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黎劲草擦了把眼泪,哽咽着说明了事情原委。


    原来项如蓁离京前,将有些快办完的案子交给她来收尾,其中有一案涉及一位已经告老的官员。


    此人姓钱,也爱钱如命。在任上时挪用了一笔款子,去向不明,被项如蓁揪了出来。


    项如蓁在时,这人还算老实,有认罪的态度。可项如蓁一离京,姓钱的便变了脸。


    黎劲草几次去催款,姓钱的非但不给,还派人到黎劲草她娘卖炸糕的摊子上留了两百两银子,藏在装面粉的桶里。


    老太太年迈老眼昏花,过了一夜才发现。


    再想还回去,人家当然不肯收,非说那是送给黎劲草平事的钱。逼着她把案子抹了,不然就要告她收受贿赂。


    黎劲草越说越委屈,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气道:“姓钱的欺人太甚,我道理也讲了,求也求了。我娘自责地都要上吊了,那厮就咬死了说,钱是我要收的。”


    “下官现在跳进海里都洗不清,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案子还没法办下去,项大人回来非骂死我不可。”


    她哭得稀里哗啦,晏无辛却被气笑了,“我说黎大人,你有点出息行不行?二百两银子就把你逼成这样?这样,我给你出个主意。”


    “你一个月俸禄不到三十两吧?你干脆就认了,把钱收了,事儿交给别人继续办。你呢,去蹲三个月牢房,出来还倒赚了一百多两呢。”


    黎劲草一听,急道:“我都这样了,晏大人为何还要戏弄我?这又不是钱的事,下官虽然家穷,但从没贪过一分钱。要我承认受贿,那我干脆回家去,和我娘一起吊死。”


    陆锦澜瞥了无辛一眼,笑了笑,对黎劲草道:“晏大人说的是玩笑话,你莫要当真。我听如蓁说起过你,你是京郊窑县人,对吧?”


    黎劲草道:“正是,项大人查窑县时发现除了我,其余同僚都查出了毛病。项大人说我是出淤泥而不染,特地把我提拔到户部任职。”


    陆锦澜点了点头,“出淤泥而不染,别人都贪你不贪,很难吧?”


    黎劲草黯然道:“难。”


    陆锦澜道:“守住自己,不容易。可你现在做的事,是管住别人,更难。与恶人斗,你就要更恶。人家栽赃你一下,你就没了办法,还怎么办事?姓钱的现在已经是平民了,你一个做官的斗不过她,你窝不窝囊?”


    黎劲草吸了吸鼻子,“论使坏,下官是比不过小人。”


    陆锦澜瞪了她一眼,“比不过你学啊,死心眼儿啊?以后这样的事儿多着呢,难道你次次都上吊啊?一百条命也不够你吊死的。”


    “如蓁比你还宁折不弯,可她没你这么蠢。人家就拿住你只有正招,没有邪招,才敢使下三滥的手段。可你连小人斗不过,算什么大人?”


    黎劲草闷声道:“陆侯教训的是,只是眼下该怎么着,下官一时想不到主意。”


    陆锦澜摸了摸下巴,“你来这儿算来对了,姓钱的欠了户部多少钱?”


    黎劲草回道:“连本金带罚款,一共一万两千二百一十七两。”


    陆锦澜笑道:“真是个吝啬鬼,这点钱都不肯吐出来,你刚说姓钱的现在做绸缎生意?”


    “是,在


    城西开了间挺大的绸缎庄。”


    陆锦澜勾了勾嘴角,“那二百两银子你收着,算是给姓钱的一个教训。你见着她,告诉她一句话,少耍花招,三日内把欠户部的钱还上,不然我让她从此以后都没有生意做。”


    黎劲草一愣,“陆侯,这……不合规矩吧?这算不算欺压良民……不,欺压恶民啊?”


    陆锦澜眉毛一挑,“你怕什么?又不是我出面,我娘刚好是全国绸缎商会的会长,卡住货源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布料都没有,她卖什么?自己吐丝啊?”


    “你把这层关系告诉她,她但凡没有蠢到家,就会老老实实交罚款的。”


    黎劲草依言去了,问题果然迎刃而解。


    类似情况,在此后数年经常发生。只要项如蓁不在京中,遇事不决的人便会往陆府跑。


    且说这年过了三十,项如蓁还未回京。晏无辛一大早赶来陆府,才知道金雪卿今日生产,府里上下忙成一团。


    陆锦澜和晏无辛在亭子里围炉煮茶,焦急的等待着。


    陆锦澜:“这是如蓁的第一个孩子,真希望她今日能来得及赶回来。”


    晏无辛:“是啊,今儿正好是她的生日,生辰礼物我都备好了,她怎么还没回来?”


    说话间屋内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洗墨一路小跑从外面进来报信:“项大人回来了!”


    两人急忙迎上去,只见项如蓁满面风尘,憔悴了不少,但很精神,见到她们抢先开口,“过年好!”


    陆锦澜笑道:“快去看看你的孩子,你当娘了。”


    金雪卿虚弱地握住项如蓁的手,有些遗憾,“对不起,本来定下今日生产,是想生一个女儿,给你做生辰贺礼。可惜是个儿子,终究不够圆满。”


    项如蓁安慰道:“没关系,下一个一定是女儿。你好好养着身子,咱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


    陆锦澜在门外笑道:“咱们订个娃娃亲吧,把你家儿子许给我家女儿如何?”


    金雪卿微笑道:“这孩子好福气,连名字都没有,就要有亲事了。妻主,你给儿子取个名字吧。”


    项如蓁想了想,恰逢窗外飘起了雪花,项如蓁道:“就叫遇白,项遇白。”


    *


    冬去春来,转眼就到了二月二,皇帝寿辰。


    陆锦澜之前说了,她不动用户部的钱,于是她指派关山月去拉赞助。


    关山月:“何为赞助?”


    陆锦澜:“你就去那些商户说,皇上寿典要用的东西不少,光咱们采买,她们能赚几个钱?无声无息的,没多大用处。不如,让她们自己主动给。”


    “寿典上每一样东西,她们都可以赞助。比如皇上寿典专用桌、专用椅,咱们用完了她稍微改改,就可以卖同款啊。反正提供寿典用品外加出银子的,都会获得一个咱们礼部颁发的寿典纪念匾额。”


    关山月越听眼睛越亮,立即心领神会道:“这么说,咱们是不是根据商户们所出的银子,分为几等?”


    “一等赞助,十万两,给一块大匾额,由陆侯您亲自送到铺上;二等赞助,五万两,中等匾额,由下官带人去送;三等赞助,三万两,小匾额,由礼部主事去送。”


    陆锦澜连连点头,“到时候一定要敲锣打鼓,咱不让她们白花钱,广告效果一定要达到。另外不同等级的赞助奖励再区分一下,所有赞助商都可以挂咱们礼部特制的‘皇上寿典同款有售’牌,一等可以挂三年,三等只能挂一个月。”


    “我进宫去跟皇上说一声,争取到时候能贴个告示,把这些对皇上有孝心的商家都写上去。”


    关山月有一丝担忧:“历朝历代都没这么干过,皇上能同意吗?”


    陆锦澜狡黠一笑,“那就看我怎么跟她说了,没人这么干过,皇上就是千古第一人,你说她有没有这个魄力?”


    陆锦澜进宫忽悠了一通,赵敏成沉吟片刻,“这么干不行。”


    陆锦澜:“为什么?”


    赵敏成:“得加个特等赞助,才显得朕天恩浩荡。既然她们要对朕的寿典表孝心,朕也施一施恩德。谁要是出三十万两,朕便御笔亲题匾额,另外在寿宴上赐一坐,准她出席寿宴,为朕贺寿。”


    陆锦澜当时还想三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谁来当这个冤大头?直到她看见了平掌柜。


    陆锦澜悄悄把她拉到一旁,“你怎么来了?”


    平希玉低声道:“家主说京城里能做特等赞助的没几家,咱陆家有这个实力。有实力却不做,皇上知道了恐怕会不高兴。另外,这不是配合您的工作吗?只不过家主不愿出面,所以她让我来。”


    陆锦澜皱眉道:“我娘想得太多了,没必要花这个钱。”


    平希玉坚持:“家主算过了,说肯定能赚回来。再说,咱家又不差钱。今年在京城又新开了七八家铺面,新店需要人气,正愁不够热闹呢。”


    “好吧,”陆锦澜无奈地对关山月道:“特等赞助,写上久安堂。”


    平希玉将银票交付过来,又道:“我听说项大人最近要查商税抓罚款,她会查咱家吗?”


    陆锦澜嗤笑一声,“她要是查,凭我和她的关系,她肯定第一个查咱家。”


    想当初项如蓁当了学生会长,上任第一天,就按住了迟到的陆锦澜和她未来的夫家姐姐金一淮。


    项如蓁的做事风格,陆锦澜太熟悉了。


    她忙问道:“咱家税这块,有问题吗?”


    平希玉道:“绝对没问题,京城所有的商户,有一个算一个,咱家是最守本分的。该交税的一点不少,这在业界都是出了门的。不管谁来查,都罚不了咱们一文钱。”


    陆锦澜叹了口气,“咱们家安然无恙的过关,可如蓁那边就难了,外人一定以为她有包庇之嫌。”


    “这样吧,你卖个漏洞给她,就当一时糊涂,有的税忘了交或者交迟了,给她查出来,补个两三万的罚款。有咱家做例,其余商户一定会更加老实。”


    “这……”平希玉有些犹豫。


    陆锦澜:“怎么?心疼钱?刚还说不差钱呢。不用公账出,去我府上拿。”


    平希玉忙道:“少主说笑了,从哪儿出不都是您的钱。这事儿交给我,一定给您办妥。”


    *


    寿典办得很热闹,陆锦澜原本只想拉五十万两的赞助,结果超出了三倍还多。


    京城,真是富贵迷人眼。


    皇上十分满意,夸陆锦澜灵活巧思,把工部也交给她兼管。关山月顺利成章的正式升为礼部右卿,一切都按照好的方向发展。


    唯一让陆锦澜惋惜的是,她原本想借着寿典的引子,把蚩离请来。结果不巧,赶上姜国皇帝病了,蚩离身为皇夫自然没有单独前来的理由。


    曲国这边,萧承英亲自来捧场。姜国那边,也派了两个皇女和几位皇亲过来,以示友好。


    大家一同饮酒享乐歌舞祝寿,颇有一番天下相亲与相爱的气息。


    萧衡过年时怀了孕,萧承英要走时,便和陆锦澜商量道:“母皇年纪大了,近来总念叨十四弟。得知他怀了身孕十分高兴,想让你们回去看看,她很想见见你。”


    陆锦澜想了想,左右近日没什么事,那些姜国皇亲和她搭上关系后,很是热情,也邀她去姜国看看。


    姜国来人还说:“我朝皇夫听闻嬅国物产丰富,特命我采办些东西回去。我人生地不熟的,还望陆侯帮忙指引。”


    陆锦澜问:“他想要什么?”


    那人取出一张单子,“都是些日常用到的物件,皇夫说别的买不到不要紧,有一种白玉簪子,听说很流行,务必要买到。”


    陆锦澜心念一动,“单子给我,我去买。他想要的东西,一定让你带回去。”


    来人要给她预付些银两,陆锦澜没要。


    姜国人顿时感慨:“陆侯真是好人呐!”


    如今萧承英有个这番提议,陆锦澜便立刻答允。


    她先把萧衡送去曲国,让他在曲国安胎,待生产后再回去。而后,她又去姜国转了转。


    夜里,陆锦澜轻车熟路的翻墙入宫。从那扇天窗里,窥见了她相见的人。


    蚩离依旧躺在那片土地上,穿着一身红衣,手里的白玉簪子因为被掌心一直握着,都变得温热起来。


    听去嬅国人说,他要的东西是靖安侯亲自办的。


    这枚白玉簪被装在一个精致的匣子里,安然无虞的送到他的手上。


    蚩离每每想到陆锦澜,嘴角便会挂上一丝甜蜜的笑意。


    可当日思夜想的人骤然出现在眼前,他却忍不住潸然泪下,紧紧的抱着她,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那一晚,陆锦澜堂而皇之的宿在蚩离的皇夫宫殿。


    两人依偎在一起,蚩离温声恳求:“让我为你生个孩子吧。”


    陆锦澜一愣,“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蚩离垂下眼眸,“我一个人想你,太过煎熬,有我们的孩子在身边,看见她我便不会觉得苦了。何况,我这里鲜有人来。皇上的病越来越严重,已经昏昏沉沉。若真有了,我就说是皇上的。”


    陆锦澜有些犹豫,蚩离又道:“我总怕你忘了我,若我有了孩子,便不会不安。你不会不管我们父女的,是不是?”


    陆锦澜一笑,“谁不管你了?我这不是千里迢迢的来了。好,给你个孩子。若怀上了,派人告诉我,若遮掩不住,我干脆把你抢回去算了。”


    蚩离笑了笑,随即感伤道:“可惜,就算我生下咱们的孩子,也不能随你的姓氏。不过你放心,等孩子懂事了,我一定告诉她,你才是她真正的母亲。”


    陆锦澜握住他的手,“母女连心,等到来日孩子见了我,她会明白的。”


    陆锦澜在姜国皇宫风流了七八晚,才启程


    回国。


    路过赤诚军驻地,又慰问了一番将士们。


    回到京城时,正值春日午后,斜阳草树景色怡人。


    城门外有两匹骏马,外加两道熟悉的身影。


    陆锦澜一喜,“你们怎么在这儿?”


    项如蓁笑道:“我们掐算着日子,算着你该到了。你让随行的人先回去吧,我们带你去个别的地方,晚上再回府。”


    陆锦澜以为二人为了迎接她,安排了什么好玩的,便让关山月等礼部下属、还有洗墨等几个家仆,先带着几车东西回去。


    她则跟着项如蓁和晏无辛,三人三骑,往别处去。


    路越走越荒凉,陆锦澜忍不住好奇:“咱到底要去哪儿?”


    晏无辛笑道:“离京城不远有个历县,窑县旁边那个,你知道吗?”


    陆锦澜道:“知道,但没去过。那地方可没法和京城比,穷乡僻壤的,有什么好玩的?”


    “不是玩。”项如蓁道:“你之前不是托付我帮你查一个人吗?好巧不巧,我查到了。”


    陆锦澜猛地一愣,项如蓁还以为她太过惊喜,细说道:“飞卿,是飞花的飞,贤卿的卿。此人姓顾,顾飞卿。”


    陆锦澜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这……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那次就随口一说。”


    项如蓁笑道:“前些日子平掌柜说,你为了我逼着她出错。说起来,自从咱们相识,总是我麻烦你和无辛的事情多些,你们鲜少麻烦我什么。”


    “你就托我办了这么一件事,我岂能忘了?”


    “不过这个顾飞卿还真难查,我翻遍了各种记载,都没查到。”


    “后来竟然在历县的县志里,看到一则十几年前的奇闻。说有一日天降暴雨,一道雷劈开了一座墓。墓里什么都没有,是个衣冠冢。按照墓碑上的记载,墓主人便是顾飞卿。”


    “我派人找来历县顾氏的族谱,果然有顾飞卿的名字。上面有她的生辰八字,还说‘此女文韬武略颇具才干,乃顾氏一族之荣光。进入皇家学院读书,日后前途无量’。”


    “你那次说这个顾飞卿应该在皇家学院读书,她不就是你要找的人吗?”


    陆锦澜无言以对。


    是,她当初是说要找一个叫飞卿的人,可能读过皇家学院,可那是太久之前的事了。


    如蓁可能忘了,陆锦澜当时还说这个飞卿可能是晏维津的同窗。


    她最后还说:“你当我没说过,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讲。”


    可晏无辛是和项如蓁一起来接她的,三人关系如此亲密,事已至此,没有硬隐瞒着不让谁听的理由。


    陆锦澜默默无言的跟着二人到了历县,找到了一座荒芜破败的宅院。


    不知道为什么,一进入院中,陆锦澜便觉得心头沉重,仿佛这地方和她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找到了!”项如蓁在后院招呼:“墓在这儿!”


    被雷劈过以后,大概是有人帮忙修缮过。只不过坟上荒草丛生,已经很久没人来打理了。


    墓碑上的信息很少,只写着:顾飞卿之墓,故人立。


    顾飞卿是谁?故人是谁?何年何月?都没有写。


    立这个碑的人,似乎故意隐去一切,只是将人的衣冠葬在这里,试图让其安息。


    陆锦澜叹了口气,“已经看过了,我们走吧。”


    晏无辛趴在窗口那儿,朝屋内看了许久。


    陆锦澜问她:“怎么了?”


    晏无辛诧异道:“里面好像有座石像,有点……像你。”


    三人推开破旧腐朽的木门,走到内室,一尊坚固破碎的石像出现在三人眼前。


    说是破碎,是因为那本来是个双人石像。原本是二人并肩而立,而如今顾飞卿旁边那人的头部却被人为凿碎了,只残存脖子以下的部分。


    说是坚固,是因为石像底部刻着时间。这是二十年前的石刻,然而过了二十年,石像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雕刻人的手艺很好,竟让一块冰冷的石头变得如此生动,面目神情栩栩如生,让人一看便瞧出了端倪。


    二人的目光在石像和陆锦澜之间反复徘徊,晏无辛终于忍不住问:“这个顾飞卿是不是你的亲戚?”


    陆锦澜心头一沉,缓缓点了点头。


    第112章


    陆锦澜叹息一声,抚着冰冷的石像,轻声道:“她是我的……亲姑母。”


    陆锦澜在面目全非的顾家旧宅里坦白了自己的身世,“此事极为隐秘,我和母亲已经决定按下不提。请你们也为我保守秘密,让前尘往事随风而去吧。”


    项如蓁震惊道:“你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跟我们说呢?一想到你内心独自煎熬这么久,每天还要装作没事人似的,我这心里就……”


    陆锦澜摇了摇头,“没事,我刚知道的时候很无措,现在已经缓过来了。其实这世上有许多事,知道了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或许有些时候,不知道更好些。”


    “我娘希望我过风平浪静的日子,我也不愿再起波澜。是非纷扰,都让其成为过往吧。我们还要过我们的生活,你们说是吗?”


    晏无辛拧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项如蓁却还是有些不解。


    “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既然当年有人杀了你生父,又追杀你姑母和刚刚出生的你。如果她再遇到你,会不会不放过你呢?”


    陆锦澜道:“不会的,如今的形势和当年已经大不一样了。她已经没杀我的理由了,除非……”


    除非她已经知道,我已经得知了当年的真相。


    这句话陆锦澜没说出口,她淡然一笑,只道:“除非你们大张旗鼓的,将事情说出去。”


    项如蓁忙道:“我们当然不会说,可是我觉得不把真凶找出来,对你来说还是太危险了。”


    她环顾四周,“我有一种感觉,这个墓碑写得如此语焉不详,有些蹊跷,或许此墓就是害顾飞卿的人所立。我们在这儿找找,说不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话音未落,晏无辛便果断转身出门,“我去找。”


    项如蓁蹲下身端详着陆锦澜的神情,“你是不是已经有了进一步的推论?”


    陆锦澜微微点头,“有,可我不愿进一步去想。现在这样,还有回旋的余地。进一步可能会走到死胡同,眼前无路时再想回头,便不那么容易了。”


    项如蓁皱了皱眉,“我听不懂。”


    陆锦澜长叹一声,“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懂,走吧,陪我去清理一下坟头的荒草。”


    二人走出去时,晏无辛正在坟边的荒草里扒拉着什么。


    项如蓁连忙凑上去,“找到什么了?”


    晏无辛道:“这有把断剑,被高手用内力震成几截,插在地上。你们看着点儿,不要踩到。对了,我忽然想起来有件急事,我得先回去了。”


    陆锦澜道:“那你先去吧,我们把这儿收拾收拾再走。”


    两人蹲下来拔草,项如蓁忽然觉得断剑分布的位置有些奇怪。


    按理来说


    ,应该是均匀分布,可有一块却比较较空。


    她轻轻拨开表面的浮土,一个新鲜的空隙露了出来,显然是有人刚刚从这里拔出了一截断剑。


    项如蓁诧异地“哎”了一声,“无辛,你……”


    陆锦澜连忙按住她的手腕,示意她不要开口。


    晏无辛刚刚走到院门口,闻声猛地回过头,“怎么了?”


