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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灼灼其华(三)


    然人心有清浊,品性分高下。


    有不慕荣宠者,自有利欲熏心人。


    总会有些许妃嫔为邀圣眷,行止失度,终至玉殒香消。


    但是母后每闻此变,未尝深责其咎,只是恻然叹息:“都是时势所迫,不是她的罪过,可叹的是世道。”


    所以事后萧朔华回想起来,那日在空照寺中她虽愠怒盈怀,却终是曲宥了赵望晴。


    大抵是因为彼时脑中浮现了母后的昔年言语,赵望晴行径,非她之过,实乃世道所造就,身在樊笼,所求者一线生机,何忍深责?


    孔珂没有料到,那日之后萧朔华于九松寺中盘桓数日,她因有要务相托,只得移驾亲往寻之。


    孔珂到九松寺去找萧朔华的那日,她正在寺庙廊庑之下凭栏独坐,目光渺然又空洞地望着天际墨云翻涌,沉沉欲压千山。


    萧朔华见母后至,虽然惊讶,但还是迅速敛去眉间木色,依礼肃拜,不愿叫自己的母亲看出自己的低落情绪。


    母后莞尔,屏退了鸣兰,拉着她的手复又坐于廊下。


    母后柔声问:“朔华缘何怏怏?”


    萧朔华默然。


    母后将温暖的手轻轻覆盖在她的腕间,温言道:“你父皇性秉天威,大抵居高位者皆类此,母后今日前来不是想要你体谅君父,只是你胸中若有不平,尽可倾泻而出,若不得倾诉于旁人,便倾诉于母后,莫要自咽凄声,独承风露,好吗?”


    萧朔华凝睇自己的母后,嗤笑低语:“我已及笄成人,焉能复效髫龄稚态,只知依恋慈怀,乞怜求慰?”


    母后慈爱地抚摸着她的鬓发,笑意如春阳温煦:“龄齿虽增,但是朔华永远是我的掌中珠,这是永世不移的。”


    萧朔华闻言,双目倏然微红,鼻头微微一酸,万般委屈终于奔涌而出。


    她泣诉自己已经身如茧缚,却还想着振翼救天下红妆于樊笼,这个念头痴妄否?蚍蜉撼树否?


    母后听罢,指腹轻轻拭过她颊边珠泪:“朔华,世间众人都活在茧中,你能见到束缚住自己的茧,已然胜过浑噩者百倍。蚍蜉撼树,固是妄念。但你岂是蚍蜉?你是大雍帝女,身负天家血脉,掌有万民难及的权柄与声名。所以朔华,你不是蚍蜉,你应当是能破千年巨网的人,但一时之力不可竟全功,当锲而不舍,今日解眼前,明日松身畔。救一人,即破一结,启一智,即断一纬。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记住母后的话,莫效夸父逐日,但效精卫衔石。眼中不必只见巍巍千山,而是要见足下寸土,心中不必唯念茫茫万姓,也可只念眼前一人。你于九松寺中开蒙昧之智,于闾巷之间救孤弱之身,这就是衔石。你所燃的星火,能照一隅暗室,能引一人同行,便是不负此身,不负此志。”


    “所以,朔华,莫问可否撼树,而是要问今日是否衔石。”


    孔珂言语未尽,却点到为止。


    衔石填海,日增一砾,累世之功,终有填平的那一日。


    蚍蜉撼树,万喙同啄,昼夜不息,终有撼动的那一日。


    到那时,千载锢锁,一朝尽碎,万重樊笼,不复存在。女子得卸枷锁,舒眉宇,行止随心,吐纳自在。蛾眉共须眉齐立,同担天地经纬。


    万烛同燃,千臂齐举之日,她所追求的,自在其中。


    只是彼岸迢遥,她也知道那一日会很远,也会走得很艰难,会道旁染血,会碑前青丝。


    但春野不惧岁寒,顽石难阻东流。


    乾为天,是为男子,坤为地,是为女子,坤乾终会同,所以那样的日子一定会到来。


    可她自知此身如朝露,难见破晓之光,却还是热烈地期盼着清风渡关山,却还是坚信那一日的到来势不可挡。


    浮生至此,她孔珂这一辈子除却深锁宫闱,除却行止如临渊履冰,对于自己的际遇,她倒也觉得无甚憾恨。


    唯有念及此生终不得见那样光明一日的到来,胸中油然生起一股隔世之悲。


    此般心境,大抵与放翁心事遥遥相契。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而她大抵是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坤乾同。


    萧朔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与父皇相争,不就是为了救祝昭?母后也有私心,也想让


    祝昭只成为祝昭,而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或者是拉拢谁的筹码。”


    萧朔华抬眸:“母后亲见过祝昭?”


    “崔翁致仕后与穆尚宫归隐濯陵,祝昭是他们在濯陵的学生。我见到祝昭的第一眼只觉眼前一亮,我在宫里住得久了,很久没有见到这般不假雕饰,野趣天然的女子了。所以我私心想要帮她,想要让她只当自己,你我母女二人所求的是一事,不如听听母后的计谋?”


    萧朔华眼睛亮亮地望向她。


    她们要等待一个时机。时机很巧,不久后袁阿翁逝世。


    于是母女二人面见陛下。


    萧朔华曾属意于袁琢。孔珂先诣御前,婉转陈情,为平康那夜冲撞圣颜请宥。待父女嫌隙冰释,天伦复睦之际,平康赧然自陈那一夜失仪,实在是因为自己心中芥蒂未消,余情未了,难容他人侍奉中郎将左右。又言中郎将不日将扶灵赴瑕州,自己恰好食邑瑕州,她希望能够随行相从。


    较之妄议朝纲又暗蓄锋芒的公主,眼前沉溺痴嗔又只知儿女情长的长女,自是更合圣心。


    加之陛下本不乐见袁琢携妻扶灵返乡,生怕他借守制之名,羁留瑕州,不复归来,渐失掌控。


    平康公主此请,正中下怀,他当即抚掌莞尔应允:“那平康好生盯着袁听之。”


    随祝昭一路前往瑕州,这是孔珂的第一步棋。


    临行前,孔珂亲送萧朔华至宫门。二人皆着素裳,立于将晓未晓之时,天际还泛着隐隐的鸭壳青。


    平康公主敛衽深拜。


    皇后待其起身,方徐步近前,唇畔噙笑,语声低缓,说出了自己最终的私心:“祝昭这个姑娘栖身宫阙之外,又居皇城之远,性如野鹤闲云,质若璞玉浑金,她博览坟典,灵台敏慧,善感多思。年少之时,我欲集群钗行止,勒石青简,传之后世。但是此志我恐今生难酬。只盼你再见到祝姑娘时,多带她观深巷寒织,荒村辍学,祝姑娘灵犀一点,自会洞明,她会明白我的未竟之托的。那时,她会问起你的名姓,你如实相告即可。倒时还请朔华传信于我。”


    这是孔珂的第二步棋。


    彼时的平康公主不懂皇后最后两句的含义。


    晴雪的那日,平康公主在空照寺尽数相告,同时,她也言明了要助祝昭脱身的谋划。祝昭闻之恍然,相告自己与中郎将早有此议。


    平康公主闻之,朱唇微哂,满是不屑:“祝昭,你是我父皇掌中牢牢锁住袁听之的棋子,堪为妙用,焉得轻纵?纵使你的假死之术得逞于瑕州,他袁听之独返朝阙之时,将何以自处?除非他决意送你回濯陵之时就存了死志,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否则以我父皇明察秋毫又多疑善忌的性子,此等欺天瞒海之举,你当真以为瞒得住?届时轻则诏狱再启,重则九死一生。说实话,就算袁听之待你好,我也实难相信他是这般轻身殉义,舍己为人的人。”


    祝昭听完,眼睫微颤。


    她欲言又止。


    该如何剖白,该如何告诉公主,袁琢确实已存死志。


    但是此念一起,她却觉得肺腑灼烫,袁琢允诺护送她归濯陵之时袁阿翁尚在,那时候的他难道便已抱定九死一生的念头了吗?


    只为践行对她的诺言,他竟能做到这般?


    怪她愚钝,此时此刻得殿下点悟才窥破庙堂之上步步皆是杀机。


    平康公主觑其神色黯然,忙温言慰解:“哎呀,其中的弯绕曲折你看不出来不是你的问题,袁听之是宦海沉浮多载的狡狐,数陷诏狱,其中关窍利害他自是洞若观火,我虽未涉朝局,但是长于天家,耳目濡染,自然也是知道一二,但是你自幼远遁京城,不谙庙堂倾轧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俗话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每个人都有自己所擅长的事情,像你展卷挥毫,才情冠绝,我们大多数人望尘莫及。所以被袁听之这样的小人所诓骗,何须介怀?我如今不是已经剖析给你听了嘛,我们就谨慎不要入其彀中便好。”


    祝昭听她絮絮切切了一大堆,抬眸望向她,莞尔一笑。


    这样的话,袁琢也说过。


    那时她还仇视他,他说:“尔虞我诈之事姑娘不擅长,可姑娘自有擅长之道。”


    祝昭想,若不是平康公主和袁琢二人心障自蔽,嫌隙丛生,若不是他们二人一人金枝一人朱衣,若抛却一切,若不受形骸名位的困囿,他们二人实在是灵台同契。


    庄惠之辩,或可同席。


    平康公主复又昂起下巴:“本来你这金蝉脱壳计难如蜀道行,幸而本宫在这。”


    “父皇允我随行,不过视我为对袁听之痴情未了的女儿,顺便再借由我窥伺他的行止,束其手足,我就是陛下默许的眼线,却刚好可以做你计谋的东风。”


    “祝昭死于瑕州的消息,若由他人奏报,必启天疑,惟有本宫上达天听,陛下才不会生疑,以我之妒,证你之亡,可谓天衣无缝。所以你只要依前约,施假死之策,朝堂之上,九重阙下,自有本宫为你执棋,于天心弈局间,挪转乾坤。”


    第92章 中心藏之(一)


    那日平康轩一别后的一个午后,祝昭登门造访公主府。


    先前平康公主曾亲至客栈相邀,那时的祝昭婉拒未至,没料想如今竟肯独自一人来到了公主府。


    时值冬日午后,静谧温和,二人坐于水中亭上,共赏寒梅。


    祝昭问:“殿下可觉辛劳?世风若此,女子耳濡目染,自弃诗书,因为女子不论读多少书都不能入仕,仕途既绝,学问于女子而言又有何益?此局,恐无解。”


    平康公主浅笑:“但我总该做些什么,哪怕无用,不是吗?”


    祝昭目光灼灼望向她:“殿下,若不能改变女子不得入仕这一根本,劝学之举,可谓空中楼阁。”


    平康公主默然片刻,像是陷入沉思般轻语道:“你说得是唯有女子得入庙堂,掌权柄,方能真正运用学识,方能真正知晓学识权位的重要我们一旦知晓此等好处,又怎会再甘心困守闺阁,又怎会再甘心囿于后宅?我从前,竟是这般愚昧,生生本末倒置,我当先为天下女子争入仕之途。”


    说来欣慰,本是她欲点醒祝昭,未料反被祝昭所醒。


    女子一旦觉悟,确然势不可挡。


    祝昭道:“天生斯人,岂分男女?灵台方寸,何论贵贱?这是殿下向来信奉的,但是世人不信。如果殿下决意要与男子争衡朝堂,从男子手中争权夺势,此路不可谓不艰险。”


    平康公主笑意温煦:“可是天地间生出了这样多钟灵毓秀的女孩,若不为,我心难安,毕生抱憾。”


    她目光坚定:“本宫既身负贵胄之权,此责当先,本宫是最该挺身而出为女子争入仕掌权之途,争读书明理之机的人。”


    “更何况。”平康公主深深望向祝昭,“吾道不孤,想来你今日前来,心中之道,必已分明。”


    祝昭肃然应道:“殿下愿于庙堂之上,为女子争权立位,昭,亦愿行遍大雍,以簪为笔,为世间女子立传存真。”


    平康公主动容颔首:“德不孤,必有邻,我处庙堂之深,你行江湖之远,所求者一。我坚信,此刻大雍上下,往后大雍上下,都必有无数这般觉醒的女子,我们虽可能终身不得相见,但我等所行之道同归。故吾道不孤,前路虽歧,终当殊途同归。”


    吾道不孤。


    前路虽歧,终当殊途同归。


    到那时,天地同喜。


    “殿下,告诉我你的姓,名,字吧。”


    当祝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萧朔华才想明白了自己母后最后几句话的用意。原来自己的母后早就知道祝昭会为天下女子立传。


    “姓萧,名朔华,字月堂,是大雍的平康公主。”


    深冬之时,天地苍茫,远水悠悠,白鸟翩翩,风拂白梅,其间有佳人。


    祝昭郑重起


    身,敛衽而礼,屈膝下跪:“祝昭还有一事相求。”


    平康公主见状,立时起身,躬自扶之:“但说无妨。”


    飘落的白雪自辽阔的天空中落下,消融在地面上。


    平康公主从回忆的思绪里抽离,转身往一旁的马车走去,鸣兰连忙跟上。


    策马飞奔的祝昭此刻心里五味杂陈。


    北风呼啸。


    不知不觉,她已经和很许多人见完了此生最后一面。


    人之于他人此生,终不过涉足短暂一程。


    譬如拉麦,无缘亲见她冲破牢笼的光耀时刻,亦无从得见崔协后半生会过得如何,再如周涤,此生亦恐难复见,也不知他可否能实现自己的抱负。


    然,有一程能相逢,便足堪慰怀。


    她又想到了自己的二姐姐三姐姐,此生料应不复得见,长兄长嫂并主母诸位,想来亦难重逢。


    人或许唯有深知此别就是永诀,心中积年的怨怼与难言方如烟云倏尔消散。


    此刻,她正纵马驰骋于宽阔官道之上。


    寒风拂面,落雪纷扬。


    心中唯觉先前与他们之间的龌龊也罢,温情也好,都如道旁稍纵即逝的风景,倏忽而已。


    回想到自己自初入府邸至今日种种,她心头一片释然,遍体舒泰。


    思绪飘摇间,又念及袁琢。


    他细致又盛大,沉静又辽阔。


    她自幼未尝得享偏宠,于人世温情向来谨小慎微,唯恐承恩太重,无以偿还。


    但是他的照拂润物细无声,从来都是轻轻给予,淡淡揭过。


    故而她不觉间,一步一趋,渐次靠近,心生倚赖。


    纯粹的呵护,不露声色的温情,此生漫漫,她不知尚能复得否?


    其实当她察觉自己或许喜欢袁琢的时候,只觉得荒唐万分。


    她本该畏他,本该厌他弃他。


    可她偏偏看见了他。


    看清了。


    看透了。


    看见了他浓墨重彩的苦痛,看清了他温良澄澈的底色,看透了自己对他毫不理智不缘利害全无保留的肯定。


    将一个人看见,看清后还是愿意一如既往地对待他,甚至为他心生不平,心疼他的游刃有余独当一面。


    如果这样的心意都不是喜欢,何以谓之喜欢?


    只是这份欢喜只能中心藏之。


    “中心,藏之?”赵楫仰首,望着高悬树梢又随东风轻荡的风铃,将袁琢的话又念了一遍,“这是何意?”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便是此意。


    赵楫静候片刻,未闻袁琢应答,便转过头看他,似是随口慨叹:“这铃挂得如此之高,不知四姑娘当初是怎样攀上去的。”


    他低声絮絮叨叨几句,就转身进屋收拾行装去了。


    方才袁琢与赵楫回到阿翁院中,准备整饬行装,带好赵楫所收集的瑕州知州涉采生折割案的诸般证据,返京述职,却在这株石榴树下蓦然驻足。


    风过铃动,清音乍响。


    院中这棵参天石榴树自袁琢幼时便已在此,他循声仰首,只见高枝之上,不近不远次第悬着两枚风铃。


    赵楫随他目光望去,疑道:“这俩铃铛一直在这树梢?”


    “不是。”


    “何人所挂?”赵楫不解,“挂铃又是何意?我们被什么江湖组织盯上了?”


    “祝昭挂的。瑕州有俗信,悬风铃可引亲人入梦,挂得越高,就越显灵验。”


    赵楫闻言,长叹:“哎,这四姑娘是何时悄悄挂上的啊?”


    他看得真切,这俩人心里都有对方,可谁都不肯再多往前一步。


    “中郎将。”他又追问,“你就真这样让四姑娘走了,将来不会后悔吗?”


    袁琢凝望着在风雪中悠悠摇曳的风铃,声息变得轻柔:“不会,我中心藏之,足矣。”


    只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分明是皆大欢喜的破局,可为何他会这般难受呢?


