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关键证据下
下午2:00,顾恺嘉、温阳阳、易世俊和张延来到了防卫技术学校。
十三年过去,这里早已是一座鬼城。天气阴阴的,巨大、厚重、斑驳的高墙竖在四周,顶端是一圈铁丝网,上面绑着铁蒺藜。
学校的教学楼正对着大门,是一座土黄色、没有贴砖的建筑,宿舍楼连着教学楼,从后者左侧弯折过去,窗户很小,看上去像监狱。
宿舍楼背后,就是那座埋着梁刚尸体的小山。
温阳阳叫来了教官头子吴川,他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目前在城北一个小区当保安队长。
他们一起来到1楼的教具室门口。
“不可能,这地方管得很严格,两个人一起开锁拿教具,一个人检查门有没有锁好,教具被学生拿走可是大事——再说一遍,不可能有学生钻进来。”听温阳阳问锁的严密性,吴川像受了冒犯似的。
教具室空空荡荡,只摆着一个生锈的铁架。墙面白漆已掉了一大片,露出黑漆漆、布满霉菌的墙面。铁架居于左侧,脚下铺满红色的锈灰。窗户正下方那块地儿,留着一个四方形的痕迹,原位置应该摆放过箱子。
重案队四人四处检查、张望着。
窗户是老式的铁框架窗,有点关不牢,中间有个明显的缝隙。
顾恺嘉道:“这个缝隙之前就存在吗?”他伸出手指探了探,窗缝刚好两指宽。
吴川:“是的,但窗子锁得很紧,从来没打开过,从这个缝儿里也拿不出什么东西吧。”他试图把手探进去,失败了。
顾恺嘉没有理会这句话:“吴老师,那个三棱刺,是什么规格的,能从窗缝出去吗?”
吴川思考了一下:“56式的,大概——”他用两根手指大概比了比大小,“这么长,差不多。从这个缝隙出来应该是没问题。”吴川比的长度大约15cm,确实能深深扎进人的胸口,并在骨头上留下痕迹,
“我明白了。”顾恺嘉道,“当时三棱刺放在什么位置?”
“它不算正规教具嘛,我把它扔在窗下的箱子上。”吴川回答。
顾恺嘉点点头,看向温阳阳。
温阳阳道:“意思是——从门进入不可能,嫌疑人只能从窗缝里拿走三棱刺?”
“是的。”顾恺嘉对重案队三个人道:“如果你们要从窗缝中取物,会怎么做?”
小易道:“怎么做?手又伸不进去——不可能拿得到。”
顾恺嘉眼神转向他:“所以,不用手的情况,可以怎么拿呢?认真想,小易。”
张延道:“绳子——”
吴川立即道:“这不可能。他们拿不到绳子。”
“对,要考虑无法使用任何工具,张延,”顾恺嘉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会把衣服撕成布条,一节节绑在一起,变成绳子。”张延道。
温阳阳点头:“可以。小脑袋转挺快呀。”
“但是,在没有任何工具的前提下,”顾恺嘉继续道,“就算有绳子,怎么弄走里面的工具呢?”
小易看顾恺嘉的脸色,知道他已经想到答案:“顾队你卖什么关子,直接告诉我们不就可以了!”
“不行,小易,我不是专案组里的人,”顾恺嘉交叉双手,“请你自己想。”
“鱼钩?”
吴川摇摇头:“没那种东西。水塘子都没有,谁要在这里钓鱼?”
温阳阳拍了下手:“磁铁!”
小易道:“可是哪里搞得到磁铁啊——”
张延道:“对啊——物理课实验室?”
三个队员都看向吴川,吴川仍然摇头:“这种学校哪里有物理课。不可能有磁铁什么的。”
三个人又低头思考起来,嘴里念念有词。没到十分钟,所有人都放弃了,以小狗般的求助眼光望向顾恺嘉。
顾恺嘉仍然抱着手臂,像严厉冷漠的家长一样摇摇头。
又过了五分钟。
顾恺嘉终于有点耐不住:“学校,这是一所学校。我们常见的东西,有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
“学校——”温阳阳努力回忆着自己上学时的情形。
突然,一个画面出现在她脑海中:
老师从黑板上取下吸附着的黑板刷,开始擦板书——
“啊!!!”温阳阳大叫,“黑板刷!是不是,顾队,背面有磁性!是不是?!”
