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错觉


    “哒、哒、哒——”


    蔺红叶屏住呼吸,有什么东西在慢慢靠近。


    “啊!”原来声音的来源是个弓着背蹑手蹑脚的孩子,她踩到一块凹凸不平的凸起,从喉咙里喊出一声气音。


    “嘘。”蔺红叶捂住小孩的嘴,示意她不要出声。


    如果屠留在他身旁,能发现眼前这小孩的身量,与先前从制香厂逃出去的那个背影完全吻合。


    蔺红叶并不知道对方就是自己要和屠留分道扬镳的原因,只觉得她是从城东贫民区跑出来的可怜孩子。


    城东现在是一片废墟,混着一股难闻的焦糊味道,他们在尚未坍塌的房屋阴影中等待。


    大中午的,空气中竟然一片阴寒,一点儿活气也没有搞得人心里发毛。


    蔺红叶忍不住想,这场火,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不知道屠留那边怎么样了。他拧眉,不自主地担心起不知道身在何处的人。


    被他捂住嘴的小孩用力挣脱出来,扭头对蔺红叶怒目而视。


    这孩子黝黑的眼珠直勾勾的,比正常人的眼珠要大上一圈,显得整双眼睛死黑一片,只露出些许白色眼球,看久了难免瘆人。


    她手中还攥着拳头,费劲握着什么,蔺红叶看不清。


    “现在危险,小心点,不要被人掳走了。”蔺红叶小声对她说,希望孩子能理解一下目前的情况。


    女孩回他一个阴森森的眼神,比城东一带的空气更凉。


    蔺红叶打了个激灵,往地下一看。


    晌午日头正盛,她是有影子的,短短一截,活人。


    蔺红叶暗自嘀咕,明明应该是活生生的小孩,怎么比屠留这个秽香还像鬼。


    他的妻主抱起来虽然凉凉的,但是很舒服,靠着就想睡觉。


    蔺红叶甩了甩自己刚刚捂住小孩脸的手,总觉得是有蛇皮一样奇怪的诡异感,附在上面,难以彻底抹除。


    要是她在——


    没等蔺红叶设想结束,“叮”的一声,碎片投掷在地,传来令人耳朵发麻的响动。


    这一声脆响,激起身边一众人的尖叫,此起彼伏,仿佛在沉默的海里投入一块自燃的灵香,滋滋作响。


    原来城东其余百姓也是四散逃开,也有躲在此处的,只是都缄口无言,捂着自己的嘴,大气不敢出。


    这一下异动实在太过突兀,惊得众人心都快跳出胸膛。


    等了一会儿,似乎没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有人性子急,掐着嗓子就骂:“哪个天杀的,这时候丢东西?!”


    众人似乎也意识到城东火后没有接下来的灾难,纷纷从屋瓦之后走出,走入阳光之下。


    “刚才又是谁放火?对街坊邻居不满意就直说啊!”


    场面瞬间吵闹起来,乱成菜市场一样,方才的恐怖之感倒是消散些许。


    但也只是些许。


    蔺红叶依旧伏在半截墙体之后,暂时没有出来的打算。


    不说这里又会有什么蹊跷,光凭他身上的衣裳,以及眼瞳的颜色,出去就又是麻烦一堆。


    他又不可能像刚入城时那样蒙着眼,万一出了事,那就只能找鬼哭去了——


    蔺红叶眼前一晃,他能看到地上那块碎片正在反射强光,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碎裂开来。


    这次没有什么化作魂体形状的盲眼鬼,只是那光仿佛有灵一般,膨胀而成为一人高的白墙,迅速往前推进。


    它的目标好像是那小女孩手中的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蔺红叶犹豫了一瞬,没有上前,也没有逃开。


    结果就是他也被卷进了极速扩张的白色空间中。


    还行,像是回到了屠留的魂体领域,不太可怕,蔺红叶安慰自己。


    片刻的白色亮光之后,眼前的场景急遽变为极暗的夜色,抬头甚至可以望见夜空之上的星辰。


    这是时间流逝,真到了夜晚,还是……?


    蔺红叶有些恍惚,这下真是够像屠留的魂体领域了,连星曜图也有——


    “这这这,天上的星在动!”有人在惊恐地大喊。


    蔺红叶这才发现,方才不只是他与那小女孩进入了这方空间,距离数十米内的十几名城东居民也顺带被卷了进来。


    顺着这声大喊的指引,仔细看那“天上”,漫天星汉确实在流动,形成骇人的漩涡,要把所有一切都吞进去。


    “快把她推出去!”这些城东住民指着与蔺红叶一同掉进来的小女孩,恨恨道,“一定是她!都是她来了,我们的房子才会被烧!”


    那小孩控制不住地高举双手,手指张开,露出其中些许边角。


    贫民看不出端倪,但蔺红叶一眼就确认,那被努力攥在手中的东西,是灵香。


    ……而且是由旧蒲村制香厂里的那种香蒲制成,质量低劣的速香。


    ——


    屠留与裴家两人一同赶到城东,这片被烧焦的废墟之上,却一个人都不见,留下缕缕轻烟在半空中飘荡。


    也没有见到蔺红叶,不知他来不来得及躲到别的地方。


    屠留上前几步,捡起地上掉落的铜镜碎片。


    看材质,与裴听漪手上现在拿着的那块同出一源,只是这一块更大些,先前那块只有半掌大小,这里的却能达到整个手掌的面积,握在手中,透体生寒。


    “这是同一起祸害。”裴听漪沉声下了判断,她接过屠留递来的铜镜碎片,眉头紧锁。


    “我先前听你们讲,似乎事发并没有绝对的规律。”屠留分析道,“就是随机出现的?”


    “也不是,我们可以通过法器简单测算……”裴萦思现下对屠留的态度有些奇怪,她似乎是不太习惯对外人如此客气,连说话语气都有些别扭。


    屠留想,不过还是与蔺红叶的别扭不一样,她的小郎君是有点害羞。眼前这人嘛,主要是强行控制着自己,不要说些太冒犯的话——也许裴听漪对她耳提面命过什么。


    “其实每次都发现得太晚。”裴听漪替她说完剩下的话,“现场总是有铜镜碎片,除此之外没有发现一致的地方,我们怀疑,这罗盘只是能发现铜镜的存在而已。”


    裴听漪指的是她们两人此行游历,带上的寻物罗盘,来头似乎不小,不知是裴家炼器大能为此特制的东西,还是有些年头的传承。


    屠留对此一窍不通,不过她没有继续追问,仅凭只言片语中的理解,彼此之间也就是心照不宣,竟然并未被两人发现她的半吊子。


    假扮高手比她想象中还要容易,因为所谓艺高人胆大,主要看的是一股气质。


    屠留别的没有,光是扮演胸有成竹的样子,对她来说小菜一碟。


    真的遇到要命的事,她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再加上裴家两个小辈尚未到能够明确分辨修为的地步,只能感受到屠留身上气息深不可测,而且也有明显的草木香魂,眸色又是青碧——


    每一处都见鬼地吻合。天之骄子又天生自负,逻辑一通,便不会再花时间再去怀疑。


    于是才会造成现在的情况,两个裴家已至缠丝境界的本家弟子,竟然先问屠留的看法。


    “道友觉得该怎么做?”


    裴听漪虚心求教,一面不动声色地按住了身旁蠢蠢欲动的裴萦思,免得她玩心再起,如何造次。


    “你们既然能在成衣店里把碎片里的东西放出来,现在也可以先这么干,引出来再做打算。”


    牛鬼蛇神,总要先亮亮相才能解决吧。


    “喂,你这么热心,不要报酬吗?”裴听漪最终还是没能完全拦住她妹妹,裴萦思眼尾一挑,问出自己最疑惑的问题。


    她们两人是奉宗族之命出来游历办案,没有不负责的道理。


    但屠留除了方才在成衣店巧遇之外,似乎没有什么理由跟着解决这个棘手的案件。


    难道是另有所图?


    这话一出,不只是一直憋着想问的裴萦思,连相对沉稳的裴听漪也没有继续出言阻拦,等着屠留的回答。


    “当然是想要的。”屠留略一思索,这下她从蔺红叶身上学到的“世家后裔行为规律”倒是派上用场,上来第一句先肯定对方的价值,“本来想着能结识裴家二君,已属此行最大收获。”


    此言一出,裴听漪的表情明显放松许多,显然这是符合她们的基本常识的。


    世间多少人想与裴蔺两家的天骄见上一面?有时候远远隔着见着了都是福气,要记在纸上流传后代的。


    虽然屠留看起来也是世族中人,对裴蔺两家并没有普通人那样的盲目崇拜,但其中的实用意义反而更大。与她们有交情,总之可以算作今后修炼路上的一大隐形资源,难说会在何时发生作用。


    其实说到这里已经足够,屠留根据自己与蔺红叶打交道的经验,判断她们信了自己的话。


    但她确实另有所图——


    “既然道友问了,不瞒二位说,我确实有些囊中羞涩。”屠留面不改色开始扯谎,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沿途经过旧蒲村时受到奸人陷害,如今没有多少灵香支持,如果方便,等事成之后,可以周济些灵香吗?”


    屠留真诚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等待时机,有补上一句,“将来若有机会,我会如数奉还。”


    是借不是要,说得真好听。


    “老大,你这么能花言巧语,怎么就不哄哄夫郎?”柳盖听得啧啧称奇,她从来没见过这么会说人话的屠留。


    ……或许比自以为世故的柳盖自己还要能言善辩,一套一套的。


    屠留当然没回她,这所谓的人情世故都是总结蔺红叶的反应得出的结果,可能并不适用于其他的平民百姓,她也是运气好,恰巧遇到两个出外历练的世族子弟。


    柳盖也知道这时候无法得到回应,她就是纯粹想抒发自己的感慨。鱼珠又不肯和她说话,她一只鬼在魂体领域中闷得慌。


    “不必说归还,稍后回府我便去取灵香与你。”裴听漪做主,把屠留的“报酬”敲定。


    如果说裴萦思提出疑义之前,她对眼前这个不拘一格的长馥游侠只有六成信任,如今就可以到达八成。


    “不过,我们也不知道怎么能把里面的东西赶出来。”裴萦思接话,把先前一直没有对她透露的信息和盘托出。


    “那在成衣店……?”屠留有些意外,没想到她们还真因为不甚信任瞒着她如此重要的情况,何方神圣,连裴家的法器都赶不出来?


    “那是我们唯一掌握的一块碎片。”裴听漪解释,颇有些不好意思,“配合罗盘使用,罗盘指引新碎片可能出现的地点,那块碎片可以用于验证,只要出现吻合一致的碎片,碎片与碎片之间能相互粘合。”


    之所以这块碎片没有增补,是因为她们在成衣店没有找到碎片,只发现了屠留。


    裴听漪将手中握着的碎片递给屠留,仔细观察之下,能在阳光照耀中发现其中有些细碎的裂痕。


    原来对比起来较小的这块碎片,原本还要更小,每块大致是一指宽,小得可怜,拼拼凑凑,才成了如今模样。


    屠留将目光重新投向另一块,足足有整张手掌大的半块镜面。


    可想而知,里面封印的东西,绝对不止一只厉鬼。


    现在外面进不去,里面出不来,两边白白僵持着,也不是个事。


    “那就,先带回衙门?”


