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宫变 谢璟吐出的好像不止是血,还有血……
谢璟疑惑道:“……上一次?”
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喻青似乎好久没抱过他了。
“……”喻青有点尴尬,她道,“就是……把你带到侯府的那次。”
“哦。”谢璟恍然。
迄今为止他也没觉得喻青把他关进侯府牢房有什么问题, 一直以来只是有些惋惜。
他又靠在喻青的肩上, 安静地吸取着对方身上温暖踏实的气息。方才行宫中生死一线,现在还满心恍惚, 心有余悸。
他道:“京中现在如何了?你怎么会亲身过来?”
“谢廷琛打探到你在北行宫, 直接派了批私兵, 我跟瑞王殿下说了一声,今晚先来救你, ”喻青细细地回答着, “他那边应当也无需担心, 万事俱备。不过我们要趁早回去,现在宫里大概正乱着。”
谢璟沉默片刻, 想说, 其实不用喻青特地奔波一趟,派些手下来也一样, 她可以留在京城的。
可是, 他又真的很需要她,私心还是盼着她和自己在一起。
最后他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对不起,我给你添了麻烦。”
喻青一怔,道:“不要这样想。”
她回身去看谢璟, 谢璟眉眼间还有些黯然, 她心里细细密密的难受,心想一直以来对他真是不怎么样。
以前“清嘉”刚到府里,喻青做什么事, 他也总是客客气气的,怕麻烦她,时间长了似乎才好些。兜兜转转至今,谢璟也并不知道他对自己多么重要。她不会把他交给任何人的,唯一的公主,只有亲自照看才安心。
“殿下,夫妻之间,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喻青道。
谢璟:“……”
他又是如梦似幻,喻青不仅来救了他,又这么耐心地温言细语,还说什么夫妻的……
上次他在猎场被蛇吓得半死,喻青来营帐里找他,他有点印象,可也记不清都说了些什么。更往前,就是在侯府,喻青从牢房里把他放走了,那时候尚且对他很不信任呢。
他有点犹疑,心想莫非自己刚才已经成了刀下亡魂,这一切都是死后的一场美梦?
喻青又轻声问道:“我今日穿了肩甲,会硌到你吗?”
“……有一点,”谢璟小声道,“但是不要紧。我想要抱着你。”
他还是跟喻青紧挨着,眼眶很热,又很想流眼泪了。
喻青也握住了自己腰间谢璟的手,她发现对方的手臂还有点抖,道:“怎么了?殿下,你害怕吗?”
谢璟道:“没事的,兴许用力过度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可怕的事,略有些语无伦次:“刚才他们放火。然后我们逃出来……那时候人多……我、我杀人了。”
喻青一顿,偏头看他:“真的?”
谢璟道:“真的。”
月色下他的面容真是又狼狈又脆弱,可怜极了,喻青的眼神一时也有点发直,喃喃道:“……那殿下很勇敢了。”
谢璟欲哭无泪:“可我是第一次杀人。”
喻青一时复杂,不知如何安慰,光是这一趟,她手下死的人就数不过来。想跟谢璟说以后多来几次兴许就好点了,又感觉不大合适。
她忽然想到:“你之前不是说,谢廷瑄是你杀的吗?”
“那不一样,”谢璟道,“我就是带人过去,别人给他喂毒我看着……”
喻青心头又一软,搞了半天谢璟承认自己杀了三皇子,就是这么一回事,也太温柔了。
谢璟又绝望道:“然后我做了好几日噩梦,谢廷瑄要来找我报仇。”
喻青:“……”
她心想,公主是有点胆小。一时又有股无名火:谢廷瑄咎由自取,死了都不安分,真不是东西。
“咱们以后去皇陵把他灵位砸了,”喻青冷冷道,“让他长个记性,不敢再来纠缠你了。”
“……”谢璟被震住了,良久弱弱道,“……倒也不用。”
喻青暗叹一口气,有点担忧,那这次要是又有人在梦里欺负谢璟,她该怎么护呢?提前让安仁法师做个法超度一下?不知道奏不奏效。她道:“这几日我都陪着你吧,好不好?这样做噩梦也没事。”
谢璟三番两次地涉险,总是在她眼皮底下,现在对他的保护欲完全到达了顶峰。
不论是人是鬼,都别想动他。
谢璟不敢置信:“……真的吗?”
喻青道:“嗯。”
谢璟怔怔的,现在就已经不忧虑了。总是飘飘荡荡的一颗心,好像从来都没这么安定过。
只有在她身边我才活得下去,他心想,喻青千万不要抛弃我。
·
京城内,宣北侯府。
大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几声通报后,已歇下的侯爷和侯夫人都被惊动,来到前院,门口方向一片灯火通明,外头依稀有数层重叠的人影,而为首的那名锦衣青年气度从容,正是忠武侯世子贺祁。
陆语芙蹙眉道:“世侄?怎么这个时辰过来?”
贺祁拱手道:“伯父伯母,近来京城动荡不安,小侄特来接您二位到我这边暂避。”
陆语芙笑笑:“多谢世侄好意,不过我侯府的防卫也算妥当,不必劳烦。”
“喻青世子今夜奉命外出,不在京中,”贺祁语气强硬了些,“正因如此,才放心不下两位,家父便派我来一趟。”
听到喻青的名字,陆语芙眼底微动:“是么?青儿何时回来?”
“……恐怕一时半刻是回不来了,”贺祁意有所指道,“伯父伯母还是尽快动身吧。”
然而陆语芙面色转冷,没有要动的意思。贺祁眯起眼睛。
“再晚些若真出了事,只怕世子回来见到也要伤心的。”
一直保持沉默、安坐椅中的宣北侯忽然叹道:“世侄,你与朗儿年纪相仿,儿时总在一起玩耍,本侯算是看着你长大的。”
贺祁:“正是因此,晚辈如今也想恭恭敬敬请二老离开。请吧!”
话音一落外面兵士涌入门口,火把映天,寂静的侯府从未如此热闹过,贺祁在最前方,眼前突然闪过什么东西,咽喉剧痛。
他捂住脖子,鲜血从指缝喷涌出来,甚至呛入了口鼻。
贺祁不可置信,踉跄几步,喻衡放下手,指间还有几枚轻薄的飞刀。
“拿我威胁孩子?本侯只是老了、病了,这几年舍不得先走,想多陪陪妻儿,”喻衡平淡道,“但不是死了。这么多年,世侄好像忘了本侯的脾气。”
贺祁跪倒在地浑身抽搐,手下的部将也全呆住了。他们只以为侯府至多抵抗,万万没想到,对方直接对贺祁下了死手!
“……你疯了,”贺祁口中涌出鲜血,喃喃道,“我可是忠武侯世子,我爹不会……放过你……”
“乱臣贼子,”喻衡哼道,“你爹来了也难逃一死。”
部下大叫起来,冲上前去,慌忙把他抬起,剩下的还欲往前包围喻衡和陆语芙,而侯府数名家将已从两侧尽出,刀兵弓弩齐全。这些家将大半都是在战场上见过血的,退了行伍之后留在侯府做事,浑然不惧眼前这场面。
贺祁那些人手其实有点战力,但是少主眼看不行,阵脚大乱,死伤一片仓皇逃出侯府,带着濒死的贺祁急回忠武侯府。
中途,贺祁就断气了。
侯府里也没有主心骨——侯爷和五皇子,已经进了皇宫。
·
皇宫。
殿内灯火通明,殿外风声肃杀,外头密密麻麻的兵士如同鬼影。
龙椅上皇帝颤声道:“你……你这逆子……”
御座之前,段知睿率着精兵在前护驾,人人面色冷峻,刀剑都已出鞘。
大殿下方,五皇子身披铠甲提剑立于最前,忠武侯压阵在后,数名武将也带着士卒候在外围。
皇帝中风之后言语迟缓,自方才他们冲破皇宫后,惊怒交加,更显吃力:“……逆子……你、你竟敢行谋反之事……你眼、眼里还有没有……”
段知睿有些头痛,恨不得替他赶紧把话说完。
谢廷琛先扬声打断道:“父皇,儿臣并非谋反,真正的祸首在您后方!儿臣是来给您除忧的。”
瑞王自后缓缓走近,道:“父皇。”
皇帝痛心道:“今日听廷昭说起,朕还不愿信。你自幼心性朴实纯良,怎会如此……大逆不道!”
谢廷琛冷笑道:“朴实纯良?除了这些,父皇可还有别的?这么多年,您可不曾有一刻偏心过我,现在还护着这逆贼!”
他一挥手,身后卫兵霎时排开阵型,段知睿也当即带人上前,剑锋直对前方。
“刀剑无眼,父皇,儿臣不想误伤了您!”谢廷琛道,“如今近半金羽卫在此,还有数百武士同玄麟卫精锐卫队在宫外听令,谢廷昭,你还不伏法!”
忠武侯喝道:“动手!”
双方乍看强弱悬殊,段知睿这些人就算能挡一时,也不足为惧,皇帝的龙椅近在咫尺。然而异变突现,大殿两侧一批玄甲肃穆的卫兵又纷纷涌出,谢廷琛一愣,这装束是玄麟卫?何时进宫的?这不是喻青留给他的人手。
“父皇先行退避,”谢廷昭道,“儿臣提前调了几队玄麟卫来护驾。”
御前侍卫和内侍急忙搀着皇帝要走,谢廷琛从怀中取出玉符:“玄麟卫听令,将反贼谢廷昭一党尽数拿下!”
玄麟卫几名卫兵长抬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高声道:“护驾!”
谢廷琛一怔,将玉符举起亮出,道:“这是你们统领亲授的虎符,还不听令?”
玄麟卫:“?”
瑞王:“……”
他看着那块白玉,只觉得十分眼熟,似乎是之前哪地献来的贡品,之前他让谢璟去国库里随便挑点,有相中的就拿走……
玄麟卫卫兵长道:“我等奉统领之命,守护陛下。”
谢廷琛愕然,忠武侯已经面色大变,道:“速战速决!不要留手!”
叛军纷纷搭弓,箭矢射出,被卫兵用盾或刀剑阻挡。皇帝本在搀扶下踉跄起身欲退,万万没想到一支不知哪里的流箭破空而至,身边的卫兵竟然谁都没挡住,箭没入了皇帝胸口。
“陛下——”
谢廷昭也道:“父皇!”
连忠武侯都怔住了,他们本来还想尽力留着皇帝亲口传诏。现在他也十分果断,心知没有回旋余地,无所谓正统不正统,就算皇帝死了,只要他们能赢,就有帝位!
忠武侯命人发出信号,亮光直入天空,在宫外备用的伏兵看到便会悉数涌入宫墙。
就在此时,殿外喧声大作。兵戈相击之声和嘶吼不绝于耳,夹带着一阵急而不乱的脚步。忠武侯道:“……喻青?”
谢廷琛也愣了,回头去看,一批披坚执锐的卫队已经自殿外扫荡而来,现在又上阶进入大殿。
前后围攻局势逆转,外头的伏兵也未能出现。谢廷琛奋力砍杀不敌,最终被按倒在地。
面容冷峻,身着软甲的玄衣青年道:“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谢廷琛道:“喻青……你背叛我?”
喻青:“……”
她瞥了谢廷琛一眼,径自来到殿前,谢廷琛抬眼,赫然又发现喻青身后的人是景王!
那小白脸亦步亦趋地跟着喻青,也瞥了他一眼,蹙了蹙眉,往旁边还绕开了点。
“……”谢廷琛怒道,“你这贱人……”
谢璟无缘无故被骂了一句,有点惊讶,露出了无辜不解的神色。谢廷琛最烦他这种矫情的样子,登时更气愤了,然后喻青就回身给了他一掌,后面的卫兵又重重把他压在地上。
同样被按住的忠武侯则道:“喻青!你父母此刻还都在我忠武侯府,但凡我回不去,他们也死无葬身之地!”
喻青挑眉:“……”
她转向皇帝,道:“陛下,方才臣接到急报,忠武侯世子贺祁私调兵力,图谋不轨,已经被家父诛杀。事急从权,望陛下谅解。”
忠武侯睁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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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根本顾不上什么护驾什么诛杀世子的,现在正嗬嗬喘气,被人放平。
那箭自肋骨穿入,但并未击中心脏,看起来倒是死不了,只是很痛苦。
谢廷昭道:“父皇,您定神静气,暂不可拔箭,太医即刻便到!”
皇帝直面死亡的恐惧,颤巍巍地抬手,谢廷昭握住了他。
“逆贼都已被拿下了,父皇。”谢廷昭道。
后殿又有脚步传来,还有侍女惊呼:“娘娘!娘娘慢些!”
方才听闻宫变,所有宫妃都在后宫瑟瑟发抖,这会儿容妃却先赶到,听说皇帝受伤,当即顾不得别的,哭道:“陛下……”
看着她,皇帝心里涌起一阵温软,没有人阻挡容妃,容妃来到御前,颤声道:“陛下,您怎么受了这样的伤!”
皇帝转而搭住容妃的手,对瑞王道:“今日谋反者,共有几何……?”
“以五皇子和忠武侯为首,附逆者共有七家,还有金羽卫正使和数名武官……”
皇帝浑浊的眼扫过殿下那一片影影绰绰,咳出了一口血,闭目道:“此等贼子,尽斩不赦!”
谢廷昭道:“玄麟卫现在已经去宫外一一擒拿了。”
内侍礼官皆已赶到,禁军拥护在御前,谢廷昭道:“儿臣也传了朝中重臣,让他们速来宫外候旨。”
皇帝哑声道:“好。传朕旨意:皇二子谢廷昭忠孝天成,护驾有功,性资英睿……着立为储君……”
礼官伏地恭录,诏书即成,皇帝接下御印,亲手按在了明皇绢帛之上。
“若朕有不测,昭儿,且好好看照你母妃,朕对你们亏欠良多……”
容妃哭道:“陛下定会无恙,此刻何必说这些,您快省省力气罢!您痛不痛?快让臣妾看看您的伤……”
这一箭没有刺中要害,这么久还能言语,其实也不算危急。眼下,皇帝深深被容妃打动,生死关头,她哭得如此真切。自己已经垂垂老矣,而她有着当年的风华,眼角纵然也多了些许痕迹,但也都是韵味……
然后皇帝一怔,张口却无声——
容妃的手正握在他胸前箭柄上,往里缓缓推进,甚至还在……旋拧搅动。
剧痛之下,鲜血汩汩涌出。
“老不死的狗东西。”容妃表情温柔,用气音说。
皇帝目瞪欲裂。
容妃又惊道:“啊,怎突然这么多血,陛下!陛下!您醒醒!”
在她身后谢廷昭漠然注视着,面色沉静,只有声音有些急切:“太医怎么耽误这么久?父皇要撑不住了,快把父皇带到后殿安置。”
·
皇帝一字难出,被内侍手忙脚乱抬着,一路淌血,放到后殿榻上,奄奄一息。
其他人也跟着一并守在殿内,不过几柱香的时间,内侍跪地恸哭:“皇上……驾崩了!”
皇帝死不瞑目。
死讯往外层层通传,用不了多久,丧钟就会响彻京华。
谢廷昭淡淡道:“太医到哪了?不必来了,让他们回去歇息。”
“不……”角落里谢璟出声道,“还是快请过来吧。”
刚才喻青在外面盯着人押送逆臣,晚了一些才过来后殿,进门刚到谢璟身边,皇帝就咽气了,大家也只好意思意思跪地假哭起来,喻青也没来得及看谢璟。
这时她回过身,方才发觉谢璟脸色白得厉害,摇摇欲坠。
她惊道:“殿下?”
