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我们
今日通往郊外的路上行人不少,大概是因为当春好时节,阳光温煦,草长莺飞,本就是出游的好时候。
宋宝媛坐在马车上,撩开了车帘,任清风吹打在她的脸上,拂起青丝后扬。
漫山遍野的花儿争相绽放,肆意又烂漫。
每日与人打交道,此情此景下,宋宝媛不免感到轻松了许多。
“小姐,快要到了。”巧银指向前头一角,“那就是碧水亭。”
宋宝媛望去,亭外栓了一匹马,亭中能远远瞧见一个长身玉立的背影。
“停车。”她说,“你们在这等我。”
马车停下,巧银侯在原地,看着宋宝媛孤身走向碧水亭。
亭中之人看起来已经等候多时。
可她明明出门得很早,宋宝媛心道。
听到脚步声靠近,谢予朝倏忽转身,见着来人,蒙着雾的眸眼终于有了焦点。
四目相对的这一刻,宋宝媛莫名挪不动脚步。
他穿着简单的白衫,一如初见时般素朴,但眉眼精致,不似寻常书生。
可那时他抱着狸奴从树上跳下来,少年意气扑面而来,虽然是晚上,仍能清晰感到他的神采奕奕。
而现在,这两样东西,像被他眉目中的疲惫遮掩。
谢予朝看着眼前人,她好像清瘦了许多,穿着宝蓝色宽袖裙衫,像一株安静的兰花。
她身上没有包袱,谢予朝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仍勾起嘴角,笑道:“你来了。”
宋宝媛点了点头,“嗯。”
再难开口。
谢予朝小心翼翼地往前迈开半步,“上次,我没来得及跟你说话。”
“我知道。”宋宝媛低下头,声音轻轻的,“你那是没办法,我知道。”
“还有本该、本该我们、大婚那……”
“已经过去了。”宋宝媛蓦然出声打断,“就不必再提了。”
谢予朝心头笼罩着无力与挫败,“对不起。”
“我没有怪你。”宋宝媛握紧手心,“那不是你希望的,你做不了主,你有不得已,我都明白,我不会怪你。”
“那你既然不怪我,为什么……”谢予朝忽地红了眼睛,“为什么、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走?”
宋宝媛紧紧攥着玉佩,万千思绪到了嘴边,只剩一句。
“对不起。”
“对不起。”她毫无预兆的有了哭腔,“对不起。”
“你不要这样。”谢予朝霎时泪水决堤,“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让你失望了。”
“不是的!”宋宝媛摇着头。
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断地摇着头。
连日积攒的委屈在此刻再也无法压抑,这是谢予朝记忆里,自己长大后第一次哭泣,自知狼狈,却又不能止住。
他不由得想起那日对峙,不得不承认,那时的自己并不如自己讨厌的那个人豁得出去。
对面是他的亲生父亲,在血脉和日积月累的掌控之下,他做不到拔剑相向。
偏偏是他的父亲,他实在不甘心,“是、因为那个人吗?”
即便是这样突然的询问,宋宝媛也能立刻知道,他问的,是江珂玉。
“不是的。”宋宝媛依旧摇头,“如果非要一个理由,只能是我自己。我、我根本离不开、我的家。”
对有的人而言,家是赖以生存的根。可有的人,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家。
从前,谢予朝总遗憾他们相遇太晚,在遇到他之前,阿媛的心里已经住了人,她已经嫁作人妇,受了磋磨。
可现在,又觉得是他们相遇太早,承诺走在了他真正能够保护她之前,所以有了这样的结果。
宋宝媛摊开了手,玉佩完整的躺在她的掌心。
“这个,物归原主。”
谢予朝垂眸,不愿伸手去接。
宋宝媛便抓起他的手,掰开他的手指,将其归还。
“我祝你,一路顺风。”
*
黄昏时节,整个江府犹如披上一层橙色的晚霞。
廊道尽头,江珂玉背靠檐柱,坐在石砌护栏上。屈起一条腿,踩在护栏上,另一只脚落地,踢翻了酒坛。
他微微仰面,望向天际,但眼中失焦,尽是迷离。
抱着酒坛而来的六安满脸为难,“郎君,您喝得已经够多了。”
“砰!”
江珂玉随手将手里又空了的酒坛丢掉,落地的声音刺耳。
他伸手,索要新的,没说话,更加不容置疑。
六安犹豫,“小姐走了,您还要照顾小小姐还有宫里的小少爷,您不能这么消沉。”
“我知道!”江珂玉不耐烦道,“我答应过她的事情,有哪件不曾做到!”
“可你现在……”
“就今日。”江珂玉恶劣地打断他,“只有今日,酒给我,你下去!”
