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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蜂蜜小面包和糖煎番薯


    “可以。”


    启星的声音忽然响在黎晓耳边, 她睁开眼,光芒顺着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照进来,把这屋里照得朦胧又柔软。


    有那么几秒, 黎晓忘了自己在哪里, 她稍稍支起身子, 头发炸炸的。


    窝在床尾睡觉的咪咪也醒了, 它的毛乱乱的,脸也扁扁的, 反应也木木的。


    黎晓和它对上眼, 它就慢慢挪了过来, 把那一身热烘烘稻草味的毛窝进她怀里,轻轻喵了一声。


    ‘人, 你醒啦。’


    黎晓摸摸小猫, 昨夜的片段零星闪现,屋里似乎还残留着烤苹果那浓郁而迷幻的香气。


    她瞥见床头柜上有一杯水,吸管斜向她。


    启星的声音含着叹息, 黎晓只记得启星答应了她什么, 但更多的, 她想不起来。


    厨房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黎晓眯着眼走到灶台前, 往昨夜那杯淡盐水里掺了些热水。


    她一面喝,一面看见昨天给陈美淑和叔婆倒水的两只玻璃杯倒扣在沥水篮里,折射着出炫目的光彩, 电磁炉上摆着一只陌生的铁制小煎锅,顶上盖着一张隆起的锡纸。


    黎晓把锡纸拿掉,就见到挨挨挤挤一锅焗烤好的蜂蜜小面包,金黄焦脆好像是被秋天的阳光烤成这样的。


    隔水炖的小锅是黎晓自己从出租屋带回来的, 此时在她的注视下发出一阵细微的‘噗噗’。


    小锅是两层的,把香气捂得严严实实,黎晓把盖子一掀才透出肉沫羊肚菌汤的鲜香气来。


    就算满心愧怍也压不住宿醉醒后的饥饿感,黎晓用小火复热面包,又把汤盅从保温状态中起出来,汤匙舀起一勺,吹了两吹就喝进去了。


    她轻轻发出一声喟叹,这汤好鲜淡,调料只有一点盐,汤底的肉沫剁得细细的,除了被黎晓夹吃掉那朵羊肚菌外,底下还有鸡蛋和虫草花。


    早饭要吃一样咸,一样甜是启星窜个子长身体那一阵养成的习惯。


    如果吃米面或者咸粽一类的,那他绝对是要喝甜牛奶的,如果吃的是醪糟汤圆一类的,那他就还得吃一个肉包或要一角麦饼,否则就好像没吃过瘾。


    蜂蜜小面包比外头卖的那种要小一号,撒了很多芝麻,面包非常松软,蜂蜜在底部凝成一层甜蜜的薄壳,嘴唇上会沾到油,但咀嚼时油不至于渗出来,油香的程度刚刚好。


    一口甜包,一口咸汤,黎晓胃里的空洞三两下就被抚平了,她站在灶台前就把早饭吃了个精光,阳光照得她身上暖融融。


    现在想来,黎晓觉得自己昨日的崩溃有些可笑,她早就意识到陈美淑的爱是零星的,是心血来潮,是道德妥协。


    她应该允许自己有一个这样的母亲,毕竟她连郑秋芬和黎建华的死亡都接受了,为什么无法接受不被陈美淑爱呢?


    或许是因为人对于母亲总是苛求的,黎晓也不能免俗。


    汤底的肉沫她捞出来分了一点给咪咪,又蒸了一小块南瓜,用虾粉鱼油拌了拌,想起启星还会给它准备酸奶做零嘴,黎晓叹了口气,问:“是不是跟着他吃得比较好?”


    咪咪没有理会她的问题,只顾埋头舔舐着。


    “真给面子。”


    黎晓也看它,忽得轻声问:“你这几年过得好吗?”


    她跟启星尝试着彼此靠近,却都避而不谈那九年。


    小方桌下多了一袋东西,是陈美淑留下的,里面是一些散糖和糕饼,还有几个梨子和苹果。


    这种零零碎碎的搭配以及糕饼包装上不太新鲜的日子,实在很容易叫黎晓想象陈美淑是怎么把家里的茶几给扫荡了一遍,这么一打扫大概干净多了。


    在黎晓的记忆里,几乎每次和陈美淑见面都是在镇上了,陈美淑离婚后很少来黎家,可能有个三四次?