谢璟从行宫出来就不大对,一路骑马奔波,越到京城越难受,好几次想咳都忍住了。以为下了马到宫里会好些,然而似乎浑身气血都在翻涌。皇帝一死,嘴里就涌上了血腥气。
“我……”谢璟喃喃道,“不太舒服。”
他低头吐出了一大口血,喻青瞳孔骤缩,谢廷昭和容妃也都怔住了,急忙过来。
谢璟软软地倒了下去,喻青连忙接住他。
她看着地上,谢璟吐出的好像不止是血,还有血肉模糊的东西。
……是内脏?
受了重伤之人,脏腑破碎,就会咳出内脏的碎片。这种场面,喻青在战场上看过很多次。药石无医,不多时就会死去了。
喻青脑中一嗡鸣,竟然有些眩晕,她搂着谢璟,看着他嘴角还是血流不止,双目紧闭。
“……殿下?阿璟?”喻青道。
谢廷昭:“速传太医,来人,把景王带到……”
不用等别人来,喻青已经抱起了他,匆匆往寝宫而去。
第102章 往事 公主已经可怜成这样了。
喻青如同梦游一般, 跟随宫人的指引,将谢璟送到了宫殿内的床榻上。
全然没有留意周遭,稍稍回神时, 谢璟就躺在眼前, 而她的手还在隐约发抖。
方才的一幕在脑中挥之不去。
她也一片茫然,不清楚在自己到达行宫之前, 谢璟有没有被伤到, 先伸手在他身上轻轻摸索, 也没发现明显的痕迹。
喻青拭去谢璟唇边的血迹,然后就握着他的手腕、覆着他的胸口。
心太乱了, 根本摸不出脉象不脉象的, 只要脉搏没停就好。
谢璟短暂地恢复了意识, 依稀记着自己吐了一大口鲜血淋漓的东西,自己也吓得不轻。
他喃喃道:“我这次真的要死了。”
喻青道:“不会的。”
话一出口, 喉咙就有点哽咽, 再说不下去。喻青抵着他的额头,感受他的呼吸拂过自己脸颊, 这样才有一点点安心。
要是谢璟真的……怎么办呢?
都没有跟他好好相守过。那么多日日夜夜, 竟然都白白辜负了。
如果时光能倒流,在和谢璟重逢的时候,就应该认出他来,好好问他:“殿下,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殿下, 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谢璟隐约感知到了这种悲伤, 心想,要是真死了,还是不要让她看到吧。
于是他小声道:“你还是走吧, 不必一直在我这里。”
喻青心想,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的。
谢璟疲倦地闭上眼睛,没了声响,刚才说那几句话时简直就像回光返照似的,喻青的手还是紧紧贴在他的心口上感受着心跳,生怕等不到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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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受伤时太医始终没影,这次来得相当快,今日上值的提着药箱步履匆忙鱼贯而入,院首在最前面:“大人,您……”
喻青跟他对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得把谢璟的手让出去。
但是她同样也没离开,依然留在榻边。
院首诊脉皱眉凝思不语,转而与其他太医低语商量起来,下一个也过来搭上谢璟的手腕,神色也是略有讶异,喻青心乱如麻。
谢廷昭方才匆忙安置好了殿内之事,也赶了过来。
他一到场,门里门外的宫人、太医登时全都要跪拜,谢廷昭拂袖道:“免礼。景王如何?”
内室里,只见谢璟昏迷不醒,守在他床前的喻青面容也是紧绷着。
“……”院首小心翼翼道,“殿下的心脉似乎还稳健了些,不似先前时常断续无力……”
喻青抬起眼来。
“本王已经派人去请乌滕了,”谢廷昭道,“就是跟着他的那个医者。”
皇帝刚死,登基大典未举行,谢廷昭依旧以皇子自称。
喻青记得,不久前一行人进城后,她带着谢璟先进宫,而手下们将景王的那些侍从一并送到了王府安置,其中就包括一个大夫。景王府离皇宫很近,不多时便能到。
谢廷昭道:“方才本王去看过,他吐出来的……似乎是虫尸。兴许没有大碍。”
喻青一怔:“虫尸?”
谢廷昭方才也吓了一跳,立刻把太医都召了过来,现在发觉似乎太医也没什么用场,于是便让他们先去偏殿研究方子。
太医们莫名其妙地赶过来,又莫名其妙地退出去,最后内室里没留外人,谢廷昭叹道:“他体内种过蛊虫。”
喻青道:“……果然是蛊。”
谢廷昭意外道:“你知道?”
“不久前打听到了一点消息,听说他这症状有些类似,我已经发信让人去南方寻巫师来京城了,”喻青道,“……殿下早就知道了?”
谢廷昭道:“当年是本王想办法给他种下的。”
喻青蹙起眉来。
“此物在南疆盛行,本王也是在南沼才见识到,”谢廷昭道,“每个部族里,有不同的祭祀风俗,其中有一个,每代会选取少年少女作神使,其中少年不可以有男子的体征,否则视为不洁,无法侍奉神明。所以会用一种蛊虫抑制身体的生长,令其雌雄莫辨,纤细柔弱——给他用的,就是这一种。”
喻青顿时明白了。
但是她依然有些不可置信,低头又看看谢璟苍白的脸。
谢廷昭平静道:“……那时候他过了十岁,要长个头了。本王请了蛊师、巫医,仔细培育,尽量祛除毒性,但终究有些影响无法消除。”
“这种蛊附着在周身的骨骼和经脉上,隔两三个月,就要用药抑制其活性,否则不加控制便会蚕食身体。每次服药蛊虫受遏,难免躁动反噬,随后才逐渐沉寂,每当这时就会大病一场。”
喻青听了都觉得心惊肉跳,不敢想那是什么滋味。
早该想到,谢璟从前能伪装成女子,怎么会那么简单。
……谢璟当然不会什么缩骨的功法,世间也没有灵丹妙药。让人半点都看不出来,必定要付出很多代价。
从前公主称病不出,原来也都不是假的。她的公主就是在忍受这些伤害。
想到那些时候病榻上的清嘉她就一阵心酸,并且也难以接受,不由得低声道:“蛊毒终究是阴损之物,一连用了这么多年?若出了差错,谁能救他?这害处必不会小,他现在也一直比常人虚弱……”
谢廷昭口口声声说不想谢璟涉险,可是已经让他承担这样大的风险了!
根本不知会有多大的损伤。甚至,会影响寿数呢?
谢廷昭久久无言,也低头看着谢璟。
“是这样……但我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他缓缓道,“我并不是好兄长。”
“……所以这些年日夜都想着尽早回来。能早一时,就让他少受一时的苦。”
喻青本来还有很多诘问,看着谢廷昭鬓边的灰白,到底也沉默了。
若真有办法,谁愿意用这样的手段?
谢廷昭获罪时也只是个年轻儿郎,十余年后已然面目全非。看相貌明明正值而立盛年,如今一头青丝已经褪了颜色。
就算人人都不容易,可是她还是觉得谢璟太无辜,太可怜了。他又没做错什么,为何要经历这些?
巫医乌滕总算赶到了皇宫。
他并不像寻常医师一般望闻问切,拿着几个瓶瓶罐罐靠近谢璟,观察摆弄,又在他的手上取血,往瓷瓶里滴。
喻青看着直蹙眉,想叫他轻一点,又不好打搅人家。巫医带了一大堆零零碎碎的东西,喻青也不得不给他让些地方,暂且和谢廷昭一起在一旁的椅上等待。
见谢廷昭也未打算走,她又问:“以前种了多少蛊虫?方才他吐的虫尸,若不是这次意外,会一直在身上留着?”
谢廷昭道:“之前应当已经除去过,不知为何还会遗留……本王也不知道,上次听他说时常心悸咳血,太医又诊不出来,就考虑是否是这个原因。”
喻青心道,怪不得当时不肯告诉自己,看来是心虚。
虽然她没说话,但指控的眼神有如实质,谢廷昭咳了一声。
“……起初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多波折,”他又勉力解释道,“一开始就是想暂时当女孩养几年。”
二十多年前,皇后和前任钦天监国师勾结,假借天象之说,宣称当年出声的皇子命格特殊,身负灾厄。
在谢璟出生以前,另一名宫妃所生的孩子——也就是现在谢璟顶替的“九皇子”,襁褓之中就被皇帝下令,送到了国寺。
皇帝对命数的说法深信不疑,认定这孩子留在宫里,会招来祸患,寄养在佛寺才能修来福报。
那孩子在寺中饱受摧折,奄奄一息,皇帝又听皇后的,把他送往江南深山,果然才到江南不久,就夭折了。他母亲也郁郁自尽而亡。
那时候容妃身怀六甲,正值家族动荡,谢廷昭年纪尚轻,也屡屡遭遇险象。一想到即将出生的幼子,容妃就满心忧惧,于是母子商量好,若生下的是皇子,一定要隐瞒下来,绝不能让人将他送出宫外去。
他们提前让乳母带着自家的女婴住进宫中,孩子出生后,一看是皇子,就立刻将他藏入暗格,用女婴顶替,这才瞒天过海。
谢璟刚出生,就被独自留在了暗格里,甚至都没怎么哭,过了快两个时辰,才被抱出来。
起初的几个月里,其实也都是让乳母的孩子当作公主,而小谢璟都是当作乳母的孩子,尽量低调隐瞒着,无人知晓。怕露出马脚,容妃也很难去照看他。
从小就缺少了亲人的怀抱和陪伴,这些东西似乎再也没能弥补过来。
谢璟天性就比别人优柔、敏感。
后来就算换了回来,才几个月的谢璟就表现出了令人意外的早慧,很少哭闹,怯生生的,仿佛能感受到大人们的情绪,照料他的宫人都特别省心。容妃每每抱着这个漂亮的“小公主”,总是叹息。
等他四五岁时,其实谢廷昭就想到借那早夭“九皇子”的身世偷梁换柱,一边让“公主”夭折,一边让“九皇子”死而复生。然而几经周折,终究耽搁了,谢璟太小,也怕他瞒不住秘密。
结果才过了几年,谢廷昭获罪,容妃母家满门被抄,想再换,也是不可能了。
谢廷昭是罪人,被流放到南沼已没了半条命,后来做了几年苦役,又被暗杀,能活全靠命硬。最初根本无暇顾及京城。
容妃那时候也是真的几近疯癫,在宫里每日痛哭,夜不成寐,几次自尽未果。
皇帝发话,她这样子没法养育公主,谢璟只能任皇后带走了。
“现在想来,幸好当时未来得及换,不然更难自处。做公主都饱受欺侮,若是皇子,恐怕是活不到如今。”
喻青尽量平静地听下去,好几次都得深吸气才能保持神色,
知道谢璟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才将将好受了片刻,现在又堪称心如刀绞,难过得久久无言。
巫医终于忙活完了,过来汇报。
“这次应当没有遗留的蛊虫了,”乌滕道,“血中还有一点异样,但比之前淡了许多,只是一点余毒,过几日再查看,想必就尽数褪了。”
谢廷昭又蹙眉问道:“……之前在江南留了那么久,只说已经安然无恙,为何如今还有?”
乌滕道:“这个……确实是判断错了。”
谢廷昭冷冷地看他,乌滕叫苦不迭,开始解释。
“……杀蛊之物药性极烈,殿下那时候身体太弱,不敢用太多的剂量,只能慢慢拔除,”乌滕无奈道,“后来不慎让殿下看见了镜子,每日寻死觅活……也不吃饭……最后拖了两三个月才停了药。可能是太久了,少量蛊虫潜入心脉肺腑之间沉眠,就没能除尽。”
“后来那一年多里一直也没再发作过,就忽略了。这段时间兴许是受了些刺激,心绪起伏大些,把那些蛊唤醒了。前几日我在给殿下用药,本来也快逼出来,今日恰有不测……这就……”
三言两语的,又让喻青了解了一件事。
谢璟消失的时候根本不是在别处逍遥,两年里有一年多都在养病。
巫医告退,那边太医又过来查看一番,确认谢璟没什么大碍,往后用些温补的方子就可以。现在他看着也是安睡着,并不是昏迷,大约再过些时辰就能醒转。
喻青想了想,跟谢廷昭求了个恩典,让她今夜留在宫里。
她现在一步都不想离开。
谢璟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定要有人陪在他身边。
谢廷昭未来几日堆满了事,今夜皇帝死了也是忙活了大半宿,现在安心了些,也准备先走。临近门口沉吟片刻,又折返回来,叮嘱道:“……蛊虫一事,别再他面前提。”
喻青:“……怎么,他自己从来都不知道吗?”
谢廷昭:“他一直以为是普通的药物而已。”
喻青一时无言。
谢璟被人下了十年的蛊,自己都还不知情。真不知道谢廷昭是怎么想的。
谢廷昭正色道:“什么蛇什么虫子的,他都害怕。要真是知道身上有蛊虫,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子,自己能把自己吓死,每天都得想着。其实他那两个侍女也知道,大家都一起瞒着。巫医给他除蛊的时候都是下药让他先睡,从来没让他自己看见过。好不容易到了现在,你也莫要说漏了。”
喻青:“……”
她一时心绪复杂,不得不说,谢廷昭的做法还真有点道理。
公主已经可怜成这样了,不要再经受惊吓了。
谁知道就在这时候,榻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嗯?”
喻青:“……”
谢廷昭:“……”
谢璟隐隐约约听见两人低语,下意识问:“……蛊,什么蛊?”
两人同时大惊失色,几步到了床边,谢璟将醒未醒,睁眼看两人全都围在很近的地方,吓了一跳。
喻青道:“还难受吗?怎么醒了?”
谢廷昭:“再睡会儿。”
谢璟说:“我想喝水。”
谢廷昭连忙亲自去取水过来,都没让内侍来倒,喻青把他小心地扶起来些,给他喂了两口,然后提心吊胆地盯着他。
谢璟缓了缓,忽然又问:“……我好像听你们说,蛊虫?那是什么?”
喻青赶紧把他放下,按在床上,这下她和谢廷昭都是手忙脚乱,又是给他盖被子又是给他解头发,连声劝道:“没什么,听错了。”
“快睡吧。”
“你太累了。”
“刚才应当是做噩梦。”
谢璟迷迷糊糊不明就里,在安抚下恍惚闭眼,但心里还是很疑惑,下意识琢磨着那几个模糊的字眼……用刚醒转的脑子拼凑出了一点东西来。
两人看他似乎是睡着了,一口气还没松下来,谢璟突然睁开眼睛,坐起来了。
“……蛊虫?”他颤抖道,“我身上有蛊虫?刚才吐的是蛊虫?”
喻青心想,糟了。
谢璟仓皇地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脸色,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下一刻,他崩溃了。
第103章 真心 自从你离开我,连一刻的快乐都没……
谢璟悲恸欲绝, 眼泪涟涟。
不久前太医走了一半,又在偏殿留了一半。
现在偏殿里的那群太医正胆战心惊地候在殿外面,担心九殿下背过气一时晕死过去, 随时准备着过来施针急救。
“……真的已经没有了, 所有的蛊都清干净了!”巫医怕谢璟不信,当即排出好些个瓶罐自证, “我特地把蛊王全都带上了, 靠近您身上, 都没有反应,您看看……”
说着, 他揭开盖子往谢璟眼前递。
谢璟浑身发毛痛苦不已, 连连摆手:“拿走拿走!”
喻青忙道:“快拿走, 你别过来了!”
