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簪笔集 > 第102章 大结局【完】
    第102章 大结局(下)


    暮春的午后,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草地上,温暖而不炙人。


    两人并排躺在青草之间,远处是连绵的稻田,近处有野花零星开放。


    “只用关心天气,吃食,花草的日子怎么会不让人舒心呢?”


    祝昭卧于绿茵,左手轻抬,引得一只白蝶停落指尖。


    春日迟迟,繁花点点肆意铺陈,翩翩白蝶逐光而飞,盈于四野。


    袁琢侧首望向她,春夏之时,她尤爱簪花,只碧玉折股簪和几朵恰到好处的时令花,清丽得很。


    袁琢没有回答。


    像是被引诱了一般,他忽然说:“如果我就这样一直躺下去,是不是就能沉到地底下去?”


    祝昭手指一顿。


    白蝶飞走了。


    她笑起来,强忍着用轻快的语气说:“那得先问过土地公公愿不愿意收你这个人。”


    她伸手过去,轻轻碰了碰他冰凉的指尖,“再说了,你沉下去,我怎么办?”


    袁琢的目光掠过她,望向湛蓝如洗的天空,最终轻轻勾住了她的手指。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躺了许久,直到日头西斜,远处的农人开始收拾工具归家。


    “我们也该回去了。”祝昭先坐起来,向他伸出手。


    袁琢迟疑了一下,还是握住她的手借力起身。


    站定的一刻,一阵春风吹过,几片桃花瓣从旁边的树上簌簌落下。


    其中一片正好朝祝昭的发间飘去。


    袁琢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在那花瓣即将落在她发梢前轻轻接住了它。


    青橘香味骤然厚重。


    路过的的农人看到青年侧身为少女接下了落花,耳尖通红。


    一个是清透青玉,一个是温润白玉。


    是玉染微瑕,也是自琢天工。


    老农扛着锄头,咧嘴笑了笑,继续朝前走去。


    祝昭轻轻从他掌心取过花瓣,小心地夹进随身带着的书册里。


    “回家吧。”她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今晚你给我做什么好吃的呢?”


    “暂且不透露。”


    两人沿着田埂慢慢往回走,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


    路旁有一块青石,静静地卧在野草与野花之间,光滑巨大,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祝昭忽然停下脚步,伸手摸了摸巨石表面:“突然很想写些什么。”


    不等袁琢回答,祝昭拔下发间的笔簪,打开簪盖,一脚踩在一旁的小石头上,一手撑着那块大石头,思索片刻写下了四个字——


    “山,居,偶,得。”袁琢轻轻地念了出来,而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微微颔首看向女郎毛茸茸的发顶,不自觉地嘴角微微上扬,轻声问,“是要为这块石头题诗吗?”


    祝昭却是收回了搭在小石头上的脚,很是满意地看了看自己题的字,然后将手中的笔簪递给了他,朝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来写。


    袁琢自然是忙着拒绝,连连摇头:“我诗才逊色,就不献丑了。”


    祝昭也没有强求,反倒是很好讲话地道:“那前两句我来写,后两句就交给你,如何?”


    说完,也不管袁琢是何种反应,直接扶着大石头下笔。


    东风入林墨花凉。


    石上题诗携木香。


    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草木清香,祝昭写完又再次将笔簪递给了袁琢,语气轻快:“我已抛砖,可否得玉?”


    袁琢看着她的眼睛没忍住微微一笑,倒是爽快地接过了笔簪:“可得。”


    他略一思索片刻,微微躬身,顿笔,而后落笔,一气呵成。


    “野客不知春已老——”


    “犹拈残蕊数流光——”


    袁琢将手中的笔簪还给了她,却见祝昭迟迟不接,反倒是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写下的文字,引得袁琢不自信地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题字:“是诗不够好还是字写得不堪入目?”


    “都不是。”祝昭微微抬起头笑着安慰他,“你的字和诗都很好,是我的砖抛得不够好,我想改一改可以吗?”


    “自然。”袁琢笑着,理所应当地再次将手中的笔簪递给了她。


    祝昭接过笔簪,大手一挥划掉了前两句,袁琢本以为她要重新写前两句,没想到她竟然一腿屈膝跪在了地上,在他方才写下的两句诗后落笔。


    莫嫌青子枝头小,且笑扶藜看夏长。


    写完后祝昭将簪盖盖回了笔簪上,插回了发间,回首看向袁琢,眼神明亮,语气飞扬:“我接得如何?”