    大抵是历遍诸事,恍然大梦初醒,心中空茫。


    初识她时,他何曾想过有朝一日她的名姓于他而言竟会这般重要,重要到只需在唇齿间无声流转一念都足以让他慰藉满怀。


    当年她一句郎君此去,愿如莲实处处逢生叩响了他的心扉,如今他也于心中默念,只觉得这等美好的祈愿不该浪费在他身上,应当尽数重归故主才是。


    赵楫收拾好行装,二人策马而去。


    小院墙角处,不知何时悄然绽开两朵野花,无人得见。


    许是冬意渐褪,春信已近。


    萧桓得知袁琢已至元安时,他正于天宸殿内披览奏章。


    钱公公自殿外躬身迈着碎步入内,细声禀道:“陛下,中郎将求见。”


    萧桓没有立刻应答,他的目光垂落在案头弹劾袁琢的奏疏上,神情淡漠。


    此奏是孙湛所呈。


    萧桓冷笑了一声,随手丢了那本奏折,方抬起眼来:“让他进来。”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低沉郁结的闷雷声。


    风吹宫铃,乱响声在檐角稀碎,有雨滴溅上了袁琢的眼皮。


    在他抵达元安半个时辰之后,这座城池罕有地降下一场冬日的暴雨。


    袁琢敛衣提摆跨入大,鬓发微湿,一身素服如雪,直身跪于空旷殿前:“陛下,臣袁琢,奉旨前来述职。”


    萧桓眯着眼睛望向他,额间青筋隐现,终是按捺抬了抬手:“起身。”


    “朕听平康奏报,说你的妻子在瑕州采生折割案中不幸殁了。”萧桓语气平缓,听不出喜怒,“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袁琢自如应对:“臣,是鳏夫了。”


    萧桓默然片刻,方缓声道:“爱卿家门,连遭大故,朕心甚恸。”


    语带惋惜,目光却如古井无波,细细审视着袁琢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袁琢伏身更低:“劳陛下挂心,是臣之过。”


    萧桓拊掌大笑。


    鳏夫?他袁琢何止是鳏夫?


    翁与妻同丧,期月之内,先是阿翁,再是新妻。


    若此时自己再行夺情,天下人将如何议论?他方才所阅奏章,是平康的驸马孙湛上呈,孙湛之所以弹劾袁琢,是因为平康知道袁琢丧妻,为此又闹着与孙湛和离。


    萧桓只觉额角阵阵抽痛。


    “你知道的,朕想听的,不是这个。”


    萧桓忽然止住了笑声,静默片刻,复又开口:“朕要听什么,你心中明白,朕要你亲口道来。”


    袁琢却问:“陛下想要听臣说什么?”


    “平康的驸马闹到朕跟前,说平康吵着执意要和离,就是为了你。”


    还不待袁琢应答,他叹声又道:“听之,你可真是令朕头痛不已。”


    萧桓高坐龙椅,目光如刃,细细剖视着他每一分神情。


    袁琢闻言伏身,肩背瘦削如孤山。


    殿外雷声闷滚,雨骤风狂。


    萧桓凝视他低垂的眉眼,心中疑云乍起又散。他怀疑祝昭死亡的真相,可袁琢这般失魂落魄之态,若非真遭大恸,何以至此?且平康素来任性,所言虽不可尽信,然此事关人命,她定不敢虚报。


    “听之觉得,朕该怎么处理?”萧桓缓缓开口,语带试探。


    第93章 中心藏之(二)


    殿外雷声闷滚,雨声渐沥。


    萧桓指尖轻敲龙案,似是无意般提及:“天策卫中郎将一职牵扯甚广,朕……”他略作停顿,意味深长,“一时思忖还有何人能担此重任,听之若真卸职,平康向来刁蛮,也不知”


    他并未看袁琢,语气悠长,言尽于此,仿佛只是帝王的自言自语,诉说无人可用的烦忧。


    然而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落在寂静的大殿中,也落在袁琢的心上。


    袁琢肩头几不可察地一颤。


    他岂会听不出天子话语的试探与引导。


    沉默在殿中蔓延,只闻窗外风雨之声。


    良久,他终是以额触地,声音虽低,却清晰可闻:“陛下,臣虽在丧中,然不敢因私废公。若陛下不弃,臣愿仍效犬马之劳。”


    萧桓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微光。


    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他要袁琢自己亲口说出,自愿将忠君置于


    守孝之上。


    如此,将来史笔如铁,也无人能说他萧桓不近人情,强夺臣子之孝。


    他这才微微倾身,做出体恤姿态:“只是听之新丧至亲,朕实在于心不忍。”


    “臣,心意已决。”袁琢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半分情绪,“请陛下允准。”


    “既如此”萧桓终于颔首,语气沉重,仿佛经过了艰难的抉择,“朕,便准了。听之答应朕的史书案,朕可是等了很久了。”


    “臣,定不负圣望。”袁琢再拜。


    他答得太过平静,太过顺从,仿佛早已料定此局。


    萧桓心中忽升起一丝不安。


    袁琢此人,素来心有九窍,此刻竟无半分挣扎,半分斡旋?他本该痛哭流涕,本该恳请守孝,而非这般无欲无求。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像是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一般。


    不过这与他萧桓无关,袁琢只是他手中一把特别趁手的刀而已。


    萧桓又关切地慰问了袁琢几句,话语间,雷鸣已息,暴雨已歇。


    袁琢再拜退下。


    “陛下。”钱公公悄声近前,“可要奴才着人盯着中郎将?”


    萧桓摆手:“不必。”


    他望着殿外倾盆暴雨,目光幽深,直至那袭白布麻衣消失在朱红宫门之外,萧桓方缓缓收敛了面上伪饰的沉重。


    他摩挲着温凉玉扳指,殿内烛火摇曳,映得他面色晦明不定。


    袁琢确是一把锋锐无匹的刀,为他斩除无数荆棘。


    昔日里,袁阿翁与祝昭的安危是束刀的缰绳。


    如今绳断刃孤,这世间再无可制他之人。


    若此刃心生异念,反戈相向……


    思及此,萧桓竟觉一股寒意无声窜起,较之殿外冬雨更为刺骨。


    他既倚重这把刀的锋利,又忌惮这分锋利终有一日会脱离掌控。


    而此刻,宫墙下的袁琢步履踉跄,跌跌撞撞,一把扶住了湿冷的墙面,晃了晃脑袋。


    他只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砖石之上的雨光泛漾,四面望不尽的血色高墙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又越来越近,一阵剧烈的呕意翻涌而上,又被他死死抑回喉间。


    这些年来,每见萧桓,总是如此,且一次比一次剧烈。


    这难以自制的翻覆之感,几成本能。


    他的指节死死抠着,额角抵着湿冷墙面,试图压下又一波翻江倒海的晕眩。


    风声裹着耳鸣,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终是支撑不住,沿着墙壁滑蹲下去,素白孝服委顿于泥水之中,狼狈不堪。


    正此时,一辆华盖马车碾过积水缓缓驶近。


    车帘被一只涂着丹蔻的手掀起,平康公主蹙着蛾眉望向窗框外,瞥见墙角蜷缩的孤影,只觉得这身影越看越熟悉。


    她本欲入宫寻萧桓再闹和离,此刻却微微一顿。


    “停下。”她声音带着清冷,吩咐侍从,“去瞧瞧,那是谁家的人?这般模样摆在宫门外,成何体统。”


    侍从上前细看,旋即回报:“殿下,是中郎将。”


    平康公主眉梢一挑,露出几分惊讶:“是他?”


    她本不欲管,但想到自己是利用袁琢丧妻之事作由头闹和离,略一思忖,终究挥了挥手:“罢了,瞧着怪碍眼的,将他挪上车来,别在这儿污了地方。”


    两名侍从依言上前,将几乎脱力的袁琢半扶半架地搀上马车。


    袁琢一身寒雨湿衣,车内熏香暖融。


    他无力地靠坐在车厢角落,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却急促,长睫湿漉漉地搭着眼睑,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平康公主稍稍挪远了些,语气里满是居高临下:“喂,袁听之,你怎么搞的?你可别死在本宫车上。”


    见他毫无反应,只余细微颤抖,她终究又哼了一声开口:“啧你这副鬼样子,要不要本宫发发善心,替你唤个大夫?”


    袁琢似用尽力气才勉强睁开眼,视线涣散,声音低不可闻:“不不敢劳烦殿下。”


    平康公主见他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蹙眉嫌恶地别开眼,终是没好气地吩咐:“不进宫了,出宫拐去西街,寻个药肆把他丢下去。”


    她转回头,瞥了一眼蜷缩着的袁琢,语气硬邦邦地添了一句:“袁听之,你可得撑住了,别真死在外头了,想想祝昭啊。”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晃晃悠悠。


    车厢内暖香馥郁,更催人胸腹翻涌。


    袁琢本就强抑着恶心,平康公主的话语又像针般刺入他混沌的神智,骤然撬开了他紧封的痛苦。


    他喉头猛地一哽,再也压制不住——


    竟猝不及防地俯身,随即“哇”地一声,尽数呕在了铺着柔软锦垫的车厢地板上。


    霎时间,车内死寂。


    平康公主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狼藉,那秽物与污水玷污了她华美的车驾,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下一瞬,她几乎是从坐垫上弹了起来,尖声怒斥,彻底崩溃:“袁琢!你!你混账!本宫的车!这可是蜀锦的垫子!你!你简直!”


    她气得指尖发抖,指着袁琢,姣好的面容因愤怒而涨红:“滚下去!立刻给本宫滚下去!停车!”


    袁琢呕得浑身脱力,眼前发黑,伏在原地不住喘息,连道歉的力气都没有了,破碎得好像只剩下一口气息。


    平康公主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指尖死死攥着绣帕掩住口鼻,可目光瞥及袁琢那面色惨白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碎掉的模样,满腹的叱骂到底没能继续出口。


    她强压下翻涌的恶心与怒火,扬声向外问道:“到何处了?”


    侍从在外恭敬回道:“殿下,刚过天策卫门口。”


    平康公主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亮光,心道刚好。


    她立刻嫌恶地挥了挥手,仿佛多留袁琢一刻都难以忍受,疾声吩咐:“快!赶紧把他弄下去!就丢天策卫门口!让他们天策卫自己处理去!”


    侍从得令,两人一左一右,将几乎失去意识的袁琢半拖半架起来,袁琢毫无反抗之力,任由他们动作,素白的衣袂在寒风中飘荡,如同被折翅的白蝶。


    侍从略一松手,袁琢便软软跌倒在冰冷湿滑的石阶前。


    一男子正拢袖静立于天策卫檐下,就见平康公主车驾疾驰而来又仓促弃人而去。他未来得及上前行礼,那华盖马车便已扬长而去,只余雪地上深深的车辙与蜷缩于地的袁琢。


    周遭复归寂静。


    周涤略整衣袍,不疾不徐地步下石阶,行至袁琢身旁,俯身伸手相扶,动作沉稳而并无过多怜悯之色,只道:“袁大人。”


    袁琢借力艰难抬头,视线模糊中辨出来人,声音沙哑破碎:“周公子何以在此?”他气息不稳,难掩狼狈。


    周涤并未立即答话,只先助他略靠稳于石阶旁,继而从怀中取出一本以青布仔细包裹的册子,封皮已微显旧损。


    他双手递过,神色沉静温和,却透着一股难言的庄重。


    “旧年于徽州偶得此物。”周涤开口,声调平和却难掩一丝沉痛,“翻阅之下,方知是尊夫人手泽。听闻瑕州噩耗,惊悉才女凋零,涤,心痛难言。”


    他略顿一顿,目光落在《拾徽录》上,有无限惋惜:“祝姑娘才思清妙,见解超卓,涤昔日曾有幸得与其对诗写文,常觉自愧弗如,如今竟是伯牙绝弦,广陵散绝。”


    他将《拾徽录》轻轻放入袁琢冰凉的手中,继续道:“此物,当归于大人。愿大人能从中得见祝姑娘昔日音容心绪,稍慰哀思,亦知世间曾有此璀璨明珠,其光华,不应随肉身俱湮。”


    言辞恳切,并无虚饰,唯余才子才女间相惜的诚挚与对斯人已逝的深沉憾恨。


    周涤静立片刻,望着袁琢颤抖的手紧攥着那本青布包裹的册子,缓声道:“涤所知,《拾徽录》中所载,乃祝姑娘无拘无束十载光阴,不薄不厚的一册,却是山河岁月,星月心迹,皆在其中。”


    他语声


    温和,却字字清晰。


    袁琢指尖触到那有些破损的封皮,猛的一颤,仿佛被烫到一般。


    周涤言毕,拱手微一揖礼,便转身步入细雪之中,青衫背影渐次隐于茫茫雪幕,未曾回头。


    檐下复归寂静。


    正此时,一名身着玄色劲装的青年疾步而出,正是赵楫。


    他显然是被门外的动静所惊动,眉头紧锁,手按在腰刀之上,警惕地扫视门外。


    待目光落定于阶前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的孤寂身影时,赵楫面色骤变,惊愕脱口:“中郎将?你怎么进宫一趟搞成这样了!”


    他即刻收刀,几步并作一步冲下石阶,扶着袁琢进了天策卫。


    第94章 中心藏之(三)


    不知过了多久,袁琢才从一片混沌中挣扎着转醒。


    眼皮沉重地掀开,朦胧视线逐渐聚焦。


    雕花承尘,素纱帐幔,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又带着一丝陈旧的青橘香。


    是他在袁府的卧房。


    时间在此刻仿佛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质感。


    房中陈设一如往昔,仿佛他昨日才从此处起身离去,点点滴滴犹在耳畔。


    可偏偏,又什么都变了。


    这世间最疼惜他的人,再也不会笑着从门外走进来,问他睡得好不好。


    带着一身鲜活气闯进他世界的身影,也再不会在他路过之时眉眼弯弯地朝他打趣一两句。


    从此,偌大的袁府多了两间他不敢踏足的卧房。


    他喉间干涩得发痛,挣扎着想撑起身子去够床头小几上的水盏。然而周身虚软无力,手臂一颤,不慎带倒了小几上的旧书。


    书本坠地,发出一声闷响。


    几乎是同时,门外原本低低的交谈声戛然而止。下一刻,房门被急促地推开,两道身影带着急切的风闯入屋内。


    “中郎将!”


    “终于醒了!”


    是李烛与赵楫。


    两人皆是一脸忧色,显然已在门外守候多时。


    袁琢目光扫过他们,哑声问道:“天策卫门口为何无人值守?”


    赵楫闻言立刻拱手回道:“回中郎将,近来元安城内还算安泰,无异状。晦卿想着尽快将史书案所涉贪渎官员梳理清楚,一网打尽,就将弟兄们都召至内堂议事了,以期速决。”


    他说着,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李烛。


    李烛面色一紧,当即跪地,垂首道:“是属下思虑不周,擅作主张,请大人责罚!”


    袁琢沉默了片刻,并未出言责备,只缓缓合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死寂。


    “无妨。日后记得门口务必留人守着。”


    他语气平淡,却让李烛心头猛地一揪,隐隐感到不安,他按捺住不敢多言,只重重应道:“是,属下遵命。”


    袁琢的目光落到了方才被他碰落在地的旧书上。


    李烛顺着他视线望去,立刻起身将书拾起,拂去的灰尘,双手递给袁琢。


    是《拾徽录》。


    袁琢接过,现在才有精力回想起周涤交给他这本书之时说的话,眉头不禁微微一皱


    数日后,东宫外汉白玉阶之下。


    袁琢身着素麻孝服拾级而上,在这朱墙金瓦的宫苑中显得格外刺目。


    他一步步拾级而上,寒风卷起宽大粗糙的麻衣下摆,身形清减,步履坚定,背脊笔直,目光沉静。


    玉阶另一侧,平康公主正带着宫人,面色不虞地快步走来。


    两人在白玉高阶之巅迎面相遇。


    一个纯白缟素,一个华服彩绣。


    平康公主脚步一顿,居高临下地瞥见了他,先是一怔,她站在比他高一级的台阶上,更显得姿态倨傲,仿佛方才怨气的模样是假象。


    “袁大人往东宫来做什么?”


    袁琢于阶下停步,抬首。


    他依礼从容躬身:“臣,袁琢,见过公主殿下。”


    “本宫问你来东宫做什么。”


    “殿下挡臣路了。”


    袁琢不再多言,略一颔首,便从她身侧踏过最后一级台阶,素麻衣袂拂过汉白玉,径直向着东宫门前行去。


    平康公主非但没有让开,反而向后退了一步,直接挡在了袁琢身前,眸中戒备之色更深:“袁听之,你突然要见太子,叫本宫如何能信你无他意?”


    她话语尖锐,护弟之心昭然若揭。


    袁琢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疲惫与无奈,轻轻叹了口气:“殿下,在你心中,臣缘何不堪至此?”