巫医只好眼巴巴地退下。
谢璟实在是接受不了。
这一天实在经历了太多波折,身心都受到了巨大的摧残。
险些落入敌手, 然后死里逃生, 又因为太剧烈的活动刺激了脏腑,又吐血又吐……虫的, 现在身上还疼着, 又骤然得知十年来的真相。
虽然还没亲眼见过,但虫豸这类东西一旦沾到身上,他都觉得恶心。
想到自己身体里曾有很多,每次病痛发作或许都是蛊虫在蠕动,顿时觉得现在浑身也都是虫在爬, 恨不得把自己的骨头全都抽出来洗干净再放进去。
“殿下。”喻青唤道。
她犹豫片刻, 发现这次确实太难哄了,姑且先给他擦擦眼泪。
谢璟悲从中来,像抓紧救命稻草一样抱着她。
喻青抬起眼无声地看着谢廷昭, 眼神中只流露出一句话:看你干的好事。
谢廷昭:“……”
谢璟哽咽:“实在是太过分了。”
即将登基的新皇现在哑口无言,开始无用地试图划分责任:“……当年负责找蛊虫确实是本王,但说要瞒着你的其实是母妃,你旁边的姑姑和侍女都是意见统一的……”
谢璟道:“不要提那两个字!”
喻青替他把耳朵捂上,无奈道:“殿下,您要不还是先回去吧?”
谢廷昭:“……”
谢廷昭终究心虚气短,默默退出去了。
·
对谢璟来说,现在知道了自己不会死,可这结果却比死了还难受。
整个人瘫坐在床上,凄凄惨惨的,仿佛被折磨过似的。
喻青担心他又要哭,谢璟却失魂落魄地说:“我不能再哭了。明天眼睛又肿了。”
喻青又是心疼,又有点好笑。
谢璟又道:“皇兄怎么能这样。打算瞒我一辈子吗?”
“是他的问题,”喻青附和道,“男人都太不可靠了。”
还跟她说要保密,结果直接让谢璟听个正着,就不能拉她到屏风后面说?真是非常不谨慎。
不得不说,谢廷昭的预判很准确。看谢璟这样,喻青的意见也是让他一辈子蒙在鼓里比较好。
好不容易瞒了十年,现在功亏一篑,惹得谢璟这样伤心。
公主是个漂亮、金贵的花瓶,就连心肠,都是琉璃做的。
所以,要用绒布细细地包裹着,放在手心里仔细地照看着,才不会让他碎掉。
喻青对他的怜爱已经到达了无法形容的境地,忍不住又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
动荡了整夜的皇宫终于安静下来了。
窗纸透着静谧的月色,一切悄然无声,床头的灯烛跃动着,光晕暖黄。外面的一切似乎都不复存在,世界变成了只有他们两个人。
谢璟崩溃了大半个时辰,也算是冷静下来了。
伤心劲过了,他开始心有戚戚。他在她面前,为什么总是搞得这么狼狈呢?
被叛军追杀,满身血污,一路惊惶不定,哭了半天;在宫里又吐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刚才又被虫吓得魂飞魄散。
明明一直想给她最好的一面,到头来,所有的不堪都被她看在眼里了。
已经很久没有用“公主”的形象和喻青相见,现在的他,和端庄秀美的公主真是相去甚远。并不惹人喜爱,可能还很招人厌烦。
想到这里,他又一阵灰心丧气。觉得自己太倒霉了。
“怎么了?”喻青轻声问。
她一直搂着谢璟,都没有松手,敏锐地感觉到他好像有话想说,谢璟欲言又止,他的神色中又带着让她无可奈何的低落。
她心里不由得一紧,也不知道谢璟还在为什么而烦恼。
“……你还是离我远一些吧,”谢璟难过地说,“我身上有虫子,可能会沾到你身上。”
喻青道:“已经没有了,巫医都说了。”
谢璟说:“可他的水平不怎么样。”
“别怕,就算真有也没关系,”喻青道,“我们可以再让他清一次。不要再想这些了,好不好?想太多殿下又要做噩梦了。”
她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就捧起了谢璟的脸。
谢璟呼吸一滞。
喻青低头,轻轻吻住了他。
这个吻没有持续太久,却极尽温柔。谢璟有些怔愣。
一直以来只有面对“公主”的时候,喻青才会表现出迷恋,而面对他,眼神中总像有一层隔阂。谢璟总觉得,自己很难打动她,即使是用尽浑身解数,喻青都没有重新喜欢自己。
可是,现在喻青的目光清透得足以让人产生错觉。眼睛里就只有他一个人,那么纯粹。
真的很奇怪。
明明是梦寐以求的东西,现在他却有些心慌——太美好了,反而让人胆怯,担心它并不真实。
谢璟想问,为什么突然亲我,为什么这么看我?话到嘴边,他说的是:“你今晚会走吗?”
喻青道:“我不走,我就在这陪你。”
从前他们也有很多次亲吻,从谢璟第一次吻她开始,喻青就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后来基本都是在两人幽会时发生的,时而缠绵,时而热烈。那时喻青就发觉自己对谢璟有着很深的欲望,想要跟他更近。
但此时吻毕,虽然也是心猿意马,但是没有了之前的急切和焦躁,燃烧的火焰不再把她灼伤,只是觉得很温暖,因为没有求之不得的痛苦了。他在自己眼前、在自己怀里,能与他静静对望,就十分满足。
跌跌撞撞地追逐了很久,终于到达了这个让她平静的温柔乡。
喻青心想,再也不会离开谢璟了。
·
折腾了都快一晚上,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两个人依偎在一起静静睡去。
近来两三年喻青时常睡得不安稳,多思多梦,这一夜明明是在毫不熟悉的宫室里,却罕见地睡得很甜。
才两三个时辰,但醒来也丝毫没有倦怠,睁开眼睛,先看到的是谢璟的脸,她也没有离开,就在床头支着下颌,静静欣赏。
到底是怎么长的呢?好看成这样。
门外有宫人的脚步声,似乎正在门口徘徊,喻青以为是来送膳的,想让人放下即可,结果来人见听里面有动静,便轻声叩门通报,说是容妃娘娘来了。
喻青:“……”
她匆匆整饬了下仪容,换了身宫人送来的锦袍,然后出去见客。
她和容妃没怎么打过交道,只见过几面,想到她是谢璟的母亲,还多少有点不自在,道:“见过娘娘,让您久等了。”
容妃微笑道:“方才听宫人说你们还未起身,我便没让他们去叫,左右也无事,在这里等一等。”
原来她早就到了。现在早已日上三竿,喻青稍微有点尴尬,解释道:“……昨日歇下是有些晚。”
之前她和谢廷昭谈过几次,谢廷昭早就知情了,只是她还不太了解容妃的态度,不免有些忐忑,自己一个外臣和谢璟在寝宫里待了一夜……想来的确是不大对劲。
“廷昭告诉我了,说他最后闹腾到了寅时呢,哎,”容妃叹道,“还是被他知道了。”
喻青心里有些意见,想着,瑞王怎么能这么说,谢璟哪里闹腾了,谢璟只是太伤心了,也并不吵啊。罪魁祸首另有其人。
“当时我也想过来一趟,想想便罢了,有你陪着他应当能放心。”
喻青:“……”
容妃也对谢璟和自己的异常关系毫不见怪。
她还相当平易近人,只以“我”自称,毫无架子。
喻青依稀记得,很早以前,应当是她第一次知晓自己的秘密被谢璟掌握的那晚,她质问谢璟时,谢璟说过,他没有透露给任何人,家人虽然知道他的心思,但都以为他是个断袖。
当时很混乱,喻青也没有太关注这一点,只有自己被人揭穿的恼怒和惊魂未定,现在想来,谢璟……多半是很早就说起过她了。
大概是看出喻青有些紧绷,容妃柔声道:“从前我和你见面时,就觉得你这孩子很面善。刚知道你和阿璟……也担心过,后来又觉得,也是一段缘分。”
“我这一生,几十年光阴错付,有太多遗憾,想重新来过也是不可能了。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容妃目光微微恍惚,复又轻声道,“如今只希望孩子们都能惜取眼前,不要错过了真心。”
容妃的面貌毕竟和谢璟有些神似,温柔平和,喻青一时也有些动容。
接着她又话音一转:“主要是阿璟这孩子实在也不好伺候,脾性和旁人不一样。跟旁的姑娘凑在一起,人家也未必受得了他。必须得有个让他能依靠得住的才行,幸好有世子不嫌弃他,不然他能找谁托付终生呢?”
这话似曾相识,当年公主在她面前梨花带雨,说着:“若是连你也不怜惜我,我还有谁能托付终生呢……”
喻青正色道:“殿下什么都好,臣永远不会嫌弃他的。”
就算是谢璟的亲娘,她也不太认可对方说谢璟的坏处。
喻青十分坚定,容妃怔了一下,随即又笑盈盈道:“……上次你们不是还吵了挺久的架么?廷昭说,他自从不去北宸司之后,在府里连哭了好几宿呢……”
喻青:“……”
她一阵错愕,什么时候的事?
“年轻人都是这样的,床头打架床尾和嘛,”容妃突然想道,“对了,上次那些东西,你们用得怎么样?阿璟似乎不好意思管我要。回头我再送你们些罢。”
容妃走了,喻青留在原地,还有些怔愣。
·
她回到寝殿里,进门发现,谢璟已经醒来了。
虽然起身了,但他就恹恹地靠在床前,有些没精打采,头发也没有束。
喻青问道:“殿下,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谢璟一怔,抬起头来,眼神一亮。
“……没有,”他讪讪道,“我就是……我还以为你已经出宫了。”
喻青离开之后不久他就从梦中惊醒,枕边空空荡荡的,不免又陷入了愁云惨雾。
喻青:“……”
她怎么可能会出宫呢?就刚才出去那一会儿,她都忍不住想快点回来看谢璟。
谢璟身上发生了太多险情,她都有些应激了。导致一旦离开他,浑身上下的弦就绷得要断,总疑心一旦不在她的视线里,谢璟就有不测,仿佛全世界都在趁她不注意要去伤害他似的。
“我不会的,”喻青叹道,“方才你母亲过来了,我才会出去见她的。”
谢璟意外道:“母亲?”
喻青坐在他的身边,道:“她告诉我一件事,说殿下有一次,在王府里一连哭了好几夜,是真的吗?”
谢璟:“……”
万万没想到,这个谣言传来传去,最后竟然传到了喻青的耳朵里。
他真的颜面扫地了。
“我没有!”谢璟澄清道,“只有一夜,不是,只有半夜而已……根本不是她说的那样。”
喻青望着他,心想,半个晚上也很长了。
容妃提起之后,她想起了那时她和谢璟的争执,其实她一直都没忘,因为她也记得,谢璟哭了。
仿佛就是从那时候起,谢璟的眼泪越来越多,如果积聚起来,可能已经形成了一汪小湖泊。
“是因为我对你说了重话吗?”喻青低声道,“我好像说‘若是你活着,我希望你真是死了’……我有点记不清了。你还记得吗?”
谢璟愣了。
他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殿下把它忘了吧,那都是气话,”喻青轻声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说,根本不是真心的……如果,我早知道你能活着,我会去谢天谢地,谢玉帝谢佛祖,感谢他们垂怜,没有把你夺走。”
她怎么可能想谢璟死呢?
她最心爱的公主,最难舍的瑰宝。她多么喜欢他的笑容,多么思念他的气息,多么留恋他的柔情。
还能与他相见,还能听到他的声音,他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曾是求都求不来的美梦。
比起她在皇陵里心如死灰,真的好了千百万倍。
她薄命的公主还活着。
她可怜的公主有了倚仗。
她孤独的公主有人疼、有人爱,有母亲和哥哥陪伴。
没有死在孤寂雪夜,而是拥有了更光明的人生。没人能比她更由衷喜悦。
只要他还在这世间,是男是女、是好是坏,又有什么要紧?就算真的欺骗她,背弃她,甚至也可以接受。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才是永恒的绝望。
她的本心就是这么简单,所以,当初本不该急着去质询什么。得知是他回来,最想做的事,其实是抱着他大哭一场,说:“太好了,你没有死,真是太好了。我每一天都在想你,为什么你现在才来?”
只是,对谢璟的防备,冲散了本来该有的喜悦,最后竟然一直都没有表现出来。
喻青垂下眼来:“其实我最开始只是介意,为什么你走了之后,别人都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你没有告诉我,所以我始终觉得你并不爱我。但我真的……非常想你,自从你离开我,连一刻的快乐都没有了,想起你就会难过。”
第104章 潸然 你不要哭,我永远都是你的。……
这样抛开心防、坦诚相待, 从来都不是喻青擅长的事。
但是,现在没有为难,只觉得如释重负。
早就想把这些都告诉他了, 这其实是她的心愿。太多的话, 太多的事,都希望他能够明白。
而谢璟眼瞳震颤不已, 道:“真的吗?……我不知道……我还以为……”
他的神色将哭未哭, 喻青只是想说些心里话, 并不想把他惹哭,道:“没什么, 你别激动啊。”
“……其实我也特别想你, ”谢璟艰难道, “做梦都想早点见到你。但是我怕你不会重新喜欢我。”
谢璟并不愿意回想在江南的两年,江南是风土养人的好地方, 可他的日子实在很糟糕。本来身体就不怎么样, 独处时,更加容易陷入悲伤, 每次下起绵绵的细雨, 他都有寻找喻青的冲动。可是,他不太敢面对未知的答案,只好一味怀念过去。
如果告诉喻青,千里之外一个病怏怏的、形容枯槁的男人,其实是你从前的妻子, 她会怎么想呢?而且, 他也不想被她看见自己难堪的样子。
就算到了后来,他也总觉得自己没太多可取之处,喻青未必看得上他什么。
只是不曾料想, 喻青一直都在惦念着他,而且竟有这么深刻。
“没有重新,始终都很喜欢你,”喻青叹道,“我难道是喜新厌旧、薄情寡义的人吗?你怎么总把我想成这样。”
谢璟道:“你不是。可是,我们在一处,只有半年光景,那么短……”
喻青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自己说过的,公主。你也没有忘啊。”
谢璟哽咽道:“我错了……要是我早知道,那我就给你写信了。不,你走之前我就全都告诉你。”
喻青想了想,又低声道:“其实别的都不重要,我不怪你。只是听巫医说你在江南过得不好,你要是给我写信的话,我就能去陪着你了。”
清嘉公主离世之前的过往,是一场短暂却刻骨铭心的梦。固然有隐瞒,但是并不妨碍早已相爱。
谢璟没有如实相告,她也没有坦言自己的真相。这些东西本来就很复杂,不能轻易说破。
不过,两个人这样的处境,最能够彼此理解,再也没有和他们这般相似的人了。
她可以不介意隐瞒,但她释怀不了的是,谢璟独自一人承受了很多痛苦,她都没有了解过。
谢璟几次深吸气,最终还是流泪了。
“我一直都盼着和你见面,你来接我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的,但是我想我只是陌生人,你根本不会看上我。”
喻青小声道:“在江华行宫,我看你看得眼睛都不眨,我可从来没那么看过别人。”
谢璟委屈道:“因为你喜欢的是公主。”
“我已经搞清楚了,”喻青道,“你就是公主。以前我没想通。”
她不会无缘无故地爱上谁,因为清嘉很美好她才会倾心。她总觉得谢璟幽深难测,能够造就那么逼真的假象,其实那些光辉本就是伪装不出来的东西,全部都是真的。
谢璟哭道:“我还以为你根本不爱我呢。”
谢璟神色哀戚,喻青的心绪本来就是跟着他转,现在他的情绪太有感染力,她也被带动得一阵酸楚,眼前也开始模糊不清了。
过去的那段时日多么纠结、落寞、不安、痛苦……这颗心都被撕扯得四分五裂了。面对谢璟是,明明那么渴望,喉咙却总是发苦发涩。
“……我总是跟你置气,因为我总是很难受,都快疯了。”
她的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我想和你在一起的,但是我疑心你根本没那么在乎我。”
谢璟道:“不是的。没有你的话,我就不活了!”