    陆锦澜一笑,“让你路上小心点。”


    晏无辛笑道:“知道了,你们怎么越来越絮叨?公公爹爹的。”


    她飞身上马,摆了摆手,消失在二人的视野中。


    项如蓁叹了口气,“你俩这是怎么了?咱们是这么亲密的朋友,向来坦坦荡荡,有什么说什么,今日为何要藏着掖着?”


    “她拿了东西不吭声,你也不让我问。有什么误会,大家不能当面说清楚?都憋在心里,反而会误会得越来越深。咱们是过命的交情,别因为一点小事儿,弄得生分了。”


    陆锦澜抿了抿唇,只反问了她一句:“如果不是误会呢?”


    误会,可以说清楚。可如果是事实呢?是大家都无法面对的事实,又该如何?


    *


    晏无辛藏了一截断剑,因为那截断剑上刻了一个“津”字。


    她几乎毫不犹豫,立刻坚定的认为:将剑震断,而后插在这里的人,就是她娘。


    其实,在陆锦澜诉说身世的时候,她便开始有些怀疑。


    顾飞卿官职不低,且助皇上登上大位,那可是从龙之功啊,有谁能害得了她?


    顾怀瑜既然是皇上的正夫,那么他生下的女儿,顺理成章便是皇长女。


    谋害两个如此有身份的人,甚至不惜追杀一个刚出世的婴儿,不像是私人寻仇,倒像是某个团伙为了利益,不择手段。


    没有顾飞卿,没有顾怀瑜,没有皇长女,对谁最有好处?


    她瞬间便联想到凌之静和晏维津,这两个人,共同辅佐皇上登基,赵敏成上位后,她们是得到好处最多的大功臣。


    可凌家虽然手握重兵,却没有必要害皇长女。


    皇上笼络凌家的方式,是将弟弟嫁给凌之静,并没有娶凌家哪个男人。跟皇长女之间,没有竞争关系。


    排除干扰选项,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大皇女赵祉钰刚认识三人的时候,化名晏钰。


    她的生父,是姓晏的。


    晏无辛听族中长辈提起过,皇上登基那年,曾封一名晏氏男为皇夫,那人很快为皇上诞下女儿。


    可惜身体不好,生下孩子不到三个月便死了。


    那个女儿,想必是大皇女赵祉钰。


    虽然算起来,赵祉钰和晏无辛也算远房亲戚。


    可皇家人情淡薄,晏氏皇夫又死得早,早就攀不上亲戚。在逢春楼之前,晏无辛甚至从未见过赵祉钰。


    晏无辛顺着这个思路想,既然晏氏一族有很大的嫌疑,那么她娘便充当其冲,成为最大的嫌疑对象。


    算算时间,皇帝登基,晏维津登上丞相之位,晏氏男进宫做皇夫,一切都是那么巧合。


    巧得就像早就商量好的,一切仿佛是一场谋算精密的利益交换,而顾氏姐弟和刚刚出生的陆锦澜,大约就是那个交换的条件。


    顾飞卿读过皇家学院,娘肯定是认识她的。可这人和陆锦澜长得这么像,娘时常见到陆锦澜,为什么绝口不提?


    晏无辛很希望是自己想错了,不是这样,一定不是这样。


    她最敬爱的母亲,她最亲爱的朋友,她们怎么会是仇人呢?


    她把那截断剑拿走,不是阻止陆锦澜得知真相。她只是带着一丝侥幸,希望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她要解开这个误会,再把事情告诉陆锦澜。


    她希望她可以笑着告诉她,“当时吓死我了,我立刻就把这玩意儿藏起来了,生怕咱俩成了仇家。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她连这样的台词都想好了,可是,她没有机会说出这样话了。


    *


    陆锦澜薅了好一会儿草,手都被染绿了。刚要叫项如蓁离开,门外的汗血宝马便发出一声不安的低鸣。


    陆锦澜内功日益深厚,耳力也比寻常的武人更加灵敏。


    她轻声问项如蓁:“你今日是不是从晏家老宅,把无辛带过来的?”


    项如蓁道:“是啊,她这几日都在老宅住着,没回自己的私宅,怎么了?”


    陆锦澜掂了掂手里的断剑,“没什么,只是感叹天意如此,她终于还是知道了。”


    “谁?”


    话音未落,数十名蒙面杀手越墙而来。


    陆锦澜将手中断剑嗖地一掷,最前面的杀手立即中招,一剑封喉血流如注,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其余杀手微微一愣,更加凶狠地扑杀过来。


    两人无需多说,立刻和来人厮杀在一处。


    *


    晏无辛在回去的路上,看见了与她相向而行的杀手团。


    面对面擦肩而过,即使对方蒙着面,她也能凭气息嗅到,那是常在老宅出入的人,是她母亲身边的人。


    晏无辛连忙勒住马,看来不必急着赶回去了,这其中,根本没有误会。


    只有,令人不愿面对的过去,和更不愿面对的将来。


    晏无辛站在高处,看着陆锦澜和项如蓁与一众杀手战至一处。


    她知道,这些杀手武功不低,却肯定不是陆锦澜和项如蓁的对手。


    她们不需要她的帮忙,但她必须要出手。


    她从未如此迫切的想要证明自己,她想要用行动告诉她们,她永远不会站在她们的对立面,她不会袖手旁观。


    这一次,没有来不及,没有犹豫。她只希望,她们不要怪她来得太晚。


    *


    陆锦澜刚刚扭断了一个杀手的脖子,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迅速逼近。


    她转头一看,晏无辛飞身入局,脚尖将插在尸体上的长剑敏捷地踢至半空,反手握住,决绝地刺向杀手的要害。


    陆锦澜和项如蓁对视了一眼,暗暗心惊。


    她们与晏无辛并肩作战数次,却很少见她出招这般狠辣凌厉。


    招招致命,仿佛对这群杀手有着滔天的恨意。


    但陆锦澜知道,晏无辛不是恨杀手,她是恨命运。


    这贼老天,害人不浅。


    眨眼间,横尸遍地。晏无辛最后一个停手,此间除了她们三个,再也没有活口。


    陆锦澜看着她,心头酸楚,强压着心绪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晏无辛将染血的冷刃插在地上,默默避开了她的目光,“刚刚走得急,忘了将一件证物交给你。”


    她说着从怀里取出那截断剑,声音有些紧,“给,这是个线索。或许能帮你找到害你生父和姑母的凶手,你……拿去吧。”


    陆锦澜手动了动,她看着晏无辛紧张到颤抖的手,终究没有接。


    她望着晏无辛的眼睛,坚定的告诉她,“我刚刚已经说过,前尘往事,不想再提。凶手是谁,于我而言,已经不再重要。”


    她努力勾起一丝笑意,“母父安康,挚友在侧。你们都在我身边,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我不想去追问凶手,今天将隐秘的身世告诉你们,只是希望你们和我一样,做到心里有数。仅此而已,你……你们明白吗?”


    晏无辛眼底浮现起一层水雾,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那截断剑收了回去。


    在回程的路上,三人格外沉默。


    分手时,项如蓁忽然拉住陆锦澜,“我是不是做了天大的错事?”


    陆锦澜摇了摇头,“是有人做了天大的错事,但那个人不是你,不是我们,更不是无辛。”


    “天也做了天大的错事,可我们能把天怎么样呢?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是从我出生时就注定了的。”


    “在我们还不能左右命运的时候,命运已经左右了我们。”


    “所以,我们不要苛责自己。命运如何咄咄逼人,我们都有选择反抗命运的权利。我们不要上命运的当,不要胡思乱想,好好过日子。”


    项如蓁紧锁着眉头,无奈地长叹一声。


    *


    晏维津一向沉稳,今日却有些坐卧不宁。


    她独自坐在


    亭中,静候着消息。可等的时间越久,她的面色便越来越凝重。


    终于,有了动静。


    她凝眸望去,府门外进来一人,几乎浑身是血,惹得家仆一阵慌乱。


    晏维津快步迎上前去,才发现那是她的女儿晏无辛。


    “辛儿,你……你这是你怎么了?”


    她连忙帮她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晏无辛微微一笑,“没什么,我和锦澜、如蓁去了趟外面,遇到了一群杀手。”


    晏维津眉心一颤,“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把杀手全解决了,没留一个活口。”


    晏维津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是谁派的杀手?为什么要杀你们?你们……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不知道。”晏无辛木然的回答,“我们什么也没发现,只不过看到了一座旧坟。”


    “还有呢?”


    晏无辛叹了口气,“还有一座石像,跟锦澜长得有点像。我们猜,可能是锦澜的亲戚。但是锦澜说,她不想探究这些过往。天下之大,长相酷似的人不少。再说,就算有点亲戚,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她不想翻动旧事。”


    晏维津深吸一口气,微微点头。


    “娘,锦澜不追究了,人都应该向前看,对吗?”


    晏维津道:“当然,没有人会揪住过去不放。”


    晏无辛忙道:“好,那就让我们都向前看,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吧。”


    *


    陆锦澜在外面换了衣服,才回到忠勇园。一无所知的家人,依然就向往常一样围上来,嘘寒问暖。


    陆锦澜带着笑意和母父寒暄一会儿,又挨个抱了抱孩子们。


    夜晚,她告诉凛丞:“我想自己静一静,你告诉他们,别来烦我。”


    凛丞有些担忧,心里有些疑问,但还是点了点头。


    陆锦澜坐在书案前,对着案上的孤灯,窗外月凉如水,而她的心里却颇不宁静。


    门吱嘎一声开了,陆锦澜刚要皱眉,才发现不是哪个夫郎,是她爹严氏。


    严氏带着庆儿,两人手里都端着东西来的。


    陆锦澜一愣,“爹,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


    严氏笑道:“我听说你转了性,特地过来看看你,怎么了这是?咱们家陆大少娘,竟然清心寡欲了,是不是外面出了什么事啊?”


    陆锦澜摇了摇头,“没,没什么事。爹,你不用担心,女儿已经大了,没什么事能难住我,你就不用操心了。”


    严氏叹了口气,“平常劝你保养身体,说多了你总嫌我唠叨。可别的事儿,爹也帮不上你什么。这是我亲手煮的参汤,你快趁热喝了,早点睡吧。”


    陆锦澜点了点头,“爹,你也早点睡。”


    严氏笑道:“知道了,难得你今日肯听我的话。对了,爹给你做了双鞋。庆儿,快拿过来给大少娘试试。”


    陆锦澜无奈:“爹,你都多大年纪了?我早就跟你说针线活儿费眼睛,你让佣人去做就行了。再不济,还有凛丞他们。”


    严氏嫌弃道:“凛丞?他那个手艺还是算了。旁人倒是勉强能做,但哪有爹做得合脚?趁着我还能做,多给你做几双。以后老了做不动了,你想穿还穿不到呢。”


    陆锦澜被逼着试了鞋,还在屋里走了几圈,“行了吧?大半夜的,你不会要我出去跑去吧?”


    严氏噗嗤一笑,“你这孩子,都当娘的人了,一天到晚还是没个正经,总是不着家。也不知道你几时性子能沉稳些,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陆锦澜握住他的手,抚摸着他指上的细纹,“爹,我已经长大了,我以后多多在家陪你和娘。”


    严氏老眼一红,笑道:“我还不知道你?说是陪我和你娘,实际上是陪你那几个夫郎。不过,多和他们在一起也好。多生几个孩子,家里热闹。”


    严氏絮叨了几句,带着庆儿出去。


    陆锦澜捧着参汤,刚喝了一口,忽然听到外面一声惨叫。


    “爹!”陆锦澜刚要起身,杀手已然从门窗处涌了进来。


    来人的剑上带着血,陆锦澜眼神一冷,丝毫不敢犹豫,用最快很凌厉的招数解决掉敌人,迅速冲了出去,却还是来不及。


    地上躺着的,已然是两具尸体。


    第113章


    “爹!庆儿!”陆锦澜凄厉地呼喊,却生平第一次,得不到他们的任何回应。


    夫郎们闻声赶来,只见陆锦澜抱着严氏的尸体嚎啕大哭。


    陆锦澜泪眼模糊中,看见陆今朝跌跌撞撞步履蹒跚地赶来。


    陆今朝一时间还接受不了这么大的变故,她满眼狐疑的轻轻推了推严氏,仿佛只是像寻常那般,将熟睡的夫郎唤醒。


    “清和,清和……你看看我,清和!”


    看着严氏毫无反应,陆今朝瞬间老泪纵横,一时急火攻心,晕过去了。


    “娘!”众人连忙扶住陆今朝。


    老管家邹姨带着一众仆从跪倒在地,含泪道:“少主,事已至此,您拿个主意吧。老娘病倒,老夫郎也不在了,请您振作起来,主持大局啊!”


    陆锦澜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先将母亲抬回房中,请平掌柜带着医师过来,帮忙支应。天亮命人带着杀手的尸体,去京兆府击鼓鸣冤。”


    陆锦澜咬了咬牙,“大办丧事,靖安侯府有丧,我要全京城都知道,我父死得冤枉,我做出什么事都是理所应当。”


    *


    晏维津正在书房和属下议事,忽听砰地一声。


    众人转身望去,只见晏无辛面寒如冰,甩开左右拦阻她的仆从,踢开房门,强行闯了进来。


    晏维津眉头一皱,对那几人道:“你们先下去。”


    门被人从外面关上,屋内只有母女二人,气氛却格外凝重。


    晏维津不悦,“你干什么?有没有一点儿为人女的自觉?一点礼数都没有。”


    晏无辛冷笑一声,“娘,陆家在办丧事,您还要跟我谈礼数?”


    晏维津瞪了她一眼,“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是我做的?”


    晏无辛摇了摇头,“我不怀疑,我确信,就是你做的。”


    晏维津一愣,随即沉稳地迈着步子,丢下手中的奏折,端坐到椅上。


    相尊大人一副胜利者之姿,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从容道:“是我做的,那又如何?”


    晏无辛撑在书案上,细细地端详着她,冷声质问:“为什么?娘,我已经告诉你,锦澜她不追究了。你又何必做贼心虚,急于杀人灭口呢?”


    “住嘴!”晏维津怒道:“你懂什么?陆锦澜是什么人?她行事诡谲莫测,睚眦必报,岂可相信她的迷惑之言?那些不过是她糊弄你的说辞,杀父之仇灭门之恨,她怎会不追究?”


    “糊弄?呵呵。”晏无辛摇了摇头,“你根本就不了解她!你以为她是昨天才知道真相的吗?你以为她是昨天才想到事情是你做的?你以为她是因为杀不了你,才迟迟没有动手吗?”


    “我认识的陆锦澜不是睚眦必报,而是恩怨分明。她是行事诡谲,我确信,如果这事是旁人做的,哪怕她明面上不能报仇,她也会在暗地里杀之毒之,毫不犹豫地取人性命。”


    “可偏偏她的仇人是你,是她好朋友的亲娘,你让她怎么动手?”


    “她不杀你,不是因为你位高权重,而是因为你是我娘。她不想和她的挚友便为仇人,她是为了我,才没有追究!”


    晏维津扭过头去,“一派胡言,只有你天真的相信什么知己什么挚友,什么朋友之谊。她之所以没跟你翻脸,是因为还不到时候。她之所以没有背叛你,是因为利益还不够大!”


    晏无辛疲惫地合上双眼,“看来我怎么说,你都不会相信。哼,也是,你从未有过这样的友谊。你的朋友背叛过你,你就认为我的朋友也会如此。但我告诉你,我的朋友和你的朋友不一样。”


    晏维津高声道:“一样!面对天大的诱惑,再坚固的友谊也会土崩瓦解!何况我千辛万苦坐到位置,我岂会将决定权交予她人?她追究也好,不追究也好,她知道这件事,便是隐患,我必除之。”


    晏无辛望着晏维津苍老而发红的眼睛,微微点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明白你当年是怎么想的了,原来是宁肯我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我。原来是怕别人对不起自己,所以自己先对不起别人。顾飞卿是你的朋友吧?你当年便也是这样,先下手为强,美其名曰:消除隐患。”


    晏维津用力地咬住牙齿,“你又不知当年事,岂知是我负她,而不是她负我?”


    晏无辛轻笑出声,“母亲未免太小看我了,我虽不知当年事,还不会用脑子推想吗?我不认识顾飞卿,却了解你。以我对相尊大人您的了解,若是她负你,你怎么会给她立碑修墓?”


    “按照娘你的报复心,不挖坟掘墓,焉能对得起相尊大人心狠手辣的行事作风?”


    晏维津胸口起伏,“你


    ……你大逆不道!”


    晏无辛道:“我已经能够想象,您当年是如何做的。您害死了她,害死了她的弟弟,却还是理直气壮地认为是她对不起你在先。”


    “或许你还觉得自己胸宽似海,你觉得她可能威胁到你,你却还‘好心’为她办了后事。你说不定还对自己说,我晏维津已经仁至义尽。”


    “你在她的墓前,震碎了她送给你的佩剑,你认为你们从此以后一刀两断,互不相欠。”


    “但其实你心里知道,你欠她的。你可以骗所有人,可你骗不了你自己。”


    “上次你当着我们的面,说了那么多旧事,你诉说你幼时的艰难,你痛斥学生时代身边人对你背叛,可你一个字也不敢提顾飞卿。”


    “因为在她这件事上,她才是受害者,你才是那个背叛的人。你怕人知道,你心虚。”


    “胡说!”晏维津愤而拍案,“我和她之间的事,根本论不到别人来评判。”


    晏无辛用一种悲悯的眼光看着她,“娘,你承认吧。你若真是问心无愧,何须把自己的石像毁掉呢?你怕别人知道,你和顾飞卿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而你,却背信弃义,卑鄙无耻地杀了她。”


    啪!


    带着疾风的一巴掌,响亮极了。


    晏无辛轻轻拭去嘴角的血迹,红肿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释然的笑意。


    “相尊大人,你知道你为什么没有真正的朋友吗?”


    “因为你谁也不信任,在你的眼里,什么都比朋友重要。你总把很多东西凌驾在友谊之上,你那么看轻友谊,那么看清你的朋友,她们理所当然的弃你而去,那不是她们的过错。”


    “错在你,因为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珍惜。”


    晏无辛沉下脸,拂袖而去。


    晏维津扶着桌案起身,“回来!你给我回来!”


    那个一向敬重她的女儿头也不回,就像那些年离她而去的故人,或者说被她抛弃的故人。终究是渐行渐远,甚至都未曾好好告别,便没了踪迹。


    晏维津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四周空无一人。


    *


    陆锦澜跪在灵堂里,手上一张接一张不停地烧纸。


    凛丞擦了擦眼泪,低声道:“你一夜都没合眼,一会儿还要支应宾客。趁着这会儿人少,快去后堂歇一会儿吧。”


    陆锦澜摇了摇头,“我不累,我撑得住。你去歇着吧,你也一夜没合眼。”


    凛丞不肯,“我陪你。其实,还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庆儿对你的心思你是知道的,他没有家人,若让他以仆人的身份下葬,以后恐怕无人祭拜……”


    陆锦澜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活着的时候,我没能给他个名分,现在他受我牵连被人害死,是我对不住他。让他以我小郎的身份下葬吧,希望他泉下有知,能略感安慰。”


    凛丞忙道:“他泉下有知,一定会高兴的,我这就着人去办。”


    凛丞刚走,洗墨脚步匆匆的进来。


    她瞥了眼在棺木旁枯坐的陆今朝,在陆锦澜耳边低声提醒道:“晏大人来了,在府门前跪着。”


    陆锦澜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纸钱交给七郎,“你来烧。”


    她起身对陆今朝道:“娘,你回屋休息吧,这儿有我。”


    陆今朝疲惫地摇了摇头,“我在这儿陪你爹。”


    陆锦澜只得道:“那我去外面吩咐一些琐事,一会儿就回来。”


    严氏一走,陆今朝好像苍老了几分。二人到底是结发妻夫,感情深厚。


    都说少年妻夫老来伴,夫郎骤然离世,陆今朝对陆锦澜便更加依赖。


    她用布满皱纹的手掌握住陆锦澜的手,叮嘱道:“你快去快回。”


    陆锦澜点头,“好。”


    *


    晏无辛低着头,心情沉痛地跪在忠勇园门口,直到一双有力的手掌将她拉了起来。


    “无辛,起来。”


    晏无辛望着陆锦澜红肿的眼睛,心头像被针扎一样,“锦澜,我……”


    陆锦澜摇了摇头,“什么也不必说,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从今以后,她是她,你是你。你不必替她背负她的过错,我也不会顾念你和她的关系。”


    晏无辛点了点头,“我明白,你想要怎么做?”