    今天算一次,那个暑假的突然到访也算一次。


    黎晓有时候想,要是那天陈美淑没来,或者她和启星没在一起就好了。


    但有时候又想,怎么会这么巧,好像是老天爷故意要把黎晓的假面撕破。


    她没有爸爸没有妈妈也能生长得很好,乖巧听话,名列前茅,怎么可能会在自家的阁楼里跟男孩□□呢?


    黎晓不介意受一点点痛,为得是用很多很多爱填满自己。


    启星是一把耳钉枪,是一根纹身锥。


    是吗?


    黎晓一走九年,什么音讯都不给他留,说回来就又回来了,什么预兆都没有。


    她受伤了,招招手启星就要来,她烦心了,挥挥手启星就要滚。


    但这样,对启星又公平吗?


    黎晓坐在桌前兀自出神,叔婆在屋外叫了好几声她都没听见,直到她敲门,黎晓还被吓一跳。


    叔婆见她没什么不舒服的了,就要邀她拿篓子去田里刨大番薯。


    黎晓家里冰箱坏了,整个的番薯能存放很久,但切开的总归还是要放冰箱的,一餐一只就能吃完的红心小番薯更合适,再加上兴致不高,所以本是想推脱的。


    但叔婆一来想要黎晓就个伴,二来也怕她心里还怄着,想拉她出门走走,就说:“大番薯拿来做番薯干、番薯丝嘛,摘回来放上半个月出出糖。小番薯也还有呢,你尽管都刨去,到时候也做些番薯枣存起来冬天慢慢吃。”


    黎晓想着晒了番薯干,蒸了番薯枣可以给褚瑶寄一些去,就提上篓子跟叔婆去了。


    叔婆家的院里总有晒不完的东西,现在那一篾上晒得是笋干、萝卜丝、还有梅菜。


    阳光所蒸腾出的干菜味大多有点涩涩的,并没那么诱人,这种干菜就得配上荤油才会激发出香气来,就像笋干老鸭煲,炸萝卜丝饼,以及那油亮亮的梅菜扣肉。


    郑秋芬下的油水太少,总是不及叔婆做的好吃。


    “你叔公那时候还在,又是村里的会计,每月有工资有油水还带学徒,我手头宽裕,割肉比她大方,下油也大方,当然好吃了,这跟手艺没关系。”


    物是人非,叔婆从前绝不会说这样的话,她家三子一女,负担也重,当初叔公拿钱出来时,说黎晓的爷爷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他,这笔钱就算还债,不要郑秋芬还,但在叔婆看来这不公平,撒泼打滚也没挽回,还遭了打,这口气憋了多年,被黎晓还掉了,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从前还没分家的时候,席面上她有一道干菜焖肉做得最好!我想偷师,就说给小女儿先吃点好哄睡,所以拿个碗进进出出偷看。你奶奶就用那种大大的茶杯缸啊,一层干菜一层肉再一层糖,先蒸一个小时,然后把那个缸子盖焖牢再蒸一个小时,肉里的肥油全都浸到干菜里去了。那个时候桌上的肉都要紧着男人和长辈吃,我们做媳妇的要是多夹了一筷子,公公立刻摆脸色,婆婆又赶我们下桌去看孩子。只有这道干菜焖肉,油水全在干菜里噢!那个肥汪汪的,那个香哦!我们做媳妇的扒干菜,他们也不好说什么。有一次,我一夹,夹到一小块肉,那个肉也糯啊,唉,一眨眼就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前些年也做了好几次焖肉,还是没有你奶奶做出来的好滋味。”


    叔婆说着,甚至还被回忆馋得咂了咂嘴。


    黎晓看着她笑,再看眼前,番薯田也到了。


    番薯一般都长在藤条的末端,红番薯总可以轻轻松松长到一个羊头那么大,顺着藤条也不是那么好拽出来,得刨一刨土才行,所以不叫拔番薯,也不叫摘番薯,要叫刨番薯。


    叔婆已经陆陆续续把这地里的藤条割去很多了,这就省力很多,用铁耙把番薯周围的土壤刨松也不会被藤条纠缠住,但地里的农活哪有什么轻松的,像刨番薯这种即时收获,即刻奖励的模式已经是最最好玩的类型了。


    黎晓和叔婆干得热火朝天,番薯堆满两个篓子一个筐子之后,两人坐在田埂上喝茶吃东西。


    启星做的那一锅蜂蜜小面包还剩了两个,叔婆吃着很喜欢,从塑料袋里卷出一根香蕉递给黎晓。


    秦家的田就在边上,秦阿公种了不少雪里蕻,一眼望去是浓浓油油的绿,等再过几天就能收了,村里有做菜干的人家会要。


    咸齑和梅干菜其实都是雪里蕻做的,压进缸子里成了咸齑,挂在风和阳光里就成了梅干菜,风味同源,滋味却是泾渭分明,就像近处河流和远处的青山一样。


    黎晓长出了一口气,感受着风把自己的烦扰一点点吹走。


    “干累了?”叔婆瞧着外村河道交汇处的廊桥和崭新的道路,说:“咱们这三家的田要被征去的话,肯定是一起的。”