    裴听漪点头,也只能这么办了。


    “你们需要去安顿一下灾民吗?”屠留出言提醒,其实只是私心,她需要查探一番,蔺红叶在不在此处,他安不安全。


    虽然他本人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安全,只想着不相干的一个孩子会不会被屠留滥杀。


    屠留难以理解他这样选择的目的,不过以她的归纳能力,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能简单模拟蔺红叶昨夜的心境了。


    “嗯,按理来说并不用……”裴听漪沉吟片刻,她们出门并没有兼任裴家在民间形象宣传的任务,从来只与秽香恶徒打交道,至于天灾人祸,那是归地方官管理的事情。


    屠留等着她的下一句“但是”。


    这两人既然打定主意要给她面子,那么,裴听漪不会拒绝这个提议。


    “但今日确实是城东失火蹊跷,去勘查一番,也未尝不可。”


    ——


    屠留跟着裴听漪与裴萦思两人,在城东各处转了一圈,结果是一无所获。


    既没有找到其他的铜镜碎片,也没有什么人胆敢说出火情的不妥。


    ……更没有发现蔺红叶的踪影。


    屠留是知道他大概率要蒙眼的,特地留心去看,不仅是瞳色异常者,还有身残之人,但一一筛查,并无所获。


    聊作安慰的是,有人提到,城东大火似乎是从最南面一座荒废已久的破棚中起的,那里没有人,烧完之后也不剩骨架物件之类,是以百姓皆传秽香侵袭,谈论到时惶惶不安,仿佛真的亲身见到鬼了一样。


    嗯,严格来说,她们确实见鬼了,和屠留打了照面。


    屠留特意在成衣店选了一套衣角长些的斗篷,甚至还带了个遮挡风雪的帽檐。穿上不仅有仙风道骨之感,更重要的是,衣服本身的影子非常明显,基本掩盖了她自己无影的缺憾。


    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妥。


    离开之前,屠留再次回望城东,总觉得心头的不安感还在逐渐放大,没有平息的征兆。


    不在这里,会在哪里?


    她垂眸,看了一眼掌心躺着的大块碎铜镜。


    ——


    回到连枝镇的官衙之后,裴听漪执意要将给屠留的灵香先行取给她。


    屠留倒是不知道她们这些世家子弟如此阔绰,递过来满满一袋,拿在手里都沉甸甸的。


    “这是从县令那里支取的,可不是我们背出门的,裴家用的没这么——”


    “萦思。”裴听漪打断她妹妹的话,对屠留道,“条件有限,如果还有需要,我们再商量着来。”


    屠留挑眉,这么多,也叫“条件有限”?


    如果蔺红叶在,还能帮她分辨一下——眼前的全是栈香,按照香料等级比例来看,完全比得上旧蒲村制香厂那一整屋的东西。


    费尽人力物力,以非寻常手段聚集的所有财富,也只是裴家人挥挥手的事情。


    屠留还没来得及感叹得来全不费功夫,手中的铜镜碎片传来异动。


    它沉寂了一路,直到裴听漪取出这袋灵香,竟然开始微微颤动,整块无暇的碎片上,也泛起了些微的波纹,细看能发现不规则的裂痕,这是方才所没有的。


    “小心!”裴听漪发觉不妙扬声喊,灵剑还未出鞘,完全重心颠倒,拿不稳手中之物。


    接下来的场景与蔺红叶半个时辰前的所见所闻完全一致,三人跌入一个密闭的空间中,头顶是一片星空。


    那星空上,还倒吊着一个……什么?


    屠留站起身来,漫天星河流转起来,场面颇为诡异,像是什么阵修精心排布的阵法。


    只是她见识有限,并不知道这属于什么类型。要是蔺红叶在她身边,说不准还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屠留没有太多时间去想这件事,因为眼前有一个更急迫的问题——


    她好像被针对了。


    和她魂体领域相似的星穹介质,正在气势汹汹地往她身上奔涌而来。


    目标……是她手上的那袋灵香?


    屠留顿觉好笑,原来连没有人形的阵法都贪财,未免有点太通人性了。


    “柿子,快点把灵香扔掉!”不知道是不是她出现幻觉了,竟然听见蔺红叶声嘶力竭的喊叫。


    而且叫的还是她的小名,屠留似乎总在一些看起来很危险的场合下,才能听见他这么称呼自己。


    ……看起来很危险,实际上也很危险,只有身处其中的本人不觉得。


    屠留没有立刻去寻声音的来源,而是向后退了好几步,灵巧地避开这方空间的塌缩攻击。


    她自己觉得没有什么,一旁的裴听漪却是看得专注。


    屠留的身法看起来十分朴实无华,用的是最简单的那套,没有任何修为的普通人都能练习,与近年来风靡的各式精妙步法不是一个流派。


    然而,即使是裴听漪,也无法保证自己在遭受同样攻击时能像她一样轻松避开。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大象无形,返璞归真?


    ……还好她方才把灵香给了出去,这铜镜碎片才开始发难。


    裴听漪不傻,再加上蔺红叶那一嗓子,傻子都能看出来,屠留主要是由于手中灵香被攻击。


    这铜镜中的冤魂,难道就是个贪图灵香的贪财鬼吗?


    思量之间,屠留已经躲闪过了几个来回,在树宫之中极限练出来的身法还算好用,这几轮下来,没有受到什么致命伤。


    但耗下去肯定不是办法,她不知道眼前这个阵法什么时候会力竭。


    难道真的把灵香丢出去?


    确实是最快保护自己的方法。


    但不是屠留贪财,而是灵香一丢,不仅自己丧失财物,还有可能助长对方气焰。


    万一人家就差这点灵香,马上就可以挣脱铜镜呢?


    屠留不像裴听漪,自出生以来就在阳光下、在世人仰视的目光中成长,她太明白阴暗中生长的这些生物,究竟想要什么了。


    要灵香,还是用如此激进的手段抢夺,不可能是单纯的守财奴。


    是它想化成另一个形态,不再继续蛰伏。


    屠留一边躲避,一边背手从袋中抓住一把灵香,用力之大,魂体甚至被硌出了明显的凹痕,只是她自己看不见,又不怎么疼,所以没有半分松手的意思。


    她要就地炼化这些东西,不给这破镜子留一点儿。


    屠留抓稳灵香之后,右手单手抽出灵剑,开始从全然的躲避转为低频的攻击,且战且退。


    一块,两块。


    屠留狼吞虎咽的功夫可不弱,一边遛着不知是人是鬼的空间阵法,一边快速吞噬灵香。


    那还在疯狂流转的星空都顿了一顿,似乎被她的挑衅给弄懵了。


    当然,接下来的攻击更加猛烈,屠留差点被绊倒,一个闪身,来到了意想不到的人面前。


    蔺红叶。他还真在这?


    屠留这边忙于招架,只给了他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并未开口。


    “喂,我是真的啊!不是幻象!”蔺红叶着急解释,在她身后又被空间波动挡开,下一秒,又不知道自己身在这个空间的哪个角落了。


    果然是空间类的阵法。


    蔺红叶攥拳,指节都被他捏得发青发白。他应该紧紧抓住屠留的衣角的,这样走失之后,什么时候才能再碰面?


    屠留继续着她的战术,没有放过任何一块灵香。之前在旧蒲村就已经饱食过一顿,她的魂体已经凝实,现在是前所未有的能量充沛,来堵墙都能直接撞翻穿透的程度。


    眼前不伦不类的东西,何尝不是一种墙体呢?


    只不过是流动的墙……


    屠留握着最后一把灵香,预备破墙之时眼前一花。


    那流转着的星辰绕成数圈,像是首尾相衔的毒蛇,从天际不知何处开始游动。


    看得人犯恶心。


    其实她的不适症状已经迟到了许久,旁人初初进入这方空间,就已经被其中星曜流转搞得晕头转向,别提带着阵法跑上这许久了,能站稳都是奢望。


    所有人,除了屠留和天边的小姑娘,都是跌趴在地的。


    剩下的这两个,一个直立行走满世界乱窜,一个双手被悬挂吊起,一动不能动。


    裴萦思就这么躺在地上,看屠留从不同的角度钻出来,然后继续以一种刁钻的角度躲开空间的突刺。


    “二姐,你猜她下次会从哪里出来?”裴萦思看得起了劲儿,平日里在主家可没有这么精彩的节目,即使忍着恶心,她也要盯着屠留瞧。


    “安静点,你试试看能不能站起来?”


    裴萦思摇摇头。


    怎么站得起来?感觉整个地平面都是歪斜不堪的,更别提上边的星空了,一整个歪七扭八,还要随着屠留的脚步不断变换,辛苦得很。


    那边屠留屏住呼吸,对游动的星辰打起十二分的警惕,也许是因为秽香的眼睛结构与常人不同,屠留才能坚持如此之久。


    可惜,她不清楚上面浮动着的都是哪里的星曜,没法做出任何有理有据的决策。……早知道应该磨着蔺红叶教教她。


    周围世界的流动与旋转越来越强烈,铺天盖地,直压下来,笼罩住屠留全副魂体身躯。


    整个空间的阵法墙抓住机会,猛地向她手上一掠,近乎削走了屠留半根手指头。


    十指连心,哪怕是屠留也会疼。


    她不合时宜地想,这好像个蒸笼,外面是流水席,所以才这般倒转无端。


    究竟是为什么?屠留没有畏惧之心,抬眼对上满天星辰,它们几乎拖出了长影,给眩晕的症状添砖加瓦。


    星曜不应该是这样的。


    屠留心底冒出一个非常突兀的念头。


    她魂体领域中的那块星曜图,微弱闪烁,分野明确,那才是真正的星曜图。


    眼前的这些,只不过是错觉,破除即可。


    屠留继续躲闪着,思量究竟该如何破开眼前的迷瘴。


    目之所及,导致晕眩,改变不了这奇形怪状的天,她还可以从自己的眼睛入手。


    闭眼就看不见,当然清静一些。


    裴萦思现在就是这么干的,她们也算是另一种角度上的心照不宣了。


    可惜屠留需要移动身形,她不能不看外界,那是自取灭亡。


    那么,睁一会儿眼,闭一会儿眼呢?