    陆锦澜垂下眼眸,“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晏无辛也低下头,“的确如此,这是应当的。”


    陆锦澜看向她,“无辛,你别怪我。”


    晏无辛凄然一笑,“我哪有怪你的资格?反倒是你,始终为我顾忌着。若不是因为我,姨夫他也不会……”


    陆锦澜摇头,“我们都不是圣人,事情发展成今天这样,谁能预料?而今逝者已逝,唯有报仇雪恨,才能安慰我父在天之灵。”


    晏无辛吸了吸鼻子,“好,追根究底,是我家对不起你家,我对不起你。你安心操办丧事,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晏无辛转身便要走,陆锦澜连忙拉住她,“你要干什么?”


    晏无辛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


    晏无辛快步离开,只留给陆锦澜一个决绝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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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4章


    七日后,陆锦澜正看着僧侣为亡者做法事,项如蓁匆匆赶来。


    陆锦澜看了眼她的脸色,“发生何事?”


    项如蓁道:“皇上刚刚下旨,将相尊打入天牢了。”


    陆锦澜眉心一动,虽然她已经放出风声,说相尊大人忮忌她得圣宠,觊觎相尊之位,派人刺杀她不成,害了她爹的性命。


    现在京城人人都知道,她和晏维津势不两立。可她只是造声势而已,还未有实际动作,更无真凭实据,皇上怎会因此将晏维津打入天牢?


    她忙问:“她因何获罪?”


    项如蓁道:“试图刺杀你,杀了你爹。”


    陆锦澜眉头一皱,“我尚未去告御状,是谁……”


    她猛然意识到了什么,项如蓁点了点头,“无辛带了物证去面圣,检举揭发。而人证,是她自己。”


    陆锦澜一时无言,两人久久地站在那里,思绪翻涌。直到宫里来人宣旨,让陆锦澜进宫。


    陆锦澜叹息一声,对项如蓁道:“我进宫,你去看看她吧。她此时的处境,比我还难。”


    *


    陆锦澜穿着丧服,跪在御前,面沉如水,皇上的声音从头顶上淡淡的飘过来。


    “听闻你被人刺杀,朕很是担忧。京城里竟然能出这样的事,简直是无法无天。幸好晏无辛大义灭亲,前来告发凶手。朕,已经将晏维津下狱,可朕尚有一事不解。”


    陆锦澜微微抬首,“陛下何事不解?”


    赵敏成道:“晏无辛说,晏维津之所以要杀你,是因为你长得像一个叫顾飞卿的人。这个顾飞卿,你认识吗?”


    陆锦澜点了点头。


    她知道,晏维津对她下手的时候,皇上便能猜到晏维津为何下手。


    若说,她对当年的事一点都不知,是不合情理的。可若说她全然知晓,便是不知死活了。


    于是陆锦澜道:“回皇上,臣虽和顾飞卿素不相识,可我却知道她。”


    皇上忙问:“知道她什么?”


    陆锦澜道:“她是我娘的挚交,我娘说多年前顾飞卿弥留之际,将一个婴儿送到她手上。”


    皇上扶着龙案微微欠身,“她……她有没有说那是谁的孩子?”


    陆锦澜摇了摇头,“当时顾飞卿已经奄奄一息,什么都来不及说便死了,我娘也不知道我是谁的孩子。”


    陆锦澜望着赵敏成紧张地神情,“皇上,您知道那个婴儿是谁的孩子吗?”


    “我……”赵敏成撤回身,端坐到龙椅上,“朕,怎会知道?”


    陆锦澜点了点头,“是臣想多了,臣以为相尊既然知道我是谁的孩子,皇上您或许也知道呢。”


    赵敏成道:“朕不知,晏维津可有对你说过?”


    陆锦澜微微摇头,“没说过,但臣觉得,相尊和顾飞卿是仇人,也许当年就是相尊派人害死了顾飞卿。相尊大人不肯放过我,是因为我和顾飞卿十分相像。她应该认定,我和顾飞卿关系匪浅。”


    “再加上,顾飞卿当年拼死将刚出生的我交托给挚交好友,这般情谊,大概……我就是顾飞卿的女儿。”


    她看向赵敏成的眼睛,“皇上,我说得对吗?”


    “对,对……”皇上移开目光,轻声应和,“你们如此相像,必定是……至亲。”


    君臣二人沉默许久,谁也不想说话。过了好一会儿,赵敏成忽道:“有件事,朕要让你亲自去办。”


    *


    项如蓁守在宫门口,终于见到陆锦澜带着内廷司的曾颖一同出来,还有一个小宫男端着托盘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项如蓁快步迎上去,陆锦澜摆了摆手,让曾颖带着那个宫男先行上车。


    项如蓁低声道:“皇上跟你说了什么?”


    陆锦澜:“刚才看见托盘里的酒了吗?那是毒酒,给晏维津的。”


    项如蓁一愣,“难道皇上不打算审问了?直接处死?”


    陆锦澜微微点头,“想让她自尽,派我和曾大人一同前去,看着她死。”


    项如蓁皱了皱眉,“皇上这不是把你架在火上烤吗?她让谁去送毒酒不行,干嘛非得让你去?你等一下,我进宫请旨,我去送毒酒。”


    陆锦澜拉住她的手臂,“皇上不会让你去的,我也不想让你去。给无辛留个方便说话的朋友吧,免得她郁结于心时,都不知道还能跟谁诉说。事已至此,可我一个人来吧。”


    项如蓁痛心道:“无辛她……她把自己关在府里,谁也不肯见。”


    陆锦澜刚想说什么,曾颖在马车上催促她,“陆侯,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去把圣上交待的事办妥吧。”


    陆锦澜只好对项如蓁道:“等我忙完去找你,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


    晏维津在天牢中负手而立,透过那处极小的铁窗,汲取着折射进来的一缕阳光。


    “咳!”身后传来一声轻咳,曾颖拱了拱手,“相尊大人,您在想什么呢?”


    晏维津没有回头,呛声道:“你来干什么?”


    曾颖赔笑道:“皇上让我们来给您送一壶酒,看着您上路。相尊大人,您别记恨我们,这是皇上的意思。”


    晏维津冷笑一声,“她怕了,她不敢公开审判我,她怕我把什么都说出来。皇上如今这么在意自己的颜面,跟曾经那副见利忘义的样子,全然不同了。可我凭什么要成全她呢?我不死,我偏不死。”


    曾颖无奈,“我说相尊大人,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您就别置气了。皇上不想让您说,你就别说了。”


    “您说了我们也不敢听,不敢信,您又何必白费口舌呢?”


    “皇上料到您不肯就死,临出门时让我转告您,您若是胡说八道,让您想想您的孩子们。您若是不在意孩子们,让您想想晏氏全族。”


    “眼下只是您一人获罪,您要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恐怕皇上就要株连了。”


    晏维津哼了一声,不屑道:“人死如灯灭,一个注定要死的人,还会怕威胁吗?”


    陆锦澜叹了口气,“你真的不怕吗?”


    晏维津猛地转过身,陆锦澜对曾颖道:“看相尊大人这副强硬的态度,只怕一时半会儿都不肯死。你先出去,让我和她单独聊聊。”


    曾颖有些犹豫,这种事,皇上让她和陆锦澜其中一个人来就能办。


    可皇上偏偏让她们两个人一起来,分明是有互相监督的意思。


    皇帝曾千叮万嘱,让她看着晏维津,不要让晏维津对着陆锦澜乱说。


    可此刻陆锦澜竟然要和晏维津单独聊,曾颖实在有些为难。


    她瞥了眼一旁的小宫男,悄声道:“陆侯,若只有你我二人,下官一定行个方便。但御前的人在这儿,他会不会……”


    陆锦澜回头看了看那名小宫男,亲昵地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温声道:“闰年,你把酒留下,陪曾大人出去歇会儿。皇上问起,知道怎么说吗?”


    许闰年红着脸连连点头,小声道:“就说我们一直都在。”


    陆锦澜微笑着点头,“乖,出去吧。”


    曾颖真是大开眼界,她知道这位靖安侯风流之名遍天下。坊间传闻,只要陆锦澜在一个地方停留十天以上,必定有当地的美男对她投怀送抱。


    曾颖之前还觉得此言实属夸张,而且她和陆锦澜私交不错,暗地里还曾为她打抱不平。


    毕竟陆锦澜这样的人才,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策马定乾坤。总是传她这般那般的风流秘事,岂不于威名有碍?


    可今日一见,才知道自己错了。风流之事,未必是谣传。只怕有人想要谣传,都造不出这么夸张的谣言。


    御前的人,天天在皇上眼皮底下待着,她是怎么搞上手的?真是奇了!


    曾颖带着满腹困惑和许闰年到外面去,只留下陆锦澜和晏维津,两两相望。


    陆锦澜撩起衣摆,盘腿坐在地上,伸手对晏维津道:“请坐下说话。”


    晏维津皱了皱眉,警惕道:“你对我客气,我也不会喝下毒酒,你还是以仇人的态度对待我吧。”


    陆锦澜呵呵一笑,“对待仇人,该是什么态度呢?激动?辱骂?甚至想办法进去打你一顿?有意义吗?”


    “你我是仇人不假,可结果已经定了。你在里面,我在外面。你就要去死了,而我将长久的活着。我赢了,你输了。”


    “我没有输!”晏维津咬牙道:“如果不是晏无辛的背叛,我根本不会输!你太高明了,我已经做足了防备,可你说服了我预想不到的人。以至于我现在仍然不敢相信,我的女儿竟然出卖了我!你高兴了?你得意了?”


    陆锦澜看着她怨恨的目光,缓缓摇头,她指了指身上的孝服,又指了指牢内的晏维津。


    声音苦涩,“两败俱伤的局面,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不过是公平而已。但为了公平二字,我和无辛都失去了很多。”


    晏维津气道:“难道只有你们在失去吗?我没有吗?我晏维津从一无所有到百官之首,一路走来苦心经营,付出了多少辛劳。”


    “无辛无辛,她刚刚出生的时候,正值我坐上丞相之位,我给她取了这个名字。我希望我的女儿一辈子都不用像我一样,尝尽人间苦楚,可她呢?她竟然把我送到大狱里!”


    “我晏维津一世英明,不论是改朝换代的血战,还是不见血的朝堂争斗,我几时输过?如今竟然栽在自己女儿手里,真是家门不幸。”


    面对晏维津的暴怒,陆锦澜表现的很是平静。


    她低声劝道:“你别生气,也别怪她。你要恨,还是恨我吧,或者恨皇上也行。总之,不要怪无辛。”


    “你杀了我爹,你让她怎么办呢?如果她不动手,便得由我来做。到时候,闹得鱼死网破天下皆知,场面只会更难看。”


    “她来做,至少可以把结果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不株连,不累及家人,只问你一人之罪。这对你们家来说,是大幸。若让我来,下手必然没个轻重。就算我不想伤及无辜,也没办法保证一定能做到。”


    “她顶着忤逆不孝的巨大压力,给了我一个交待,也保全了一些人。”


    “虽然你此时气头上,但也请你想想她的一片苦心。以你相尊大人的声望,不论是我们两个谁将你送到这里,都逃不掉你那些门生故旧还有晏氏族人的仇视。”


    “无辛来做这个恶人,是不希望我来承接这份仇恨。”


    晏维津哈哈大笑,“我入朝为官二十余载,一手提拔起来的人遍布全国上下一十七州,晏氏一族在我手上发扬光大,我当然不是白混的!可你们以为,她来做个恶人,那些人就不恨你了吗?”


    陆锦澜笑着点头,“当然还


    是恨我,无辛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她还是这么做,你想知道其中缘由吗?”


    陆锦澜得意地笑道:“相尊大人,如果我不告诉你,我保证你到死也想不明白。”


    第115章


    晏维津眉头紧锁,在牢里来回踱步。


    陆锦澜倒了杯毒酒递进去,“你要不要边喝边想?这毒酒一刻钟后才会发作,我保证在你闭眼前揭晓答案。”


    晏维津瞪了她一眼,“她做恶人和你做恶人,能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为了保全晏氏族人罢了。”


    “不对!”陆锦澜立刻驳斥道:“她要是为了保全晏氏一族,何不保全你呢?那些族人,哪比得上你这个亲娘。”


    “如果一心只想保全你,她何不杀了我?以我们之间的信任,她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当她在跟我开玩笑。”


    晏维津不解,“那是为什么?”


    陆锦澜再次做了个请的手势,“你坐下聊,晃得我头晕。”


    晏维津带着火气坐下,“说吧。”


    陆锦澜微笑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我们在边关的时候,有一次误入了毒林,我掉到了沼泽里,命悬一线。”


    “当时大家都中了毒,行动困难,且毫无力气。无辛中毒轻些,她回去拿绳子叫救援。”


    “而如蓁则拿了把匕首,一刀一刀地割在自己手臂上,用放血的方式竭力保持清醒。”


    “她想救我,但后来发现还是做不到。她便说没办法了,只能陪我一起,死在荒芜之地。”


    晏维津嗤笑,“愚蠢!”


    陆锦澜笑着点头,“是啊,你这样精明的人是不会理解那种心情的。”


    “我们这样愚蠢的人,就是会不顾一切,拼尽全力呵护自己最珍视的友谊和最亲爱的朋友。”


    “如你刚才所说,在你这件事上,无辛做恶人和我做恶人,没有区别。”


    “人人都知道,我和她是最好的朋友。人人都知道,她是为我才做了这件事,可她还是要这么做。”


    “她不动手,你的人恨我一个。她来动手,你的人,恨我们两个。”


    晏维津更加困惑,“那她这么做的好处在哪儿?”


    陆锦澜摇了摇头,“没有好处,我和你站在对立面,哪有好处可言?她怎么选都是错,可她最终选了我。”


    “最基础的原因当然是你一错再错,让局面变得剑拔弩张不可挽回。”


    “基于是非,她选我。可无论事实如何,她忤逆了你,便要面对天下人的指责。若想要好处,她真不该选我。”


    “但她还是这么做了。既然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她宁愿选择与我同甘苦共患难。”


    “哪怕是一起承受世人的责难,承受仇视的目光甚至攻击,她依然要这么做。至少这样,她心里会好受一点。”


    “我们都是凡人,凡人总会遇到解不开的难题。可是当命运困住我们,而我们又无力反抗的时候,我们还是会坚定的选择和彼此站在一起。”


    “就算身处绝境,也有人与你并肩而立,还有何怨?何有何惧?”


    陆锦澜凝眸看向晏维津,那种目光仿佛能穿过血肉,看到人的内心。


    她说:“我能如此平和的对待你,是因为我清楚的知道上天待我不薄。我失去了一些,可我得到的更多。生死之交,我有两个。”


    “而你如此暴躁,是觉得上天亏待了你?还是你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和怨恨,怕到了阴曹地府,无颜面见故人?”


    晏维津心里咯噔一下,怔了一怔,坚持道:“当年的事是一个死局,我根本没有选择。”


    她回忆起往事,激动地情绪又让呼吸变得重了起来。


    她向来认为当年自己没有做错,可从未像此刻这般,急切的为自己辩解。


    她语速飞快道:“当年我在族中立足未稳,我只能以晏氏血脉做未来皇储的诱惑,让所有人鼎力支持我。”


    “飞卿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没想害她。可她弟弟偏偏也怀了皇上孩子,而且他还是正夫,我实在没有办法。如果晏氏一族不支持我,我是没办法登上丞相之位的,我……”


    “你跟顾飞卿商量过吗?”陆锦澜冷声打断她的话。


    晏维津猛然愣住,随后抿了抿唇,“这还用商量吗?我要杀她弟弟和她弟弟的孩子,她难道会允许吗?”


    陆锦澜连连摇头,“不!不必如此,你可以把你的难处告诉她,事情不是只有一种解决办法。”


    “为什么顾怀瑜非死不可?他让位,不行吗?他走,不行吗?你登上丞相之位后,他再回来,不行吗?”


    陆锦澜红着眼一连串的质问,而后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独断专行,把事情推到死局,然后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没有选择。”


    “其实,是你不给别人选择。你不给顾飞卿选择的机会,也不给我选择的机会。”


    晏维津冷声道:“我必须扼杀一切可能存在的隐患,我是不给任何人背叛我的机会!”


    “哦?”陆锦澜眨了眨眼,环视四周,“那你是怎么进到这儿来的?”


    晏维津气得咬牙,“你……”


    陆锦澜笑了笑,“你如此精明,却逼得这世上最不想背叛你的人,背叛了你。走到这一步,你竟然还固执的认为你没有错。”


    晏维津紧绷着脸,片刻后方道:“至少当年,我没有错。就算我把事情告诉顾飞卿,有什么用?”


    “那可是涉及到丞相之位、皇夫之位、皇长女之位,她们家的荣华富贵,通通都要让渡给我,她岂能答允?如果是你,你会甘心吗?”


    陆锦澜笑道:“我没有如此自私的朋友,没有谁对我说,要把我本该拥有的通通拿走。”


    “但如果我的朋友遇到难处,我会心甘情愿的付出所有。能共生死的人,还会计较什么荣华富贵吗?”


    “可让我不解的是,你一再说你想要什么,却从来不考虑你的朋友想要什么。你吝啬到连选择的机会都不给她,甚至连她活着的权利都要剥夺。”


    晏维津目光复杂地看向陆锦澜,而后果断道:“顾飞卿不是你们那样的傻子,她才不会那么做。”


    陆锦澜低笑一声,嘲讽道:“也对,我们这样的人再傻,也懂得分辨人心好坏,我们是不会和你这样的人成为挚交的。”


    “你也就和顾飞卿那样的人交交朋友,因为她比我们还蠢。恐怕她到死都想不明白,你怎么会突然对她下手。”


    晏维津深吸一口气,“好吧,我承认,当年是我对不起顾家,我今日将这条命赔给你。”


    她说着果断端起那杯毒酒,一饮而尽。


    陆锦澜面如平湖,毫无波澜,只道:“你欠我的不止一条人命,但如果你能告诉我,我最想知道的真相,我们就算扯平了。”


    “你想知道什么?”


    “皇上的态度。”


    晏维津点了点头,低声道:“起事前,我和皇上达成交易。她许诺我丞相之


    位,许诺我挑选晏氏男入宫为皇夫,让带有晏氏血脉的孩子成为将来的皇储。”


    “而我则带晏氏全族和我当时手中的势力,全力相助,助她登上皇位。”


    “达成交易之后,我才知道顾怀瑜已经怀有身孕。于是我对赵敏成说,这个孩子如果是个男孩儿,就算了。但如果是个女孩儿,便不能留。”


    陆锦澜忙问:“那她怎么说?”