    黎晓想起昨天陈美淑问的那些事,道:“叔婆很想被征去吗?我倒是不想。”


    “傻囡,你怕你妈讨钱,可以交进社保里嘛,老了有钱拿。”叔婆说。


    黎晓惊讶地看着她,一时无言。


    “这世上千百种人,当了妈了难道就都一样了?也有妈是不为着子女想的,更何况你妈又生了个孩,用钱地方大,心歪也正常。”叔婆虽然不清楚她们母女间的隔阂,但却一眼就看到了本质,“我其实也不想了,今年六十九了,社保少拿几年,不合算了。呐,星星也同我讲的很明白了,前头村子是因为修高架没办征了去,其实耕地一般是不让动的,那些说法都是他们吹拱起来的,竟然都传到你妈那里去了。”


    “她自己有心打听,总会知道的。”黎晓说。


    “唉,她已经是别家妇,怎么好打听这个呢?我那天以为她是替你问的,唉,也是我多嘴!”叔婆有点懊恼。


    “你只当是闲聊嘛。”黎晓默了一会,轻声道:“叔婆,我问你一个问题。”


    叔婆在‘呸’嘴里的茶叶,只‘唔’了一声。


    “我奶奶她,跟星星的外公他……


    黎晓不知该怎么说,而叔婆已经讶异出声。


    “啊拉,你哪里晓得的?哪个多嘴的去你跟前说?!”


    陈美淑就是用这件事来数落郑秋芬,叫她从楼梯上跌下去的。


    陈美淑以为黎晓没听见,她也从没提过,因为她以为那是陈美淑盛怒之下的口不择言,胡编乱造而已。


    这些日子她总想起旧事来,秦阿公对她们的确很照顾。


    钱和那口棺材,都不是可以轻易出让的东西。


    “你们年轻人的眼光来看么,没什么的。那时候你爸爸十来岁,星星外公是有这个意思的,我看秋芬也有,只是你叔公跳出来说不同意,说你爸爸马上就是可以做亲的人,太难看,不许你奶奶改嫁。”叔婆感慨着,“我那个时候也笑她守不住,但是现在想想,干嘛不让她改嫁呢?看看吧,这辈子都在熬苦。”


    黎晓沉默不语,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她可以归咎于陈美淑的,但到头来,错的还是她。


    霜降过后,柿子由黄转红,黎晓自家没有柿子树,但每年冬天都不缺柿子吃。


    东家一兜,西家一篮,郑秋芬会它们存进一个大大纸箱里,用黎晓小时候盖过的那条小棉被来拢着这些柿子,把它们像宝贝一样捂起来。


    黎晓每天放学回家,桌上就会摆着一个两个熟透的柿子,柿子落入掌心时有种沉坠而饱满的感觉,果盖轻轻一拨就掉,果皮一触就开,果肉像柔软的果冻一样,柿子的气质和滋味都非常的怜幼惜老。