但愿如此,六安心中祈祷,还是将酒坛递了过去。
江珂玉揭开新酒,直接仰头闷一大口,就算被呛着也不在乎。
渐渐的,酒坛又见了底。
宋宝媛来时,便见他像是阖目而憩一样坐在廊道尽头。伴随晚风,他鬓边长发如挑逗般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脸。宽袖与腰带垂落,衣袍猎猎作响。在晚霞的渲染下,他的存在,犹若画卷。
但走近才能瞧见,他手里还握着酒坛,整个人酒气熏天。
宋宝媛眉头轻蹙,“这天都没黑,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喝那么多酒?”
江珂玉没回答,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他衣衫单薄,晚上的温度只会越来越低,宋宝媛伸手拍了拍他,“你这样会着凉的,你在这,那岁穗呢?”
“岁穗。”江珂玉终于有了反应,低声呢喃。
他没睁眼,撇开了宋宝媛的手,还扭过脸,“岁穗别闹。”
宋宝媛拍得更重了些,“你醒醒,我是问你岁穗,我不是岁穗。”
“那你是谁?”江珂玉似被打搅到了,恼火地回过头质问。
看到眼前人,他眸光微滞。
是幻觉,还是做梦。
“我……”宋宝媛竟然一时不知,在这个人面前,该如何自我介绍。
江珂玉呆了片刻,而后慢腾腾站了起来。
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宋宝媛目光躲闪,“你是不是喝醉了?”
“你是谁?”江珂玉走近问。
还真喝醉了,宋宝媛心想。
下一刻,江珂玉弯下腰,猛然逼近,令两张脸只剩咫尺距离。
猝不及防,宋宝媛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你是,我的宝媛妹妹?”
喝醉了,要怎么办?宋宝媛心里头犯难,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喝醉。
“嗯。”宋宝媛应下。
人都不认,呆呆傻傻的,还是先哄着,让他自己回房间,“你要不要先……”
话没说完,被唇堵住,宋宝媛霎时一僵,睁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
江珂玉不假思索,俯身亲了亲她的唇畔。
“你、你干嘛!”宋宝媛连连后退。
江珂玉却一副无辜的样子,“宝媛妹妹,不就是我的夫人吗?我的夫人,我不可以亲亲吗?”
宋宝媛难掩错愕,傻站在了原地。
江珂玉看着她,倏忽笑了,将她拉入怀中,带着几分侵入之意,俯身拥吻。
“嗯!”
宋宝媛试图挣扎。
这样柔软的感觉,清晰的触感……江珂玉骤然惊醒。
与怀中之人四目交汇。
“你干嘛!”
宋宝媛捕捉到他眼中清明,卯足力气将他推开。
见她气恼,江珂玉更加清醒,且不知所措。
尴尬蔓延开来,宋宝媛侧过身,耳鬓通红。
她提醒自己冷静,“巧银,去给郎君熬碗醒酒汤。”
“是。”
看呆了的巧银回过神,快步离开。
“我、我以为……”江珂玉晃了晃脑袋,找回理智后顾不上解释,忙道:“对不起。”
宋宝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于是转身就走。
她没跟谢予朝走。
意识到这件事情,江珂玉心里忽地敞亮。
“阿媛!”他追上去,挡住去路,“我以为我在做梦,所以才、才无礼的。”
宋宝媛想要绕过他却不能,“你平白无故喝那么多酒做什么?”
“我不是平白无故!”江珂玉着急解释,“我以为你跟、那个家伙走了,不要我、们了,所以心情不太好,就多喝了一点。”
宋宝媛抬眼,“你怎么知道?”
江珂玉抿起嘴,答不上来。
“你不仅偷看别人给我的信,你还派人跟踪我!”
“不是!”江珂玉意图反驳,“我只是担心你。”
见宋宝媛面带恼意,他果断改口,“对不起。”
宋宝媛心里乱乱的,不想和他多说,但路又被他堵住。
“你为什么没走?”江珂玉忍不住问。
宋宝媛干脆背对他,“有什么好问的,你很希望我走吗?”
“当然不是!”
江珂玉找回了几分理智,“但我希望你能开心,所以如果他是让你感到幸福的唯一答案,我不会阻拦。我也不会让承承和岁穗绊住你,我定会照顾好他们。”
宋宝媛冷哼,“自己都喝得酩酊大醉,能照顾好谁?”
“今日是例外!”
江珂玉三两步走到她面前。
“所以你是因为害怕我照顾不好孩子,才没走的?”
躲什么呢?宋宝媛忽然问自己。
所以她抬起了头,“承承和岁穗我自然是舍不得,但也不只是因为他们。”
对上视线,江珂玉感到自己的心跳快了几分,他不确定地问:“还有别的舍不得?”
“对。”
“什么?”