喻青道:“那你还说让我放下以前的事。你还说以前嫁给我是被逼无奈。你还让我不要相信公主的一面之词。”
谢璟根本想不起来这些了,道:“我没有啊……我分明一直在求你。你总是赶我走。”
喻青道:“你只跟我在晚上见面,感觉就是玩玩而已。”
谢璟大哭:“你就只有对公主才和颜悦色的,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觉得你讨厌我。”
喻青道:“讨厌你,怎么会亲你那么多次?”
谢璟道:“……你总是拒绝我……从来都不过来找我……我以为你……”
越说越多,诸多委屈简直是一发不可收拾,所有的旧账全翻出来了。若非如此,大概都想不到这些事全被对方记在心里。
根本没办法心平气和地谈,到了最后语无伦次泪流不止。喻青好几次想冷静,但有谢璟在,根本冷静不了……他实在太能哭了。最后几乎就是跟他抱头痛哭起来。
喻青有些茫然,从来没有在人前流过这么多眼泪,也不曾宣泄过这么多情绪。但是在谢璟面前,好像也都没有顾忌了。
沉重的负担随着泪水消弭一空,在爱人的面前是可以诉说哀伤的。从前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以后就有了。
本来就是善解人意的温柔如水的妻子,一直以来,想要的就是他的关切和安慰,没有什么事还要再忍耐。
谢璟一直以为深受折磨的只有自己,现在宁愿只有自己。他抽泣半晌,又紧紧地搂住喻青,小声说道:“……你不要哭,我永远都是你的。”
“就算哪一天讨厌我、抛弃我了,我也会一直喜欢你的。”谢璟道。
喻青道:“根本不会有那一天。”
谢璟抱着她的力度对她来说并不重,反而还让她觉得很心软。她又去给谢璟擦了擦眼睛。
以前,清嘉仿佛一朵名贵美丽的花,让她想要细心呵护。后来求之不得,谢璟就幻化成了摄人心魄的妖精、鬼魅。到了现在,他又变成了一只可怜可爱的小鹿,让她想要好好爱抚、亲近。
明明是她心爱的,想要珍重对待的人,竟然把他越推越远。
竟然舍得对他那样狠心,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好地抱着他,耐心地问问他。
其实公主从前就是内敛的、柔弱的、小心翼翼的,很多事不愿说出口,都是放在心里。喻青明明很清楚,却没有想起来,让他默默背了许多误会。
那么多的哀怨,到头来,最怨的是对方不够爱自己。
又恨自己做了太多的傻事,明明没有一点想要伤害对方,竟然平白无故地添了这么多情伤,堪称两败俱伤。
现在,最大的误解已经不存在了。既然知道那颗心属于自己,是非对错,就全都无关紧要……爱人之间本来就不计较那些。
·
两个人在内室里都缓了很久,各自平复下来,这时连晌午都过了。
主子们连早膳都没用,现在寝殿里也一直没人出来,宫人只得谨慎地轻轻叩门,问是否要传膳。
用过午膳不久,太医送来了谢璟的汤药,谢璟其实已经比昨日好太多了,压在心脉附近的蛊虫一除,也没有了先前的闷痛或心悸。
但是他整个人还有些恍惚,接了汤药,就一口一口乖乖喝完,喻青问他味道,他道:“挺甜的。”
喻青:“……”
她觉得谢璟还是出去透透气比较好,昨晚加上今日这半天,哭得想必头晕脑胀了。但是谢璟不大放心,他说:“我眼睛是不是肿了?”
喻青打量了他一下,道:“有一点。”
谢璟不大想见人,主要是现在在皇宫,若被人瞧见,直接传到他母妃耳朵里了。喻青道:“这个时节,御花园的花还开着吧?”
谢璟纠结片刻,想跟她去御花园约会的心情战胜了顾虑。
如今是初秋,花园里不如盛夏繁茂,却也开满了应季的、精心培育的鲜花,香气浮动。
谢璟轻轻地勾住了喻青的手。
喻青一怔,她是觉得,在宫里人多眼杂的,两个人是否有些明目张胆了?谢璟仿佛知道她的意思,小声道:“宫里现在都归我母妃管了。”
喻青一想也是,再过几日,谢璟他哥就要当皇帝了,他娘则是太后,整座宫廷都是自己人,还需要避讳谁的耳目呢?
于是……她的指尖微动,也没撤开,也勾住了他的手,任他牵着。
其实驸马和清嘉公主在侯府挽手散步何止一次,但是现在却莫名悸动。好像也顾不上什么花了,满心只有谢璟的手的触感。
喻青起初还偶尔用余光扫视四周的小径,想着可能有宫人出现。
然而,先帝昨夜刚死,现在整座皇宫从上到下都忙着准备先帝的丧仪和新帝登基,偌大御花园还真的空寂无人——到最后反而生出一丝意兴阑珊。
她心想,都没人知道这是我的公主呢。
喻青偏头,看着谢璟被风拂起的些许发丝,有点心痒,然后忽然驻足道:“这个能摘么?”
她看着那玉栏围住的一丛兰草,俯身采了朵最娇小的兰花,道:“你低头。”
她把花簪在谢璟鬓边,发觉他耳边也有点红,心想,人比花娇。
出了御花园,谢璟把花取下来,然后从怀里摸出手帕来,叠进去。
喻青:“嗯?”
谢璟道:“我要收起来,和以前的放在一起。”
喻青有些疑惑,道:“以前的是什么意思?”
“……”谢璟幽幽道,“你都忘了。”
喻青抵抗不了这种似嗔似怨的眼神,小声道:“……到底是什么?”
谢璟道:“以后给你看。”
第105章 帐暖 我难受死了,你快再碰一下我。……
皇宫各方殿宇都挂着白绫, 宫人皆是行色匆匆,上下一片肃穆。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们两个沿着朱墙漫步。
昨天喻青是将谢璟随便带到了就近的一处宫殿, 其实谢璟从前在宫里有自己的住处。
他幼时寄居在皇后宫中, 年纪稍长就迁去了丹阳殿,离宫后, 出了两个最亲的侍女做了陪嫁, 其他的宫人也都在附近当差, 这个地方到底熟悉些,谢璟打算今晚就挪到这里。
丹阳殿离中宫不远, 自从皇后落罪, 中宫也一直空置, 现在改朝换代,宫人正在里面洒扫。
喻青路过, 瞧了一眼, 道:“当初就是在这儿第一次见到你的。”
赐婚之后,她被皇后叫到宫里, 两人隔帘见过一次。
谢璟道:“那次什么都没看见。”
喻青道:“嗯, 也不知道皇后怎么想的,来都来了,也不让人掀个帘子。不然肯定一眼就相中你了,你这么漂亮。”
谢璟:“……”
他心想喻青怎么这么会说话了,从前好像也没这么嘴甜啊。
喻青:“不过后来她送来了一幅画。”
谢璟道:“那幅画画得一点都不好。”
“是, ”喻青笑道, “你眼睛不长那个形状,鼻子画丑了,头发也画少了……那也比旁人赏心悦目百倍。”
成婚前她只害怕娶个骄纵任性的公主回来, 闹得家宅不宁,似乎自打看见那画像之后,担忧就少了一些。
……她好像确实有点好美色。
谢璟想了想,还是踏进这方宫苑内,对喻青道:“你看那儿。”
“怎么?”喻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宫墙一角,空荡荡的。
“那以前就是我常待的地方,”谢璟委屈道,“皇后对我不满,嬷嬷就让我跪在那,不给吃饭。”
喻青:“……”
谢璟又道:“后面还有个小佛堂,里面可黑了,什么都看不清,蒲团也硬的很。我总被罚在里面抄经……佛经就是这么背会的。”
“谁都能欺负我,”谢璟道,“你要是早来几年就好了。”
喻青也心想,怎么没早点认识谢璟,把他带出宫呢?
什么皇后太子的,都是罪有应得,死得那样轻松,真是便宜他们了!
谢璟从出生起就命途多舛,说是金枝玉叶,分明是个小可怜鬼。若换她来,必定将那些人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竟然让谢璟受了二十年的苦,人这一生才几个二十年?
这么一想实在心有忿忿,谢璟道:“……不过他们也做了件好事,还是别去皇陵砸牌子了吧……”
·
傍晚回到丹阳殿,晚膳过后,侍从上了茶水点心。喻青吃了两块,宫中御厨的手法自然是好的,可是她总觉得谢璟小厨房里的点心最合口。
这里曾经是公主的寝宫,不太大,但布置得清雅婉约。眼看天色逐渐暗淡,宫人开始添灯,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躁动,心想:又到晚上了。
现在尘埃落定,她可以离宫回府的,但是谢璟在这,她不想走。
晚些时候她去沐浴,回来发现殿中静悄悄的,只有谢璟了。
谢璟抬头看她,目光有些飘忽,道:“我把人都撤出去了,毕竟你在这……”
喻青沐浴时自然也都屏退了宫人,虽然换了衣物,但从上到下也是齐齐整整,瞧不出什么。她也用熏炉烘过了头发,现在简单束着。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轻轻应了一声:“嗯。”
……其实她从方才起就有些紧绷,倒不是担心宫里人多眼杂。
现在四下无人,寝宫里只有她和谢璟了。香炉中弥漫出丝丝缕缕的烟雾,两人对视间,灯花一声轻响,喻青的心也错乱了一下。
谢璟也才沐浴过,青丝披散,还带着水汽。
喻青道:“头发还没干透呢。”
她挑起谢璟的一缕发丝,发梢尚有些潮湿,那种微凉的、柔软的触感缠绕在指尖,有种难以言喻的心动。
谢璟也早就发现了,喻青向来很喜欢她的头发。
她垂眸不语,就捏着那缕头发轻轻抚弄,谢璟就感觉气息开始不稳。
喻青低声道:“宫里都没人了……是吧?”
在这方暖融静谧的天地里,暗潮无声无息地漫了上来。
喻青移不开眼,眼神从他精致的眉眼徘徊到鼻尖,又移到唇珠、喉咙、雪白的衣领,然后又缓缓移回了原处,从始至终,谢璟也在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的面庞不再冷冽了,眼角眉梢都散发着迷人的意韵。
喻青放开他的头发,然后低头吻上去,谢璟的双手立刻也抱住了她。
不过喻青只是浅尝辄止,就分开了,谢璟还有些不适应,略带茫然,心想,怎么就一下?还以为要好久呢。
“……殿下,”喻青叹息道,“你好香啊。”
其实她只是想缓一下,谢璟整个人都带着一种清浅好闻的香气,不同于宫里萦绕的熏香,好似完全是从他身上散出来的,简直让人想扑上去。
喻青觉得谢璟又变成了精怪,没有施展妖法,依然把她的心窍给迷住了。
她问:“殿下,你现在还难受吗?”
谢璟脸颊也在烧,他喃喃道:“……好像有一点……我也分不清……”
身上到处发烫,还一阵一阵地心悸。不过,这个似乎和之前发烧惊悸不太像……
喻青也不晓得他有没有事,但是又完全不想停下,道:“应当没事罢?……我就只是多亲一会儿……”
她又问下去,呼吸交错,一开始尚且控制得住,后来越来越急切,偶尔放开换一口气,然后又黏在一起,唇齿交缠的细微声响几乎没消失过。
喻青还在不断地抚摸他的侧脸,还有耳垂,他意乱情迷地回应着。
谢璟的气息不如她,每次都是尽力呼吸,奈何喻青总是吻得太快,最后他在间隙里都开始急喘了,哑声道:“你慢点……”
喻青这才停了片刻,她偏头看着外面,殿内还是一片亮堂。
她起身,将远处的灯一一熄了。霎时暗了一半,唯有床前留着几盏灯火,朦胧幽微,如坠梦境。
方才和他相触的地方都是一片温烫,好似连这短暂的分离都让人难耐,喻青很快又回到他的身边。
谢璟在床边脸红心跳,几乎坐不住。
“……真的只是亲几下吗?”他小声问。
喻青胸口起伏几次,欺身上前,谢璟也没躲,两个人一并扑倒在床上。
陷在柔软的寝褥里,身躯也完全并在一起,细密的亲吻不断,喻青开始在谢璟的身上咬噬,谢璟不住地抽气,喻青又扯开了他的衣领。
谢璟真的……很白,肤色和牛乳一般,手感也很好得过分。
就像一块香甜的牛乳糕,喻青怎么也放不开他,只亲几下,看来是不够了。
她有点心虚,也不多,喃喃道:“那就再抱一会儿。”
谢璟道:“要不要把床帐也先放下?”
喻青撑起身,一抬手,纱幔顷刻垂落,帐内又昏暗了,她的呼吸也发紧,感觉之前百般压抑的冲动全都反噬上来,只想和谢璟再近一些。
方才她沐浴过后,其实也取了宫里的白绸缠好身上,现在觉得束缚得很难受。
此时她的手往自己的身后勾开了绸布,里衣之下,那层布料松垮下来。
谢璟怔了怔,看着她的动作,顿时明白了什么,喉咙上下动了动,道:“你……我……”
喻青再次搂住他,谢璟难耐地呼吸,胸膛震颤,除却最里层的束缚之后,喻青身上就是一层里衣和一层薄衫,谢璟本来也是,但是早已被她弄得衣衫不整,一团凌乱。现在紧贴在一起,透过几层衣物,很多触感都变得分明起来。
谢璟:“……”
他也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手都开始发抖了。
喻青说的抱一会儿,也完全不是等闲的抱,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她的发带也不知何时脱落了,两个人鬓发凌乱、脸颊潮红,都有些汗涔涔的。
谢璟小声道:“世子,现在是宫里呢。”
喻青稍微恢复了一点理智,虽然已经肖想很久了,但确实没有想到会在宫里,确实不大合适,晚上或者明天让宫人来收拾,也是很尴尬……现在还是国丧……
可她真是欲罢不能。
谢璟的眼神闪烁着,她犹豫道:“……那就也不做什么,只是摸几下。”
她心想,自己都开始说胡话了。这怎么可能呢。听起来完全就是在哄骗人家。
谢璟的衣带眼下不知所踪,可能早就被她给扯掉了。她顺着那若有似无的缝隙往里看,心想,这不是天经地义么?成亲都三年多了!
她又亲了几口谢璟,同他耳鬓厮磨着,谢璟艰难地想,喻青肯定在骗人。
其实……他现在也忍不住,但主要是……他又没有把东西准备好。
谢璟本来也没这么担心,但喻青今晚有点可怕,亲得他喘不过气,现在还一直压着他不放……万一真是想要……那这干柴烈火的……总觉得不大可控。
只是这点担忧很快就被激烈的吻冲散了。
谢璟突然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想拉开喻青的手,完全拉不开。
他哽了一下,蹙起眉,浑身紧绷,整个人都被喻青给控制住了,他差点要惊叫出声,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喻青也完全没经验,只是现在亲密无间,很难察觉不到谢璟的变化,就凭着直觉摸索过去,自己也一阵面红耳赤。
她看着谢璟,感觉他的神色都变了,犹豫了一下,又收回手,不确定地问道:“……不舒服吗?”