    他并未辩解,反而比任何慷慨陈词都更显沉重。


    平康公主被他这话问得一噎,心头莫名松动了些许,但疑虑未消。


    她拧眉打量他片刻,忽而侧身,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你随本宫来。”


    她并未引他去东宫,而是转向另一条宫道。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至御苑深处的荷花池。


    夏日接天莲叶映日荷花的盛景早已不再,眼前唯有满池枯槁残梗,在冬日灰白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寥落静穆的意象。


    寒风吹过,枯荷发出簌簌碎响,更添寂寥,与记忆中的盛夏繁艳恍如隔世。


    他们穿过蜿蜒于枯败池水之上的九曲回廊,最终抵达了湖心的亭子。亭子四面开阔,寒风毫无遮挡地穿亭而过。


    “就这儿吧。”平康公主率先走入亭中,转身坐在石凳上,语气不容置疑,“有什么话要对太子说,在此处与本宫说说也一样,这里清净,也无人打扰。”


    袁琢默然随她入亭,独立亭中,目光掠过眼前枯寂的冬景,恍惚间,却似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个喧嚣的盛夏午后。


    亦是此地,亦是此亭。


    那时恰逢皇后寿宴,笙歌鼎沸,人影如织。他奉命率卫戍守御苑,确保宴席安宁,便一直静立于这荷花池不远处的柳荫之下。


    只见九曲回廊之上,冠盖云集,达官显贵,命妇女眷们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帝后,言笑晏晏,妙语连珠,字字句句不离恭维与机锋,那是权力中心独有的喧闹与繁华。


    然而,却有一道身影,悄然脱离了那涌动的人潮。


    她就像华贵无比的手串上无意间滑落珠串的一颗玉珠,独自一人,提着裙摆,步履轻快地绕过喧哗,径直来到了这湖心亭中坐下。


    夏风乍起,先是拂动了亭檐下垂着的短短竹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继而撩起了亭周悬挂的长长纱幔,柔软透明的轻纱如烟霭般飞扬缭绕。


    纱幔扬起,视线将透未透的刹那,他于柳荫下,望见了亭中那抹侧影。


    轻纱半掩其面,容颜在浮动的光影与纱幕之后显得有些模糊,唯余一个朦胧又美好的轮廓,惊鸿一瞥。


    她浑不在意远处的煊赫热闹,只自顾自地斜倚栏杆,以手支颐,指尖拈着几颗许是席上顺下来来的瓜果,小口小口地吃着。


    她目光所向,并非人间富贵的极致盛宴,而是亭外那接天无穷碧的荷塘盛景。神情专注而惬意,仿佛周遭一切纷扰皆与她无关。


    一旁是汲汲营营,攀附不休的喧嚷人群,一旁是静守一隅,独赏天籁的静谧女郎。


    那般割裂,却又那般美好。


    美好到足以记一辈子。


    其实,在那日更早一些,她初入宫门之时,他便见过她了。


    那时他正按例巡视宫墙,居高临下,恰好将一众命妇贵女的车驾尽收眼底。人群中,他一眼便看见了那道身影。


    并非因她有多耀眼夺目,恰恰相反,在一片为了迎合寿宴而精心打扮的朱紫华服与金翠辉煌之间,她独独穿了一身雪蓝色的衣裙,素净得如同山间初雪后的一抹晴空,清凌凌地立在那里,与周遭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


    她正与魏国公府的世子崔协说着话。


    崔世子似乎谈兴正浓,她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微垂,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小石子,一副恨不能立刻寻个由头脱身的模样。


    果然,不多时,她便趁着崔世子侃侃而谈的间隙


    ,提着裙摆,像一尾灵巧的鱼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人群,迅速隐没了踪迹。


    他立于高墙之上,将这一幕悄然收入眼底。


    那一刻,他心中便莫名生出一种感觉。


    他想到了早些年的自己。


    这女郎与重重高门和巍巍朱墙是那般不合。她不该被束缚于此,她合该是自由的,就像她身上的雪蓝之色,不应沾染这尘世的浮华与喧嚣。她更应是一众繁华炽烈中的山间薄雾,轻盈、疏离,来去随心,不为任何人,任何事停留。


    雾是抓不住的,她也是。


    念及此,袁琢心中泛起一丝复杂难言的庆幸,庆幸自己强烈地克制住过自己,庆幸自己未曾成为试图将雾拘于掌中而最终却只徒留湿痕之人。


    他好高兴,他真的让她成了自由来去的山间薄雾。


    尽管这庆幸的代价是无法弥合的荒芜。


    平康公主的呼唤声将袁琢从那段鲜活的回忆中拽回。


    眼前唯有满目萧然,冬池寂寥。


    那天驻足湖心亭望向远方的时候,她在想些什么呢?


    他无从得知。


    反正当他驻足湖心亭望向远方的时候,他在想她。


    平康公主见他望着枯荷出神许久,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沉郁,忍不住开口:“你在想什么?”


    袁琢目光仍虚虚地落在残荷上,下意识实话实说:“在想祝昭。”


    这直言不讳倒是让平康公主猛地一怔。


    她设想过诸多答案,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么坦诚。


    她刚想说话,却见袁琢竟已然撩起素麻衣袍,对着她极为郑重地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这举动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惊得她下意识起身。


    “公主殿下。”他伏身于地,“臣,拜谢殿下。”


    平康公主怔住,一时未能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大礼所为何事。


    “谢殿下对祝昭多有照拂,更谢殿下助她得以挣脱樊笼,见识天地浩大。”


    他虽未明言细节,但话语中的深意,彼此心照不宣。


    平康公主彻底怔住,眸中闪过难以置信。


    她自认行事隐秘,却不想早已被他窥破。


    她下意识地追问,声音里带着不解:“是祝昭告诉你的?”


    袁琢摇头,依旧维持着半跪的姿势,声音平静:“并非她所言,那日臣冒昧前往公主府,恳请殿下允准臣送她弟妹返回探州,那时,殿下听闻她死讯,面上并无挚友猝然离世的真切悲痛,亦无过多虚言慰藉,反而极为迅速地应允了臣所请,甚至主动提出愿在陛下面前为臣斡旋,臣心中自那时便已有所猜测。”


    第95章 愿言思伯(一)


    他略微顿了顿,抬眼看向公主,目光清明透亮:“殿下曾经说过,女儿家之间的情谊,一旦真心相付,反倒比男女之情更为恒久坚韧。臣信殿下此言非虚。更何况,若非殿下在陛下面前巧施障眼之法,以和离之事转移陛下的注意,以陛下之明察,又岂会不对祝昭的死因深究到底?”


    他所言句句清晰,逻辑分明,抽丝剥茧。


    平康公主看着他,一时竟忘了言语。


    他直起身,依旧跪着:“臣此残生,已无大志。若殿下不弃,但有所命,臣万死不辞,任凭差遣。”


    这是一个心如死灰之人所能付出的最为沉重的报答。


    他以他仅剩的所有,答谢她给予他挚爱之人的自由。


    平康公主彻底怔在原地,袁琢话语犹在耳畔。


    她原以为自己对袁琢的心思已看得分明,她原以为他这样的人对祝昭就算再好,也不过逢场作戏,直至此刻,她才骤然惊觉自己好似大大低估了眼前这个人的心意。


    他好像自答应祝昭放她回濯陵以来就真的愿意将自身的安危、前程、乃至余生都置之度外了。


    原来,他并非是诓骗祝昭,而是早已抱定了必死的觉悟,以自身为祭,换取她的海阔天空。


    女儿间的情谊恒久,男女间的情谊动人。


    二者皆令人动容。


    平康公主望着袁琢,心中那点复杂的惊动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她想,祝昭的命,可真是好啊。


    思及此处之时,她无半分忌忮,只余一片澄澈的怅惘与淡淡的羡慕。


    她羡慕祝昭能在重重枷锁之中真切地遇到一个肯为她将自身焚毁,铺就生路的人。


    而她自已呢?


    她的姻缘,从一开始便是政治棋盘上最显眼的那枚棋子,孙湛与她,不过是权力联姻下光鲜亮丽的傀儡,彼此算计,同床异梦,不得安宁。何曾有过半分真心?半分托付?更遑论这般不计生死又倾其所有的情意。


    她的男女情谊是时刻尖锐又清晰的痛楚。


    但她随即又将这情绪按了下去,只是微微侧过了脸,望着亭外一整片枯败的荷塘,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她终究还是要回到她锦绣牢笼里去,继续去做她的平康公主,继续去让更多的祝昭挣脱出去,去见识天地浩大,去见识别样可能。


    因为这就是她选的命。


    她回首看着跪在冰冷地上的缟素,唇瓣微动:“你先起来吧。”


    寒风卷过,吹得亭角铜铃轻响。


    细微,紧凑,深入人心。


    她又沉默了片刻,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袁琢和祝昭,他俩可真像啊。


    那日在公主府水亭之上,祝昭跪求,求她应允一事。


    “祝昭斗胆,求殿下在无碍自身的范围内,竭尽全力对中郎将施以援手。”


    这是很得体,又很重的嘱托。


    祝昭求她救他,他谢她救了祝昭。


    他俩可真像啊。


    她再次妄想远方,恍惚间,她好似看到那个曾笑着与她分食冰碗的明媚女子。


    这座皇城困住的又何止袁琢一人。


    她心头蓦地一酸,另一种更沉痛的无力感漫上心头,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更远处的宫阙飞檐,声音染上了一层遥远的怅惘:“说起来这湖心亭,本宫幼时常同福乐来这里玩。”


    她顿了顿,说着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的回忆:“那时候,她总拉着我,在这九曲回廊里追跑,或是趴在栏杆边喂鱼,一待就是大半日。”


    “后来的事你是知道的,她走了,去了西逻和亲。”


    “然后,就死在了那里。”


    风穿过亭子,卷起她华贵的衣摆,却吹不走话语里沉重如山的悲哀。


    一个鲜活的身影曾在这亭中欢笑嬉闹,最终却湮灭于遥远异乡,成为政治权衡下一个苍白的注脚。


    “袁听之,你可知父皇当年为何独独选中福乐远嫁西逻?”


    袁琢沉默着,没有回答。


    深宫中的抉择,背后往往是冰冷的权衡与算计,他心知肚明。


    平康公主并未真的期待他的答案,她更像是自言自语,声音飘忽:“因为她年轻,因为她貌美。”


    脱口而出的话,带着她近乎本能的嘲讽,在她父皇眼中这就是宫闱之中女子最常见的也最易被利用的价值。


    就像萧桓将祝昭赏赐给袁琢,也是看重了她这方面的价值。


    “父皇将祝昭许配给你,无外乎也是为此。”


    “可这就是她们全部的价值吗?她们只是以色侍人之辈吗?令人折服的难道不该是她们的积极勇敢自信吗?样貌于她们而言,不该只是点缀而已吗?”


    “我总觉得福乐就像是夏日里的凌霄花,攀援而上,开得那热烈绚烂,毫无


    保留,仿佛要将所有的生命力都在一瞬间燃烧殆尽。”


    却也正如凌霄,花期虽美,却终难长久。


    “所以,袁琢,祝昭呢?你有没有问过自己,在你心里,她对你致命的吸引力是什么?是她的皮囊吗?是她的才情吗?”


    是皮囊吗?


    这世间美人何其多。


    是才情吗?


    才情出众之人何其多。


    他从来都知道祝昭对他致命的吸引力是什么。


    只因为她是祝昭。


    一个只是活着,呼吸着,存在着,就能照得他生出想活渴望的祝昭。


    袁琢笑了笑:“殿下,你说福乐郡主像凌霄花,祝昭在我心中也像一种花。”


    平康公主挑眉好整以暇地望向他。


    “像野花。”


    “不择地而生,风吹摇曳,雨来低头,可日光稍照,又漫山遍野地绽放。”


    不惊艳,不逼人,却温柔又固执地漫进眼中,然后不由分说地扎根心上。


    “随处可见,漫山遍野,最是席卷人心。”他望向远方。


    她是野花。


    可能低头一见,只觉毫不起眼,抬眼再看,却是漫山遍野。


    她是《诗》三百。


    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于他眼中,世间万千美好,皆堪与她相配。


    “那你去找她吧。”平康公主忽然说道,语气里带着认真。


    此刻,她是真心实意地希望眼前人能得偿所愿。


    袁琢终于缓缓看向平康公主。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殿下,臣不能去。”


    他抬起眼,望向皇宫深处巍峨殿宇的方向,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御座之上掌控一切的身影。


    “臣有生之年,唯留在此地,做好陛下手中的那把刀。”他字句清晰地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让陛下确信,即便再无缰绳束缚,臣亦不会脱缰而去,依旧锋利,依旧堪用,依旧能为他斩除荆棘。”


    “唯有让陛下安心地相信,臣已彻底为他所掌控,绝不会逃,祝昭在濯陵才是真正安全的。”


    用自己的忠诚与驯服,换取皇帝对她已死之事的深信不疑。


    用自己的不自由,换她的自由。


    惨烈,孤绝。


    平康公主看着眼前这个人,仿第一次真正看见了他背负的沉重枷锁。


    “你惯会给自己带枷锁的。”她无奈,转回正题,“今日你来寻太子殿下,到底所为何事?”


    她的目光缓缓转向亭外凋零的荷塘。


    枯槁的残梗在白墙灰瓦下支棱着。


    “乖乖!这荷叶怎地枯败成这副模样了?”赤华皱着脸,嫌弃地用指尖远远点了点,“黑黢黢烂糟糟的,等会儿安顿下来,可得好好清理清理。”


    这是她们在濯陵屋子门口用来养莲的青陶大缸,只是如今早已失了生机。缸水中漂浮着几片彻底枯萎蜷缩的荷叶。


    祝昭随即下了马,将风帽向后拂去,眉眼舒缓,掩不住归家的欣喜。


    她听了赤华的话语,笑着应答:“傻赤华,我们走的时候是盛夏,这会儿都岁末了,它能不枯败吗?难不成还指望它四季常青,专等着我们回来不成?”


    说着,她利落地牵起自己的马缰,推开熟悉的院门:“别愣着啦,先把马牵进来歇歇脚,这一路可累坏它们了。”


    两人一前一后将马匹牵进了略显寂寥的院落,用缰绳将它们拴在了院中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


    槐树枝桠伸向冬日灰蒙的天空,虽无绿叶点缀,却自有一种等待春归的沉静力量。


    祝昭将马拴稳后,拍了拍手上的尘,对赤华笑道:“先进屋简单收拾一下,回头把带给崔老先生和青麦的礼寻出来,趁天色还早,赶紧给他们送去。”


    赤华欢快应了一声。


    光阴似山涧清溪,绕过青石,穿过林隙,不经意间静静流淌而去。


    倏忽间,岁聿云暮。


    清冷的空气开始交织起年节的气息,弥漫开微醺的喜庆。


    年关,翩然而至。


    腊尽岁除的时节,一缕来自元安的风声吹入了濯陵。


    京城天策卫的中郎将,手段酷烈,以诸多积年旧案为楔,竟接连撬翻了数十员官吏。如今濯陵内,大小官员无不惕息自危,终日惶惶,如履薄冰。


    祝昭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正与青麦并肩行于熙攘的市集置办年货,身旁跟着一路上吃个不停的赤华。


    青麦一身利落衣裳,眉眼间自带飒爽之气,正拿起一个彩绘的泥人掂量着:“这个泥人和丁老头长得还挺像呢。”


    两旁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红彤彤的对联,各式干货蜜饯琳琅满目,浓浓的年味儿扑面而来。


    “听说了吗?京里又来人办案了!这次好像是冲着咱们知州来的”


    “据说是京中天策卫那位中郎将麾下的爪牙,临近的州县都被查了个干净,这位中郎将是玉面修罗心,查起案来祖宗不认!眼下这濯陵城里,哪位官爷不是缩颈鹌鹑,战战兢兢?”


    “嗐!官老爷们知道怕,咱们小民的日子倒能透些光亮。”


    “糊涂!你懂什么!万一那阎罗郎就专门对付清官呢?这年关怕是难过了”


    “也对”


    带着偏见的猜测刺入耳膜。


    祝昭拿着泥人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颤。


    青麦当即一把拉过祝昭的手腕,低声道:“别听这些嚼舌根的,我们走!”


    市井的喧嚣,年节的热闹仿佛瞬间退潮。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相隔千里,她却几乎能想象出袁琢此刻的模样,他定是双眉紧锁,眸光冷冽,以近乎残酷的铁腕手段清扫朝堂积弊。


    他惩治的是该杀的贪官,肃清的是该斩的蠹虫,所做所为都近乎固执地坚守着自己内心还尚未荒芜的道义与责任。


    世人只见他手段酷烈,不见他心中丘壑,轻易将他归于酷吏阎罗之流,看不到他近乎自毁的坚守。


    他明明是那般好的人。


    会在无人处对她露出疲惫笑容,会因百姓疾苦而蹙眉,会为她随意一句话而眸光微动。


    世人误解他,畏惧他,甚至咒骂他。


    是了。


    世人误解他。


    她又何尝不是从对他的误解中蹒跚走来?


    初见他时,他是权势煊赫又冷面寡言的中郎将,是陛下倚重的利刃。而她,不过是挣扎求生、浑身是刺、试图在夹缝里为自己搏一方天地的顽石。


    那时她看他,只觉得他高高在上,不通人情,手段强硬得令人窒息。她讨厌他审视的目光,惧怕他手中那足以轻易碾碎她的权力,更腹诽过他是不是天生就这般冷酷无情,才会如此不近人情。


    其实最初,她与这些妄议之人并无本质区别。


    都是被表象所惑,以最直观、甚至最恶劣的臆测去定义他。


    他被迫选择了一条最艰难最不讨好的路,背负起所有恶名与腥风血雨。


    青麦察觉她神色有异,低唤了一声:“怎么了?不走吗”


    祝昭摇了摇头,将翻涌的情绪压下,轻声道:“走吧。”


    第96章 愿言思伯(二)


    岁末的天光沉得早,平康公主府内已是灯火初上。


    驸马孙湛揣着手,有些踌躇地踱步至平康公主居住的院落前,正遇上公主身边的大侍女鸣兰端着茶盘从里头出来。


    院内隐隐传来一阵清越却略显疏冷的古琴声。


    孙湛停下脚步,侧耳听了片刻,脸上露出些微的茫然之色,他忙拉住那鸣兰,压低声音问道:“殿下这弹的是什么曲子?”


