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谢惊棠和隋子明连着看了三天的沈啾啾,就连吃饭的时候都愣是没找到沈溪年的影子。
沈啾啾裹着自己的小帕子窝在谢惊棠房里的茶碗里,长长的尾羽支棱了一根在外面。
谢惊棠若有所思的上下打量小鸟,冷不丁开口:“娘亲是不是要给你煮红豆饭了?”
沈啾啾的尾巴毛一僵,从一根变成了一棍。
谢惊棠拉长语调:“哦……懂了,娘亲这就去煮。”
听到娘亲起身离开的动静,装睡的沈啾啾睁开一只眼睛。
谢惊棠突然一个回身,精准捕捉偷看的小鸟团子。
沈啾啾:“……啾。”
不带这样的。
谢惊棠伸手,把小鸟团子窝着的茶碗拉到面前,抬手撑着脸颊,表情有些纳闷:“不就是提前圆了个房?都三天过去了,脸皮再薄也该缓过劲了吧?”
而且,她总觉着,自己应该生不出脸皮薄到这种程度的儿子才对。
小色鸟才对吧。
沈啾啾磨磨蹭蹭地在茶碗里翻了个身,肚皮朝下,鸟喙卡在茶碗边缘,用后脑勺对着自家娘亲。
谢惊棠才不吃他这一套,把茶碗转过来让那双鸟眼睛和她对视。
沈啾啾:“……”
过了好一会儿,小鸟窝窝囊囊地轻轻啾了一声。
谢惊棠沉思:“要不然这样,我把前院的那个叫过来,给你当个鸟翻译?”
沈啾啾大惊失色,从茶碗里一跃而起,两只翅膀左右摆动晃出了残影。
他这几天躲着裴度,就连晚上都是偷偷从窗户缝里钻进去贴在枕头边上,用翅膀尖尖搭着裴度手指睡的。
只要想起他之前哭成那副弱不拉几的样子,沈溪年就恨不得用鸟爪抠出一座皇宫。
说实话,沈溪年在和裴度确定关系后,话本子春宫图也看了不少,裴度之前又温水煮小鸟煮了不少时间,对圆房这件事,沈溪年多少是有点准备的。
甚至心里都演练了不少次了。
他设想过的裴度,或许是温柔的,体贴的,也或许会是那种本性的霸道,会显得有点凶。
自认为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沈溪年觉得,怎样他都可以的。
但他真没想到,裴度在床上居然是那种又温柔又霸道,力道既狠又凶,嘴上还要体贴提问不得到回答就更凶的类型。
沈溪年三辈子加起来都没那么哭过。
太丢脸了。
沈啾啾把脸埋进翅膀跟,啾不出一点。
嗓子现在是不哑了,但脸皮是真的还没找回来。
谢惊棠捏捏小鸟的翅膀尖尖:“说起来,娘亲还没问你,你和扶光的结契礼日子还没定下?还有,你们两个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么?”
不论是沈溪年还是裴度,在这方面其实都是完全没有经验的愣头青,忠伯虽说经历过裴国公和国公夫人的婚礼,但毕竟两个男子结契,流程什么的大不一样,所以忠伯这才想着和见多识广又是长辈的谢惊棠商量着办。
谢惊棠紧赶慢赶着回来,也是因为这事儿。
沈溪年到底也不是什么别扭拧巴的性子,小鸟爪在桌面上划拉了两下,到底是飞出窗外,钻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在谢惊棠住过之后,这片院子就被划给了谢惊棠所有,里面的陈设下人都是谢惊棠惯用的,为了方便沈溪年换衣服,院子里也有属于他的房间。
不一会儿,换好衣裳的沈溪年就从门外走进来,对上自家娘亲的目光后,青年视线飘忽了一瞬,抬手挠着脸颊走到桌子边上坐下了。
三天没变成人形,沈溪年方才换衣服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胳膊脖颈腰侧小腹全是留下的红色痕迹,这还是三天过去,已经消了不少的结果。
但好在所有的痕迹都在衣裳能遮挡的地方,沈溪年特意穿了身窄袖的衣裳盖住这些痕迹,在铜镜前面照了又照,确定没问题了才出门。
以防自家娘亲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沈溪年率先开口:“我和扶光之前商量过,都想要仪式能简单一点。”
“高堂的话……”
沈溪年犹豫了一下。
按理来说,肯定是要拜谢惊棠这个母亲和裴度已经去世的父母,但问题就在于,沈溪年还真的不太确定裴度对裴父如今的态度。