    于是屠留开始眨眼,看起来怪得很,仿佛眼角抽搐,走一步眨一下,睁开眼睛的时间只够她快速检查脚下的路,无法看到任何其他东西。


    这样一来,晕眩感确实大幅减弱,屠留甚至能在一次眨眼的间隙,看见相当静止的星辰图像。


    这与她魂体领域里的,肯定不是同一张图。


    要么是造假,要么是中原那块缺失的星曜分野。


    屠留稳住心神,接连避开几段攻击,却因为睁眼时间太短,一下被绊住了脚,倒钩住掌心。


    那道墙仿佛有灵一般,在她的手上寻找灵香的踪迹。


    结果当然是没有。


    屠留根本看不出来这阵法有什么阵眼,只知道抓住机会,挥动手中雷击木剑,狠狠刺向倒垂的苍穹,想要把伸过来的“墙体”斩断。


    屠留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剑,将整片天刺了个对穿,内里似乎翻出一层来,如同一个包子的内馅部分漏了个底儿掉,现在进了那馅儿所在的地方。


    天光大亮。


    四周出现土地与树丛,甚至有浅淡的花香传来。


    不见其人而闻其香,证明一个地方有人烟,并且是条件相当不错的住民,用得起灵香,或者是有成群的香修。


    地下看着流动星曜而快要昏睡的所有人,都随着这一剑捅破的天光清醒了过来,纷纷以为自己要走出这见鬼的地盘。


    然而,她们可能依然处在这块巨大的铜镜碎片中,甚至掉入更深一层,醺醺然不知所谓。


    现在一切尚不明朗,只是那眩晕的感觉骤然减轻,就像从千斤重的石头下方把人搬出来一样,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屠留转身想找蔺红叶,却见身旁蹿出一团影子,牢牢将她的手抱住。


    “还好,还好。”蔺红叶心有余悸,又摸了几下她的手臂,确认还是能触碰到的状态,这才把自己的气理顺。


    “你不是害怕我杀了那孩子吗?”屠留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向身后,刚刚砸出来的一个泥坑。


    那显然是方才倒悬的方位对应的位置。


    “抱歉,我确实想岔了……”蔺红叶磨磨蹭蹭地嘀咕,天知道他被丢到那片空间里的时候有多后悔。


    其实屠留哪里在意一个小孩跑与不跑,估计抓住也只是问问。


    她不在乎生命,同时也没有非要致别人于死地——这么看起来,甚至比方才那个神色怨毒的孩子更纯良。


    “那你是害怕我怎么样?”屠留换了种问法,总觉得蔺红叶的口不择言是因为过度惊吓造成的。


    “我……我不是担心你。”蔺红叶硬邦邦地回答,“你看我的眼睛!只有这样才能和她们解释。”


    蔺红叶言下之意,是要一并解释她们两个的眼睛颜色。


    他晃了晃两人相交握的手,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而高兴。


    当然,这里再出现一个绿瞳的贵族,不如他本身就与屠留有关系来得说服力强。


    而且,从屠留的角度看,蔺红叶要是遇到什么危险,她不方便出手帮助。


    所以肯定要走在一起,只是谁先提出的问题。


    她还在找人呢,蔺红叶直接上来挽住她的手,相当于是把两人当着众人的面绑在一起,其实很自然。


    “知道。”屠留眨眨眼,把他拉得更近一些,仔细检查蔺红叶身上是否有新添的伤口。


    本来昨天来时就小伤不断,这下又自告奋勇去保护弱小,最好是没有什么大伤,否则之后赶路,还要再放慢速度等他好全。


    “也不用演这么过吧……”蔺红叶僵住了一瞬,随即压低声音埋怨她。


    干嘛凑这么近?


    “不用演。”屠留把他凌乱的衣领收拾齐整,退开保持正常的距离,“你忘记自己是什么味道了?”


    “……”蔺红叶整个人都熟了,一句话说不出来。这就等于他方才的话全是借口,完全不成立。


    现在只能木木呆呆地被屠留拉着,寄希望于能快一点脱离这些目击队伍。


    蔺红叶的愿望可能要落空了。


    不远处,一个村庄的形状初露端倪,炊烟与屋舍俱现,应当是方才香气的来源。


    裴萦思这时终于挤到屠留身旁,刚要说话,就见屠留身旁一个小郎君直接钻进她怀里,埋着脑袋。


    “这是……?”


    屠留耸耸肩,也根据蔺红叶的反应改了措辞,“桃花债。”


    蔺红叶缩在她怀里,完全放弃了方才所有的面子建设,把屠留当作避风港,大气不敢出。


    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的前联姻对象?


    “他有点怕羞,道友介意吗?”


    “啊,没事。”经过这两轮的铜镜碎片折磨,裴萦思彻底对屠留佩服得五体投地,现在不用裴听漪提醒,也知道要尊重人家。


    开玩笑,那种情况下还能追着不明形态的空间阵法打!


    如果真搞出些大不敬的事,裴萦思倒是有信心自己可以被保全,但是传回裴家会不会被痛批,会不会牵连出什么特殊势力,她不敢赌。


    屠留对裴萦思点点头,从身上装木剑的包袱中,取出原本就给蔺红叶准备的衣裳,往他身上一披,“自己围好。”


    ——是的,屠留与那流转星曜空间中的阵法斗了大半天,连包袱都稳稳当当,好端端地带在身上。


    蔺红叶感激地拱拱脑袋,刚刚重逢时梗着脖子说话的别扭全没了,一味地当鹌鹑。


    这就叫形势比人强。屠留失笑,“裴道友,你想说什么?”


    裴萦思盯着她们的互动,颇有些好玩,本来想打趣的,想想还是算了。


    “我对前面的地方不熟悉,想来问问。”


    不过没关系,裴萦思想说的话,柳盖替她说了:“哎呀哎呀哎呀!多抱一会儿!小两口就该这样嘛,闹别扭也不耽误和好呀。”


    鱼珠被她吵得心烦,站起身来踱步,“等主人能回答了再说话,你这样太吵了。”


    柳盖已经练成了屏蔽鱼珠的神功,并不在意,依旧对着魂体领域外的世界傻笑。


    同样的,屠留也能屏蔽她,怀里抱着蔺红叶,耳朵里听着柳盖,嘴上与裴萦思谈笑风生:“我也不清楚,我看这前前后后许多人,未必有一个知道的。不如直接进村子里再说。”


    裴萦思点头应是,又打量了蔺红叶一眼,总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又说不出来。


    最后她还是放弃了,跟在屠留身边,踏入眼前这座村庄。


    城东的一众百姓留在村口不愿进去,说是想回自家,但完全分不清路途,心里害怕,还是等等。


    最后走进去的有五个人,屠留、蔺红叶,以及裴家二人,再加上一个从坑里爬出来的小孩。


    屠留扭头看了一眼让她与蔺红叶分道扬镳的罪魁祸首,那孩子阴森森地看过来,她倒不觉得对方有什么恶意。


    顶多是表情不讨喜了些,刚受了惊吓,这也正常。


    屠留没放在心上,靠在村口路牌边,远远地看裴萦思花枝招展地与应门的村民交际。


    “这里叫血池。”


    裴萦思回来了,第一个带来的消息就让屠留变了些脸色。


    她不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最主要的原因是真的不在意。


    可血池……那是屠留成为秽香之前,一家丧命之地。


    “应该不是长馥与丹流交界处的那个血池。”裴萦思见面前几人面色变化,连忙补充道。


    裴蔺两家交界处的血池是相当有名的——就是屠留命丧处——因此裴萦思特地问过不是,这才回来通风报信。


    “她们说可以为我们指路,但是要请村外人做个评判。”


    讲到这里,裴萦思面色稍沉,显然听到的东西并不轻松。


    “慢慢说,你别着急。”裴听漪是了解自己妹妹的,急性子,未必能控制好情绪,特意出言提醒。


    若是在屠留面前出丑,她也不太乐意。


    “……村里面在地头发现了一具尸体,抓了三个嫌犯,各个供词都不一样。”裴萦思听出姐姐的意思,短暂地停了一停话头,撇去其余无用之物,只留最主干的信息。


    “什么样的尸体?”屠留问。


    “盲眼鬼。”裴萦思很快地回答,对这个问题,她也再三确认过。


    屠留与裴听漪交换过眼神,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警惕。


    盲眼鬼,不就是第一块碎片中的东西吗?


    “你把它带进来了?”屠留问裴听漪,这块碎片,从衙门赶过来时,一直是在裴听漪手中握着的。


    “带进来了。”裴听漪答道,面有愧色,“但方才在那穹顶之下,不知何时遗失了。”


    这真的值得她惭愧——屠留在外鏖战那么久,她们无法站立支援也就罢了,连手上的东西都没看住。


    既然如此,此处出现的村庄,大概率还是铜镜碎片中的一环。


    到底是何方神圣,能造出如此大的幻象,一层套一层,迷惑性如此之强。


    “怎么办,我们还要过去吗?”裴萦思左看看右看看,又往村口那些人歇脚的地方一瞧——


    那里现在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说:本章中提到的星曜流转,涉及视错觉中的周边漂移错觉,有艺术加工,可以查经典的RotatingSnakes图片感受一下~


    第25章 第一个嫌犯


    “如今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别的办法,那就继续往前。”裴听漪道。


    她与裴萦思也不是第一次出门办案,明白这种情况之下破局的方法,就是以身入局,先收集足够的信息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屠留对此没有异议,她只是拍了拍埋在自己怀里不愿露脸的蔺红叶。


    蔺红叶好像要在她的怀里生根发芽一样,说什么都不愿动弹,包得严严实实还不够,双手环在屠留腰上,生怕她把他给甩下来似的。


    屠留瞥了一眼目光关切的裴家二人,拿不准她们二位的听力如何,不能在此直接与他交流——


    没办法,香修可能有传音入密的法术,但她不会啊。


    “你放松一点。”屠留试探着在蔺红叶耳边轻声说话,同时发现裴听漪确实稍稍扭头看向她,片刻之后仿佛是顾及她们不方便,才将目光挪了开去。


    看来直接说是不行。


    但屠留真的需要蔺红叶跟她说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要如此躲着。


    她基本上能推断出蔺红叶是怕裴家二人认出他的脸来,毕竟两大世家的同龄人,互相认识,很正常。


    但具体一些,究竟认识到什么程度,她有哪些可操作的空间,这些全都不清楚。


    屠留揽住蔺红叶的腰肢,将他往旁边一带,稍稍远离裴家二人。


    她不是认为这样对方就听不见了,只是拉远距离,方便屠留控制范围。


    魂体领域施展的范围。


    “咚”地一下,蔺红叶觉得自己的神识在魂体领域之中摔了个实打实,喊了一声,站起来揉腰的时候又好像没有这回事。


    “主人没有攻击你,不用装痛吧。”鱼珠凉凉道,在魂体领域之中,除非屠留故意,否则不会有半根毫毛受到伤害。


    这也是屠留敢把柳盖和鱼珠长期放在一处的原因——就算整日整夜不停械斗,也不会有损伤。


    蔺红叶懒得再去瞪他,只稍稍皱了眉,便利索地站起身来。


    在旁人面前,他还是能很好地维持自己出身优渥的形象的。


    “我先前离开蔺家是为了躲避联姻……裴萦思是我之前逃婚的对象。”


    蔺红叶实在不想把“未婚妻”说出口,换了个拗口的描述。毕竟当着鱼珠和柳盖的面,自己正牌的妻主还在外面,抱着他实际上已经无法自主活动的肉身。


    “她能认出你?”鱼珠替暂时不能开口的屠留询问。


    “当然!不过我们只见过几面,不熟。”


    “那另外一个裴家人呢?”


    “裴听漪和我只见过一次,据说她有点脸盲,更不可能认得我了。”


    “怪不得靠背影认不出来。”柳盖感叹道,如果是她自己的郎君,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不用露脸,只要一双手、一个背影,都能认个八九不离十。


    这种一看就是没有认真联络过感情的,她老大暂时没有后院起火的危险。


    “行了,你想说什么?”屠留故作不耐烦地晃了晃蔺红叶无知无觉的身子,从裴听漪的角度看来,就是情侣闹别扭。


    “情况就是这样,没别的了。”蔺红叶明白她的意思,快速回道。


    “我要怎么……?”蔺红叶的上半截话还没说完,屠留已经拎着他的神识离开了魂体领域。


    这边裴听漪已经有些着急了,只是见到屠留貌似在哄自己情人的样子,又不好出言打断。


    “这位道友,你们要一起去一探究竟吗?”


