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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决心


    林梁宇揭发梁刚案后的第二天,王局将顾恺嘉喊了到办公室。


    “小顾啊,小孙突然请假了,他是专案组组长,又擅长审讯,刚好赶在这个时候身体不舒服,唉,太不凑巧。你是副组长,这个案子就交给你来调查吧。熊队已经跟城北分局重案队的同事协调过了,他们马上组织专案组,尽全力配合你工作。林梁宇那边进了审讯程序,你刚好也闲下来。你觉得如何?”


    王局交叠双手,看着顾恺嘉。


    顾恺嘉站得端端正正,脸上没什么表情。


    胃酸翻腾。


    接不接?


    如果,如果,孙天影真的——


    你该怎么办?


    你能面对这件事吗?


    仅仅思考一秒,顾恺嘉抬手,触了触警帽:


    “好的,王局。”


    心咚咚跳着。


    “我愿意接受这个任务——带着我的队员一起。”


    顾恺嘉走出王局的办公室时,脑海里仍是昨夜的情形。


    孙天影说出“我俩算了”之后。他俩都沉默下来,不知站了多久,好像,站得人都苍老了。


    最终,是孙天影开口:


    “……顾恺嘉,太晚了,快回去睡觉吧。”


    温柔的、安静的声音。


    一瞬间,顾恺嘉忍不住抬起手,触了触玻璃。


    之前,自己比他晚下班,总是一脸疲态,他会给自己热杯牛奶,准备点吃的,用一模一样的语气说“老婆辛苦了,快去睡觉吧”。


    还有——


    恋爱期间,每晚的床事之后,自己即便很累,也还想再要,他会说“顾队长太贪得无厌了哈”,用大拇指轻轻摩挲自己的脸颊。“好了好了,你老公倒是能再来十次,但不是怕你明天太累吗——”


    然后,附身吻自己的嘴唇:


    “乖,太晚了,快睡觉吧。”


    ……


    “我不会放手的,”顾恺嘉道,“我知道你打算赶我走。我,不会走。”


    室内仍然悄无声息,但不知是不是错觉,窗帘稍稍开了一些,细小的黑色缝隙抖动了一下,像一道闪电,窜了窜,片刻间无影无踪。


    里面的人,仍然隐没于黑暗。


    顾恺嘉轻轻凑近玻璃。玻璃起了一层白雾,又飞快消散。


    “我不会放开你的。”


    沉默。


    “绝对不会。”


    沉默没那么重了,仿佛,稀释了一点。


    “你想自己待着,就待着吧,我不打扰你。”


    “但是,我会等着水落石出的那一天,等着你愿意开口、自己可以承担这件事的那一天,然后,回到你身边来。”


    顾恺嘉后退两步,看见窗玻璃映出了自己的模样:


    “和你……共同面对这件事。”


    说完,他再次凝神注视着窗内的黑暗。


    然后转身,离开。


    梁刚案正式移交给渝洲公安局城北分局后,顾恺嘉兼任专案组组长。


    在防卫技术学校城北校区,林梁宇道出的后山山坡上,警方果然挖出了一具尸骨,顾恺嘉立即带领专案组展开行动。


    梁刚,2002年12月-2003年11月在防卫技术学校城北校区担任教官。


    顾恺嘉、温阳阳和小易调取了他在职期间所有教官和学生的名单。


    2003年,在校共20名教官,480名学生,学生之中,5人因病去世,1人回家后于一个月内跳楼身亡,1人失踪。


    还有1人,因为憎恨将自己扭送学校的父亲,回家间隙,趁父亲熟睡,将其绑在床上,逼他不要再将自己送进去,遭到拒绝后,父女俩争吵起来,女孩抄起橱柜里一把剪刀捅了父亲一刀,其父因失血过多而死。


    这就是2003年闻名全国的“少女弑父案”。女孩叫余欣,现在正在城北区女子监狱服刑。


    登记表上,还有一个人脸上绑着绷带,只露出一双眼睛。


    顾恺嘉一眼认出这是谁。


    林梁宇。


    2003年9月。


    距离他跳楼才两个月。


    姓名一栏用了“林语”的假名。登记信息上的照片是黑白的,显得那双眼睛更幽深、更哀愁。


    那时,他还没恢复完全,他父母居然忍心送他去接受同性恋矫正治疗。


    顾恺嘉在林梁宇那页停了停,继续往后翻。


    四百多个学生中,没有孙天影的名字。


    他松了口气,又倒着翻,手停在刚掠过的一个手绘头像上。


    姓名一栏写着“李泽霖”。


    贴照片的地方有撕扯的痕迹,上面潦草地画了个嬉皮笑脸的表情,放在一众怨气冲天的真人照片里,显得尤为搞笑。


    “笑死我了。”温阳阳脱口而出,又立即捂住嘴,心想:“别减我功德。”