沈明谦对沈溪年而言全然没有尽过父亲的责任,也没有任何感情,倒也罢了。
但裴父却是真真切切占据了裴度年少时严父慈父的位置,愚忠和父爱交织在一起,就和裴度的爱与恨都不彻底一样,归根结底,裴父是爱着裴度的。
不然,在先帝托孤的时候,本该在宫中静候第二日宣旨的裴父,不会因为担心裴度的安全而冒险出现在危机四伏的国公府。
只是当爱和责任碰撞出冲突,曾经在家族和妻子之间选择了家族的裴父,最终也没能无条件坚定地站在裴度这一边。
所以沈溪年纠结片刻后,还是说:“我去问问他。”
谢惊棠不了解裴家的过往,但也没有多问,继续道:“我和忠管家捋了一遍仪式流程,能简化了都简化了。”
“你们都是男子,不谈嫁娶,自然也没有接亲这一项,不过宴请宾客还是要有的,宾客名单你们两个商量着写一份,还有请柬……”
谢惊棠做事想来干练利落,噼里啪啦一顿输出,把沈溪年说了个脑袋懵懵。
揣着手从自家娘亲院子里出来的时候,沈溪年下意识就往内院方向走,走出去两步反应过来了,又后退回院子里。
几息过后,一只小鸟团子从院墙边缘探出脑袋,左右看了看,飞走了。
站在窗户边上的谢惊棠抬手揉太阳穴,轻轻啧了一声。
孩子毕竟大了,沈溪年又是男子,房事上的事情她这个娘亲也的确不好问……看走路样子应该没什么大事,估计就是做怕了,还是让小两口自己适应解决吧。
……
沈啾啾从院子里飞出去,毛茸茸的身体在半空中拐了个弯,落在了小皇子郑明熙的墙头。
小皇子正在喝甜汤。
除了裴度,忠伯还没有喂不胖的东西,这才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原本瘦瘦小小可怜巴巴的小皇子,已经被喂得脸色红润,脸颊瞧着好歹是有些肉了。
“啾。”
小皇子听到鸟叫声,左右看了看,没找到小鸟。
他从第一天来府里就发现了,裴大人虽然对外的名声很是可怕,但府上却养了许多的小鸟,据说还有一只很威风的海东青。
海东青应该是定国公世子的鸟,寄养在裴府的。
但说是裴府的鹰也可以,毕竟定国公世子都是被养在裴府的……
小皇子心里默默转着想法,耳边又听到两声小鸟叫。
这叫声听着同那些小麻雀不太一样,小皇子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感觉更灵性,更吸引人。
到底是小孩子,即使习惯了看人颜色生活,但现在身份不同,身边人又对他很是尊敬礼遇有加,十几天过去,小皇子的胆子也变大了不少。
他放下喝了一半的甜汤,跳下椅子,跑到房门边,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
很快,小皇子就在墙头和一双小黑豆眼四目相对。
是真的不一样。
麻雀们看起来都是一长溜,但这只小鸟毛茸茸的,看着圆滚滚胖乎乎,眼睛也特别有灵性,脑袋上还支棱着一小撮毛毛,脊背和翅膀根带着几缕浅淡的微褐烟蓝色……
看上去就像是被撒了花生碎和果肉的糕点团子。
好漂亮。
小皇子放轻脚步靠过去,仰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鸟看。
头一次当先生的沈啾啾端详了自己的学生一会儿,十分矜持地张开翅膀,飞到小皇子的面前,轻轻叫了两声。
小皇子愣了一下,然后有些迟疑地伸出小手。
很好,孺子可教也。
沈啾啾满意地落在小家伙的手上,收拢翅膀,抖了抖身后的尾巴毛。
小皇子大着胆子摸了摸小鸟身后的尾羽尖尖。
这只小鸟还有长尾巴。
果然是很不一样的小鸟。
也是府里养的吗?
小皇子一开始摸小鸟尾巴毛的动作还小心翼翼的,见小鸟没有飞走,便大着胆子往上摸。
沈啾啾转身,抬起翅膀制止了小皇子往尾巴根摸的手,鸟喙不轻不重啄了一下小家伙的手指。
小皇子轻呼了一声。
其实并不疼,反而有种心里痒痒的感觉。
好喜欢。
小皇子左右看看,没看到跟着小鸟的侍女小厮,低声问小鸟:“你也是裴大人养的鸟吗?”
沈啾啾十分高贵矜持地摇摇头。
他当然不是裴度养的小鸟了。
他,啾啾老爷,是养着一大家子的一家之主!