    晏维津轻叹一声,眼神里竟然带了几分怜悯,“她只说了两个字,可以。”


    陆锦澜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晏维津继续道:“后来我除掉了顾怀瑜,但走漏了消息。顾飞卿把你带走,我先后派出十几拨人追杀她。最后一次得到她的消息,是说她身受重伤,而后不知去向。”


    陆锦澜点头道:“怪不得凌之静生前说我会家破人亡众叛亲离,因为她经历过当年的事,了解你的为人。”


    “一旦你察觉到我得知了真相,必然会心狠手辣,除之而后快。哪怕有无辛这层关系,哪怕我表示不追究,也没有用。”


    晏维津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是我想揪住过去不放,而是我经历了太多的背叛,根本不允许自己给未来埋下隐患。”


    “凌之静的确了解我,我、赵敏成、凌之静,大概世上最奇怪的关系了。”


    “我们了解对方,提防对方。我们曾经并肩作战,却也视对方为死敌。她们了解我,我也了解她们。如今凌之静死了,我也即将死在顷刻,赵敏成终于拔除了她所有的眼中钉,成为了最后的赢家。”


    “都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我好心给你几句叮嘱吧。”


    晏维津平静下来,像个慈祥的老人家,温声道:“我的心狠、多疑、冷血,不及那位皇上的万分之一。我们三人中,最重感情的是凌之静,其次是我。而赵敏成呢?几乎没有任何感情可言。”


    “她当年那么喜欢顾怀瑜,可在大位面前,心爱的人和自己的女儿,算什么呢?她会毫不迟疑的将后者当做牺牲品。”


    “你相信我,不要在她的面前晃来晃去了。一旦她也意识到,你已经得知了全部的真相,她便不会把你看成自己的女儿,而是把你看成,有着灭门之仇的敌人。”


    “面对隐患,她比我更敏感,也会做得更彻底更干净。你不是她的对手,想办法脱身吧。”


    “不过话又说话来,眼下,恐怕你想脱身都难。”


    “因为你有皇家血统,有军功有威望,你还有军队。宋家军和赤诚军加起来,比当初的凌家军还可怕。”


    “有凌之静的前车之鉴,她是不会再把你放到军中去的。”


    “她大概会用对付凌之静的办法对付你,把你留在京中,把你的军队留在边关。让你永远没办法起兵,威胁到她的皇位。”


    陆锦澜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无辛大概也想到了。所以她已经请旨离京,要去边关统领赤诚军。”


    “我的身份是皇上的疑虑,她肯定不会让我去。可赤诚军很重要,是我们三个人组建起来的一支强军,是我们的心血。”


    “无辛发生了这样的事,她想要离京合情合理,去军中也没什么可疑。我猜皇上绝对想不到,无辛是在为将来若有万一做准备。”


    晏维津恍然道:“原来如此,我这个女儿的确比我更懂得洞察人心。她的判断,也比我更准确更超前。”


    “其实,皇上之所以将我打入天牢,根本不是因为我杀你爹,或者无辛的告发。而是因为她想除掉我,无辛不过是利用了皇上的想法。”


    晏维津苦笑一声,忽然有几分得意,“赵敏成自负心机深沉谋划全局,她根本意识不到,她竟然会被一个年轻人利用,而且那个年轻人还是我的女儿。”


    晏维津咳嗽一声,她拍了拍灼烧的胸口,忙道:“帮我转告无辛,我知道真正让我死的人是谁,我不恨她了。”


    陆锦澜应道:“我会帮你转告。”


    晏维津又道:“你告诉无辛,她有这样的计谋做什么武将,应该来当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要整日沉迷花天酒地,不务正业了。”


    陆锦澜摇头,“那你就错了。”


    “错了?我又错了?”晏维津尴尬地笑了笑,“我今天怎么突然发现,我总是错。”


    陆锦澜道:“她洞察人心善用计谋是一回事,她喜欢过怎样的生活,又是另一回事。她有权利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你不必为她操心,更无需为她做主。”


    晏维津茫然地点了点头,“也对,你们年轻人总是自己的想法,我又想错了。来,这酒不错,再给我倒一杯。”


    陆锦澜又给她倒了一杯毒酒,晏维津喝完,毒似乎快要发作了。


    她隐隐能感觉到体内的变化,所以她在搜肠刮肚地想,自己还有什么没交代的。


    真荒谬!临了临了,自己竟然向仇人交代遗言,还生怕遗漏什么,甚至还在为这个仇人担忧。


    “皇上命你来送毒酒,她是有居心的,我到底是无辛的娘。她这不是逼着你和无辛,互相怨恨吗?”


    陆锦澜道:“我明白,我相信无辛也明白皇上的用意。但我们不会互相怨恨的,永远不会。”


    “好!真好!”晏维津连连点头,一向自视甚高的她忽然局促起来,像个手足无措生怕惹人笑话的小孩子。


    她说:“其实现在我也明白了,虽然已经太晚。”


    “我已经没什么能告诉你的了,你……你千万要小心,万一皇上起了疑心……”


    陆锦澜忙道:“我会早做准备。”


    “那就好,咳!”晏维津又咳了一声,嘴角已经有了血迹。


    她又饮了一杯酒,看着那张与故人相似的面孔,旧事一一浮现在眼前,不由得万般感慨。


    “你知道吗?我本来也不是现在这样。那天我给你们做饭,我对你们说的话,都是真的。”


    “我曾经和你们一样,忌恶如仇,意气风发。一腔热血,一心报国。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渐渐变了。”


    “我仕途坦荡,一路青云一路高升,直到手握大权位极人臣。我总是在夜不安枕的时候,告诉自己,我已经得到了我最想要的一切。”


    “可是我……我其实偷偷遗憾过。我的确骗不了自己,我知道我这一路走来,也失去了很多。”


    晏维津长叹一声,无限唏嘘。


    “可是,孩子,你知道吗?在所有失去的人中,我最怀念我自己。”


    “那时的晏维津那么潇洒义气,那么富有正义感,整个人都好似会发光一般……”


    她追忆起旧事,晦暗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神采,仿佛回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年代。


    “我和飞卿相识于微时,总有人嫌弃我们家境贫寒,可我们总能互相安慰。我们是所有学生中功课最好,能力最强的。”


    “虽然那时我们常常一起饿肚子,但我们说过,总有一天我们会过得比任何人都好,到那时,我们要一起去吃遍所有山珍海味……”


    她忽然哽咽,瞬间泪如泉涌,“我想起来了,我们说过要一起的,我怎么给忘了?孩子,我怎么给忘了?”


    鲜血从她的口中溢出,望着那张苍老而又血泪模糊的脸,陆锦澜心生不忍。


    她握住晏维津伸到半空中的手,晏维津倒了下去,她嘴里都是血,口齿含糊,却依旧不甘的问道:“我怎么会错得……如此离谱?”


    陆锦澜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更加用力地握住她。


    “飞卿……”晏维津忽然对着陆锦澜,唤起了顾飞卿的名字。


    陆锦澜知道,她已经意识模糊了。


    “我在。”陆锦澜轻声应道。


    晏维津努力睁开眼,“飞卿,我当年……是有苦衷的。我对不起你,可你要相信,我真的……真的有我的难处……你、你一定要相信我……”


    陆锦澜鼻尖酸楚,沉默片刻,代姑母答道


    :“我听见了。”


    第116章


    曾颖和许闰年在门外左等右等,陆锦澜终于出来。


    “你们进去看吧,她已经死了。”


    二人连忙进去核验,一旁的牢头迎上来,对陆锦澜道:“按规矩,小的要派人去请仵作来验尸,再通知她的家人将尸首领回去。陆侯如无别的示下,小的就按规矩办了。”


    见陆锦澜点头,那牢头便立刻吩咐两个狱卒,“张耀祖,你去叫仵作。蒋天娇,你去晏府报丧。”


    那两个狱卒领了命刚要出去,陆锦澜忽然叫住她们,“等一下。”


    陆锦澜指了指其中一人左臂上的孝布,“你家里也有白事啊?”


    那人愣了一下,哽咽道:“多谢陆侯关怀,前日家母不幸染了急病,当天夜里便去了。”


    陆锦澜不解,“那你家里还未出灵,你怎么不告假?”


    那人无奈道:“告一天假,就少一天俸禄。小人家穷,一家老小都靠我养活,家里那边有人支应着,我便照常来当值了。”


    陆锦澜诧异地看向牢头,那牢头忙解释道:“陆侯容禀,告假扣俸禄是旧制,一向如此,并非我不近人情。”


    “老实说,这看守天牢又不是什么好事。小的身为牢头,偶尔还能捞点油水,她们几乎只有每月三两银子的俸禄可拿。”


    “姊妹们多是出身不好才做了这苦差事,咱们娘们儿挣钱养家都不容易,所以小人从不为难大家。”


    “刚刚特地让她去报丧,也是想着去的人能拿到主家一点丧金。她多得几两银子,丧事也可办得体面些。”


    陆锦澜感慨道:“难得你如此体恤下属,心思还如此周全。”


    她从怀里摸了两张银票给了牢头,牢头一看每张都是五百两的巨款,惊道:“陆侯您这是做什么?您上次给的,小的还没花完呢。”


    陆锦澜将银票塞到她手里,“给你你就拿着,多出来的,你看着给这里的姊妹们分一分。大家当差都不容易,但有一点可得记住了。嘴一定要严,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能漏。”


    牢头是聪明人,忙道:“陆侯放心,您把我们当人,我们不能干不是人的事。您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们一概不知。不管谁来打听,姊妹们都不会吐出一个字。便是皇上过问,也是如此。”


    陆锦澜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搭在那狱卒肩上,劝道:“你还是告假吧,好好歇上几天,送老人家最后一程。我家也刚出了丧事,咱们的心情都是一样的。”


    那狱卒吸了吸鼻子,忙道:“小人不敢和侯君相比。”


    “嗐,在生老病死面前,谁都一样。”陆锦澜说着将自己的钱袋塞到她手里,“这里面还剩点银票和一些碎银子,你拿去办丧事吧,算我给老人家的一份心意。”


    陆锦澜身上是从来不缺钱的,莫说里面还有两百两银票和几十两碎银,便是那个钱袋都绣着金丝银线,做工精致,少说也值三五十两。


    那狱卒拿着沉甸甸的钱袋,连忙磕头而拜,“陆侯大恩,小人没齿难忘,愿为陆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陆锦澜一笑,“用不着,快起来吧。”


    正说着,曾颖和许闰年已经拿了东西出来,三人便一同回宫复命。


    *


    赵敏成听闻晏维津已死,长叹一声,默默了许久。


    陆锦澜简单汇报了几句,便以治丧为由告退,顺便又请了一个月长假,说要亲自将灵柩送回云州。


    赵敏成准了,可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待陆锦澜一走,赵敏成便问:“狱中有没有什么事,是陆侯刚才没说的?”


    曾颖想了想,迟疑道:“回皇上,有一件事陆侯刚才好像……忘了回禀。晏维津死前,抓住陆侯的手,叫她什么飞卿,还说对不起她。”


    赵敏成长叹一声,“飞卿是陆侯的一个亲戚,不过已经死了。她方才不提,大约不想提起伤心事,这倒没什么。”


    曾颖忙道:“那就没有别的事了。”


    赵敏成点头,“你下去吧。”


    曾颖告退,虽然赵敏成信了她的话,但还是把许闰年单独留下,又询问了一番。


    “你是朕身边的人,平日里做事谨慎,也足够细心。朕派你去,是让你做朕的眼睛,替朕看着。”


    许闰年忙道:“奴才不敢懈怠,时时替皇上留心着。”


    赵敏成道:“那你有没有看出来什么?”


    许闰年道:“回皇上,奴才跟着陆侯和曾大人刚到狱中的时候,晏维津原本是坚决不肯就死的,后来曾大人和陆侯轮着劝,她才肯喝下毒酒。奴才觉得……晏维津是冲着陆侯,才肯饮下毒酒的。”


    赵敏成忙问:“陆侯跟她说了什么?”


    许闰年道:“说的话倒没什么特别,陆侯就说她爹死状凄惨,现在灵柩还在家里停着呢。说晏维津欠她两条人命,理应杀人偿命之类的话。可奴才不知,哪来的两条人命?”


    赵敏成叹道:“你不知,朕却知道。那个和陆侯长得很像的亲戚,也是死于晏维津之手。”


    许闰年忙道:“皇上圣明,您这么一说,奴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奴才在狱里就觉得奇怪,晏维津总盯着陆侯的脸看。后来还胡言乱语,管陆侯叫飞卿。”


    赵敏成扶着额,仿佛也被勾起了旧事,愁眉紧锁,疲惫道:“还有别的事吗?”


    许闰年想了想,“还有一件,我们从狱里出来的时候,陆侯见一个狱卒家里也出了丧事,便将自己的钱袋给她……”


    “啧。”赵敏成不悦道:“谁要你回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了?没有用的事,朕不想听。朕不是村子里的长舌夫,一个狱卒家里死了人,跟朕有什么关系?”


    许闰年连忙请罪,“奴才愚笨,请皇上恕罪。奴才只想事无巨细的告诉皇上,生怕有什么遗漏。”


    赵敏成瞪了他一眼,“谅你也是好心,下去吧。”


    许闰年磕了个头,连忙告退。


    其实,在御前回话,三人自然是对好了词儿的。


    陆锦澜知道赵敏成怀疑她,所以她怎么说都没用,不如自己不说,让别人来说。可别人若直截了当地说,皇上也会起疑。


    只有这么吞吞吐吐战战兢兢,做出一副蠢笨样,方能打消皇上的疑心。


    *


    晏维津一死,晏无辛便要启程赶往边关了。


    突然发生这么多事,忠勇园的仆人都整日唉声叹气的。怀星正在那儿愣愣的出神,管家洗墨来叫他,“侯君叫你过去。”


    怀星见到陆锦澜,只见她站在窗前负手而立,叹息道:“无辛明日就要走了,我不便去她府上,你代我过去看看。”


    怀星忙道:“侯君放心,我这就去。”


    陆锦澜又道:“军中不比家里,边关不比京城。在边关的时候,她成日惦记着回京逍遥,如今却不得已自请出关,终究是事与愿违。桌上有些她用得上的东西,你给她送过去吧。”


    “是。”


    怀星抱着东西找到了晏家老宅,眼熟的门子好心告诉他,“小少娘昨儿已经从老宅搬出去了,你去私宅找吧。”


    怀星找到了晏无辛的私宅,这里也不复当初的热闹景象,冷冷清清的。


    除了两个老仆,只有方卿在院子里侍弄花草。


    怀星忙问:“那些人呢?”


    方卿垂下眼眸,“妻主给了他们银两,将他们都遣散了。妻主说本就是为了寻欢作乐才把大家聚到一起,如今她没了寻欢作乐的心情,大家都走吧。”


    “不过我留下来了,反正我无处可去,也不想回去干我的老本行。我就在这儿守着,等妻主回来。你要见她,我带你到书房去。她心情不好,你说话小心着点儿。”


    天色已晚,书房内低沉晦暗。


    晏无辛独坐在椅子上,如险锋一般沉默、威严、危险,仿佛高不可攀。


    跟寻常嬉笑怒


    骂平易近人的样子,完全不同。


    她好像在一瞬间成熟了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终日无忧无虑游戏人间的少年了。


    怀星看着她冷峻的侧影,瞬间红了眼。


    他知道,这就像他小时候长身体一样,看着越来越像个大人了,可身上,是会痛的。


    怀星跪在她身边,有些哽咽,“师傅,你还好吗?”


    晏无辛只说了四个字:“我扛得住。”


    *


    第二日,晏无辛带着一些随从出城赶往北境,十里亭内忽然传来一阵乐声。


    陆锦澜弹琴,项如臻吹笛,在学院兴起时,她们常常合奏。只不过这一次,只有她们两个。


    晏无辛叹了口气,对叶游道:“你带人先行,我随后就到。”


    晏无辛在亭前下马,“不是说了不用送吗?怎么还是来了?”


    陆锦澜道:“习惯了,如蓁奉旨出京时,咱俩在这儿送她。上次我去曲国,你们在这儿送我。如今,轮到我们送你了。”


    项如蓁道:“没想到你走得这么急,我还以为你要等办完了丧事。”


    晏无辛苦笑一声,“我们晏家那些老家伙们,都等着大闹葬礼,要合起伙来收拾我呢。我还不赶紧走,是等着挨骂吗?我可不傻。我已经在灵前磕了头,反正我娘孩子多,不差我一个烧纸的。”


    陆锦澜握住她的手,“无辛,苦了你了。有些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晏无辛一笑,“那就不说。你怎么想的,我知道。我怎么想的,你也知道。”


    “咱们都没错,只是世事多舛,人生的境遇总是出乎意料。仿佛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但我确信,有一点不会变,我们仍然是最好的朋友。”


    两人抱在一起,用力地拍了拍彼此的肩膀。


    项如蓁在一旁默默拭泪,晏无辛瞧见了,红着眼打趣道:“你一向是个铁人,怎么今儿哭成这样?”


    项如蓁哭笑不得道:“一想到你独自去边关吃苦,我心里就难受。”


    晏无辛一笑,“嗐,没事儿,你们不用担心我。我心里烦闷,去边境吹吹冷风,冷静冷静,心情会好些。”


    “时间是治愈的良药,我这一去少说三年多则五载,一定会把我的心病治好。当然,如果你们遇到了什么事需要我,我‘带着病’也会想办法回来的。”


    陆锦澜递给她一封信,“信里是你娘临走时说的一些话,你看完记得烧了。”


    晏无辛点头收下,三人饮了杯酒,晏无辛道:“好了,别公公爹爹的了,我走了。等我回来,我们再把酒言欢。”


    陆锦澜忙将自己的宝马牵过来,“这马送你。”


    “送我?”晏无辛调侃道:“你这宝贝马,平常恨不得扛着它走。送给我,我不回来你就见不到它,真舍得?”


    陆锦澜含泪笑了笑,“是不太舍得,那还是当我借你的吧。这马日行千里,到了你想回来的时候,骑上它,能回来得更早些。”


    晏无辛擦了把眼泪飞身上马,“那我就不客气了,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


    马蹄声哒哒远去,天空阴云密布,没多久便下起了雨。


    陆锦澜回到府中的时候,怀星正在雨中跪着。


    陆锦澜叹了口气,“你去吧,陪在她身边,照顾好的她衣食起居,不要让她孤独。”


    怀星将头磕在地上,“多谢侯君成全!”


    *


    近日,皇上的内心很不平静。


    陆锦澜抚灵回云州,赵敏成派了大内侍卫护送。说是护送,其实也是监视。


    她总觉得按照陆锦澜的机敏,不刨根问底,不会将当年的旧事草草放过。


    可派去的人回来说没有任何异样,陆锦澜办完丧事,把云州的家眷都接上,举家搬到了忠勇园。期间,没有见任何可疑的人,没有去过任何可疑的地方。


    赵敏成有些想不通,难道她真的不知道当年的真相?


    不管怎么说,陆锦澜将家眷都带到京城来,大大打消了赵敏成的疑心。


    可陆锦澜看起来很不好,她回了京城,便上折子辞去礼部尚书的职位,还推举了关山月担任新的礼部尚书。


    折子里说,“家中逢此变故,臣心情沉郁,惴惴不安,无力处理礼部杂事。如皇上开恩,请保留臣工部尚书一职,臣愿日日沉迷发明创造,以度余生。只是臣心力不如从前,无法再上朝,请皇上允臣懈怠一二。臣实在身心俱疲,不愿再涉纷争……”


    “身心俱疲?有这么严重吗?”赵敏成不信。


    她对陆锦澜的感情实在复杂,作为陆锦澜的生母,她不忍心看着她就此消沉下去。可作为当年的帮凶,她也在时刻防备着陆锦澜。


    如果是装惨骗她,那陆锦澜死定了。可如果是真惨成这样,她还有点看不下去。


    她先派人去陆府看了看情况,回来的人说:“陆侯在她府里圈了块地,盖了个棚子,说是工厂,她要研究些新奇的东西。”


    赵敏成皱眉,“新奇的东西?不就是些机巧玩意儿吗?浪费时间浪费才智,有什么用?”


    “不就是死了个爹,少了个朋友嘛,怎的就让她玩物丧志了?”


    她环视四周,“你叫什么来着?”


    许闰年连忙拜倒在地,“奴才许闰年。”


    赵敏成道:“对,我记得她爱和你说话。你回头去劝劝她,帮她开解开解。对了,近来坊间出了个有名的男僧,叫什么来着?”


    一旁忙回道:“启禀皇上,男僧叫清玄法师。他生来就被丢弃在佛寺门前,因其在佛寺中长大,三岁便会诵经,人人称奇。”


    “如今清玄法师已长大成人,更加精通佛法。据说得了心魔的人跟他清谈片刻,都能恢复清明。还夸他是神明转世,有真佛之智,神明之貌……”


    “好了好了!”赵敏成懒得再听,“让这个清玄法师也去开解开解她。”


    旨意下了没几天,这日赵敏成正在批阅奏折,掌事宫男急匆匆来报:“皇上,陆侯她……她……”


    赵敏成皱眉,“有话好好说,吞吞吐吐的,她怎么了?”


    “回皇上,您不是让许闰年去开解她吗?许闰年昨日去了,然后陆侯她……她睡了。”


    赵敏成怪道:“睡了就等她醒了再说,有什么可慌的?”