    这种头像……


    顾恺嘉压住了一个想法。


    把信息梳理完全后,南滨分局、城北分局重案队都抽调了一些队员,分别负责走访和传唤。其中,不少学生用的是假名,户籍信息和学校登记的资料完全不一致。不少学生身在县城或已经前往外地。三天内,警方找到了在渝州主城区的35人,对他们进行轮番询问。


    这35个人交待的基本一致的信息有以下几条:


    1.死者梁刚,看似和气,在教官中总是充当红脸的角色。他的确存在猥亵男学生的行为。35人中,有一人遭受过多次猥亵,但他不想谈及这段经历。


    2.梁刚确为他杀,但只有三楼303~305的十余名男生知情。其中有几人,当时做了关键证言。


    3.梁刚的家属决定私了,学校和嫌疑人家属赔偿了她们一大笔钱,因此她们并未报案。此外,城北分局重案队联系了梁刚的女儿提取了DNA,比对上梁刚后,对她们做了基础的询问,梁刚的女儿说,不报案的原因是他和家人情感淡漠,又频繁找母亲要钱,要不到就打人。所以,他死后,母女都觉得是种解脱,赔偿款数额很大,能让她们重新开始好好生活。


    4.众人都指认出唯一的嫌疑人——“李泽霖”。他是学校的刺头,相貌英俊、身材很好。他曾策划在学校造反,教官不敢单独惹他,教训他的时候,至少三个人一起过去。


    这35个人,经过矫正,没人觉得自己素质变高了,品行变好了,也没人成了世俗意义上“耐住苦难,终于成功”的人。在防卫技术学校的经历,甚至让他们吃平常人的苦时,还得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努力才不至于崩溃。有的患了双相障碍宅在家里,有的人去皮村打过工又回到故乡,有人晚上摆摊,卖点小饰品、手机壳,有女生学会了做美甲,算是有了谋生的技能。有人说父母在这事上亏欠自己,打算吃他们一辈子。


    对于当时的经历,一些人不想再谈;一些人道“反正已经过去了。”“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们(父母)。”“梁刚这种人死了就死了,你们又何必浪费警力呢?”“人家自己家属都不在意他死了。”


    还有一些人,根本不想理会这桩杀人案,一直在跟警方倾诉:


    “他们都是开面包车直接抓人,把你拽上车之后,就把手机、钥匙全部没收。我现在都忘不了我妈在车旁看我那个表情,好像我和她是陌生人一样。”


    “一进校就会被打一顿,那些教官知道揍哪里恢复得快,免得会见的时候让家长看见淤青。”


    “我是想当美术生,爸妈觉得我不务正业但我不听,还有,当时我在实验班,正和一个普通班的男生谈恋爱,他们就因为这两件事把我送进去了,教官把我的手指打断了一根,我自暴自弃,现在也没有学画画了。”


    “进去过的人永远不会走出去的。恐怖的不是教官打人,虽然这也很恐怖。而是在那种环境下的每一个人。每个人都变得不是人了。”说话的人是35人中唯一考上本科的男生,但他一出学校,就患上了严重的躁郁症,至今未愈。


    尽管这些倾诉与梁刚案无关,但顾恺嘉和温阳阳并未打断他们,静静听他们讲。


    这些人隐藏了小半生的难言之隐,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仿佛,代表着“正义和秩序”的警察,够格替他们分摊一点痛苦。


    这些人中,只有一个人比较健谈。化妆品专柜柜哥张文希。当初,他也是因为同性恋矫正送进学校,在这群人之中,他算混得比较好的。从学校出来后,他和父母切断联系,靠自己谋生,前年刚用自己攒下的钱买下一套小公寓。那段经历留下的阴影,没有大到让他讳莫如深。他说“梁刚又丑又秃,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他有一次确实打算对我下手,让我去他办公室‘喝茶’,我想办法躲掉了。但说实话,他不喜欢真的gay,他更喜欢对那些年轻不懂事的直男下手,要不,我可能还没那么容易逃哦。”


    顾恺嘉问他,是否了解这个林语。因为其他人对林梁宇的印象只是“那个缠着绷带的人”。


    “噢,我倒是有印象,他送进来的理由和我一样嘛,”张文希道,“不过,听说他很惨,跳楼没死成,在医院呆了没多久就被送来,他当时坐着轮椅,什么训练都没法参加,天天蹲在房间里面。药汤也是给他送进去喝的。可能他父母申请了特殊照顾吧,人都那样了,不照顾也不行啊。其他的我就不了解了。”