“……我难受死了,”谢璟声音颤抖,“你快再碰一下我。”
喻青:“……”
喻青脑子里的弦立刻崩断,不管不顾地贴了上去,拉开了谢璟的衣襟,谢璟咬着牙,手最终也抚上了喻青的腰,从她里衣的下摆往上,被他触及脊背的时候,喻青也开始喘,又咬上了谢璟的脖颈。
谢璟真的要不行了,欲哭无泪:“我没有带母妃给的那个。”
喻青道:“什么……”
谢璟也解释不出来。
喻青脑子晕乎乎的,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茫然道:“你母妃给的?对了,今天你母妃还说要给我送些东西,说以前给过你,我后来忘了问……”
谢璟:“就是……”
他的脸已经红透了,不得已凑在她耳边小声说。
喻青听罢,当即又是一阵恍惚,和第一次听谢璟说起时一样震惊。有点口干舌燥,又有点心情复杂。
“……你真的很喜欢那种?我不太了解,”她为难地说,“既然没有带来,那以后有机会再说吧。现在,你就不能……”
她也附在谢璟的耳边小声说着,然后道:“……这样不行吗?”
谢璟:“……”
他怔怔地看着喻青,然后脑子里的弦也崩断了。
第106章 贪欢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一阵阵的眩晕袭来, 喻青几乎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起初只是些微的不适应,但她很快便彻底迷醉在谢璟周身散发的那种香气里。
谢璟的发丝垂落下来,扫过她的面颊, 带来一阵细密的痒意。
“……”
两人的胸口几乎紧贴在一起, 每一寸肌肤都像在灼烧。
难耐的喻青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谢璟稍微撑起身来,失败了, 他气息不稳, 低喃道:“你轻一点, 你抓得我太紧了,我都动不了……”
喻青:“……”
两个人肢体相缠、湿汗淋漓, 她并未察觉自己一直紧扣着谢璟, 反倒觉得对方才是如藤蔓般将她越缠越紧, 让她都快喘不过气了。
她只好稍稍松开一些。
谢璟这才得以动作。下一刻,喻青就不由自主地叹出了声音。
没有和平时一般刻意压低, 就是罕见的、属于女子的轻柔的音色。
谢璟感觉自己要疯了。他仿佛全凭本能地拥住她, 将她笼罩在自己的气息之下。
喻青一阵阵失神,眼前光影明灭聚散, 最终眼底深处只剩下谢璟美好的面容, 满腔爱意全都倾泻而出。
在这之前,她真的难以想象,原来这件事有这么快活。
腰身、双腿也在轻微颤抖,偶尔她无意识地攥紧身下的锦被,留下一道道凌乱的痕迹。
床边的纱幔也在轻盈地摇曳、荡漾。
这幅从未在他人面前袒露过的身体, 现在几乎是没有保留地呈现出来, 却也没有预想中的艰难,只觉得对方的每一次触碰都带来无边的舒适。
……实在是渴求了太久,现在只有满足, 没有任何顾忌了。
谢璟的眉间稍微拧紧,纤长的眼睫也在轻颤,喻青抚触着他的脊背和肩颈,仍然十分贪恋那些别人都无法享受的香气,又忍不住开始咬上他的肌肤。
谢璟也低低地呻吟起来,好像受不了了一样,有些急切地动作几下,喻青顿时也偏头松口,喘息不止。
两人皆是满面潮红,呼吸错杂,声音高高低低,身躯起起落落。
情到深处也毫无方寸,又凌乱地亲吻在一起。
喻青简直爱死他了,魂魄都想和他融为一体,她低低地叹道:“殿下……公主……阿璟……”
她起码叫了好几次谢璟的小字,谢璟呼吸颤抖,也俯身下来在她耳边小声唤道:“青儿。”
喻青仰起了头,任由汹涌的潮水铺天盖地席卷过来,把两人一起淹没。
过了好久,那天旋地转的感觉才渐渐褪去。
她偏过头,谢璟也还搭在她的身上,两个人的发丝全都纠缠在一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谢璟也还尚未完全平复,犹在喘息,漂亮的脸上全是春色,喻青看他,他却不自在地别开了一点,艰难道:“你不要这么看我……”
喻青完全不知道她自己现在有多动人。他多看一眼心都在狂跳。
喻青便垂眸,不再跟他对视,然而谢璟裸露出来的肌理也是流畅又好看,方才应当也抚上去过,触感依稀也非常好,说肤如凝脂也不为过。
世上这么能有这样的人?连一点瑕疵都没有,无一处不合她的心意,从身到心都是她最完美的爱人。
她忍不住又伸手在他身上流连,谢璟想要躲,他越躲喻青越心痒,最后搭在谢璟的肩上略一使力,两人的位置顷刻颠倒了。
谢璟眼瞳瞬间也睁大了,屏住呼吸,喻青常年习武,身体也凝练柔韧,看在眼中几乎是一种冲击。
本来就没平息多久,现在又如烈火烹油,谢璟的反应非常迅速。
谢璟:“……”
喻青不由得笑了一下,脸上其实也还有红晕,然后她按着谢璟,沉下了腰。
“……!”
谢璟实在是抵抗不了,整个人都不受控制,也挣扎不开,被喻青有力的腿箍着身体。他最后只能又捂住自己的嘴,眼眶也发红了,喻青把他的手扯下来,俯身喃喃道:“……你叫吧,好听。”
……
喻青醒来时,感觉真是很久都没有这么舒畅过了。
这一次看天色也是日上三竿,隔着纱帐透进来的光芒很柔和,谢璟同她交颈而卧。
喻青心想如果每日醒来都能看到这么一张脸,真是无边的快乐。
大概从二十岁之后,她就很少有这么安逸的睡梦,有时也说不清,心里究竟装了什么事,但总有抛不开的烦恼。
现在难得觉得心中豁然开朗,整个人都轻盈起来。
……原来真正的温柔乡就是这样。
昨夜宫人都被挥退了,这么晚了都没人出去露面,多少不太体面。喻青穿戴整齐后,出门透了透气,找了宫人去传膳。
谁知片刻后,先过来的不是早膳,而是谢廷昭。
喻青:“……”
谢廷昭昨日整天连轴转,没有空来看谢璟,心中还惦念着他的病情。
听宫人说九殿下换到了丹阳殿去住,便顺路过来一趟,他见到喻青,却没见谢璟,道:“阿璟呢?他不在?”
喻青道:“……他在里面,寝宫里。”
谢廷昭以为谢璟还在卧床休养,便道:“本王去瞧瞧他,他还没好转么?”
喻青连忙拦下他。
“他没有大碍了,”喻青道,“现在他主要是……还未起。不然殿下晚些再来?”
谢廷昭:“……”
喻青诚恳道:“这样吧,等他醒了,臣告诉他去找您。”
谢廷昭的神情十分复杂,脸上一霎时五光十色,喻青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你们……”谢廷昭最终憋出一句,“他不是才大病初愈么?你们好歹少折腾点。”
喻青:“……”
她眼神飘忽,送走了瑞王,心里也在思忖谢璟的身体。不过按她的感觉,昨晚谢璟……应当还挺好的,似乎也经得起折腾。
·
喻青回到殿中,发现谢璟又醒了。
他靠在床边,正楚楚可怜地拥被而坐,道:“一睁眼,你就没有人影了。”
“我才出门几柱香的工夫,”喻青道,“怎么每次都挑我不在的时候醒?”
其实这不是凑巧。
如果她在身边,可能再过半个时辰,谢璟还在安睡。但她一离开,谢璟缺了那带着安全感的温度,自然就醒转了。
屋内床边没收拾,有些凌乱,谢璟乌发披散,衣衫单薄,白皙的领口边沿和上方隐约可见斑斑点点,嘴唇也是红润的。
喻青心想,幸好刚才没让谢廷昭进来,他的模样实在见不得人。
“没有你这样的,你要陪着我……”谢璟幽怨道。
喻青道:“好,公主殿下,下次一定陪你。你饿吗?”
谢璟点头。
“我让人送早膳了,等下就到,”喻青道,“另外,你皇兄来了一趟,挺担心你的伤势,你之后过去见见他罢。”
昨晚耗费了体力,谢璟现在只想窝在宫里,他道:“晚些时候再说吧。”
她顿了一下,神色微妙:“……还是早点吧,要不他不放心。方才他那样子,像是以为我把你吃了。”
谢璟小声嘟囔道:“可我就是被你吃了啊。”
喻青:“……”
她耳根有点红,道:“没有。”
谢璟小声道:“你昨晚在我身上都不下来……”
喻青伸手捂住他的嘴,道:“光天化日不要说这些。”
而谢璟已经顺着她的胳膊,柔柔地缠了上来。两人不相触还好,一旦相触,身上就泛起一阵酥麻。大概有过肌肤之亲之后,就会自发涌起这种别样的感受。
喻青也没把持住,被他拉过去,又和他亲了几口。
“……今晚我们要不回王府吧,”喻青低声道,“在宫里,一会儿是你娘,一会儿是你哥的,实在不太方便。你说呢?”
明明是明媒正娶,在宫里却好像在偷人。
谢璟懂得了她的言下之意,和喻青对视一眼,看她目光中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心头也有小鹿似的乱撞。
“……好。”谢璟道。
·
谢璟出宫之前,飘飘然地去跟皇兄见了一面。
谢廷昭看到他,再度被震惊了一下。
……两日前,谢璟还哭得半死不活。
以至于他认定蛊虫这件事没那么快过去,谢璟起码会怏怏不乐一个月。
然而他准备好的说辞全都没有派上用场。
谢璟身上的忧郁、柔弱的病气消散如烟,整个人焕发着奇特的光彩,灿烂得像一朵花。
“我没什么事了,”谢璟眼神飘忽,“我就先回王府了,喻青今晚也不住在宫里了,跟你说一声。”
谢廷昭:“……”
这种欲盖弥彰的眼神,今日已经是第二次看到。
谢廷昭扶额摆手:“赶紧走,不要在我面前晃了!”
喻青跟谢璟一同往宫门方向走,满宫白绫招摇,在他们眼里和红绸没有区别。
她和谢璟越走越近,起初就是并肩,然后衣袖相叠,到最后手又勾搭在一起,谢璟的指尖滑进了她的指缝间,轻轻扣住。
就这么简单的相触都让人开始浮想联翩,喻青深吸一口气。
什么礼仪法度都无所谓了,她心想,现在她就是不碰到谢璟就不舒服。
如今的形式,阖宫上下、满朝文武也没人敢说谢璟和她的闲话……
结果宫墙转角,一名少女现身了。
“咦,统领哥哥?是你啊!咦?景王殿下,你也在……”
喻青:“……”
她和谢璟赶紧松开手。
世子略有尴尬地想,好吧,在皇宫里确实还是不能太明目张胆。
南月在宫里住得很滋润,前几日被容妃和段知睿好生安置着,虽没有目睹宫变,但听闻的种种也足够让她惊心。
乍见故人,南月本是兴高采烈,想要说道一番的。然而一个晃神,她发觉自己方才无意间瞥到了不得了的一幕,肚子里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干巴巴地寒暄几句之后,恍惚离去。
南月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不对,似乎和一件大秘密擦肩而过,抓心挠肝起来。
段知睿晚些时候轮值回来,南月紧张地看着她的八卦搭子。
“哥哥,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打探打探喻统领和景王殿下?”南月悄声道,“今天我看见他俩在皇宫里,好像在牵手。”
段知睿:“……啊,哈哈。这个啊……这个真是不大好打探……”
·
喻青公然随着景王殿下回了王府,登堂入室,直接到了景王的住处。
在人前,她姑且还算镇定,乍看冷冷淡淡地抿着嘴角……其实刚才在马车里,她和谢璟亲了有半程路,现在嘴唇有点红。
“啊,”谢璟突然道,“我把昨天的花忘了。”
昨日谢璟沐浴前,把那方包着花的手帕暂时安放在了桌边。
但一夜缠绵无人顾及,临走时他去见谢廷昭,后来也没想起来回头去取。
他有些奇怪,记得自己放在显眼处,理应看到就能拿上才对。
而喻青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递给他。
谢璟一怔。
“今早我瞧见,就先替你收起来了。”喻青解释道。
随后她又好奇问道:“你说的‘以前的那些’,到底是什么?”
第107章 厮缠 如胶似漆,不外如是。
谢璟把她领到房内, 略有犹豫,还是取出了一方雕琢精巧的木盒。
这大小和分量,喻青颇觉熟悉, 似是谢璟在江南时就带在身上的, 她以为这里面装的是皇家信物。
谢璟道:“这是陪葬。”
喻青:“?”
“当时从侯府带出来,”谢璟道, “放在我棺材里的。”
谢璟早就决定, 几十年后等他有了真的棺材, 也要放在里面。
喻青看他打开盒子,顿时一怔, 里面有好多物件。
全都很眼熟。
有她落款的家书, 有檀音寺成对的佛珠, 有那支玲珑剔透的簪子……
她登时明白了,不仅动容, 看了半晌, 还有点眼热。
她没想到其中还有那支金光闪闪的凤钗,把它拿起来, 不免笑道:“殿下从来都没戴过, 我都疑心你把它忘在哪里了。”
“……”谢璟道,“我倒是想戴,你这个哪能戴得出门……”
喻青把凤钗在谢璟鬓边比了比,似乎确实不大合衬。
当时毕竟她和谢璟还有些生疏。现在看他看得多了,经过充分的熏陶, 眼光已经远高于从前的水准。
她悻悻道:“这个好像是五百两银子来着。”
谢璟:“……”
他以前当公主的时候, 一年的份例才几十两,还会惨遭克扣。这支不忍直视的凤钗比他的一大堆首饰加一起都贵。
谢璟一时语塞,搞了半天, 喻青比段知睿还冤大头,段知睿以前买的那个镯子好歹比这重几倍呢。
喻青偏头看着谢璟,又笑了下,道:“买它的时候,我想起大婚的时候你戴过这种,就觉得还挺不错的。”
谢璟心里一动,心想……好吧,这么说的话,留着也不错。
喻青又看着谢璟取出一本书,将书页翻开,里面有两枚保存仔细的干花书签,遗失的回忆顿时涌现。
“我想起来了,”喻青忙道,“这是在猎场的时候……”
她一时又想哭又想笑,没想到谢璟连这些都珍藏着。
喻青翻了几下,发现这本书里的字迹竟然还是属于自己的,连她都不记得了。
真的是公主啊,她心想。
公主的心思永远都是很细腻、很可爱的。
她从前究竟为何会觉得谢璟危险、阴暗、居心叵测呢?
这么久以来,谢璟连丝毫丑恶都不曾表露出来,甚至连气愤、凌厉都没有。
对他疾声厉色也好、拔剑相对也罢,谢璟从来都没反击过、没记恨过。在关系最紧张的时候,喻青一味地疑心他,顾虑重重,但是对他的态度总是很坚硬,很少具体去考虑得罪一个亲王会惹来多少棘手的后果。
她恍然惊觉,也许她的心里,本来就隐约有一种直觉,谢璟并不会真正伤害到她。否则她不会那样毫无顾忌,也不会放任自己到那种地步。
只是她一直很迟钝,没有感知到那已经是一种信任。
喻青的心思流转着,又是百感交集。
从前实在是走了太多的弯路。
她定了定神,把视线又转回到盒中,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
是个长长的金丝绳,看着蛮结实,一头还是个绳圈。她疑惑道:“这又是何物?”
谢璟抬起眼,震惊地看着她。
喻青不明所以:“……”
谢璟:“你真的不知道?”
喻青绞尽脑汁,实在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谢璟以前编的绳结、珠珞也不是这样的,再说这东西当做饰品也很简陋。
她比划了一下绳圈的尺寸,对谢璟来说也是有些小,似乎没法圈在他的脖子上……
谢璟道:“这是雪团的绳子,以前你还牵过呢。”
喻青:“……”
谢璟目光深幽,活像指责:好歹也是做爹娘的,连自己孩子的东西都不认得。
她怎么也没想到,谢璟连狗绳都带上了。旁边还有几团雪白细软的毛团,自然也不必多说。
谢璟又道:“自从把它送回去之后,你都没有让我再看过它。你好狠的心。”
喻青只好道:“明日就把它抱过来。”
看完了盒子里的东西,谢璟又一一收起放好。
不多时,侍女们得知王爷回来,过来请安。
这几日谢璟的随侍们也都记挂着,见他安然无恙,都很开心,而秋潋和冬漓发现喻青也在,顿时更欣喜了。
“世子,”冬漓趁机过来,小心试探道,“上次我们都仰仗您搭救,今日我们在王府准备一场宴席,您赏光留下来用晚膳,如何?”