    “不是,”掌事宫男红着脸跪倒在地,“陆侯她把人给睡了。”


    赵敏成一愣,手上的笔啪嗒一声,跌在案上。


    第117章


    赵敏成一脸震惊,“睡了?不是,朕让人去给她开解心结,不是让她去解开人家衣服!她怎么把人给睡了?”


    掌事宫男无语道:“奴才见许闰年一夜未归,亲自去侯府询问,才得知发生了这种事。奴才也是……也是极度震惊,不知所措。”


    “奴才问陆侯为何如此,陆侯说,皇上您说过要把人赏给她的话。此次您把人遣去了,陆侯便以为,就是赏给她的意思……”


    赵敏成翻了个白眼,“朕什么时候说要赏给她了?一句气话,她还当真了。”


    掌事宫男无奈道:“事已至此,还请皇上拿个主意。宫男与人私通是大罪,许闰年此刻在殿外跪着,皇上如何处置?”


    赵敏成无奈,“是朕让他去的,朕能怎么处置?”


    掌事宫男壮着胆子提议道:“呃,他既然已经是陆侯的人了,要不您就把人赏给……”


    “朕偏不!”赵敏成气道:“她以为她把人睡了,朕就得把人赏她?不赏!等她不再瞎折腾,把朕哄高兴了再说。”


    掌事宫男道:“自从出事后,陆侯意志消沉,终日埋头在工厂里,带着一群工匠叮叮当当的。她尚且高兴不起来,皇上您就别指着她来哄您了。”


    赵敏成冷哼一声,“她不高兴,也没耽误她睡人,她还是风流得很。”


    “对了,那个清玄法师去了没有?用佛法洗礼洗礼她


    ,让她学学什么叫清心寡欲。”


    掌事宫男为难地低下头,“这……”


    皇上忙问:“怎么了?难道这得道的高僧也解不开她心中的苦闷吗?”


    掌事宫男吞吞吐吐道:“这高僧解没解开陆侯心中的苦闷,奴才不知道。但陆侯倒是解了高僧的衣裳,她也……她也给睡了。”


    皇上惊得站了起来,“什么?这高僧也被她睡了?怎会如此啊?”


    “回皇上,陆侯说皇上您昨日遣许闰年过去,她想是您的一番好意,她便笑纳了。今日您遣清玄法师过去,她见是个年轻的男僧,模样出挑,姿色不凡,她以为是您的又一番好意,她便一并笑纳了。”


    “胡闹!”赵敏成啪一拍桌子,“朕遣个有姿色的男人过去,她就要带到床上去。那是不是朕的皇侍过去,她也要笑纳?”


    掌事宫男连忙磕头在地,“想必不会。”


    皇上一愣,“为何?”


    “奴才不敢说。”


    “说!朕要你说。”


    “呃,奴才听闻陆侯只喜欢没嫁过人的处男。”


    皇上硬生生被气笑了,“她倒是很坚持自己的品味。”


    赵敏成猛扇了几下扇子,“可她不该强人所难,欺负两个弱男子,传出去像什么话?”


    掌事宫男老实道:“回皇上,臣瞧着不是强迫的。许闰年说,是他自己意乱情迷,就由着陆侯……”


    “至于那位清玄法师,奴才去的时候,正赶上他从陆侯屋里出来。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修行不够,败给陆侯了,让皇上您另请高明。他配不上高僧的称号,他要远离尘世找处深山,再去参悟佛法。”


    “总之,看不出他们是被迫的,倒像是……像是给迷上了。”


    赵敏成长叹一声,“唉,大约天下男人都抵不住靖安侯的魅力吧。罢了,由她去吧。”


    *


    自从陆锦澜不上朝后,赵敏成有段日子没听到她的消息。


    某一日,皇上正在看书,见殿外的宫男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不禁皱起了眉,不悦道:“你们在说什么?”


    掌事宫男忙请罪道:“请皇上恕罪,奴才们听说了件天大的新鲜事儿,一时没忍住……”


    赵敏成不屑道:“有什么天大的事儿是你们知道,朕却不知道的?”


    掌事宫男一笑,“回皇上,您知道的都是正经事,奴才们知道的事儿都不……不太正经,说的是姜国皇夫有孕的事儿。”


    赵敏成愣道:“姜国皇帝上个月不是过世了吗?新皇还未立啊。”


    “是啊,就是因为这个,才举世震惊。据说姜国那边请了几十个医师,把脉算日子,确认是三个月前怀上的。也就是说,那时候她们皇帝还没死,但也是卧床不起了,按理说应该不能行房。”


    “可那皇夫自己说,他的孩子是皇帝的。因为他是魅族圣男,魅族祖先能梦遇仙人而后有孕,他与皇上梦中同房,然后就有了。”


    赵敏成冷笑一声,“一派胡言!怕是在外面偷了女人,这种胡话也编得出。”


    掌事宫男笑道:“这事儿,若是放在咱们嬅国肯定没人相信。可姜国人大半都信教,对这个圣男很是迷信,已经当做是皇帝的孩子,在保胎了。据说这圣男也是玄得很,能以身饲毒,还能通灵,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这事儿之所以能传到咱们这儿来,是因为有一种说法提到了陆侯。”


    赵敏成一愣,“跟陆侯有什么关系?”


    “三个月前,陆侯不是去了趟姜国吗?就有人说,那孩子是她的。”


    赵敏成大笑几声,“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你觉得可能吗?”


    那掌事宫男道:“奴才认为不可能,别说两人八竿子打不着,就是打着了,此人陆侯也不会中意。毕竟,她喜欢没嫁过人的处男。”


    赵敏成点了点头,“有道理。”


    *


    赵敏成原本以为,陆锦澜是玩物丧志,没想到两个月后她玩出了名堂。


    陆锦澜制造出了一种新式纺织机,有一百个纺锤。纺织工人以前纺一匹布的时间,现在能纺出一百匹。迅速在民间风靡,被叫做陆侯机。


    项如蓁在朝上提出要搞工业改革,这个项如蓁自己当着户部尚书,却一向爱管闲事,皇上见怪不怪了。


    连朝上的老臣们都懒得跟她争论这是不是她职责范围内的事,因为已经有过数次类似的争吵。


    反正项如蓁一定会说,天下兴亡匹妇有责,何况你我在朝为官,为国尽忠,为皇上效力,理应关心天下事,没有份内份外之分云云。


    本来项如蓁带着那批新臣今天一个条陈,明天一个新法的,已经跟守旧派的老臣势同水火了。


    现在一听她要搞改革,老臣们二话不说,直接反对。


    吵吵囔囔又闹了两个月,改革进展磕磕绊绊,陆锦澜这边却已经顺利研究出自行车了,百姓叫陆侯二轮车。


    偶尔能看到陆锦澜亲自骑出来,后座上还经常带一孩子。


    此外,还有陆侯三轮车、陆侯四轮车。


    听说陆侯已经派人去岭南找一种叫橡胶的东西,要做轮胎,有了轮胎,就要量产那几种陆侯车了。


    陆锦澜这边忙得热火朝天,这日项如蓁突然拜访。


    陆锦澜笑着调侃道:“稀客啊,我有半个月没抓到你的影儿了。你家夫郎几乎隔天就带着孩子来我家一次,你儿子那天管我叫娘,吓了我一跳。雪卿说你天天早出晚归的,孩子认不出你了。我看你比皇上还累,你忙什么呢?”


    项如蓁叹了口气,“别提了,那次咱俩聊完工业改革的事儿,我回去就着手推行。忙活了两个月,重重受阻。那些老臣真是冥顽不灵,明明是好事儿,非说我是为了排挤老臣,才要大搞改革。”


    改革也好,推新法也好,普及科学种田也好,总之是新的东西。新东西就需要新学,年轻官员学习快,自然容易得到重用。


    老臣们一直认为类似的手段是在暗搞党争,排挤守旧派,所以始终全力反对。


    陆锦澜道:“上回我就跟你说,现在推行改革希望不大。老臣反对也就算了,皇上也是抱着游移的态度试试看,她根本不允许在推行过程中出现任何问题。但新的东西问世,总要摸索着前进,不可能没有曲折。”


    “推行改革,必须上下一心,至少要给你主导此事的绝对权力,不然根本不可能推行下去。”


    项如蓁忙道:“我今天来找你,就是因为这件事。皇上今天下了朝,把大皇女、我、还有几位重臣叫了过去,说让大家推举出一位丞相人选,以后还是由丞相来总理政务,直接向皇上汇报。锦澜,我想做这个丞相。”


    陆锦澜笑道:“好啊!应该由你来做,丞相位置空了半年,也该有人顶上了。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合适。你上,绝对没问题。”


    项如蓁眉头紧锁,愁道:“问题很大,皇上要用推举制。三品以上的文武百官,递折子推举,每人算一票。我的人缘你是知道的,交下的人不少,可得罪的人更多。”


    “更糟糕的是,赵祉钰推举了老臣派的晏翎,老臣派自然会鼎力支持,加上赵祉钰本人和她平日里笼络的人,我手里能攥住的票,根本不够和她们对打。”


    “而且皇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给三天时间。如果时间放宽几天,或许我还能派人到京外去拉拉票。我经常巡视各地,有些个州官,跟我算是志同道合。可消息一来一回需要时间,三天时间太短。即使她们得了消息,立刻递折子推举我,也赶不及啊!”


    陆锦澜听完恍然大悟,“怪不得,关山月跟我说,赵祉钰前些天突然催促她出使周边邻国。可是按照往年的惯例,这个时间应该在下个月。”


    “当时完全没有风声露出来,我便让她去了。紧接着礼部和工部都有人被借调,不是指派到外地监工,就是让她们下去巡学。算起来,差不多是十天前的事儿。”


    “现在想来,人家这是暗中为了推举丞相的事儿做准备。你是今天才知道消息,可人家早就知道了。赵祉钰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所以想尽办法提前把我手里的人支走。”


    项如蓁惊道:“我的左右卿也在外地!”


    陆锦澜叹了口气,“看来她把时间都算好了,就是要打你一个措手不及。晏翎这个人思想保守,还是晏维津的远亲,很不喜欢咱们。赵祉钰推举她,显然是公然站在咱们对面,把自己和她们晏氏族人绑一块了。”


    “用一个看似公平,其实十分不公的方式击败你,就是为了让你心服口服,逼得你以后无话可说。”


    “新派臣子拥护你,可如果连你都输了,朝上以后就是老臣派的天下。再有两派争执的时候,丞相站在守旧派那边,那你之前为了新法和改革做的努力,恐怕都要功亏一篑了。”


    项如蓁心急如焚,“那怎么办?”


    陆锦澜拧着眉思索片


    刻,“我们先预计一下票数,再行定夺。”


    她忙命人铺纸研墨,长桌上雪白的宣纸铺陈开来,陆锦澜提笔画了两条竖线,将纸张分为三格。


    “你先在第一格写上你手里能确定推举你的人选,我在最后一个写我认为会支持晏翎的人。中间填一些拿不准的中间派,我们看能不能想办法争取。”


    两人边说边写,一会工夫,京中四十多个三品以上的朝臣名单,都在眼前了。


    粗略统计,项如蓁这边只有十四票,而对方却有二十六票,中间派有八票。


    项如蓁气道:“如果我们的人都在,至少还能多九票。现在这么大差距,就算把中间派都争取过来,也还是不够。”


    陆锦澜捻了捻手中的笔杆,“那就要用些非常手段了。”


    她用红笔勾掉了两个支持晏翎的名字,“这两个人不用担心,我手里有她们的把柄,足以让她们转投你。另外有几个人,我需要分别见一下她们,才能知道结果。”


    “咱们分头行动,你先去稳住你的票仓,去见一下确定支持你的那十四个人,请她们晚上到这儿来,大家一同写推举折子。”


    陆锦澜担忧道:“如果只是名单上的人,还好说,就怕名单以外的人多到超出咱们预料。对了,这事你还没和金大人说吧?”


    项如蓁叹道:“岳母年纪大了,身体时常不舒服。昨晚着了凉浑身发热,今日都没上朝。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去打扰她老人家。”


    陆锦澜无奈道:“现在已经是万不得已了,对方无所不用其极,容不得我们再瞻前顾后。我想,金大人如果知道这事,也会咬牙从病床上爬起来,帮你力争这个丞相之位。”


    “她在朝为官多年,有些我们搭不上关系的老臣,她或许有办法。”


    “而且有些不上朝的老臣,只要是三品以上,都有推举资格。如果能把这些人动员起来,我们又能多几分胜算。这些人,大约只有金大人能说得动,你陪老人家亲自去走动。今晚来我这儿碰头,咱们再通气。”


    项如蓁立刻去了,陆锦澜也连忙出发,她要见的人可不少。


    *


    刑部尚书薛应刚刚回府,家仆立刻来报:“主子,靖安侯到访,说有急事要见您。”


    薛应眉头一皱,低喃道:“一定是为了推举丞相的事儿,这个时候我怎么能见她?”


    她忙对家仆道:“说我不在。”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传来陆锦澜的声音,“陆某仅有几句话要说,薛大人何必吝啬一盏茶的时间呢。”


    薛应脸色一变,连忙起身,“哎呀陆侯,稀客稀客,我正要出去。”


    陆锦澜哼了一声,自顾自坐下,“咱们闲话少叙,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我就不废话了。你改投项如蓁,如何?”


    薛应呵呵一笑,“陆侯,您别为难我,我已经答应了大皇女,推举晏翎晏老大人。”


    陆锦澜嘶了一声,“你答应大皇女推举晏翎,是因为她答应你支持你翻修大理寺的提案吧?”


    薛应怔了怔,“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锦澜轻笑一声,“我怎么知道的你别管,但我告诉你,如果你支持晏翎,户部一定不会拨这笔钱。”


    薛应冷笑道:“项尚书不是一直号称对事不对人吗?为了丞相之位,她竟然让你来威胁我?”


    陆锦澜摇头,“不是她要威胁你,是我要威胁你。你对她了解不深,我却了解很深。”


    “她是对事不对人,我要跟她说,这个薛尚书是敌对派,她申请的款子你别拨,她当然不会同意。可我要跟她说,我们工部要修堤坝,那可是要救民于水火的大事儿,她当然会毫不犹豫的把那笔钱拨给我。”


    “户部的钱是有数的,翻修大理寺这种事,只要我想和你抢,你排十年也排不上。”


    “反之,只要你推举项如蓁,我不给你使绊子,你今年就能修上,如何?”


    薛应气地咬牙,“陆侯不觉得,你这般行径有些不择手段了吗?”


    陆锦澜笑着摇了摇扇子,“你们不就是欺负项如蓁没有手段吗?知道她正直,知道她对事不对人,知道哪怕跟她作对,她也不会暗害你们,于是你们一个个倒不怕得罪她。可你们忘了,她身边还有我。”


    陆锦澜眼神一冷,“玩手段,我还没怕过谁。薛大人好好想想吧,明晚之前,我等你的消息。”


    陆锦澜大步离去,薛应一把将书案上的杂物扫到地上。


    *


    第二日,薛应到赵祉钰这里来请罪,正遇上晏翎和赵祉钰聚在一起愁眉不展。


    听薛应把事情一说,晏翎气得直拍桌子。


    “这个陆锦澜怎么回事?她不是淡出朝野了吗?她不是沉迷美色和创造吗?”


    赵祉钰沉声道:“别说她只是假意淡出朝野,就算是隐居山林,项如蓁请她,她也会出山的。”


    晏翎道:“那咱们怎么办?让她这么搞下去不是办法。此人诡计多端,跟项如蓁不是一个路数,咱们根本招架不住。”


    “昨晚我手里的三个人,被一个富商请去逢春楼,她们一时没有抵住诱惑,就跟那儿的小郎搞在了一起。结果陆锦澜就在逢春楼外等着,拿了口供证词,逼着她们弃票。”


    “官员不许狎伎,金云凝是御史令,如果陆锦澜去找金大人让她着人参上一本,那三个人就要被降职。这样一来,她们只能弃票,咱们手里又少了几张牌。”


    赵祉钰叹了口气,“早就预料到她会出招,但还是没有料到她的招数会是这样。好在我们先下手为强,手里的票还是够的。只是,不能再任由她继续下去。”


    她把亲随叫进来,“你去盯着陆锦澜,看看她现在在哪儿。有什么情况,立刻告诉我。”


    话音未落,门外来报,“殿下,靖安侯求见。”


    *


    两人许久未见,相对而坐,不约而同的沉默了片刻。


    陆锦澜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好像自我不上朝后,咱们有小半年没见了。”


    赵祉钰道:“我事多,也怕打扰你创造。虽然很久没见,但我偶尔会想起你。在学院、在北州,咱们都有过很快乐的回忆。”


    陆锦澜点头,“是啊,就因为回忆很美好,所以到现在如蓁还是想不明白,你为何会推举晏翎。毕竟大家是同窗,你也很认同她的改革方略,平日里你俩并没有冲突。她说,她以为你会支持她的。”


    赵祉钰垂下眼眸,“如蓁是个好人,可我身上毕竟有晏氏的血。再说,她想不明白,你还想不明白吗?其实,不支持她的原因,是因为我从宫中老人那里,听说了一些关于你的旧事。”


    陆锦澜淡然一笑,“什么旧事啊?”


    赵祉钰道:“说了你也不会承认的。坦白地说,就是因为你,我才决定不支持项如蓁。如果你死了,我就一定会支持项如蓁。她那么勤勉那么有能力,论本事,十个晏翎也比不上她。”


    “可是有你在,我不敢赌。你太聪明,太有办法,让我感到


    不安。哪怕是你去了曲国或者姜国,我依然不能放心。只有你死,我才能踏实。否则我会经常梦到你,梦里你总是野心勃勃地盯着我。”


    陆锦澜冷笑,“野心勃勃?我若真有野心,此刻我们讨论的……会是丞相之位吗?”


    赵祉钰顿时大惊,“你认了?”


    陆锦澜提起茶壶给自己添水,“有什么不敢认的。”


    赵祉钰怀疑道:“你就不怕我告诉母皇?”


    陆锦澜淡然道:“你可以去告诉,不过,如果你告诉她我的事,我也告诉她你的事儿。”


    “常言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只是一个私生女,淡出朝野许久,终日和工匠们为伴,没什么可失去的。”


    “可你不一样,大皇女殿下,你的皇储之位就在眼前,你不怕失去吗?”


    赵祉钰抿着唇,神色几乎凝滞。她一时拿不准,陆锦澜是在诈她,还是真的知道什么。


    太突然了,这是她根本预料不到的情况。


    赵祉钰压下惊慌的心绪,勉力镇定,“我有什么事,是怕你说出去的?”


    陆锦澜微微一笑,“我也认识一些宫中老人,你真不怕吗?”


    第118章


    赵祉钰眼底闪过一丝阴沉,“你从宫中老人那里,也听说了一些事?”


    陆锦澜笑道:“没错。如果你觉得告诉皇上当年的真相,可以置我于死地,那你就去说吧。杀父之仇,可是大仇啊。皇上疑心那么重,她知道了真相,怎么可能放过仇人的孩子呢?”


    “不过,和皇上有杀父之仇的女儿又不止我一个。你说是吧?大皇女殿下。”


    赵祉钰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我猜得没错,你果然野心勃勃。可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陆锦澜道:“怎么知道的重要吗?你要是真以为我每天只是在家叮叮当当的做个手艺人,又何必派人暗中监视我?”


    “可你的人太蠢,监视我这么久,一无所获。这样的人都能在你手下拿钱做事,你这是当了冤大头啊。”


    “唉,想想咱俩真是同病相怜。晏家人为了晏氏一族的利益,将我的生父害死,将你的生父送进宫,生下了你。”


    “不过,咱们这位共同的生母可不是吃素的,以她的脾气,硬塞给她一个男人,占着她的皇夫之位,她怎么肯咽下这碗夹生饭?”


    “所以你的生父,生下你,就被她除掉了。”


    赵祉钰握紧了拳头,咬牙道:“可我跟你不一样,我连我的生父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我即使知道了这件事,也从未怨恨过母皇,更没想过报复她。”


    陆锦澜低声道:“这只是你的说辞,你知道的,皇上不会把一面之辞当回事。”


    赵祉钰不屑,“你说的话,就不是一面之辞了吗?”