    他素来不学无术,于音律更是一窍不通,只是深知平康公主喜好风雅,便想事先问个明白,好歹等会儿搭话时能寻个由头,不至于又惹她嫌弃。


    鸣兰略一福身,轻声答:“回驸马,殿下弹的是《梅花三弄》。”


    孙湛连忙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梅花三弄,这才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迈步进了院子。


    庭阶积了薄雪,映着窗内暖黄灯火。平康公主正坐在窗下抚琴,纤指拨动间,流泻出的曲


    调带着一股遗世独立的清冷劲儿。


    见孙湛进来,她琴音未停,只懒懒抬了下眼皮,算是打过招呼。


    孙湛搓了搓手,在她身旁不远处站着,堆起笑道:“殿下这《梅花三弄》弹得真是极好,意境清远,宛如寒梅傲雪,令人心折啊!”


    她瞥了他一眼,语气淡淡:“驸马今日倒是雅致,若是请本宫回府过年,免开尊口。”


    孙湛腆着脸笑:“母亲日日念叨殿下”


    “念叨本宫不去应酬那些虚礼?”平康公主指尖一划,琴弦发出钝响,“孙家要的是摆着好看的正妻,不是本宫。”


    这话刺人,孙湛却似习惯了。


    他搓搓膝盖,极其自然地噗通跪倒在琴案前,结结实实压住了她曳地的锦缎裙摆。


    平康公主拨弦的指节一顿,眉间蹙起厌烦:“又来这套?”


    “臣愚钝,唯有这点诚心能呈与殿下。”他仰头,目光灼灼,竟就着跪姿往前蹭了半步,膝头牢牢压着那片繁复绣金的纹路,“殿下若不应,臣便跪到雪停。”


    平康公主试图抽衣,却被他暗中攥紧了一角。


    她气得发笑:“要挟本宫?”


    “是求殿下。”他放软了声音,“明日除夕的家宴,殿下能否赏光回府一趟?一家子团团圆圆的,多好,母亲今年亲手腌了殿下爱吃的雪泡梅子,定是殿下喜欢的口味。”


    琴音彻底断了。


    平康公主垂眸看他。


    这个男人跪得笔直,眼神却像乞食的大犬,带着憨气的讨好。


    他熟门熟路地抱住她的裙摆:“殿下!就回去吃顿团圆饭!母亲年事已高,就盼着”


    话未说完,被平康公主一脚踢开。


    他又爬了回来,抢在她拒绝前急忙道:“有殿下在,这家宴才显得格外隆重不是?就当就当殿下是可怜可怜我,回去应个卯,给我长长脸面?”


    “上次你也是这么说。你要知道,准你返孙府度岁,是父皇格外慈恩,你们阖家团圆,共享天伦,本宫就不掺和了。”平康公主冷笑,“孙楚卿,你那些心眼子别往本宫这儿使。”


    孙湛就势抱住她的腿:“殿下!臣保证,吃完就送殿下回府,绝不多留一刻!”


    平康公主扯了扯裙摆,没扯动:“松开!”


    “殿下不答应臣,臣就不松!”孙湛反而抱得更紧,脑袋搁在她膝头,“殿下要不踩臣两脚出出气?”


    平康公主气笑了:“无赖!”


    “乐意跪就跪着。”她的声音清冷,指尖又重新拨动琴弦,曲调孤高绝尘,将他所有言语都彻底隔绝在外。


    她甚至微微合上眼,全然沉浸于琴曲之中,仿佛眼前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人。


    孙湛看着她决绝的模样,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默默跪直了身子,不再试图拉扯,也不再出声哀求。


    他就那样安静地跪在她的裙摆之上,低着头,像一座沉默的石像。


    琴音淙淙,弥漫一室。


    雪光透过窗棂,映着公主清冷无波的身姿和驸马孤零零跪影。


    就在这柔和的琴音里,平康公主的思绪却飘回了今日午后。


    在天宸殿,父皇将一份奏折轻轻推到她面前,语气疲惫:“平康,莫要再闹了,看看吧。”


    她认得,那是孙湛的笔迹,先是弹劾袁琢“居丧不哀,恐有异心”,再言说“夫妇失和,恳请和离”,最后又道“不愿以怨偶之身耽误公主终身,祈愿公主能寻得真正两情相悦之人”。


    她当时震惊不已。


    从前他与孙湛商讨过和离之事,孙湛死不松口。


    他呈递奏折的举动,或许并非为了她,或许有他自己的算计,但无论如何,在和离这件事上,他们竟然头一次罕见地目的相同。


    而最后,当她退出殿门时,依稀听见身后父皇极轻极沉的一声叹息:“朕当初,是不是不该拿她来”


    琴音忽地一滞。


    平康公主的目光落在依旧跪得笔直的孙湛身上。


    他愚钝,他不学无术,并非她心中良配。


    但或许阴差阳错,确实助推了她想做的事。


    他们之间,实在有太多阴差阳错了。


    她平生最不喜欠人情,尤其是欠一个她瞧不上的人的人情。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散去。


    殿内一片寂静,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她的指尖轻轻按在微凉的琴弦上,沉默了片刻,终是淡淡开口:“何时开宴?”


    孙湛猛地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瞬才慌忙答道:“酉时正!酉时正开宴!”


    “嗯。”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本宫酉时到,亥初之前,必须回府。”


    “是是是!臣记下了!一定准时送殿下回府!”孙湛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应承。平康公主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不耐似的挥了挥手,“没跪舒服?还杵在这儿做什么?滚吧。”


    孙湛想要起身却因跪得太久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哎!臣这就滚!这就滚!”


    他连声应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咧着嘴倒退着出去了,临到门边忽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飞快搁在琴案一角:“樽楼新出的杏仁酪,吃过的都说好!殿下尝尝!”


    脚步声远去后,平康公主瞥了眼那鼓囊囊的油纸包。


    琴音迟迟未再起


    岁除之夜,人间万家灯火,爆竹声断续传来,裹着炊烟与饭菜的香气,弥漫着一年中最鼎沸的喧闹。


    持续多日且牵连甚广的史书案终于尘埃落定。


    一应贪渎官员皆已按律查办,京城上下无不议论着中郎将袁琢在此案中的雷厉手段,称其冷面阎罗,六亲不认。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逐渐覆盖了庭除街巷。


    喧闹的市声在绵密的雪幕中渐渐低伏下去,仿佛天地也跟着屏息。


    夕阳早已沉没,天际与院落浸染在一片静谧的,带着雪光的幽蓝之中。


    袁琢孤身倚在冰凉的廊柱旁,那是回廊最深的阴影,他却仿佛已与那晦暗融为一体。


    官服沉重地裹在身上,他随意地屈腿坐着,手边的廊栏上放着冷酒半壶。


    他寂然抬首,目光空茫地越过庭院,定定望着那棵虬枝盘结的银杏古木。


    稍高的枯枝上有两个小小的风铃在风雪中轻颤。


    风一吹,两个铃儿轻轻碰着,声音细弱,却偏偏扎得他心口发疼。


    他盯着那两个风铃,直到盯到双眼发酸。


    “怎么有两个?”他的声音气若游丝,自言自语,“你什么时候又挂上去了一个哇?我怎么又不知道啊”


    他伸手去拿酒壶,酒壶却哐当撞在廊栏上,冷酒溅在青砖上,很快就洇成了深色的印子。


    他垂着眼,看着那堆碎瓷,连弯腰去捡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觉得无力,他只觉得他什么都留不住了。


    他就这样形销骨立地坐着,周身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


    雪花无声飘落,人间正值团圆喧闹之时。


    孙府朱门之内,灯烛交辉,玉盘珍馐罗列,一派钟鸣鼎食之家的赫赫扬扬。


    暖融如春,明灯流光。


    巨大的圆桌上摆满了各式山珍海味,香气与酒气氤氲交织,衬得岁除之夜格外喧腾热闹。


    孙休作为一家之主,率先举杯:“日有熹,月有光,富且昌,寿而康,新春嘉平,长乐未央!饮胜!”


    众人纷纷起身应和:“饮胜!”


    酒过一巡,孙夫人笑着对平康公主道:“殿下尝尝这竹笋煨肉,文火慢炖了整整一日,酥烂入味得很。”


    她又转向孙湛,语气带着惯常的叮嘱:“二郎,别只顾着自己,多照料殿下用菜。”


    孙湛正紧张地远处一盘快被夹完的美食,闻言忙不迭应道:“是,母亲。”


    孙休的目光淡淡扫过,见孙湛那副只知盯着吃食又全无半分玲珑心肝的模样,心头便是一阵无名火起。


    尚公主是天大的恩荣,多少人求之不得的青云梯,偏偏落到这个愚钝孽子手里,竟是白白糟蹋!


    这么多年,孙湛非但没见为家族,为他这父亲谋得过半分切实好处,连在陛下面前得句美言都未曾有过。


    一念及此,他便觉胸中憋闷。


    可笑当年赐婚旨意刚到孙家时,他还沾沾自喜,以为是圣心独运,是对他莫大恩宠与拉拢,是新帝王向他示好示弱的信号。


    直到那阵高兴劲儿过了,他才慢慢品咂出滋味来。


    陛下哪里是赏他一个青云梯,分明是塞给他一个烫手山芋,甚至堵死了他借联姻扩张权势的路。


    陛下这是早看准了孙湛憨直无用,既不会让公主受委屈,更不可能成为


    孙家在宫中的助力臂膀。


    表面上是莫大荣光,实则是用一桩看似显赫的婚姻,将他孙家,将他孙休,牢牢框定在皇亲国戚的身份里,既全了陛下的慈父之名,又绝了他借联姻结党的可能。


    好一招阳谋,好一个帝王心术。


    他心中愈想愈是懊恼愤懑,看向孙湛的眼神便更添了几分厌弃,真真是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连做个棋子都这般不中用!


    他心中冷哼,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并未说什么,只转而向长子,看似闲谈般问道:“大郎,近日翰林院领旨重新勘订的《礼部韵略》,进展如何?此事关乎科场文选,不可轻忽。”


    孙泓即刻放下筷子,恭敬回道:“回父亲,初勘已毕。此次勘订重在厘清古今音义之变,务求精准,以做天下士子范式。”


    他言辞清晰,态度谦逊自信,尽显翰林才俊之风。


    “嗯。”孙休微微颔首,抚须道,“校书勘籍,正需如此沉心静气、一丝不苟的功夫。学问之事,最忌浮躁虚夸。”


    他语速平稳,目光却似有深意地掠过席间,最终在正试图为平康公主剔去鱼刺的孙湛身上停留了一瞬:“无论为学还是为人,踏实本分,方是立身之基。”


    孙湛却无知无觉他话语中的训诫意味,只当是寻常的学问讨论。


    他正专心致志地与那根顽固的鱼刺作斗争,头也未抬,含糊地应和了一句:“兄长学问真好。”


    语气里带着一贯来毫不掺假的钦佩,甚至还有几分与有荣焉的傻气。


    孙湛迟钝到听不出来,萧朔华却听得出来。


    孙休说这话,不是因为孙湛不踏实,而是因为他需要孙湛不踏实。


    孙湛无疑是踏实的。


    但孙休的评判与事实无关,只与他的意图有关。


    他的意图就是利用一切机会,通过任何微不足道的细节,对孙湛进行人格上的否定和精神上的打压,以此来衬托长子,并维持他自己作为主君的控制力。


    对于孙休来说,否定孙湛是一种习惯,甚至是一种需要,他不需要基于事实,只需要一个由头。


    所以无论孙湛做得好与不好,都可以被批判。


    孙湛自己早已麻木,习惯了这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对待。


    萧朔华眼波微转,掠过孙湛笨拙的侧影,心底冷嗤一声。


    果然是个呆子。连这般明显的敲打都听不出,活该被拿捏得死死的。


    她几不可闻地轻叹,像是无奈,又像是认命,放下了手中的银箸。


    她并未看向面色不豫的孙休,只是目光平静地望向席间虚空处,声音清浅平淡,却似珠玉落盘,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驸马心性质朴,行事从不机巧圆融,总是一片至诚,肯用心力。”


    她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继而才缓缓续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仿佛只是忽然想起的淡然:“陛下昔日亦曾言,赤子之心,千金难换。”


    最后,她将目光轻轻投向孙休,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的弧度,真心求教般问道:“想来公爹方才那般训诫,也是在夸驸马踏实本分的赤子心性吧?”


    此言一出,席间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


    孙休准备继续敲打的话被生生堵在了喉间,脸色几不可察地沉了沉。


    他自然听得出公主话中的维护之意,更听出了那陛下二字的分量。


    他胸腔中那口闷气堵得愈发结实,却无法发作。


    他混迹朝堂数十载,何等眼力,岂会看不透平康公主此刻出手,绝非因对孙湛生了多少男女情愫。


    这位金枝玉叶,是天生了一副不肯见人受欺的软心肠,思及此处,孙休心底猛地窜起一股极其复杂难言的妒恨与惋惜。


    这要是孙湛自己能有些许出息,能引得平康公主真心垂怜,何须他一把年纪在此费尽心机?若得平康公主真心向着孙湛,向着孙家,这才是真正的青云梯啊!


    恨啊!


    恨这孽子榆木疙瘩,空守着宝山却不知如何开采,简直暴殄天物。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面上却不得不迅速挤出一个堪称僵硬的笑容,顺着公主的话头说道:“殿下所言极是。老臣正是此意。二郎质朴,极好,极好。”


    他目光扫过孙湛,心头那股邪火更是烧得旺盛,却也只能硬生生压下,转而举起酒杯,声音洪亮地遮掩过去:“来来,饮酒,饮酒!”


    萧朔华却已收回目光,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重新执起银箸,姿态优雅地用起菜来。


    宴席依旧喧闹,丝竹声、谈笑声不绝于耳。


    孙泓又与父亲聊起了勘订中的其他细节,孙夫人温和地笑着,示意侍女为众人添汤。孙湛终于成功剔净了那根鱼刺,将雪白的鱼肉小心放入萧朔华碟中,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讨好。


    公主目光低垂,落在碟中那块近乎完美的鱼肉上。


    钝刀,亦有钝刀的用法。


    宴席终了,侍女奉上香茗。


    孙休缓声道:“今日团圆宴,老夫甚是开怀。望来年,家宅安宁,诸事顺遂。”


    言语间,目光在全家身上缓缓扫过。


    萧朔华优雅地用茶漱了口,方起身道:“时辰不早,本宫便先行回府了。”


    马车驶离,孙府门前的喧嚣与灯火渐渐被抛在身后。


    车厢内一片寂静,只听得车轮碾过路面的辚辚声。


    忽然,一阵极力压抑却仍漏出些许气音的傻笑声打破了沉默。


    萧朔华蹙眉,侧目望去,只见孙湛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咧开,一副傻模样。


    “你在笑什么?”


    孙湛闻声,猛地收住笑,抬起头来,眼神有些茫然,似乎自己也没太想明白,半晌才讷讷道:“臣,臣也不知道。就是觉得殿下和臣一块儿回府,臣就觉得心里头特别舒坦。”


    他努力地想找出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种感觉,却说不出来。


    萧朔华一时语塞。


    这个呆子,他或许说不清道不明孙休那套敲骨吸髓般的掌控术,也未必懂得什么叫精神打压,但他身体的感受是最真实的。


    他每一次回孙府,每一次面对父亲和兄长,面对无处不在的对比和审视,都像无形的绳索勒得他窒息。


    而她和他去,会帮他说话。


    所以他会下意识地感舒坦。


    萧朔华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心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的情绪。她重新端坐,脑中飞速运转起来。


    她答应孙湛今日前来赴宴最根本的目的是来观察,来找出能助她和离的法子。


    宴席间的种种细节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中回放。


    孙休对长子功业的每一次彰显,对孙湛每一次不得体举动不满的视线,对莫负皇恩门楣的劝诫


    她一直将目光局限于这桩婚姻本身,局限于孙湛的不堪与否,却险些忘了这桩婚姻最本质的起源是因为政治。


    是了。


    父皇初登大宝之时,根基未稳,朝局波谲云诡。孙休作为盘根错节的老臣,其态度举足轻重。


    这桩婚姻,与其说是恩赏,不如说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政治安抚与交换。父皇借联姻以示恩宠,换取孙休一系的支持与稳定,而孙家,则得到了看似显赫的皇家姻亲身份。


    那么,若这桩婚姻存在的根基动摇了呢?


    若孙休不再是被父皇需要倚重,反而需要提防甚至铲除的权臣了呢?


    结党营私、贪墨舞弊、甚至只是决策上的失误,只要其势力膨胀到令父皇感到威胁,或其存在已成为朝局稳定的阻碍,父皇自然会毫不犹豫地动手剪除。


    甚至,不止孙休。


    萧朔华的目光变得更加幽深。


    若那被誉为孙家未来希望的孙大郎君因其年少得志,锋芒太露而犯了父皇的忌讳?