    她的身影从巨石上移开,袁琢这才看清了她写的是什么,他微微怔愣了片刻,而后喃喃道:“看来我才是抛砖之人,引得青玉为我留笔。”


    松风入林墨花凉,石上题诗携木香。这两句是惬意的,闲适的,云开雨霁,万物晴明,林间漫步,偶遇巨石一块,便为其题诗。


    一开始祝昭就为这首《山居偶得》确定了大致的心境,该是疏朗明快的,可他写的下两句却是将这山色蓊郁之景引向了哀春之情。


    野客不知春已老,犹拈残蕊数流光。


    指隙漏春,惘惘如烟。


    字里行间皆是惋惜,皆是凄清,皆是无可奈何,皆是无能为力。


    祝昭的才情那般卓绝,她定然读出来了,可她并未要求他加以更改,也并未通过只言片语劝他心境宽阔,反而是当机立断推翻了自己的前两句,为他的诗续上了后两句。


    她说枝头已经初结出了青色的果子,竹杖芒鞋杖点苔径而目极千林,可见满山新碧破空而来。


    莫嫌青子枝头小,且笑扶藜看夏长。


    杖底生风,浩浩成川。


    “春去夏来,生生不息。”祝昭笑着向他走来,而后将他的身子转了半圈,“回头看看。”


    袁琢的力道比祝昭大上许多,却还是轻易地就被她转了个角度,而后他这才发觉原来他们一直在的这个地方竟然是个山崖,只是周围林树环绕,看上去就和普通小道一样。


    此刻被祝昭强硬地转了一个角度,他透过左右两棵旁枝斜逸的大树中间的空隙这才看见远处夕阳将远处连绵的山峦染成了琥珀色,山脚下有聚集的村庄,有蜿蜒环绕


    的溪水,有孤鹜从天际掠过,有晚风轻抚面庞。


    “我对这个世间很满意。”祝昭眉眼弯弯地望着远处绚烂的晚霞,“你呢?”


    袁琢垂眸看向身旁的女郎,看到她鬓边簪着的杏花,花瓣上落满了熠熠光辉,他微微一笑,从善如流:“我已经对这个世间很满意了。”


    有晚风,有落日,还有你。


    “听之,到了夏日,我们一起坐在雨天的乌篷船上,观雨,赏荷,品茗,好不好?”


    你努力活到夏天,好不好?


    “但是如果很疼的话,也可以不用坚持。”她抬头看着他笑,眼里噙着泪。


    袁琢望着她,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十分委屈,他强忍酸楚抬头望天。


    此刻,他像站在雾里,四顾心茫然。


    为何他可以去死的时候偏偏是他最想活着的时候啊


    她从未轻易否定他的痛苦,也从不空泛强求他要坚持。


    能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这样好的事情,从前他想都不敢想。


    第二日袁琢悠悠转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这些时日他颇为嗜睡。


    昏沉,挣扎,无力,煎熬。


    之前在元安他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如今到了濯陵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醒。


    他起身梳洗完就见祝昭已经将清粥小菜端到了古槐下的石桌上望着他笑:“明日可不许这般贪眠了哦,往后我们辰时一刻即起,迎朝阳,共徐行,以此为约,可好?”


    袁琢觉得心安,露出了笑容:“好。”


    “还有,辣酱少吃些,可以适量吃。”


    “好。”


    用罢早膳,祝昭照例伏案修史。


    纸页翻动声与窗外鸟鸣相和,墨香混着院里残存的晨露清气,倒也安宁。


    待她再次抬头时,日头已近中天,脖颈酸涩,才惊觉竟过去了这般久。


    她搁下笔,揉着腕子踱出房门,这才发觉许久没有见到袁琢了。


    祝昭面色霎时苍白,忽而加快了步伐:“听之?听之?”