    终于还是裴萦思忍不住,往前站了一步,正巧撞见屠留在给蔺红叶重新系好蒙眼的布条。


    “他眼睛有问题?”


    “他是我从旧蒲村带来的人,眼睛不好,畏光。”屠留说话半真半假,把好赖话掺杂在一起往外倒,“如果两位了解旧蒲村的情况,就知道那里全村人都有眼疾。”


    裴萦思与裴听漪对视一眼,这村子太小,从丹流首府往地方上望,连地图上一个名字都占不到。名不见经传,也没去查探过。


    全场只有那个从旧蒲村跟来的小孩若有所觉,抬头盯了屠留有一会儿,眼神直勾勾。


    然后她开口,说了几人见到她到现在的第一句话,这倒是把屠留对她是不是哑巴的疑惑给解决了。


    “我就是旧蒲村的,村里的大人们确实都看不见了。”


    就在屠留以为她要继续说“但我没见过这个哥哥”的时候,对方就此打住,一句话也不多说。


    ……真可惜,她本来还准备了下一句来应对的呢。


    不过孩子这样,是对她示好的意思?为什么?


    屠留当然不懂示好是什么感觉,她只能理解为朴素的站队选择,为了体现自己收到了这一信息,她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帆,姐姐叫我小帆就行。”


    小女孩阴沉着回答,看起来并不是针对谁,而是生来如此,对任何人事物都阴冷冷的,像某种尚未蜕皮的蛇类动物。


    “好吧。”裴萦思点点头。


    屠留给蔺红叶绑上的布条格外慷慨,也许是蔺红叶的脸不大的缘故,这么一蒙眼,几乎遮住了整个上半张脸。


    裴萦思瞄了几下这位所谓的桃花,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又怕裴听漪怪罪自己对道友不尊敬,一头雾水地收回了目光。


    蔺红叶攥紧屠留的衣袖,大气不敢出。


    他的视线这会儿被挡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难以行动,不像他自己在旧蒲村之时,起码还能看清楚……屠留怎么不给他弄个有点孔隙,能透一点点光亮的?


    不对,在旧蒲村的后半段,他完全就是摘下布条正常活动的,就算有孔隙也用不着了。


    总而言之,蔺红叶现在只能依赖屠留,在她身边亦步亦趋,被带着向前走。


    “喂,有门槛之类的,你得告诉我。”他小声道,上手轻轻掐了屠留一把。


    屠留面不改色一言不发,挽着他绕过障碍。


    小帆不知道凑什么热闹,蔺红叶在屠留右手边,她就跑到屠留的左手边,沉默地挨着她走。


    屠留瞥了她一眼,暂时没想明白这孩子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万一人家要报仇,准备一刀攮死她呢?还是小心些好。


    ……


    一行人就这么各怀鬼胎,很快到了方才裴萦思上前问路的木屋前面。


    “我们等客人很久了。”招呼她们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头发随意挽起,手中拿着一把斧头,倒像是刚在后院砍完柴的模样。


    总不能是刚砍完人,那斧头上得多沾点东西。


    “我叫王梁,是这血池村的村长。”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抱歉道,“本来应该招待几位的,没办法,村里出了大事,实在腾不出人手,还要麻烦客人断案。”


    这冤魂设下的阵法倒是像模像样的,态度这么好,这么追求仪式感。难道不应该上来就押着她们,折磨一番再杀人越货?


    还是太彬彬有礼了些。


    不过,越是这样,就越让人心中发毛。


    裴萦思只觉得自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等下要是见到那盲眼鬼和碎片中的一样,她说不定得多做好几天的噩梦。


    “带我们去看看嫌犯和尸体吧。”屠留左边拖着小帆,右边搂着蔺红叶,显然成了队伍的中心,裴听漪也在等她说话。


    一群人被鬼领着走,不仅是这层阵法的诡异之处,也是她们这队人的诡异之处。


    什么人来什么地方,真是相配极了。


    王梁也不废话,直接将她们带到血池村的地头。她看起来性子直,和柳盖是同一类人,一切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不过,她没有先领着屠留等人去审问嫌犯,而是先去了案发现场。


    这场面的冲击力有些强,不是正常人能够接受的,貌似想要让她们先倒个胃口。


    屠留对此判断的依据是蔺红叶屏住的呼吸,以及裴萦思看见地上那人后倒吸的一口凉气。


    仰躺在地上的人压倒了一片麦苗,横在田埂之上,血水流了一地。


    看身量,她生前是个年龄不大的女孩,只比小帆大几岁有限。这和铜镜碎片里的那个盲眼鬼的年纪显然无法匹配,不知是福是祸。


    屠留上前半步,细看她没有眼珠的眼眶,伤口并不是刀剑割伤的整齐切口,而是相当不规则,边缘有许多缺角,甚至能看出一些牙印。


    被啃掉的眼睛?


    “她是梨花,我们村里观星人的继承者,可惜还没到她挑担子的时候,就出了这档子事……”


    王梁惨然道,语气之中都是惋惜。


    星曜除了赐予香修对应的天赋香魂之外,在民间也颇受追捧,据说可以测得吉凶,保佑世人。


    屠留记得自己小时候见过观星人,通常是白发苍苍的老妪,是能力低微的香修,只有终其一生只有燃烟境界,于是转到平民这里寻求养老,一点人额头就没好话。


    既然叫梨花,她的香魂说不定就是梨花味的。


    是的,平民出个香修,就是这么起名,听起来草率,实际上满含着能走入香修世界的骄傲感。


    屠留对这些神婆神神叨叨的话术并不上心,只有个大概的印象——


    怎么还有这么小的观星人?真有香魂天赋的孩子,哪个小时候不是踌躇满志,不可能这么早便自甘故步自封,留在凡人的世界。


    莫不是为了避免怀疑,特意将这所谓“梨花”的年龄变小了?


    “你们村里一定要有观星人接班吗?”屠留思忖着,捡了个不那么直接的角度问。


    “当然,血池村历代受天之运,不能没有观星人。”


    屠留挑眉,这是个重要的信息。她点头,示意王梁继续说下去,却听到始料不及的一句话。


    “各位客人,第一个嫌犯,就是她自己。”


    第26章 兔子


    “三个嫌犯说法不一?”屠留轻飘飘地略过死人被当作嫌犯这事的荒谬,只问先前裴萦思问出来的信息,“那她是怎么说供词的?”


    “是……观星人与她的魂魄对话,才把供词转给我们听的。”王梁似乎也觉得自己所说有些荒谬,两只手指交叠着搓了搓,神经质地“啧”了几声。


    既然梨花是下一任观星人,那这位“请她说话”的,应该就是梨花的师傅。


    “你倒是把观星人请过来啊,现在我们对着尸体有什么好看的——”裴萦思有些心急,当下诡异的事情太多,千丝万缕捋不出一条线,还要时刻提防直接的攻击,耗起来时间越长,对她们越不利。


    偏偏这些东西整的流程还没那么像样,基本上一眼就能看出猫腻,又得顺着来,真是有够烦的。


    “别着急。”屠留安慰她,“观星人又能比香修多出什么?”


    本来观星人就是淘汰的香修。


    裴听漪也反应过来,直接站上前去,尝试用自己曾经钻研过的功法,一个一个试。


    一个不行,再一个。


    裴听漪的香魂天赋是某种兰香,闻起来淡雅出尘,出招的手段倒不含糊,招招凌厉,而且竟然带有五光十色的光束,与兰香本身形成显然的反差。


    可惜地上的尸体没什么反应。


    屠留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裴听漪出招的方式很新奇,而且针对同一个问题似乎有许多种解决方案,正常修士备个一两种顶天了,但屠留能看出来,很多次尝试之间,只有些微的差异。


    这是技术上的微调,不知道是事先练习过,还是当场的尝试。


    或者,裴家真有这么多种招魂的法术?


    屠留又看了一会儿,扭头观察裴萦思,她也是一副大开眼界的模样。


    ……看来不是全族必修。


    “裴道友。”屠留一声喊,差点让裴听漪把自己的招数收回己身,多少搞出内伤。


    “你试试重一点,痛了不就魂魄离体了。”


    其实她说得还算委婉了,屠留一开始的想法是直接上攻击手段。


    没错,就是树宫里蔺红叶教她的那一招,一招鲜吃遍天。本来武力攻击这件事,就是力与力之间的碰撞,只是有时需要讲技巧,有时不用罢了。


    裴听漪顿了一息,随即破罐子破摔,采纳了她的建议。


    香魂瞬间一凛,眼看着就要砸向梨花血肉模糊的尸体。


    这场景看起来挺惨无人道的,但是梨花的魂魄蹦出来的那一刹那,屠留看得真切,根本就没挨到劈。


    也就是说,人家装死,耍她们玩呢。


    “这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梨花歪了歪头,话里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一点儿不为自己方才的行为感到有什么心理负担。


    “是,她们来为我们裁决今年的赐福失职一案。”


    “赐福?这村子里的案件不是她怎么被杀的吗?”蔺红叶蒙着眼睛,对方才裴听漪的动静一无所觉,只是听到这话,惊讶不已。


    怪不得说梨花是第一个嫌疑人。


    合着她死亡这件事根本没有被当作案件,还得被薅起来做无罪陈述。


    “我是为了星曜赐福献身的,当然不是被杀,而是给血池分野的黄大仙享用。”梨花继续一派天真,轻快说道,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黄大仙,结合她眼眶的齿痕,当然是指黄鼠狼。


    但这种操作在裴蔺两家都没见过,香修都崇拜星曜,引香就行,也没见哪家请只黄鼠狼作为星曜主神来祭拜啊。


    这也太邪门了。


    “你仔细说说案发前后几日的行程。”裴听漪倒是熟练得很,她处理这种案件也算有不少经验。


    “星曜赐福每年一次,以降下的天象为准,如果连下三日大雨,就是祈福成功,这雨能滋养作物,保佑居民。”王梁赶在梨花开口前补充了一句。


    屠留扯了扯嘴角,下三天大雨,这是做天气预报啊。


    没听过血池从前有这种活动。


    梨花不满地扫了王梁一眼,嗔怪一般哼了一声,完全是小孩子姿态。


    她很快说道:“本月十七是师傅定下的今年祈福之日,十六日晚上我从围帐里取出祭拜之物,三枚兽骨一张星曜图,在月下设立祭奠,引来黄仙。”


    “我肯定成功了,你们看我的眼眶,那一定是黄仙咬的呀!”


    梨花没有眼睛,空洞洞的脸上显出一种痴迷的神情来,看着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譬如说这两位——头发比常人要短,若是还未长好就死了,魂魄肯定也是短了一截。”梨花虽然无眼,但却能够视物,指着屠留和蔺红叶,斩钉截铁道。


    “这种物证,当然是铁证如山!我的眼睛证明我是清白的,就像你们二位的头发……能证明是私奔?”


    梨花的语调难得犹豫疑惑了一番,最后还是放弃了拿屠留两人继续举例子。


    “总之,要是没有降雨,那一定是后面的人在搞鬼!”


