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虽然默认了两人的关系,甚至每夜同床共枕,但要说真正出格的动作,裴度是从未有过的。


    沈溪年早就习惯了裴度的手指落在鬓角脸颊边的触感,也喜欢裴度握着他手腕时带来的温厚安心,所以在裴度抬手覆上他的脊背时,身体很自然地顺着裴度的力道朝着裴度靠过去。


    裴度的手指没入沈溪年身后的发丝,触碰到少年的后颈,轻而慢地揉捏。


    这样的动作似乎也并不算出格,但沈溪年就是控制不住地眼睫颤动,手指紧紧攥着膝上的衣角。


    “愤怒是不受控制的情绪,人一旦陷入那样的状态,说出的话无法收回,做出的事也将难以挽回,所以溪年,我不会放任我陷入愤怒。”


    裴度的手心很烫,指腹的温度却不高,只是每每划过沈溪年的后颈肌肤,慢条斯理地轻轻揉捏时,总会让沈溪年幻视自己是一只被拎着后脖颈的猫。


    沈溪年大着胆子,抬手拽了裴度的手腕,用力握在自己手里,报复般的学着刚才裴度的动作,也对着裴度的手指又捏又搓。


    惹得裴度低低笑出声来。


    沈溪年听着裴度的笑声,心中却逐渐生出酸涩。


    在面对裴度的时候,他总会免不了生出一种看见大山的感觉。


    年长者见过太多的山川河流,遇见过太多的聚散离别,他总是稳定从容,温和笃定。


    那些笨拙的青涩,莽撞的兵荒马乱,好像只属于一头栽进这片浓郁暮色的少年郎。


    沈溪年知道,对裴度来说,小鸟是独一无二的,沈溪年是最最重要的,可裴度总是将自己放在一个师长的位置上。


    对沈溪年而言,这样的确有时候会有那么一丢丢挑衅教条的背徳刺激感,但他有时候也总会想,为什么裴度就能总是这么平静淡定,理智从容呢?


    是不是因为,沈啾啾是一只小鸟,而沈溪年在裴度眼里,从来也只是还没能长大成熟独当一面的学生?


    裴度是个情感极度匮乏的人,他身边的人太少,沈溪年的出现填补了诸多的空缺。


    沈溪年几乎占据了裴度所有的私密情感,这也让沈溪年有时候摸不清楚,裴度对他的感情又究竟是属于哪一样。


    他们是分不开的,是命中注定会纠缠在一起的。


    可恩公会不会就是因为他对恩公索求了爱情,所以宽容的,包容地许出了伴侣的位置,并不是真的喜欢——或者说,不那么浓烈的喜欢?


    沈溪年想到这,咬着下唇的力道微微加重,握着裴度手指的手也随着收紧,心底的在意推动着他问出问题,语气紧绷:“一点吃味都没有吗?”


    沈溪年有点不太想听裴度那一贯温和从容的声音,抢在裴度前继续说:“那如果我说我是故意的呢?”


    “或许在最开始的时候我的确没有猜到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青楼,但若是我当真想走,也并不是完全走不了。”


    少年的眼睛直直盯着裴度,眼眸很亮,是和当初在院中对裴度斩钉截铁说出自己感情时一样的热枕与直白。


    “但我还是进去了。”


    “扶光,你这一次不生气,不吃味,甚至觉得不至于,那如果有下一次呢?”


    “如果下一次,我点了人,将他安置在外面的宅子,亦或者带他回家呢?”


    “你还是会不生气,不吃味,淡定平静地看着吗?”


    沈溪年越是说,心中越觉得委屈,那种涌现出的愤怒冲动也越发不受控制。


    “那如果哪一天我变心——唔!”


    裴度捏着沈溪年的下颌,让那双盛着委屈不满的眸子正对自己,脸上的神情看上去似乎仍旧是平静的,但笑意却一点点隐没下去。


    “溪年。”


    裴度看进少年明亮的,甚至是闪烁着些许水光的眸子,抬着少年的下巴,强迫沈溪年同他对视。


    “别这样说,好吗?”


    沈溪年咬牙,脑袋用力甩开裴度的手指:“你又不在乎。”


    沈溪年知道自己幼稚。


    但或许就像是裴度说的,愤怒这样的情绪是无法被掌控的,它就是会支配着大脑身体去说些不经思考的话,不受控制的事。


    但沈溪年却觉得很爽快。


    凭什么呢!


    凭什么每天心里像是小鹿乱撞,这也想那也想,莽撞又试探的人只是他呢?


    明明是两个人谈恋爱的。


    直到现在,沈溪年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感觉到委屈的。


    只是他总是过于在乎身边人的情绪,却对自己的情绪太过迟钝,才会压着无视着这样的委屈,直到寻到火山出口爆发的这一刻。


    意识到自己在委屈的时候,委屈的酸涩瞬间到达顶峰。


    沈溪年绷着表情,挪动自己的屁股,往远离裴度的方向坐了坐。


    决定不理裴度一整个时辰。


    “我在乎。”


    背对着裴度的沈溪年听到身后传来声音,他的耳朵动了动,强忍着没回头。


    现在回头贴贴的话,不是显得太好哄了吗?


    沈溪年的两只手在膝盖上交握在一起,手指扣着手指互相抠抠。


    然而下一瞬,他眼前猛地一花,整个人被握着腰提了起来。


    身体腾空的沈溪年下意识挣扎,但腰间箍着的手掌太过强势有力,半点没有被撼动的意思。


    他一脸懵地被端到了裴度怀里。


    这样的距离太近太暧昧,沈溪年踢了踢腿,结果却被抵在身后的手臂往下压了几分。


    沈溪年试探性地动了动。


    裴度一言不发,将他往怀里压。


    沈溪年的大腿夹紧。


    再、再往前可就是……啊啊啊啊!


    沈溪年脸颊爆红,立刻僵着身体不动了。


    裴度垂着眼眸,将怀中的人紧了又紧。


    腿上的沉甸甸的重量险险维系着男人方才濒临失控的理智,直到怀里的少年身体逐渐软下来,不再是刚刚背对他时委屈又抵触的模样后,裴度才放开屏住的呼吸,压下因为紧绷到极致,就连小拇指都在不住轻颤的手。


    “我在乎。”


    因为沈溪年不再挣扎,裴度腾出一只手,抚上沈溪年的脸颊。


    “溪年,我同你说过的。”


    原本就软乎乎的少年再也绷不住脸上置气的表情,沈溪年撇嘴,哼道:“说过什么?我怎么不记得?”


    “我说过的。”


    裴度的手指缓缓向上,在沈溪年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拆掉了少年头上的发带。


    柔软的发带被修长的手指卷在指间,裴度双手顺着沈溪年的脖颈尖缓缓向下,手掌慢慢抚过沈溪年的手臂,在少年的手肘处稍稍停留,隔着衣袖,捂热了沈溪年的肌肤。


    “溪年,你既应了我,来日若是变了主意——”


    沈溪年方才的话反复在裴度脑海盘旋回荡。


    他注视着怀中的少年。


    在未来的某一日,少年会带着另一个陌生人,牵着对方的手,来到他的面前吗?


    裴度总是无法拒绝这双眼睛,这双眼睛的眸光太过明亮,里面的感情热枕而直白,几乎能灼烧尽他所有的枷锁和理智。


    这样的眼神,或许会看向另一个人。


    裴度的目光紧锁沈溪年,眸底浓郁的幽暗淹没了最后一丝迟疑。


    怎么可以呢?


    他的双手逐渐下滑到沈溪年的手腕,握着,牵引着,拢在一处。


    柔软的发带缠覆上沈溪年的手腕,带着裴度最后的克制,打出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我不会答应。”


    裴度看到少年眼中逐渐满溢出的惧怕恐慌,温和的柔软爱怜再次袭上心头。


    他将手腕上的紫檀珠串塞进沈溪年手里,手掌拢着沈溪年的手背,引导着沈溪年握住那一颗一颗被反复抚摸捻弄到触手温润的珠子。


    “受不了的话,就扯断它。”


    “扯断它,我就停下。”


    第92章


    沈溪年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却还是想靠近裴度。


    他被放躺下来,侧着身子趴在裴度的膝间,衣衫堆叠在身后的手腕处,遮住了少年气的发带,也淹没了内敛着年长者克制隐忍的紫檀木珠串。


    沈溪年第一次意识到裴度的恶劣与可恶。


    裴度的眉眼在含笑时会带着文人特有的温润风流气,那双凌厉的丹凤眼漫开些许隐忍的绯红色,显得那样危险,却又极具蛊惑。


    他就这样垂眸注视着心爱的少年,手指的力道温柔又缱绻。


    沈溪年追着裴度的手,急切的,无法抑制的,不被满足地想要更靠近,想要更多。


    裴度的一只手搭在沈溪年的脉搏间,感觉到手指下的脉动逐渐变得急促而激烈,他便温柔又残酷地安抚着膝上的少年,等到少年的脉搏失落着逐渐平稳,他又会将心上人推向另一波海浪。


    沈溪年被撩拨地难耐又煎熬,下意识想要去咬自己的舌头让自己清醒,却被先一步察觉的裴度捏住下巴,俯身吻了下来。


    一吻过后,裴度松开沈溪年的下巴,直起身,将少年湿润了沾在鬓边的发丝拨开。


    “耐心一点,嗯?”


    沈溪年睁开眼,透过朦胧的水色看过去,竟从衣襟未乱的裴度身上看出一丝从容闲适。


    “……你是不是不行?”


    少年梗着脖子,红透又湿透了的脸上满是不服气,哪怕声音又软又哑,也要挑衅着说出这句话。


    裴度对少年挑衅的话语未置一词,只是手上的力道更重了一分。


    沈溪年哪里受得了这个,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转头用力咬上了裴度的虎口。


    被撩拨又不被满足的愤愤让沈溪年恶意亮出牙齿,叼着裴度的虎口不松嘴。


    紧实的肌肉微微绷着,凸起的青筋被轻而易举地捕捉。


    裴度的动作越重,沈溪年的舌尖掠过裴度手背隆起青筋的力道就越重,沈溪年舌尖的撩拨越甚,裴度的进攻性便越恶劣。


    这样报复性的一来二去之下,裴度虎口凹陷下去好几圈牙印,沈溪年的身体也颤抖地越发厉害。


    沈溪年挑着眼尾看裴度,乖巧的五官却透着张牙舞爪的不训。


    乖乖乖,乖不了一点。


    裴度于是低头吻上少年的眉心,而后是鼻梁,鼻尖,上唇,最终含咬住心上人的唇瓣。


    送出隐忍难耐之后最极致的欢愉。


    沈溪年只觉得眼前一白,再回过神时,就看到平日里最是喜洁的裴度非但没有用帕子擦手,反而正垂眸端详着手指。


    少年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你……你简直!”太多的形容词转在沈溪年的脑袋里,但他害臊地压根说不出来,“解开!”


    沈溪年看都不敢看裴度被弄脏的衣服,蜷着身体趴在裴度膝上盯着裴度的鞋尖看,瓮声瓮气道:“这不怪我,是你真的太可恶了。”


    “嗯。”裴度的手指指腹轻轻捻动,“是我过分。”


    沈溪年听到裴度这理所当然装都不装了的语气,不敢置信地努力转过头,就看到裴度的那双手。


    这双手骨节修长,白皙莹润,握笔时矜贵,弄权时从容,是完完全全长在沈溪年癖好上的手……而现在,这上面留着他的味道。


    没有什么人能抵抗得了这样的诱惑,更别提沈溪年这样两辈子才被开了小荤的青瓜蛋子。


    沈溪年窘迫地想要藏起自己的反应,却意识到此情此景,怎样的动作都显得……不那么庄重。


    少年以为已经结束了,红着脸嘟囔:“手……快帮我解开。”


    裴度眉峰微扬。


    他擦干净手指,在沈溪年快要咕嘟咕嘟快要烧开的窘迫害臊中,将帕子展开,铺平,而后叠成一个小方块,妥善放在了一边。


    而后,裴度不仅没有解开沈溪年的手,反而抱着沈溪年,径直走向里间的床榻。


    眼神还在往帕子上瞟的沈溪年一下子就慌了:“你、你不会是想要今天就……我、我还没做好准备呢!我不行的!我不可能的!”


    即使裴度的衣裳整整齐齐,他方才也感觉到了。


    ……不行的。


    真不行。


    好歹,好歹等他努努力,适应一下……


    哦对,还没有药膏,据说做这些都是需要药膏的!


    他们什么都没有,怎么能行呢!


    裴度将沈溪年放下,在少年张口还想说什么时,伸手按住了沈溪年的唇瓣。


    沈溪年瞳孔地震,挣扎:“你的手刚——”


    “擦干净了的。”裴度的手指微微用力,叩开了沈溪年的关齿。


    沈溪年的舌根被按着搅动,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过了一阵,他的呼吸有些困难,朦朦胧胧间,模糊听到耳边传来温柔含笑的声音,竟带着些许夸奖鼓励的意味。


    “这样都没有变回小鸟的话……溪年,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被哄得五迷三道的沈溪年稀里糊涂地点头,放任了渐起的水声。


    ***


    翌日,吃饱喝足了的隋子明换了一身衣裳,揣着手探头进内院,视线转了一圈,没找到这会儿本该已经起床了的裴度和沈溪年,反而在屋檐下找到了一只瘫成一兜的长尾巴小鸟。


    沈啾啾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截布料,两边系在檐下的雕花空隙里,做了一个很符合小鸟工学的吊椅,整个身体毛茸茸的陷在里面,远远看过去,只有一截露在外面的长尾巴垂下来,迎着风,扑簌簌地晃。


    隋子明走过去,仰头看向小鸟秋千上沈啾啾。


    沈啾啾的爪子里抓着一根肉条,但却不吃,而是抵在鸟喙边上,时不时含一下,拿开,鸟喙张开长出一口气,小黑豆眼似闭非闭,一副沧桑又燃尽的深沉模样。


    倒是眼睛下的两坨小腮红,颜色瞧着莫名更粉了些。


    隋子明到底是亲表弟,大着胆子看了眼房间里面,见自家表哥正在里间寻什么东西,一颗一颗地拢在手心里,察觉到视线,回身看过来,虽然还是平日里那副似笑非笑看不透彻的温和模样,但隋子明以他捣乱挨罚十几年的经验发誓,他表哥这会儿的心情绝对是难得一见的愉悦。


    这种时候说什么表哥都会应的。


    隋子明蠢蠢欲动。


    但某种直觉又让他收回了试探的脚,转而又凑到小鸟秋千底下,试图打探一些情报。


    “最好最厉害最漂亮的啾啾大王,跟我说说呗?昨晚是不是发生什么好事了?”


    小鸟啾脸深沉地瞥了眼仰着大脸的隋子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成熟稳重的啾音。


    没开窍的年轻人,啧。


    不该打听的事儿少打听!


    隋子明纳闷:“……你是不是骂我了?”