    日光正烈,透过院中老槐树的枝叶,在地上洒下斑斑驳驳的光点,恍如碎金。


    “我在。”


    “你慢些走,别摔着了。”


    袁琢身侧堆着好些伐下的竹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冽的竹木香气。


    他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笑得温和。


    祝昭喘了口气,而后笑着走近,打量着那些竹子,竹子粗细匀称,竹节修长,显是精心挑选过的:“你怎么弄了这么多竹子?”


    袁琢应了一声:“方才去了一趟后山竹坞,挑了些冬竹,打算做简牍。”


    一旁的长竹已被逐一截断,长度齐整地码在一旁。


    “简牍?”祝昭蹲下身,拾起一截已处理好的竹片,“怎么突然打算做它?”


    袁琢停下手中动作,抬眼看看她:“见你近日整理史料,埋首卷帙,我就想着再好的纸张也禁不起岁月,我怕你笔下的文字等不到千百年后重见天光的那一刻。而竹简虽拙重,其性却贞固,可久存。”


    他顿了顿:“往后你写定的文字,我便为你一一镌刻于此。”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落在他的眼睫耳廓上。


    祝昭微微一怔,心头蓦地一软,像是被温水漫过,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片光滑微凉的表面。


    温水熨帖得几乎让她眼眶发酸。


    他从来都是沉默的,切实的。


    从来都是。


    她抬起眼,目光描摹过他的脸和握着刻刀的手,那双手原本是执剑挽弓的,如今却愿为她伏案刻写这枯燥繁重的竹简。


    “好。”


    她握住他的手,道。


    袁琢却反手轻轻握住她的指尖,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封素笺。


    “方才你修史时,京城来信了。”他将信递与祝昭,声音温和,“是长公主殿下写与你的。”


    “殿下?”祝昭眼中漾起一丝讶异与欣喜,她接过信笺,触手生温。


    自离元安,音书渐稀,殿下来信实是意外之喜。


    “嗯。”袁琢微微颔首,牵起她的手,“此处光线正好,不热,就在这儿看罢。”


    二人便坐在古槐下的竹椅中,那两张竹椅是他们平日惯坐的。


    祝昭小心地剔开蜡封,展开信纸。


    那字迹力透纸背,飞扬跋扈,一如写信人那般骄傲鲜活。


    袁琢寻了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送凉。


    “吾友如晤:


    见字如面。别后久疏问候,非吾忘情,实乃京中喧嚷,俗务缠身,今有一桩快意事,必先诉与汝知。本宫终与那腌臜蠢材和离,从此一身清净,快哉快哉!


    另有要事相告。太子已正位宸极,御宇天下。陛下少年英睿,理政有方,且竟肯时时垂询于吾,倒不枉我昔日为他苦心周旋。


    新帝登基,万象更新。陛下雄心万丈,意欲涤荡积弊,开拓新局。吾观其志不凡,便也顺势于宫闱内外,明里暗间,多番倡言女子读书明理、入学入仕之益。陛下似有所动,或在不远之将来,天下女子不必再困于闺阁,可展抱负于朝堂。此事虽艰,吾必力促之。女子之才学,当有昭见于天日之时。


    朝中今有利剑一柄,乃今科状元周涤。为陛下昔年伴读,恩眷正隆,现入中书,为陛下草拟政令、剖析利害、弹劾守旧,可谓锋锐无匹。此子确有经世之才,新政多赖其力,然性情刚直太过,不知避讳,不谙圆融,竟连本宫也敢当面唯唯诺诺顶撞数回,实是个不知进退的狂生!


    然,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眼下朝局沉疴,正需此等不畏权势、敢撕脓疮之臣。且看他能闯出何等天地罢。


    京中诸事纷杂,然大势向好。卿于山野静养,亦须珍重。待秋高气爽,本宫或可来徽一晤。


    ——知名不具”


    祝昭细细读着,唇角不自觉泛起笑意。


    萧朔华那般恣意鲜明的性子,跃然纸上。见她终得解脱,见女子前程有望,祝昭心中亦为她,为这世道之变感到欣然。


    她将信轻轻折好,收入袖中,侧首将脸颊偎在袁琢肩头,望着头顶苍翠的槐叶,将信中大事一一说与他听。


    袁琢静静听着,末了,只抬手轻轻揽住她的肩:“真好。”