喻青:“可以。”
其实没有宴席她也会留下来的。
冬漓眨眨眼,发觉世子大人的心情不错,态度也不冷淡,决定一鼓作气,想办法帮谢璟留一留。
“您这几日想必也辛苦了,到时候时辰晚了,您来回走也是劳累,”冬漓道,“不然,今天您也在王府留宿吧?”
喻青:“也行。”
冬漓万万没想到这么顺利,唯恐喻青反悔,忙道:“那我们立刻让人给您收拾住处……”
“这就不用了,”喻青道,“……其实我和你们王爷在一处就好。”
冬漓一怔,吸了一口气。然后两眼放光,连连点头。
“好的,好的,”她感动地说,几乎是泫然欲泣了,“世子,你往后也常来啊!我们王爷的房间永远给您留着……”
喻青:“……”
王府的宴席乃是暗卫大厨亲自上手,做了数道珍馐美味,全然不亚于皇宫御厨,这段时间他的技艺显然又精进了许多。
宴后喻青跟着谢璟回院子,而一干侍从们没有跟,但全都眼巴巴的望着,神色相当欣慰。
王爷似乎以后能过上好日子了,不会动不动就变成苦瓜了。
·
王府是谢璟的地界,确实比宫里自在。
唯有一点,谢璟那些侍从的表情都奇奇怪怪的,喻青也不知道在他们眼里自己是个怎样的形象。
她或许应该适当和谢璟保持点距离。
但现实是,她一刻也没离开谢璟,和他同进同出,动不动就又靠在一起。
……昨晚毕竟尝到了非同寻常的甜头。
一旦发生了一次,就控制不住地盼望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
谢璟正在喝药,是按宫里太医方子煎的,功效以温养为主。虽然蛊虫已经没了,但总归怕他心脉还有什么暗伤。
喻青盯着他的喉咙看了一会儿,自己忍不住也吞咽了一下,有点想咬。
“今日心口还有什么感觉吗?”
她好像总是在馋他,有点心虚,觉得自己起码得关心下谢璟的身体。
“时快时慢,不太舒服,”谢璟抬起眼,眼尾的弧度上挑着,“特别是你离得近的时候,现在就有点痛呢……”
喻青:“……”
谢璟握住了她的手腕,道:“药也好苦。怎么办呀?”
喻青的小臂顿时绷紧了些,谢璟过来搂她,又软声道:“你要帮帮我。亲我就能好。”
妻子娇娇的,又很缠人。
世子完全抵抗不了,再说她本来也胡思乱想半天了。
昨晚之后,她和谢璟仿佛怎么也亲不够、怎么也抱不够似的。
她总想去贴近谢璟,他那肌肤和头发的触感真是令她爱不释手。
谢璟抚上她的腰,喻青被他摸得小腹都发紧。下意识地想拉开他的手,但又被撩拨得欲罢不能。
这间卧房一度是两人幽会的位置,很熟悉,所以动作也更大胆、放肆。
吻了没几下,就要受不了了,干柴烈火,烧得她直迷糊,带着谢璟跌跌撞撞地仰倒在床上。
相拥时紧密无间,两具身体仿佛天生就契合,连一点罅隙都没有。谢璟在她的颈边舔吻,痒得厉害,她闭着眼睛去扯谢璟的衣带。
谢璟的气味又萦绕过来,他身上也还有痕迹,喻青不禁又想起了那些迷醉的时刻。
昨晚其实他们也才第一次共度良宵,起初尚且有点青涩。
但到了今晚,果实就几乎熟透了,汁水充盈。
经过了整天的酝酿,一开始就是佳境。
过了半柱香,喻青的头脑就慢慢变得空白,完全沉浸在了浓郁的香气中,不禁叹息。
“你先不要出声……”谢璟轻嗔道。
喻青顿了一下: “……明明是你的声音更大些。”
谢璟的声音乱七八糟的,还总是发出一些悦耳至极的动静。
又甜又腻,她听得都融化了。
“……不是,”谢璟脸颊泛红,气音扑在她的耳畔,“你听……”
喻青一阵失神,怔了半晌,才发觉他说的是什么。
“……”
她整张脸发烫,艰难地心想,谢璟果然不是人,真的是妖精。
今夜京城下雨了。
雨水淅淅沥沥,到了夜半还未止。
王府内花草繁茂,都被淋湿了。雨丝打在花瓣、叶片上发出轻响,细细密密时断时续。
即便在屋里也能听得很清晰。
喻青跟美貌勾人的小妖精再次鬼混至三更。
中途短暂地停顿过几次,主要是给眼泪汪汪的妖精抹抹眼睛。
她也一度担心太晚睡会不会对他不太好,太医还叫他多修养呢,然而一连两日都如此过火。
但是他一开始泫然欲泣,喻青就理智全无,更是放不开他。
一闭眼一睁眼,天就亮了。
这次喻青没有独自起身,同谢璟一起赖在床帐里,将近晌午才用膳。
她本来想着,今日也该回侯府一趟了,她也说要把雪团给谢璟抱过来呢。但她现在还是迈不出门,视线里没有谢璟就难受。
如胶似漆,不外如是。
……要不还是再留几日?喻青心想。
她总觉得似乎忘了什么,但是仔细想想,最近也没什么非要她做的。
五皇子忠武侯都已经下狱了,那些包藏祸心的世家也正在抄,玄麟卫也有副手们在管,新皇的护卫则是段知睿那边负责……
登基大典是哪日来着?
在那之前,回去准备准备大概就行了。
然而,未至傍晚,焦灼的亲卫终于找到了王府门前。
“……在下找统领有要事……”亲卫道,“是这样的,闻家的大公子一直生死不明……”
眼看尘埃落定,新皇即将登基,闻家的顶梁柱还迟迟不见人。
等了两三日,闻家终于等不住了,托人奏问瑞王,然而瑞王当时在禁足,知道是将计就计,把人救出来了,却也没细问究竟在哪。听说这人现在还没回家,赶紧下令去找。
喻青:“……”
她扶额对谢璟道:“我还是得回去一趟。”
谢璟不情不愿道:“……好吧。”
喻青:“闻旭还在地牢里躲着。”
谢璟愣了一下,随即蹙了蹙眉:“侯府的地牢吗?你让他住进去了呀?”
“……不是你的那间,”喻青解释,“你的还给你留着呢。”
她匆匆回到侯府,打开牢门一看,里面是望眼欲穿、胡子拉碴的闻旭。
知道他在这的也就寥寥几人,只听喻青的吩咐。这几日正常给闻旭送饭送水,但没有喻青的指令,是绝对不会放人的。
“……我可算见到你了,”闻旭叹道,“我问你的守卫,守卫说先帝已经驾崩了。我又问什么时候能放我出去,守卫说没有收到消息。我还以为,瑞王殿下其实早就看我不顺眼,忌惮我很久了,这次趁机除掉我……”
“不好意思,”喻青咳嗽一声,道,“这几日有要事,一时将闻兄给忘了。”
闻旭道:“外头一定乱得很罢?世子肯定忙得脚不沾地。我想也是,不要紧的。”
世子只觉得有点抬不起头,活了二十五年,才发现自己貌似是个色中饿鬼,现在满心复杂。
……跟谢璟纠缠了两三日,头脑不清醒得很,仿佛她也被下了蛊,什么正事都没想起来。美色误人不假。
喻青叹道:“其实……罢了,其实都怪景王殿下。”
第108章 燕尔 我昨晚想你想得睡不着。
喻青派人好生把闻旭送了回去。
临走前, 她不免也想起了最隐蔽也布置得最仔细的那间牢房。
里面的东西应有尽有,其实随时可以把人安置进去,像绳子、链子也都齐全着。
上次谢璟在里面, 手脚都被缚住, 人还没有醒来,无知无觉地倒在软榻上……
想到这一幕, 血气顿时就翻涌上来了。
……没有成功, 确实是太遗憾了。
才离开谢璟半个时辰, 她无奈发觉自己又开始想入非非。
喻青勉强定了定神,离开牢房, 先回到怀风阁换了身衣服。
“世子, ”绮影叹道, “您还知道回来呢。”
正常喻青已经能够抵抗这类埋怨了,反正绮影早就知道。但是这次和先前不一样, 她确实是板上钉钉地和谢璟厮混去了。
喻青比以往都心虚, 道:“……唔,宫里有事。”
绮影道:“你脸红什么?”
喻青:“……”
喻青道:“屋子里有点热……我去看看父亲母亲。”
她转身便走, 绮影拉着她的衣袖, 把她拽住了。
“你等等,”绮影无奈道,“衣领还没遮好……都露出来了。”
她给喻青整整衣领,遮住了颈侧一小块红痕,然后隐晦地看了喻青一眼。
喻青:“……”
她到了父母处, 耳畔的红色才终于褪去。
陆夫人见她来, 道:“呀,你可回来了。宫里的事都忙完了?”
喻青住在皇宫那晚,让人给家里捎了个口信, 此刻冷静道:“嗯。”
走进屋里,大夫刚给宣北侯针灸完毕,才拆了针。喻青一怔:“这是怎么了?”
陆夫人埋怨道:“你爹自己得意忘形了。那天晚上贺祁到府上来,扔个飞刀就算了,最后他非要拉弓射支箭,结果当晚肩膀就疼上了。”
喻衡咳嗽一声,道:“只是一下而已。我看那人要跑,旁人发箭慢……”
“再慢能慢多少?”喻青哭笑不得,也道,“下次您可小心点,别再乱动手了。多重的弓啊?怎么他们也都不拦着?你是从他们那抢过来的罢?”
老侯爷好几年调息修养,根本也没机会碰刀兵,总算有了机会,手痒得很。现在面对妻子女儿也是哑口无言,保证不会再乱来了。
喻青跟父母用晚膳时,有几次犹豫。
我现在有一个心仪的人,以后你们可以认识一下他……她默默打着腹稿。
虽然他们应该早就认识谢璟了。
最后她想,还是先不直说了,多铺垫铺垫,免得之后父母太惊讶,他们还一直蒙在鼓里呢。主要是她也感觉尚未完全准备好,不大好启齿。
然而,就在她要走时,侯爷和夫人对视一眼,陆夫人试探开口道:“对了,青儿啊……前几日绮影说起来,你先前出门挺勤的,可能是见什么人去了……”
喻青上次让绮影帮她在父母那先说道几句,绮影照做了。侯爷和夫人自打听说,就坐不住了,只是喻青一直没回家,也没法问。现在可谓是满腹的好奇混杂着期盼。
喻青没想到绮影说得这么快且直接,一时无言。
看着她的表情,陆语芙立刻知道,这事做不了假了。
“真的呀?”她当即浮起笑容来,“那人……是男是女呀?多大年纪了?”
喻青这些年来总是孤零零的,跟谁都不亲切。父母也知道,按她这情况,想找个知心人是很难的,不论有没有,都不横加插手。
几年前无奈之下让七公主嫁进了府,起初还觉得棘手,然而喻青明显活泛了很多,总是跟清嘉待在一处,就算她没说,他们也知道喻青是开心的,有时候夫妻一起商量几句,也觉得若能长久下去是件好事。
但谁也没想到公主如此短命,她离世以后,喻青一直罕有笑容,后来掌管禁卫,更是时常劳心伤神。陆夫人不禁常常挂心,但又不便多问,怕触了伤心事。
现在似乎有了新的苗头,陆夫人自然心中宽慰了些。
人既然已经去了那么久,虽然遗憾,但活着的人总得往前看。喻青从小固执,她能堪破放下已是不容易了。
其实她也不清楚喻青的心思,就想着不管女儿喜欢什么,都随她开心最好。
“……”喻青则心想,怎么先问的都是男女?她的喜好竟然真的这么令人迷惑吗……
迎着父母探究的目光,她也有一点羞怯,硬着头皮道:“是男人,年纪其实略小些……”
“挺好,挺好,”陆语芙笑道,“我还以为是女子呢,就像公主那般。”
喻青顿了半晌,目光又游移起来。
“他和公主其实挺像的,”她道,“以后你们能见到他,他长得也和公主一样漂亮……不过他家世颇为复杂,不大一般。”
她并没同父母直说全貌,主要是公主这层身份,的确对谢璟来说也是秘密,她得先去问问谢璟。而且,现在三言两语说不清,她也怕父母误会谢璟了。
侯爷和夫人并没有太介意,纷纷表示这些全由喻青自己做主就行了。
“哎呀,没关系的,你也不要想太多,”陆语芙坦然道,“咱们家的权势还是够用的,往后要真有什么矛盾,大不了就把他绑……请到咱们府上,把他留下也不难。”
喻青:“……”
她搞明白喻微的想法都是从哪学来的了。
虽然父母看来都接受,但要真是得知是个王爷,定然也要多想。总之她得准备准备,多替谢璟解释一番。
不过……
如果知道清嘉还活着,想来父母和她一样,首先也是为他开心吧。
·
喻青这晚待在在自己的房中,熄了灯,竟然觉得孤枕难眠。
一个人,枕席冷冰冰的,半分暖意都没有。
前两夜相同的时辰,她都还没睡,现在也不大睡得着。想起之前她在做什么,此刻便又一阵脑热。
她把那些不可言说的念头尽力挥散,然而很快又凝结起来,谢璟的面容在心头不断浮现。
食髓知味,难舍难分,新婚燕尔想必都是如此。
谢璟的气息、谢璟的声音、谢璟的修长的手指,谢璟白皙的肤色,谢璟披散在枕上的发丝……全都让她好想念。
更不用说和他相拥在一起,耳鬓厮磨、胸口紧贴时,分不清是谁的呼吸、谁的心跳,好似一想,身上就泛起麻痒来。
她真是……再也没法回到没有谢璟的时候了。
才分开几个时辰而已,往后可怎么办呢?
隔日早上朦朦胧胧醒转,没看到谢璟的脸,顿时也觉得四下萧索。
她带上雪团一起去王府,雪团在马车里很兴奋,路过街市间,听到声音或是嗅出了什么食物香气,就扒着车窗叫唤。
“别闹,”喻青把它抱回来放在膝头,道,“等会儿能见到你娘呢。”
也不知雪团听懂没有,但是它似乎认得一些路,临近王府的时候,竟真的欢腾起来,等到马车停下,它几乎要冲出去,显然是记得这座大门。
而谢璟也已经等在前院了,喻青一放下狗,它就迫不及待地向谢璟奔去。
只不过它在谢璟那边哼唧了半晌,又回头来看着喻青。
小狗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日总是只能跟着一个主人,之前被谢璟带走之后,就看不到喻青了,后来回到了喻青这里,又见不到谢璟了。
现在它犹豫着,正是担心喻青要走,作为一只小狗,它实在承担了很多悲伤。
但是喻青走过来摸摸它,然后便跟着谢璟一起往里走。
雪团欢欣不已,一路围着他们脚下转圈,绕来绕去,叫个不停。
最后到了谢璟的院内,它被人抱去擦净了爪子,然后就放进房中,成功地趴在了谢璟的腿上,简直幸福得没边了。
谢璟垂眸给它顺毛,小声道:“我昨晚想你想得睡不着。”
让他俩分开这么久是有点残忍。喻青道:“它也一直很想你。”
谢璟:“……”
谢璟抬起头:“我是在跟你说呢。”
喻青:“……”
谢璟蹙起眉来,要知道他昨夜辗转反侧,梦里都是喻青,连着几日白天晚上都在一处,如同泡在蜜糖中,骤然分开一夜,整个人都不快活了。
结果对方完全不解风情。
就不想我吗?他心想着,哀怨地看着她。
“……其实我也想你想得睡不着,”喻青只好小声承认道,“那以后多陪你睡吧。”
·
两日后,新帝登基,百官朝贺。
钟鼓齐鸣、礼官高唱。谢廷昭一步步踏上丹陛,转身回望,将景象尽收眼底,然后高坐于大殿正中御座之上。
为这一刻,已经蹉跎了无数光阴。面上静若深潭,心中五味陈杂。
然而,繁复的礼项结束,他的目光扫过近处首排中的两人时,嘴角有一丝抽动。
谢璟也就罢了。
为什么短短几日过去,连喻青都……变了不少?