    义愤填膺的梨花就这么钻回了她的尸体,又躺着不动了。


    屠留下意识捉了一把蔺红叶的发尾,绒绒的发梢戳在掌心,从头到尾跳了一遍才停下。


    这些头发的主人现在正紧张眼前发生的怪事,又因为看不清路,屠留是她唯一能依靠着的人,并没有心力阻止她。


    “另外两位呢?”屠留问还在一旁摸下巴,神色莫名的王梁。


    “槐姑与荆娘不愿过来看梨花。你们随我来我家后院,她们就在那里等着。”


    “等等,你把她们叫过来。”屠留喊住王梁,对方本来打算扭头就走,“不想看就让她们离得远一些。”


    “案发现场我们还没看清楚,这样四处奔波,做不好事情。”裴听漪接着屠留的话应道。


    “客人这话说的,哪跟哪呀。”王梁摇头,“这里哪是案发现场呀?此案的现场在围帐!”


    梨花就是从所谓的“围帐”里,将祭祀用品偷了出来。


    “你只要我们来断所谓的赐福一案?”


    “当然。”


    “那就把她抬过去。”屠留指着地上血肉模糊的梨花,淡淡道。


    分开审判太浪费时间了,更不用提等会儿还得让人犯和鬼犯当庭对质,难道摆阵让她们隔空对话吗?


    屠留是毫无心理负担,但在场所有人都不同程度地惊了一下,而后裴听漪尝试着问:“谁来抬?”


    蔺红叶与小帆就不用提了,裴听漪与裴萦思两人出身名门,哪里有给一个幻境里的鬼搬尸体的道理。


    如果让王梁来……又显得她们太不近人情。


    屠留想也不用想便走了出来,这事大概只能她来做。


    只不过,她抬眼望向身旁的蔺红叶——这样他没法由她牵着往前走,能不能保持平衡都不好说。


    而且他对尸体处理这种事似乎很是抵触,在制香厂门口那次就是力证。


    不会出去之后又因为这事跟她分着走吧。


    屠留头一次有点发愁,那她追在人家身后,万一把他跟丢了,要找到猴年马月去。


    蔺红叶目不能视,又碍于裴家二人在此,不敢有什么举措。他感受到身旁凉凉的躯体离开,只是攥紧自己的衣袖,一言不发。


    “小帆。”屠留又扫视一眼一行几人,最终还是不放心,赌一把人类之间有知恩图报这种规则存在。


    “你帮我扶着他,行吗?”屠留已经拖起梨花的腿,扭头叮嘱小帆,毕竟人家蔺红叶是为了她的安危才一个人跑这么远的,应当会对他好些。


    小帆认真地点点头,黑眼仁十分引人注目,看着也不像纯良之辈,应诺倒是爽快。


    只能麻烦蔺红叶用他自己积的功德来自求多福了。


    一行人就这样浩浩荡荡来到所谓的围帐。


    屠留拖着一尾带血线的尸体,实在醒目,路上好几户人家在窗户口探头探脑,试图窥探这里发生的一切。


    ……幻境做得还挺逼真,除了主要任务涉及的人物,连看热闹的也算进来,一起演戏。


    这里其实离村长家的后院不远,在屠留与裴听漪近乎明牌的武力压制之下,王梁终于妥协,去自家后院,把两个嫌犯带过来。


    只不过,对着梨花的尸体,王梁哭天喊地,让屠留千万不要拖进围帐,免得见血。


    “知道了,你快点去。”


    屠留挥挥手,示意王梁不要再一步三回头。


    她与裴听漪等人此刻一直处在警备状态,这种离开原有场景,又仅仅留下闯入者的情况,太适合发生点什么了。


    凉风吹过,只带来凝固了的血腥气,定睛一看,是梨花在作怪。


    无事发生。


    只是蔺红叶有些不适地甩开了小帆的手,现在正在试图按揉自己的太阳穴。


    ……总觉得眼眶旁边突突突地跳,这不是个好征兆。


    “这是槐姑,我们村里这一任的观星人。”王梁抹着汗,从屋后绕出来,领着一高一矮两个陌生人。


    王梁居然没有趁此机会整点幺蛾子,未免有些太过老实,很符合她外表带给人的第一印象。


    要是放在现实生活中,这老实人就老老实实,好相处,不是什么坏事。


    可屠留几人都非常清楚,这里绝对是铜镜碎片的一部分,先前她们的所见所闻,处处透露出诡异。


    就这么结束了方才那段等待的平静时光,怎么想都不对劲。


    被介绍的槐姑本人身量较高,整个人极其壮硕,看起来是能把田里耕地的牛拉动好几亩疯跑的体格。


    见到屠留几人,她先是讶然,饱经风霜的脸上一张有些起皮的嘴大大张着,“你这是请了中原世家的高人来断案?”


    整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儿。


    屠留冷眼见着裴听漪与槐姑随意客套了两句,指着地上的梨花问案情。


    “胡说什么,根本就没有梨花这个人。”没想到槐姑布满沟壑的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五官皱作一团,仿佛有什么要从那纹路中流淌下来。


    “梨花是我们村里一只小兔的名字啊。”


    “胡说,神婆!”旁边跟着的那年轻人呛声道,指着槐姑的鼻子就要破口大骂。


    第27章 当年血池


    荆娘的年龄比梨花稍大一些,已经是青年模样。


    她不等槐姑说完,便着急喊道:“梨花是被神婆毒死的!她脖子后面还留着手印,不信你们去翻开看看。”


    “我哪里有时间去处理这人。”槐姑皱眉,枯枝一样的手指指点点地上的梨花,又瞧瞧气急的荆娘,露出不屑神色,“是你这小贼,将我围帐中的兽骨偷走,这才使得赐福失败。”


    这话倒与梨花所说的过程吻合,只是换了个偷走兽骨的人,从梨花变成了荆娘。


    “你还污蔑上我了?明明是你,觉得梨花会抢你饭碗,非要将她留在这小村子里,她明明可以去外边学功夫的!”


    “我?你不要把自己嫉妒自己家邻居之后产生的幻想胡乱归在别人身上,这样说话要遭天谴的。”


    “你——!”


    荆娘越说越激动,差点冲上去和槐姑打起来。


    “你和梨花是什么关系?”屠留看着马上要掐起架的两个人,也不去拉架,就站在中间观察,她们两人的动作虽然幅度大,但行为似乎有所收敛,顾虑着什么,没有真正动手。


    荆娘哪里有空回她,是一旁的王梁见缝插针解释了一句:“荆娘与梨花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自然着急一点,我劝劝——”


    说是这么说,实际上王梁根本连在两人之间立足的地方都没有。


    屠留没有管她假惺惺的动作,反而若有所思,转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梨花。


    “梨花,你死多久了?”她问。


    此言一出,荆娘与槐姑总算消停,一齐看向屠留这边。


    屠留的逻辑很直接,梨花和荆娘的年纪不匹配,这很不正常。


    既然一起长大,除开家中姐姐带妹妹的情况,必然是一个年龄段的小孩才会在一起玩耍,毕竟小孩子长得快,大了几个月都有可能嫌弃对方幼稚,屠留屠留自己深有感触。


    只是她一直是冷眼旁观别人之间这种年龄歧视,至于她自己——屠留平等地嫌弃所有小孩。


    像梨花这种情况,只能是她死时年龄尚小,而荆娘继续长大,才能解释眼前的区别。


    梨花这次没有要屠留上来打她一下才起来,自己从身体里坐起来,飘到槐姑与荆娘之间,取代了王梁想要挤进去的位置。


    王梁悄悄地往后退。


    屠留看见她的动作,没说什么,只是握紧了木剑的剑柄。


    “我是被毒死的?”梨花似懂非懂,看看槐姑,又看看荆娘,懵然无知的样子。


    “师傅,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梨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回答屠留的问题。不过也不需要了,听她这一句问,屠留已经可以证实自己的猜想。


    眼前这三个人所说的供词,不用说真话谎话了,甚至都不在同一条时间线上,能对得上号才有鬼了。


    屠留绕到梨花背后,确实在她的脖颈上发现三枚青紫色的指印,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你脖子上被什么掐了?”屠留发问。


    “是保佑血池村的分野神……是黄大仙给我摸了一下,它说答应我要赐福村里的……”


    梨花越说越小声,话到最后细若蚊吟,越来越不自信。


    屠留一眼扫过已经不做动作的荆娘与槐姑,平静道:“你已经去世多年,和星曜赐福的事没有关系。槐姑要毒死梨花,也只能是多年前发生的事,你要在这么多年里重新把她理解成一只兔子,当然容易让你过得好受一些。”


    槐姑的选择是将梨花认作一只畜生,而荆娘则把思维固着在梨花死的那天。


    她们的证言听起来混乱不堪,就是因为在讲两件事,并且相隔数年。


    至于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关联,屠留不做评判,直奔此行的主题。


    “如果只考虑赐福一案,是荆娘从围帐把东西取了出来……你一直没有否认这一点。”


    屠留说话时盯着被自己指认的荆娘,而她缄口无言。


    “道友,小心些。”裴听漪的话语通过传音入密直接无碍地进入屠留的耳朵,而在场的其他人毫无所觉。


    这倒是稀奇,屠留也想学。


    学会了,就不用跟脑子里脑子外的几个人搞什么一语双关了。


    “你看她们的反应……既然解开了谜题,马上就要到破阵的时候。”


    裴听漪的意思是,这群铜镜里的鬼魂,折腾这么久,快要没戏演了。


    这里是铜镜碎片内部,与外界不同,她们马上要迎来的不是什么案情告破的正义审判,而是真正撕破脸的斗争。


    屠留眨眨眼。


    以她目前的观察来讲,裴听漪会的东西不少,估计在裴家内部也是以品学兼优闻名的风云人物,说不定有哪招就派上用场了。


    但还有一个最先要考虑的问题。


    那就是,要不要这么快与铜镜里的这些秽香变成敌对关系。


    不同于此行就是要捉鬼的裴家二人,屠留虽然打着捉鬼师的名头,却没什么强烈的人类认同感,反正她也是异类。


    先前铜镜碎片里的空间阵法要抢她的灵香,可以理解,抢食行为,生计所迫。


    可是现在,让她见到一个与家乡名字一样的“血池”,屠留实在很好奇。


    这些鬼,到底是哪朝哪代的遗老?


    结合梨花与荆娘的年龄差异来看,起码是十年前就存在的鬼村。


    能不能把她们保下来,详细聊聊?