    黎晓今年的第一兜柿子不知道是谁给的,突然就出现在门槛上,一共五个,全都非常光滑漂亮。丑的果实老人家宁可留给自己吃,不会送人的。


    叔婆送给黎晓的那些番薯堆占了一个角落,大筐小筐占得满满的,倚着墙都快堆到窗台上了。


    那条捂柿子的小裹被没有被丢掉,黎晓在自己的衣柜里找到了它,她去大学的时候走得也很急,留下的全是一些单薄的衣裤,早就朽坏了。


    但那条小裹被还很牢固,黎晓小心翼翼地浸洗了一遍,晒干后虽没那么蓬松,摸起来还是挺软的。


    黎晓给柿子铺了一个窝,又去给小鸡配鸡食。一把米糠,一把切碎的老菜叶,一把豆渣搅和搅和就行了,笼统也才这么几只鸡,连撒都不用撒。


    鸡她是从小就养,可以说驾轻就熟了,她小时候和启星还从山上拖了节七拐八拐的树杈子给鸡玩呢。


    那时候鸡养得多,前院的篱笆墙上还架起铁丝网,加上鸡窝,被折腾得乱七八糟像个迷宫,反正黎家也不会有什么贵客来,无所谓了。


    有一只特别饱满白乎的母鸡,黎晓最喜欢,它漂亮又通人性,蹲下身咯咯叫几句就来了,它还特喜欢黎晓抱它,在她怀里会闭上眼睛睡觉。


    它也是下蛋大王,而且爱炫耀,每次下了蛋,就站在那个树杈子最高处咯咯哒叫,它一叫,黎晓‘噔噔噔’就从楼上跑下来了,有时候嘴里还叼着牙刷,有时候头发上又插个笔。


    “下蛋了,下蛋了!”小时候的黎晓叫道。


    “吵死了,就你会下蛋?”长大后的黎晓骂道。


    她不是特聪明的类型,有时候学得头疼,鸡打鸣吵嚷,她就心烦,但写完作业了,她又乐意把鸡搂在怀里,鸡乖乖贴着她,一声也不吭。


    黎晓就开始愧疚,给鸡道歉。


    郑秋芬端着盆鸡食打从她边上过,对孙女的怪异举止已经无感,鸡食一撒开,黎晓怀里的鸡飞蹬起来,在她胸前留下两个爪印。


    再好的关系也比不上开饭!


    鸡后几年下蛋就少了,稀稀拉拉四五天才一个,人家要买煲汤母鸡,郑秋芬会卖的就是这种了。


    但黎晓最喜欢的那只肥鸡一直都在散散漫漫,悠悠哉哉活着。


    郑秋芬葬礼结束后舅公和秦阿公做主请帮忙的村人吃一顿饭,鸡都杀完了。


    黎晓现在的这几只鸡还小,都不会叫。但她每天早睡早起,生物钟很稳定,而且村里有些人家的成年鸡叫声嘹亮,远远就传进黎晓梦里来。


    黎晓叼着牙刷蹲在阳台上,透过围墙上镂空的菱形空缺看着启星停在巷口顿了顿,又拧着电瓶车走了。


    那天之后,黎晓躲了启星几回,秦阿公再叫她去秦家吃饭她也寻各种各样的借口不去了。


    启星也忙,几乎都没怎么打过照面了。


    秦阿公应该晓得了陈美淑来过,再登门时跟先前自在不同,他显得局促紧张了些,黎晓倒给他的茶水也没有怎么喝,握着拳头捶着膝头支吾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说:“其实你们都长大了,这个岁数早就能当家了,也用不着我们管太多,说太多,只是我这年纪上来了,总觉得时间不等人呐。”


    黎晓正恍惚着,因为看见他手心里漏着一角旧色的红布包。


    这种款式的布包郑秋芬也有一个,是那个年代装金首饰的,金子早没了,布包留着零钱了。


    不知道为什么,秦阿公把那个布包攥得很紧,但又只是安慰了黎晓几句,背着手慢吞吞地回去了。


    黎晓站起身看启星的背影,衣服黑车也黑,黑乎乎一团,再看菜圃里一地霜就显得分外银白。


    她总觉得这霜得是甜的,小时候这么觉得,长大还是这么觉得。


    否则怎么被霜一盖,叶也好,根也好,茎也好,就都变甜了。


    临近冬至,早起那种冷的滋味跟秋凉有点不一样,冬的冷意更为尖锐。


    但潺坑村的河流却又热闹起来,秦家地里的雪里蕻经了霜就能摘了,村里做腌菜的阿燕婶会让帮工一担担运到河边去清洗。


    小时候还有人一路转着腌菜缸去河边洗,但现在用水方便,缸子又大又重,弄到河边太费力气。


    黎家也有个菜坛子,但是很小,跟酒坛差不多大,郑秋芬腌够她们两个人吃的就行了,不用多。


    现在除了做这个买卖的,大概是没几人自己腌菜了,买现成的太方便了。


    黎晓去阿燕婶家打了几天的短工,主要是给儿菜削叶,其实雪里蕻和儿菜是一种东西,只是雪里蕻吃叶杆,而这种芥菜吃膨大的茎部。


    不过阿燕婶都管它们叫芥菜,不过一个叫芥菜根,一个就叫腌咸齑的,雪里蕻讲起来拗口。


    黎晓是看见超市标价牌上叫这种菜为儿菜,才知道它的学名。


    儿菜上有些薄薄的叶片,腌的时候得削去,可能是太嫩了会烂,模样不好看。


    黎晓上午干两小时,下午三小时,五个小时二十块钱,但活很清闲,削叶的小刀弯弯的,拇指抵着一割就行了。


    聊着天还能挣钱又没有绩效,黎晓觉得挺好,热热闹闹听别人讲别家事,自己的那些破事就不用想了。


    但是她们也会来问黎晓,往后还去外地上班吗?有男朋友吗?你妈妈还有来看你吗?