顾恺嘉微笑了一下:“是的,购物清单里有黑板刷的品牌记录吗?”
小易立即接话:“我记得有的。我们待会儿验证一下这一款的吸力怎么样。”
吴川被这些警察的头脑风暴震惊了,呆站在一旁。
温阳阳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吴老师!三棱刺是不是很轻?”
“呃,还算轻吧。”吴川道。
“你放在同一个地方的,还有哪些工具?”
“忘了,好像是一些刀,木棍,锈铁刀之类的。”
“刀都有刀柄,有没有那种水果刀?也容易从窗缝里钻出来的。”
“这倒没有,谁放水果刀在这里啊,都是些大东西,菜刀啊,木棍啊之类的。”
“所以,顾队,”温阳阳一下子来了精神,“凶手大概把黑板刷背面那块儿抠了出来,还有,之所以凶器是三棱刺,是因为磁吸力刚好只能吸住这东西,然后,也只有三棱刺,刚好可以从窗缝中拿出来!”
顾恺嘉点点头。
虽然这一次,自己似乎还是领着队员们走路,但他们已经进步很多了。
四人勘察完现场,又前往市区的文具批发市场买到了同款黑板擦,吴川也找到了同一型号的三棱刺。警察们回到现场试了试,虽然有点麻烦,但多尝试几次,还是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拿出来的。
推论成功,大家都很高兴。
但问题又来了。这个推论,只能确定拿到凶器的方式,缩小不了嫌疑人范围。
温阳阳嘀咕:“理论上,教官不需要这样取东西,只能确定是学生拿走的。问题是:究竟是谁拿的?”
“说实话,没哪个学生能绕到后院来,他们自由活动都在操场上,我们会监管的。那个最皮的男生,李什么霖的,跟个土匪头子似的,喜欢爬墙,他倒是有可能拿走工具。被打了不知道多少顿,还是我行我素的。”吴川说。
喜欢爬墙、土匪头子,被打——温阳阳看了看顾恺嘉的脸色,顾恺嘉眼神暗了暗,但很快恢复了:“除了他,还有没有人有比较充分的作案时间?”
吴川拿手搓着下巴,想着:
“有个坐轮椅、行动不方便的学生,脸上缠着绷带,名字不记得了。他任何文化课、体育活动和军事训练都不参加,只是接受汤药治疗和电击治疗。饭也要给他送到房间里。”
温阳阳突然反应过来:“啊,林梁宇。确实,他有充分的时间,也能在避人耳目的情况下做这事。”
张延道:“他住几楼?”
吴川道:“那个残疾学生?忘了,好像是一楼。”
小易道:“那确实可以趁人不在,推着轮椅到这儿来。但你能保证没有其他学生可以绕到后墙这里吗?”
吴川道:“这——确实不能保证。”
小易道:“就是说,理论上,还是有可能是任何学生。”
一个新的难题——完全无法确定人物画像。他们又卡住了,都沉默下来。
顾恺嘉突然道:“阳阳,那款润滑油,学校进货清单上有吗?”
“查了,没有。”温阳阳道,“吴老师,你们一般什么情况下会用到机油?教官会接触到吗,比如护理教具的时候用上。”
“那不会,学校没那么精细。至于说机油,机油——”吴川皱眉,“学校一般坏个什么东西,都是门卫老张修的。电击仪算机械吗?他修过一次。都是他来管这些东西,我们一般接触不到。”
“不是大型机械的机油。电击仪我们检查过了,用的也不是这款润滑油。学校还有什么精密机械吗?比如动手课程有没有配备什么器械?——缝纫机?”