    沈啾啾又抽了一口事后肉干,懒得理下面咋咋唬唬的愣头青。


    虽然没有真正做到最后一步,但如今的沈溪年早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沈溪年了,作为已荤人士,他和愣头青在这方面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迎着清晨的风,沈啾啾想到昨晚发生的种种,绒毛下的小鸟脸不禁又烧起热度。


    在大周,勋贵世家子弟在成婚前一般都会指派通晓人士的丫鬟来教导床事,以便大婚之时洞房能顺利进行。


    裴度的生母早逝,又与父亲关系不睦,且后宅空虚,所以一开始并没有及时想到教导沈溪年这些事,直到这次的“花酒事件”。


    严格意义上来说,两人在这方面都是并没有什么经验的新手,但裴度的控制力太强,太过能忍,在看到心上人躺在膝间时,某些本能无师自通,动作逐渐从生疏摸索到游刃有余,便显得沈溪年狼狈得一塌糊涂。


    那样的温柔的折磨的确难挨,裴度也给了沈溪年随时叫停的权利。


    但自始至终,哪怕手腕间束缚着的发带被解开,哪怕沈溪年的眼前看不清摇晃的床慢,哪怕颈后落下的吻烫得沈溪年颤抖,他也一直紧紧握着那条紫檀木手串。


    即使深色的流苏被打湿粘连在他的手臂内侧,沈溪年也半点没有拉扯珠串的动作。


    所以那条珠串是怎么断的呢?


    沈啾啾抬爪抽了一口肉条,鸟喙张开,长长发出一声充满遗憾的叹息。


    早上他醒来的时候,看到漂亮恩公就睡在身边,一时间,被欺负了一整晚的沈溪年色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


    趁着裴度还没醒,学以致用的沈溪年用那条紫檀木手串将裴度的双手反剪在了身后,想着以恩公之道还至恩公之身,让恩公也尝一尝那种销魂蚀骨又难耐煎熬的滋味。


    结果他刚把人绑好,想要干坏事的手才伸出去握住,恩公就醒了。


    沈溪年甚至都没来得及学着昨晚裴度的语气说“若是受不住了便扯断它,我就停下”,珠串绷断的声音就骤然响起。


    颗颗分明的珠子霎时间滚了一床,而沈溪年的手也被裴度挣脱了束缚的手握住,拖入新掀起的浪潮。


    檀木珠子被挤出床帐,滚落一地,零星留在床帐间的珠子沾染了湿意,变得越发莹润有光泽。


    满室狼藉,气味暧昧。


    昨天晚上被折腾了一晚上,早上又经历一番晨间交流都没变成小鸟逃跑的沈溪年看到这一幕,憋了又憋,还是没忍住那股子臊意。


    裴度眨眼的功夫,沈溪年衣服都不要了,一翅膀掀开床帐,毛茸茸地跳下床,拖着身后的长尾羽一路小跑出了寝室。


    路过几颗紫檀木珠子的时候,没忍住左脚绊右脚踉跄了一下。


    小鸟跑的飞快,只当没听见身后低哑磁性的轻笑声。


    但沈啾啾到底也没舍得走太远,时不时从窗户或者门槛外面偷偷探出半截小鸟脑袋,眼睛滴溜溜地看着裴度穿衣裳收拾床帐,然后……满里间的找珠子。


    裴度半点都没有沈溪年的害臊,不仅没有,甚至还抽空给小鸟做了个小鸟秋千,并且给小鸟爪子里塞了一根早上磨牙的肉条,让小鸟能转移注意力。


    然后回到里间,像是完全忘记了这些珠子都经历了什么似的,弯着腰,一颗一颗将散落各处的紫檀木珠子都找出来,用手帕仔细包着握在手心里,偶尔还捏着端详一阵,唇角勾起。


    那副坦然自若的闷骚样子,看的沈啾啾臊得尾巴毛都开花了。


    可恶,输了!


    明明都没有经验,都是一个起跑线上的!


    难道经历的事情多一点,阅历丰富一点,在这种事上的脸皮也会变得更厚一些吗!


    想到这,沈啾啾又狠狠叨了一口爪子里的肉条。


    隋子明在挨打的边缘十分敏锐,但只要碰上感情方面,就会变成一窍不通的迟钝。


    没得到回答,他伸手戳向胖嘟嘟的沈啾啾,锲而不舍地持续骚扰:“啾啾?啾啾大王?啾啾管家?啾啾表兄?啾啾表嫂?”


    沈啾啾回过神,一肉干砸向嘴里称呼乱七八糟的隋子明。


    隋子明接住肉干,双手捧着,态度十分恭敬地上贡回啾啾大王,清清嗓子:“那什么,昨天的事儿,咱们说说呗?”


    昨天的事?


    哦,对。


    满脑袋荤菜的小鸟这才回忆起自己平白无故损失出去的两笔赎身钱。


    隋子明就算了,自家人不算两家账,但那个捆绑销售的青年是怎么回事?


    涉及到正事,沈啾啾压着害臊飞进寝室里间,落在裴度的肩膀上,顿了顿,挪着两只小鸟爪靠近裴度的脖颈。


    裴度状似无意地微微低头侧脸。


    沈啾啾抓住机会伸长脖子啄了一下漂亮恩公的脸颊。


    然后嘴里啾啾啾啾地哼着歌儿,躲到屏风后面穿衣服去了。


    裴度的心情的确很好。


    好到这个时候就算有人告诉他吴王要起兵了,他也不会被影响半分心情的那种程度。


    听着屏风后沈溪年窸窸窣窣穿衣的动静,裴度用手帕包了紫檀木珠子仔细存放进荷包里,而后看向站在门口探头张望的隋子明。


    “让他去前厅,我给他半个时辰的时间。”


    第93章


    沈溪年换好衣服出来,门口已经看不到隋子明的影子了。


    裴度帮着他将头发绑好,手指绕过发尾,轻勾着唇角:“外祖来信说,定好了加冠礼的日子。”


    沈溪年其实有段时间没想起那位老人了。


    爱屋及乌,他总是难免会站在裴度的角度去看事看人,纵使知道林老的诸多挣扎与苦痛,但也还是为裴度觉得难过可惜。


    “外祖为我起了什么表字?”沈溪年摸摸绑好的发带,手指尖弹了一下发带尾端坠着的珠子,有些好奇。


    裴度显然是知道的,或许还参与了取表字的环节,但沈溪年这样问,他却故意没回答,只说到时候便知了。


    加冠取字这样慎而重之,在大周人眼中才是真正长大立世的礼仪,在沈溪年看来还不如加冠之后便能成亲来得有吸引力。


    所以裴度卖关子不说,他也懒得追问,晃晃脑袋上扎起的高马尾,拉着裴度往前厅走。


    “好啦,我们去用早膳,顺带问问昨天那个人是怎么一回事。”


    ……


    沈溪年没有过多吩咐,谢宅的管事也找不到裴度询问,不好越了规矩,索性当客人招待这两位,把人安排在了客院,衣食起居都仔细供着。


    隋子明完全当这是自己家的,吃饱喝足洗个了澡,睡一觉醒来还换了身方便的劲装,大清早的在这座大宅子里溜达转了一圈。


    青年多少有一些身为客人的拘谨,洗漱过后也换了身体面文气的衣裳,此时恰好也在花厅。


    裴府没有在用膳时谈话的习惯,在沈溪年来之前,裴度向来是食不言寝不语的君子行事,只不过沈溪年吃到喜欢的东西总喜欢往裴度碗里怼。


    每日的早膳其实也没多少花样,但沈溪年就是能吃出一整天的好心情,连带着裴度的心情也愉悦起来,不自觉便会多吃些。


    忠伯总觉得自家大人清瘦,对此乐见其成,但裴大人总有些不好诉之于口的小心思,暗自加了不少骑射时辰。


    少年不在身边的时候,裴度换衣偶尔会垂眸审视自己,目光总会在小鸟流连忘返爱不释手的胸前腹部肌肉上认真巡视,而后才用里衣平静淡定地裹起来。


    沈溪年还没发现过裴度的闷骚行径,就像他并没有发现,裴度居然将昨晚的帕子和今早找齐的紫檀木珠子单独存了个匣子。


    用过早膳,四人先后走着来到前厅坐下,沈溪年分了一个苹果给隋子明:“你先说说。”


    隋子明接了苹果咬下一口,含含糊糊道:“棠姨走之前留下了吴王在漕帮的账本,还圈了几个可能的囤兵之地,这东西总需要人去排查探探。”


    “你们都南下了,我待在京城也没什么意思,索性把这件事揽了跟着出来放放风。”


    账本什么的还好,但事关吴王的私兵,这件事交给隋子明去做的确是最合适的,所以裴度也就帮着隋子明藏了身份一同出了京城。


    “你们南下姑苏,我中途换船去了扬州府。”


    扬州是漕运的枢纽所在,漕帮在扬州府的势力盘根错节,与当地的官员盐商等都交清匪浅,可以说是吴王势力的大本营。


    也就隋隋子明艺高人胆大,孤身一人就敢往里面钻。


    “吴王父子都在京城,这扬州府可算不上太平。”隋子明的语气颇有些玩味,“我在那儿当了一阵子船工,有用没用的事儿听了不少,但最有意思的还是一条在船工纤夫们之间口口相传的小道消息。”


    “说,吴王殿下早就没有了生育能力,现下的世子其实是吴王妃早年的奸生子。”


    裴度端茶的动作一顿。


    沈溪年也抬眼看向隋子明。


    隋子明嬉笑道:“真真假假的,反正老百姓们也没多在乎,证据虽然没几条,但传言愈演愈烈,说的五花八门,有鼻子有眼的,就算是假的也要被说成真的。”


    沈溪年用匕首削了一块果肉塞进嘴里,眸光微妙。


    问题的关键在于,这消息还真不是假的。


    裴度的视线扫过不远处挺直脊背坐着的青年,问隋子明:“吴王妃呢?”


    吴王妃就在江南,这样的传言不可能传不到她的耳朵里,事关重大,她怎会袖手旁观?


    隋子明两手一摊:“吴王妃病了,病得很重,缠绵病榻几乎无法起身。”


    沈溪年下意识:“吴王干的还是郑闵下手?”


    青年看向沈溪年的眼睛里顿时多了些什么。


    隋子明朝着沈溪年比了个大拇指:“是郑闵身边一个很会用毒的侍妾下的手。”


    “他从京城千里迢迢派了爱妾过来照料生母起居,差一点就能把生母照料到永远无法开口,但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被吴王得知消息,同样派了心腹南下,吊住了吴王妃的性命。”


    哇塞。


    这么精彩。


    怪不得呢,沈溪年总觉得最近龙傲天男主出奇地安分,在京城不搞事,在江南也没什么存在感,原来是忙着填补自己身世的惊天大窟窿。


    这种身世血脉上的质疑,放在原文里郑闵登基后都是极其棘手的麻烦,更别提他现在甚至连吴王都不是,头顶上还压着一个年老疑心重的老爹。


    孩子是吴王妃生的,当年的乳娘接生婆都被吴王妃在这些年为了隐藏秘密先后料理,事到如今能为郑闵正名、亦或者将他完全钉死在奸生子耻辱柱上的人,只有他的生母。


    如果郑闵当真对自己的身世毫不知情,那么他一定会想办法请出母亲为自己解释,然后滴血认亲演出一波父子情深,危机自解。


    但显然,郑闵是知道的。


    不仅知道,他的第一反应还并不是与母亲商量行事,而是想先下手为强直接让生母吴王妃闭嘴,永远保守住这个秘密。


    若是他成功,吴王妃病逝,吴王纵使再疑心,没有证据,也不好真的就对自己唯一的儿子下手。


    但偏偏,郑闵派去的人不仅没有成功,反而走漏消息打草惊蛇,距离和吴王反目成仇只差一步。


    沈溪年转头看向裴度。


    四目相对,沈溪年便知道,他想的对了。


    这一招对付吴王世子的招数堪比釜底抽薪,又狠又准。


    郑闵如今想要翻盘,只可能是吴王和吴王妃一起病逝,他在江南学子与商贾的支持推举下继任吴王,直接起兵。


    但是……


    沈溪年突然就想到了之前莫名其妙偏离原书剧情的林老。


    隋子明接着方才的话继续往下说:“吴王父子暗潮涌动,扬州府那边可以说是乌烟瘴气,流言四起,有关吴王世子郑闵实际心狠手辣的传言越来越多,越来越详细。”


    “读书人最是讲究百善孝为先,绝不可能追随对生母也能下手的狼子之辈,一时间,有不少幕僚都选择离开吴王府。”


    “我呢,就是在吴王府里探查吴王妃真实情况的时候遇见的他。”隋子明指向身旁的青年,“郑闵派来的那个侍妾见事情败露便想逃跑,被我和他联手抓了。”


    “审问的时候我见他似乎知道不少事,就在离开扬州府的时候把他揣过来啦。”


    隋子明从怀中掏出一份绢布递给裴度,趁着裴度看刑讯记录的时候,坐到沈溪年身边,跟好兄弟说悄悄话。


    “好兄弟!郑闵埋伏我的事,谢了~”


    很多事后面得了细节,仔细回想才知道是多么必死的窝囊局,隋子明不怕死,但那种死法他真的接受不了。


    真要是死的那么窝囊——隋子明很真心实意地想——不论多艰难痛苦,他都得从地府里爬出来。


    沈溪年翻了个白眼:“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能被你翻出来谢?”


    隋子明用肩膀碰碰沈溪年:“就说这一次,啾啾大王就听一下呗。”


    沈溪年没绷住表情,笑了一下,握拳抬手,朝着隋子明扬起下巴:“行,让你谢。”


    隋子明也同样握拳碰向沈溪年的拳头,还没说话,就听沈溪年道:“回头你喝上了北疆的烧刀子,有你谢的呢。”


    都已经准备好打水战,哪怕死在这都是求仁得仁的隋子明一愣:“你什么意……”


    沈溪年抓着隋子明的手,把咬了一口的苹果又塞回这人嘴里:“行了,说正事,那侍妾都招供了什么?”


    “也没别的什么大事,咱都猜到了。那侍妾的父亲曾经是前朝太医身边的药童,他和女儿说过,吴王之所以对他们父女一直礼遇三分,是因为他知道当初良妃对表哥下毒,实际是和陛下做的一个交易。”


    隋子明道。


    “只要表哥中毒,裴国公府就此没落,良妃的儿子就能成为太子,继任大统。”


    “说是交易,但姨母其实没有任何选择,也知道此事之后,先帝或许真的会立她的皇子为太子,但也定会去母留子,所以她还是照做了。”


    “但先帝要的是裴国公嫡系一脉就此断绝,要下的并非牵机,而是要命的剧毒。良妃在宫中左右牵制,被逼上绝路,只能联系上吴王,和吴王达成交易,让冯蛊将毒替换成了牵机。”


    沈溪年深深叹气。


    吴王想要用牵机之毒的解药胁迫裴国公为他所用,但却没想到裴国公早年竟与江湖蛊医有几分交情,用另一种更为霸道残忍的方式保住了裴度的性命。


    良妃想要尽可能保下外甥的性命,却没料想到身为父亲的裴国公竟会心冷至此。


    吴王参与了当年对裴度下毒的隐私,裴度得势后,他更是死死压下当年的真相,在冯蛊想要以真相要挟,给女儿搏一个世子侧妃之位时,吴王果断斩草除根。


    诸多的算计与人心环环相扣,又阴差阳错,最终造就了如今的局面。


    裴度看完了绢布上的内容。


    郑闵那个侍妾有几分来历,她的父亲冯蛊曾经为吴王做过不少事,先帝那几个死的不明不白的皇子,有不少是冯蛊暗自下的手。


    还有便是裴度当年身中牵机的真相。


    裴度并不在意这些,他的目光落在绢布的一行字上,眸光逐渐暗沉。


    郑闵会对隋子明下手其实并不是精心计划,而是在发现带人来劫运银马车的人是隋子明后,临时起意生出的计划。


    所以当时才会有前赴后继并不同波的黑衣人,因为一部分是郑闵调用的部曲本意是来接走运银车,后面又试图拖延时间将隋子明留在原地,另一部分由冯蛊带领的杀手才是真正对付隋子明的安排。


    这样的临时起意计划并不完美,甚至算得上漏洞百出,如果不是裴度恰好被皇帝宣召入宫,凭借裴度的心细如发,隋子明即使会受伤也定然能坚持到裴度赶到,性命无虞。


    但偏偏,就是那么巧,就在隋子明遇袭的同一天,相差无几的时辰,皇帝将裴度留在了宫里。


    这世上没有巧合。


    裴度今日的心情本可以用艳阳高照来形容,但沈溪年这会瞧着,裴度虽然面上不显,但明显有种阴云密布的怒意了。


    他问隋子明:“我瞅着不对啊,绢布上就写了你刚才说的那些?”