    黎晓抿着嘴摇头点头,不怎么说,她们也就不怎么问了。


    黎晓早就不像小时候那样挂脸回嘴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她的人生再曲折,那也不稀奇。


    经手的儿菜有特别板正的,黎晓握在手里都舍不得丢进筐里,腌完了就一个样。


    她瞧瞧也守着一个筐在削的阿燕婶,问:“阿婶我能不能拿这个回去吃,等下你转钱给我直接扣掉就行了。”


    “一个两个有什么好说的。”阿燕婶不在意,因为的确价贱,再就是黎晓不搭话,干得认真,抵得过了。


    黎晓抱着儿菜回来的时候正碰上启星回来,他应该是刚从岛外的超市回来,手里握着一瓶醋,身后暗蓝的天把他的面孔衬得格外清晰。


    她知道住得近总会碰见,就装作没事人样对他点了点头,然后进院、掩门、进屋、落锁。


    黎晓贴在门板上出神,过了一会瞧瞧看窗外,启星已经回家去了。


    “没关系的。”黎晓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


    在外的时候,黎晓过年没地方去,褚瑶又回家了,外食的价格高了一大截,她也会自己煮火锅吃,吃了一肚子速冻的丸子全家福后,煮透大块的儿菜沾辣油酱醋吃,清爽解腻又叫人觉得满足。


    郑秋芬没这么吃过儿菜,她都是用菜籽油炒腌儿菜,腌过的儿菜很脆,嚼起来咯吱咯吱的,酸甜可口,非常下饭。


    黎晓懒得烧烧炒炒的,就把儿菜切切倒进锅里,又把半个包菜撕撕洗洗也一把抓进锅里,削了一个土豆切成几块丢进去,最后切了几片腊肠码在上面,她撒了一星的糖,一把虾皮,又舀了一勺豆酱磕在锅沿上,然后盖上锅盖用小火焖。


    儿菜和包菜都会出水,这样做并不会糊,整锅菜的滋味反而都会因为无水而充盈鲜甜。


    黎晓洗碗的时候抬头瞧了瞧,屋外最明是月,其次是秦家巷口的路灯,菜圃也被屋里沁出的光亮照明,黎晓的身影被木框玻璃窗隔成几块。


    她心想着,‘要做幅窗帘才行。’


    郑秋芬的土布有十来卷,但黎晓没那么舍得用,其中还有好些余料布头花色非常杂,裁减也不规整,她也舍不得丢了,但这种东西得用啊,用了才有那意思。


    郑秋芬原来有一架缝纫机的,但葬礼结束后应该是被叔婆家搬去抵债了。


    黎晓带着一包布头去叔婆家借用,叔婆其实很多年没用到了,堆在一楼的杂物房里。


    “不行不行,搬出来搬出来!那么暗,扎到手了怎么办?”叔婆执意要黎晓把缝纫机搬出来,缝纫机很重,黎晓是一点点挪出来的。


    那把裁缝用的大剪子也还在,桌边的小抽屉里甚至还有半块线粉。


    黎晓将找出来的布头都铺在叔婆家的方桌上,叔婆拿了块抹布仔仔细细替她擦着缝纫机,一边擦一边问:“你真会用啊?”


    “会啊。”黎晓说。


    “这种是脚踩的,不是新式的电动的。”叔婆又说。


    “新式的我还得上上手,我跟奶奶学的就是这种老式的啊。”黎晓失笑。


    “那你把缝纫机搬走得了,反正也是那时候抵债拿过来的。”叔婆嘟哝着。


    就那么几步路,黎晓手都红了,忙道:“算了,反正离得近,我要用就过来用。”


    叔婆没再说什么,又搬了条凳子给黎晓,饶有兴致地看她摆弄那些碎布头。


    碎布里有一块米色是最大的,黎晓打算拿来做窗帘的底色,因为这块布是经常会被风吹动的,所以黎晓就挑了有各种水蓝湖绿,风吹的时候,就会像浪。


    她的小围裙颜色就斑杂多了,黎晓把布剪成一长条,放在车针底下竖着裁缝,暖色艳色放在上边,冷色暗色放在下面。


    “这什么意思?”叔婆觉得她费劲,但做好了又觉得好看。


    “太阳落山啦,亮的就是晚霞,暗的就是山湖。”黎晓解释道。


    “日头在东,明明是早晨,是朝霞。”叔婆是会挑剔的性子,她戳戳那块布头上的一块磨白,道:“看,晓星都亮在东边呢。”


    晓星是启明星的俗语,一般只有老人家会这么说了。


    “你奶奶做的那些垫子也好看。”


    叔婆没有发觉黎晓忽然的沉默,而是忽然起身走进屋里,举着一个坐垫走出来递给给黎晓看,布料用得很旧了,但还是一眼就看出是浓绿配薄粉。


    黎晓回了回神,看着那一片片的粉点缀在绿意里,道:“叔婆的名字原来是荷香吗?”