吴川笑了:“这……课程都是乱教的,那些老师大专文凭都没有,还有初中高中没毕业的。有这配置就怪了。”
但是,梁刚吃住都在学校,也根本不出门,生活用品都是靠女儿送进来。即便学校里没有类似的精密器械,润滑油也肯定是在学校蹭上的。
天已经黑了,他们调查、跑动、绞尽脑汁思考。已经下午七点了,还没吃到饭,肚子饿得咕咕叫。
三个队员又眼巴巴望着顾恺嘉。
自三人跟随他起,只要顾恺嘉一勘验完现场,脸上就会有种“我大概知道了”的神情,尽管他自己意识不到。
他的推论逻辑非常严密,直觉也很准确,几乎有90%以上的正确率,让人安心,也让人不自觉地想依赖。
三个人各施展各的小狗眼,但顾恺嘉不为所动。
“自己想。”他再次无情拒绝,“答案的范围,很近。”
三个人瞬间像耷拉起耳朵的小狗,垂头丧气。
顾恺嘉只顾低头点手机,无视他们吃“火锅菜”的诉求,自顾自给他们叫外卖套餐,理由是营养均衡又清淡。
一瞬间,小易抬起了头。
他脑子像被点化了:
“顾队,是不是——轮椅!”
所有人恍然大悟。
小易看向顾恺嘉,顾恺嘉点点头。
精密器械润滑油——轮椅会用到!
学校唯一有轮椅的人就是林梁宇。
如果能确定这一点。那就可以断定——梁刚死前,一定接触过林梁宇。
第二天,温阳阳和小易向很多医疗器材商家询问了这一款润滑油的用途。
这确实是95%的轮椅会选择的一款润滑油,主要用在铰链、锁扣和车轮轴承上。
终于找到了一个大的突破口,大家激动不已。
温阳阳立即打电话给顾恺嘉:“我要不要立即申请审讯林梁宇?!”
顾恺嘉心情复杂地道:“好。”
一周后。
城中区看守所。
顾恺嘉正往询问室走。
温阳阳在旁敲侧击地审问后,林梁宇突然一改之前配合的认罪态度,不发一言,说“除非安排我见顾恺嘉,不然,对于此事,我不会说一个字”。
上级思考后,觉得顾恺嘉本来是林梁宇专案组的负责人,虽然涉及另一案件,这样安排,倒也不妨碍,就同意了。
顾恺嘉刚踏入询问室,林梁宇便微笑着抬头:“你终于来啦。”
他的这个朋友,顾恺嘉想,总是这样。越憔悴,越瘦削,眼神越明亮,精神力越强。
即便不再是熟悉的脸;即便杀了那么多人;即便挑起这件事,让孙天影入狱。自己在靠近他的时候,仍然愤怒不起来。
顾恺嘉不太懂自己的情绪,只静静坐在林梁宇对面:“你最近怎么样了。”
“还好,挺好的,伙食不好,但我口味淡,所以没什么,”林梁宇脸色柔和,像跟朋友聊家常。案子折腾这么久,轰轰烈烈也归于平常,他们居然心里都很安静,“你给我带的书我看完了,《复活》——刚好重温一遍,你真有意思,是想让我忏悔吗?还有《麦克白》,‘以不义开始的事情,必须用罪恶来使它巩固’——戏剧本身没什么,你拿给我就太刻意,我不喜欢你这么说教。”
“其实是随便给你选的。”顾恺嘉道。
孙天影给顾恺嘉乱买了一堆名著,这倒不是孙天影品位突然高级起来,其实是他调侃顾恺嘉老是喜欢看这些又臭又长的东西。
顾恺嘉看完了这两本,又买了同样的版本送给林梁宇。
孙天影给自己买的书,他想自己留着。
送给林梁宇的书,他又希望是自己亲自买的。
林梁宇道:“衣服我也收到了,谢谢,挺舒服的,很透气。”
顾恺嘉点点头:“你觉得舒服就好。”
他俩沉默了一会儿,细细看着对方。
林梁宇的父母不愿再认他,外公外婆已经去世。他早已举目无亲。生活用品,一直是顾恺嘉通过律师给他带的。
这些衣服,有着洗衣粉和阳光的香气,顾恺嘉大概仍然延用了他姑姑喜爱的牌子。
林梁宇想,顾恺嘉像是一辈子都不会变的人,让人有种奇异的安心感。
林梁宇穿上他送来的衣服,会非常怀念在顾恺嘉家玩耍、和他躺在一起聊天的日子。
他叹了口气:“审讯应该快结束了。一切——都快结束了。”
“可能还早着,”顾恺嘉道,“你为什么不跟温阳阳直接交待,要安排和我谈话?”