    沈溪年总觉得他在裴度压抑的情绪中感觉到了几分如有实质的杀意。


    “哦……”隋子明显然知道陪裴度会以为什么生气,“大概是因为,在伏击我这件事上,陛下不仅知情,还帮着拖住了表哥吧。”


    “……什么?”沈溪年呼吸一窒。


    要知道,皇帝,裴度和隋子明可是表兄弟,三人的母亲曾经是极其要好亲密的姐妹。


    裴度虽然明面上只认隋子明这一个弟弟,但皇帝至今能坐在皇位上,其中有没有裴度对表亲的容忍,恐怕就连裴度自己都看不清楚。


    郑闵的一时起意定然不可能给皇帝多少思考迟疑的时间。


    所以,郑闵究竟许诺了什么利益,而皇帝又是出于怎样的情感与谋划,才会在当初那么短的时间内便下定决心与郑闵联手对付隋子明?


    等等。


    沈溪年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原文里恩公会那么雷霆手段废帝不说,还看着废帝幽禁疯癫而死……会不会是,恩公终于查到了隋子明之死的真相?


    沈溪年的脸色变来变去。


    隋子明却指向座位上一直安安静静的青年:“他知道的事是真的多,应当和京城宗亲权贵有关系。我一路锁着他来姑苏,结果千防万防还是被他一起坑进倚香阁里了,得好好审审。”


    把之前两人的说说笑笑偶尔提点看在眼里,沈溪年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们关系挺好?”


    “是还不错。”隋子明晃晃脚尖,“我挺喜欢他的性子,心眼子多但挺有趣,不坏。”


    “但咱们才是一家人。”


    隋子明说话的时候嗓音还带着笑,是一贯吊儿郎当的戏谑语气。


    “只要你和表哥发话,我什么都能做。”


    “什么人都敢杀。”


    隋子明特别帅气地眨了一下眼睛。


    “你们最重要。”


    沈溪年被隋子明的话感动地稀里糊涂,然后就听隋子明话音一转:“所以你们早上干啥呢?跟我说说呗?”


    沈溪年瞬间面无表情。


    第94章


    隋子明的恋爱脑肯定是被麻雀吃掉了。


    沈溪年推开一个劲凑过来的隋子明,在心里狂翻白眼。


    怎么会有人二十出头了还一点窍不开,姑娘公子完全不感兴趣,一门心思全是鹰鹰和八卦啊!!


    隋子明那样子摆明了像是在说——我们明明是一家三口你们两个却搞小团体孤立我真的太让我伤心了——沈溪年觉得,他有必要和隋子明说清楚。


    不然这家伙的脑回路有时候特别神奇,万一偷摸听墙角呢!!


    这人啊,一旦开了荤,甭管是不是做到最后了,那一定会变得心里有鬼脑子藏黄。


    还想着什么时候扳回一城的沈溪年嘴角一抽。


    他现在和裴度的墙角可不单纯。


    沈溪年偷看裴度。


    在裴度眼中,大部分人脸上的表情其实都很好懂。


    他已然从青年的眉眼和绢布上的一些细枝末节里猜到面前青年的身份,而显然青年此番会半推半就跟着隋子明过来,本就是为他而来。


    隋子明……裴度眉头稍动。


    刚才还好,但这会儿脸上的那股子好奇他从小到大看到过无数次,每次后面跟着的都是一些让他叹为观止百思不得其解的行为。


    但裴度的视线总会不由自主地寻找到想要落下的归处。


    沈溪年方才一定是在讨论正事,眉头稍稍蹙着,眉眼间偶尔会露出些许愤愤不满,亦或者恍然大悟,但现在……


    原本心中情绪翻滚的裴度对上沈溪年那双似乎会说话的眼睛,只看了一会儿,便心绪平静下来。


    裴度当然不可能猜得到沈溪年这会儿脑子里具体在想什么,但他捉到了沈溪年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狡黠与羞赧。


    他搭在座椅扶手上的右手微垂,在沈溪年的视线下,轻轻勾了勾。


    沈溪年瞬间变成了红脸蛋,心里大叫着立刻挪开视线。


    两人间这股子毫不掩饰的眉目传情同时被隋子明和青年看在眼中,隋子明更坚定了这两人有小秘密,青年则是眼中真切闪过几分意外。


    他从京城来,京城中关于沈溪年和裴度的传言早已经甚嚣尘上,但在遇到隋子明前,他和其他人的想法都是一样的——


    沈溪年的母族根基在江南,江南商贾盘踞虽然低调却势力不小,其身上一定有裴度所图的利益,这两人或许是利益交换,或许是强强联手,才会选择以姻缘的方式暂且达成合作。


    主要是在京城勋贵眼中,裴度裴扶光可以是冷血的毒蛇,可以是无情的阎王,可以是任何永远理智永远琢磨不透的存在,唯独和情种搭不上边。


    要知道裴度一开始就是国公世子,出身高贵,自他少年时便有不少人示好追逐,掌权后更是各种美人邂逅手段高明者不计其数,但从未有人能靠近这位看似温和实则心冷,不愉快时说话还半点不留情面的权臣。


    结果一路上听了不少隋子明偶尔的吐槽,现在又亲眼目睹……


    青年动了动唇,虽然觉得震惊甚至是离谱,但还是决定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在心里默默调整一会儿要说的话。


    沈溪年莫名后脊背一凉,以为是隋子明要作妖,拽着这人咬牙说了句:“我和你表哥就差成亲借契了,懂么?你要是敢伙同家里的暗卫听我俩的墙角,我以后就让后院里你的那些救命恩雀天天跟着你,再伙同甲二说服阿飒直接改——”


    “不行!”隋子明甚至都没听完,“阿飒不行!”


    甲二打理府上产业情报,天南地北的跑,回来京城的那几天看见裴府后院养着的阿飒,对着日飞千里的海东青阿飒羡慕地几乎流口水。


    隋子明为了防甲二,愣是揣着阿飒回去隋府住了好些日子,直到甲二离京才搬回来。


    被沈溪年用无语的眼神看了一会儿,隋子明倒回去品了品刚才沈溪年的话,回过味儿了。


    到底是世家子弟,哪怕情窦未开,该懂的事儿也还是知道的。


    隋子明有些尴尬地飘开视线:“咳,瞧你担心的,我是会干出那种事的人么……”


    沈溪年:“。”


    你最好不是哈。


    裴度将绢布折起来放到手边的桌面上,这才不紧不慢地看向青年:“京中距姑苏千里之遥,泰和县主纡尊降贵来此,不知有何见教?”


    “县主?”


    这是沈溪年。


    “他是女的?”


    这是隋子明。


    沈溪年扭头看隋子明:“你和人家走了一路,你不知道?”


    隋子明一脸迷茫:“不是……这我从哪知道啊?他吃穿住都和我一样啊。”


    虽然有时候的确是会冒出几分讲究,但船舱大通铺那么粗糙的条件这位县主也二话不说就接受了,搞得隋子明只以为这人是京城勋贵大世家出身,虽然享受惯了但性格也还不错,做人不唧唧歪歪,好相处,有几分小秘密,想要来找裴度做交易什么的。


    不过这会儿想想……


    “我说呢!”隋子明忽然一拍手,恍然大悟,“之前选船工的时候他死活不去,原来是不能脱啊。”


    沈溪年发誓,他真真切切看到这位泰和县主的额角青筋跳了一下。


    这桥段放在别的男女身上,那就是欢喜冤家说不定还能有个佳偶天成,但放在隋子明身上,就是特别单纯真诚的“啊,她是女的,我兄弟没了”。


    沈溪年盯着这位泰和县主看了一阵。


    在倚香阁沈溪年初次见到泰和县主的时候,只觉得对方眉眼姣好,带着股出身不凡才能养的出的矜贵书生气,如今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和性别,再去看她,便从这张脸上看出了不同于女性温婉柔美的棱角。


    以及那双不再掩饰灼灼野心的眼眸。


    泰和县主上前一步,对裴度行了一个弟子礼。


    裴度起身避开:“县主不必多礼。”


    泰和县主的神情并不失落,落落大方地站直身子:“裴大人这话就见外了,三年前您在国子监讲《管子》时,我曾乔装了旁人身份听了半截,有过传道授业的情分,这弟子礼您本就该当。”


    说完后,两人都没继续往下说,而是各自落座。


    隋子明遮挡在袖子下的手偷戳沈溪年。


    沈溪年压低声音,给他解释弯弯绕:“县主是长公主之女,是皇室宗亲血脉,不论是公礼还是私礼,都是以爵位论高低,别说县主主动行礼,便是扶光行礼,县主都可以不做回礼的。”


    “但唯有一种情况除外,那便是拜师。”


    隋子明懂了,正因为懂了,他看向泰和县主的眼神才多了那么几分意外。


    裴度身为内阁首辅,约定俗成的,他自然也被封了三公之首的“太师”,这种没有实际职权的正一品头衔可以提高内阁大臣的品级,与宗亲平级,以表尊荣,是勋贵重臣的最高荣誉。


    意为辅佐皇帝,既有处理军政的权利,也有教导君主治国之道的职责。


    所以裴度的学生才会在天下学子与朝廷百官中地位非凡,关系种种牵连甚广,这也是之前裴度从未收过学生、甚至连教导之谊都不曾有过的一大原因。


    但现在泰和县主身为宗亲血脉,却以弟子礼拜裴度,其中的含义与野心昭然若揭。


    沈溪年顿时觉得,之前他也不由被这位县主的外表所迷惑,将泰安县主想低了。


    泰和县主的五官并不是谢惊棠那样凌厉张扬的不逊,如若此时她换了一身宫装,必定是明艳大气的模样——但也只是这样。


    一旦收敛起这双燃烧着野心与欲望的眼睛,泰和县主并没有那股脱颖而出的特别气质,反而像是京城高门大户中最常见造景的假山与湖水,有棱角却不危险,周身气场如水,平和中微漾开波澜。


    这样看来,她接近隋子明定然是蓄谋,就是不知道她图谋的只是隋子明身后的裴度,还是包括了隋子明这把没什么人敢握的刀。


    裴度的目光若寒潭:“县主今日来,可不像是叙旧。”


    “是为我,更为天下。”


    泰和县主迎着裴度的目光,声音终于带出几分锋芒。


    “陛下登基至今,尚在太后与您的羽翼下打转,纵使明知吴王一脉在旁侧虎视眈眈,也仍旧选择与虎谋皮,想要通过除掉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亲征,您当真打从心底觉得,陛下堪为帝王吗?”


    一开始的试探过后,泰和县主在察觉到裴度并没有多少耐心后,便干脆利落地说出来意,显然是十分熟悉裴度的处事与性情,知道和面前这位权臣玩弯弯绕的那套弊大于利。


    “两年前,河南的蝗灾拖了三月才发出赈粮,更别论自陛下登基起,北疆的军饷便被拖欠挪用到了十不存一的地步——旁人有说您是外戚权臣,有人说您心冷似铁,但在泰安心中,您是一位心系百姓的好官。”


    “如若不是因为顾及天下最后这摇摇欲坠的天空,顾及百姓陷入战乱后的流离苦痛,您有的是其他的选择,有无数次机会能激流勇退,不至于走到现在退无可退,唯有造反才有可能得以善终的地步。”


    “裴大人,难道您就真的不曾想过,坐在龙椅上的人若是换一个更有脑子有手段,能被您教导成才的君主,或许能少些糟心?”


    裴度玩味道:“泰安县主是要我助你废掉身为我表亲的陛下,推一个只是宗室之女的县主上位?”


    “并且,这位县主还一定会亲政掌权,除去我这个内阁权臣?”


    “是。”


    泰和县主答得干脆,没有丝毫掩饰。


    “世人皆知郑氏太祖为大周开国皇帝,但谁如今还记得,当初太祖皇帝是以半国权柄为聘,求娶才名贤名远扬,门下食客幕僚数以千计的阴山县主?”


    当年的阴山县主智谋卓绝,没有她的相助,郑氏太祖能不能打下这个江山绝对是未知数。


    只是天下定后,郑氏太祖既不舍得真正履行共坐皇位的诺言,同时也忌惮阴山县主的能力,于是半国的权柄一点一点在名为帝王之爱的甜言蜜语下,被蚕食成了困于宫墙的皇后之位。


    那位曾经惊才绝艳的阴山县主,最终只在大周竭力保留下了寻常百姓家中女子也当启蒙读书,亦可招婿当家,同性之间也能结契共助风雨同舟……这些如同火种的微弱光芒。


    “大周的皇位本就是郑氏与阴山县主共有,阴阳并齐。”


    “太祖当年并非胜在性别,而是对外以贤能之名压阴山县主一头独揽大权,若能证明我比如今郑氏子弟都强,贤能更甚,即使身为女子,又为何不能抢?”


    说完这些,泰安县主想到来之前,与裴大人母亲有过手帕交的母亲隐晦所言,凛然挑破:


    “况且,正因我不姓郑,又非郑氏嫡系血脉,是无论怎样说都足够离经叛道,甚至是能让大周诸位先帝气到从皇陵死而复生的人选——才有机会争取到您,不是吗?”


    泰安县主看了一眼旁边面露思考之色的沈溪年,想到这段时日偶尔从隋子明嘴里套出来的一点蛛丝马迹,泰安县主虽然觉得这话真的有些离谱,但还是怀着赌一把的心态接了句:


    “我还可以让人为您和沈公子立传写书,不论之后山川移形,朝代更替,您和沈公子的故事都会被史书铭记传承。”


    一直平静不言甚至思考端茶送客的裴度一顿,居然当真抬眸看了过去。


    刚才还听的认真,猝不及防被这么一句话雷的外焦里嫩脚趾扣鞋底的沈溪年:“?”


    不是?


    你认真的?