从前他不一直总是清冷孤高、不苟言笑的么?怎么现在看着……也有种莫名其妙的神采?整个人的气质也仿佛焕然一新了,平添许多温朗。
这几日他都告了休沐。想也知道没少跟谢璟待在一处……
谢廷昭真是一点都不愿考虑他俩的私事了。但是到头来还是忍不住担心,决定回头让太医给谢璟送点补药。
·
大典结束后的晚上,喻青去了趟天牢。
内里层层守卫,关押的都是重犯,寂静阴湿。她亮出自己的令牌,跟随守兵来到最里层的牢门前。
牢房里,谢廷琛抬起头,看清来人,目光凝滞。
“你竟还来见我。”他道。
喻青抱臂道:“我如何不能来?”
谢廷琛直起身,铁链叮当作响,如今他已全无皇子的英姿,只是个潦倒的、面容粗犷的男人。
“成王败寇,本王不后悔,三十年来唯有这一遭的快活……”谢廷琛紧盯着她,道,“只是本王怎么也想不到,你会背叛我。你我相识足有二十几年了,喻青。”
喻青纠正道:“我六七岁之前都在边关,根本没见过你,哪里来的二十年?”
谢廷琛:“……”
他咬紧牙关,最后笑道:“好!本王真是看错了人!”
喻青道:“这话应当我来说罢?”
“你扪心自问,本王待你如何?”谢廷琛道,“这些年来时刻顾念着你,帮衬着你,有什么好事,第一个想推你上去,把你当作至交好友。你呢?你对本王,分明是丝毫的情义都没有!我且问你,本王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分量?”
喻青蹙起眉,一阵肉麻,心想谢廷琛在说些什么鬼东西?
“说实话,”她直白道,“从小我就觉得你笨得很,跟你实在也没多少情义。”
谢廷琛一哽。
身为皇子,他身边缭绕的人何其多。而喻青,一直是特殊的那一个。
喻青从不会热情地拥簇他,反而是他总是上赶着去讨好对方。
……他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样的心绪,喻青身上有一种吸引力,不仅是他一个,太多人都把眼神放在喻青身上。而喻青对外人都是不冷不热,唯有对他十分熟稔,他也因为这些时常沾沾自喜。
现在他亦神色复杂,看着喻青俊秀的面容,心绪起伏。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本王竟然还……”谢廷琛喃喃道。
最终他没说下去,从怀里摸出一个锦盒。
“这是你的虎符,还给你罢!”谢廷琛道,“我还当真以为,你把它给我,是信任我的……”
喻青没接,心想蠢到这个地步也不容易。
“禁卫只听统领的号令,从来都没有虎符这东西,又不是外面的驻军,”喻青平静地跟他解释,然后又道,“这其实是景王殿下的物件,现在给你拿过也是脏了,回头我再赔给他一个。”
第109章 热忱 我和不喜欢九殿下的人没什么好说……
谢廷琛不可置信地看那锦盒。
他把那个小白脸的东西放在怀里带了这么多天?
他愠怒道:“你……你们一起耍我!连你也向着他, 他到底有什么好,本王哪点不如他!”
喻青:“……”
她险些被此人的大言不惭气笑了:“你好歹也瞧瞧自己的尊容。”
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道:“九殿下年轻美貌蕙质兰心, 你哪点能同他比, 连他的头发丝都比不上。”
谢廷琛:“……”
他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喻青一番话让他感觉被雷劈了。
“……一个巧言令色的野种, ”他道, “自从他回来, 抢了多少好事,多少风光!他那些伎俩, 本王半点都瞧不起!若让那贱人跟我当面比试, 看他有无招架之力……”
喻青再也受不了了, 抬手就抽了过去。
“把嘴放干净点,”她道, “我不想动手的。”
谢璟又乖又嘴甜, 多么讨人喜欢,无论是皇帝还是谁, 偏爱他都是应该的, 不然难道要偏爱这蠢货?谢廷琛还瞧不起上了?
谢廷琛瞪圆了眼睛,挣扎起身,额角爆出了青筋,恨恨道:“你懂本王有多不甘心?早知道他一直兴风作浪,当初就不该大意, 应该早早诛杀他。父皇被他迷惑了, 连你也被他下蛊了不成!本王看着他的模样就难受!你难道听不出,他连讲话都——”
话没说完,他被迎面击倒, 扑通一声摔在地上,额角流血,一时都懵了。
“你——”
喻青打断他,问道:“你还记得清嘉公主么?”
谢廷琛不知他怎么会突然提起清嘉来。
喻青的妻子,他自然知晓,早前也同那妹妹说过几句话。依稀记得那是个温婉的美人,而更细致的样貌却是模糊的一团,早记不清了。
“记得,”谢廷琛咽了口血沫,“她是病死的,可惜了……”
“不。你应当从未正眼瞧过她,也没把她当做亲人看待过,不然早就会明白,我为什么对景王殿下这么亲近了,”喻青低声道,“我也很后悔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把你揪出来,任你胡作非为这么久。”
谢廷琛云里雾里,脑中一片茫然。
“你若是把害人的心思放在正事上,兴许还能有点出息。你这出身,若是有能耐,早就是太子了。你母亲贵为贵妃,这几年不问外事,虔心礼佛,就是早看出你烂泥扶不上墙,只是你舅父一家贪欲作祟,非要把你扶起来,她拦不住而已。你当那些世家真心拥簇你?无非是看你蠢,若你上位,大家的日子都好过。”
“挡在你前面的分明不是景王,你却只同他作对,以为他没有家世傍身、没有臣子拥护,就该让你拿捏、居于你之下么?你才是欺软怕硬、妒忌成性的小人。你怎么从来不敢直接去跟当今圣上去斗?因为知道自己比不上?”
谢廷琛胸膛剧烈起伏。
“我和不喜欢九殿下的人没什么好说的,到此为止吧,”喻青淡淡道,“今日我也不是来看望你的,主要是来跟你算账的。”
“你和你舅父手上有丹书铁券,但那只能免一次的死罪。你们的另一项死罪,我马上就上奏陛下。”
“……什么?”
喻青道:“北蛮叛乱时我已拿到了情报,压在手上没说而已。这几个月在边关和京城都查得差不多,能定罪了。”
两年多以前,她出征前就有所怀疑,后来从战俘口中得到供词,便一直深藏在心。
远在边关,不便轻举妄动。能叛国通敌、并令北蛮信服之人,绝非寻常之辈。若不能一次将其彻底拿下,兴许就是打草惊蛇,一切化为徒劳。
京城里的局势也并不明朗,任何一方她都不是全然相信,便只能暂时等待。
她也一度怀疑过谢廷昭,返京后经过一段时日的接触和推敲,再加上反复的查证,确认他在西北那边没有什么布置,才算逐渐打消了对他的疑虑。
现在都已经水落石出了。
忠武侯早有不臣之心,只是几年前三皇子和皇后势大,地位稳固,不好抗衡。后来终于找到合适的时机,企图借北蛮之事掀起动荡。
那时的西北的守将就是贺氏族人,起初前线屡遭败绩,其实一切早有端倪。
只是她起初并未先怀疑忠武侯一党——对方曾经也是浴血奋战的将领,族中不少子弟,也都曾镇守疆土,就连五皇子自己都立过军功。
将心比心,她便以为对方多少也会和自己家中一样,虽然忠武侯这些年在京中争权夺势,但在家国大事上,立场终究还是分明的。
然而人心易变,往日的荣光什么都证明不了,如今只觉得讽刺。
不过忠武侯当年苦心掀起的乱局、焦灼等待的时机,完全没发挥出预想中的作用。
喻青以迅雷之势平定叛乱,丝毫没让战事拖延,动荡了几个月,便归于平息。他们欲借北蛮刺客加害皇帝,对太子一党发难,然而效果也不尽如人意。更出乎意料的是,
远在南疆的谢廷昭竟然赶在那个当口有了动作,一番经营到头来,自己没捞得好处,反倒是给二皇子铺平了路,让他乘着风直入京城。
谢廷昭封王之后地位节节攀升,忠武侯只得隐忍下来,去年先帝中风大权旁落,他们便又开始图谋。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年初听得风声,又有一位皇子即将回宫,他们唯恐
局势再变、祸患重演,便立刻派了批死士前往江南将其截杀,当时护送队伍中两名金羽卫就是眼线。
得知一切后,喻青心下也不由得慨叹。
其实五皇子少年时,憨厚耿直,没有太多心眼,痴迷习武骑射,总是同她交换剑谱。
喻青的友人并不多,纵然现在同他恩断义绝,想起过去,也是有些惋惜的。
“喻青,”五皇子颤抖道,“你非要……”
这时候牢房外响起轻缓的脚步,喻青心下一动,转身去看,通道转角的火把下,果然映出了谢璟的脸。
“不是说只讲几句话,怎么这么久呀?”谢璟蹙眉道,“这里的味道好大。”
五皇子哑了声。
喻青道:“本来就是污秽的地方,你跟进来做什么,小心熏到你了。”
她撇下谢廷琛走出来,谢璟在牢前低头打量一下,和谢廷琛对视。
“呀,皇兄,几日不见,你怎么成这样了?”谢璟关切道,“这是流血了吗?怎么弄的?”
谢廷琛:“……”
喻青道:“自己撞的,你离他远点。”
“好吧,”谢璟满脸怜悯,又轻声细语地说,“他真惨,我看着他也是不忍心。咱们还是快点走吧,免得心里难受。”
喻青忍俊不禁,道:“嗯。”
谢璟顺势挽住了喻青的手,走出几步后回过头来,对震惊的谢廷琛莞尔一笑。
然后用口型无声道:“多谢。”
谢廷琛几近晕厥,想要叫喊,但牢门已经关上,两人背影消失,再没有人听了。
·
出来之后,谢璟问道:“他是不是又说我坏话了?”
喻青道:“反正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病得不轻。你也不用理。”
谢璟叹道:“从前我在宫宴里还总是主动给他敬酒呢,没想到他这么讨厌我。”
喻青顿时觉得刚才打轻了,那人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过想着他也活不了几日,便也不补了。
其实她也很纳闷,谢廷琛在皇室里斗争多年,贪图权势到最后面目全非,她尚且能理解,帝位之争向来如此。
但她着实理解不了对方讨厌谢璟这一点,若是连谢璟都看不惯,他能看得惯谁?天上的神仙么?
喻青判断道:“想必他早就疯了。”
·
五皇子、忠武侯一党谋逆叛国,罪无可恕,择日处死。
贺氏乃世家大族,牵连甚广,族中众多女眷、幼子也实属无辜,不少男丁也有军功在身,最终新皇开恩,免了株连,按人头一一查处,若真清白,便也不会下狱或充入奴籍,往后以白丁之身生活。京中未出现血流成河的惨状。
喻青前前后后,一共告了十余天的假,才继续上值。
要紧事都结束了,加上积累了这半年,玄麟卫中的体系已经建立起来,该提拔的,差不多都到了合适的位置,所有的规矩纪律皆已落成,往后管辖便会逐渐轻松,不再像初期那样忙碌。
只是这些天大多时间都和谢璟在一处,真是连骨头都酥了,骤然回去上值,简直是了无生趣,看着一批积压的、等待她来决断的要务,头疼得很,没几个时辰就想回府了。
新皇登基后,朝会改为三日一次,还算适中。只是对谢璟来说有点艰难。
论公务数量,户部一直名列前茅,总是得往上递折子。而且他手上的事还不能只私下汇报,经常要拿出来在大朝会上探讨探讨。
谢璟在府里不情不愿地写奏章,半晌才写两三行,写不出来还要颓废一会儿。
喻青看着他不免好笑:“反正都是给你皇兄看的,何必字字珠玑,总不会有人挑你的毛病。”
谢璟哀叹:“我也不想,但是我就是读着不舒服。”
他这人有点容不得瑕疵,平时对自己的脸和衣着是如此,做事自然也是这个脾性,没法潦草罢休。
更不必说户部众多官员,全都是走科举考上来的才子,他的文章若写得乱七八糟,总担心惹人笑话。
……从前公主绣花的时候,也是绣得不快。哪里不满意就拆拆改改,不过成品总是精致极了。
喻青想到此处,又觉得谢璟可爱。
看他现在伏案思索,神色认真,眉间微蹙,时而落笔,她便托着腮在一旁看,也不嫌无趣,似乎能一直看下去。
良久谢璟抬头,小声道:“你不要总看我,你这样我都写不下去了。”
喻青心想,明媒正娶的多看看这么了?不仅想看,她还很想亲,都忍了半天了。
谢璟道:“我想跟皇兄说,以后不去户部了。”
喻青道:“怎么?”
“事太多了,闻旭总是催我做这做那,动不动还考我,户部上下全是人精,我在那儿累得很。奏折也得自己写,我不想去上朝了……”谢璟委屈道。
这大好的职务,旁人求都求不来,谢璟反倒没什么野心。
他尚且年轻,脑子也好用,让他现在踏实做事,亲力亲为,分明是有意培养他,这比挂个虚职,或者让一大堆幕僚替他打理要好多了。谢廷昭说不定有心让他日后参与理政。
道理喻青都懂,有心劝他两句,但看谢璟这样,她又心想:确实,让他懂那么多事做什么?每天清闲自在锦衣玉食,养养花养养狗,不也挺好的?公主就是用来惯着的……
谢璟又道:“我想回北宸司。”
喻青沉默了一下,迎着谢璟期待的目光,她天人交战片刻,最终还是婉拒道:“你还是别来了,好好在户部吧。你哥刚登基,你多少帮帮他。”
谢璟当即心碎:“为什么?”
他做得最开心的事,就是给喻青端茶倒水、收拾公文、安排行程。
喻青道:“你要是在那儿,我每日就连一件事都干不成了,到了北宸司就是先亲你。过不了几个月,统领就该换人做了。”
她没有夸张,真觉得是这样。
过去还是公主与驸马的时候,他们属于空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
现在已经知晓真正的夫妻是什么滋味了。
只消看着他,就已经满心欢喜,想跟他说话,想要和他触碰,心里总是有股热切的憧憬。
也不知要到何时,这种激情方能止息。
喻青估计起码得十几二十年……亦或许永远都消解不了。
她又开始用目光描摹他的脸,他的脖颈,然后握住了他的手腕。
谢璟欲迎还拒:“你要做什么呀?我折子还没写好。”
喻青指派道:“明日叫闻旭给你写……”
谢璟的手也搭上了她的腰。
两人又关了大半个屋子的灯,黏黏糊糊足有一个多时辰,才勉强云收雨歇。
谢璟现在没什么哀愁气了,唯独只有在床榻间会有点楚楚可怜,情到深处总是掉几颗眼泪。喻青见了,就全然难以自持,心软得一塌糊涂。
到现在谢璟的眼尾还有点红,喻青道:“怎么又哭……”
她捧起谢璟的脸轻轻亲了几下。
谢璟道:“太开心了。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我好害怕……”
他把额头抵在她肩上,小声道:“我好害怕有一天你会离开我。要是你不喜欢我了,我就会死。”
“不会,”喻青摸着他的头发,“我答应你,永远都喜欢你,不离开你,”
谢璟问:“那如果我不好看了呢?”