    不过众所周知,生擒总是比直接灭敌要困难。


    屠留打算先保证自己的魂体安全,以及蔺红叶的生命安全,再谈与这些所谓的血池村民交流。


    “你说得可轻松了,全是空口无凭,证据呢?”王梁此时倒是一改方才弯腰曲背的老实模样,叉起腰来,反咬一口。


    要是遇到真正一腔热血想帮忙、初出茅庐的捉鬼师,此时不知道要感到多么真心错付。


    好在屠留的血不热,不碍事。


    “王村长,你就给我们看了三个嫌犯一具尸体,连个人证都没有,现场你又嫌脏不让进,你倒是说说,究竟想要如何啊?”她慢悠悠地反问,完全没有被王梁的话语影响。


    王梁没有回答,她站在原地,神色难辨。


    “你说得对,此一时彼一时,早就不是当年了。”说话的是荆娘,她的话音带动着所有面前的“村民”,都换上了一种古怪的微笑。


    裴听漪与裴萦思靠拢到屠留身旁,背靠背,形成环形阵势,将小帆与蔺红叶护在正中。


    “刺眼睛。”“攻击她们眼部。”


    屠留与裴听漪几乎是同时出声,特意压低的话语重合在一处。


    对视一眼,两人心领神会。


    不说先前发现的盲眼鬼,以及梨花诡异的死相,单单提眼前这些“村民”,所有人的眼神都比正常的要呆滞一些,透着一股淡淡的灰色。


    不细看无法发现,可是一旦发现,就会觉得浑身别扭,仿佛被墓穴里的眼睛盯着。也许她们是整整一村的盲人,与旧蒲村的情况一样。


    目之所及环绕村庄的绿树青山,须臾间褪去颜色,整个空间像熔化了一般,倾泻下来,压住层叠天光。


    眼前的三个村民,皮肤也开始大片剥落,明显出现火烧的痕迹。


    所谓烟熏火燎,在火中丧生的人,确实有可能瞎了眼……看来她们目盲的原因,与旧蒲村居民不同。


    裴听漪已经抽出佩剑,泠泠剑光在黯淡下来的环境中,一闪而过。


    梨花依旧躺在原地,就连魂魄也缩了回去,仿佛下雨天打雷,自己躲回房间的小孩子。


    另外三人,王梁、槐姑与荆娘,皆蜕皮一般,化作先前在小一些的铜镜碎片里见过的盲眼鬼模样。


    完全一致的身形,三人面目模糊,已然分不清谁是谁。她们扑过来的姿势,和成衣店里屠留见过的差不多,但又有些许区别。


    张牙舞爪,步态怪异,半直立半扭曲,有种四肢重新组装的感觉。


    那焦黑的手已经伸到屠留眼前,她用木剑重重点上这只乱挥的手臂,瞬间听到尖利的大吼,那截胳膊便掉了下来。


    雷击木本属北方金石星曜,主刑法镇煞,对秽香有特殊的压制作用。


    屠留自己拿着它也不好受,每次行动之间都有些晕眩,主要靠魂体领域中的星曜图牵引,才不至于反噬。


    不过,对方掉只手臂也没什么影响,动作连停也没停,怪叫着继续往前冲,头一点一点,不知何时又会掉落。


    裴听漪将剑身挡在屠留身前,一剑削去,将其拦腰斩断,动作干脆利落。


    好剑法,不愧是裴家女儿。


    方才在第一重阵法中,裴听漪无法施展,这下屠留才亲眼目睹了她交战时的状态。


    显然剑法扎实,自小的练家子,长剑既已出鞘,秽香从任何角度都近不了她的身。


    屠留注意到肢体断开的地方有灰烬与火光交织的一层线,不知是被裴听漪剑光所伤,还是这些盲眼鬼自身所带。


    她站在裴家两人中间,能清晰地分辨出二人不同的香魂气味。


    裴听漪身上是某种兰香,而裴萦思的竹叶清香,倒是与她本人不甚匹配,闻起来都是些清正君子——就是不知道蔺红叶会不会像上次闻到香蒲一样不舒服。


    裴萦思的法器不是灵剑,而是她腰间一直挂着的折扇,此时唰地抖开,挡在身前。


    那些被裴听漪砍下的肢体,果然不受人体行动的正常规律,即使身首分离,依旧一个劲儿地往上扑,裴萦思用折扇将其格挡,能听见清晰的“咯咯”声,是骨架与扇柄的碰撞。


    与此同时,有另一只秽香突破裴萦思的防线,从侧边突刺过来,屠留向右一偏,剑端直挑上对方喉间,溅起一片墨色的血。


    随着三人动作,眼前三只秽香基本已经不成人形,本能地继续攻击,好似地上泼来一群鬣狗,狂砍乱咬,混乱不堪。


    就在这混乱中,传来一句痛苦的控诉:


    “裴家的,你们知道自己所用灵香,上头沾了多少血汗吗?”


    裴听漪手下不停,又砍下一颗头颅,面前三张头带着三张嘴纷纷落地,不像能说出话的样子,不知这声音从何而来。


    屠留听清这句话所指代的意思,心下一动,这些人和裴家有仇?


    “当初从平民之中招揽数百人组建织星阁,兔死狗烹,你们以为现在能走出这里?”


    第28章 千里江山图


    不光是屠留没有听懂对方所指的“织星阁”是为何物,裴听漪与裴萦思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她们没有为此放松攻守阵势,依旧将法器横在身前,见招拆招。


    不过屠留分神去照看蔺红叶时,却发现他有些过分心焦,抓着小帆的手没有控制力度,把人家小孩的手都捏青了也没反应过来。


    难道蔺红叶知道她们所说的组织?


    这倒怪了,人家找裴家寻仇,裴家人一无所觉,蔺家的反而警醒。


    屠留不清楚她们这些世族之间牵扯的关系,只是将蔺红叶拉在身边,她直觉不护住人是不行的——


    电光火石之间,“嘭”的一声响炸在耳边。


    天地一滞。


    方才融化的空间到达了某个临界点,猛烈爆炸过后,向内窒息性地收缩。


    屠留紧紧揽住蔺红叶的身体,眼见着对面残肢如同漫天烟花,炸散一地。


    眼前短暂的模糊过后,融化的空间与三个秽香的肢体,共同汇聚成奔涌的涡流,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人裹挟在其中。


    “啊!”蔺红叶短暂地惊叫了一声,冷汗出了满身。


    他的皮肤被那洪水溅上一个小点,立时便出现腐蚀性的伤口,“嘶嘶”着快速扩散,边缘带着红色的火星,与方才三个盲眼鬼蜕皮的画面重合。


    屠留迅速将手掌覆上他手臂的伤口,而后环抱揽住他整个人,蔺红叶的颤抖稍稍止住一些。


    可是四周洪水漫身,仿佛灭世前兆。


    最恐怖的敌人是看不见的,天上罩下来一只手,将一切严严实实盖在其中,不知从何处开始反抗。


    “怎么了……”蔺红叶看不见外界的变化,只感到浑身星星点点密密麻麻开始火烧一般地疼痛。


    “别说话。”屠留低声道,在这种淹没性的水流中,开口说话不是什么好事。


    她尽力使自己的声调不受疼痛影响,但洪水的颜色已经变红,由肌理深入的痛楚无从躲避。


    想来她又要回归魂体形态了。


    屠留站在浪潮中间,紧紧拽着蔺红叶,免得他被冲走。


    蔺红叶的衣角上还牵着一个小帆,也不知道会不会就这样被弱水一样的恐怖洪流溺死。


    屠留的左手勉强将雷击木的剑尖直指向前,破开一方尚且能够呼吸的空间。


    “萦思!”在这阵波涛之中,屠留听见裴听漪在喊。


    “……二姐,我在左边。”


    她们俩倒也是好样的,不知用了什么护身的法子,依旧能在这情况下正常发声。


    不仅如此,屠留依稀还能瞥见些许微光,似乎是她们在施展什么招数。


    可惜她现在除了两个阵法,什么也没正经学过。


    就算裴家两位有自保之法,现在也指望不上她俩来救自己。屠留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前的两步天地,她还是得做些努力——金汤阵再怎么基础,她也该尽力布下,聊胜于无。


    可是手中没有灵香,难道她还要砍下自己的魂体来当燃料吗?


    放在平常也许可行,但现在如果她断手断脚,就护不住蔺红叶。不要说遮住他全身不受眼前洪流所伤,兴许连牵都牵不住,水一冲就散。


    屠留掂了掂手中木剑,在行将腐蚀魂体的疼痛中,灵光一闪。


    她魂体领域中的星耀图,亮了那颗太白星,一直到现在都还没用上过呢。


    屠留将神识探入魂体领域之中,紧紧盯住那满天星辰中最为醒目的一颗。


    星曜图中的东西,怎么引出来?


    屠留手中还握着雷击木,下意识举起手中剑,向太白星所在的位置遥遥指去。


    ……没什么反应。


    也是,人家一看就是有传承的东西,怎么可能光让人指一指就能使唤得动,应当有什么秘术唤醒才对——


    “哎哟!”


    屠留这么想着,收起剑尖,却听柳盖怪叫了一声。


    她眼睁睁见着柳盖慌乱跳开,魂体领域中,柳盖所在的原位闪过一团光球,有零星电光闪过柳盖的发端,直将她烫成头发半卷的模样,看着像极了被雷劈中之后的窘态。


    好在鱼珠一向离她颇远,方才见到天上雷光大盛时,他也吃了一惊,还好定睛一看,遭殃的是柳盖。


    鱼珠现在正端坐着看柳盖的笑话。


    屠留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雷击木剑端还残留着焦糊的味道。


    雷击木,引动天雷,居然真这么容易。


    不过,方才是在魂体领域中操作,说难听点是窝里横,要怎么把太白星的雷光往外引呢?


    屠留看着满魂体领域乱窜,想找点水濡湿发尾的柳盖,心生一计。


    往外带,需要明确的动作。星曜能量虚无缥缈,她现在完全没有相关练习,没办法捕捉。


    那么,如果她一下引动太白星曜的能量,而后马上将柳盖提溜出魂体领域,这不就是一个连贯的剑招线路吗?


    “柳盖啊。”屠留微笑着开口。


    她浑身已经被洪水腐蚀掉了最外面的一层皮,现在的样子和烧死鬼没什么区别,再平和地笑起来,瘆人得很。


    “怎……怎么了?”柳盖哆哆嗦嗦,直觉有种不祥的预感。


    “出来吧,外面有水,洗洗头。”屠留语调自然地说着恐怖的话,她倒不是试图哄骗,而是真的觉得是这么一回事。


    柳盖也不是瞎子,外面的情况简直是要在水里烧死人了,闻所未闻的酷刑之地,怎么会有办法——


    她再看一眼屠留握着雷击木的手,沉默着将反驳的话吞了回去。


    那只刚刚恢复的右手,已经看不清人形,拦在蔺红叶身前,隐约可见森然白骨。


    ……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说笑话。


    柳盖想,反正自己从一开始便是要死的秽香,既没有屠留与鱼珠那样深刻的执念,也没有蔺红叶那种还是活人的大好前程——出去走一遭也未尝不可。


    她柳盖从前还只是听夫郎讲过什么弱水三千,没有亲自经历过呢。


    “不想出来?”屠留问,她已经在想怎么挑一个物件扔出去了。


    不能指望所有人都像她能忍痛,柳盖不愿很正常。


    如果是柳盖或者鱼珠身上的衣物,那比秽香本身的魂体还要难控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喂,你怎么不动了?”思索之间,柳盖倒是比屠留还急,大声喊她,生怕她的耳朵也烂掉了一样。


    “害怕?”屠留问。


    事实上,如果屠留真的灰飞烟灭了,柳盖与鱼珠也无法幸免。


    “不是。”柳盖急道,“我要洗头!”


    屠留有些意外,不过既然对方心意已决,她不再说什么,迅速按照先前的方式,剑指太白星。


    当前的情况,她的外层皮肤已经剥落一层,再下去就是骨肉分离,当然要争分夺秒。


    “嗷——!”随着柳盖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叫,蔺红叶惊觉眼前“地面”上亮起一团白光。


    方才屠留与柳盖对话时,他实在忍不住,拼着今后做瞎子的风险,将眼上布条拽下,想要看清屠留究竟面对着什么。


    至于发出惨叫的柳盖,一晃而过,重新被屠留塞回了魂体领域。


    蔺红叶甚至以为这是自己刚刚重见光明,晃了眼的结果。


    然而接下来,又一次大喊着出现的柳盖,以及地上新出现的光团,否认了他出现错觉的可能。


    她们在……做什么?!