    沈溪年十分无语地看向泰安县主,又顺着泰安县主的视线看向裴度。


    沈溪年深呼吸一口气:“……”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刚才还一脸兴致缺缺,对县主从大义凛然到真情流露都没什么反应的恩公,这会儿却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


    第95章


    泰安县主最终还是被端茶送客了。


    隋子明还在思考自己之前在泰安县主面前有没有说过什么,沈溪年已经拉着裴度一头钻进了书房。


    “你不会真因为那个离谱的说法心动了吧?”


    沈溪年靠近裴度,脸上那种呼之欲出的吐槽已经懒得掩饰。


    “写书立传什么的……”沈溪年深呼吸,做出严肃认真的表情,想要强调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咱要不再考虑一下?”


    恩公要是喜欢,他撒银子下去,江南的文人能写出一屋子话本,能说会道的说书先生能把他俩的忠贞不渝传到关外大蛮。


    没必要兜这么一个大圈子。


    但问题最关键是,搞这些尴尬到抠脚的事真没必要啊!


    裴度原本被沈溪年拉过来的时候就眼中含着笑,此时见到沈溪年摆出一副咱们得严肃谈谈的模样,唇角眼角的弧度温柔又专注。


    沈溪年被裴度看得脸颊热热的,手指小小勾着裴度的手指:“认真点!说事呢。”


    “泰安县主这样的人,以前有很多,以后也会不少。”


    裴度深色的眸子里倒映着仰头看过来的沈溪年。


    “区别只在于,泰安县主和长公主、亦或者许多背后的人与势力,已经在这片看似只是微起波澜的湖面下汲汲营营,算计许久。”


    “若是比较,泰安县主的确也算是有几分才能手段,行事磊落。”


    泰安县主的才能手段沈溪年不予置评,毕竟郑闵的确是在她的手里栽了一个大跟头,当今陛下捂着的秘密也被她捅到了裴度面前,成功离间,现在的裴度显然已经对龙椅上那位蠢到至极的皇帝耐心逐渐降到了冰点。


    但……


    “你管这叫行事磊落?”沈溪年撇嘴。


    泰安县主的说话与行事在沈溪年看来,的确是有些过于自负直接了。


    裴度见沈溪年是真的很在意,便反手握住沈溪年的手腕,将他按坐在书桌后的宽大座椅里,和之前一样不紧不慢地温声答疑。


    “溪年,在你看来,什么样的君主才是真正的贤明帝王,是能比当今陛下更适合坐上那个位置,对世家对百姓都有益的君主?”


    沈溪年之前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


    坦白说,大周是一个皇权被机制弱化的朝代,可以说,再乱一步,便是礼乐崩坏分崩离析的乱世,沈溪年前十几年在商贾盘踞势力颇大的江南宅院深处长大,之后又在裴度这个大周第一权臣的身边生活,他其实并没有太对封建皇权有太深的感知。


    因为他要么有钱,要么有权,本身处于不被皇权威胁压制的特权地位。


    沈溪年来自没有封建皇权的现代,身边人又对如今在位的皇帝大多抱有不屑轻视、随口议论的轻慢,所以沈溪年是真的没有皇权朝代的概念。


    一个适合这个世道的,贤明的皇帝应该是什么样?


    沈溪年想了好一阵,脑袋里是诸多的思想碰撞,他照着历史上的那些千古一帝取其精华,边想边说道:


    “他应该要有手段、有能力……重视民生,减轻赋税,为百姓谋福祉,深受百姓爱戴……不骄奢不轻信……嗯,礼贤下士,善于纳谏,选贤任能……”


    他想到裴度与隋家如今的处境,又认真加了句:“还要亲贤臣,远小人,心胸宽广……不会因为一些莫须有的忌惮便心生猜忌……克制私欲,不贪图享受,不徇私枉法……”


    裴度坐在书桌旁侧的太师椅里,抬手撑着侧脸,笑吟吟地注视着沈溪年。


    说着说着,沈溪年没声了。


    皇帝也是人,还是高高在上大权在握的人,哪里会有皇帝是这样完美无缺的圣人呢?


    那些处于最强悍的盛世朝代中的千古一帝们,都尚且有着自己的私欲瑕疵,大周这样一个摇摇欲坠的朝代,开出这样一个皇帝的可能有多大?


    都说乱世会出枭雄,但也不是每一个枭雄都能成为一位优秀的帝王,缔造一个能够走向盛世的朝代。


    沈溪年安静了一阵,回想泰安县主的话,抿起唇瓣,轻声反问裴度:“那你觉得,她会是一个适合大周的君王吗?”


    裴度想了想,面对沈溪年的问题,他很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吴王年老,但吴王一脉到底握有军权,甚至囤积了不少私兵,吴王世子郑闵心有城府,运势不凡,或许在为人子为人友时有所弊病,但这样的人往往有着敏锐的大局观,知道什么时候能舍什么东西该舍,无情果断放在帝王身上,从来不是一个贬义词。”


    “泰安县主身后势力不显山不漏水,却对后宫隐私与前朝纠葛知之甚详,与吴王世子相比,她的手段更为柔和,言语间对民生百姓有不少想法,对大周而言,或许这样一位手段强中带柔的君主,也更有利于休养生息。”


    “但是这两人,一个血脉有瑕,一个身为女子,不论是谁想要坐上这个皇位,都势必会掀起一波腥风血雨,在朝中杀的血流成河才会尘埃落定。”


    “谁又能真正跳出所有的情感利益偏向,来断定这两人谁更适合成为大周的君主,谁又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亦或许谁都赢不了。”


    “大周得以存续,或许是剔骨去腐,焕发生机,或许是苟延残喘,终有尽时,不见得便是好事。”


    “就像你之前说的那句话,天下大势,合久必分,都是定势。”


    “乱世过后,自会有盛世来临,苦的不过是一代又一代的百姓。”


    沈溪年安静等裴度接下来会说的话。


    “溪年,我也不是什么都能预料,什么都能尽在掌握的。”


    裴度的面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我不知道大周的未来会怎样,不知道天下的百姓何去何从,不知道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做的桩桩件件,断的奏折文书是对还是错,更不知道千百年后,历史后人评价我时,会用的字眼是贤臣、权臣,还是奸臣。”


    听到这,沈溪年皱眉:“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是奸臣啊!”


    如果不是因为有裴度在,皇帝那么平庸轻信却手握大权,朝政还不知道会被祸害成什么样子,吴王那边更是可能早就谋权篡位——怎么看,裴度都和历史上的各种奸臣佞相毫不搭边。


    裴度眸中的笑意更浓,他看着沈溪年,温声道:“溪年,我是世家勋贵出身,我享受了世家勋贵所给予的一切地位便利,与寒门学子不同,我自出生起,便站在寒门学子努力一生都走不到的高位之上。”


    “可我却以寒门清流之首的姿态,在朝堂之上站在了勋贵世家的对立面。”


    “勋贵世家不会信我,因为我选择了用清流势力来平衡世家勋贵,削弱他们的权柄;寒门学子亦不会真正追随于我,因为我归根结底不懂寒门,也不是清流,他们只是需要我这个站在清流之臣前挡住风雨的权臣。”


    “外戚出身,位列三公,把持朝政,大权在握。”


    “这样的权臣,不论在何朝代,都只有两条路。”


    “要么,死得大义凛然,轰轰烈烈,成就一番贤名,为他人权柄做嫁衣;要么,站在悬崖峭壁边缘,抛下从前的坚持,去为一己私欲掀起更大的风浪,废帝立幼,自此成为真正的奸佞权臣。”


    清流贤臣只会努力帮助皇帝平稳朝政,教导君王,怎会因为皇帝平庸而出面废帝?


    真正做出这种事的,只能是势高盖主,藐视皇权的奸佞权臣。


    沈溪年很想反驳裴度,但事实却是,在原文中先后失去身边重视之人,且得知真相后,裴度选择的不是愚忠,而是废帝。


    “从进入内阁的那一天起我便明白,裴度此生,注定不得善终。”


    这是裴度自己选的路。


    是一条能送郑氏嫡系与裴氏嫡系一同覆灭的绝路。


    “我也从不觉得我是真正心怀天下爱怜百姓的圣人君子,我只是没那么坏,没自私卑劣到彻底罢了。”


    “幼时被皇权所压,我为着自己想要复仇、不愿被人鱼肉的私心一步步算计谋划走到首辅的位置,掌控权势,摆弄人心。”


    “我从未想过给大周一个真正的,可以撑起天下的皇帝,而是维持着如今这样脆弱的平衡,等待着这个天下因为皇帝或我的死亡而分崩离析。”


    “这样的权臣,但凡是有野心有能力的君主,都不会信他是一心为民,不信他不会被私心所惑,被仇恨所迷。”


    “不信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感觉到手中的权柄被重新拿走回到皇帝的手中时,会心平气和地接受,重新回到被人宰割的境遇。”


    “我也不信。”


    “所以我护着平庸懦弱的当今天子,从不曾有过支持任何宗亲血脉登基,重振大周的念头,甚至,因为我握有吴王一脉最致命的把柄,所以才会容忍吴王在朝廷之上与我与皇权分庭抗礼,以此转移仇恨与矛盾,保全自己。”


    “权势能滋养人,也能吞噬人。”


    “我时常站在镜前自视,看我的卑劣,看我的贪婪,看我的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从前的日与夜匆匆而过,我的眼睛看着不曾解开死结的过往,不管将来的生死荣辱,不在乎暗处有什么势力在酝酿何种风浪。”


    “无法入睡也罢,一睡不起也罢,都无甚差别。”


    生前不管身后事,如若一日裴度真的走累了,身后再无人需要他,也不过一死而已。


    哪管身后惊涛骇浪。


    在许多人的眼中,裴度从官拜首辅大权在握的那一天起,便已经注定早逝。


    沈溪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身,走到裴度身前,一言不发地握住了裴度的手,垂着眼帘不说话。


    裴度的手指指腹摩挲过沈溪年的手背,缓缓揉捏心上人的指骨,以一种毫不掩饰的坦然将自己全然敞开在少年的面前。


    “但我有了你。”


    “溪年,你亲近我,爱重我,怜惜我,所以你知我,私我,信我。”


    “我在你心中,永远是光风霁月,端方正直的裴扶光,是被旁人苛待辜负却还出淤泥而不染,在为百姓为天下做好事的裴度,是永远温和事事妥帖的属于小鸟的恩公。”


    “但事实却是,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完美无瑕,无坚不摧。”


    “这些难免令我心生忧怖惶恐,却也让我不受控制地心喜。”


    裴度仰起头,握住沈溪年的手臂,拉着沈溪年弯下腰,同他额头相抵。


    两人的距离很近,难得以这样俯视角度看向裴度的沈溪年,甚至能感觉到两人间交缠难分的鼻息。


    温柔的,湿润的,带着缱绻与满足。


    裴度的嗓音轻而缓,含着笑:“你看,溪年,这是你在偏爱我。”


    沈溪年:“……”


    他回握裴度的手,慢慢收紧。


    裴度看进沈溪年明亮的双眸中,看到了那一抹从深处涌现而出的明悟,以及随之而来的从不曾淡下的怜惜与偏爱。


    “我的学识,我的阅历,我的容貌,我的权势……这些造就了我,我愉悦它们能够吸引你,并且努力对你更好,最好,以求你再也遇不到另一个能与我相媲美的人。”


    “我不要你记得我,我要你只有我。”


    他长长喟叹:“你这样好,是我等了二十多年,才等来的偏爱与私心。”


    “我开始牵挂府中人,留意身边人,感受到云卷云舒的可爱,包容麻雀叽叽喳喳的喧闹,日复一日越发贪恋你的存在。”


    “溪年,我不想死了。”


    “我变得越发不敢放下权柄,因为我不知道后退这一步,接踵而至的是否会是指向我、亦或是指向你们的利刃。”


    “你会觉得泰安县主太过直白自信,态度不够委婉,一是因为她尚且年轻,没有她母亲那样沉淀多年的城府心胸,但平心而论,她也胜在有年轻人的锋芒,敢于争取,言语真诚。”


    “二是因为,泰安县主不是来说服我帮她夺位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会帮她,也不会帮郑闵,亦或是任何一个来推翻当今陛下的人。”


    “她、亦或是她身后的势力,看到了我的变化,我的动摇,她们想要确定的是,我之心知否还一如从前。”


    “她们已经谋划了这么多年,或许有不少的底牌,或许先帝从前对勋贵下手也有她们在其中的推波助澜,她们不差我这一处助力。”


    泰安县主提出的立书写传,真正想要问的,是裴度即使不在乎自己日后被钉在权臣奸佞的耻辱柱上,也该想想是否在意作为他身边人的沈溪年,将来会背负的诸如商贾乱政的骂名。


    “当然,外祖也看到了。”


    裴度抬起沈溪年的手,垂眸轻吻沈溪年的手背。


    “他之前已经押错了人,他的身后亦站着许多家庭与性命,所以他谨慎观望,小心试探,不想第二次支持的人,在这场权势倾轧中死在我的手上。”


    “泰安县主和外祖真正想知道的,是如今的我,究竟是贤臣权臣之心,还是谋逆上位之心。”


    “他们要的不是我的相助,而是想要我的退出。”


    所以裴度表现出对立传的意动,特意软了态度请林老为沈溪年加冠,都是在毫不遮掩地表达自己的私心,承认自己的变化,袒露自己的诉求。


    他在等两方的态度。


    “溪年,我这样的人,一旦有了软肋与私心……”


    裴度的双手手心贴在沈溪年脸侧,第一次主动而温柔地吻上少年的唇瓣。


    掌心温热,灵魂滚烫。


    “当真是极可怕危险的。”


    “一步步走到现在,如今我站在这里,身后是你,是子明,是北疆将士,是诸多信赖投奔于我的性命。”


    沈溪年面露迟疑。


    裴度一如从前千百次读懂啾啾语那样,看懂了沈溪年的心事。


    他捧起沈溪年的脸颊,嗓音温柔有力,话语笃定而从容。


    “不是因为你,是为我自己的私心。”


    “溪年,我很想做你心中永远受人敬仰的无暇君子,我耐着性子,握着你的手,等了许久。”


    “我等来了外祖的试探,等来了泰安县主的忌惮,他们只说着天下,只说着百姓,只说着大义。”


    如今的裴度,不再是书中身后死绝空无一人无牵无挂的反派首辅。


    他胸有私心,身有牵挂。


    “我如何能退?”


    若当真想要他退,便给出一个能两全其美的法子。


    否则,谁都不能从他身前越过。


    他手中有权,以首辅之位匡扶正室,名声占优,而后隋子明放归北疆便是如龙入海,沈溪年的到来更是补齐了他最后在钱财商路上的短板。


    即便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大周,他裴度若是不让,只要一息尚存,便镇得住。


    谁都不知道,裴度选择镇守这样的大周,对天下,对百姓而言,究竟是对还是错。


    他不是迂腐,更不存在愚忠,只是不能退,也退不得。


    “溪年,你会对我失望吗?对一个这样满心卑劣,私心越过大义的……”


    沈溪年低头重重吻上了裴度,咬碎了对方未能说尽的话。


    “说什么小鸟话!我不爱听。”


    沈溪年重重咬了一口裴度的唇瓣,在上面留了半圈十分清晰的牙印,不满地命令。


    “以后不许说了。”


    “什么私心不私心,君子不君子的,小鸟喜欢恩公,沈溪年喜欢美人,你裴度就是脸蛋最漂亮身段最出挑的美人恩公,什么样都是我最最喜欢的。”


    “就像你永远眷恋我一样,我当然无条件偏爱你。”


    “现在是泰安县主和龙傲天男主想要这个天下,我们急什么呢?”