    “叫荷花啦!王荷花!”叔婆看了看手里的垫子,恍然大悟又有些怔愣,“噢,她还有这个意思在。”


    秋末冬初时候,荷花也衰败了。


    黎晓的秋菜长势一般,她施的肥料太单一,只在阴雨天后撒些草灰泥防烂根,而泥肥腐熟需要时间,尤其是现在天冷,总得三两个月。


    黎晓隔三差五把鸡粪也铲进热腾腾的肥堆里,肥料越熟越是不会臭,但等这泥肥能用的时候,包菜花菜都要长成了。


    所以这泥肥只能是留着冬天收完了菜,整地的同时布肥留作春耕用。


    ‘我还真能给自己找事。’黎晓想。


    叔婆在田头也种了几拢小菜的,她施完肥桶里还有富余的时候会给黎晓的小菜圃也喷喷。


    天气渐渐冷了,黎晓经受不住洗冷水澡,所以会去叔婆家里借淋浴间洗澡。


    叔婆的子女都不在村里住了,老人独居是很怕洗澡这件事,她平时都只是擦擦,只有堂姑来的时候才敢彻底洗一次。


    黎晓同她就伴,她就能想洗就洗了,谁不喜欢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呢?


    黎晓先把浴室都洗暖了,然后坐在浴室门口边擦头发边留意叔婆在里头的情况。


    她还买了两块防滑垫,一块放在淋浴间里边,一块放在淋浴间外边,叔婆嘴上嫌她破费,但脚底下踩着不滑溜,着实放心了不少。


    “星星家前两年翻修的时候,大家都说老房子没必要花钱,可是弄得真是好!他外公的浴室是可以坐着洗的,蓬蓬头、扶手都是矮矮的,特别好拿,那个马桶边上,床头上都有个按钮,一按电话就直接打到星星手机上!”


    浴室的门虚掩着,叔婆的口吻里掩不住的艳羡。


    “年轻时人人笑他没儿子,谁能想到他会享外孙福?真是前世修来的,唉。”


    “堂姑心里也想着你的。”黎晓说。


    “是啊是啊,我知道,她忙,带两个孩子又要上班哩。”叔婆说。


    黎晓听见水声停了,站起身叮嘱道:“叔婆,慢慢出来。”


    叔婆坐在镜前让黎晓吹干头发的时候是有点不自在的,在她的认知里,这种亲密的服侍只有儿女能来做。


    吹风机呜呜的,叔婆从镜子里看见黎晓悄悄在抹眼睛。


    哎呀,小女孩哭得好可怜,叔婆心里酸酸的,知道她是想奶奶了。


    ‘短命鬼!短命鬼!怎么连你也走得那么早噢!留个孙孙无依无靠的,你也不管!妈也不管!’


    叔婆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管一管?给黎晓找个好人家嫁了?别这么孤零零的?


    可她老太婆一个,没什么人脉,黎家人在地底下的一大堆呢,倒不如去烧烧香,叫他们在下边使使劲,给黎晓砸一个模样好、性格好、能挣钱,婆婆不多事,公公少摆架子的老公来。


    “叔婆,叔婆。”黎晓眼圈微微一点红,她见叔婆一直在发呆,忙问:“怎么了?洗澡洗得不舒服吗?”