    柳盖在魂体领域与外界的窒息弱水中反复穿梭,一开始还有精力惶恐大叫,到了最后几个灵香阵点的布置,已经完全不出声了。


    倒不是她嗓子哑了或是怎样,屠留那个速度,弱水也舔不到柳盖的手指尖——


    纯粹是被晃晕了,想吐。


    蔺红叶看得出来屠留在布金汤阵,而且是没有错漏的正确版本。


    她哪来的灵香能量……?


    最后一束光芒就位,柳盖被留在金汤阵中间,屠留没有费时把她再放回去,而是甩开蔺红叶,自己站上阵眼的位置。


    他们现在都在阵法的保护范围之中,应当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就在此阵落成的下一瞬,裴家二人所在的位置金光大盛,像是启动了什么护身法宝。


    与此同时,屠留清晰地听见王梁的声音,那是一声不甘的怒吼,随着这声音,周围的洪水如浪潮般退去。


    所有人都以为马上出现在眼前的,会是城东的破败土地。


    然而并非如此,众人身处的空间居然还有继续坍缩的趋势,从塌了房梁的屋子,变成了……


    变成了扁平的一张画卷。


    千里江山,只取一隅。


    屠留只来得及望了一眼这画幅的全貌,随之整个人极速跌入其中,坠向另一重梦境。


    “柿子——!”


    完全坠落之前,她还依稀听到蔺红叶在唤自己。


    每次都在这种情况下喊她小名,她有可能对自己的昵称产生不太好的联想啊。


    屠留一边往下掉,一边腹诽。


    她要掉在哪里,挂在树枝上吗?这幅画里绿色挺多的,应该有许多山林。


    掉进去做什么呢,做猴子吗?


    屠留的思绪一刹那间在许多不靠谱的奇想中转了一圈,直到“噗通”一声,水流浮力与冲击,阻断了她的想法。


    掉水里了?


    屠留尽力扑腾起来,挣扎两下之后发现,身处的只是个小水洼,根本没有齐腰深,脚着地就能站起来。


    “哈哈,梨花是笨蛋!”


    水洼边上有人指着她大笑,声音是清脆的童声,听起来没有恶意——如果屠留对人类的恶意学习得比较全面的话,那么判断应当没错。


    “我?”她从水里拔出自己湿漉漉的头颅来,甩了对方一身水花。


    与屠留玩闹的是个小姑娘,脑后扎着两个小丸子,完全的垂髫小儿。


    屠留眨眼让眼眶中的水滴离开视野,模模糊糊中,竟然觉得眼前人十分眼熟。


    这不是荆娘小时候吗?


    第29章 回家吃饭


    “你为什么跟着我?”梨花皱眉问道。


    当然,屠留也在张嘴,但说出的却不是自己想说的话。


    要是换做屠留,她会直接邀请人家下来一起洗头。


    可惜她根本控制不了这具身体的动作,一切都是梨花本来的行为——或许是她的推理中,第一条时间线里发生的事?


    说到洗头……不知道柳盖她们怎么样了,不会也和她一个情况,困在一具自己不能自主的身体里吧。


    蔺红叶和小帆是肯定与她走散了,但是鱼珠……


    屠留试着向魂体领域中探,遗憾地发现,自己好像完全与之断联了。


    也许是能量消耗过大的问题,要么就是此地有什么禁制,屠留想,事已至此,先看看再说。


    “我不跟着你,怎么看得见你在水里洗澡呀?”荆娘一叉腰,理直气壮,“你在练习凫水吗?”


    “我做什么,关你什么事。”梨花更生气了。


    屠留估计她是觉得荆娘在讽刺自己,因为她感受到自己的脸颊鼓起来一点儿,不很明显,外人估计看不出来。


    真是神奇的体验。


    屠留看到梨花抬起自己的手,低头确认刚刚从渔村的小溪里打捞上来的东西。


    一枚发黑的铜钱。


    “咳咳,其实我是来请你去我家吃饭的。”荆娘挠挠头,酝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话,“谢谢你上次帮我。”


    “不是说了吗,不是帮你,那个人也挡到我的路了。”


    “哎呀哎呀,别管了嘛!”荆娘着急起来,小脸皱成一团,上来就要牵梨花的手,“我跟我娘打了赌的,你必须跟我走!”


    必须得把人家请回去道谢吗?


    屠留发现自己暂时无法控制身体,索性放松起来,任由梨花动作。


    不过梨花也没躲开荆娘,被她扯上了岸,两个小孩子并肩走在渔村的傍晚,脚下的砂砾带着一些溪水的潮湿,应该是因为终日被流水冲刷,分外细腻,并不硌脚。


    ……为什么屠留能感受到脚下的沙子质感呢,因为梨花的鞋底漏洞了。


    走了两步,屠留又听到自己的肚子开始轻微地响动,咕噜咕噜,一场小小的雷鸣在梨花身上发生。


    梨花把被荆娘牵着的手挣脱出来,颇为别扭地捂在肚子上。


    小孩子心思浅,注意不到这样其实很明显,特别是在屠留这个距离中最近的局外人看来——把手放上无异于特别提醒,此地无银三百两呀。


    梨花跟着荆娘慢慢往前走,脚下的土地变得结实了不少,从松散的沙地变成街边的泥土地。


    “诶,你听说裴家来人了吗?”梨花闻声抬头,说话的是街边正在收拾摊位的小贩。


    “这事真的假的啊?我听西边好多人在传,但也没个影儿呀。”


    屠留视线里的荆娘听了一耳朵,扭头问梨花:“你听说裴家来选人的事了吗?”


    “不知道。”梨花回答,低头一脚踢开脚下挡路的石子,一看就对这里的路况相当熟悉。


    “我想去找找她们人在哪里!”荆娘边走边跳,说着话还拍了一下手掌,站定回头瞧,“你跟我一起吧?”


    梨花没有回答,屠留倒是觉得这孩子身手不错。


    “不说话?那我就当你默认啦!”荆娘狡黠一笑,将自己手中攥着的宝贝给梨花露出了一个边角,示意她瞧。


    “猜猜这是什么?”


    梨花抿嘴继续沉默,只有肚子喊得更大声了些。


    “这是我在集市上换到的灵香!”荆娘凑近她,刻意压低声音耳语。


    “你要灵香做什么?”屠留听见梨花问。


    “香修当然要有灵香。”荆娘把身子一板,一反刚才嘻嘻哈哈的样子,脸上表情竟然严肃起来。


    “裴家来做什么呢?我们这里除了每年拜潮汐之神,没有什么好管理的呀。”荆娘开始分析,乍一听,居然也头头是道,“肯定是要来这里招人去当香修,秘籍上都是这么写的!”


    “……你别看那些破书把脑子看坏了。”梨花有些暴脾气,屠留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脸,却也能感受到她的表情不善。


    “那又怎么了,你又不能证明书上讲的是假事。”荆娘不服气,伸出一根手指来戳了戳梨花的脸颊,被飞速躲开了。


    这下荆娘也恼火起来,一股脑往前走——虽然还不往揪住梨花,防止人半路跑掉,她母亲吩咐的任务泡汤。


    两人就这样一路赌着气到了荆娘家中,坐到荆娘家中的小木桌旁边,乖乖等着开饭。


    荆娘的爹爹在准备饭食,厨具和餐具之间碰撞发出叮叮哐哐的声音,交织的动静与升起的炊烟一道,把两个小小的人包围。


    屠留一瞬间有些恍惚,以为自己也返老还童。她分不清这恍惚是梨花的,还是她自己的。


    这里也许真是血池村呢。


    此时天色尚未完全变黑,荆娘家中舍不得点煤油灯,一切都染上昏黄的色彩,处在半明半暗之间,透过水雾看不真切。


    屠留估计,给荆娘“下任务”,要她和小伙伴处好关系的母亲,应该是个渔民,现在还在外面打渔未归。


    “我说真的呀,你摸摸看。”荆娘从长椅的那边移到这边,悄悄把手中攥了一路的灵香捧出来。


    “我又没见过真的灵香,你难道要让我帮忙鉴定吗?”梨花嘴上硬气,但手中动作还是出卖了她好奇的心理,快速伸出碰了一下那粗糙的香料表面。


    这大概是速香,最下品的那一类,还有假冒伪劣的风险。屠留好歹被蔺红叶指点过几次认香,当然比这两个小毛头好上一些,能够判断。


    可是现在她们两人却把脑袋挤在桌前,完全是欣赏什么绝世珍宝的姿态,揉揉眼睛,尽全力要借太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好好把灵香的样子刻进脑海深处。


    梨花把头向前探了一点儿,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让它长时间留在自己的鼻腔中。


    是香的,但是什么香呢?不知道。


    梨花晃神的这个当口,屠留倒是发现了些许异常。


    靠近灵香,她似乎能够回复一点点力量——


    屠留心中一动,尝试控制梨花去做动作。


    为了区分梨花自己的意愿和被屠留控制的举动,她特地坏心眼地选了一个,梨花看起来根本不会做的动作。


    伸手去抱荆娘。


    “喂——!”


    梨花一只手臂环过来的时候,荆娘吓了一大跳,差点以为她要杀人夺宝。


    厨房里,荆娘她爹闻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没有没有!”为着自己宝藏的不被发现,荆娘下意识反驳,同时一把薅过两人中间的灵香,跳下长凳,躲得离她老远。


    看吧,屠留就说这孩子身手矫健来着。


    梨花呆了一呆,她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突然伸出手,难道是太想要这块灵香了?


    不对呀,她对这东西只是好奇而已。


    “你真的很想要它?”荆娘试探着问,压低着声音,“那就跟我去,看看裴家人是不是真来了!等我们被选中去修行了,我就把它送你。”


    荆娘觉得自己实在是英明神武。


    这样既可以拉上一个同伙,还不会让自己的秘密泄露出去。


    等到她被裴家人带走,应该就不缺这一块灵香了吧?


    反正当时用这块平平无奇的石头,把荆娘攒了一年的零花钱都换走的小贩,是这么说的:“咱们可不像裴蔺世族,能把香料当饭吃。有一颗灵香可以当传家宝喽!”


    “去哪里找?万一没有呢?”梨花看了看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不受控制的右手,算是默许了荆娘的提议。


    “我的消息可灵通着呢。”荆娘得意一笑。这笑容在门被推开时放大,她把灵香往兜里一揣,飞奔去门口,把她娘亲扑了个满怀。


    “娘、娘、娘!你看,我赢了!”荆娘得胜一般,将手往屋内的梨花身上一指。


    荆娘的母亲将扑上来的小家伙抱起来,往屋里拖了拖她的渔具。


    “我们荆娘真棒!”她附和着笑了笑,屠留却从对方望向梨花的眼神中看出一丝担忧的意味,并不算很轻松。


    难道是担心梨花一个人在外面饿肚子吗?