    “那要看我怎么说,你要是把我的事说出去,我就跟皇上说,你早就知道当年的真相了。可你隐忍着,因为不到时候,因为你在等待时机。”


    “我会跟她说,你曾对我炫耀,同样是被杀死了生父,你可比我聪明多了。你说皇上一辈子也发现不了,还会把万里江山托付给你。你早就想好,要在她咽气前告诉她真相,让她含恨而终……”


    “我没说!”赵祉钰高声反驳。


    陆锦澜点了点头,“我猜你只是心里想想,你当然没说,这是我诬陷你的。但是皇上的脾气你了解,她一定会相信的,是不是?”


    赵祉钰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平息了暴怒的的情绪,无奈道:“你想怎么样?”


    陆锦澜道:“我要你弃票。”


    赵祉钰冷笑一声,“不让我转投项如蓁吗?”


    陆锦澜:“我没那么蠢,你一旦表现得太过反常,皇上会深究缘由的。我现在还不想和你一起死,你要是不想惹麻烦的话,自己找个理由弃票吧,我走了。”


    陆锦澜起身离开,忽听赵祉钰道:“就算我弃票,你们也赢不了。”


    陆锦澜脚步滞了一下,微微回首,不屑道:“没到最后,你怎知鹿死谁手?”


    *


    虽然明面上已经拉够了人数,可不知为何,开票前一晚陆锦澜根本睡不着。


    她反复想起赵祉钰最后那句话,会不会有什么玄机呢?


    那么自信,不像是装的,难道还有后招?会是什么呢?


    难道我漏掉了什么人?还是什么人要在朝上反水?


    凛丞见她一直睁着眼,不由心疼道:“睡吧,别想了,你这两天都没好好休息。”


    “你睡吧,我睡不着。”


    “要不我把雨眠叫来,让他给你推拿推拿?”


    陆锦澜叹了口气,“大晚上别折腾了,你给我按按得了。”


    凛丞给她推拿了肩颈,按了按脚上的穴位,陆锦澜竟然真的睡着了。


    可她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恍恍惚惚听见梦里有人喊:“城外来人了!”


    她猛然惊醒,“什么时辰了?”


    凛丞:“快到卯时了。”


    陆锦澜急道:“怎么不叫醒我?”


    凛丞怪道:“你是不是睡糊涂了?你都半年没上朝了,起这么早做什么?”


    “今儿和平常能一样吗?今儿我要去上朝。”


    陆锦澜便说便开始穿衣服,凛丞急得四处翻找,“这个点儿怕是来不及了,朝服呢?哎呀,好像收到库房里了。”


    陆锦澜蹬上鞋,一挥手,“不穿朝服了!”


    她骑着马匆匆赶往宫门,大臣们已经进去了,陆锦澜一路小跑,终于在太和殿外追上走在后面的项如蓁。


    项如蓁见陆锦澜穿着常服,头发都没来得及梳,就那样蓬头垢面的追到这里,不由得心头一酸,“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陆锦澜愁道:“我忽然想到,她们既然提前十天得知了消息,便不会只把我们的人支走。她们应该还去一十七州,拉了不少的票。所以赵祉钰才会说,就算她弃票,我们还是赢不了。”


    项如蓁不解,“这怎么可能呢?如果她们到京外拉票,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露出来。就算旁人不吭声,无辛也会派人来告诉咱们的。”


    陆锦澜道:“有可能,只要控制好时间,就能做到。远的地方先通知,近的地方后通知,把时间卡紧,就算有人想提醒我们,送消息的人最快也要今天才能赶到。”


    “如果我没猜错,她们的人应该也是在今天回来。此时不到,一会儿也会到。我们现在最多领先七票,太容易被追上了。”


    陆锦澜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不起如蓁,我好像把你送入了一个败局。一会儿朝上的局面会十分尴尬,我……”


    项如蓁忽然一笑,“有什么尴尬的?这本就是个败局,没有你,我只会输得更加惨烈。”


    “可今日我并不觉得尴尬,我反而觉得我很幸福。你和岳母这几日为我不眠不休,奔走牵线,让我倍感荣幸。不必抱歉,你已经为我尽了最大最大的努力,有你在,我便不算一败涂地。换言之,这样的失败,又何尝不是一种荣光?”


    她摘掉陆锦澜肩上的发丝,“好了,你这副模样还是不要上朝了,免得人家说咱们输人又输阵。你在这儿等着,我去了。我将坦坦荡荡十分欣然的接受这个败局,你等我。”


    项如蓁迈着大步气宇轩昂的进了太和殿,陆锦澜颓然地坐在台阶上,她真不想让她输。


    天空渐渐亮了,晨光熹微照在她身上。在森严肃穆的皇宫里,她这道落寞潦草的身影显得格外别致。


    八卦传播的速度是惊人的,朝上在热火朝天的选丞相,后宫的小宫男们在七嘴八舌的疯传小道消息。


    “听说了吗?今天陆侯来上朝了。”


    “听说了,好像朝服丢了,没进大殿,在外面坐着呢。”


    有人推了推许闰年,“快去看看你家陆侯吧,她家夫郎也不知怎么伺候的,那样就让她出来了。一会儿朝臣们看见,还不笑话?”


    许闰年连忙端了盆水拿着布巾梳子过去,只见陆锦澜坐在冰凉的青石台阶上,闭着眼,疲惫地揉捏着眉心。


    许闰年低声道:“陆侯,我给你打了水,你要不洗漱一下?我给你梳梳头。”


    陆锦澜无力道:“不洗,不梳,老娘没心情,就这样。”


    许闰年忙劝道:“一会散朝了大臣们都出来,看见你这样,会笑话你的。”


    陆锦澜破罐破摔,“笑吧,今天笑话这么多,笑死她们最好。”


    许闰年还想再劝,忽听由远及近的一声声传话,“快去禀告圣上,东州巡抚晏阳兮请求面圣,有十二封急件送到。”


    陆锦澜拍了拍脑门,气。


    里面很快宣人进去,可紧接着陆锦澜又听到传话,“快去禀告圣上,礼部尚书关山月请求面圣,有急件送到。”


    陆锦澜猛然抬起头,“谁?她们说谁要面圣?”


    许闰年道:“我听着好像是关大人。”


    陆锦澜起身一看,见远处关山月蹒跚的身影摔倒在石阶上,两旁的侍卫连忙将她搀扶起来,架着往上来。


    陆锦澜快步迎过去,连忙将人接过来,“你怎么了?”


    关山月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看到许闰年时眼睛一亮,“水……我要喝水……”


    她抓住水盆就要喝,两人忙道:“这是洗脸水!”


    关山月根本不听,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终于喘过气来,颤巍巍伸出两根手指,气喘吁吁道:“跑死了两匹马,终于赶回来了。”


    陆锦澜看了眼她身上的包袱,忙问:“有没有推举的折子?”


    关山月微微一笑,“有,你要推举谁的?”


    陆锦澜一愣,“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推举的人选是谁?”


    关山月摇了摇头,“晏家人去找晏将军拉票,晏将军只知道大皇女要推举的是晏翎。她当即将人扣下,立刻派人到曲国将我追回来,同时联络宋大帅、于大人以及北境五州各处文官武将。”


    “她说,你们一定会争这个位置。不是你,就是项大人。时间紧急来不及跟你们确认,她干脆让大家写了两份,任你们取用。”


    陆锦澜喜道:“太好了!如蓁有希望了!你这儿有多少张推举票?”


    关山月得意得伸出两根手指,“二十七封,宋家军、赤诚军所有三品以上的将领,有一个算一个,再加上于大人帮忙拉到的五州高官。”


    “好!”陆锦澜激动道:“一会儿不要全拿出去,她们刚送来十二票,总票只比咱们多五票,你拿出一半就够了。”


    正说着,里面宣人进去,关山月缓过劲儿来,雌赳赳气昂昂大步进殿。


    陆锦澜忙对许闰年道:“快,帮我梳头!我先洗把脸,等着看别人的笑话。”


    “你呀!”许闰年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拿你没办法。”


    项如蓁从大殿中出来,陆锦澜已经梳洗好,两张春风得意意气风发的面孔相视一笑,互相拱了拱手。


    “相尊大人,恭喜恭喜!”


    “陆侯,同喜同喜!”


    两人走到跟前用力地抱了一下,暗自后怕。


    “真险啊,无辛闷声干大事,也不说提前派人来通知一声,吓得我心都快跳出来了。”


    “等她回来,必须罚她。唉,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


    晏无辛一走,就是五年。


    陆锦澜二十三岁,终于长到和穿越前相近的年岁了。


    这五年中,晏无辛在边关治军,项如蓁在朝中推行改革,陆锦澜搞她的发明创造。


    第三年的时候,怀星抱着一个女儿从边关回来。说是晏无辛让他把孩子抱回来给两位姨母看看,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


    这五年间,陆锦澜和项如蓁也没闲着。


    陆锦澜又添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


    陆今朝每天陪着一群孩子们玩儿,一天能听见八百声“姥姥”。


    但她犹不嫌累,精神似乎比从前更好,还催促陆锦澜,让萧衡把陆安南也接回来。


    陆锦澜道:“萧承英现在已经是曲国皇帝了,咱家安南现在是曲国皇储,哪能四处乱跑?等她再大些再说吧。”


    跟陆锦澜相比,项如蓁正好相反,她又添了三个儿子,分别取名为听风、观雾、望雨。加上之前的遇白,都快凑成天气预报了。


    金大人见金雪卿一直生儿子,私以为是自家人身体出了毛病,便送了两个小郎过来。


    其中一个小郎,真的给项如蓁生了个女儿,项如蓁给孩子取名为项羽,甚是喜爱。


    但她私下跟陆锦澜说:“我还是希望雪卿和我能有一个女儿,我和雪卿的女儿,一定最像我。”


    项如蓁依旧那么勤勉,做了丞相后,常常忙到深夜。


    她年年都要出京巡视,第五年,金雪卿又有了身孕,项如蓁说她要去长州。


    陆锦澜一愣,“流放的地方,你也要巡查?那苦寒之地,别说当官的不去,就是普通百姓也不去啊。再说,你家雪卿又要生了。”


    项如蓁笑道:“我算了日子,能在他生之前赶回来。长州虽然苦寒,但是再苦寒的地方,也是咱们的疆土啊。我去看看,那能不能治理得更好些。就算是被流放的人,也应该越过越好不是?”


    陆锦澜一想,反正也劝不住她,便道:“雨眠的娘也被流放到长州,他前些日子做梦还梦到了。你去的话正好帮忙带些银两衣物,也不知道老人家还在不在。”


    项如蓁道:“那就再让他写封信吧,只要人还在,我一定将信和东西都带到。顺便给你们家做信使,把回信也带回来。照人也在长州,我去看看她。回来时,再去看看无辛,劝她早点回来。”


    *


    项如蓁一去走了将近一个月,回来时陆锦澜在城门口等着她。


    “怎么样?此行顺利吗?”


    “顺利,想见的人都见到了。你那位楼家岳母,不仅活着,身体还挺硬朗呢。照人我也见到了,她见到我特别高兴。”


    陆锦澜连连点头,“真好。”


    项如蓁笑道:“还有好消息呢!无辛说她本来想突然回来给咱们个惊喜,没想到我先去了。她上个月已经请命回京,皇上答允了。不过正赶上她旁边的崇州军到了回京换防的时间,皇上让她顺便把五万崇州军带回来,大概比我晚个十来天到。”


    陆锦澜喜道:“太好了,咱们三个又可以聚在一起了。”


    “是啊,无辛也很高兴。怀星说无辛兴奋得天天都在收拾东西,收拾了快一个月了。恐怕她回来跟搬家似的,东西要拉十几辆马车。对了,你那位岳母还写了封回信,让我压在行李里了,等我找出来,送到你家去。”


    陆锦澜道:“不急,你让随从先把东西送回家,到我家去吃饭吧,雪卿和孩子也在那儿。”


    项如蓁叹了口气,“别提了,今儿没有时间了。我急匆匆回来,是因为皇上生病了。可能要商量皇储的事儿,我得赶紧进宫看看情况。明日吧,明日得空我去找你。”


    陆锦澜想了想,“也好,那我明日不去工厂了,在家等你。”


    前两年,陆锦澜请旨在忠勇园外荒地上的盖了好大一个工厂。


    据说远离人家,是因为不扰民。因为她最近在研究烟火和炮竹,不时传出砰砰砰的声响。


    陆锦澜在工厂里巡视了一圈,回家吃饭。


    进门的时候,正碰见雪卿带着孩子们要走。


    陆锦澜忙道:“呦,不吃了饭再走啊?”


    雪卿笑道:“孩子们听说他娘回来了,急着回家。”


    “那不耽误你们一家团聚了,告诉如蓁,明天早点来。”


    这一晚,陆锦澜又开始翻来覆去睡不着。


    雨眠道:“你这是怎么了?晏将军要回来了,你高兴得觉都不睡了?”


    陆锦澜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皮一直跳,好像要发生什么事似的。”


    雨眠笑道:“准是喜事,安心睡吧。”


    “嗯。”陆锦澜忽然地想起来,“你娘给你写了回


    信,如蓁明天给你带过来。”


    “好,那我明天多敬几杯酒,好好谢谢相尊大人。”


    雨眠说着帮她盖好被子,吹熄了灯,“睡吧。”


    这一晚也不知怎么了,陆锦澜醒来竟然觉得比没睡还累。


    一大清早,她躺在摇椅上补眠,总觉得空气里飘着一股奇怪的灼烧的味道。


    她将书盖在脸上,正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听见外面一阵吵嚷。


    她将眼睛掀开一条缝,见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进来,“陆侯!陆侯!”


    来人带着哭腔,万分惊慌。


    陆锦澜定睛一看,竟然是左隋之。


    陆锦澜很是诧异,左隋之平日极其稳重,怎的慌成这样?


    “隋之,你这是怎么了?”


    左隋之噗通一声跪倒,“陆侯,昨夜相尊她……她被定了贪污罪,连夜被打入了天牢……”


    陆锦澜脑子里嗡一声,“胡说八道!根本不可能的事儿。来人!备马!我要进宫!”


    左隋之一把拉住她,艰难开口道:“来不及了。”


    陆锦澜忽然怔住,“什么意思?什么来不及?”


    左隋之哭道:“说是……说是相尊她羞愤自尽,恰遇昨夜天牢大火,人已经……已经被烧为黑炭了。”


    陆锦澜大脑一片空白,身子晃了两下,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陆侯!”左隋之大喊一声,连忙抱住她。


    家里人纷纷围过来,只听陆锦澜虚弱道:“快……快去告诉无辛,出……出事了……”


    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119章


    陆锦澜再睁开眼,一屋子的夫郎都在哭。陆今朝坐在她床边,也红了眼……


    陆锦澜声音嘶哑道:“我没事,你们别担心,只是一时急火攻心而已。”


    陆今朝哽咽道:“娘知道你伤心,娘也难受极了。你说这……怎么突然出了这种事啊?”


    陆锦澜起身道:“我现在没空伤心,不是伤心的时候。你们也别哭了,都咬牙挺住。”


    “项府现在恐怕已经乱成一团了,雪卿就要生产了,金大人年迈多病,那边老的老小的小,不能无人支应。凛丞你先把家里能带的人都带过去,如蓁的丧事要当成咱们自己家的事来办。”


    凛丞擦了擦眼泪,“你放心吧,我这就去。”


    陆锦澜又问:“隋之呢?”


    雨眠道:“还在外面等着。”


    陆锦澜连忙下床,“我要去趟天牢。”


    陆今朝担忧道:“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你可千万要小心啊。”


    陆锦澜握住她的手,“娘,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如蓁死了,这件事在我儿就不会过去。我没办法和你们过安稳日子了,您早做准备吧。”


    陆今朝沉痛地点了点头,“娘明白,你去吧。”


    *


    陆锦澜和左隋之赶到天牢,刑部尚书薛应正在带人勘验现场。


    见到陆锦澜,薛应担忧道:“陆侯,您……您撑得住吧?”


    陆锦澜微微点头,“尸首在哪儿?”


    薛应指了指牢里那具焦尸,“您去看看吧。”


    陆锦澜咬着牙一步步走近,她抓着尚有余温的铁栏,静静地凝望着那具尸体,怎么也不能相信那是项如蓁。


    “这不是项如蓁。”她笃定地说。


    薛应鼻子一酸,“我知道您不能接受,可是……可是我们已经勘验无误。相尊大人生前就关在这个牢房里,牢门锁着,牢里的人只能是她。”


    “何况,这里有十一具尸首,昨晚当值的只有十个人……”


    “而且,起火前,相尊大人已经饮下毒酒。就算没有这场大火,她也……”


    薛应不忍再说,“陆侯,我虽不像你与相尊大人那般亲厚,可我也不希望她死。这几年她身为群臣之首,让朝野上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满朝文武不论是谁,但凡是有良心的,都得承认她是个贤臣能臣,是这天底下最大公无私为国为民的好相尊。没有人希望她死,可是咱们得面对现实啊,毕竟这人已经去了。”


    “您节哀,领回尸首,操办丧事吧。相尊大人一生简朴,她的丧礼,该办得风光体面才是。”


    陆锦澜红着眼看向她,“你真觉得这尸首是项如蓁?”


    薛应含泪点头,陆锦澜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哽咽道:“可我觉得不是。她那么大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小啊?”


    陆锦澜愤怒地捶着铁栏,哭道:“她怎么会变得这么小?”


    在场的人无不落泪,薛应和左隋之哭着将她扶起来,都劝道:“焦尸是这样的,烧久了就会变小。这天牢原本要修缮,堆积了很多木料,大概夜里人都睡死了,不知怎么起了火,大火烧了整整一夜。事已至此,您千万要节哀,要挺住啊!”


    陆锦澜哭了一会儿,擦了擦眼泪,“隋之,你将尸首送到项府。”


    左隋之忙问:“那你呢?”


    陆锦澜咬牙道:“我要进宫,去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


    皇上声称病重,不肯见人。甚至下旨说她要养病,命大皇女赵祉钰监国,代理朝政。


    陆锦澜又到了赵祉钰的宫外,赵祉钰也是一样,不肯见她。


    陆锦澜苦笑一声,“这算什么?心虚吗?”


    赵祉钰的亲信解释道:“殿下政务繁多,一时不得空,请陆侯见谅。”


    陆锦澜微微点头,“好,她可以不见我,但是她错过了和我解释的机会,一定会后悔的。”


    陆锦澜从宫里出来,到了项府。灵堂刚刚布置起来,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


    文武百官京中要员,来得比上朝还全。同窗旧友,京中各界人物,还有些陆锦澜不认识的面孔,都在灵前痛哭。


    黎劲草已经是户部左卿了,见到陆锦澜顿时扑过来跪在她面前,抓着她的衣服哭道:“陆侯,相尊大人是冤枉的,她死得冤啊!”


    陆锦澜点了点头,“我知道。”


    陆锦澜朝众人拱了拱手,“各位请听我说几句,如蓁在名义上是个畏罪服毒的罪人。可我坚信,罪是假的,毒也不是她想服的。她清白得像水一样,何来畏罪一说?”


    “项如蓁的确家贫,但她的俸禄足以供养她的生活,她用得着贪污吗?身为百官之首,她的日子比绝大多数官员都简朴。”


    “不信你们可以四处看看,她家里但凡有个贵重的物件,不是我送的就是无辛送的,要么就是她夫郎的陪嫁。就连这座宅子,也是她成婚时,我送给她的。”


    “她位高权重,却向来谨慎,旁人送来的东西,她一概不收。她掌管户部多年,没有私拿过一文钱到自己的口袋里。”


    “这样的人,竟然被定了贪污罪,真是何其荒谬。”


    “多余的话我不想说,只是各位今日来看她,我相信你们不是来看罪人项如蓁,我也相信你们的心中都有公论。我代如蓁谢过诸位,你们没有冤枉她


    ,她会倍感欣慰。”


    众人纷纷哭道:“相尊大人不会做这种事的,这一定是冤案。”


    连从前和项如蓁不对付的老臣都挺身而出道:“我们应该联名上折,必须要查清怎么回事,不能让相尊大人背负一身脏水上路啊。”


    吵吵嚷嚷中,洗墨跑过来,低声道:“项家夫郎生了,他想见您。”


    陆锦澜到了后宅,凛丞将刚出生的婴儿交给她,哽咽道:“是个女儿,项姐姐如果还活着,一定很高兴。”


    陆锦澜抱着孩子坐到床边,金雪卿面如纸色地看向她,瞬间泪如泉涌,“陆侯,我此刻万念俱灰,大约就要活不成了。可我急着见你,是因为我一定要告诉你,我家妻主是冤枉的。”


    “我知道,我知道。”陆锦澜哽咽道:“你刚刚生产完不要激动,你放心,我一定会为她报仇。可你不能死,你要坚强的活下去,照顾好如蓁的孩子。你要抚养她们长大,告诉孩子们,她娘是一个怎样的人。你必须活着,为如蓁活着,你明白吗?”


