她此前还当郡主不近男色,要不为何能对那千娇百媚的小青,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
    现在她彻底明了了。
    郡主是个正常的女人,甚至是个比寻常女子更彪悍的女子,只是面前的人不对。
    令人心痒的动静过去,屋内静了许久,陈瑾疑惑两人到底到了哪一步,没忍住绕到窗户后头,小心翼翼往里边望。
    何霁月正“吱呀”一下轻推开门,两人四目相对。
    偷看被逮个正着,陈瑾登时抓耳挠腮:“您,和闻公子……?”
    何霁月听到“闻公子”这三字,莫名觉得不舒服,闻折柳曾经的确是与她并肩的闻公子,可现在,他只是她藏在屋子里的奴。
    即使依旧锋芒毕露,也只属于她何霁月一人。
    “叫什么‘闻公子’,他是奴。”
    是奴也没妨碍您折磨一夜。
    陈瑾不好明说“您那么宝贝他,可别把他折腾坏了,到时候您又心疼”,只撇撇嘴:“您英明神武,闻折柳可还好?”
    “两句话不离他,你,很关心他?”何霁月问得不咸不淡。
    “下官不敢。”郡主您喜怒哀乐都与闻折柳紧密相连,她陈瑾身为副官,怎敢不关注闻折柳呢?您不乐意明说,她只好腆着脸问了!
    “晕了,还烧着。”
    何霁月下意识要让陈瑾请太医院里医术最精湛的吴恙,又想起小青说吴恙开的方子没效果,不由纠结。
    可她吴恙是院使,若连她都没办法,那确实无力回天。
    “找吴恙过来。”
    闻折柳昏了大半日,睁开眼时,正迎上半开窗子映入屋内的夕阳,余晖已不刺目,但他仍头疼欲裂。
    阖眼缓了下,才发现帐外站着吴恙。
    “闻公子,别来无恙。”吴恙吴院使是位身宽体胖的中年女性,脸上常年挂着笑,说起话来总是不疾不徐,她并非首次给闻折柳看病,他常年体弱,以往她三天半个月就得到相府去。
    只是这会儿,吴恙面上满是愁容。
    “你素知自己身体不好,平日里更需注意三分,怎可在雪中跪着,还……在高热里纵情,这般不爱惜身体?”
    寄人篱下,他如何爱惜?
    “……多谢院使提点。”
    吴恙见不得他这样体弱多病,又无法得到善待的患者,长叹一口气。
    “好歹让郡主给你拿个炉子烤烤火罢,她身上火气旺,就是大雪天穿着单衣也不会病,你体寒,要格外注意保暖,要不就会像现在这样,盖着厚被,手脚还比外头的雪冻。”
    闻折柳正要回些客气话,一道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
    “折柳弟弟,我这会儿过来,没打扰到你罢?”
    小青领着个下人,从正门步入。
    注意到吴恙,他垂首行礼:“院使也在?真好,那我来得正巧,上回您开的那个安神的方子,可能要改动些许。”
    吴恙家有悍夫,对异性患者都是能推则推,闻折柳属于常年患者,她郎君尚可忍,小青就不一般,若非看在何霁月面子上,她都不乐意来给小青看病。
    见他过来,吴恙如同误入盘丝洞的僧人,忙不迭拱手退出去:“你们兄弟聊,我先出去了。”
    屋里虽然没点炉火,但还算暖和,吴恙却甘愿在外头吹风,她不住感慨何霁月到底是比她年轻二十载,又年少习武,身强力壮。
    能一下招架得住两个,这福,该她享。
    闻折柳没忘小青昨夜的邀宠,奇怪小青为何会来看他这个竞争对手。
    “你来做什么?”
    “当然是来看望折柳弟弟你的,”小青示意身后下人将提着的食盒,放到案桌上,“我听折柳弟弟病了,特意熬了大补的乌鸡汤来,我厨艺不精,弟弟莫怪。”
    他特地舀了一小碗出来,要递到闻折柳手上。
    生着病一向没胃口,闻折柳没伸手接来喝,只垂首答谢:“多谢你的美意,可惜我生着病,不喜饮食……先放着罢。”
    小青让下人把碗里那汤倒去外头:“我还当你少爷出身,嫌弃我身份卑贱呢。”
    他这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闻折柳一句“并非嫌弃”尚未脱口,忽地见小青双手抱胸,冷声问他:“你,昨日被郡主宠了一夜罢?”
    小青其实问出这话前,就知道答案了。
    连他能看到的素白手背,都有明晃晃的牙痕。
    至于他看不到的脖子,和被衣裳遮着的躯体,怕也都是郡主落下的印。
    病病歪歪的,闻折柳凭什么?
    莫非是凭这张漂亮的脸?