    屠留这么想着,梨花的身体也非常应景地叫唤了起来,尤其是闻着厨房里煎小鱼的味道,本就空虚的肚子更饿了。


    屠留从小就天赋异禀,基本上不怎么记得自己没辟谷之前是怎么生活的,梨花仿佛会报时的小肚子倒给她不少假装活人的新鲜感。


    “回来啦?”荆娘的爹爹从厨房里端出今天的饭菜,在妻子抱上来的时候往后缩了缩,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


    接下来在饭桌上,屠留不再尝试控制梨花,一是这活只能靠近灵香之后干,二是希望她多吃点,别等下出门流浪的时候肚子再奏乐,那就麻烦了。


    瞧瞧这细骨伶仃的手腕,是该好好养养。


    身体受限,屠留索性不做挣扎,天马行空地想了一遭该如何去寻蔺红叶,忽而被一个刺耳的关键词拉回了现实中的这顿家常饭。


    “潮汐之神的节日就在这几天,村里几个疯子不知怎么魔怔了,喊着一定要选有香魂天赋的孩子去献祭。”


    荆娘的母亲皱着眉头,终于将她从进门起就担忧的事情讲了出来。


    这么大的事憋在心里难受,何况是女儿的朋友……


    “你们这几天出门小心些,不要被那些疯子碰见了。”


    “娘呀,你不用担心啦,上次梨花不都把她们赶走了吗?”荆娘往嘴里塞了不少东西,说话都含含糊糊,依旧停不下自己旺盛的表达欲,“她们有那——么高,都打不过梨花,没什么好怕的啦。”


    原来这是方才她们在水边提到的拦路人。


    为什么被称为疯子呢?


    “总之不要瞎逛,过了这几天风头再说,知道了吗?”荆娘的娘亲点了点女儿的脑袋,心知她皮得很,又对香修之事幻想太多,这才忧心。


    “当然!”荆娘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脯。


    屠留认为,她这个“当然”的后面,跟的是“当然会出门”。


    毕竟,她们俩的秘密约定也只有这几天才能进行呀。


    第30章 探秘


    屠留没有想到的是,梨花居然不用露宿街头。


    当天晚上,荆娘的母亲实在放心不下,让梨花和荆娘挤一张小床,叫她不要跑出去被人拐走了,躲过这几天风头再说。


    对于荆娘与梨花来说,这简直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完全给了她俩密谋的条件嘛!


    “诶,你不会害怕了吧?”荆娘一边小心翼翼展开自己的藏宝图,一边细细抹平纸张的皱褶。


    梨花还是她一贯的表情,不是很热心的样子,所以荆娘才有此一问。


    “……不害怕,我一定要去。”月光下,梨花小声说。


    现在已经深夜,她们没有敢点燃什么灯具来帮忙照明。


    好在今夜虽然无星,却有一轮明月高悬空中,皎皎清辉没有被云层遮挡,正巧是天然的灯火。


    两颗小脑袋凑到窗前,把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的图纸勉强摊平,荆娘指着上面一个老大的红圈,兴奋道:


    “这个就是我打听来的,裴家人出现过的地方!”


    仔细看呢,她们的小渔村在地图上没有名字,屠留只能依靠潦草的水陆间隔线大致确定村子的位置。


    荆娘显然也没有对这地图进行详解的意思,梨花在她旁边看起来也是心领神会,于是这识图的任务,屠留只能自己解决。


    如果这图是上北下南走向的话……那硕大的红圈正处在村子的右上角,东北方向。


    “你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梨花问,这也是屠留想问的。


    哪里就那么幸运,一下就知道要找的神仙们在什么地方?


    “嘿嘿,这个么。”荆娘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市集上卖我灵香的大娘呀。”


    “我跟你说,她看起来是个观星人,摊子上还有一些星曜图本呢。”荆娘回忆起来,又开始遗憾自己攒了这么久才那么些铜钱,囊中羞涩。


    不然……不然她非把那摊子全搬空、统统抱回家研究!


    “这个图不会也是她给你的吧。”梨花皱起眉头,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为什么卖了东西,还要特地告诉荆娘裴家人出现过的地方?


    “不是的,圈是她画的,地图可是我自己的,还有一支笔呢,你上次不是听我说过嘛。”荆娘保证道,她一年一度的零花钱规划,上一次就是买的地图和一只毛笔,每次都宝贝得很。


    那笔现在已经秃掉了毛,成为她爹爹放在灶台边上、用来支起窗户的工具。再过不用几个月,等到柴火不够的时候,它估计就要被推下去献身了。


    “你又不听我说话!”兴致勃勃地说完,荆娘才发现原来上一年自己的收获,梨花完全不记得,真是岂有此理!


    “忘记了。”梨花到底不占理,说话声音软了些,小声道歉,“对不起。”


    “行了行了,我可是大人不记小人过。”荆娘重又眉飞色舞起来,将目光放到那图中的红圈上,“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溜出去?”


    日间饭点肯定不行,必然被发现。


    思来想去,似乎是夜间最合适。月黑风高,最适合探险。


    ——


    “诶,找不到镰刀吗?”黑黢黢的小山丘脚下,荆娘压低声音问。


    今夜不如昨夜,月亮都躲起来了,又在树木掩映的小山底下,说是伸手不见五指都不为过。


    梨花在背出来的包袱中翻翻找找,马上便回答:“找到了。”


    于是屠留便眼睁睁看着梨花的手伸出来,把镰刀递给荆娘,又从里面掏出剪刀,一人手中攥着一件锐器,像是要去山里干农活一样。


    昨天夜里,两人除了争论红圈的距离之外,还列了个随身物品的清单。


    入夜之后,荆娘从家里顺了一把剪刀一把镰刀作为武器,拿了个自制的歪歪扭扭的罗盘,甚至还带了两口干粮,还把那一颗仅有的宝贝灵香也塞了进去。


    至于为什么是梨花背着呢,她们俩昨天猜拳决定的。


    屠留活了这么久也死了这么久,好些年不当孩子,颇为感慨。这两个小孩为这次探险可是做足了功课,一整天都没有心思听家里人说旁的话,光期待着晚上这一遭了。


    不过,眼下的问题倒不是她们准备得充足与否。


    而是——


    “到底是不是这里啊?”荆娘举着地图,费了好大劲,几乎都要把那图纸贴到眼睛上了,还是觉得看不清楚心里没底。


    “出门的时候确认过了,没有问题的。”梨花比她冷静些,信誓旦旦。


    ……何况,村里的这个方向,她在每年的固定时间都会来,错不了的。


    屠留不是很懂为什么梨花如此笃定,她比较在意那颗灵香。


    两个小朋友昨晚完全为这次计划着了迷,最后连看都没再看那颗劣质的速香,今早装袋的时候还是荆娘动手,这让屠留根本没有接触灵香能量的机会。


    什么时候梨花会再有拿出它的机会呢?


    “嘘——!”不待屠留想完,荆娘已经拉着梨花,躲到了树丛当中去。


    是人的脚步声。


    “哒哒、哒哒。”脚步听起来渐行渐远,并没有往她们这个方向过来的意思。


    屠留听到荆娘松了一口气。


    拨开树丛的叶片往外望去,无星无月的夜晚中,居然亮起相当醒目的光芒,一束接着一束,灵光大盛,看着有替代天上星星的气势。


    那是什么?


    梨花与荆娘皆屏住呼吸,圆睁双目,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给织星阁招人,不广发告示,也应该去挨家挨户寻访,现在在山脚下设阵,不是太浪费时间了吗?”


    “这事本来就急不得,耐心一点,不是派人出去引导了吗?有缘的孩子自然会来。事以密成,你不晓得这个道理?”


    “……哪里保密了,镇上都传开了。”最初发出疑问的那个声音嘀嘀咕咕,很不赞成的样子。


    “最有效的保密方式就是这种神神叨叨的谣传了,即使泄露出去某些行踪,也只能以神鬼论之。”


    “这么阴,跟蔺家那些老家伙学的?”


    “……”


    小孩子的新耳朵真不错,屠留托了梨花的福,很轻易便能听见外面那些人的对话内容——虽然说话文绉绉的,倒是还挺有道理。


    屠留大致明白,荆娘去集市上,为什么会刚好遇到一个提供信息的“观星人”了。


    本来就是为了她们这种小孩子专设的阵呐。


    不知道荆娘如何,但梨花应该确实是所谓织星阁想要的孩子。


    因为,如果是没有香魂天赋的凡人,再怎么耳聪目明,也不至于有这样的能力,将对方的声音听得如此仔细。肉眼望过去,那光点起码在她们所处树丛数十步开外,人也在那么远的地方,互相耳语之间,哪里那么容易听见声响?


    这小孩的香魂气味是梨花香,屠留在看到那具尸体时就知道。


    不过依据刚来此地时梨花在水里的模糊倒影,以及目前她的身量来看……如果梨花不是这段时间长得慢的话,她的身体高度几乎与第二重血池村中的尸体一致,没什么出入。


    ——梨花就死在这几天。


    当然,或许此地也是虚构的幻境,真正的梨花的记忆到底如何,屠留无从确认,她只是做了一个可能性最大的推测而已。


    现在这个推测告诉她,她得在梨花死亡之前,找到办法,脱离这具身体,离开这张千里江山图。


    否则不知道会不会和一群秽香一起,永生永世困在这里过家家。


    屠留想着,脚下一麻,她眼睁睁看着梨花悄悄将自己的右脚移动了一点点。


    只有些微的距离,梨花也刻意压低了响动。


    但还是被发现了。


    “哦?好像真的见效了。”


    梨花听见这句话,下意识想要往后逃,荆娘也是一样,受了惊吓,两人“唰”地一下冒出树丛,却刚好被揪了个正着。


    “小朋友,你们是来报名参加织星阁的吗?”


    树丛上方开阔的视野中,冷不丁冒出两张成年人的大脸,屠留能感觉到梨花的手都在抖。


    当然害怕了。


    从来都出现在传说中的人,突然现身,还扼住了梨花的后脖颈,她没吓得哭起来,已经算是好样的。


    “放我下来!”梨花抖着声音喊。


    梨花续足了力气,自以为还要遭受什么折磨,结果只是短短一瞬间,双脚便结结实实地踩在了地上。


    一旁的荆娘一落地就拉住梨花,一改在家谋划时的兴奋,警惕地盯着来人。


    “别担心,她就是终于见到小孩子,太激动了。”


    那双将两人提溜起来的大手的主人,被身后来的另一个青年女子推开到一旁去,站在那里如同门神一般。


    这门神应该就是刚才偷听到的对话中,那个抱怨的。


    “辛苦你们找到这里来,我们是织星阁派出来寻找新弟子的代表。”


    对方笑眯眯地解释,一边说一边把还在往前凑的门神往后拦。


    “你们……是裴家的人吗?”荆娘思索再三,谨慎问道。


    她们两个原本的计划是夜探宝藏,不是被宝藏抓起来啊!


    “嗯,当然。”那女子含糊其词,将这个问题暂时搁置,“你们需要先来测测香魂情况,结束之后,我们再来讨论这个问题,好不好?”


    香魂情况还能测出来的?


    梨花与荆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明显的疑惑。


    不只是她们,屠留也不明白什么是香魂测试。要是蔺红叶在就好了,裴家有的东西,他们应该也接触过。


    “过来这里。”在两个香修的指引下,两人站到了方才远远望见的光点下方。


    原来这是一座大阵,四周不知存放了多少灵香作为引动阵法的支撑。


    这可是屠留一直苦苦等待、求之不得的东西——


    接近灵香,她就能指挥梨花行动了。


    做点什么,才能离开这里呢?


    屠留观察着四周,那个循循善诱的裴家弟子,怎么一靠近法阵,表情就那么奇怪?


    看起来像……内里分化出两个人,正在打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