    一阵微风拂过,带来清甜中微带苦涩的异样芬芳。


    赤华自回到濯陵后,见祝昭外出寻史,便不愿终日闲居,她去了百里大街上一间药肆帮忙打理杂务,每日虽只得些许微薄工钱,却见她日渐活泼欢欣。


    更令她快活的,是得以结识诸多草药。


    赤华向来对一切可入口之物,无论是食材还是药材,都抱有极大的兴趣与热忱,如今能日日与形色草木为伴,在她看来,实是美差一桩。


    时值暮春,恰是橘花绽放的时节。


    她同祝昭说橘花晒干了,或入茶,或入药,有疏肝理气、和胃止痛之效。


    她感兴趣的事情自个儿总是摸索得极认真。


    于是便央了药肆的坐堂老先生,学了辨识采摘与晾晒的门道,兴致勃勃地去近郊采撷了橘花。


    现下两大团箕的橘花被晾晒在院中,朵朵小小的橘花如碎玉般莹润,散发着甜甜的又苦涩的味道。


    袁琢深吸一口气,橘花清香盈满胸臆,令人心神一静。


    他微微合上眼,那清甜微苦的橘花香便愈发清晰,轻轻将他包裹。


    他听着祝昭带着笑意的声音,描摹着濯陵最寻常不过的暮春午后。


    他的指尖摩挲


    着她的肩头,心中那片沉寂已久的湖,忽地被投下一颗细小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就这样吧。


    就躲在这里吧。


    躲在濯陵的春日里。


    不要被找到。


    不论是谁。


    不论是什么。


    都不要找到这里。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掠过祝昭带笑的侧脸。


    就让他们藏匿于此吧,藏在重重春山之外。


    他侧过头,看向身旁的祝昭。


    “泠君。”他唤她,语气轻柔,细听之下却又带着恳求,“我们就躲在濯陵的春日里,好不好?”


    他想着橘花的甜苦,想着槐树的荫翳,想着无人打扰的静谧,想着就此停滞的时光。


    然而,祝昭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他想停留在这个春天?


    “不好。”


    她的回答快得几乎斩钉截铁。


    她直起身,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进他有些错愕的眼里,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指,语气坚定,不容置疑:“我不和你躲,你能不能也不要藏。”


    “袁琢,我们不要只停留在这个春天。”她的声音软了下来,“我还要带你走到濯陵的夏日去,去看接天莲叶,去听十里蝉鸣,去尝新酿的梅子酒,我们已经在这破烂的日子走向春天了,再去夏天看看好不好?”


    从前她可以信誓旦旦地和李烛说,袁琢想如何她都会随他去。


    可如今,她恐惧了。


    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她就越恐惧那一刻的到来。


    于是她哀求,哀求他留下来。


    再多活一天吧,求求了。


    “不是的泠君。”袁琢起身半蹲在她面前,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好笑道,“你误会了。”


    祝昭一时怔愣。


    “泠君你听我说。”他安抚道,“我曾经惧怕死亡,怨恨死亡,渴望死亡。”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无法释怀阿翁的离去,于是我不说,不提,不去触碰,我将对死亡的怨恨埋在心里,我告诉我自己,等我做完一切,我就去死。”


    “在濯陵的这些时日,我与你一道看花,看树,看云,看风,我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


    “偶然间,我突然发觉死亡是一件值得祝贺的事情,死亡和呱呱坠地一样值得祝贺。此时此地的死亡又怎么不能是他时他地的降生呢?”


    “阿翁只是和从前一样,比我早降生于世间,我只是此刻与他分离,往后定会重逢。于是我不再渴望死亡,因为死亡随时随刻都会降临,而我要做的就是过好当下的每一日,等来日与他重逢,将我的故事讲与他听,他若是听到我的日子过得还算精彩,定会感到自豪的。”


    “泠君,你说过,风是没有形状的,它千姿百态,从不固定。”袁琢望着她的眼睛,“我也一直觉得人死了,就像风吹进了风里,风的形状那么多,我怕如果有一天你想要找我却找不到我,我不想你找不到我。”


    祝昭皱着眉,强撑着不让眼泪留下来,冲他微微一笑,长叹一声:“我真自私啊。”


    袁琢把她揽在怀里,低低道:“是我自私,我不想你把我弄丢。”