宋宝媛顿了顿,坦然道:“我的钱啊。”
江珂玉:“……”
他居然有一瞬间以为答案会是自己,真是好笑。
却又问:“还有呢?”
“没了。”
宋宝媛撂下这么一句,转身又走。
江珂玉见状心急,再次越过她,挡住去路,“你去哪儿?”
“回家。”
“这不就是你的家吗?”江珂玉不解,“既然你不跟那家伙走,那为什么……”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宋宝媛扬声打断。
她逐渐平静,“发生那么多的事,我也终于想明白一些事。做兄妹还是做夫妻,根本就不是一个必须要做的选择,我们根本就回不到过去。”
“但有一句话,你或许没有说错,我们就是分不开。就像你不顾一切要找到我一样,我也会倾家荡产的要保全你,我们就是彼此肩上的责任。”
“虽然我至今还不清楚,你是到底因为不习惯,还是因为见不得我对别人更好,又或者其他原因,才说出要做回夫妻这种话。但我能肯定,你为我做的那些,都是因为责任,绝不是因为基于男女之情的喜欢我!”
“就是!”
江珂玉终于出声反驳,“从前是我认不清,但现在,是你不信罢了。”
宋宝媛咬了咬唇,“对!我就是不信。”
“那我该怎么做?”江珂玉轻轻摇头,“如果我为你做的每件事情,都被冠以责任之名,那我究竟要做什么,才能让你相信,我爱你呢?”
“或者说,怎样,我才可以让你,为我留下来。”
反驳是没有意义的,争论也是无用的,宋宝媛想,能让人罢休的,只有困难。
她看向还没来得及布置,所以光秃秃的院子,想起来郊外竞相开放的野花。
“若是这院中能百花齐放,四时俱在,我定是舍不得走的。”
江珂玉顺着她的视线,望向略显凋零的院落。
与此同时,宋宝媛从他身边从容走过。
*
百花齐放,四时俱在。
江珂玉站在廊道里,思索了一夜。
宋宝媛独自住在老宅,一连半个月都没再见过江珂玉,也没有他的消息。
虽然岁穗偶尔会在她面前提起爹爹,但也只是说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
半个月后的一天,将要入夜时,宋宝媛如往常般从千仟阁走出。
在门口等她的,竟然是六安。
“郎君让小的来接小姐,他说,院子里的花开了,请小姐过去看一看。”
宋宝媛微怔,不知其意。
但还是去了。
院子里的花开了,但传出的不是花香,而是墨香。
宋宝媛站在门口,目光怔怔。
廊道上,上百幅画展开,随风晃动。
春天的雏菊、夏天的茉莉、秋天的海棠、冬天的腊梅……栩栩如生。
百花齐放,四时俱在。
上百幅画,没有重复,没有敷衍。
都出自同一人之手。
廊道尽头,江珂玉站在那里,墨发披落,着雅青长袍,身若松柏。
宋宝媛慢慢走近,瞧见了他腕上缠的绷带。
画卷翩飞之中,他朝自己走来。
宋宝媛心中五味杂陈,“你画了多久?”
江珂玉轻笑,“没多久。”
“那么多。”
“再多,比起弹琴,还是要简单很多。”
宋宝媛想起了那乱耳的琴声。
果然是他。
还剩五步的距离,在她视线游离画卷之际,江珂玉默默又往前走了一步。
趁她恍神,再走一步。
“阿媛。”江珂玉低唤。
宋宝媛闻声回首,不知何时他就到了眼前,这么近。
“阿媛。”
“阿媛。”
宋宝媛不明所以,“嗯?”
“如此,你可不可以,不走了。”
宋宝媛敛目,双手在身后交缠。
“我知道有的话,你已经不想再听。”江珂玉神色认真,“从诏狱出来那日,我和陛下说,我想回家。可是阿媛,对我而言,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我真正想回到的,是你身边。”
他的声音温柔,“阿媛,留下来吧。”
“你想要怎样都可以,只要给我一个回到你身边的机会,好吗?”
宋宝媛低着头,迟迟未有反应。
江珂玉再次试探地往前迈开了脚步。
她没退,那就再往前一步。
因此只剩一步。
“没让你感受到的喜欢,我以后都补给你,好不好?”
宋宝媛依旧沉默不言。
“回家吧,阿媛。”江珂玉缓缓抬起手,抚过她被风扬起的青丝,“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宋宝媛侧过身,但没吭声。
笑意慢慢从江珂玉的眼中流出,他亦侧过身,与她并肩而立。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越来越暗,风也越来越大,把画卷吹得啪啪作响。
宋宝媛仰着脸,冷不丁问:“要是下雨了怎么办?”
“回屋。”
“收得过来吗?”
“我说的是我们。”
“……”——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