    她眸光倏地一亮,一个更为精巧的计策逐渐清晰起来。


    她只需反其道而行之。


    她要在


    父皇面前,做一个深明大义、顾全大局、甚至感念夫家的好新妇。


    越是心中厌弃,面上越要推重。


    她只需要说一些话,说一些句句像是褒奖的话。但听在多疑的帝王耳中,尤其是面对一个势力本已盘根错节的权臣家族,一次又一次的称颂,一次又一次的强调孙家的权势与能力,便是在陛下心中一次次地加深孙家势大、孙家能臣辈出、孙家圣眷正浓的印象。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功高震主,权大生忌的道理,千古皆然。


    父皇当年能为了稳固朝局将她嫁入孙家,他日,自然也能为了遏制可能出现的权臣之势,亲手拆了这座联姻的桥梁。


    甚至都不需要孙家真的犯下什么滔天大罪。只需让陛下觉得,孙家已不再需要皇家这重姻亲来锦上添花,甚至这重关系反而可能成为其进一步扩张势力的助益时,陛下自然会心生警惕,亲手收回这份恩宠。


    思及此,萧朔华唇角浮现出一丝极淡的弧度。


    这趟宴席,她当真没有白来。


    马车微微一震,停了下来。


    公主府到了。


    孙湛小心翼翼道:“殿下,到了。”


    他见她不动,有些迟疑,似乎想伸手扶她,又不敢。


    萧朔华缓缓将眼底所有翻涌的思绪尽数敛去,并未看孙湛,只是淡淡道:“嗯,下车吧。”


    她先于孙湛步下马车,夜间的寒风吹起她华贵的裙摆。


    风并未停歇,只是陡然变得更加凛冽刺骨,卷着零星的雪沫,吹拂起一角沾着尘泥绯色衣摆。


    绯色衣摆无力地垂落在廊庑冰冷的地面上,随着风的节奏微弱地起落。


    袁琢整个人躺在冰冷的廊庑之下,面色惨白如纸,早已失去了意识。


    他的身体微微蜷缩,一只手死死抵在胸腹之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痉挛,另一只手无力地摊开在一旁,仿佛经历了某种无法言说的又百般痛苦挣扎,最终力竭,被剧烈的痛楚吞噬了所有神智,昏死在万家团圆的除夕之夜。


    李烛吃完年夜饭,提着食盒想来问问他是否需用些宵夜,顺带商量一下新年首场大阅的列队,可转过廊角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令人肝胆俱裂的景象。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袁琢,他就这般静静地躺着,仿佛一触即碎。


    仿佛心脏糜烂。


    汗水浸湿衣物,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到底一个人躲起来抽搐了多久啊。


    痛啊。


    好痛好痛。


    无声无息是最痛的了。


    光是看着,李烛都能感受到自己心脏的骤停。


    第97章 愿言思伯(三)


    皇城西北大校场。


    时值庆元三年正月初五,年节的余庆尚萦绕朱墙碧瓦,然肃杀之气已取代笙歌管弦。


    高台上,萧桓孔珂端坐,太子与平康公主在侧,披着厚重的貂裘,饶有兴致地观看。


    这是本朝传统,新年首场大阅,以示天子重武,不忘兵戈。


    台下,禁军与天策卫阵列森严,盔明甲亮,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光。


    阵列操演、弓弩射击已毕,军容整肃,萧桓面露嘉许之色。


    禁军统领梁砥上前复命,声如洪钟:“陛下,京营禁军演武已毕,请陛下示下!”


    袁琢也上前复命:“陛下,天策卫演武已毕,请陛下示下。”


    萧桓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台下将士,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校场:“众将士操演精熟,阵伍严整,朕心甚慰。新年新象,我大雍武风不坠,方有社稷安泰。除夕夜宴,万民同乐,乃是承平之象。然,居安思危,方为长治久安之道。朕观史书,多少盛世,毁于承平日久,武备废弛,将士骄惰!”


    萧桓正欲再按照惯例说些勉励之词,却被一个声音打断。


    “父皇。”太子萧竟忽然开口,他年轻的面容上带着一丝矜持的笑意,“阵列操演,固然可见军纪。然儿臣以为,真正的勇武,更在于临阵对决的血性与胆魄。今日校场之上,甲胄齐全,何不让梁统领与袁中郎借此机会,各持兵刃,切磋一番?既可示范高超武艺,激励三军士气,亦可彰显我朝将领皆乃能征惯战之辈,非止于演阵之徒。”


    平康公主萧朔华闻言,立刻附和:“阿弟说得极是,光是站着排队形,多无趣呀!儿臣也想看看真刀真枪的对决呢,早就听闻梁统领刀法如神,袁中郎枪术绝伦,今日正好让大伙儿开开眼。不过父皇,真刀真枪多吓人呀,万一伤着了可不好。不如让他们比比拳脚,或者呃射箭?一样很好看嘛!”


    萧桓尚未开口,太子萧竟却轻笑一声:“阿姐这是心疼了?校场比武,岂能儿戏。梁统领与袁中郎皆乃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豪杰,区区兵刃切磋,自有分寸,何须担忧?”


    萧桓目光微动,沉吟片刻,于理而言,激励士气,示范武勇,倒也并非坏事。


    他的目光落在了梁砥和袁琢身上。


    “梁卿。”


    “臣在!”


    “你身为禁军统帅,勇冠三军,乃朕的肱骨。袁卿。”


    “臣在。”


    “你出身禁军,久历战阵,一杆长枪令人丧胆,功勋卓著。”


    萧桓的声音抬高了一些:“今日,朕不仅要观阵型,更要你们临阵的勇武,兵刃的精熟。梁卿,袁卿,你二人便依太子所请,于此校场之上,各持兵刃,切磋一番,点到为止,勿伤性命,以为三军示范。取兵器来!”


    将士即刻奉上兵刃。


    梁砥拿着平日里惯用的一口厚背阔刃长刀,刀身沉重,猛悍非常。


    他持刀在手,随意一挥,便带起恶风,脸上笑容尽去,唯剩熊熊战意:“中郎将,请!”


    袁琢接过一杆长枪,枪身挺拔,红缨如血。


    他持枪而立,身姿依旧,行礼:“请。”


    两人上场,相对而立。


    “开始!”


    梁砥暴喝一声,如猛虎出闸,手中长刀势大力沉,直劈而下,毫无保留。


    他心里憋着和袁琢较劲的心思,自是全力以赴。


    袁琢岿然不动。


    直到梁砥冲到他跟前,他动了,动作迅捷而精准,闪转腾挪,腕抖枪出,精准无比地点向梁砥刀脊薄弱之处,正是以巧破力之上乘枪法。


    枪尖颤鸣。


    “好!”台下不禁有人低喝。


    梁砥只觉刀上一股巧劲传来,险些拿捏不住,心中更是一凛,战意愈浓。他刀法展开,大开大阖,风声呼啸,刀光滚滚,一波接一波向袁琢卷去。


    袁琢一杆长枪使得滴水不漏,招式精妙,每每于间不容发之际化去危局。


    枪影幢幢,护住周身,与梁砥斗得旗鼓相当,激烈异常。


    在天策卫阵列最前方,赵楫和李烛却是越看脸色越白,拳头越攥越紧。


    他们二人时常清晨与袁琢切磋武艺,对其枪法之精、应变之速、内力之绵长,知之甚深。


    如今却已窥得蹊跷。


    “不对!”赵楫压低声音,“中郎将这一招为何只出两式?最后一式若出,必可逼退梁统领!”


    李烛眼睛死死盯着场中:“何止!方才本有巧劲破解,可他竟用了最耗力的硬格?”


    两人对视一眼。


    他们比谁都清楚,场面上看似激烈,实则袁琢早已将自己神鬼莫测的枪法


    束缚得笨拙不堪,甚至像是在主动将身体的薄弱处,送往梁砥的刀锋之下。


    “他为何不避?”


    “他意在求败意在求死”


    这不是比武,这是袁琢蓄谋的自杀。


    用看似对抗的招式激起梁砥的怒意,向死而战。


    赵楫猛地抬头,望向高台,皇帝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场中,皇后神色平静,唯有平康公主嘴角噙着一丝看戏的浅笑。


    他心急如焚,却又无法高声呼喊。


    赵楫急欲阻止,思考着该制造混乱。


    高台上,萧朔华轻笑:“父皇您瞧,中郎将这枪使得花哨,看着倒是占上风呢。”


    场中,梁砥久攻不下,怒火上涌。


    他猛地一声怒吼,全身气力灌注,刀势陡然加快,一式接着一式,如狂风暴雨般连绵斩向袁琢。


    袁琢眼底死寂之色一闪。


    李烛看得清楚,他本可运用精妙步法侧身卸力,或以枪尖疾点其手腕迫使变招。


    但他没有。


    他后撤步慢了半拍。


    梁砥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眼中精光一闪,使出一式极为刁钻的贴地削斩,并非攻其上身,而是将刀背疾速扫向袁琢因步伐迟滞而未能及时收回的右腿。


    这一刀变招极快,角度狠辣。


    只需轻轻一跃,或是以枪尖点地借力侧身翻身,便可轻易避开,甚至能趁势反击。


    但此刻,他只是将长枪向下一切,试图格挡。


    然而枪长刀短,显然无用。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一声极其轻微的骨裂异响。


    袁琢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右腿传来钻心刺骨的剧痛,让他根本无法再站稳身形,整个人重心顿失,向前踉跄扑倒。


    梁砥收刀不及,眼见袁琢撞来,下意识便抬起左臂肘部一挡。


    这一肘,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袁琢的胸腹之间。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袁琢整个人似断了线的纸鸢,轻飘飘地向后倒飞出去,衣袂在凛冽寒风中猎猎作响,最终重重跌落在冰冷枯黄的尘土之中。


    长枪自他脱力的手中滑落,铿然一声,无力地躺在一旁,枪缨沾了尘土,黯然失色。


    他蜷缩于地,身体因剧痛而微微颤栗,右腿不自然地曲折,显是伤及筋骨,殷红的血沫蜿蜒而下,浸染了苍黄的尘土与前襟的衣料,触目惊心。


    “中郎将!!!”天策卫众人悲吼着不顾一切挣脱阻拦,疯了一般扑向场中,御前侍卫立刻上前阻拦,场面混乱。


    梁砥收刀而立,喘着粗气,看着倒地不起的袁琢,面上神色复杂。


    旁人不知道,他梁砥能不知道吗?


    他与袁琢交手数次,深知其厉害。


    今日袁琢的枪法,华丽依旧,却毫无杀意,毫无生趣。每一次格挡都像是在完成一项无聊的任务,每一次闪避都慢得恰到好处,仿佛在无声地邀请着对手的刀锋。


    他看到了袁琢眼底的灰败和厌倦。


    今日,众人都以为他梁砥是来杀袁琢的。


    可他知道袁琢会明白,他梁砥是在救袁琢。


    若今日袁琢只是惜败,以陛下的精明,必能看出其心已不在此道,结果很可能是斥责、冷落,甚至更严厉的惩处,却未必能彻底解脱。


    而一个心已死的中郎将,留在重要位置上,无论对朝廷还是对他自己,都是祸非福。


    故而,他必须让陛下看到,袁琢已彻底不堪用,必须用最惨烈的方式,让他离开天策卫中郎将这个位置。


    他要打伤袁琢,这一刻不是出于嫉妒或愤怒,而是要救他。


    要用这看似失手的重创,向陛下证明袁琢的不堪一击与心气散尽,而他梁砥,则要展现出绝对的控制力与胜利者的姿态,让陛下看到他是真正堪当大任的猛将。


    故而他刀势猛然加剧,如同狂风暴雨,将袁琢完全笼罩,他逼得袁琢不断后退,步伐散乱。


    就是此刻。


    梁砥看准袁琢一个身形微顿的破绽,一个大得近乎刻意的破绽,他手中长刀变劈为拍,刀面横击,看似凶猛无比地砸向袁琢手中的长枪,力道却被拿捏得极有分寸,既要显得刚猛无俦,又要确保不会真正重伤袁琢。


    袁琢倒地。


    梁砥左臂肘部看似收势不及,带着恰到好处的重量与冲劲,撞向袁琢空门大开的胸腹之间。


    最终,袁琢重重摔落在尘埃里,蜷缩起身子,模样惨烈至极,任谁看了都觉他已彻底废掉。


    高台上,平康公主掩口,语气焦急:“哎呀,中郎将吐血了!”


    太子微微眯起眼,看向自己的长姐。


    萧桓徐徐起身,目光深沉地扫过混乱的场下,最终落在血泊中艰难喘息的袁琢身上。


    梁砥立刻收势站稳,持刀而立,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错愕懊恼与惊慌。


    他看向高台,跪地:“陛下!臣,臣一时收手不及,误伤中郎将,请陛下治罪!”


    萧桓没有看他,只是眼神复杂地望向袁琢,有失望,有探究,或许还有惋惜,但竟然没有暴怒。


    在一片死寂中,他开口了,声音平稳:“天策卫众人,中郎将伤重,还愣着做什么。即刻带他下去,寻太医好生诊治。务必悉心照料。”


    他没有说革职,没有说贬斥,只是吩咐天策卫众人抬他下去治病。


    这个结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太子微微挑眉,若有所思地看着父皇。


    平康公主怔住了。


    赵楫李烛更是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如蒙大赦般,再也顾不得军礼,应道:“卑职遵旨!谢陛下隆恩!”


    几人立刻冲上前,极其小心却又迅速地将袁琢抬起,踉跄着快步离开校场,奔向太医署的方向。


    萧桓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回跪着的梁砥身上。


    “梁卿。”


    “臣在。”


    “起身吧。”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校场较量,失手难免。卿之武勇,朕已目睹。赏银百两,御酒十坛,以彰其功。”


    赏了,但又好像没赏。


    梁砥心中凛然,恭敬叩首:“臣,谢陛下恩赏!”


    言罢,萧桓不再多看任何人一眼,拂袖转身,径自离去。


    平康公主脸上担忧的神色瞬间消失殆尽,并未立刻登上鸾驾。


    她站在车辕旁,背对着校场,慢条斯理地用绢帕擦拭着方才做戏时好不容易流下的几滴泪水。


    太子快步走来,挥退左右:“阿姐。”


    萧朔华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语调平缓,听不出情绪。


    萧竟绕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压低声音质问道:“阿姐,你方才在校场上,真是演得一出自相矛盾的好戏啊。先是附和我提议比武,后又假惺惺的肝肠寸断,做给谁看?”


    他语气加重,不满道:“阿姐,方才校场之上,你让我向父皇提议比武之时,可曾料到袁琢会伤至如此地步?你附和我时,言辞凿凿,说此举能彰武将英姿,合父皇重武之心。我亦觉有理,方才进言。可你前后反应,未免令人心生疑虑。”


    他的话语逻辑清晰,带着质疑,却并非兴师问罪,更像是一种寻求真相的探究。


    “你明知袁琢状态有异。此举,究竟是意在激励士气,还是另有所图?”


    萧朔华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她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不高:“傻阿弟,阿姐让你在父皇面前提这事,确实是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能让父皇看看年轻将领的锐气,不是吗?父皇后来不是也准了?”


    她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替太子理了理刚才因为奔跑而微乱的领口,动作温柔,带着长姐的关怀。


    她避重就轻,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我看出袁琢心气已散,形同朽木,强留其位,于公于私皆是大患。但他毕竟有功于社稷,直接黜落,恐寒将士之心,也非父皇所愿。”


    “一个足够有分量且合情合理的理由,让父皇亲眼看到他的不堪,顺势将其移出要害之位,才不会显得朝廷刻薄寡恩。”


    “而你。”她看着萧竟的眼睛,“你的提议,父皇最易听得进去。校场比武,失手受伤,是最直接,最无法反驳的理由。梁砥的性子,我料定他一旦抓住机会,绝不会留情,但也不会让他将袁琢重伤太过。事实也果然如此。”


    她将自己所有的算计和盘托出。


    萧竟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被利用的恼怒,反而带着一丝复杂的了然:“所以,你之前吓哭了”


    “七分是真,三分是戏。”萧朔华坦言,“毕竟相识多年,看他如此惨状,绝非毫无触动。但那三分戏,是做给父皇看的,也是做给那些可能心向袁琢的旧部看的。要让他们觉得,这


    只是一场意外,是梁砥失手,是袁琢自己不济,而非朝廷鸟尽弓藏。”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深沉:“唯有如此,才能将此事的影响降至最低,平稳过渡。”


    萧竟沉默了片刻,他看着眼前的阿姐,她比他想象中更加冷静,更有决断,甚至更狠。


    “阿姐为何告诉我这些?”


    “你问了啊。”


    “我问了,阿姐就会回答吗?”


    “自然。”


    “为何?”


    “因为你是我阿弟,一母同胞的阿弟。”


    “一母同胞的阿弟”


    他想起了几月前的父皇寿宴。


    那时,他隐约察觉父皇似乎有意将那位不祥命格的祝昭姑娘许配给袁琢。祝府刚被查抄不久,袁琢军功赫赫又无根基,这看似是一门能将袁琢更牢靠系于皇权的婚事。


    萧竟当时只觉得这是一步好棋,或许还能在父皇面前显示自己洞察圣意,懂得权衡。


    于是,他在寿宴之上,故意点了祝昭的名,盛赞其诗才,撺掇着她当场与周涤赋诗助兴。父皇顺势就笑着提出了赐婚之意。


    当时,他甚至有些自得,觉得自己办成了一件漂亮事。但他不敢去看对面席上阿姐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一道冰冷失望愤怒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让他如坐针毡。


    寿宴结束后,他听说阿姐直接去求见了父皇。


    他不知道阿姐具体说了什么,只知道阿姐出来时,脸颊上带着清晰微红的掌印。


    他当时就守在殿外不远处的廊下,看到阿姐走出来,步伐依旧镇定,背脊挺得笔直,但那双总是明亮骄傲的眼睛,此刻却空洞而冰冷。


    她经过他身边时,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扫过他一下,仿佛他只是廊下的一根柱子。


    他只犹豫一瞬,便追了上去。


    “阿姐!”他拦住她,声音里带着慌乱和愧疚,“我,我不是故意,我只是觉得”


    萧朔华停下脚步,终于看向他。


    那眼神里没有泪,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漠然的失望。


    “觉得什么?”她的声音很轻,“觉得父皇需要一个人来开这个口?觉得这是一桩对朝廷有利的婚事?觉得祝昭的才华和意愿无关紧要,她只是一件可以用来赏赐,用来拉拢臣子的工具?”