林梁宇微笑一下:“你们锁定我了。我感觉,最后的交待还是对着你来比较合适——对了,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间的棋局?”
“记得,这是你擅自定的局,”顾恺嘉道,“我不懂,你在下什么棋,我和他,又要怎么下。”
“没事,你不必懂。现在看来,不好意思,是你们输了。”林梁宇说,但口气很淡然,很家常,不像个赢家,“怎么说,我终于放心了,你们,也是普通人,你们也——不过如此。”
他突然来这么一句。顾恺嘉莫名其妙,他微微皱眉,没什么表情。
反应慢半拍加上情绪都在心里,所有人都误以为,顾恺嘉镇定如塑像,超脱得像神。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不是。
半晌,顾恺嘉开口:
“请问,我们‘不过如此’在哪里。”
“顾恺嘉,温阳阳无意中透露,是你在主导调查这件事。那就说明——你隐瞒了和他之间的关系,加入专案组想帮他脱罪,对吧?”
你那么爱他,爱他那么久、那么深,怎么可能忍受再次失去他呢?
你只有对他,才会露出如凡人般普通的一面。
我要求不高,就想看一看而已。
“如果——你是想问这个,我,已经退出了专案组。只是偶尔做一下顾问。”顾恺嘉道,“是的,我很想亲自还他清白,但,我还是不能做出隐瞒我和他的关系这种事。”
林梁宇仿佛没听懂,愣了一下,随后,他瞳仁渐渐变大,又恢复正常。
过了一一会儿,他垂下眼,眼神化为微微的自嘲。
思考片刻后,又笑了一下:
“好吧,看来,你还是一直没变。”
但他又抬头:
“可惜,你的那位,还是顶不住压力,违背约定,供出了真凶。”
顾恺嘉又吃了一惊:
“什么?你的意思是,他知道谁是凶手?!”
林梁宇对他的反应有点奇怪,但顾恺嘉从不演戏:“他——要是没有供出真凶,你们来找我干什么?”
“我们问你,因为我们有事情想求证。”顾恺嘉越来越不懂林梁宇是什么意思了。
他本来在想:充分的自由活动时间,梁刚身上的轮椅润滑油,聪明到能从缝中拿出三棱刺,这三个点,虽然不能敲定嫌疑人是林梁宇。但足以让他供述,他在梁刚死前,和对方有什么接触。
林梁宇又思考了一下,还是觉得除了孙天影的口供,他们不会取得任何物证:
“对我隐瞒没有意义,顾恺嘉。”
“……既然你这么在意他的口供,”顾恺嘉道,“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孙天影已经在接受第三轮审讯,温阳阳在旁听。”
顾恺嘉看了看时钟。
“还有最后五分钟——”
“已经第三轮了吗?他的压力太大了,也差不多是时候供出来了。”林梁宇道。
他心想,孙天影本质上是个轻浮、不负责任的人,一定扛不过这一关——他真的迫不及待让顾恺嘉看到自己恋人平庸的一面。
想想顾恺嘉多失望,自己就有多兴奋。
“我们要不要赌一把?我赌他这一轮会说出真凶。真相——马上就会大白于天下。”
“既然你这么说了。”顾恺嘉站起身,打开门,和外面的警察招呼了一句什么,用手机发了条消息,又返回。
“就在现在,如果他供出了谁,温阳阳会立即给我打电话。如果没有,电话就不会来。”
顾恺嘉坐回位置。
此刻开始,他俩互相望着。眼神变得像冷兵器碰撞。
四分钟。
两个人拼着目光,眼神没有移开。
三分钟。
最后一分钟。
就在最后一秒,突然,员警给顾恺嘉送来了电话。
林梁宇的眼神绽出光芒。
顾恺嘉接过电话:“喂。”
不是温阳阳。
是小易打来的:
“顾队,‘胖子’——终于认了——是他们五个人,作证的这五个人——一起杀了梁刚。”
顾恺嘉将电话从耳边挪开了一点。
一种奇异、震惊、“不太对”的感受混杂在一处。
顾恺嘉盯着林梁宇。
看见顾恺嘉的表情,林梁宇脸上绽放出一个微笑。
“这下,他终于
把
——我——
供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