这只小鸟好聪明!!
小皇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那、那我可以养你吗!”
“我可以去求裴大人,我、我一定会好好养你的,你是吃肉还是吃谷子?还是吃水果?我都会亲手给你剥,好好照顾你的!”
沈啾啾歪脑袋看小皇子。
虽然小皇子作为学生,孝敬一下启蒙先生是应该的,但是养他的话……
“不妥。”一道声音自院门处传来。
小皇子立刻直起腰板,表情认真端正地看向走进来的裴度。
站在小皇子手指上的沈啾啾翅膀毛动了动,哼啾了一声,背对着裴度不看他。
“殿下。”裴度先低头朝着小皇子见礼。
小皇子连忙将小鸟放在肩头,对着裴度立刻回了师礼。
“裴大人……先生。”
小皇子显然和裴度还没培养出感情,在裴度面前紧张尊敬大于亲昵。
沈啾啾在小皇子的肩头蹦跶了一下站稳,尾巴毛扫过小皇子的肩头,动作间状似不经意地,偷偷瞟了一眼裴度。
然后一颗小鸟心不争气地砰砰砰砰,跳了个乱七八糟。
那晚的种种情状再次付现在眼前,小鸟的翅膀大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试图用局促的动作扇凉迅速升温的自己。
还好鸟有绒毛,看不清楚。
沈啾啾毛茸茸着小鸟脸,暗自庆幸。
但想养小鸟的心到底战胜了对裴度的敬畏,小皇子咽了好几下口水,一边看裴度的表情眼神,一边试探:“先生,您认识这只小鸟吗?”
裴度轻轻笑了下。
沈啾啾扭头。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笑的那么勾鸟干什么!
男狐狸精!!
专门吃小鸟的那种狐狸精!
“是的,殿下。”裴度温声道,“这是我最爱的小鸟。”
“我愿意付出一切照顾他,爱护他,只求能拥抱他,呵护他,直至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只是我前些日子故意惹了他生气,也不知道我该怎样哄,怎样做,才能让他消消气,再度回来我的身边?”
小皇子被这一番话说愣了神,不太能理解什么叫做故意惹了小鸟生气……然后又要哄回去。
如果真的那么喜欢,为什么要故意惹小鸟生气呢?
惹了小鸟生气,又要费心思哄回去……
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
好奇怪。
沈啾啾瞳孔地震,从小皇子的肩膀上飞起来,翅膀张开朝着裴度的脸颊砸过去,用小鸟肚皮挡住了裴度的嘴。
啊啊啊啊啊,小孩子还在呢!
说什么骚话!
肉麻兮兮的!
果然骚还得看你们这些文人闷骚客啊!
第112章
其实沈溪年也没那么生气了。
他就是需要一个小小的台阶。
那种小鸟能跳下去的台阶就行。
结果裴度一上来就放大招。
沈啾啾絮絮叨叨了一路,在裴度捧着小鸟走进内院寝室的一瞬间,忽然噤声。
小鸟团子哼啾了一声,飞到屏风后,套了身衣服出来,脸颊微红。
屋里没有其他人,桌上放着他喜欢的糕点,茶水还是温热的。
沈溪年见桌上还有个托盘,好奇凑过去看了眼。
裴度温声道:“是谢夫人专门让人送来的。”
沈溪年揭开盖子,用勺子舀了舀,结果发现是红豆稀饭。
沈溪年沉默。
沈溪年的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
晚膳他是变成沈啾啾吃的,小鸟的肚皮浅,吃得少饿的快,变回人形没多久就会肚子叫。
沈溪年决定忽略红豆稀饭的寓意,坐下来呼噜噜喝粥。
裴度在沈溪年身边坐下,给沈溪年剥了些他爱吃的坚果,放在沈溪年碗边的小碟子里。
沈溪年不理他,吃坚果的动作却半点没有见外。
稀饭煮的软糯,坚果脆脆的很好吃,沈溪年一门心思埋头吃饭,并没有注意到裴度靠得越来越近,椅子已经快要和他的椅子并在一起了。
忽然,耳朵尖上被落下一个吻,沈溪年呛住:“咳……干嘛?正吃饭呢!”