    萧竟被问得哑口无言。


    萧朔华看着他,看了很久。


    可她能怎样呢?


    她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些:“阿弟,朝堂之上,人心纷乱,算计无穷。你不要去学那些刻意揣摩,讨好帝王心思的手段,哪怕帝王是父皇。”


    她上前一步,轻轻整理了一下他方才因为奔跑而微歪的衣领,动作依旧温柔,话语却字字千钧:“你记住,将来若有一日,你坐上那个位置,也永远不要去喜欢那些只会讨好你的臣子。你要看的,是他们的骨头,是他们的心,而不是他们谄媚的嘴脸。祝昭有她的风骨,不该被如此轻贱。世上女子都是如此,记住母后告诉我们的,要善待她们,像善待男子一样善待女子。”


    “像善待那些有才学,有风骨的男子一样,去善待女子。去看见她们的才智,尊重她们的意愿,莫要只将她们视为锦上之花,联姻之器,或是笼络人心的工具。”


    萧朔华走了。


    萧竟站在原地,寒风卷起他的衣摆,他却浑然不觉。


    他望着鸾驾远去的方向,良久,对着那空无一人的宫道,极其郑重地、深深一揖。


    “阿姐之言。”他的声音坚定,融入风中,“铭刻于心。”


    第98章 执子之手(一)


    袁琢是在一阵剧烈的胸腹钝痛和喉咙间涌起的腥甜中恢复意识的。


    眼前是模糊的帐顶阴影,鼻腔里充斥着浓重的草药苦味。他艰难地动了眼睛,试图聚焦,耳边却先闯入了门外压抑却激烈的争吵声。


    “梁统领请回!中郎将需要静养!”是赵楫的声音,硬邦邦的。


    另一个声音,是李烛,更加不客气:“梁统领请自重,莫要逼我等动手。”


    门外传来一声冷嗤,一个高傲而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哼,我念在同朝为官的份上,过来看一眼,顺带给他送些药,尔等蝼蚁,也配拦我?让开!”


    是梁砥。


    “不必了,太医署什么药没有?不劳梁统领。”


    “你这小子,你姓赵是吧?你知道天策卫是从十四卫禁军分出的七卫吗,你知道你们天策卫和我们禁军谁大谁小吗,你知道”


    “废话这么多。”


    门外的争执愈发激烈,似乎有肢体推搡的闷响。


    袁琢闭了闭眼:“汝舟。”


    门外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下一瞬,房门被猛地推开,赵楫和李烛疾步冲了进来。


    “中郎将!你醒了?!”两人扑到床边,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和后怕。


    袁琢的目光越过他们,看向门口。


    梁砥高大健硕的身影正霸道地站在门外,并未因为袁琢的苏醒而有丝毫收敛。他甚至没有试图进门,只是抱着臂,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着屋内,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惯有的讥诮弧度。


    见袁琢看过来,梁砥非但没有丝毫尴尬,反而抬高了声音:“哟?中郎将还没死啊?命倒是挺硬。”


    李烛瞬间转身,拦也拦不住地朝梁砥走去。


    “晦卿!”袁琢喝住了他。


    “你们先出去。”袁琢命令。


    “中郎将!”赵楫李烛同时急道。


    “出去。”袁琢重复。


    赵楫李烛对视一眼,狠狠瞪了门口的梁砥一眼,万分不情愿地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房内只剩下袁琢和梁砥两人。


    梁砥这才迈步走了进来,依旧昂着头,姿态高傲,他环视了一下周围,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没死成?”梁砥开口,语气依旧冲人,“看来你这身子骨,倒比你这软绵绵的性子硬朗几分。”


    袁琢没有理会他的讽刺,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却让梁砥无端觉得有点不自在。


    “多谢。”


    梁砥眉头一拧,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立刻用更强的傲慢掩饰过去:“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校场比武,胜负各凭本事,你自己不堪一击,怎么反倒还谢我。”


    袁琢缓缓道:“最后一刀,你若真用全力,我的腿已经废了。”


    梁砥脸色微微一变,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后轻轻一笑。


    他就知道,袁琢会明白的,他梁砥是在救袁琢。


    袁琢继续看着他:“你想要的,我想要的,陛下都已经看到了。”


    梁砥沉默了片刻,高傲神色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直白的野心和审视。


    他微微俯身,压低了声音:“是。袁听之,你自己心如死灰,不想往上爬,那就别怪我踩着你往上爬。”


    今日之举,于他而言,一箭双雕。


    一方面是在救袁琢,另一方面是为了自己的野心。


    袁琢听着他的话,看着梁砥那双充满斗志的眼睛,缓缓地说道:“爬吧。”


    “只是爬得越高。”他顿了顿,“背负得越多,摔下来时也越疼。”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带着千钧重量,砸在梁砥心上。


    高处不胜寒。


    “你这话


    是什么意思?”


    袁琢没有立刻回答,他闭着眼,良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目光空茫地投向虚空中:“梁兄,功高是盖主,功低是无能,作为一个武将,怎样都是难的。可朝堂之中,总是得不到的人想进来,得到了的人想出去。前赴后继,往来不绝,皆是如此。不过这些都是我一人之见罢了,迂腐之论,梁兄听听就好。梁兄有干劲,有追求,是好事。”


    梁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袁琢没有指责他,没有怨恨他,甚至还肯定了他,虽然那种肯定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对无知者的怜悯。


    这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沾沾自喜的算计,在袁琢面前,显得格外幼稚和可笑。


    但他依旧渴望功勋,渴望权力,渴望被陛下看重。


    良久,梁砥才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手要拉开房门。


    “梁叔平。”


    梁砥的脚步霎时顿住,他缓缓转过身。


    袁琢看着梁砥,声音清晰:“前路珍重,前程似锦。”


    这是祝福,但更像是了然的告别。


    梁砥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话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对着那个与他诀别的人抱拳。


    郑重地,深深地,一揖到底地。


    礼毕,他转身,再无丝毫停留,大步离开。


    门外,赵楫和李烛依旧警惕地瞪着他。


    梁砥的目光没有与他们交锋,只是侧身走了出去,径直离开了,背影消失在太医署长廊的尽头


    月色凄清,殿内仅有的几盏宫灯吐着昏黄的光晕,将偌大的空间衬得愈发空寂幽深。


    萧桓负手孤立于窗前,明黄常服在暗影中失却了往日威仪,徒留一具被压得透不过气的背影。


    良久,他缓缓转身,走向一张紫檀木小几。


    几上不见奏章书卷,唯有些散置的刻刀与数块纹理细腻的木料。


    他的目光最终落于小几中央那只色泽已显陈旧的锦盒上。


    他指尖微带迟疑,终是轻轻掀开了盒盖。里面静静卧着一双耳珰,已是过时的样式。


    他极小心地拈起它,闭上眼,眉宇深锁。


    记忆排山倒海。


    一只柔美的手带着暖香抚过他发顶的触感重现,幼时他与萧檐追逐嬉笑的场景纷至沓来。


    紧接着,是一盘剔透诱人的蜜饯,被萧檐胖乎乎的小手捧着,献宝似的高举到那温柔女子面前:“母妃,这蜜饯可甜啦,我都舍不得吃!”


    女子温柔笑靥如花绽放,毫无防备地捻起一枚,送入唇间。


    骤然的腹痛,惨白的容颜,惊慌奔走的宫人,刺目惊心的鲜血


    最后的最后,萧檐站在一片狼藉与恐惧中,吓得哇哇大哭,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枚肇祸的蜜饯,而他自己,当时亦被宫人死死拦着,只能眼睁睁看着。


    恐惧,绝望,怨恨,汹涌而来。


    这么多年了,恨意如毒藤缠绕心脉。


    他恨幕后毒妇,恨吃人宫闱,恨先帝疏失,恨被利用却无知无觉的萧檐,恨当年无力回天的自己。


    仇恨让他不能忘记,让他不敢忘记。


    于是他执起了刻刀。


    他寻来与母妃的画像,找来她生前喜爱的木料,发了疯般想将记忆中那张日益模糊的脸庞重新固定下来。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


    最初几个,或觉尚有几分神韵可追,然越是殚精竭虑地去回想,去刻画,记忆中的面容反倒越似被水浸雾笼,褪色成一片朦胧哀伤的虚影。


    他刻得愈多,离真实的母妃反而愈远。


    目光扫过小几旁堆积的那些完成品,它们穿着相似的妃嫔服饰,有着雷同的五官轮廓,却个个面目模糊,神情呆滞,宛如一批批失了魂灵的偶人。


    他睁开眼,目光最终落回掌心那枚冰凉剔透的白玉耳珰上。


    他小心翼翼地捏着这只耳铛,扶着书案直起身子,在木人的耳垂上挨个比了一比。


    雕刻了无数木人,刻不回母妃一笑。


    坐拥了万里江山,换不回片刻温情。


    严惩了昔日仇雠,平不了心中日夜嘶鸣。


    今日看到袁琢倒在血泊之中时,他就想到了自己的母妃。


    袁琢苍白如纸,写满了厌倦与死寂,他在自己的眼前,在万千将士面前求死。这样的袁琢仿佛一面冰冷的镜子,照见了他内心深处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他失望,他惋惜,他甚至有些愤怒。可为何?仅仅因为一个臣子的不堪大用,即将脱离掌控吗?是袁琢是一心赴死的决绝吗?是他无声尖锐的控诉吗?


    不。


    更可怕的,是他一心求死的眼神


    萧桓见过的。


    在很多年前,在一个阳光都透着惨淡的午后,他被宫人死死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妃之时。


    彼时母妃已气息奄奄,面色灰败地躺在锦绣堆中,宫人皆垂泪,御医束手无策。


    母妃那时看向他的眼神就是这样的。


    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对仇人的怨恨,甚至没有多少对幼子的留恋。


    那是极度疲惫之后,终于得到解脱的平静。是深切的厌倦,是近乎隐秘的如愿以偿。


    记忆的迷雾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拨开,露出了底下清晰残酷的真相。


    那时年幼的他,只读懂了母妃的虚弱和即将离去带来的巨大恐惧,他以为那眼神里的平静是强忍痛苦,是安慰,是不舍。


    可如今对照着袁琢那双决意赴死,再无留恋的眼睛,他懂了。


    原来母妃那时眼神里的平静,是解脱。


    他一直无法理解的,一直回避的,一直不愿意承认的,此刻变得如此清晰,如此刺痛人心。


    殿内死寂,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反而衬得大殿愈发空旷骇人。


    萧桓僵立在原地。


    他当时真的不懂吗?


    不。


    不是不懂。


    是从来都不敢懂。


    他其实早就看懂了,只是那认知太过可怕。


    于是,他几乎是疯狂地将那瞬间的理解压入意识的最底层,用厚重的怨恨将其牢牢覆盖。


    他需要恨那个递蜜饯的萧檐,他需要恨那些幕后黑手,他需要怨恨父皇的疏忽他将所有能抓到的过错都堆砌起来,筑成一道坚固的墙,只为挡住那个让他恐惧到浑身冰冷的念头,母妃她自己也许并不想活了。


    几十年来,他靠着这堵墙支撑着自己,一步步走上这至高之位,以为掌控了权力便能掌控命运,便能避免失去。


    可今日袁琢就用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在他面前,将求死二字写得明明白白,血淋淋地拍在他的眼前。


    于是,墙,塌了。


    他一直不愿承认又不敢直视的真相,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冲垮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防御,将他彻底淹没。


    原来啊,原来真的是这样


    不是萧檐的错,不是坏人的错,是母妃心甘情愿赴死,是这深宫,是命运


    是靠近帝王,就靠近了死亡。


    包括他自己。


    这个他隐隐约约感知却从未敢清晰思考的法则此刻清晰地锁住了他的四肢百骸。


    再鲜活的生命,再耀眼的才华,再赤诚的忠心,只要靠近权力的极峰,都会被无形的漩涡慢慢吸走生机,变得面目全非,变得凋零枯败。


    “呵,呵呵”一串极轻的笑声从他喉间溢出,充满了无措的荒谬和彻底的悲凉。


    他环顾金碧辉煌却冰冷彻骨的殿宇,目光扫过面目模糊的木人,最后落回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


    他茫然,他无措,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支撑,却只捞到一片冰


    冷的空气。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蟠龙柱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僵硬地、无助地站在那里,像一个骤然被遗弃在无边黑暗中的孩童,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自己所处的名为帝王的囚笼。


    一个孤独至死的囚笼


    半月后,天策卫。


    “中郎将。”赵楫右手拿着公文拍着左手,晃荡了过来,“兵部转来文书,说归芜山一带,时有猛兽于冬乏时节下山扰民舍的踪迹。另外,山顶那座前朝所遗孤亭及附近山路,年久失修,恐生险情。”


    袁琢接过他手中的公文。


    赵楫继续道:“上官的意思是,需要派遣稳重之人,前往勘察猛兽踪迹虚实,并查看山路及孤亭损毁情形,以便报予有司处置,我去五司找几个人过去看看?”


    袁琢目光在那寥寥数行字上停留了许久。


    他忽然站起身,拿起那份文书,向外走去:“不必,我亲自前去。”


    “不儿,中郎将?”赵楫拦在了他前面,“你说啥呢?”


    这本是一桩寻常公务,通常派一队正或校尉前去足矣。


    袁琢将文书还给赵楫:“归芜山巡查之事,我亲自去。”


    赵楫一愣,眉头立刻皱起:“中郎将,此等小事何须亲自前往?山路崎岖,积雪难行,加之天寒地冻,你这旧伤初愈,实在不宜劳顿。我派一得力队正带人前去即可,或者你不放心别人,那我亲自跑一趟,或者晦卿去也行,他比我稳重。”


    他实在不放心袁琢独自远行。


    “汝舟,天策卫中公务繁多,你和晦卿还需多多费心。”


    拿公务压他,赵楫有苦说不出。


    “那至少让我派一队人马随行护卫,也好有个照应”


    “不必。”袁琢打断他,语气淡淡,“勘察地形,查看兽踪,人多了反倒不便。我一人足矣。你是不信我的身手吗?”


    “不敢不敢”


    说完,不再给他劝阻的机会,转身便走向马厩方向,只留下一句:“今日便回。不许跟上来,这是军令。”


    赵楫僵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一个略显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沉默:“汝舟,你近日是否将中郎将的公务,揽得过多了些?”


    赵楫回头,看到李烛此刻正抱臂倚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赵楫一愣,下意识反驳:“何出此言呐!我见中郎将近来心神损耗,不过是替他分担”


    “分担?”李烛打断他,一针见血,“核算文书,巡防安排,甚至与兵部的寻常对接,但凡稍耗心神之事,你几乎都抢着做了。留给中郎将的,只剩些盖章画押、听人回报的虚事。”


    他走上前几步,目光扫过袁琢离去的方向,继续道:“中郎将是何等人?你让他每日枯坐于此,无所事事,形同泥塑木雕,这岂是为他好?”


    赵楫想否认,却又无法否认,只能嘟囔道:“我也是看中郎将心情郁结,想让他清静休养”


    “清静?休养?”李烛微微挑眉,“他若真想清静休养,今日又何必主动揽下这苦差?中郎将心思重,越是如此,越不能让他闲下来,更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已成了无用之人。”


    “我等身为属下,体恤上官固然没错,但体恤并非将他排除在外。依我之见,中郎将即便心情不佳,我等更应设法让他参与其中,让他处理些实实在在的军务,让他感觉到自己仍被需要,仍是这天策卫不可或缺的主心骨。而非像如今这般,将他高高供起,却抽空了他脚下所有的基石。”


    一番话说得赵楫哑口无言。


    “所以我们就让中郎将去吧,或许正可借此机会巡山散心,也好亲眼看一看防务。”


    李烛望向远处苍茫山峦。


    山峦苍茫,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袁琢的脸上。


    马蹄踏碎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循着山路向上,越是往上,风势愈猛,气温愈低。


    四周尽是皑皑白雪和枯黑的树木,天地间一片肃杀。


    袁琢勒住马缰,往前便是崎岖陡峭的山径,马匹已难通行。


    他翻身下马,将白马拴在一棵背风的老松树下,拍了拍马颈,随后深吸了一口凛冽彻骨的空气,迈步踏上了积雪的山道。


    山路难行,积雪没至小腿,每走一步都需耗费不少气力。他并未急躁,目光仔细扫过沿途。


    一处向阳的山坡下,积雪较薄的地方,他停下了脚步。


    蹲下身,用手指拂开表面的浮雪,露出下面几个模糊却巨大的爪印。印痕较新,尚未被完全覆盖,形似豹狼,却更大几分。


    他伸出手指比量了一下尺寸,从怀中取出炭笔和简易报帖,就着膝盖,草草画下爪印形状,标注了尺寸和发现地点。


    越往上走,风越大,山路也越发险峻。


    直到接近山顶的一段最险要的拐弯处,他看到孤亭。


    一段长约丈许的木质护栏完全断裂,歪斜着坠向下方的深渊,只留下几根残破的木桩突兀地立在崖边。


    断裂处的木茬还很新,显然是不久前被积雪重压或山风摧垮的。下方是云雾缭绕的深谷,若失足跌落,绝无生还可能。


    他站在那断裂的缺口边缘,寒风将他大氅的下摆吹得猎猎作响。


    他低头看了看那深不见底的虚空,再次拿出报帖,简单绘制了损毁位置的草图,标注了长度和险要程度。


    亭内空寂,石桌石凳上积着雪。


    做完了一切,他倚着残缺的栏杆向下望去。


    只见云海翻腾,雾气缭绕,浩渺无边,将山下的尘世完全隔绝。


    京城、宫阙、职责、过往,所有他曾经挣扎、荣耀、痛苦过的地方,所有那些人与事,此刻全都隐没在那片无边无际的白色之下,仿佛从未存在过。


    耳边只有呼啸凄厉的山风,如刀般刮过。


    这里极冷,极静。


    也极干净。


    脚下被云雾填充的虚空看起来如此柔软,如此宁静,仿佛能包容所有虚无。


    跳下去吧。


    一个清晰而平静的念头,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没有一丝一毫的预兆。


    他向前微微倾身,感受着风更猛烈地拉扯着他的衣袍,像是在邀请。


    死亡,在此刻显得如此轻易


    又如此诱人


    “这孤亭建于悬崖之上,想必是为了让过客歇脚时欣赏万丈深渊的壮阔。”一个苍老却清朗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袁琢猛地回头,看到一位白发老者不知何时已站在亭中。老者身着素色长袍,腰间系一根麻绳,面容清癯,双眼却仿佛能洞穿人心。


    袁琢不动声色地收回脚步,望着老者:“老先生是过路人吗?”