    “他们争他们的,我们过我们的,我知道你下棋总想着下一步算几百步,但这次听我的。”


    沈溪年看着美人恩公唇上的牙印,越看越爱怜,凑上去又安抚般的给了一个亲亲。


    “这次,咱们不下棋,就当棋盘旁边的茶碗和茶盖,见招拆招走一步看一步,等那阵风真的到来,再做决定也不迟。”


    “……有一个问题,”一道声音幽幽自书房外的窗户边冒出来,一只手慢慢举起,“你们一个茶碗一个茶盖的,那我呢?”


    沈溪年:“……你啥时候来的?”


    像是蘑菇一样冒出来,趴在窗边的隋子明:“我一直在啊,我寻思着表哥没让我走,就是能听呗,就听了听。”


    沈溪年没好气:“你当茶碗边上那个最没眼色的木头摆件!”


    隋子明把刚才两人啵啵的声响听了个真切,吹了个口哨,背着手,脚下一转,溜溜达达着走了。


    “我要扣他零花钱!全扣光!”沈溪年红着一张俊脸咬牙切齿,进行了一番迁怒,“你要是敢偷偷救济他,你的私房钱我也全部找出来扣光!”


    私房钱。


    裴大人琢磨了一下,陷入沉思。


    他当真有这样东西吗?


    第96章


    文津书院的秋日总能浸染出十二分的古雅,沈溪年加冠那天更是金桂飘香,红枫浸染,吉时吉地,天公也作美。


    青砖地面的庭院里,建院前便已然扎根在这里的两棵桂树缀满了一串串的金铃,微风掠过,细碎的花瓣被风扑簌簌地拂落漫天,抚过池面,飘进廊中,也落在沈溪年的肩头。


    裴度作为书院的先生,在书院里自然有暂时休憩的屋子,沈溪年早上被叫起来的时候,眼神都是朦胧迷茫的。


    他此时身穿素白色的绸衫,发丝不曾束起,却被裴度早上仔仔细细梳了好几遍,直到顺滑如丝绸,才垂着眼帘放开手。


    这场加冠礼并没有太多的世家勋贵在场,宾客也只有学院中文气斐然的先生们。


    年过古稀的林老鬓发如雪,腰杆挺直,身上复杂繁琐的礼服让老爷子看上去没有之前的和蔼亲近,反而多了几分肃穆。


    但也因为这件礼服的颜色太沉,太繁琐,压的林老更显清瘦嶙峋,瞧着当真应了外界传言的大病初愈之说。


    仪式虽简单,却步步讲究。


    林老握着沈溪年的手为他净手,岁月雕过的粗糙与细腻平滑的手指在水中交握,沈溪年低头看着铜盆中截然不同的两双手,忽然的,真正开始理解二十成人时的这场加冠礼,为什么会被身边人如此重视。


    这不仅仅只是为头发梳起发髻,戴上发冠,取一个表字那么简单。


    林老持冠轻覆在发间,动作缓慢而郑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它意味着被加冠者将成为一个能够承担家庭的成年人,代表了加冠者对晚辈的所有期许,也昭告着家族、名声、思想的传承。


    沈溪年垂眸听着,神情是难得不带笑意的肃穆紧绷。


    ——它意味着,有一位少年至此走到众人眼中,他会代表家族、代表师长、代表自己身后拥有的、支撑的一切,朝着更广阔更复杂的天地前进。


    二加皮弁冠时,沈溪年的目光不自觉地往廊柱后瞥了一眼。


    那里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是身穿青色常服的裴度。


    这样温柔又低调的颜色,让这个总是在各种场合都存在感十足的权臣全然融入了这场冠礼,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手中拿着一方素色的帕子,眸光温和地注视着沈溪年。


    ——它意味着,被加冠者从此为自己的言行举止负责,能为所追求的,所挚爱的,所牵挂的一切努力,直到寿命尽头,灵魂沉寂。


    第三项爵弁冠,林老将束发的玉簪轻轻插入沈溪年发间,看着身前的青年,林老的眼神有一瞬间不受控制的恍惚。


    他的视线掠过沈溪年看向不远处的外孙裴度,却并没有从裴度的面上眼中看到半分对他这个外祖的遗憾向往。


    当年那个记忆中追着他,一副小大人模样却惦记着红烧肉的少年早已经长大,被雕刻成如今冷硬却完美的模样。


    和从前一样,小少年的温柔包容只会给他在意的人,而他那因为自私抛弃他忽视他的外祖父,也早已失去了靠近他的资格。


    往事不可追。


    林老收回目光,心中叹息,定了定心神,注视向沈溪年,温声道:“溪年,我今日为你取字‘晞宁’,愿你如晨光初绽,安宁顺遂。”


    ——它意味着,加冠之后,沈溪年不再只是一个被保护呵护的晚辈、少年,而是可以反过来保护、支撑、呵护心上人的沈晞宁。


    他与裴度,不再隔着教导者的关系,而是一对真正的,平等的,对彼此抱有爱意的恋人。


    ……


    加冠礼后,沈溪年同林老及席间其他先生说了些寒暄话,而后便找了个缘由离开,找到了另一处院子里负手站在桂花树下的裴度。


    “扶光?”


    裴度转过身。


    加冠后的沈溪年换了一套深色的礼服,乌发被冠冕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眉眼间褪去了往日的青涩,多了几分成人的沉稳。


    他没有像是从前一样少年气十足地跳下台阶朝着裴度跑过来,而是耐着性子一步步走下台阶,缓步走向裴度。


    桂花的香气似乎更浓了,落在沈溪年的发冠上,像是撒了一层碎金。


    裴度看着沈溪年走近,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些微的酸涩到底还是寻到了缝隙,逸出来包裹住他的理智。


    他朝着沈溪年伸出手。


    沈溪年握住裴度的手,手指熟稔地交错贴相着裴度的手指,在裴度的手心找到自己的位置。


    绷了好一阵子,沈溪年此时面对裴度,还是忍不住勾起唇角,用颇有些戏谑地口吻地唤了句:“先生?”


    裴度一顿:“莫要促狭。”


    沈溪年却分明感觉到裴度握着他的手指收紧了一瞬,十分贴心地包容了某人的闷骚。


    “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外祖为我起的表字?”


    裴度唇角扬起,手指指腹在沈溪年的指骨处摩挲,一下又一下:“嗯。”


    顿了顿,裴度侧首看向沈溪年,轻声开口:“晞宁。”


    原本其实没什么的,不过就是另一个名字,但被裴度这样叫出来,沈溪年却莫名生出一种极其亲密的不自在。


    他叫恩公表字的时候,恩公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沈溪年避开裴度的目光,软了声音,顺着话题往下说:“外祖说是取晨光初绽,顺遂安宁的意思,听上去寓意也很好。”


    两人的衣袖垂下,堆在牵着的双手间,素雅浅淡的青与庄重肃穆的深色逐渐贴近,纠缠交融。


    “对外如晨光明朗磊落,对内如静水般安宁笃定。”


    裴度看着身前的沈溪年,抬手抚过沈溪年发髻间的发冠,指节轻蜷。


    “你已经拥有晨光般的、可以驱散一切阴霾的生命力,所以,他更期望你也能拥有安宁般的沉稳力。”


    沈溪年抬眸,看到裴度弯起的唇角,看到裴度从眼底漫出的笑意,那种满含着一点点溢出来的柔软,让裴度的眼角眉梢俱是温柔。


    “不过刚,不过柔。”


    裴度的目光从沈溪年的耳尖到心上人泛红的眼尾,慢慢向下,掠过挺直的脊背,与他紧紧交握的手指,最终又落回到那张不论何时何地不论看过多久,仍旧会让他心生缱绻的脸上。


    “外晞内宁,君子不器。”


    沈溪年瞬间明白过来。


    沈溪年,是曾经的谢惊棠拜遍神佛求来的遇水化溪,健康长寿;


    而晞宁二字,则是裴度一次次在纸上书写,又一遍遍觉得不够完美的妥帖,是他放下对外祖父的心有芥蒂,与这位长辈反复讨论,慎重斟酌过后落定的爱意与期望。


    林老其实算是一个很倔很固执己见的小老头,文人总有几分傲气比的,更别提是林老这样在江南逃离遍地的学院创始人。


    他既然提出想要给沈溪年加冠取字,定然会尽心尽力,但若是裴度想要建议或是干预沈溪年的表字,必然会引的这位小老头发脾气。


    即使林老因为从前心有愧疚,如今又有求于裴度而低头接纳裴度的行为,想来态度也不会太好。


    沈溪年不知道裴度是怎么说服林老的,但他却从裴度的坚持中看到了裴度的遗憾。


    沈溪年抬起另一只手,弯着眉眼,十分亲昵且大胆地按上了裴度的眉心。


    “瞧瞧,眉头都是蹙着的。”


    “好好上课,我先回家给咱们扶光先生准备一个大惊喜。”


    裴度显然还不是很习惯沈溪年加冠后就像是打开了什么桎梏的大胆,但他并没有躲,而是试着去习惯两人间逐渐褪去从前上下教导的关系,温声应了。


    察觉到裴度态度的变化,沈溪年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嗯……加冠真好。


    如果能明天就成亲,那就更好了。


    ***


    裴度自幼便不是天真烂漫的性子。


    但偏偏,他就是因为沈溪年的一句话,在之后上课时都一直保持着极好的心情。


    即使有学生来问了繁琐且并没有对错的问题,他也仍旧能挂着笑容解答,完全不复之前的言辞犀利——学生们今日在离开前,都在议论“谢先生”今日的好说话。


    原来含着期待与温柔看待世间人与事的时候,当真会变得极宽容。


    裴度甚至觉得,碎石小径旁的野花也甚是可爱。


    抱着这样的温柔与期待,裴度走下马车,自宅院外一路往里走,但直到跨进内院,也没看到沈溪年的影子。


    裴度不禁加快脚步。


    他伸手推开寝室的房门,一只圆滚滚的小鸟扭过头,拍打着翅膀毛茸茸地朝着他径直飞过来,而后翅膀一收,落在裴度的手心。


    裴度的唇角立刻勾起:“今日怎的想做啾啾了?”


    临近商会大聚,沈溪年最近的各种应酬与事务繁多,忙的不可开交,晚上握着裴度的手倒头就睡,甚至没有精力小小折腾喝点荤汤什么的,更别提在白天变成小鸟的样子躺平休息。


    沈啾啾扭头轻啄了一下裴度的手指尖尖,圆乎乎的身体一扭,把自己的长尾羽搭在裴度手心:“啾!”


    裴度看懂了小鸟的意思,但他哪里舍得握小鸟的漂亮尾羽,只用手指虚拢着,然后跟着沈啾啾飞的方向往桌边走。


    小鸟团子在半空飞出一条弧线,用翅膀拍拍裴度的肩膀,示意他坐下。


    裴度自然看见桌面上放着什么,堆出了一个不算小的小山尖尖,用一方锦缎料子遮着,倒是与白日里沈溪年加冠礼上的纹样有些相似。


    沈啾啾见裴度落座,转身姿态矜持落在桌面上,蹦蹦跳跳着走了两步,鸟喙叼住桌上的锦缎帕子用力一扯。


    托盘上放着一份大小不一刀头各异的刻刀,刻刀的旁边则是颜色品种皆不相同的木料,每一块都有一个沈啾啾那么大。


    旁边还有一个小匣子,里面全是小而精致的各色翡翠,贝壳玛瑙,沈啾啾跳进匣子里,在里面扑腾着挖了两下,脖子上顿时多出一串珍珠项链。


    “啾啾啾~”


    沈啾啾啄了托盘里提前写好的纸条,收拢翅膀,小鸟爪努力迈着军姿四方步走到裴度身前,扬起脑袋,叼着的纸条在裴度眼前展开。


    【小鸟也要加冠】


    纸条的角落还印了一对小鸡爪。


    裴度几乎能想得到沈溪年写完纸条后,左右端详觉得差点意思,然后脑中灵光一闪,变成沈啾啾从衣裳里面钻出来,用鸟爪蘸了墨汁反复扭动对齐方向,重重的印下鸟爪印的画面。


    他遗憾于不能为沈溪年加冠,于是沈啾啾便蹦蹦跳跳着来到他身前,啾啾叫着要一场只属于他们彼此的小鸟加冠礼。


    一颗心越发软了下来。


    他脱下衣袖宽大累赘的外袍,重新在桌边坐下,卷起袖口,拿起托盘里的几份木料看了又看,轻声问旁边探头过来的沈啾啾:“我觉得这种紫红色的好看,艳一点。”


    “啾啾啾?”小鸟团子一脸严肃认真。


    裴度沉吟:“嗯……紫红色是会显得有些不庄重,那这个?小叶紫檀的,黑紫色,纹理很不错……”


    “啾啾。”沈啾啾用翅膀推着另一块木料滚过来。


    裴度拿起来看了看:“黄花梨也不错,颜色浅了些,但更合适你的年纪。”


    “啾……”沈啾啾左右为难,小鸟心动。


    裴度便将两块木料都放在桌上:“都要了,咱们做两个。”


    沈啾啾连连点头,大声应合:“啾!!”


    裴度抽纸磨墨准备画图样,笔尖勾勒出小鸟发冠的轮廓,与站在毛笔旁边,用后脑勺对着他,蓬松成一颗小鸟球的沈啾啾讨论:“装饰的话,贝类的颜色在阳光下会很好看,但玛瑙成色更亮,珍珠莹润内敛,都是极好看可爱的。”


    戴着珍珠项链的沈啾啾歪了下脑袋,鸟爪下面踩着一块方才叼出来当小板凳的绿翡翠,啾音迟疑:“……啾。”


    “好,翡翠也要。”


    裴度和小鸟从来没有沟通障碍,笔尖又勾勒出另一款更显沉稳庄重的小鸟发冠,嗓音绵长如春水,眸子里满是比门外月光还要柔润的笑意。


    “玉石沉稳,要不然试试看放在深色的那个发冠上?”


    “啾!”


    沈啾啾扭头给了裴度的手指一个小鸟亲亲,然后转过身,抬起翅膀,撅着尾羽做了个小鸟比心的动作。


    亲亲恩公!