    他身上的青橘气味扑鼻而来,她突然泣不成声。


    袁琢一下子慌了,想要给她擦眼泪,祝昭却抱着他不愿意松手,越抱越紧,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他的颈间。


    滚烫。


    连续的滚烫。


    袁琢不再试图推开她,只是收紧了手臂,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任由她将泪水浸透他的衣襟。


    他温热的掌心一遍遍抚过她单薄的脊背,无声地安抚。


    良久,哭泣渐渐止息,只剩细微的抽噎,她终于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眼睛鼻尖都泛着红,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袁琢的指尖轻柔地拂过她的脸颊,为她拭去残留的泪痕。


    祝昭却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执起他的左手,目光落在他食指处那枚小小的颜色偏淡的痣上。


    她虔诚又苦涩地吻上。


    唇瓣柔软,烙印般落在他的皮肤上。


    袁琢的手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从来没有过,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期望丁相士说的都是真的。


    期望所谓的命理,期望所谓的福运将至都是真的。


    她望向他的眼神太重了,太重了。


    “你是在怕——”袁琢缓慢开口。


    在怕我会突然离开吗?


    “求仁得仁,有何怨乎?”祝昭望着他。


    我不怕的,她说。


    袁琢沉默了片刻,刹那,他又将她揽在了怀里。


    清爽香甜的味道一瞬间充盈着祝昭,她的呼吸一滞,耳后传来了他沉闷的声音:“泠君,你听我说。”


    他的呼吸扑在了她的脖颈间,他们从来没有这般严丝合缝过。


    祝昭忍住颤栗的身体与灵魂,点了点头。


    “从前,我一万次告诉自己离开你,可我的影子像飞蛾一样,趋光扑火。”他的声音闷闷的,像是被遗弃的小孩,“泠君,圣贤书你读得比我多,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祝昭稍稍挣脱了他的束缚,扶着他的肩膀,蜻蜓点水般吻了他一下,而后迅速后撤几寸。


    他的眉眼有雾气,有些涣散,像是云遮雾绕的山头,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声音有些沙哑,气息有些紊乱:“该这么做吗?”


    他惯会克制,他本来应该再继续压抑的,可惜情感战胜了理智。


    “我已抛砖,可否得玉?”祝昭轻声问道。


    他的手再次轻柔地抚上了她的脑袋,微凉的双唇立马又轻覆而来,比之方才更侵略,他就像是悠长夏日午后的一盏冰镇青瓜,一盏薄荷冰水,带着一阵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


    “可得。”他含糊不清道。


    祝昭呼吸骤停,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入耳的风声变得绵长。


    唇齿间的触碰很轻,却仿佛耗尽了彼此所有的力气,带着一种明日即将凋零般的眷恋与深重。


    袁琢彻底地感受到了春日,远方停留的白鸟,随风摇摆的油菜


    这一刻,万物恢复了秩序。


    去岁冬日冻结的时间再度于今朝春日流动。


    人生中弥漫消散不去的大雾终究迎来了渐亮的天光。


    气息微乱,额角相抵。


    祝昭微喘着,泛红的眼眶还湿漉漉的,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他微烫的唇瓣,低低地问:“你曾经说,你这个人只要走了一步,就会走完一条路,我想知道,对于我,是什么驱使你走出了第一步?”


    袁琢沉默了片刻,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不知道。”


    “不知道?”


    “因为当我发觉时,我已经在路上了。”


    并非幡然醒悟,并非抉择于旦夕之间,心湖微澜后知后觉,直到水漫金山之时才发觉情愫已如藤蔓缠心,深入肌理,回首望去,已然行至半道。


    “什么路?”都心知肚明,但她还是多问了一句。


    “命定之路。”


    “弃暗投明的命定之路。”他补充。


    “哦?这般说来,看来是我改变了袁大人原先那条孤绝之路?”她微微歪头,打量着他温软的眉眼,“如此,我当算是你的伯乐了?”


    “那么。”她望入他眼底,像要确证什么,“你往后,可都要听我的了?”


    “嗯。”


    “听之。”他顿了顿,补充道,“任之。”


    袁琢俯下身来,在她耳畔如是说道。


    温热的气息让祝昭浑身酥麻,她微微别过头,竟然有些结巴:“哦,我我知道了,那个我们该起啊!”