裴度坐正身体,垂眸浅笑:“没忍住。”
沈溪年闹了个大红脸:“不是,你……”
转头就和裴度四目相对。
沈溪年忽然悟了。
对啊。
开荤的不只是他,还有裴度。
沈溪年埋头往嘴里扒拉红豆粥,咬着勺子陷入沉思。
不是。
刚开荤就这样那样,之后不得……
沈溪年偷看了一眼裴度。
坐在旁边剥坚果壳的男人端方温雅,矜贵自持,半点看不出来那晚的恶劣与霸道,更是没有一根头发丝能和凶狠两个字沾边。
裴度将一颗完整的栗子肉放在小碟子里,金黄的果肉表面看着油亮亮的,还散发着热气。
这是方才裴度亲自去西市买的炒栗子,揣回来的时候还是热的,他特意用棉布包了保温,才出去找三天没好好说过话的宝贝小鸟。
热乎乎的炒栗子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沈溪年动了动鼻子,觉得和栗子肉一样勾人的裴度真的很可恶。
沈溪年忍着不吃,裴度就给沈溪年在碟子里面十分有耐心地码了一坐栗子肉小山。
沈溪年:“……”
想吃,但总觉得吃人嘴短。
吃了就输了!
他本来打定主意要拿捏裴度的!
让裴度意识到这种大吃特吃的行为是不对的,是需要节制的!
这会儿吃了的话,肯定又要被轻飘飘揭过这个话题,不了了之——然后下次继续大吃特吃。
这不行。
沈溪年眼珠一转。
要不然……变成小鸟吃?
小鸟又不会说话,小鸟对自己的所有啾啾声持有完全的解释权。
“晞宁怕我吗?”裴度忽然开口。
已经憋着气准备变小鸟的沈溪年被中断施法,顺着裴度投过来的视线看回去。
见沈溪年看过来,裴度却又垂了眼帘,神情自责又心疼,眉眼间隐隐带着愧疚。
沈溪年:“……也没有啦。”
唉。
其实这种事双方都是爽到了的,就是他的身体素质跟不上。
没腹肌和有腹肌的人就是不一样……
实在不行他以后也锻炼锻炼?
隋子明每天早上的运动量好像还挺大的,他也跟着跑两圈?
沈溪年面露难色。
裴度握住沈溪年的手指,一点点按揉上沈溪年的手心,手腕,最终握住沈溪年的小臂,眸光愧疚中带着疼惜:“身上还难受吗?我帮你按一按?”
“不用!”沈溪年立刻警觉,“这都几天了,早就没感觉了。”
这按来按去的多危险啊,九成九最后都是按进床帐里面妖精打架。
裴度的手不知不觉钻进了沈溪年的袖子里,体温顺着手心渡到沈溪年的小臂肌肤间。
就这么静静焐了一会儿,沈溪年脸上紧绷的表情逐渐放缓,没那么警惕了。
他小声嘟囔:“……下次可以有,但你就不能稍微收敛一点么……砍树还要走可持续发展路线呢,你总不能每次吃都跟搂席一样吧?”
裴度想了想,回答:“从前苦多甜少,忽然含到了最甜的宝贝,便忍不住……贪婪过了些。待到日后习惯了,稍稍饱一些了,或许能更控制自若些。”
“还望晞宁怜我……多多担待。”
裴度说到中间时,声音稍稍拉长,停顿了一会儿,朝着沈溪年温雅浅笑。
沈溪年被蛊得晕头转向,脑袋瞬间烧成了开水壶。
“你、你怎么说话这么、这么一套一套的!”
“好了,不准说了!”
沈溪年三两下把栗子肉塞嘴里,腮帮顿时变得鼓鼓囊囊。
他站起身推着裴度往里间走。
因为嘴里含着东西,沈溪年的声音有些含糊:“休息,睡觉!”