    金雪卿哭着点了点头,陆锦澜又道:“我知道你现在很悲痛,但我需要你告诉我,昨晚到底发生了事?”


    金雪卿虚弱道:“我也不知道,昨儿我带着孩子们从陆府回来,妻主已经从宫里回来了。和我说了会儿话,遇白弄洒了茶杯,水湿到包袱上,她有点不高兴,说楼家人的书信还在里面。”


    “她怕水把信晕染得没法看,就把信拆开摊在桌面上。我去着人准备晚饭,就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她便对我说,她要再进宫一趟,有急事。”


    “当时虽然天色已晚,但她平常总是这样不分早晚的忙,我也没觉得什么,可没想到那是最后一面……”


    金雪卿说着又哭了起来,医师急道:“产夫不要激动,刚止血了,小心身子。”


    陆锦澜忙给他服了几粒止血丸,又叮嘱几个夫郎片刻不离的看着他。


    她把金雪卿身边的陪嫁男仆叫过来,“你家夫郎说的信在哪儿?去给我拿过来。”


    那封信虽然被茶水濡湿了一部分,字迹却依然可以辨认。


    陆锦澜一个人坐在抱厦里看完了信,静默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


    项府停灵七日,大多时候见不到陆锦澜,谁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第六日,项府前来的宾客依然络绎不绝,许多人特地从外地赶来,只为了送项如蓁最后一程。


    内廷司的曾颖刚刚上完香,见陆锦澜经过,忙把她拉到一旁,关切道:“你还好吗?”


    陆锦澜叹了口气,“撑得住。我听人说,你几乎日日都来,多谢了。我这几日忙,招待不周,你别见怪。”


    “唉,都这时候了,说这话干什么?许多同僚和我一样日日都来,宾客这么多,大家都想尽尽心出份力,帮忙支应一二。”


    陆锦澜点了点头,曾颖又道:“其实出事那一晚,我想过给你报信。内廷司拟旨定罪的时候,我便知道要出事。可城门已经关了,而且谁也想不到当天夜里就……”


    曾颖叹了口气,“唉,据我说知,宫里、外头,好几拨人都想给你报信。可从定罪,到关入天牢,再到赐毒酒,只用了一个时辰。快到谁都来不及,谁都没办法。”


    陆锦澜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明白,大家都尽力了。这份心意,已经让我十分感激。”


    两人正说着,金大人拄着拐杖过来找陆锦澜。


    曾颖见了个礼便往前面去了,陆锦澜扶着金云凝到一旁无人的亭子里坐下。


    陆锦澜劝道:“您身体不好,别出来了,外面的事情,大伙都帮忙办着呢。”


    金云凝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这几年身体每况愈下,若不是放心不下如蓁,我早就告老辞官了。可如蓁这一出事,我心里倒多了一口气。”


    金云凝苍老的眼睛里生出恨意,她咬牙道:“这口气撑着我,你放心,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陆锦澜道:“我正要告诉您,雪卿说明日出灵,他也要去。他刚刚能下床,去,只能让人抬着去。”


    金云凝点头道:“他想去就让他去吧,抬去就抬去。不送如蓁最后一程,他断然不甘心。”


    陆锦澜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我已经同意让他去了,也让人把如蓁的孩子都抱去。明日,我的母亲也会带着夫郎孩子在出殡的队伍里。可出了城,到了墓地,完成了葬礼,我便不会让她们再回来。”


    金云凝一愣,低声道:“你要安排她们去北州?”


    陆锦澜摇了摇头,“不,去曲国。”


    连她自己的封地都不去,金云凝大概猜到她要做什么了。


    陆锦澜道:“您也去吧,在曲国等着我的消息,等着我派人接你们回来。如果我没有派人接你们回来,你们就一直生活在那里,终生不要踏入嬅土。”


    金云凝叹了口气,“多谢你费心安排,如蓁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幸事。可我不走,你把雪卿和孩子们送走吧。我已历经两朝,什么样的事儿都见过了,还怕死吗?我要留在这里,陪你一起看风云突变,看最后的结果。”


    老人家意志坚定,陆锦澜只好应允。


    金云凝又道:“差点忘了,我来找你是因为明日出灵要诵读一篇关于如蓁生平的祭文。旁人写的我都看了,总觉得还是应该由你来写最为妥当。”


    陆锦澜忙道:“我这就去写。”


    她到了项如蓁的书房,沉吟片刻,提笔写道:“项如蓁,勉州人士,生于辛未年正月初一。出身寒微,乃猎户之女,天生神力,好读书……”


    “壬戌年于勉州学堂结业,摘得头名。同年进京赶考,在皇家学院武试中勇冠全场,一举夺魁……”


    “其性情耿直,大公无私,坚钢不可摧其志,万念不可乱其心。官至丞相之位,无一日不勤勉。她呕心沥血,为国为民……”


    “世人多变,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然项如蓁秉承年少之志,不忘初心,至死不渝……”


    “项如蓁为人忠厚,待人赤诚,扶危助困,侠肝义胆。壬戌年九月,我与她和无辛于神京初见,自此结为挚友……”


    “我与无辛爱贪玩嬉闹,如蓁深沉老练,她待我二人如慈母如长姐,时时提醒我们专心功课切勿懒散。如蓁神力海量,我二人每每贪杯醉酒,如蓁总是将我俩扛在肩上,带回住处……”


    写到此处,泪水已经打湿了纸张。


    经过书房的人,都能听见里面悲恸的哭声。


    *


    次日出灵,百姓自发送丧。队伍越来越长,漫山遍野都是哭声。


    几位同窗站在陆锦澜身边,楚易舒直言道:“全天下都知道她是冤枉的,全天下都知道她不该死。”


    “是啊。”陆锦澜轻声说道。


    不该死的人却死了,这口气,陆锦澜无论如何也咽不下。


    葬礼结束,夫郎们才得知她的安排。纵然百般不愿,也只得听命,上了马车,一路向北。


    她和项如蓁的家眷会在专人护送下安全到达曲国,而京城的事还没完。


    陆锦澜让众人都先回去,她一个人坐在项如蓁的墓前,弹奏起了古琴。


    悲戚的曲调和林中呼啸的风声应和,渐渐铿然有力,有肃杀之意。


    她闭着眼,片刻后,嗅到了一丝不属于自己的杀气。


    陆锦澜微微仰起头,风将她乌黑的发丝微微吹起,她高声道:“出来吧,这对你们来说,是最好的时机。”


    话音未落,十几箭同时射了过来,陆锦澜飞身躲过。


    周遭刀剑出鞘,数十名杀手从密林中冲杀出来。


    陆锦澜从琴下抽出久未见血的宝剑,大开杀戒。


    杀到末尾,最后一具尸体倒下,她还站着。


    耳中捕捉到弓弦拉紧的声音,陆锦澜听声辨位,刚要将飞刀掷向那名躲在暗处的弓箭手,一支利箭穿过云霄精准射中了树上那人。


    陆锦澜回头一看,晏无辛一身戎装,手握强弓,正飞身


    从那匹汗血宝马上下来。


    晏无辛双目赤红,语带哽咽,“我回来晚了。”


    陆锦澜含泪摇了摇头,两人不约而同地快步走近,紧紧抱在一起。


    *


    夕阳西下,两位老友坐在项如蓁的墓前,打开了三坛酒。


    陆锦澜道:“如蓁死得冤枉,皇上和赵祉钰是罪魁祸首。我已决意要反,你有没有什么顾虑?”


    晏无辛道:“当你派人告诉我如蓁的死讯,我便知道,你必定会孤注一掷。我把怀星和孩子留在军中,没有让她们回来。我再没有别的顾虑,你可准备好了?”


    陆锦澜摇了摇头,“局势如此,对方必然有了防备。时机,是最坏的时机。前几年皇上和赵祉钰盯我盯得紧,很多事都不方便做。但我还是培植了些人手,养了批死士。”


    “吏部尚书欠我一个人情,两年前,她帮我把罗大莉提拔到神武门做护卫长。这是私下做的,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所以罗大莉一直在神武门当值,我们进入宫门不是问题。”


    “隋之手里有一批人,是咱们从北州带回来改编到禁军中的,大概有三千人可用。”


    陆锦澜说着从怀里取出一物,“这叫手枪,威力极大。我有一支两百人的神枪队,忠诚可靠。”


    “可人手还是太少了,这也是我迟迟没有动作的原因。哪怕不算外面的人马,宫城内就有两万禁军,人数上我们太吃亏了。”


    “不过不要紧,这些人马想要改朝换代是不容易,但杀入宫城杀两个人,轻而易举。我本来想自己动手,可那样一来,事情就太小了。”


    “我不甘心,我还是想把事情闹大。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我是在造反,不是暗杀。至于成败,我不在乎。”


    晏无辛忙道:“我在乎,我相信如蓁在天之灵也会在乎。这个皇上当得不好,赵祉钰更不配承继大位,那把皇椅就该你来坐。”


    陆锦澜苦笑,“我又不是不想坐,两万禁军都是精锐,万一赵祉钰再调动守备营的人马,咱们的敌人就是七万。咱们的兵远在天边,远水解不了近渴。凭咱手里目前这点兵力,拼光了也打不过。”


    晏无辛抿了抿唇,“再加五万人马,够吗?”


    陆锦澜一怔,她立即想到项如蓁提到过,晏无辛奉命要带五万崇州军回京换防。


    陆锦澜想了想,“崇州军不行,大小将领都是皇上的嫡系。当年就是为了看着赤诚军,皇上才把她们从京城附近调到崇州,摆在赤诚军边上的。”


    晏无辛:“你说得没错,可我带回来的不是崇州军,而是对我们忠心耿耿的铁血赤诚军。”


    陆锦澜惊道:“怎么可能?难道崇州牧和崇州守备没有异议?崇州方面没有派人来报信?”


    晏无辛道:“她们当然有异议,所以她们现在已经被关到了宋大帅那里,严加看管。我来之前将崇州城封了,一只鸟都别想飞到京城来。久了不敢说,三五七日内,消息传不过来。”


    “赤诚军打着崇州军的旗号,我拿着换防的圣旨,一路畅行无阻。我马快,又日夜兼程,所以先到。”


    “队伍在后面,孔鸾亲率八千轻骑做先锋军,戌时会埋伏在城外的密林里,等我们的信号。岳蝉率大部队紧随其后,杨凝压阵,今夜子时前,必到。”


    陆锦澜一惊:“岳蝉也来了?我母帅怎么说?”


    晏无辛道:“不仅岳蝉来了,宋将军和赤诚军大半的将领都来了,我拦都拦不住。大家说,她们要来为如蓁吊血丧。”


    “宋帅想看你的意思,她说不管你怎么做,她都支持。她把军师闻霁派来了,有她在,一定能比我们想得更周全。”


    “你想什么时候动手?”


    陆锦澜深吸一口气,“事不宜迟,今夜就动手。”


    第120章


    忠勇园的书房内,站满了人。


    有朝上同僚、战场上的战友,也有旧时的同窗。虽然只有十几个人,但都是身居要职,完全可以信任的伙伴。


    大家此时出现在这间屋子里,只为共襄盛举。


    陆锦澜带着晏无辛一同进来,手里拿了张京城布防图。


    陆锦澜看了看周遭的面孔,“各位冒险来此,助我成事,便是我的手足姊妹,我感激不尽。”


    “我的为人,你们都了解。漂亮的话我不想多说,事成后,我必然不会亏待大家。可我相信,你们来这儿,并不是为了事成后的封赏。”


    “所以我只有一句话:诸位与我命系一处,成败在此一举,今夜请大家务必拼尽全力。”


    众人早就心潮澎湃,听了这话更觉热血沸腾,几个年轻的激动道:“你下命令吧!大家都不是怂人。你说怎么做咱就怎么做,今晚咱们干一票大的!”


    陆锦澜将图摊在桌子上,众人立刻围了过来。


    陆锦澜道:“我先说一下目前的情况和今晚的行动方案,宫内的守卫禁军有两万人,宫外有京城守备处的五万大军和五城兵马司的一万余人。”


    “看似人数上对方占优,但我们手里的五万赤诚军可以一敌十,再加上隋之手里的三千人和我的神枪队,胜算在我们这边。”


    “我们定于今夜子时动手,子时前,隋之会先在宫内集结三千禁军,在神武门附近随时准备策应。无辛带着我的火枪队,在南门内侧埋伏。”


    “子时一到,赤诚军从南门进入。如果守门的官兵不肯配合,无辛就带火枪队先打这第一仗。”


    罗大莉熟悉城门防卫,忙道:“城门守卫没多少人,从外面打很难,里面却很好突破。晏将军用不了半盏茶的时间,就能打开城门。”


    陆锦澜点了点头,“赤诚军进城后,需要几个熟悉城内情况的人带路。”


    “乐闻,起事前你不要进城,就在城外和赤诚军汇合,将计划一一告诉她们。进城后,你带着岳蝉和她率领的八千轻骑,直奔神武门。”


    陆锦澜说到这儿看向罗大莉,“大莉,神武门那边有没有什么困难?”


    罗大莉拍胸脯保证道:“你放心,我这两年不是白混的,现在神武门那儿都是我的人,你们尽管来。”


    陆锦澜道:“好,进入神武门后立刻和隋之带的三千人汇合,扑向禁军营房,控制住宫内守卫,绝不允许她们出来。否则,杀无赦。”


    左隋之道:“禁军的营房只有一个大门,我的三千人堵在那儿就够了,分些兵力去别处吧。”


    陆锦澜摇头,“不可大意,这些人都是忠心皇上和大皇女的,万一猛冲猛打,你的三千人挡不住,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就糟了。不用担心人手,咱们的人手非常充足。”


    “八千骑兵和你一起拦住禁军,宫内就是咱们的了。神武门再放一万赤诚军进来,便立刻关门封宫。”


    “外围也是一样,赤诚军全部进城后,立刻关城门。无辛率一万人冲向京城守备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们来支援皇宫。”


    晏无辛道:“你放心吧,以赤诚军的战力,战场上都能挡数倍之敌。京城的守备军常年不见血,根本不是咱们的对手。尘埃落定前,我不会放一个人出来。”


    陆锦澜道:“好,另外让杨凝率一万人控制住五城兵马司。孔鸾率领剩下的一万两千人,负责全城戒严。”


    “易舒,到时候你来带路。首先,包围京内各官员府邸,尤其是那些平日依附大皇女的官员。其次,接管城内各处城门、要塞、要道,除了我们的人,谁也不许走动。”


    楚易舒忙道:“没问题,宫城之外交给我们,你就放心吧。”


    陆锦澜点了点头,对关山月和黎劲草道:“你们二人要随赤诚军进到宫内,待我们抓捕赵祉钰的心腹后,你们要立审立判,天亮前将项如蓁事件前因后果弄清楚,迅速公告天下。”


    众人一一领命,纷纷回去准备。


    金云凝急道:“怎么没有我的事儿,老妇这般无用?”


    曾颖也道:“你总该让我做点什么,带路的活儿,谁能比我熟啊?”


    陆锦澜笑道:“二位不用着急,我其实有事要拜托二位,只是不在打打杀杀的方案里。你们想,我们兵力足够人手足够,难道就没有缺的东西了吗?”


    金云凝沉吟片刻,沉声道:“缺一个出师之名。”


    陆锦澜道:“没错,如果有了出师之名,一切会更加好办。我打算现在进宫,去要一道圣旨。等我拿到了那道圣旨,请金大人执圣旨为我联络群臣,以免有人不知情况,妄然兴风作浪。”


    金云凝忙道:“此事尽管交给我。”


    陆锦澜又对曾颖道:“打打杀杀的事儿,有很多人能做。但是有些文书功夫,还得你来。厮杀,天亮前就能结束,可天亮后如何进行下一步,还需你为我安排。”


    曾颖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会带我的亲信连夜准备所有行文布告。只要你们打赢了,天亮后全城百姓都会知


    道你是名正言顺的新帝。”


    *


    赵敏成是真的病了,已经卧床不起。可身为帝王,嗅觉敏锐的她还是嗅到了一丝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寝殿里异常的安静,她咳嗽两声,嘶哑道:“来人。”


    明黄的床帏被掀开,却出现了一张让她意外的面孔。


    赵敏成惊道:“你怎么来了?”


    陆锦澜微笑道:“皇上您忘了?您身边可是有我的人。现在这里只有我,在您生命的最后时刻,咱们好好说会儿话吧。”


    赵敏成一愣,“你敢弑君?”


    陆锦澜笑道:“有什么不敢的?或许,这也是一种传承吧。虽然不想承认,但我最近觉得我跟你也有些相似之处。造反这样的事,说做就做了。”


    赵敏成沉重地点了点头,“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陆锦澜道:“没错,我都知道,你欠我太多。”


    “你当年为了达成和别人的交易,作为帮凶,害死了我的生父和姑母。不久前,你又作为帮凶,害死了我的朋友。现在,我也想和你谈一笔交易。”


    赵敏成:“什么交易?”


    “你给我一道承认我血统并立我为储的圣旨,我给你一粒无色无味,可以让你安然死去的药丸,如何?”


    赵敏成听完笑出了声,“这算什么交易?对朕来说有什么好处?”


    陆锦澜道:“当然有好处。其实你给不给我圣旨,我都要血染宫城,只是名义不同罢了。对于我来说区别不大,对于你来说,区别却很大。”


    “这局是我的必胜之局,你不给我身份,我和你没有关系,你就是前朝昏君。你给我身份,我作为你的女儿,自然要给你一份死后的哀荣。”


    “我知道你看中颜面,项如蓁的事,我会全扣在赵祉钰的头上,你只是被蒙蔽而已。在史书上,你还算一个圣明君主,只是老了有些糊涂。”


    “我是赵家女儿,这天下,还是赵家的天下。你会安葬在皇陵里,受人敬仰祭拜。”


    “如若不然,你当年做的丑事和最近的丑事都会公之于众,我没有任何替你隐瞒的理由。”


    赵敏成苦笑,“你果真了解朕。如果当年你们父子平安,你在朕的身边长大,一定是朕最心爱最出色的女儿。”


    陆锦澜叹了口气,“可惜没有如果,皇上多想无益,写圣旨吧。”


    陆锦澜将笔墨和一粒药丸放在床边,赵敏成沉默半晌,“好,朕可以承认你的身份,也可以为你写下立储的圣旨。但朕得告诉你,你来晚了。在你来之前,大皇女已经拿走了一道立储的圣旨。”


    陆锦澜点了点头,“那你更该写了,她的为人你比我更清楚,立储之后,你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你今晚不死在我的手里,明晚说不定会死在她的手里。”


    “一人一道立储的圣旨,很公平。你不要偏心,尽管写,剩下的事交给我们自己来解决。”


    赵敏成咬了咬牙,将药丸含在嘴里,在皇绢提笔书写。


    她的手有些颤抖,写完最后一个字,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倒在床榻上。


    她气喘吁吁道:“朕要死了,临死前,你能你叫我一声娘吗?”


    陆锦澜淡漠地垂下眼眸,“太迟了,如果你及时悔悟,该早早派人去寻我,该早早的认下我。可你什么都没做,那么多年不闻不问,大约是当我死了。”


    “后来你见到了我,也没有把我当做你的女儿。真正的母女之间,怎会有那么多的怀疑试探?”


    “当年那个婴儿亡命天涯时,还不会说话,她是不可能开口唤你的。如今活着的,只能是陆今朝的女儿。”


    陆锦澜叹了口气,在床边跪下,“你死后,我会尊你为太上皇,你殡天吧。”


    床上的人终于没了气息,陆锦澜伸手合上她的眼,转身离去。


    *


    南城门的守卫正在打瞌睡,子时一到,忽听得砰砰砰三声巨响,三发绿色信号弹升起,在高空中炸成三朵莲花。


    守卫们正在惊疑,眼角余光一亮,不远处数万只火把亮起,紧接着传来铿然有力的马蹄声,数万人马霎时间兵临城下。


    守卫头目惊慌道:“你们是哪个部队的?要干什么?”