    “没有,舒服得很。”叔婆说:“我在想去庙里的事,还有啊,今天立冬啊,你今天晚上吃补一点,肉有没有?没有我冰箱里拿块去。你太瘦了,要补起一点。”


    黎晓从叔婆家出来的时候散着头发,抱着换下来的衣物。


    手机在她卫衣兜里嗡嗡作响,屏幕上闪烁着一个来自‘孙丫丫’的语音通话,直到第二通黎晓才接起来。


    “喂!你跟妈妈说什么了?她这几天在家都很难过,我问她,她也不说原因,还哭了。”


    原来是陈美淑的女儿孙言悦,黎晓挂断通话直接拉黑这个人,往家里走去。


    爸爸妈妈和女儿,好完满的一家子。


    黎晓倚在水槽边上出神,风吹进来的时候,她的发和窗帘一起扬起,风歇止的时候,发和窗帘一起垂落。


    在布帛波浪的起伏下,黎晓又瞧见了一家三口,不过这一家三口的配置不太一样,是爸爸妈妈和儿子。


    一家三口提着东西,看样子是来走亲戚的,小男孩看起来是上高中的年级,落在后头玩着游戏机,妈妈伸手在他肩头拍了几下,他才懒懒散散地跟上,男孩脚上的球鞋是很昂贵的款式和牌子,黎晓不太懂这些,只是启星以前回家一趟,身上衣服鞋袜就会换一趟新,通常都是这几个牌子。


    “啊。”黎晓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来人是启星的父母和弟弟。


    ‘启耀都长这么大了?长得像爸,跟星星不太像诶。’黎晓心道。


    黎晓像爸,孙言悦小时候也像爸,虽有一半血缘,又压根不熟悉,这也能是姐妹吗?


    她吹了一阵冷风,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孙言悦的场景了。


    那时候黎晓都上初中了,孙言悦还上小学,陈美淑带她们去新华书店。


    那是黎晓第一次进新华书店,孙言悦比她熟悉多了,那时候倒愿意喊她姐姐,拉着她去各个图书的分区逛。


    临分手,陈美淑给她们挑的书结了账,黎晓买的那本是课后要求的阅读书目,看过之后还给了陈美淑,给孙言悦用了。


    说起来启星和启耀都差出一辈去了,黎晓和孙言悦之间就差了五岁。


    一想起来就烦,黎晓束起围裙,打算给自己做一碗甜甜的点心来吃。


    她挑了两只小番薯,削掉皮就像金灿灿的芒果,能被她一手握住的大小。


    番薯一切,菜油一烧,下锅一炸,非常香。


    炸东西的时候真让人有种幸福的期待感,黎晓用漏勺缓缓把油锅里的番薯拨开,不让它们黏连在一起。


    番薯煮的时候容易散,炸就会炸实在一点,火不能大,大了就焦还炸不透。


    黎晓把炸好的番薯一块块夹到碗里来,锅里的油只留一点点,撒上几勺白糖,火还是很小,等白糖微微融化时,再把番薯块重新倒进去用糖煎一遍。


    这道甜品其实就是简易版的拔丝红薯,郑秋芬出品的小孩菜,不像红枣烧番薯的甜味那么稀薄,也不像红糖番薯糕那么不好消化,只要别太赶着锅边急忙吃,省得闹上火了,这道甜点对于小黎晓来就是完美的。


    所以黎晓做完糖煎番薯之后没有马上吃,而是放在了窗口晾凉。


    黎晓坐在那堆番薯前头挑挑拣拣,琢磨着该开始做番薯干和番薯枣了,番薯干和番薯枣可以说是一个东西,也可说是两个。


    番薯干是大块头的番薯蒸透后切片或条在太阳底下晾干,番薯枣就是那种模样匀称的梭子样的小薯,小番薯削皮之后直接上锅蒸透,整只或者切半,直接烘烤抑或晾晒,因为两头小而肚大,跟条状或片状的番薯干相比,内里薯肉保留了更多的柔软,吃起来就像甜蜜蜜的黑枣子,所以叫番薯枣。


    顶好的番薯枣吃起来像牛皮糖!


    ‘瑶瑶肯定是没吃过,她最要原生态无添加,还得好吃不发胖。’


    黎晓掂着一只标准小番薯思量着,番薯的表皮微微皱,但程度还不够,黎晓伸手将它放到竹篮里,打算将它们悬在窗口再通通风。


    ‘拜托拜托,请变得更好吃一点吧!’


    屋里的香甜气越来越浓,黎晓的心情也好了不少,她深深吸吐了一口气,起身去吃糖煎番薯。


    虽是炸物,又是质地绵密的番薯,但放在窗边吹冷风还是凉得很快,表层凉透之后的糖浆凝成了糖壳,吃起来满口焦糖脆甜,没沾到糖的部分是软酥的,咬开后又是甜绵绵的。


    黎晓吃得心满意足,想着下次做的时候可以先连皮蒸了再切块糖煎,这样比较健康省油。


    她拣了几块想去拿去给叔婆尝尝滋味,捧着碗出门的时候却隐约听见几声呵斥从秦家的巷子里冒出来,黎晓站住脚,没一会就见到启家三口从巷子里出来。


    启鹏好像是被秦双推出来的,他很快就整了整衣服,面上原本那种狰狞愤怒的表情消退很快,以致于黎晓都要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秦双在他背上捶了一下,启耀嚷道:“你打爸干嘛,是他讲话难听。外公还帮着他,哼!”