    小鸟爱你哟~


    这一次,裴度依旧没有看懂那个翅膀比心的动作,但他却感知到了小鸟的爱意。


    他微微笑着,无比自然地垂眸低头,亲了亲小鸟的毛脑袋,回应了小鸟的示爱。


    “我也是,心里总欢喜你。”


    第97章


    沈溪年和裴度各自有各自的事儿,手里本就有任务的隋子明也没闲着。


    他是跟着吴王囤积私兵的线索来的姑苏,如今身为谢家当家的沈溪年也在姑苏,名下产业偶尔会给隋子明行个方便,反而让隋子明浑水摸鱼起来更方便了不少。


    而且家里有房干嘛不住,家里可是寸土寸金地段的大院宅邸,住着怎么比外面乱七八糟凑合的地方强。


    就是每次回来都得洗伪装去易容,有那么一点点的麻烦。


    隋子明最近跟着的王家是江南几大商贾中和吴王势力走的最近的,吴王囤兵需要粮草兵马,后者的来历隋子明还没抓到线索,但粮食显然和手握江南粮路的王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五路商会的聚会就在明天,根据手里现有的线索,隋子明总觉得这场参与人目的各异的聚会恐怕不会那么顺利举办落幕。


    得和沈啾啾说一声才行。


    想到这,刚从外面回来的隋子明往嘴里灌了几大杯茶水润了喉,抬脚就往门口走。


    一颗小鸟脑袋从门槛外面冒了出来。


    隋子明一个紧急撤步。


    嗯……单纯说是小鸟脑袋也不太精准。


    毕竟最先冒出来的不是鸟绒毛而是发冠尖尖。


    隋子明盯着跳到门槛上昂首挺胸,往那一站就是大将军的沈啾啾看了一阵,视线尤其在沈啾啾鸟脑袋上系着的袖珍发冠上停留了好一阵。


    沈啾啾虽然被养的越发蓬松滚圆,但本质上其实没怎么长大,就是个还没成年男子拳头大的鸟球球,能被沈啾啾戴在脑袋上正正好的发冠,那可真得做得极其精细用心,很是考验匠人师傅的手上功夫。


    沈啾啾打开翅膀,动了动,又特别有君子贵族气质地拢了翅膀,在门槛上来回走了两步,扬起脑袋,给了隋子明一记小鸟眼神。


    ……这发冠上不仅镶嵌了一颗成色极好的翡翠,还细细雕刻了十分细致,栩栩如生的纹路,纹路间竟还以贝壳珍珠磨碎成粉做了点缀,看着十分低调奢华。


    江南的商贾都这么有钱吗!


    穷光蛋隋子明看得都要仇富了,但又想到富的是自家兄弟,便努力顺下了心头的酸溜溜。


    等等,不对。


    隋子明忽然一个机灵。


    沈溪年前两日在文津书院加冠的事,他是知道的。


    只不过他最近在姑苏到处蹿,想着最好别给沈溪年带来不必要的麻烦,隋子明就没出席沈溪年的加冠礼。


    但文津书院和林家的消息传的姑苏人人皆知,隋子明自然也知道给沈溪年加冠的是谁——很难讲,他逃避没去文津书院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就和林老没有干系。


    当年他想要救下的人虽然如愿救下了,可林家的闭门不见始终是拧巴在隋子明心中的结。


    隋子明只是一个晃神,回过神来后,便猜到了沈溪年定是为了哄某个小心眼的男人,搞了一出小鸟加冠礼。


    发冠八成是某人亲手做的,臭美的沈啾啾戴上了漂亮小发冠,这是特意来跟他显摆呢。


    闷骚的男人恰好遇上了爱秀的小鸟,怎么不算是双向奔赴,天生一对呢!


    情商忽高忽低的隋子明这会儿表现的十分上道,对着及冠的啾啾大王大夸特夸,从小发冠夸到鸟尾巴,从翅膀尖夸到小鸟爪,把沈啾啾夸得晕晕乎乎,抬着翅膀朝着旁边一个仰头示意。


    然后隋子明就看见他那端肃正经的表哥走出来,拿出一个荷包,从里面抽了一张银票递了过来。


    隋子明:“……”


    这千金啾啾和裴小厮的既视感实在是太强,被打赏的隋子明看着眼前的银票都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烫手。


    他……能拿吧?


    不会因为目睹了一些表哥在江南倒插门赘婿的家庭地位而被穿小鞋吧?


    裴度微微一笑:“怎么了?是嫌少吗?”


    隋子明:“。”


    哇噻,出现了,笑里藏刀哥!


    及冠大喜,又被拍舒服鸟屁的啾啾少爷听裴度这么说,也没多想,仰头又啾了一声。


    大概是银票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强,隋子明无师自通了这声啾音,完全不需要裴度翻译。


    隋子明当即腰背挺直了,胸膛打开了,仗着有一家之主啾啾大王的撑腰,对着自家表哥理直气壮地伸手:“啾啾老爷说了,赏钱给双倍的!”


    裴度看着隋子明脸上这会嘚瑟的表情,只觉得这表弟是当真有些欠揍。


    沈啾啾飞起来落在裴度手上,像是一只戴了发冠的糯米团子。


    看上去着实是既正经又可爱,或者说,因为那分拟人的正经,而显得有些可爱加倍。


    沈啾啾啄了两下裴度的手指,催促男人从荷包里面抽银票出来。


    裴度于是又抽了一张。


    “啾!”


    啾啾老爷用翅膀拍拍今天莫名有些磨叽小气的裴度,示意裴度多抽几张给今日难得嘴乖的狍子表弟。


    裴度低声劝啾啾老爷:“一张银票就是五十两,很多了。”


    啾啾老爷翅膀一抬一压,很有种轻描淡写的霸气。


    今儿高兴,都是小钱!


    裴度瞥了眼已经开始苍蝇搓手的隋子明,当着隋子明的面,给啾啾老爷温声上眼药:“你忘了?前几日他还听咱们墙角,你说了要停他零花钱让他长长记性的。”


    啾啾老爷陷入沉思。


    隋子明眼看着就要到手的银票即将被枕边风吹跑,连忙对着大财主啾老爷双手合十连连赔罪:“那不是事出有因嘛!”


    “我是真以为你们在谈正事,再说了,表哥明明知道我在还引诱你亲他,八成故意秀给我看——”


    隋子明仗着身手好,眼疾手快从裴度手上捧走啾啾大老爷,抬着另一只手挡在嘴边,小小声蛐蛐。


    “你知道的,这种平日里一本正经君子模样的男人心眼最多了,心里暗着爽呢!”


    啾啾大老爷拍了隋子明一翅膀,一副啾大老爷是正经鸟的端庄样子,转身却从裴度手里叼走荷包,直接往隋子明手里一塞。


    手心空荡荡的裴度:“……”


    隋子明立刻把荷包往怀里一揣,冲着一家之主的啾啾老爷狂说吉祥话。


    沈啾啾很是矜持地抬起一边翅膀,打断了隋子明的耍宝:“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这抑扬顿挫似乎饱含信息量的啾音显然超出了隋子明的处理能力,他下意识看向裴度。


    裴度面上露出一抹浅笑,朝着隋子明伸出手,手心朝上。


    隋子明咬牙忍痛,把刚才的一张银票磨磨唧唧放在裴度手里。


    裴度收了银票,开口:“晞宁问你,想不想赚更多的零花钱。”


    晞宁?


    啊,应当是啾啾的表字了。


    倒是挺适合。


    “想啊。”隋子明没多想,面对裴度的问题脱口而出,“还有这种好事?”


    沈啾啾清清小鸟嗓:“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花了钱的隋子明很自然地看向啾啾大王的御用内阁翻译。


    裴度却再次悠悠伸出手。


    隋子明瞪大眼睛:“一句话五十两,抢钱吗?!”


    裴度挑眉,慢慢收手:“晞宁做生意的本事你是知道的,这五十一百两的不过就是发零花的小钱……”


    隋子明的牙齿咬得咯吱响。


    “哥!你平日里可从没有这么爱财的!”


    怎么感觉沈溪年加了个冠,表哥也像是年轻了十岁,变得这么促狭起来?


    “我的确不爱财。”裴度笑得十分端方君子,“但你知道的,我素来小气。”


    隋子明一副被割肉的心痛表情,从鼓鼓囊囊的荷包里抽出一张银票,重重拍在裴度手里。


    “奸商!”


    裴度十分自然地收了银票,动作很是顺手地将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啾啾老爷接回手上,从容自然地回答:“谢家本就是商贾之家,我如今也算入了府,学上几分也是应当的。”


    这话听的啾啾老爷鸟心甚悦,当即飞起来,凑过去给了裴度一个甜甜蜜蜜的小鸟贴贴。


    隋子明看着沈啾啾那副色令智昏的样子,又是忿忿不平又是扼腕无奈。


    好啊,他算是看明白了。


    这一人一鸟两个浑身上下长着心眼子的,今天就是来拿他做消遣的!


    隋子明索性把荷包直接塞给裴度,装作一点都不在意的模样,撇嘴:“都给你们!现在可以说了吧?到底什么事?”


    嘴上说着,手却抬起来用力捋了两把自己的胸口,一副小可怜被欺负的可怜样子。


    沈啾啾见隋子明气呼呼的样子,连忙飞过来窝在隋子明脑袋上,用翅膀摸了摸隋子明的脑壳,转头对着裴度啾了两声。


    隋子明听出沈啾啾的安抚意思,朝着自家表哥抛了一个得意洋洋的眼神。


    裴度将手里的荷包抛还给隋子明:“你近些日子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后宅争宠的本事用的一点都不害臊。”


    隋子明完全不以为耻:“什么后宅不后宅的,有用就是好招数。”


    裴度提醒他:“事小,但仔细别移了性情 ”


    隋子明知道好歹,没嬉皮笑脸,认真点头应了。


    沈啾啾抓了两下隋子明的脑壳,见人拿了荷包重新变得眉开眼笑起来,一副没眼看的小鸟表情,飞回到裴度肩上窝成了鸟球球。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这事儿是沈溪年之前和裴度商量过的。


    裴度道:“明日便是五路商会的大聚会,诸多商贾齐聚姑苏,正是稳定江南民生的大好时机。”


    商贾往来,人情虽有,但更多是利益往来。


    比起林老这样不论如何,相交起来总有几分凌驾商贾之上的文人,沈溪年才更熟稔如何与这些大商贾们打交道。


    此番来姑苏,本就是一为加冠,二为五路商会。


    沈溪年与裴度并不是想要拉拢江南商贾为他们所用,而是只求他们能在吴王势力与泰安县主势力分出高低前能按兵不动,尽可能稳住江南。


    想要达成这个目的其实并不难,毕竟商人逐利,虽说会眼馋几分从龙之功,但多少都有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谨慎。


    只要没有有心人从中作梗,依照之前沈溪年各方应酬试探的情况,此次聚会之后,他们便能多少对江南局势有几分放心。


    只要没搞定这些商贾,吴王或是吴王世子郑闵即使想要起兵,也是寸步难行。


    江南的私兵就只能说囤兵,变不成叛党。


    裴度道:“晞宁之前试探了不少商贾们的意思,只差最后的说服表决,所以想请你出手,保证聚会当日不会有其他意外发生。”


    隋子明没听懂:“我怎么保证?”


    沈啾啾充满鼓励的小鸟眼和裴度沉静的眸子齐齐看向隋子明。


    沈啾啾唰地站起来,在裴度肩膀上支棱着翅膀,跳了一段剑舞。


    虽然身体圆滚滚是个球,但舞姿还真有几分味道。


    隋子明:“……距离明日聚会可就只剩下不到六个时辰了。”


    泰安县主和郑闵可都不是什么傻白甜,在姑苏也都有自己人,他这又要找人又要动手的,是真的不好办啊。


    沈啾啾双翅合十,眼巴巴瞅着隋子明。


    裴度加码,眼神示意隋子明手里的荷包:“啾啾老爷说了,这个,翻三倍。”


    隋子明果断:“成交!”


    第98章


    林宅后院里,枝繁叶茂的大榕树挡去了阳光,在树下石桌上的棋盘间投出一片阴影。


    林老捻着一颗黑棋,轻放在黑白纵横交错的棋盘之上。


    “我本以为,你不会再来。”


    林老的对面坐着一身低调常服的裴度,骨节分明的手指从棋盒中捻出一枚白棋,温笑着落子。


    “外祖如今身体康健,孙儿自是要来探望的。”


    林老闻言,看着棋盘之上焦灼难分的棋局,也笑了:“这局棋,你念及我年迈,自退执白。可下了一个多时辰,也终究是没能分出个胜负来。”


    围棋是执黑先行,林老占了一子优势,却被裴度后来居上,硬生生形成了压制逼迫之势。


    裴度的态度如同最寻常的晚辈,言语谦逊,落子声却次次干脆利落,丝毫不似林老的犹豫迟疑。


    “这局棋虽说焦灼,但尚未到死局难解的地步。”裴度抬眸时目光清明,话里藏锋却不外露,“只是孙儿已经一退再退,退无可退,如若外祖执意想要一个胜负,那便也要试着退一退,舍弃一番了。”


    林老捏着棋子的指节泛白,落子的动作顿住,苍老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与不甘:“事已至此,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何能退?”


    “外祖父心中当然清楚如何退。”裴度的声音依旧温和内敛,指尖轻轻点在棋盘一角被黑棋视作根基的一片棋子上,轻轻绕了一个圈,“不过是舍弃些心中看中的罢了——舍弃了,路自然便好走了。”


    “外祖之前,不正是如此教导孙儿的吗?”


    这话像是一根针,细碎到几不可查,却又绵延不绝的痛楚在林老心底晕开。


    “只是孙儿愚钝,不及外祖目光远大,桩桩件件以大局为重。”


    “孙儿此生,不论是自苦绝望,还是跋扈疯狂,所思所为皆为心中所重之人。”


    “既然身后已是万丈悬崖,不见可退之路,孙儿也只能试一试,看这玉石俱焚之后,究竟是玉之光华璀璨,还是石之坚毅不移。”


    裴度见林老的棋子迟迟无法落下,将手中白棋放回棋盒,站起身,朝着林老缓缓垂首行礼。


    “还望外祖见谅。”


    林老看着棋盘上疏密交织的棋子,忽然觉得眼前的棋局变得模糊起来。


    指尖一开始优势占尽的黑棋仿佛有千斤重,此时竟再也寻不到落子的位置。


    一阵凉意从心底漫上来,他这才惊觉——


    原来不是棋局变复杂了,是他真的老了。


    老到看不清进退的分寸,也老到跟不上晚辈的脚步,固执已见地在这方寸棋盘间,守着早已不合时宜的坚持。


    他看向身前长身玉立的孙儿,眸光复杂至极。


    他输得彻底,输得狼狈,但看着裴度,林老竟仍旧生出几分已然失去资格的自豪。


    “扶光觉得,文津书院如何?”


    林老当初拜托裴度前往文津书院乃是一念之差,他自己也说不明白那种复杂的心绪中,究竟是理智占了上风,还是情感占了多数。


    但现在,林老隐隐明白了。


    或许当他知道郑闵并非皇室血脉,甚至只是一个生父不明的奸生子,却与宫中皇帝联手险些要了子明性命时,他便已然有了退意。


    郑闵出身卑贱,手段狠辣,丝毫不顾念旧情;泰安县主性情倨傲行事莽撞,背后势力立场偏激,眼光有限,二者都非值得效忠之主。


    他要扶持怎样的一位明主,才能与已然长成参天巨树的裴度相抗衡?


    没有了。


    不会有的。


    如若当真有这样的明主,大周又怎会落到如今这般几近山穷水尽的地步。


    林老最终是将棋子放回了棋盒里,抬手示意裴度坐下。


    祖孙俩安静了许久,林老轻轻叹出一口气:“我曾经也想过的,可你看看这片天……要如何才能救呢?你终究只是人,人力终有尽时啊。”


    “我在一天,便守一天。”


    裴度说话时并没有什么以身殉国的坚定悲壮,只有和平日里一般模样的淡定从容。


    “外祖,我从不将自己看得太重,也从不觉得自己一定要做出什么来。”


    “这片天的确已然糟糕透了,但朝中尚有可用之臣,天下仍存有志之士,有人来与我们一同,我便接纳,若非同路,那也无妨。”


    “我自己本就是自私,也不会要求他人是一心救国救民的圣人。”


    “圣人纵然令人敬仰,但这世上多的是被私心推动,被利益驱使的寻常人。”


    “若能太平度日,谁会想做丧国之子?”