    岳蝉高声道:“赤诚军,前来吊丧,立刻开城门。”


    “啊?赤诚军……”那人腿一软,两边的人连忙扶住。


    一个手下忙问:“老大,怎么办?大皇女殿下刚刚还派人叮嘱咱们,没有她的特许,一兵一卒都不许进入城中。突然来了这么多赤诚军,咱们要不要上报啊?”


    那头目一拍她的脑袋,“上报你个头啊!赤诚军什么战力?这要是打起来,咱们首当其冲,你想死啊?再说了,大皇女说的是不许放入一兵一卒,赤诚军是吊丧的,不碍事吧?”


    另一个人忙道:“可万一她们在城里打起来了,咱们怎么办?”


    头目道:“她们打她们的,咱们守咱们的。不管了,开城门,谁打赢了算她厉害。咱们活着,咱们也厉害。”


    晏无辛刚拿到抄送的圣旨,来迟了一步,赶到城门时,赤诚军已经浩浩荡荡地进来了。


    晏无辛一愣,“我这旨意还没宣呢,她们怎么放人了?”


    杨凝:“不知道,感觉她们特别好骗。”


    晏无辛嘶了一声,“好吧,比我们想得还顺。那按计划行事,吴将军带上你的人,跟我直冲守备处!”


    晏无辛在守备处终于成功宣读了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命,御极四海,始终以宗庙社稷为重。皇储之位,乃为国本,应由贤明者居之。”


    “靖安侯陆锦澜实乃朕之骨血,文韬武略,睿智聪颖。虽于襁褓之中流离宫外,然天潢贵胄之资不减。德才兼备,足堪大用。今特准其认祖归宗,复其皇长女之位,复其本名赵氏祉澜,立为皇储。”


    “朕命其入主东宫,承继社稷。敕令礼部择吉日,敬告天地宗庙,行册封大典。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晏无辛念完合上圣旨,“诸位,可听清楚了?”


    有人不服,立刻起身道:“圣旨是假的!皇上刚刚立了原来的大皇女为皇储,怎么可能又立一个?”


    晏无辛道:“圣旨是真的,只是皇上圣意有变,不信的可以去内廷司察看皇上亲笔书写的原件。”


    另一个也起身不服道:“皇室血统,不可混淆!我们只认原来的大皇女。”


    晏无辛眉头一皱,火速拔刀,唰唰两下解决了二人。


    电光火石之间,许多人都未反应过来,只是张着嘴,惊诧地看着这一幕。


    晏无辛将刀入鞘,“我再说一遍,圣旨上真的。谁敢抗旨,立斩。还有谁有异议吗?”


    众人望着乌压压的赤诚军,纷纷低下了头。


    *


    赵祉钰将立储的圣旨放在枕下,正安然入睡,忽听得外面杀声震天。


    她的心腹亲随闯进来,“殿下,陆锦澜反了。大家顶不住了,您快逃吧!”


    赵祉钰惊道:“怎么可能?她能有多少人马?两万禁军都顶不住?”


    她提着剑就要


    冲出去,走到门口,却被陆锦澜的剑刃抵了回来。


    陆锦澜警告赵祉钰,“你不要挣扎了,你不是我的对手。”


    她使了个眼色,岳蝉立刻带人将赵祉钰身边的亲随拿下,押了出去,顺便下了赵祉钰的兵器。


    赵祉钰双眼一闭,心知大势已去,颓然地跌坐到椅子上。


    身后的亲卫搬了张椅子过来,陆锦澜也坐下来,与赵祉钰面面相对。


    陆锦澜道:“上次我来找你,你不肯见我,如今咱们还是见了。其实有一个问题我早该问你,只不过之前我以为那是巧合,所以从未问过。”


    赵祉钰紧绷着面色,“你想问什么?”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在想什么?”


    赵祉钰长叹一声,“那是我第一天到学院报到,看见你在和学长据理力争,而后大打出手。那时你是新生中的名人,大家都认识你,你那么出风头,身边还有两个朋友和你一起共同进退。”


    “我那时候在想,你可真让人羡慕,不过没关系,我也不差。我是大皇女,以后皇位都是我的,你们三个都是我的臣子。在你没有威胁到我的时候,我一直对你不错,不是吗?”


    陆锦澜笑着摇头,“你对我不错,是因为我对你有用,还想让我因此感激你吗?”


    “我问你的不是学院初相识,而是真正的第一次见面。”


    “你忘了吗?在开学之前,我们在逢春楼已经见过了。”


    赵祉钰脸色一变,陆锦澜从怀里取出楼家岳母那封信。


    “楼鉴明,当初因大不敬获罪,流放长州。世人只知道她获罪,却不知她因何获罪。如果不是这封信,我想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你曾在街上打死过两个平民。”


    “皇上一向护短,斥责你几句便想了事。楼鉴明碰巧得知此事,上本参奏,便被皇上以大不敬治罪,累及全家。”


    “她写信告诉我内情,是想提醒我,让我提防。因为她知道,你这人狠戾,惯爱挟私报复。没想到,如蓁意外看到了此信。”


    赵祉钰冷笑一声,“我运气真差,第一次出宫就遇到了两个小偷。我当时一时气愤,就将二人打死,这算什么大事?”


    “可项如蓁这个人就是死心眼儿,她来质问我,还说什么我这般性情做不得仁君。正在立储的节骨眼儿,她竟然跟我说这样的话?”


    “我承认我怕她,因为她这个人太固执了,一旦揪住一件事,就会死抓着不放。如果我不除掉她,她第二天就要参我了。”


    “我稳住她,立刻去见母皇。其实母皇也忍项如蓁很久了,她身为相尊,满嘴什么百姓为重,动不动就和母皇争执。母皇不喜欢她,我们一拍即合,就将她杀了。”


    赵祉钰抿了抿唇,“她说我性情残暴,我有吗?她竟然跟母皇说我不宜承继大统,让母皇早早另做打算。哼,我看她分明就是想找借口拥立你上位,好保她一生富贵荣华。”


    陆锦澜摇了摇头,“就算她想拥立我上位,说你性情残暴也是事实而非借口。她想拥立我上位,绝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你与我们相识这么多年,原来互不了解,真是白白认识一场。”


    赵祉钰不屑,“我怎么残暴了?那是小偷,我打死两个小偷算什么罪过?”


    陆锦澜冷笑一声,“我姑且相信那两个人真是小偷,可你活生生打死两条人命,总不能是一时失手吧?”


    赵祉钰道:“我只是手重了些。”


    陆锦澜摇头,“不要狡辩了,你忘了我刚才问你的问题,那晚你去逢春楼干什么了?”


    赵祉钰咬了咬牙,“我去喝花酒。”


    “胡说!你分明就是去报复的。”


    陆锦澜沉声道:“楼鉴明因你获罪,全家女眷被流放,男眷被卖入青楼,可你仍然不满意。你还要到逢春楼去,那晚如果不是我意外出现,你就要买下楼雨眠。我猜,你也会手重些,再打死一条人命,对吧?”


    赵祉钰紧咬着牙关,陆锦澜怒视着她,“无话可说了?不狡辩了?如蓁一点也没冤枉你,她只是识破了你,你便不顾多年情分,断然决绝地害死了她。说你性情残暴,真是一点没错。”


    陆锦澜不耐烦地放下一瓶毒药,“我再也不想和你多说一句,你自尽吧。”


    *


    一夜喧嚣,到黎明终于平静下来。宫城内外皆定,神武门再次大开,各处将领纷纷进宫汇合复命。


    孔鸾到了宫内,见孙乐闻、楚易舒等人都站在一处宫殿外面,便问:“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孙乐闻为难道:“陆侯让赵祉钰自尽,可她只是坐在那里,到现在还不肯死。”


    孔鸾道:“她不肯死不行啊,你们帮她死啊!总不能等陆侯登基后亲自动手,那不是要背负杀害手足的罪名吗?”


    楚易舒道:“我们都是同窗,还是同寝,我们下不去手。刚刚派人去叫岳将军了,让她来处理吧。”


    孔鸾莽道:“等她干什么?我来。”


    她说着提着刀踢门进去,“你就是赵祉钰?”


    赵祉钰一愣,上次只匆匆见过一面,她已经认不出孔鸾了,疑惑道:“你谁啊?”


    孔鸾懒得回答,一刀封喉,血溅三尺。她转身出去,对外面的人道:“她自尽了。”


    *


    曾颖办事很是得当,天微微亮,已在各处张贴公告,告诉所有臣民:皇上殡天,死前遗命,认回皇长女陆锦澜,并将其立为皇储。皇储殿下将于今日临朝,择吉日举行登基大典。


    另附几份详细的公文,比如皇上亲笔书写的诏书,比如为项如蓁平反的卷宗。再比如,陆锦澜这位新帝有多么高尚的德行、多么突出的才能、以及出生时天降祥云等等。


    可以说老百姓一觉醒来,就有一本厚厚的曲折离奇的传奇故事可看。


    皇宫内,许闰年拿着连夜赶制的龙袍,伺候陆锦澜更衣上朝。


    陆锦澜握住他的手,“这几年委屈你了,等我封赏后宫时,一定给你个位份。”


    许闰年摇了摇头,“我不在乎什么位份,只要你心里有我,哪怕一辈子都只能做你身边的奴才,我也心满意足。”


    陆锦澜捏了捏他的脸,“你知足,我舍不得。等我忙完,好好给你取个封号。旁人都不在,今晚你来陪我。”


    许闰年红了脸,连忙跪倒,“谢主隆恩。”


    陆锦澜一笑,“朕去上朝了。”


    *


    陆锦澜端坐龙椅,文武百官一同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锦澜深吸一口气,“平身。”


    “谢皇上。”


    陆锦澜挥了挥手,曾颖立刻拿着拟好的圣旨上前宣读。


    那是论功行赏的旨意,晏无辛首功,封为太尉,位列三尊。金云凝还做她的御史令,老人家历经风雨,一转眼成了三朝老臣。


    其余人等,均有封赏。


    圣旨很长,曾颖读了很久。久到陆锦澜看着空出的丞相之位,默默出神。她不由想:如果如蓁还在,该有多好。


    刚刚登基的那段时间是最为忙碌的,诸事繁杂。有朝政要理,有太上皇的丧事要办,还得派人去把刚刚折腾到曲国的家眷都接回来。


    陆锦澜夙兴夜寐,不敢懈怠,连晏无辛都忙得团团转。


    两人在南书房点灯处理政务,疲惫时,晏无辛嘟囔了一句:“要是如蓁在就好了。”


    两人对视一眼,眼里都蒙上了一层水雾。


    是啊,如果如蓁在,她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可将国家治理好是如蓁的心愿,二人想到此,只得继续埋头,又熬没了一支蜡烛。


    陆锦澜这皇上当了一个月,连陆今朝都看不下去了,这辈子从来没见她这么刻苦过。


    “澜儿,你还是给自己任命一个丞相吧。总是亲力亲为,每天这么多折子要看,多累啊。”


    陆锦澜道:“丞相之位,我还是想给如蓁留着。每次看到朝上空着一个位置,总觉得她就在那里,叮嘱我时时勤勉。”


    “娘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无辛一会来找我。今儿天好,我们出宫走走,散散心。”


    陆今朝这才放心离去。


    陆锦澜换了便服,刚坐着马车和晏无辛出了宫门,便见到一个男人带着几个孩子和守门的侍卫拉拉扯扯。


    晏无辛下去问了问,“怎么回事?”


    侍卫道:“启禀太尉大人,这个男人非说要见皇上,问他什么事他又说不明白。”


    晏无辛连忙跑过去跟陆锦澜嘀咕:“这是不是你在外面惹的风流债啊?人家带着孩子找上门来了。”


    陆锦澜算了算,“我是有一个孩子流落在外,这几年忙,也没能寻回来,可孩子她爹不是这个人啊。你先去问问怎么回事,别什么没娘的孩子都往我脑袋上扣。”


    晏无辛又过去问了问,拿了个物件回来,“那个男人说你看了这个,就什么都明白了。”


    陆锦澜接过来一看是个钱袋,看着眼熟,好像她也有过一个一样的。


    不过她的早就给人了,给谁来着?天牢一个狱卒。五年前她送晏维津上路,出事时碰巧遇到一个家里也有丧事的狱卒……


    陆锦


    澜猛然想到什么,心开始砰砰砰乱跳起来。


    她打开钱袋,见里面有一枚的玉佩。玉佩并不贵重,却让她万分激动,因为那是她送给项如蓁的。


    陆锦澜立刻从车上跳了下去,四周守卫见了她,慌忙跪拜,陆锦澜却顾不上,她抓住那个男人忙问:“这玉佩是谁给你的?”


    那男人怯怯道:“回皇上,这是我家妻主给我的。她说让我今天把这个玉佩交给靖安侯,可是您当了皇上,我就带着孩子们找到皇宫来了。”


    陆锦澜忙道:“你家妻主叫蒋天娇?”


    “正是,不过她已经离开家一个多月了……大约就是相尊大人出事那晚,我家妻主那日不当值,狱里的同僚却来家里找她,没说几句话就走了。我家就在天牢附近,不一会儿她又回来,把这个玉佩放到钱袋里,让我一个月后交给您。”


    “她有没有说她要做什么?”


    男人摇了摇头,“她只说有件事她非她去做不可,让我当她死了,对谁也不要说,不要找她,更不许报官。”


    陆锦澜点了点头,她全都明白了。


    没错,没有人希望项如蓁死,大家都知道她是冤枉的,平民百姓更是如此。


    那场大火不是意外,而是牢里的人有意为之。蒋天娇为了报答她当年的一点眷顾,和其她人一起,将项如蓁换了出来。而她自己,则成为了第十一具尸体。


    当晚的情况那么紧急,身居要职的高官都束手无策,却在谁也想不到的环节,让一群无名的狱卒改变了事情的走向。


    她们是平日里不起眼的小人物,却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当机立断,舍生取义。十一个人,都是英雌,必当重重抚恤。


    陆锦澜长叹一声,“她有没有提到什么地点?让我去哪儿找一个人之类的?”


    那男人连连点头,“有,她说你要问那人在哪儿,就告诉你去南州陈留县,有你要找的人。”


    *


    几日后,陆锦澜和晏无辛亲自带人赶到了陈留。


    一个偏僻小县,人口却也不少。晏无辛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个县有七万人,咱上哪儿找去?”


    陆锦澜叹道:“按照刑部薛大人查到的消息,那晚出事后,负责给牢里送饭的一个老妇也跟着一起消失了。那老妇就是陈留人,我猜她把如蓁带到老家来了。”


    陆锦澜说着吩咐黎劲草去联络地方官府,查询那老妇的住处。她则拉着晏无辛,先四处找找。


    两人在集市上东张西望,一会儿被人踩一脚,一会儿被人挤一下。


    晏无辛咬牙切齿火冒三丈,正赶上又有一人肩上扛着一大捆柴,刮到她衣服上,顿时划开一道口子。


    气得晏无辛大怒,“你怎么回事儿?你没长眼啊?我告诉你,我这衣服……”


    晏无辛说了一半,看见那人的脸,顿时愣在那里。


    陆锦澜听见她和人吵起来,转身回来,“算了,一件衣服而已,找人要紧。”


    晏无辛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示意看那个扛柴的人。


    那人看起来头受过伤,缠着厚厚的纱布,面色也有几分憔悴。但她们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人就是项如蓁。


    三人面面相觑,陆锦澜紧张得吞咽了一下,方才开口:“你……你还认识我们吗?”


    项如蓁一笑,“我只是伤了头,我又没瞎。”


    陆锦澜松了口气,连忙把她身上的柴丢到一边,用力地抱住她。


    三人笑得泪流满面,晏无辛愤愤地给了她一拳,“你怎么回事?活着也不吭一声,害我们哭了一个月了。”


    项如蓁一言难尽道:“别提了,当初我是不肯从牢里走的。她们便打晕了我,把我交给华大娘。华大娘怕我要回去,路上一直打晕我,中途我们还掉到水里,给我头都磕破了,昏迷了好些日子。”


    “醒来得知你们造了反,锦澜当了皇上,我真不知道还现在活过来合不合适。天下人会不会以为,我们做局是为了造反呢?”


    陆锦澜:“我造什么反啊?我那是……继位。诏书是真的,你怎么也不信?再说了,我现在是皇上,你活过来就活过来,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我才不在乎。”


    项如蓁道:“你现在是皇上,更应该在乎天下人的评判,做一个让百姓爱戴的好皇帝。”


    陆锦澜眨了眨眼,“我封你为帝师吧?刚见面就给我上课。”


    晏无辛笑道:“丞相之位还空着呢,不用说了,你赶紧回去。出来这些天,奏折一定堆成山了,都是你的活儿。这一个月我俩又要哭你又要干活,可把我们累坏了。你还活着,就别想偷懒了。”


    两人一人抓着项如蓁一条手臂,“走,把你押解回京,你别想跑。”


    项如蓁忙道:“让我先回去和华大娘告别,这事儿我们一定要好好跟天下人解释清楚。”


    陆锦澜:“好好好,都听你的,但你也得听我一件事。回去之后,有件事我要赶紧操办。”


    项如蓁忙问:“是不是改革?我养病这些天,又有了许多想法,正好和你说说。”


    陆锦澜忙道:“改革是你的事儿,回去你看着办吧。我是说我自己事儿,我这儿后宫空虚,人太少了不热闹了,得赶紧选侍。”


    晏无辛立马道:“臣附议!应该广召天下美男,我陪你一起选,你看不上的兴许我喜欢呢!”


    项如蓁急道:“你们都去选侍,那政务谁处理啊?”


    二人不约而同的指向她,“你啊!”


    陆锦澜大袖一挥,“朕都打了这么多年仗了,还不能享受享受吗?”


    晏无辛:“就是就是,相尊大人你懂不懂为臣之道啊?”


    项如蓁咬了咬牙,“享受享受?为臣之道?我打你们个为臣之道!”


    二人转身就跑,三道身影在乡间小路互相追逐,依稀听见有人在喊:“造反啦!护驾!”


    紧接着,便是一阵笑声——


    作者有话说:五十万字,五千收,我滴个老天奶,热烈庆祝!正文完结啦!好激动,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些。


    首先,感谢喜爱这本书的每一个读者,感谢每一人的鼓励和支持。在我几次情绪不好怀疑自己的时候,都是留言让我重拾信心。


    其次,我要解释一下后期几章节奏偏快的原因。全部是按照大纲写的,这本书我写到正文结束依然意犹未尽,并没有匆忙完结。为什么看起来比较快呢?可能是因为情节激烈处,我都写得十分辛苦。我认真的说,文中每一个人哭的时候,我都在哭。很多时候文里的人没哭,我都在哭,我不想,但是我根本控制不住。比如晏维津死地时候,我不知道那里是一个泪点,但写着写着却替她哭了出来。我是一个泪点极地,极容易共情的人,所以写到后期经常哭到头痛,严重影响身体状态。我就希望这段波折的剧情赶快过去,回到轻松愉快的生活。这一周,更了五万字,比平常的两倍还多。是有想结束纷纷扰扰的急切,但每一处都在认真写,没有糊弄大家。另外,番外会紧接正文剧情,开始选侍,好好享受快乐的帝王生活。还有微服私访,去一个地儿捡一个男人那种。另外把流落在外的孩子和孩子爹都找回来,总而言之很精彩,想想都我都会笑。大家还有什么想看的,请留言,番外预计会更一个月左右,随榜更新。


    最后,我要感谢我最亲爱的朋友,她也是这本书的读者。事实上,不管我写什么,她总是愿意做我的读者。我想,正因为我拥有这世界上最好的友谊,我才能写出情比金坚的友情。我的朋友,在我的人生中是最重要的存在。她永远相信我、鼓励我,不论贫穷或者落魄,不论遭逢什么样的境遇,我们从来没有失散过。我们也一起饿过肚子,一起经历人生中的艰难时刻,一路相互扶持,始终站在一起,谢谢你。


    最后的最后,番外见,再次感谢大家支持正版,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