    “他他他!他是你哥哥,你说话就好听了,你爸说话就好听了!?你们全都怨我!全都怨我好了,我不该生他,我不该生你!”


    黎晓吓得赶紧躲回屋里去,她不动还好,她一动秦双反而看见她了。


    “行了,走吧,就当没这个儿子!”


    启鹏这话不止说过一次了,秦双懒得理会他,只是看着那扇匆匆关上的门,院里菜畦青绿,窗户明净,随风还飘来一点甜香味。


    秦双转身想回去再同启星说几句话的,只启耀叫道:“妈,走吧,我下午还跟同学约了出去玩呢!我早说我不来了,这要来不及了!”


    “走走走。”启鹏招招手。


    秦双想启星也在气头上,改天再来好了,走之前又盯了黎家一眼。


    过了好一会,黎家的门开了,黎晓手里还拿着那碗糖煎番薯,紧张得都忘了放下。


    她探出头看了看,又转身回屋里走到墙角的纸箱边蹲下。


    黎晓掀开那条小被子,拣出了两个红熟柿子,其中有一个太熟了些,又压在了下面,所以顶盖附近的果皮微微裂开,另外一个就熟得正好,连手感都很完美,表皮整体光滑但又微微皱,皮质的手感包裹着稀软的果肉,如果有这种手感但又捏不爆的捏捏,那应该能有销路的。


    受郑秋芬的影响,黎晓觉得拿一只柿子去感觉怪怪的,总得一双才对。


    “心情不好,得多吃甜的,算了,只裂了一点点,不丑。”


    黎晓一碗端了柿子,一碗盛着糖煎番薯,她没有去叔婆家,而是走到了秦家的巷弄口。


    巷子里空空,但黎晓还是走了进去,走得一半的时候,她果然看见启星一动不动地坐在巷末的河埠头台阶上,手里捏着一根长长的藤枝在点拨水面。


    黎晓走了过去,她脚步很轻,但是巷道一拢,天然就会放大声音。


    启星微微挺了挺身体,没有回头。


    “你要说什么?改天行吗?”


    黎晓小心翼翼将碗放在启星身侧,道:“我做的糖煎番薯,你快吃吧,少了点芝麻,不比我奶奶做得香。”


    这已经很多废话了,但黎晓还没说完,“还有柿子,是我捂熟的。”


    她其实打小就话多!是硬生生给磨少的!但在熟人跟前她还是那么话多,只不过她也没几个熟人。


    启星偏头看那只小碗里的几只金红番薯,玻璃糖壳亮晶晶的,甜蜜轻盈。


    “你以前坐在这的时候,在想什么?”


    黎晓已经直起身要走了,但听见他这样问,不由自主又蹲下身,看着眼前沉静的河面,道:“跳进去。”


    启星蓦地转眸看她,黎晓只是微微笑,“游个来回。”


    她绝不会想到去死。


    因为她太知道死亡并不仅仅是暮年的结局,而是随机掉落的厄运。


    那几年到处都在发展经济,水体各种污染和富营养化,绿藻水草像锈斑一样牢牢扒在水面上,根本不能游泳。


    有一年端午节游龙舟,启星和黎晓在这守着龙舟经过,鼓声激昂,他俩翘首以盼,就见那浆板齐挥打得水花四溅,两人一惊,齐齐转身,启星挡在黎晓身后,被溅了满背的脏水,当天下午皮肤上就冒出许多红包包来,像是被花蚊子咬过,又肿又痒。


    黎晓再端粽子来时,就见他光着上身趴在院中竹椅上,秦阿公正在给他抹药,背上那个白啊,在阳光下几乎都有点刺眼了。


    ‘怎么突然想起这事来?’黎晓捡起一粒小石子朝河中央扔过去,‘咚’一声,泛起涟漪阵阵。


    启星尝了一块糖煎番薯,说:“不错。”


    黎晓刚要笑,他又说:“谢谢。”


    口吻倒不是客套,神情也并不疏离,只是很平静。


    黎晓抿了抿唇,意识到启星也许同她想得一样,他们是可以做朋友的。


    “好吃下回我再做,冬天就是番薯多,帮吃都算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