    这老者什么来头,他怎么没有听到一丝一毫的脚步声?


    老者不答,只是缓步走到亭中石桌旁坐下。


    “雪中孤亭,过客匆匆。”老者道,“有人来此看风景,有人来此寻短见。不知公子属于哪一种?”


    袁琢笑了笑:“我是路过。”


    路过人间一趟,罢了。


    “是吗?”老者抬眼看他,目光如炬,“那公子为何眼中只有死志,却不见对美景的半分欣赏?”


    袁琢哑然。


    老者静静望着他,又道:“公子可曾听过庄周梦蝶的故事?”


    袁琢不语。


    “庄周卧于芳甸,忽忽入梦,自觉身化蝴蝶,鼓翅而飞,逍遥于花草之间,欣然自得,竟忘本来之形。俄顷梦醒,兀自怔忡,梦中光景历历在目。他徐起环顾自身,又思梦中之事,不觉惘然。于是自问,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老者缓缓道来,“这位公子,天地一化境,万物皆流转。人本就与天地同根,万物一体,何苦早早归去?人受世道浸衰,种种规制束缚人心,使天真蒙尘,本性难彰。纵人生多艰,磨难相继,羁绊重重,亦当守静笃,致虚极,不为人役,不为物累。若神游天地间,心超形骸外,则虽处尘世,而精神自逍遥也。庄周也好,蝴蝶也罢,无非若此。”


    袁琢沉默良久,这些道理,他岂不懂?


    他只是有些茫然:“那我该怎么做?”


    老者抚须一笑:“公子可会下棋?”


    “略懂一二。”


    “人生如棋。有时看似死局,转念一想,或许另有生机,公子莫要执着于失去,却忘了自己还拥有选择的权利。”


    “什么选择?”


    “放下,或者追寻,放下执念,追寻新生。”


    “可我该去哪里追寻?”他颤抖着问。


    老者微笑:“心之所向,即是归处。”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拂过。


    袁琢惊讶地看到一只蓝色的蝴蝶从风雪中飞来,轻盈地落在老者的肩头。


    袁琢瞬间如遭雷击。


    冬日怎么会有蝴蝶?


    老者似乎并不惊讶,只是轻轻抬手,蝴蝶便飞到他指尖停留:“公子,我们有缘再见。”


    袁琢说不出话来,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他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老先生,可能知晓你名姓?”


    老者摇摇头:“亭有盖无壁,天下熙熙来去自如,而你我二人于亭中相遇,注定是萍水相逢,再见是缘。”


    老者将手一扬,蝴蝶飞向袁琢,绕着他盘旋一圈,又飞回风雪中。


    老者笑而不语,只将斗笠压低,迈步走入风雪。


    风雪中他的身影竟有些模糊。


    模糊到袁琢仿佛跨越了时空,回到了幼年。


    幼时庭院古木亭亭如盖,小小的他窝在竹椅里,阿媪执蒲扇在一旁,一下一下,为他扇风驱蚊送凉。


    阿翁坐在石凳上,慢条斯理地剥着青翠的莲蓬。


    那时阿翁便同他玩笑:“也就是你阿媪这般惯着你,待日后阿媪与阿翁都走了,看谁还给你扇扇子。”


    彼时的他浑不在意。


    那时的他,从未自己想过会失去阿翁阿媪,落得孑然一身。


    “莫要总浑说。”阿媪轻声嗔怪阿翁。


    “就是,阿翁阿媪怎会走!”他仰起脸,说得理所当然。


    “你这小子……”阿翁笑了起来,抖了抖箩筐中剥出的莲子,笑声朗朗,“若阿翁与阿媪真走了,你待如何?”


    “走去何处?几时回来?”他眨着眼,天真发问。


    “走了,便回不来咯。”阿媪慈爱地笑着,语气温和。


    “走不回来,便飞回来!”他笑嘻嘻应道,“变成蝴蝶飞回来!”


    阿翁好笑地望着他:“那你盼着阿翁阿媪变成什么样子的蝴蝶?”


    “蓝色的!”他不假思索,“蓝色的蝴蝶少见,阿翁阿媪若变了蓝色的蝴蝶,我定能一眼认出!”


    他说到做到。


    他确实一眼便认出了。


    风雪之中,一只翅翼剔透,泛着幽蓝光泽的蝴蝶,悄然远去,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归来,又得愿离去。


    “阿翁……阿媪……是你们……回来看我了吗?”


    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面,痛哭失声。


    压抑、痛苦、绝望,在这一刻全部释放出来。


    他哭得像个孩子。


    风雪渐歇。


    萧朔华指尖夹着一枚黑玉棋子,坦然落下。


    今日她穿了一身赤色宫装,广袖垂落间金线浮动,在烛火下泛着暖光,孙湛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一身明艳的衣裳,红枫一样的人就那般闯入了他的视线。


    彼时春日宫宴。


    宫道深深,复杂难寻,他不常入宫,但每每入宫总是找不到路。


    于是他就碰上了平康公主。


    当然她只是路过。


    宫道两旁栽了花树,一到春日落英缤纷,清晨的日头微微斜,他恰好在阴影的一边,她恰好在晨曦的一边。


    二人就这般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的人相遇只在擦肩的一瞬间,而后便是渐行渐远,就如同此刻。


    “孙楚卿,棋局已定,何须苦苦维系。”萧朔华看着对面静坐的男子,淡淡出声。


    孙湛微微一笑,收回思绪,她还是那般,对着不喜欢的人就连姓带字地叫,看似亲昵,实则讥讽。


    “殿下,臣无意维系。”他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白子落下。


    白子落,死局定。


    “我与殿下之间就如这盘棋局。”


    是死局。


    “这个时候倒不傻。”萧朔华笑了笑,将手中的黑子放归棋篓。


    “殿下有多不喜欢臣,臣能感觉到。”


    他不通文墨,也不愿意为了她去学习这些风雅,他知道自己喜欢她,但又不够喜欢她,比起喜欢她,他更喜欢自己。


    所以死局是注定的。


    他也不傻,他只是知道他无论如何都比不过长兄,他也不愿劳神费力去攀比,所以他装疯卖傻。


    他自觉不愿为凡尘俗世所累,自幼就胸无大志,整日就想着当个游手好闲之辈。这世上不值得他钻营的东西他绝不多看一眼,值得他钻营的东西他一定要钻营出门道才罢休。


    之前他不同意和离看似是惧怕孙休,实际上是时机未到。


    先前平康公主闹和离的把戏是找面首,陛下怎会同意如此荒唐之事?可从瑕州归来后她就变了,他说不上来变在了何处,但是直觉告诉他,时机快到了,他要再添一把柴。


    于是他背着平康递上了请求和离的奏折,他知道平康总会知道的。


    其实那日的家宴他本不必去,但他希望能带公主去,他也知道公主不愿去,于是他呈递的奏折就会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公主去了,公主深刻地看到了孙府的模样。


    果不其然,自那以后平康公主闹和离的把戏变成了造神。


    她回回轻轻挑起,飘飘揭过,将孙休和孙泓在陛下面前吹得天下有地下无的,神一旦造了出来,毁掉就易如反掌了。


    明眼人能瞧出来,新年首阅陛下自校场回来后,精神便不似从前矍铄。


    也不知在不经意间,是什么耗去了这位铁血帝王的心神。


    于是,孙湛更加相信,公主与驸马的和离,已是迟早之事。


    只待某个合适的时机,一道旨意便会颁下,为这段天家姻缘结尾。


    孙湛不禁觉得舒心,圣上,和您搏自由,真不容易啊


    很不容易


    “圣上一定是过得很不容易,才会这么思念母亲。”


    孔珂闻言,并未立刻回头,目光依旧胶着在殿内那个孤独的身影上。


    “不容易?”她轻轻重复了一边方才她身旁大侍女的话,声音低柔,“从小失去生母的人,又有谁能过得真正容易呢?”


    “你看他。”她对着侍女,也像是对自己说,“他刻着永远也刻不像的木人,一直重复地做着这一件事,我就知道他过不去。”


    殿门虚掩着,孔珂悄然立于门外,望着殿内的景象。


    殿内,烛火通明,萧桓穿着常服,独自坐在一堆面目模糊的木人中间,手里还拿着一个半成品和一把小巧的刻刀。


    他并未在雕刻,只是低着头,目光空洞地凝视着手中那个怎么看都与其它无异的木人,仿佛想从那单调的木纹里,硬生生看出些什么来。


    大侍女手中捧着一个红漆食盒,里面是燕窝粥,她看了看殿内情形,又担忧地看向孔珂,用气声小心翼翼请示:“娘娘,这夜宵还送进去吗?”


    孔珂缓缓摇了摇头:“不进去了,此刻送进去,他也尝不出滋味。”


    孔珂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殿内,然后毅然转过身,裙裾微动,轻声道:“我们走。”


    大侍女连忙低头应道:“是。”


    郁太妃殁时,萧桓不过十岁。


    灵堂里白幡垂落,烟气缭绕。


    满堂素白对他而言太高太远,他抬起头,只看见年幼的皇弟萧檐站在一旁,双眼懵懂,惶然四顾。


    第99章 执子之手(二)


    他长萧檐四岁。


    他与萧檐是这深宫中血脉相连,相依为命的手足。


    萧檐自幼聪敏,悟性极高,触类旁通,甚于他。


    幼时,每当萧檐因顽劣惹祸,跪受训斥时,萧桓总会默默跪到他身旁,低声却坚定地告诉他:“无妨,兄长在。”


    以至于许多年后,当萧檐跪在冰冷坚硬的砖石之上,仰视着御座上身着龙袍的萧桓时,也会有一瞬恍惚。


    那一日,萧桓一纸诏书,将他远放岱州。他抬首直视龙颜,心底翻涌的仍是那句挥之不去的“无妨,兄长在”。


    再后来,他缠绵病榻。


    意识昏沉之际,往复萦回的皆是旧日光景。


    母妃尚在,兄长仍是会护着他的兄长。


    只是


    终究回不去了。


    他从未起过与兄长争权夺位之心,若可抉择,他不愿做什么齐王,只愿永远是追随兄长身后的萧檐。


    愿为西山水,朝暮绕帝疆。


    然母妃之死,他难辞其咎。


    是他,是他啊,是他非要母妃吃下蜜饯的,怪他,都怪他啊


    庆元三年的第一场春雨是在半夜落下的。


    萧桓是被惊雷惊醒的。


    一旁的孔珂也坐起身来,柔声询问他怎么了。


    萧桓只摆摆手,声音微哑:“无事,睡吧。”


    他示意她重新躺下,自己却再无睡意,心神俱乱。


    他不得平静。


    母妃衣物上浅淡的莲花香味,她走路时端雅从容的仪态,她说话时的温柔语气,他真的快要忘记了。


    这些他曾以为刻骨铭心的记忆,竟在岁月磋磨下渐渐模糊。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


    母妃去了那么久,一次也不肯入他的梦,可方才他梦到了自己的母妃。


    真真切切。


    恍惚间梦中他好像听到了兵戈铁马之声喧嚣而来,转而似乎又听到了戚戚然哀怨的哭泣之声,他心下慌乱,强自镇定,却猛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再熟悉不过的怒斥:“竖子!”


    萧桓起身四顾,他记得,他认得,那是母妃的声音,可周围却是漆黑一片不见人影,他慌乱地大喊:“母妃!母妃是你吗!你在哪里!你来看孩儿了吗!母妃!”


    声声泣血,数叫无应。


    萧桓心下涌起惊喜之后的颓败,正无力转身之际却见黑暗之处大门洞开,一道强光刺目而来,他下意识抬手遮挡,却见,朦胧光晕中仿佛一宫装中年女子身影绰约,叹息声似远似近:“吾儿如今竟也与我一般年岁了。”


    “母妃!”萧桓不再去管什么强烈的光线,他只想扑向自己的母妃,狠狠地抓紧她。


    可怎么也抓不住。


    轻飘飘的。


    声音自渺远传来,裹挟着他曾无比熟悉的温柔与威仪,此刻却浸透着痛惜:“桓儿,你回头看看,你做的这都是什么事?帝王权衡之道,你竟用至此等地步?他那般赤诚,那般懵懂,一心向着你,你怎忍心将他逼至这般支离破碎的境地?你可知错?”


    萧桓如遭重击,浑身血液霎时冻凝。


    一声声穿越了数十年光阴的呼唤,如同最锋利的刃,瞬间将他打成从未真正长大的十岁稚童。


    母妃说的是谁?是袁琢吗?母妃是在怪他将赤忱的臣子变成一心求死的人吗?


    是了,母妃定是责怪他驭下过苛,逼走了忠良。


    骇浪般的惶恐顷刻间将他淹没。


    他再顾不得什么天子威仪,在梦中踉跄扑向那光影模糊之处,声音撕裂:“母妃!母妃!孩儿知错了!”


    他语无伦次,急于辩解,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一缕暌违已久的衣香,渴望一点母亲的抚慰或是更严厉的斥责,只要那是真实的。


    只要那是真实的。


    外面暴雨雷霆。


    远在岱州的萧檐于庆元三年的第一场春雨落下之时于病榻上溘然长逝。


    萧桓得知萧檐病逝的消息,是在次日午后。


    宦官小心翼翼呈上奏报时,他正批阅奏章,闻讯笔锋骤停,一滴浓墨重重砸落在黄绫之上,缓缓洇开。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宦官的通报声:“陛下,天策卫中郎将袁琢已在殿外候旨。”


    萧桓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胸腔内的钝痛压下。


    “宣。”


    袁琢缓步走入殿内。


    他穿着绯红官服,身形清瘦了些,面色平静,依礼参拜,动作规整。


    萧桓记起他第一次拿正眼瞧袁琢就是在这天宸殿中,从前他只知道他是自己皇兄的带刀侍卫,不屑予他眼神。


    可他的女儿看中了他,这就让他不得不好好瞧一瞧眼前这位满身是伤的青年。


    那时的袁琢方过弱冠,满身斑驳,毫无体面,却跪得笔直,不愿低头折节,像一根宁折不弯的青竹。


    他喜欢看君子折节,他喜欢征服一切,他用了手段把这段青竹留在了自己身边,让他俯首称臣,让他听之任之。


    袁听之做事很利索,很完美,他用起来十分顺手。


    其实袁琢那日说将崔协远送潇州,他早就将袁琢的生平查了个底朝天,自然猜到了知道袁琢是要报恩,不过此举确实合他自己的心意,只要他们放权,他也不愿为难魏国公府。


    所以他默许了,只是他想不明白,平日里在朝堂之上袁琢对魏国公府的帮衬已经很多了,如今却又铤而走险再帮他们了一次。


    他想不通,值得吗?何必呢?


    不过他也懒得管,左右不是什么大事。


    许是人年岁到了吧,他如今很多事情都懒得管,懒得细想,不像年轻时一样想将万事都压在自己肩上,将万物都控制于股掌之间。


    昨夜故人如梦,是三十多载的第一次,他如今坐在高位上,望着殿角铜漏滴答,脑子里却不自觉的想起了少时。


    恍惚见崔太傅持卷而来,苍老嗓音似还在耳,耐心地教导他们兄弟们治国平天下,又见含玉丛中扑蝶,她笑靥如春日繁花,鬓间落的残花竟比后宫所有珠翠都鲜亮,再见与萧檐策马猎场,烈酒烫喉。


    可转瞬,光影坍缩,太傅的官服被宫墙吞了去,只剩殿堂残烛泛着冷光。


    宫墙太高,锁住了含玉的笑,待再寻时,终不似,少年游。


    皇权如刃,宫墙似壑,后来萧檐叩拜的身影,在丹墀上越来越矮,直到某一日,那身朝服再也没跨进这朱门,只余宫墙外,风声替他应答。


    一切的一切,都消失在了这深深的宫墙之内。


    他试图抬头看天,想看看是否与他年少时看到的一样,可惜殿宇太高太阔,望不见天。


    心比天低。


    “臣,袁琢,叩见陛下。”


    萧桓收回神思,望向了伏在地下的袁琢。


    当年的袁琢衣衫褴褛却笔直朝气,如今的袁琢一身官服依旧笔直,却没了朝气,只余沉郁。


    他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他未经雕琢的生命力是什么时候被雕琢掉了的呢?