    顾恺嘉问:“那,李泽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啊,你说他啊!”张文希的眼睛闪烁出一点兴致,“这人挺不得了的。我和他是一起被抓进去的,刚被抓进来的学生都要被教官毒打一顿,打服了才好管教嘛,结果,他扯着打他最狠的教官,说‘要么把我打死,要么我以后都不放过你’,其他教官涌上来,他就用这个教官当肉盾,把那教官弄得没办法。还有啊,每个教官负责不同的学生,还会发展学生当眼线,他当了每个教官的眼线,然后让他室友给我们通风报信。教官互相之间不知道这事的。他后来摸清楚哪些教官在内斗,经常去挑拨他们的关系,有一次,有个教官要拉我去禁闭室,其实是打算揍我,他就告诉另一个教官,这人利用他管辖的人去卷成绩,两个教官吵起来,我逃过了一劫。”


    这种聪明而喜欢耍无赖的气质,让顾恺嘉心中那种不详的感觉更严重了。


    顾恺嘉追问:“他还有什么,其他特征吗?”


    “嗯——长得特别帅,是个大帅哥。眼睛——眼尾是这样、这样,往上扬的,是不是叫作丹凤眼啊?总之眼睛挺好看,皮肤也特别白。很会说话,但也经常夹枪带棒的。”张文希道。


    听见“大帅哥”,温阳阳“哇”了一声:“可惜没有学籍照片。”


    顾恺嘉心里越来越感到不妙:“还有其他什么特征,身高?体型?”


    “很高,应该一米八五以上。他看着瘦,我记得还蛮结实的。”


    又对上了。


    顾恺嘉私心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他蛮结实的?”


    “呵呵,”张文希笑了,“男生都在一个大池子里洗澡,大家都能看到彼此的身材。哈哈,其实有点奇怪,我觉得他不像同性恋,因为我们这些人,都爱看身材好长得帅的男生,他是我们的重点欣赏对象——他知道这事儿,但也不介意被盯着看。但后来大家都发现这人对男人完全不感兴趣,想不通他到底来治疗什么。”


    对男人不感兴趣。


    确实,他在遇到自己之前……是喜欢女孩的。


    而且——霖。


    此刻,有个念头突然出现在顾恺嘉的脑海。


    孙天影的妈妈,喊他“linlin”。


    他妈妈,姓李。


    李……lin……


    还有。


    在调查张桂芳的儿子李冉时,阳阳查不到李冉的信息,他说:“有的家长不想留下记录,所以一般让孩子用假名入学。”


    自己当时还奇怪,他为什么能想到这一出。


    顾恺嘉掏出手机,调出相册。


    两人恋爱时,留下很多照片和录像。分手之后,顾恺嘉全给删了。还好,在香湾那段时间,留下过一些照片。


    他最终调出了一张孙天影的单人照,是他俩在落日飞车上留下的纪念,他的脸被落日映成金黄,白衬衫向后飞着,左臂把着靠背,伸到自己背后,眼睛看着镜头,正在微笑。


    顾恺嘉看着照片,思绪顿了顿,然后,将手机递给张文希:“是不是他。”


    张文希:“啊?我看看——”


    他眯起眼睛:


    “对对对,是他!”


    顾恺嘉的心,一瞬落到谷底。


    “啊,谁呀?让我看看帅哥!”温阳阳正奇怪顾恺嘉怎么会有嫌疑人照片,伸着脖子凑了过去。


    一瞬间,她微笑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这一刻,顾恺嘉突然明白了林梁宇给自己出的一道题。


    如果你的恋人,和我一样,


    处决过一个恶人。


    你,会怎么做?


    询问完张文希后,顾恺嘉让温阳阳拿着照片,让所有到场的人指认。


    孙天影很难让人不记得,无论是相貌,还是在防卫技术学校的行为。


    几乎每个人都很笃定:


    “是的,就是他。”


    第二天清早。


    总局刑侦总队总队长熊健民正在办公室打电话,顾恺嘉敲了敲门。熊队看见,说了声“有事了”,挂掉电话:“小顾,怎么了?”


    顾恺嘉的出色,在渝州警界是出了名的,熊健民说过好几次哪天要把这个人才挖到总局来。自己手下那个话多精蹦的,也不是不喜欢,但折腾久了,看见这种安静、镇定又可靠的人,就更欣赏一些。


    但今天,顾恺嘉似乎状态不太对。


    脸色太白了,嘴唇本来血色就不太足,现在更淡了一点。


    但他的眼睛黑漆漆的,很坚定。


    “小顾,到底什么事情啊?”熊队看他不发话,又问了一句。


    “熊队。”顾恺嘉开口。


    “孙队长,是这起案子的重大嫌疑人。”


    “我建议,让他停职接受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