喻青笑了笑,又哄道:“不可能的,世上你最好看。”
谢璟想了想,又道:“可是总有……”
喻青接道:“老了也一样,我会一直陪着你。”
谢璟总有一箩筐的小心事,喻青已经习惯了,现在应对自如,甜言蜜语张口就来。果然,谢璟好起来了,安静地抱着她良久,又犹豫道:“我是不是有点烦人?”
“没有,”喻青道,“我就喜欢你这样。”
从前她就享受公主的依靠,到现在也是如此。
她过剩的保护欲和责任心,从前一度无处安放,有了谢璟才不会落空,他可以袒露不安和脆弱,她愿意在他身上耗费精力,这完全不是负担。
对她来说,若真是个强势又独立的人,无需她费心照料、呵护备至,她反而觉得没什么意思。
她就希望对方能一直这样惹人怜爱、多撒撒娇,永远仰仗她、需要她,离开她就活不了。
越是这样,她才越满足。
第110章 纯情 美好到极致就像一场幻觉。……
身为世子, 总不好十天半月不着家,在王府小住个两三日,就得回自家府上。
但习惯了有谢璟在, 喻青独自睡在怀风阁里时, 实在寂寞。
她心想,早晚也得把谢璟接到侯府来, 这样无论在哪边, 就都有人陪了。到时候就两个地方轮换着住……
近来在她的吩咐下, 管家一直带着家仆们修整点缀雯华苑。她去瞧过一次,都已经妥当。
原想再多种些花, 只是眼下入秋, 并非移栽的好时节, 便暂且作罢。
“今年中秋,你要去宫里么?”喻青道, “今年应当不办宫宴吧?”
先帝离世不满百日, 诸事从简,宫里也不举办宴饮。
谢璟想了想:“没有宫宴, 我想早些时候去看看母亲, 不在宫里过夜了。”
喻青道:“那你从宫里出来……要不要来一趟侯府?”
谢璟闻言一怔,喻青接着说:“之前我同父亲母亲提起过你,他们总想见你一面,你看,要不然就这次……”
谢璟已经有点紧张了。
“……主要是你总在王府也不是办法, ”喻青道, “我在家里都看不到你。”
谢璟道:“他们知道我是谁吗?”
喻青道:“还不知道呢,没同他们细说。等你准备好了,我再告诉他们。”
喻青相当妥帖, 但是谢璟还是犹疑不定,良久才艰难地决断道:“好。”
“你在侯府住了好几个月呢,我爹我娘,你都认得,还一起守岁过,”喻青失笑,“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谢璟道:“但是我当时把他们一起骗了。”
他一直都不大敢面对喻府里的人,毕竟“公主”是当着他们的面死的,现在又回来了,怎么想都不大好接受,而他现在的身份也很不寻常。
喻青道:“我们也一起骗你,都扯平了,不是什么大事。”
谢璟还是心有惴惴——总担心侯爷和侯夫人把他看成居心叵测、骗走了喻青的负心汉。
这世间公婆与媳妇处得不好,一定都是丈夫的责任。反正喻青是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这段时日她天天往外跑,也不瞒着家里了,喻衡和陆语芙天天都在思忖,啧啧称奇、望眼欲穿,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人。据绮影说,喻青的魂都让他给勾走了。
喻青跟谢璟商量好后,当晚终于来到父母面前,道:“中秋那日,我们府上办个家宴吧。我带一个人回来……”
陆夫人双眼放出光来。
喻青:“……”
“你们要不先冷静一下……?”她建议道,“我还有件事要跟你们讲。”
本来她觉得还好,但看母亲这架势,她真有点怕把谢璟给吓到。
“什么?”
“其实清嘉公主没有死,她还活着。”
父母双双愣住,对视一眼。
“是真的,我早就知道了,没有告诉你们。现在他就在京城,只不过现在他同以往不大一样,你们之前没见到过他……”
陆夫人云里雾里,满心复杂。
清嘉是她眼看着咽气的,可怜得很,合棺时陆语芙一直叹息不已。
她心想,喻青是太思念公主,都生出幻觉了?还是外头有谁冒充公主,把她给骗了?
喻青看着她脸色变化,不知她在胡思乱想什么,哭笑不得,直白道:“其实清嘉他是个男子,当年无奈之下,才嫁到咱们家。”
她抬手比了比:“他本人其实有这么高。”
陆夫人犹豫抬手,摸了摸喻青的额头,不烫。
她心想:高兴早了。女儿不是终于放下了往事,而是至今也没接受事实,现在有些癔症。
喻青:“……”
“我是认真的,这件事说来话长,”她无奈拿下了母亲的手,道,“其实他就是现在的景王殿下。你们见到他,就全都知道了。不过你们不要太惊讶,也别问太多,不然他会多想……他胆子可小了。”.
中秋前夕,胆子很小的景王殿下没睡好,翌日进宫去给太后请安,跟皇帝一起陪太后用了膳。
宋思棠——曾经的容妃,如今的太后,得知谢璟晚上要去侯府,也跟着操心起来。
“国库里都新进了什么东西来着?把名册拿来给哀家看,”太后吩咐了宫人,转而又对谢璟道,“多备些礼,你一起带过去。”
谢璟:“我眼下是不是有点乌青?”
太后端详片刻,在儿子白皙透亮的脸蛋上没看出什么来,不过她也担心自己上了年纪,眼睛花了,提议道:“不然叫人给你扑一扑粉呢……”
谢廷昭:“……”
“看着好得很,用不着。”新皇扶额道。
临近傍晚,皇帝亲自从太后宫里送景王出去,轿辇后面一排宫人捧着从国库里挑来的给景王的赏赐。
“你紧张作甚,宣北侯他们夫妇从前待你不是还不错?”谢廷昭道,“总不会给你脸色瞧。”
谢璟道:“那可不一定,人家未必看得上我。”
谢廷昭皱起眉来:“怎么?你堂堂一个亲王,还不够看?”
“亲王又怎么了,侯府只有一个独苗,”谢璟幽幽道,“我又没法给他家传宗接代。”
谢廷昭:“……”
他大概是习惯了,都差点忘了这件事惊世骇俗的本质。眼下无法反驳……谢璟要长相有长相,要性情有性情……但确实……
“我也很不容易的,”谢璟道,“皇兄,你说他们要是嫌弃我该怎么办呢?”
要在几个月前谢廷昭一定巴不得喻府嫌弃他,早早了却这孽缘。然而,现在他已经接受了谢璟扳不正的事实,别人又都不如喻青,加上谢璟这一叹气,他的思路也不由得被带跑偏了。
新皇脑海间闪过一幅幅画面:侯爷侯夫人大惊失色,棒打鸳鸯,侯夫人以死相逼,喻青无奈,又不能违抗父母之命,最后妻妾成群、子女绕膝,而谢璟孤苦伶仃,又成了一株迎风破碎的小白花。
这可万万不行,谢廷昭心想,得多给侯府点好处……给什么呢?侯府似乎不缺什么了……那就……
他也开始担忧起今晚来。甚至还打算备皇家的车架送谢璟去侯府,再多带些侍从,加上那一大堆珍宝赏赐,也算给他撑撑腰。
但这计划没有实施,因为一到宫门口,谢璟就远远地看见了喻府的马车——然后他就抛下了皇兄,跟着特地来接他的喻青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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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上,喻青都在打量谢璟。
他今日穿着相当讲究,一身矜贵风雅的云纹锦袍,绣纹上光泽流转,腰间环佩整齐,还系着精巧的散发着淡香的小荷包。
只不过,越临近侯府,他就越紧张,等车马停在侯府门口,她都要听见谢璟的心跳声了。
“……”喻青不免笑了笑,伸出手来,“下来吧,殿下,没事的。”
谢璟牵着她的手,被喻青领进了门,他还以为侯爷和夫人都在里面宴席上,还有些缓冲的余地,不料才迈进府门,前厅的人就闻讯而至——全都在近处等着呢。
……这可怎么办?谢璟顿时有点慌。
“父亲,母亲,”喻青介绍道,“这是景王殿下。”
谢璟的心都提到了喉咙,露出一个看似礼貌从容实则胆战心惊的微笑。
侯爷和夫人望过来,顿了片刻,先要见礼,谢璟赶紧扶住了。
“不必多礼,在下……谢廷晔,”谢璟硬着头皮,小心翼翼道,“侯爷,夫人,别来无恙。”
陆夫人怔怔看他半晌,谢璟呼吸都屏住了。
“……这孩子,”陆语芙惊讶道,“真的长到这么高了呀?”
谢璟:“……?”
方才谢璟进门,陆夫人远远的只能瞧见一个长身玉立、仪态端方的年轻人,等到凑近了一看到面容,顿时就如喻青所说的,什么疑惑都打消了。
“……还真是没变样,”陆语芙又笑道,“和从前一般的俊俏。”
谢璟被迎到席间落座,还有些恍惚,一切太顺利,准备好的说辞也没派上用场。
陆夫人和从前一样笑盈盈的,老侯爷虽话不多,态度也十分温和。
预想中的尴尬局面没有发生,对方看着也不像对他心怀芥蒂。
陆夫人现在只是感慨万千。
听喻青说起前因后果,她也觉得一切阴错阳差,叫人不敢置信。误打误撞,因缘际会,竟然真的结成了善果。
她突然想到一桩往事。
“侯爷,你还记得吗?”陆夫人笑道,“当年咱们刚回京城不久,赶上秋猎,陛下还是二皇子呢……”
十余年前,谢廷昭尚且是个少年郎,在猎场被野兽袭击,险些丧命虎口,是喻衡将他救下。
谢璟依稀记得听母亲说过这桩事,但也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
“你长姐待字闺中,先帝就想赐婚,作为嘉赏。”
喻青也是头一次听说,仔细一想并不意外——她发现皇家的人特别喜欢给人乱点鸳鸯谱,动不动就赐婚。
“但是微儿她……另有心仪之人,就没能定下来。”陆夫人咳了一声。
真相是,少年时期的谢廷昭惊才绝艳、盛名远播,所以自视甚高,傲气得很。
喻微没有看上他,评价“虽然相貌不错,但一看就是个事多的人精”,要是跟着他,想必一辈子不安稳,于是没答应。后来才榜下捉婿,相中了沈湛。
当时喻朗身故不久,喻衡又救了皇子,皇帝总觉得还是要多抚恤一二,见大的没赐成,就此罢休又显得没什么诚意,于是便想到了两个小的。
侯府有个幼子,而容妃膝下刚好也有个公主,相差两岁,年纪正合适,若定个娃娃亲也未尝不可。
当然,这个提议遭到了两方的婉拒。喻青的真实身份是个女孩,当然不可能跟公主定亲了,喻衡立刻回禀了皇帝。而宫里的容妃也不答应,只说公主还太小,得往后再做打算。
“早知如此,”陆语芙笑道,“那时候就该把婚约定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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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家宴和三年前一样,人不多,但氛围很亲和。宴席散后,喻青领着谢璟沿着曾经的小径往雯华苑走,月明风清,树影斑斓。
“没有那么可怕,是吧?”喻青道。
谢璟点头,然后拉住她的手。
喻青心下一动,想起席间母亲的话,不由得心驰神往。
“当时他们怎么都不告诉我们一声,就把婚约推了呢?”喻青道,“要是早认识你就好了。”
“……”谢璟道,“你七岁,我五岁……是不是太早了点?”
喻青笑了笑,她心想,若真是在那时看见谢璟,她大概也会喜欢。据娘亲说,她从小就喜欢漂亮的东西,小时候在边关,玩具都要哥哥和父亲从外面给她带好看的。
清浅的月色下,身边人面若美玉,宛然如昨。无论何时只要看到他,总是有说不尽的柔情。
喻青突然道:“现在还不算晚。你冷吗?”
谢璟一怔,当即道:“不冷。”
“那我们还去后院的亭子里赏月吧?”喻青有点不好意思,感觉有点太纯情了,不过还是挺想回味一下三年前的光景,“让他们去端些好酒过来,我还可以给你舞剑,你喜欢吗?”
谢璟的一颗心怦怦直跳,他看着喻青澄澈的眼睛,心想,有点太喜欢了。
他们在亭子里等家仆热酒,谢璟打量着喻青的剑,突然发现了什么:“……你换剑了吗?”
喻青意外道:“这几日刚换的,你还能看出来?”
她的剑很多,有长剑有短剑,偶尔也会带轻便灵活的软剑。而经常佩戴的一柄,剑鞘纯黑,剑身由寒铁铸成,明亮如镜,锋芒凛冽,是世间不多得的宝剑。
而她现在手上的这一把,其实完全是一起锻造淬炼的,相同的材质,铸剑师一共成了两柄,剑鞘剑身都一模一样,仅有铭文不同。
旧剑上使用的痕迹多些,新的则没有,没想到这点差别,谢璟都能发现。
谢璟问:“原来的怎么了?坏掉了吗?”
“没有,我把它就挂在书房里了,那把剑……”她顿了一下,如实说道,“当时不小心弄伤过你,我不想用了,那把剑不好。”
谢璟:“……”
喻青说着,抬手摸了摸他颈侧,其实那道剑痕早就光洁如初。但是她后来好几次都想起谢璟满脸泪痕往剑刃上靠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
谢璟心头一片酸软,心想喻青未免有点不讲理,不怪他,转而去怪剑了。
“没关系,你接着用嘛,”他说,“我又不在乎……”
“我在乎,”喻青道,“反正我看到那把剑就不自在,现在拿在手里也使不好,干脆换了。反正还有新的呢。”
谢璟又想哭又想笑,心想,再也没有比喻青更爱他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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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到雯华苑屋里时已经晚了。
谢璟说想做个剑穗,于是在那编了一会儿珠络,喻青也在旁边好奇地看了半晌。然后他们又把棋盘拿出来,安静地下了几盘棋。
灯花迎着静谧的屋室,依稀还有浅淡的香气,什么都没变,好似失落的光阴全部都重现了。
爱是一件很玄妙的事。在谢璟的身边,有时灼灼似火烧,有时又这样静水流深,她的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在某个瞬间她也恍然懂得了之前谢璟曾说的害怕——美好到极致就像一场幻觉,真的不愿让它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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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王殿下在侯府留宿的时日,连玄麟卫里喻青的副官们都觉得统领有些不一样,说不上来,反正就想裹挟着春风似的。
喻青重拾了梦寐以求的日子,每天回去都有佳人在等,连上值都不怎么烦心了。有事就来,无事就早点走,偶尔空闲了去户部那一带转转……
这晚同僚家中有喜事,喻青应邀去宴上坐坐,传话回府,说不用等她,她晚些回来。
她也没留得太晚,只是进了雯华苑之后,四处安静无人,仆从似乎都歇下了,里面的灯光看着也昏暗些,这个时辰,谢璟正常应当还没睡才对。
她正有些疑惑,小心地推门,走进屋子。
然后一只手拨开了内室前的珠帘,发出了几声清脆响动——
喻青:“……!”
谢璟从帘帐后面现身了,喻青看见他的一瞬间眼睛就直了,怔怔不知所言,被他勾着手腕,往屋里走。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呀?”他柔声道,“我可都等你好久了……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