    “有没有贤明的君主又有什么打紧呢?龙座之上,坐谁都是一样。”


    裴度微微一笑,阳光透过厚重的枝干树叶,在他的脸上落下一道暖金色。


    “我既做了这个权臣,自然也不惧做一回摄政之臣。”


    裴度的话可以说是大不敬的忤逆狂妄之言,但林老却坐在石凳之上恍惚出神许久,直到一阵风吹来,棋局之上落了树叶,才使得他骤然回神。


    “你倒是让我有些遗憾了啊……”


    遗憾,他如今偏偏已经老了。


    注定等不到这篇故事落下帷幕,尘埃落定的那一天。


    林老摇摇头,脸上的笑意彻底放松下来:“江南的学子半壁出自文津书院,你若是敢用,便拜托了。”


    裴度知道林老这是做出了选择。


    他放弃了林氏的从龙之功,放弃了一直以来的汲汲营营,最终只求这些江南学子能有一个出路,不管是荣华富贵还是刀山火海,如今这个世道的文人,没几个是求安稳的。


    他们读书明智,为的是出人头地,为的是光宗耀祖,为的是天高海阔的未来。


    有这样一位首辅,怕是有不少学子会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奔赴而去罢。


    林老心想。


    毕竟,方才那番话,就连他这个老头子都被说的心绪浮动啊。


    裴度再度拱手,郑重应下了林老的这句嘱托。


    林老摆摆手,却是话音一转:“我知你今日来此,是不想我插手五路商会聚会一事,但盯着这些商贾的,可不只有我。”


    “你如此放心来我这里,便当真信任晞宁那孩子应付得来?”


    裴度露出一抹自坐在这里后,唯一窥探得到真情的笑容:“自然。”


    ……


    泰安县主还没睁开眼,就觉得后颈传来一阵酸痛。


    她动了动手脚,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绑着,当即咬牙狠狠出声:“隋、子、明!”


    隋子明恰好推门进来,肩上扛着一个晕过去还没醒的中年男人。


    泰安县主认出那是郑闵派来姑苏的心腹幕僚,这几天正在姑苏明里暗里和她做对,也是频繁和江南的大商贾们见面私议。


    隋子明将人甩下来,用绳子仔细把中年男人的手脚绑好,蹲在男人面前估摸了一下时间,又给人后脖颈上补了一记手刀。


    刚刚还想说话,用身份压一下隋子明威胁两句的泰安县主:“……”


    她没被补这么一下,看上去还是隋子明手下留情了。


    “喂,没你这么干事的。”


    泰安县主真的很无奈,她之前和隋子明相处过,知道几分这人的死心眼,所以也不挣扎了,直接吐槽。


    “你把我们两个抓到这来,我们手底下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商会那边你们也不见得就能占到便宜。”


    “我不管那些。”听见泰安县主说话,隋子明走过来,检查了一下泰安县主手脚上的麻绳,甚至用力拽了下检查松紧,“我收了银子,只管听信办事哦。”


    泰安县主:“裴扶光给了你多少让你这么死心塌地?我能给双倍,三倍,只要你开价。”


    隋子明挑眉,抬起三根手指:“首先,表哥没钱,是大财主老爷雇的我;”


    他落下一根手指。


    “其次,我图的不是钱,而你不敢给,也给不起;”


    “我能信如今入赘富家的表哥一边从我手里抢钱袋子一边许诺我的双倍,也不信你当真会给我一分。”


    隋家见多了敷衍的出尔反尔,那么多条命铺在那,一层又一层,让隋子明再也无法信任旁人。


    “最后,我给你们两遍手底下的人都留了绑架信。”


    “谢天谢地,你俩的身份还是蛮重要的,省了我不少功夫。想来这会儿,他们应当都急着满城上下搜寻你们的下落,顾不上其他了。”


    说完,隋子明也没有再和泰安县主多费口舌的想法,走到房间不远处拖了一把椅子出来,按了腰间佩刀的刀柄大马金刀地往那一坐,视线定定盯着泰安县主和尚未醒来的中年男人。


    原本还在脑中想办法破局的泰安县主隐隐有些崩溃。


    任是谁对上这样油盐不进死脑筋,武力值又高的人都会无可奈何的。


    “我只是一个没真正学过武的女子,不过能舞两下软剑,那点东西在你面前还不够看的,你用得着这么绑着我?”


    隋子明的表情很认真。


    “我知道你是女人,但我从不觉得女人就该被小瞧。”


    “你也没必要通过弱化自己来说服我,毕竟你应当最摈弃这样的说法才是。”


    隋子明见过太多远胜男儿的女人,所以从不小看女人。


    “我自知不如你聪明,所以我不会因为你说的任何话有所动摇。”


    因为隋子明的话,泰安县主脸上刻意装出来的柔弱僵了一瞬,而后逐渐褪去,被真实的倨傲所取代。


    “泰安县主,日落之前我不会放你离开,商会大聚结束后,我自会果断松绑放人,届时有何报复,县主尽管冲着我来便是。”


    “只是现在时辰尚早,不如你我都少费些唇舌,也能少些茶水,以免憋得慌。”


    隋子明的一条腿搭在另一边膝盖上,单手握刀,笑容痞气十足。


    “如何?”


    ……


    沈溪年整理好自己的发冠,正了正簪着发冠的玉簪,站起身,最后检查自己的仪容。


    确定一切无误,沈溪年对着铜镜露出自信灿烂,内敛光华的笑容,转身走到门前,准备走向属于他的战场。


    房门在“吱呀”声中被推开,沈溪年看到站在门外的柳承。


    “沈公子。”


    柳承拱手,对着沈溪年一礼。


    沈溪年肃然回礼,询问道:“柳先生为何在此处?”


    柳承是外祖父的学生,自然是林系一派的人,按理来说,此时并不该出现在这里。


    柳承揣着双手,宽大的袖口垂在身前,笑容温和:“五路商会商贾齐聚姑苏,在下只是好奇如此盛事究竟是何场面,想跟着沈公子讨一杯水酒,涨涨见识。”


    “还请沈公子应允。”


    说着,柳承又是一礼,态度放得极低极谦逊。


    沈溪年却并没有松口,而是静静注视柳承,模样无害亲和,言语却十分犀利:“柳先生是以什么身份来请求我的呢?”


    “柳承。”柳承坦然回答,“我只是柳承。”


    “好。”


    沈溪年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姿态从容大气。


    “有柳先生助阵,想必今日晞宁定然旗开得胜。”


    “请。”


    柳承跟在沈溪年身后,转过回廊,不远处便已然能看到大小商贾齐聚的场面,忽而低声问:“如此场面,沈公子一人前来,可会觉得胆怯?”


    五路商会说白了,是商贾们的聚会,是口舌之间的刀光剑影。


    裴度的身份如今在这些精明的老狐狸中早已经不是秘密,他今日若在场,作为自古以来与商贾立场不同的文官权臣,反而会起到反作用。


    “怕?”


    沈溪年勾起唇角,眼神亮的惊人。


    他的笑容不像裴度那样总是镇定而平静,而是比晨光还要耀眼的锋芒毕露。


    “当然不。”


    “我有太多的话要说,有太多的人要见,有太多的事能做。”


    沈溪年长吸一口气,一点一点控制着自己的激动与期待,慢慢吐出胸中浊气。


    唇边的笑意却越来越盛,越来越灿烂。


    “我自由了。”


    第99章


    半个月后,沈溪年回金陵办事,带着枕边人的同时,还顺手把隋子明提溜走了。


    隋子明一开始还不乐意,一口一个姑苏还有事,但沈溪年直接抬手让人把隋子明绑了塞进船舱打包了。


    沈溪年哪里不知道因为当日的绑架,泰安县主和吴王世子在姑苏的势力几乎是追着隋子明针对,隋子明最近都懒得出门了,天天赖在家里让厨子做大餐。


    隋子明不想和沈溪年与裴度出门,也是考虑到会引来那两方的人影响沈溪年办事。


    沈溪年懒得解释,和常驻姑苏的商会理事商贾暗示了一句,带着打包的心上人和家里人直接回大本营金陵了。


    回金陵的一路上都是风平浪静,一个不长眼来煞风景的都没有。


    隋子明揣着手从船头转悠到船尾,见沈溪年和裴度一个钓鱼一个看书,便硬生生挤进两人中间,蹲在沈溪年边上看沈溪年钓鱼。


    沈溪年本来就不会钓鱼,但隋子明凑过来了,他就借口是隋子明身上有杀气,惊了他的鱼,一副让隋子明赔鱼的蛮横架势。


    隋子明目瞪口呆,看看裴度,发现这人眼神专注,表情认真,两耳不闻书外事的样子,就知道表哥靠不住。


    不服气的隋子明重重哼了一声,甩了外袍直接跳下船,咣啪咣啪地一连丢了三四条大鱼砸到甲板上,鱼尾巴拍出来的江水溅了沈溪年一脸。


    沈溪年指着从河里爬上船,一脸得意的隋子明,扭头看向裴度。


    方才第一时间抬袖遮挡了水花的裴度微微侧过身,抬起手中诗集,挡住了唇角勾起的下半张脸。


    沈溪年现在虽说不晕船了,但是水性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船行驶得再稳,他也做不到追着隋子明打,便恶声恶气地大喊:“零花——”


    隋子明脸色一变,连声叫着凑过来:“唉唉唉!你怎么玩不起呢!!沈啾啾你现在可是五路商会的名誉会长,你要注意身份!!”


    商会聚会结束后,沈溪年这个刚刚及冠的毛头小子,却有隐隐成为江南商会名誉会长的趋势。


    所谓的名誉会长,便是虽无调用江南商会成员商贾之力的实权,但说出的话却在商会之中颇有重量——这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毕竟沈溪年实在是资历尚浅,太过年轻。


    但沈溪年如今身为镇国侯世子,身后站着已然隐隐有完全摄政之权的首辅裴度,又有江南文人之首的林老为其在文津书院亲自加冠取字,这样的权贵子弟却偏偏母家是实打实的商贾之家,且毫不避讳地继承江南谢家,亲自打理经商之事。


    比起其他人,沈溪年这个真正拥有和商贾相同利益的“自己人”,更能让商贾们交付信任。


    再加上沈溪年在姑苏与众商贾交流应酬之时言之有物,对经商一途不仅熟稔至极还常常有许多冒险求新的点子。


    商人们的确求稳,但更欣赏敢于创新突破的天才,沈溪年这样的,放在他们任何一家的小辈里,那都是要被好好培养的商人好苗子。


    所以这个五路商会的名誉会长会落在沈溪年头上,当真是实实在在的天时地利人和。


    站在朝堂之上搞权谋,对男大学生沈啾啾来说的确是太难了,不管裴度怎么对他寄予厚望,但在没有剧情压力之后,沈溪年是真的对当官没什么想法。


    但要是说到赚钱的点子,沈溪年能不假思索洋洋洒洒写个三大张纸,每一条都不带重样的。


    开玩笑,谁没个一夜暴富的发财梦?


    在现代的时候看多了创业经历,梦多了如果自己有本金后会如何如何,现在好不容易有钱有势了,不去赚钱发财都对不起他穿越的这个身份。


    家里有一个当官的就够了,毕竟当官真的需要天赋,不管裴度怎么想,沈溪年就是觉得自己没有那种一句话藏着十几层意思的弯弯绕天赋。


    小鸟就是直肠子,弯弯绕不了一点。


    赚钱多简单啊。


    钱袋子是多重要的事儿!


    沈溪年现在每天揣着他那把象牙珠子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谢家的主场在金陵。


    当船停靠在金陵码头的时候,裴度和隋子明就感觉到了这句话的含金量。


    在姑苏的时候,谢家就已经算是行事顺畅,毫无阻塞,如今到了金陵,更是……


    简单来说,谢家在金陵说话的份量之重,几乎盖过了金陵当地官员。


    隋子明从前也没见过这种阵仗,咋舌道:“你这……土皇帝啊?”


    这话能从隋子明口中开玩笑般得随口说出,足以见如今大周皇权之弱。


    裴度抬手轻挑起竹帘看向马车外。


    沈溪年给两人倒了茶,笑吟吟回:“哪就那么夸张了,不过是大家关系好,谢家是做生意的,算是给饭吃的主家,百姓们自然便给几分敬重而已。”


    隋子明纳闷:“既然谢家势力如此之大,当初棠姨为何会被吴王那老匹夫逼到那般田地?”


    沈溪年笑了下,看向裴度。


    裴度放下竹帘,与沈溪年对视几息,也明白过来,哑然失笑。


    隋子明抬手在裴度和沈溪年面前用力晃了晃。


    沈溪年没好气地拍掉隋子明的手:“娘亲出事时,正值吴王势强。”


    那个时候,就连裴度都还算不上大权在握,皇帝年少,太后没什么手段,吴王的势力之强可想而知。


    “谢家虽在金陵根基深厚,却的确只是商贾之身,镇国侯府的那点名头在吴王这种实权亲王面前根本不够看,自然只能选择最能保全谢家的法子尽可能避开。”


    “后来,谢家交到了我手里。”


    沈溪年朝着隋子明一挑眉。


    裴度在旁边发出一声轻笑。


    隋子明:“这题我会,叫……哦,想起来了,官商勾结,私相授受!”


    当时他看着沈溪年一天到晚地扒拉那把算盘,还以为是府中的账目有多难算,原来那会儿的沈溪年人在京城,手却已经伸到了金陵。


    沈溪年把隋子明面前的几盘点心干果一把挪开。


    “不许吃了!”


    隋子明连忙伸手去够:“我错了我错,是强强联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行了吧!把那个荷叶酥给我——”


    江南的点心都讲究一个精致,荷花酥的味道清香酥脆,却也不大,不过本就是马车上垫垫肚子解馋的茶点,倒也足够了。


    “我好奇一个事哈。”隋子明往嘴里塞了一个荷花酥,“你现在在江南,能做到什么地步了?”


    此话一出,一直没有插手沈溪年行事的裴度也看过来,眸光颇有些感兴趣。


    沈溪年的表情谦逊,笑容如同邻家公子一般温润亲和:“也就是你人在北疆,哪怕朝廷下旨不给北疆粮饷,我也能养你们五年的地步吧。”


    隋子明瞪大眼睛,嘴里的荷花酥都忘了咀嚼。


    裴度也是一愣:“当真?”