    她发出了一声颤音。


    “袁听之!”祝昭连忙推了他一把,“你变了啊!”


    “我没变,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至死方休。”


    东方既白,雨丝斜落瓦檐,檐铃入了轻风,啷珰断续。


    草木清苦味漫入木窗,竹帘随风清晃。


    这般时辰,正宜蜷在布被里,听雨声絮语,任思绪随檐下的水帘,慢悠悠垂坠向不知处的梦境深处。


    祝昭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复又阖眸静卧,贪恋着享受了一下枕上最后的一缕残梦。


    须臾,她撑起身子坐起,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垂落,几乎同一时刻,身侧传来被褥窸窣声,袁琢亦支肘坐起。


    “看样子,今天的雨水似乎要断断续续下一日。”袁琢双眼微眯地望向窗外。


    祝昭起身去寻她的鞋履,拖着尾音叹气道:“我和书局掌柜约的就是今日,就算连续下一日我也得出去。”


    袁琢也在昏暗中下床,他先是点亮了室内的烛火,周遭顿时染出一圈暖黄的涟漪。


    那一豆灯光在烛台里微微晃着,好像能把湿冷的清晨烘得半暖。


    他穿上了衣物,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今早想吃什么?”


    “你睡啊。”祝昭看他已经在迷迷糊糊地穿衣服了,不禁发笑,“你今日又没有旁的杂事,我上百里街朝食铺子去吃就行。”


    袁琢顿了顿,闭着眼睛想了一想,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来回沉沦,过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问道:“泠君,落雨天你不会还撑竹筏去吧?”


    “又没事。”祝昭系上了腰带,冲他笑了笑,“从前落雨我也是穿着蓑衣撑着竹篙,况且今日雨不大,不用担心。”


    “我还是会担心。”袁琢摇了摇头,继续穿衣,“今日我想与你一道。”


    “你睡吧!”祝昭把他摁回了床上,无奈道,“从前那十余年没有你我不是照样活下来了?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容易受伤,你安心在家里等我回家。”


    袁琢说不过她,心里虽是担心,但却也知道祝昭说的是对的,即使没有他,她也能活得很好。


    袁琢点了点头:“好,我等你归家。”


    祝昭转过身来,笑着勾过他的脖颈在他的额角亲了一下。


    临走时,她吹灭了那豆灯火,脚步无声地往外走,没过多久一阵细细簌簌的声响从门外传来,袁琢知道她在拿蓑衣,再接着脚步声渐远,他知道她走了。


    祝昭走后,袁琢也睡不下去了,他爬起来再度点亮了那盏烛火,穿好衣物后将昨夜残羹剩饭当作朝食,吃完后他将前几日已经剖开且打磨光滑的竹片拿出,整齐地摆在了桌案上。


    檐角雨珠跌碎,案头烛火摇曳,一道孤直剪影落在了窗棂上。


    他提笔在竹片上落字打稿,竹面在烛火下流转着温润的光,写完几片后他拿起书刀,他腕间微沉,刀痕在竹简上切入。


    他低头刻字的剪影被摇晃的光印在窗纸上,与檐下低垂的雨帘一同融进了这湿漉漉的天光。


    等他再度抬起头时,屋外雨声渐小,慢慢停了。


    微雨过,小荷翻。


    榴花开欲燃。


    他收起刻好的竹片,备上了一盏冰饮,几牙瓜果在院中的小石桌上,又折取了一枝石榴花。


    他听见竹筏破溪声。


    祝昭越来越近了。


    书案上竹片的第一列上刻着的是山有扶苏四个字,凹陷下去的刻痕在雨后晴阳下泛着柔和的微光。


    长平元年的夏日开始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铛铛铛铛!正文完结![烟花]


    长平元年的夏日开始了,二零二五年的夏日也结束了。


    人一生能感受多少回夏日呢?


    四方小院,青石台阶,老槐树,莲花香,光影,蔬果,读书,劳作。


    只希望不论是书中的人物,还是看书的各位都能感受得越多越好。


    感谢各位读者老师们,这一段漫长的旅程感谢你们一直都在![抱抱]


    是不是很会卡点?正文刚好在国庆前完结,大家终于可以安心地瘫着,一口气看到大结局啦!(叉会腰.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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