    闻折柳眉心微蹙。
    他念着此人名字“小青”,和大哥闻柳青尾字相同,心中对小青多了份亲切,哪怕与小青共同服侍何霁月,也能勉强接受。
    可小青……貌似来者不善。
    “郡主是你故交,吴恙吴院使也跟你很熟,闻折柳,郡主可知你这般招蜂引蝶么?”
    他打父胎来便体弱多病,识字起,吴恙便常伴他左右,他和吴恙算是忘年交,吴恙家中郎君没说什么,小青为何跳出来说他招蜂引蝶?
    “空口无凭,你这是污蔑。”
    这是自然,闻折柳不同常人的貌美,便是罪孽之根。
    小青弯腰,丹凤眼细细打量他。
    “昨夜灯光昏暗,没来得及看清你容颜,现在一见,还真是貌美……不过你脸上绯红,身子的烧应当还没退罢?也难怪郡主对你破戒,病中美人,可真是惹人怜惜。”
    他指尖略长的护甲,缓慢刮过闻折柳细腻的脸颊。
    不痒,但疼。
    闻折柳登时心中警铃大作。
    “你要做什么?”
    恰此时,吴恙在外头喊起来。
    “你们聊完了没?没聊完也改天再聊吧,闻折柳,你该换药了。”
    小青手一顿:“我能做什么?郡主将你看得比宝贝疙瘩还紧,恨不得将你塞剑鞘里挂腰上,我又能对你做什么?当然是祝你早日康复了。”
    “折柳弟弟,”他笑着退出,“我们来日方长。”
    小青刚出去,吴恙便挤进屋。
    “你们刚才聊啥了?他没欺负你吧?”
    “没什么,”闻折柳知晓她管何霁月后院一事难免有心无力,索性避而不谈,“只是我有一件事想请教你。”
    “你说。”
    闻折柳沉吟片刻。
    “人,被砍了头还能活吗?”
    “当然活不成!”吴恙觉得他这问题答案太明确,压根不值得问,下意识拧起一边眉毛,“你若真见着了,可千万要告诉我,这简直是医学奇观呐!”
    “好,我明白了,多谢解惑。”将吴恙送走,闻折柳仍百思不得其解。
    那他大哥死而复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夜,偏殿。
    何霁月穿着常服,身上带着宫里特供的龙涎香味儿,她一进屋便将外衣褪了下来,随后环视屋内一周,发现桌上那份食盒。
    “小青来过了?”
    “嗯。”闻折柳没忘自己的罪奴身份,要从榻上下来行礼,被何霁月打住。
    “你少和他打交道。”
    闻折柳顺从躺回去:“为何?”
    难保府内没有其他人插入的眼线,何霁月不好明说小青是户部尚书安插入府的人,只给他掖被。
    “小青与你可是竞争者,我忙着处理公务,来后院的时间有限,你同他交好,不怕他抢了原属于你的宠幸么?”
    闻折柳不愿困在这偏殿里,只与小青斗个你死我活,想找点正经事儿做。
    “还没请教郡主,奴平日要做些什么?”
    何霁月没指望他当壮丁。
    “采买卸货你这小身板干不过来,屋内外扫洒,敬茶迎客,你会哪个?”
    闻折柳抿唇不答。
    这些下人的活,他从未干过。
    “……奴可以学。”
    “都不会?”何霁月五指微张,做木梳状,顺了顺闻折柳没有发带束缚的乌发,又顺手捏了把他圆润白皙的耳垂,“那就乖乖洗干净身子,等着我来好了。”
    不可。
    他不想像小青一样,只在榻上出力。
    且不说他大哥下落不明,他要回小巷查看情况……他又不是中原人,长留于此做甚?待霁月查清他的身份,亲自送他去见养母与父亲么?
    闻折柳试图取小青撒娇哄人的长处,补自己宁折不弯的短处,但甫一开口,原形毕露。
    “不。”
    他薄唇翕动,只吐出个倔强的单字,后面备好的求饶通通受堵。
    那股餍足的劲儿没过,何霁月心情不错,没计较他的冒犯,她脑袋埋入闻折柳肩窝,慢条斯理同他掰扯。
    “你尽管说‘不’吧,说一百个、一千个也没用,你现在没有闹脾气的资格。”
    闻折柳咬唇,默不作声。
    的确,他现今形如她锁在屋内的宠物,一举一动都得经过她点头,哪儿有说“不可以”的资格?
    “干吗哭丧着脸?让你做你能做的事,你还不乐意了?”
    闻折柳不住摇头。
    他的确不乐意,但别无选择。
    何霁月见他抓起被子往自己头上盖,以为他羞愤交加,要自行了断,一下将被单扯碎。
    “怎么着,要拿被子闷死自己?”
    棉絮从被缝漏出,无声洒到两人衣裳上,她居高临下俯视他。
    “你就这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