    “倒也不是仅谢家一家之力啦。”沈溪年显然憋着这个等两人问很久了,语调扬起,“朝廷势弱,又有吴王盘踞江南,原本按照朝廷条例,商贾名下不得有地产。”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天高皇帝远的,挂田产在家奴或是信任的掌柜名下,这种行事在江南已经是屡见不鲜了。”


    “不过,江南商贾们的粮食税收交的比较……嗯,敷衍。”


    “吴王想要拉拢江南商贾,手下官员自然不会在这方面多加难为,毕竟少个一两成的,朝廷那边也好糊弄。”


    “再说了,商贾们年年上贡吴王的珍宝无数,这些粮食税收留在商贾手中也能避开朝廷的耳目,在吴王看来,待到日后他起事,也方便调用粮草去往各处。”


    五路商会的聚会可不是白开的,商贾们字里行间透出的讯息,只要能听得明白,稍加整合,字字句句都是重点。


    沈溪年在想明白的当时也是倒抽一口凉气。


    在他以为大周已经足够烂的时候,现实总能戳出一个更烂的窟窿给他看。


    “怎么样?”沈溪年看向裴度:“有没有那种,嗯,女娲补天的无力感?”


    裴度悠悠开口:“还好,毕竟我身边有只衔着补天石的能干小鸟。”


    沈溪年有些害臊地清清嗓子,低头倒茶水喝,嘴角一个劲儿地上扬。


    明明马车就那么大,却莫名被隔绝到一边的隋子明无奈撇嘴,把桌上两人都没心思吃的点心盘子拉过来仔仔细细品尝。


    沈溪年回金陵的这趟如他所说,的确没什么大事,但却是每天小事不断。


    隋子明在谢宅舒舒服服当大少爷,每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在太阳下面被晒成了一滩,舒服得不得了。


    裴度不用每日出门上课,但偶尔也会出去走走。


    唯有沈溪年每日早出晚归,虽然忙碌,但繁琐诸事却被捋得妥妥帖帖,也发落了一些生了旁心的掌柜亲信,偶尔出门回来还不忘给家里人带点酒楼尝着味道不错的酒菜。


    又过去半个月,沈溪年将金陵杂事全部处理妥当,留了可信任的、被敲打过的亲信时刻注意吴王势力和商会其他商贾的动向,准备启程回京。


    姑苏那边的消息,泰安县主见江南已然无法争取,已经先行一步乘船回京了。


    这次回京,一行人坐的是谢家的私船,吃穿用度都是提前备好的,比之来时不知舒适了不少。


    隋子明刚跳上甲板,转身对身后的裴度和沈溪年正准备说什么,便听谢家的小厮来报,说是柳承求见谢家主。


    “他之前商会聚会时也曾来求见过我,说是想涨涨见识,也的确是一言不发,只安静听了全程。”沈溪年问裴度,“你知道什么情况吗?”


    林家和文人那边的事儿都是裴度负责的,沈溪年的确想过想把柳承这个原著中龙傲天男主的外置大脑也打包带走,但柳承亲眷从前与郑氏有过间隙,恐怕很难为他们所用,沈溪年之后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不过……倘若柳承最后还是选了郑闵做效忠之君,依照原著中他的心性手段,柳承的性命是当真留不得的。


    裴度的目光掠过远远走来的长衫文人,道:“外祖说柳承辞去了书院先生一职位,只说已然有了日后的打算,其他的不曾多言。”


    沈溪年打哈哈道:“日后的打算?那他现在不应该去京城投靠郑闵或是泰安县主么?跟着我们来金陵,这会儿又来求见我,难不成他想跟着我……”


    裴度眸光微动。


    沈溪年抬手指指自己:“啊?”


    不能……吧?


    他就是个商人啊,柳承一个读书人来找他干嘛?


    当掌柜吗?


    沈溪年挠挠脸颊,语气笃定:“来找你的吧。”


    裴度束手而立,悠悠开口:“打个赌吗?”


    沈溪年警惕:“你先说赌什么。”


    “你输了,便陪我看七日奏折。”裴度笑道,“我输了,便陪你打七日算盘。”


    沈溪年琢磨了两圈这赌注,觉得实在是简单,很难有什么坑,便一口答应了。


    第100章


    柳承还真是来找沈溪年的。


    并且姿态十分谦卑地说是想在京城谋求一个谢家掌柜的活计。


    沈溪年是真的觉得很离谱,但柳承既然主动且自愿跟他们走,沈溪年当然一口应下,让人上了船。


    但……赌约是输了。


    算了,不过是七日的奏折而已,小事。


    问题不大。


    沈溪年没怎么往心里去,反而有些好奇柳承的想法,他的确是能去问裴度,但因为赌约输了,沈溪年多少有点赌气,便在某一天拦住了难得走出船舱房间的柳承。


    现在沈溪年的身份可是不同了,作为拿东家银两的柳掌柜,柳承十分放得下身段,看上去半点没有读书人的傲气。


    这也让沈溪年越发好奇,所以他拦下柳承后寒暄了两句,便直接问了。


    柳承也不意外沈溪年的问题,想了想,回答:“其实很简单,因为我自认手段计谋不如裴大人。”


    沈溪年:“嗯?”


    “家主,我的选择其实很少。”柳承并没有任何隐瞒或是避讳的意思,说话甚至是带着些对自己的揶揄,“如今还不到天下大乱的地步,落草为寇刀尖舔血的生活,对我这样体弱无力的读书人而言实在是有些太辛苦了。”


    “泰安县主有自己信任的幕僚,即使投奔效忠也很难有出头之日;吴王世子身边如今倒是的确缺少幕僚,并且十分礼贤下士,吴王又与江南天然亲密,算起来,可以说是我最好的去处。”


    “说实话,我之前一直认为你会选择郑闵。”沈溪年抬手握住甲板边的护栏,在江风中微微眯起眼,“你这个时候去到他身边可谓是雪中送炭,一定会得到重用。”


    “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即使如今流言四起,但吴王世子想要成为吴王并不困难,此时投奔世子,的确有微末相携的情分在。”


    柳承笑着长叹了口气。


    “若是此番裴大人与家主不曾南下姑苏,在下不曾与裴大人于书院论经谈策月余时间,在下一定会选择奉世子为主。”


    沈溪年闻言,眉头高高挑起又落下。


    怪不得,扶光会对柳承的到来并没有太多意外,还和他打赌柳承是来找他的!


    合着这俩在文津书院教书的时候,已经私下里接触过许多回了。


    “老师从前曾多次在我面前提及裴大人,言语间满是赞誉慨叹。”


    柳承想起自己从各种渠道收集裴首辅事迹消息的日子,不由笑了下,缓缓摇头。


    “都是自幼便有神童之名,文人相轻,我总是在想,倘若各为其主,我未尝不可与裴大人一较高下。”


    “所以,你在和扶光接触过之后就认输了?”沈溪年语气诧异,“我本以为你是那种外柔内刚,甚至是往死里刚的性子。”


    柳承哈哈大笑:“我的确是。但是家主,我奉吴王世子为主,为他筹谋划策,事情成与不成,计谋用与不用,皆非我一人之愿所能决定,而裴大人的上面,可是没有皇帝的。”


    “倘若吴王世子是英明之主,倒也可以一拼,但……”


    柳承态度轻松地叹气摊手。


    “注定没前程的事,何必白费心血?”


    “还不如来找家主谋个掌柜差事,好歹能攒下不少银两,换几身衣服穿。”


    沈溪年总觉得柳承话中有深意,盯着人琢磨了好一会儿,冷不丁道:“你有参加科举的意思了?”


    柳承不应也不否认,只是微微一笑:“不怪裴大人总说晞宁公子敏锐,是极适合入朝为官的。”


    沈溪年顿时痛苦面具,抬手掩面。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打消裴度的想法。


    对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来说,入朝为官才是光辉正途,是被旁人尊敬的康庄大道,不论商贾如何挣钱势大,到底是四民之末,旁人谈论起来也不免会带着些小觑鄙夷。


    所以裴度虽说并不干涉沈溪年经商,却也总想让沈溪年入朝,起码身上担个一官半职的。


    沈溪年也同裴度说过,他是当真心安理得用着裴度权势名利带来的便利,也不在乎旁人的目光议论,所以真的没有必要一定要入朝,更别说是入内阁——


    但裴度有时候是真的很难沟通。


    正因为这件事上两人一直没能达成一致,所以裴度才会用赌约诓骗沈溪年陪着他看奏折,估计是想着言传身教,想引起沈溪年对朝政之事的兴趣。


    “……别说这个了,唉,我头疼。”沈溪年摆摆手,“我先回房休息了,柳先生随意便可。”


    柳承拱手目送沈溪年离开。


    穿着简单质朴的文人抬眸看向远处江天一色的画卷,呼吸轻缓,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叹笑逸出唇畔。


    大周实在是很奇妙的存在。


    皇帝示弱,几代不见明君,国力日渐衰颓。


    可偏偏,就在岌岌可危之时,出了一个裴扶光。


    而在裴扶光之后,是隋子明,是被皇室百般刁难薄待却仍旧恪守边疆的参狼军,是京城无数没能放弃救国之念的朝臣官员……


    如今,又多了一个收拢各路商贾为其所用的沈溪年。


    柳承想要去京城看一看。


    亲眼看一看,这个在他看来早就无药可救的大周,究竟有怎样的魅力,让这些明明被薄待算计的有才有志之士前赴后继,坚定不移。


    科举……


    柳承垂眸,想到裴首辅曾经在交谈时露出的些许口风,眼角扬起露出笑意,捋顺袖间的褶皱,转身迈开脚步。


    如若能官拜内阁,权柄在握,足以为昔年柳家冤案翻案,便是效忠大周又如何?


    反正龙椅上到时候坐着的,也未必就是先帝血脉。


    ***


    京城仍旧是表面风平浪静,似乎并没有人发现裴度和隋子明的无诏离京。


    ——或者说,该知道的人都发现了,而无能为力的人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沈溪年不关心这些,他从早上睁眼就变成小鸟往裴度颈窝里一趴,大有“要人没有要鸟一只”的意思。


    昨晚才说了希望沈溪年兑现赌约,裴度见沈溪年耍赖,也不意外,反而自顾自洗漱穿衣,捞着眼睛闭成两条缝的沈啾啾,迈步就往书房走。


    沈啾啾瞅着情况不对,小鸟眼睛唰地睁开:“啾啾啾啾啾啾啾!!!”


    你不会真的要揪着一只无辜可爱应该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小鸟团子,在让鸟瞌睡的书房里听你讲奏折吧?!


    裴度这会儿又听不懂啾语了,揣着沈啾啾一路穿过庭院,走过长廊,跨进门槛,反手关了书房的门。


    沈啾啾翻了个小鸟白眼,往裴度的手心里一躺。


    眼睛一闭。


    鸟爪朝天。


    躺得安详。


    裴大人在桌后落座,第一件事先是把手里的小鸟放在桌面上。


    闭眼识图逃避的沈啾啾总觉得脑袋下面好像被塞了个什么,软软的,高低大小都正正好,没忍住偷偷睁开眼睛看,就发现裴度砚台旁边原本放镇纸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摆了一个小巧精致的棉花布枕头。


    沈啾啾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之前娘亲给小鸟做的。


    ——也是沈啾啾现在枕着的这个。


    沈啾啾动动自己的小鸟脑袋,下意识蹬了两下小鸟腿。


    还怪舒服的。


    结果腿蹬出去一半,沈啾啾反应过来了,猛的扭头看向裴度。


    裴大人面上正笑意吟吟地瞧着小鸟团子:“醒了?”


    沈啾啾不好再装睡,只能一副小鸟黛玉的娇弱样子,抬起一边翅膀搭在脑袋上,继续赖在小鸟枕头上不起来。


    小鸟头疼。


    小鸟脚疼。


    小鸟……


    沈啾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偷看裴度。


    ……反正小鸟一看奏折就浑身疼。


    裴度喂了一颗肉粒给沈啾啾。


    沈啾啾停顿了一下,觉得没啥,吃了。


    眨巴着鸟喙回味了一下,居然觉得还挺好吃。


    他这张小鸟嘴也算是身经百战了,居然还有没吃过的好东西!


    沈啾啾还想吃,裴度却捏了荷包放在一旁,拿了奏折过来打开。


    原本已经站起来了的沈啾啾立刻卧倒。


    “这封是边境的消息。”裴度也不在意沈啾啾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闻声开口,“河东节度使奏报秋防事宜。”


    嗯?


    沈啾啾蛄蛹了一下,小鸟眉头一皱。


    这会儿都快入冬了,还秋防呢?


    明明刚才还朝廷大事与鸟无关的沈啾啾脑袋朝着裴度的方向凑了凑。


    上面写的啥啊?


    裴度悠悠:“想知道?”


    沈啾啾立刻抱着自己的小鸟枕头,往桌子的边缘一躺,留给裴度一个毛茸茸的后背。


    裴度看着沈啾啾背过去都找不到脖子在哪的胖嘟嘟背影,眸中笑意更甚。


    他将手中的奏折翻开一页:“朔方一带牧草渐丰,然大蛮游骑近日来常于界碑处徘徊不去,各村落百姓皆被其所扰……”


    沈啾啾努力侧着耳孔听裴度念奏折。


    “这奏折我在姑苏时已然批复,让边关将士加强防范,且令户部与兵部共同准备运往边境的粮饷。”


    裴度将奏折放在一边,并没有和上,上面还有一行来自皇帝的朱笔批复。


    “但陛下却命户部不急军饷,应先协助吏部准备开春的秀女大选。”


    沈啾啾气的毛都炸了。


    丢下小鸟枕头,气势汹汹的一只小鸡从桌边哒哒哒快步走过来,抬起一只鸟爪就按在奏折上,低头去看上面狗皇帝的御批。


    【北疆如旧,诸事不急,尔等该尽心尽力操办朝廷大事】


    不急你个头啊!!


    想选秀女进宫,想封后大婚是吧?


    算盘珠子都快打在小鸟脸上了!


    沈啾啾眉骨下压,一双倒三角小鸟眼直勾勾盯向裴度。


    你啥时候废了这个傻逼啊!


    裴度却从旁边的奏折山里又抽出一本,摊开在小鸟面前:“不急,再看看这个?”


    沈啾啾正在气头上,顺着一看,脑袋上的呆毛直接立正,字正腔圆:“啾啾啾——!”


    大傻逼——!


    裴度忽略这句明显有点脏的话,倒了杯水递到沈啾啾鸟喙边,沈啾啾扭头咂巴嘴喝水,视线还落在奏折上。


    他以前怎么不知道,朝廷的奏折这么能让人高血压?!


    这皇帝居然真的在批奏折,还仗着如今先帝只有他一个儿子,万事有裴度为他收拾烂摊子,真就什么都敢往奏折上批。


    他当奏折是空间说说,闲的没事干整两句是吧?


    怪不得裴度这压着这么多的折子没往下发,这能发才有鬼了。


    沈啾啾越看越来气,越看越匪夷所思,甚至怀疑是裴度故意挑出来的这些折子,自己飞到堆积如山的奏折里挑挑拣拣。


    一刻钟后,沈啾啾小鸟眼睛里的光熄灭了。


    要不这个操蛋的大周还是亡了吧。


    裴度的手指指腹从沈啾啾的后脑勺一路捋到尾巴跟,低声叹气:“陛下如今是越发乖戾任性,我不在京中时,内阁的奏折几乎是一团乱,好在还有几位大臣得用,勉强没生出大乱。”


    “但这户部的账……”


    沈啾啾的脑中顿时警铃大作。


    小鸟原地一蹲,脑袋直往翅膀下面塞,不一会儿就发出十分刻意的小鸟呼呼声。


    啊啊啊什么户部,什么朝政,小鸟听不懂。


    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