    萧桓避开他的目光,望向殿外晦暗的天光,继续道:“朕已下令,革去你所有官职衔位。念你往日之功,赐金百两,即日离京。天涯海角,随你去吧。此生不必再回京畿了。”


    三柱香的时间后,袁琢从天宸殿走了出来。


    他最后再抬头望了眼朱红宫墙,久违地笑了笑。


    他想,他该寻个好去处了。


    他奉诏入宫前,去找过周涤。


    周涤在书局里见到袁琢,略显意外,却还是停下脚步,执礼问好。


    袁琢回礼,开门见山:“周公子那日说偶得我夫人手书是在徽州,请问几月前公子为何南下徽州?”


    周涤微微一怔,随即颔首:“蒙陛下恩典,准予假期,返乡省亲。”


    “徽州乃文萃之地,公子省亲本是常事。只是,陛下未曾另有嘱托?”他慢慢靠近周涤,压低了声音。


    周涤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如实相告:“陛下那日召见我时,言及年少曾游历徽州,印象极深。尤其提到,曾在姜陵邻县濯陵的一小小山坡之上,亲手种下一棵枇杷树。”


    “陛下说,夜晚梦中忽见少时旧事,见那枇杷树枝繁叶茂,心中感慨万千。得知我籍贯正是姜陵,便特恩准予假期,并嘱托我务必去寻一寻那棵枇杷树。若树仍在,便代陛下为那树系上一条红绸。”


    “系红绸?”袁琢重复道。


    “是。”周涤点头,“陛下言道,若见红绸系于旧树之上,便当是他为这天下苍生,祈一份安愿。”


    袁琢沉默,最终只是对周涤微微颔首:“原来如此。周公子,再会。”


    周涤连忙拱手:“中郎将,再会。”


    在方才袁琢沉默的时间里,那些零散的曾被忽略的线索骤然串联。


    周涤南下徽州的时间恰好与他当初奉命追击刺客的时间重合,世上岂有如此巧合之事?


    陛下日理万机,为何偏偏在那夜忽梦少年枇杷树,又偏偏指派尚未入仕的周涤在这个当口


    前去系红绸祈愿?


    是因为暮春御前行刺案。


    那场看似凶险万分的御前刺杀,此刻想来处处透着蹊跷。刺客能近御前却又未能真正重伤陛下,武功路数看似凌厉却又像是在等袁琢出手,这绝非寻常刺杀,更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表演。


    一切的一切,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而是龙椅上那位自导自演的一出大戏。一场为了收回权柄而精心设计的局,审了这么久没有审出来,是因为陛下自己才是那真正的幕后黑手。


    至于他要收回谁的权柄,袁琢想应当是收回齐王萧檐的。


    因为陛下在他审问刺客后,独独只问了他一句:“幕后主使,可是齐王?”


    这是因为陛下从一开始,想嫁祸,想借此收回权柄的对象,就是他那个远在岱州的胞弟。


    而后来或许是陛下内心深处那未曾完全泯灭的感情终于浮现,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后悔了。


    所以,才有了这派周涤南下系红绸的举动。


    红绸哪里是为苍生祈愿?分明给刺客们传递的一道密令,一道停止栽赃,封口不言的指令。


    好一出天家手足相残的戏码。


    呵


    袁琢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充满了无尽的荒谬与悲凉。


    世人都道帝王尊贵,权柄在握,得到了世人梦寐以求的权位,可谁又真正看清了这权力背后的血腥,虚伪与无尽的孤独?


    谁又不是活在他人编织的梦境或自己编织的迷梦里,如同缸中之鱼,看不清真正的天地与自身的处境?


    陛下算计兄弟,掌控臣子,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被这帝王之位,被这无尽的猜忌与权衡所困,活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人生如梦,皆是虚妄。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宫殿深处,而后,他毅然转身,向着宫外走去,步伐轻盈。


    大殿之上,萧桓直直地望着袁琢离去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回了那份岱州奏报上。


    “庆元三年二月岱王萧檐薨。”


    那几个字,迟缓又狠狠灼痛他的眼睛。


    刚刚死在岱州的,是被他怨恨、疏远、冷落了几十年的亲弟弟。


    是至死都未曾得到过他一句原谅的亲弟弟。


    萧桓猛地吸了一口冷气,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攥紧,剧痛蔓延至四肢百骸。疼痛来得迟缓又剧烈,一阵一阵地他几乎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


    他错了。


    他错得如此残忍。


    母妃昨日如梦责怪他是因为萧檐,是因为萧檐啊,是萧檐啊,是他的弟弟啊,他的弟弟啊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明黄的御案上,与先前那团墨迹混合在一起,触目惊心。


    “陛下!!”殿内侍奉的宦官魂飞魄散,惊叫着扑上前。


    他终于听懂了母妃的责备。


    却也太晚了。


    ——子遮,你一定是在怨我,若是没有我,你就不会如此漂泊。


    ——可是子遮从不怨兄长。


    殿内重归寂静。


    第100章 执子之手(三)


    暮春孟夏,大概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了。


    天色澄明,一扇木窗被支起,祝昭探出手去拨弄了一下挂在窗外枝枝蔓蔓的花儿。


    “赤华,今日看上去日头不错,会吹微风,我们把屋里的书卷都搬到廊下去晒晒。”拨弄完带着清香的花儿后,她笑着转身去寻赤华。


    廊庑下,青石板上摊开的典籍被暮春的日头镀了层金,祝昭和赤华蹲在地上,继续将剩余的书卷摊开。


    疏疏的枝桠影子投在书页上,被风推得晃晃悠悠。


    忽闻院外叩门声,“笃笃”两响,在这清宁的晨光里,漫得很远。


    祝昭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裙裾,对赤华道:“你且理书,我去应门。”


    吱呀一声。


    门外立着个青年。


    青年一身深色窄袖长衫,深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竹木簪发,革带束腰,脊背挺直,茂林修竹。


    只是面上带着傩戏面具。


    祝昭望着这身影,心头那点熟悉感骤然清晰。


    就像雾散见山,她一瞬间就想起了来人接她回祝府那一日来讨水喝的男子。


    她眼尾不自觉地弯了弯,朗声道:“是你呀!”


    青年身形颀长,听了这话,没有出声,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怎么,今日还要讨水喝?”祝昭笑着问。


    青年又点了点头。


    “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倒。”


    裙摆扫过石板,再来时她已经端着一碗水出来了。


    她走到他面前,伸手要把水递过去,清风入户,吹得廊下的书页哗啦作响,也吹乱了她的鬓发。


    她抬手拢发的瞬间,却见青年抬手,缓缓摘下脸上的傩戏面具。


    祝昭浑身一僵,她望着眼前人的眉眼,双睫颤了颤,眼底的光凝了凝,跟着便有细碎的亮一点点漫出来,漫过眼尾时却又带着几分不敢信的怔忡。


    手中粗瓷碗晃了晃,竟要坠向石板。


    他上前半步,指尖稳稳托住碗底。


    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


    近得能看见他脸颊上的细碎晨光,能闻到他衣间混着青橘气的清冽。


    碗里的水荡开一圈涟漪,一圈圈荡向碗沿,又一圈圈敛回中心,敛回去时,又带起新的涟漪,一圈圈,在清阳里漾个不停。


    风还在吹,祝昭的蓝色发带被风扬起,若有似无地扫过他的手腕。


    像春溪漫过青石,像一缕不舍离去的水痕。


    他深布长衫的衣角也被风吹起,恰好与她的蓝色裙裾撞在一处,那抹蓝太鲜活,像突然泼入宣纸上的石青,撞碎了他周身沉郁的墨色。


    衣摆与裙裾被风推搡着,竟生了几分难分难解,仿佛生来就该如此纠缠。


    他抬手托着碗的指尖动了动,直直地望进她眼底,那里映着他的影子,清晰得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


    春深庭院,落花满阶。


    “别来春半。”


    他说。


    自分别以来,春日不知不觉已然过去了一半。


    祝昭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细细地巡梭,随后低头,果不其然看到他了食指上的一点小痣,她的声音同样很轻:“原来是你。”


    原来是你。


    原来是你。


    原来我们相遇得这般早。


    原来我们早就有了羁绊。


    李烛在不远处的老树上支起一只腿倚着树干。


    他看着前方不远处那对相对无言又欲说还休的身影,二人明明隔着距离,二人明明处境微妙,可在这一刻他却觉得,只要这两个人站在那里,只要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他们便仿似被一股坚韧的力量所深深牵系着,以至于在这世间,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事,能真正地将他们分开。


    想到这里,李烛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缓缓露出一丝极为真切的笑意。


    他为中郎将感到高兴。


    他替中郎将感到欣喜。


    在经过了过了那样多的算计、漂泊、心死与挣扎后,在徽州的一角,他似乎终于找到了他的归宿,找到能能让他这片荒田长出鲜花的种子。


    李烛不再隐匿,从树下一跃而下,落地无声,然后大步朝着小院门口走去。


    “祝姑娘。”他向着祝昭抱拳行礼。


    “李校尉。”


    暮春的风轻轻吹过,卷起地上的落花,打着旋儿


    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天色便沉了下来,淅淅沥沥的雨点毫无预兆地落下,敲打着青瓦粉墙,很快便在天地间织起了一道朦胧的雨帘。


    袁琢躺在竹椅上,目光空茫地望着冰凉的雨滴从屋檐滑落,串成一道道不间断的珠帘,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中郎将在看什么呢?”赤华端着茶盏走过不远处的廊庑,询问一直站在廊庑处望向袁琢方向的李烛,“雨气寒凉,李校尉进去用一盏热茶吗?”


    李烛微


    微摇头,低声道:“不用,多谢,我是暗中护送中郎将到此,陛下并不知晓,需得立刻赶回京中,不便久留。”


    赤华又转向站在李烛旁边的祝昭,祝昭摇了摇头,看着袁琢的方向:“给他送过去吧。”


    赤华应声,端着茶盏,将那盏温热放在袁琢手边的小几上,低声说了句什么,又退回到了屋里。


    雨声不绝。


    良久,李烛的声音响起,带着恳求:“祝四姑娘,中郎将似乎病得很重,我必须立刻返京,在走之前,我可否拜托你劝劝他?救救他?”


    祝昭的目光依旧落在袁琢身上,声音轻却清晰:“我救不了他,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祝姑娘,你——”


    祝昭直面的他的眼睛:“李校尉,你应当知道,我曾与中郎将一同护送我的阿弟阿妹回探州。在探州,我的生母对我恶语相向,我受不住,便逃了出去。”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莫名让人感到窒息。


    “我逃出去后,探州就落了一场大雨。”她继续道,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雨幕,看到了彼时彼地,“离开探州后的时日,我见了许多人,做了许多事。但我时常想起探州的那场雨。”


    “就像一本书落入了雨中,纸张被浸透,字迹模糊,难以平复,你若强行将血肉模糊的纸张揭开,只会让纸张碎裂,两败俱伤,那本书便不再能用了。”


    “我想,人生中的许多事情,大抵便是如此。一旦被雨水淋透,便注定无法恢复如初,裂痕就在那里,强行粘合,不过是自欺欺人。”


    “所以我不愿去说教他,不愿和他说你该如何。我只需做好我自己,让他自行其是。”


    她顿了顿:“或许这般,才能让他自己停止割裂,重新愈合。外人强加的道理与期望,于他而言,或许是另一种负担,是另一场落不完雨。”


    李烛眉头紧锁,无法认同:“祝姑娘,你未免太过冷静了。”


    冷静到近乎冷血。


    “我也是这么过来的。”祝昭淡淡打断他。


    李烛一噎,妥协般低声道:“那,家中那些锋利的刀具,你要不要收一收?他腕上一道道新旧交叠的细密疤痕是全是他自己割来的。”


    祝昭蹙眉:“你怎知道是他自己割的?”


    “汝舟看到了。”李烛无奈道,“还是今年仲春的时候,你知道的,中郎将府上有一处小草坡,那日汝舟去府上寻中郎将商议事情,远远便瞧见中郎将躺在那处晒太阳,当时汝舟还挺高兴的,想着中郎将总算肯走出屋子,见见日光,透透气了,兴许心情能开阔些,谁知道谁知道走近了才发现草坡上洇开了一大片鲜红,触目惊心。是中郎将自己,唉,他,他,他就那样安静地躺在那里,用匕首划开了手腕,血就那么无声地流着,他身下的青草全被染红了,当时他的身旁,就摊开放着你的那本日录。万幸汝舟发现得及时,拼死喊人唤了太医,若是再晚上一刻半刻,祝姑娘你今日就真的见不到他了。”


    “日录?我的什么日录?”


    李烛被问得一怔,脸上也浮现出茫然之色,摇了摇头:“这我也不知晓。汝舟只说是你的日录,叫《拾徽录》,看着有些旧了,具体是何物,从何而来,恐怕只有中郎将自己清楚了。姑娘若想知晓,或许只能亲自问询中郎将了。”


    祝昭收下疑虑。


    二人间陷入了沉默。


    “不收了。”祝昭突然说。


    “啊?”李烛没明白。


    “我说,刀具我不会收。”


    “如果他过得太痛苦,他有权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祝姑娘。”李烛声音拔高又压下,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你怎么这样?中郎将他对你那般好!你感受不到吗?你就不想想办法拉他一把吗?就不能为他的生死想一丝一毫的办法吗?”


    “我怎么会感受不到?连你们局外人都能强烈地感受到,我作为当事人怎么会感受不到?”她有些牵强地笑了笑,“只是如果活着对他来说太过痛苦,死对他来说反倒是解脱,那我宁愿他与我永别。”


    李烛心头发凉,咬牙问道:“若中郎将真的到了撑不住那一日,你待如何?他能为你做这么多,你能为他做什么?”


    “给他立个坟,每年清明,去祭拜他。”


    李烛气得几乎发笑:“呵!我真替中郎将感到不值!”


    “那你希望听到我怎样的回答?你是希望我也去死,是希望我殉情,是希望我和他一起离开,是吗?”祝昭反问道,目光锐利,“是,我承认,在李校尉眼里,我只是袁琢的夫人,在你眼里袁琢比我重要,离开了袁琢我在你眼里就是再寻常不过的百姓,我不否认。可李校尉,世间之大,并非只存在于你的眼中,离开了你的眼睛,我更是祝昭。我祝昭也是活生生的人,凭什么我的夫君死了,我便也就活不成了?你这般诘问我,好没道理。”


    李烛被噎得面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他二话不说,猛地转头走到袁琢看雨的屋檐下:“中郎将,我带你去旁的地方,祝姑娘心里根本就没把你当回事!”


    袁琢微微蹙眉:“晦卿?”


    “我何时说过我没当回事了?”祝昭的声音传来。


    李烛回头冷笑:“就算当回事了,但比起对你,她似乎更在乎她自己。”


    袁琢却极轻地笑了一下:“这不是很正常吗?每个人都应该最喜欢自己,我是,她是,你也是。”


    “晦卿,不用担心我,我很好。这是军令。”


    李烛无言以对,看着眼前这两人,只觉得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认命地叹气,行礼:“属下得令,属下告辞。”


    “雨停再走。”袁琢又道,“再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不必了中郎将,天策卫的事物我已经让汝舟顶了很多日了,得早些回去。”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祝昭,眼神复杂,终究转身冲入雨幕,身影很快消失。


    小院重归寂静,只有雨声潺潺。


    祝昭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缓缓转过身,一步步走向廊下那张竹椅。


    她在袁琢身边蹲下身来,目光落在他自然垂放在椅边的手腕上。那里被衣袖遮盖着,但她仿佛能透过布料,看到那些交织的,狰狞的疤痕。


    她伸出手,极其轻柔地覆上了他的手腕。


    袁琢似乎颤了一下,却没有抽回手。


    祝昭的指尖能感受到他腕骨的轮廓和皮肤下的脉搏跳动。她就那样静静地捂着,仿佛想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那曾无数次被冰冷利刃割开的地方。


    过了很久,她才用一种极轻的声音开口:“袁琢”


    “你生气吗?”


    袁琢目光柔和地望向她:“你是指晦卿说的话?我为什么要生气?我连状况都没搞清楚,生什么气?”


    祝昭沉默片刻,将方才与李烛那番关于生死的对话复述给了他:“我说,如果你想与我永别,我不会拦你。”


    袁琢安静听完,低声道:“多谢。”


    “为何谢我?”


    “我原先是不愿意来的,我怕成为你的累赘,你的负担,但是晦卿汝舟非要让我来,但方才听晦卿说比之我,你更在乎自己,我才决心要留下来的。因为我觉得你是不会让我成为你的累赘的,必要时刻你会舍弃我的,这我就放心了。”


    “有了你这番话,可以让我将来某一日真的撑不下去的时候,能毫无负担地悄悄离开。”


    祝昭手指微紧:“你会怪我没有留你吗?”


    “不会。”


    “为什么?”


    袁琢缓缓闭上眼,声音轻得散在雨声里:“我知道的,每次送你离开,你都没有回头,你不该为万事万物回头,如果我让你回头了,我会怪罪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