裴度顺着沈溪年的力道往前走,在走到床榻边时,他反手揽了沈溪年的肩,转过身,噙着笑,在沈溪年鼓起的腮帮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嗯,睡觉。”
***
圆房后的两人在床榻间还有那么一点点需要磨合,但沈溪年的生活已经逐渐回到之前的平静。
只除了身边多出一个腿部挂件。
沈溪年也没啥顾虑的,裴度说让他看着教,他就真把小皇子带在身边。
小皇子身世坎坷,早慧聪颖,从前在宫里哪里接触过这么多三教九流的人物,跟着沈溪年才几天,嘴皮子就已经顺溜了,读书认字的进度更是一日千里。
就是算盘打得颇有几分沈溪年的真传,看的沈溪年是欲言又止。
沈溪年带着小皇子郑明熙启蒙,裴度那边也没闲着,把所有能证明小皇子血脉身世的东西全部捋清楚,准备妥当,并且趁着皇帝还没死,备了一份皇帝亲笔写下盖印的传位诏书。
但谁都不知道,病重的皇帝是怎么爬起来写的诏书,又是如何颤颤巍巍着手盖的玺印。
反正传位诏书上,太子的名讳是郑明熙,是皇帝亲自承认的亲子,是皇帝亲笔写下的皇位更迭。
朝堂之上,郑闵和泰安县主针锋相对,已经到了水火不容互视仇敌的地步。
郑闵终究还是如愿承袭了吴王的爵位。
毕竟在吴王和吴王妃都“病逝”后,即使明眼人都知道这两人的死有问题,但没有确凿证据就是无稽之谈,即便是宗室也没办法阻止身为吴王世子的郑闵承袭亲王爵。
皇帝倒是能阻止,但皇帝都已经病的起不来床榻,一连两个月不上朝不见人,裴度又一副稳坐钓鱼台不介入两人斗争,只看最终胜者的架势,皇权在这种时候已经被弱化到形容虚设。
但不论是泰安县主还是已经是吴王的郑闵,都更安心裴度这样不插手,不战队的表现。
在两人看来,只要他们解决了对方,裴度便会辅佐胜者,那是之后皇权与权臣之间的对抗了。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成为皇帝。
裴度的稳也影响到了朝廷的其他官员,那些不愿意站队的大臣也学着裴度的态度,不管身边的纷纷扰扰,一门心思做事,反正天塌下来还有裴大人在,没什么可慌乱的。
……
京郊外城
沈溪年有些嫌弃地瞥了眼在旁边翘着腿看话本子的隋子明:“在家躺着看不是更舒服?你跟着我干嘛?”
小皇子郑明熙正在小桌子后面打算盘,闻言,有些好奇地偷看这位定国公世子。
在府中久了,小皇子接触到的人也多了,但唯有这位定国公世子,对他从始至终都像是透明人一样,不针对但也不热络,甚至有种绕道走的回避。
这还是第一次,这位定国公世子主动出现在他眼前。
隋子明当然能感觉到小皇子看过来的视线,他皱了下眉,有点烦,努力控制自己不露出什么表情,淡淡道:“京郊到底远了些,表哥说最近不太平,让我跟着点你们。”
沈溪年挑眉。
隋子明装作无所谓,把话本翻了个哗啦啦响。
沈溪年轻笑了一声,把小皇子面前的账本抽走,示意小皇子把作业拿出来练字。
小皇子乖巧照做,自己铺纸研墨,拿好毛笔认真临摹写大字。
隋子明的视线忍不住往小皇子身上瞟,看两眼又收回来。
沈溪年抬手掩唇,轻咳出声。
隋子明:“……”
其实沈溪年和裴度都有让隋子明在小皇帝登基前,多少培养一下感情的想法。
比起他们两个,隋子明是武将,将来又要驻边,虽说朝中如今有裴度在,日后裴度退隐隋子明的年龄肯定也大了——但裴家绝后,隋家可不是。
隋子明会有妻子外家,子女姻亲,这些日后都是要在小皇子登基后讨生活的,隋家能在皇帝年幼时结下善缘总归没有坏处。
但隋子明平日里看着洒脱不羁,潇洒自在,实际是个拧巴性子。
隋家那么多忠烈英魂横在他面前,导致隋子明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皇帝这种生物。
他怕自己忍不住露出排斥甚至憎恨的表情,所以直接选择了躲着走。
沈溪年也知道这事儿急不来,轻拍了拍隋子明的肩膀,什么都没说,走去外间前厅和掌事开会去了。
铺子里间只剩下隋子明和小皇子郑明熙,一大一小都分外安静。
大的偶尔偷看一眼小的,然后立刻转移视线,而小的那个看似认真写大字,时不时也趁着大的不注意,偷看一眼大的。
今日沈溪年事多,回去的时辰晚了些。
天快黑了,路两边的树看着有点吓人。
隋子明赶着马车,突然觉得不对劲,猛地一拉缰绳。
“不对劲,有杀气。”他压低声音说。
车里,小皇子坐在沈溪年身边,脑袋正一下一下地点着打瞌睡。
沈溪年抬手撑着脸颊看地图思忖标行压货的路线,一听这话,立刻警惕起来,反手将小皇子捞到了怀里按住。
就在这时,好几道黑影“嗖嗖”地从林子里窜出来,举着明晃晃的刀就朝马车砍过来!
“趴下!”
隋子明大吼,翻身向后,一把将沈溪年和小皇子按倒。
一把刀“呼”地擦着他们头顶飞过去,把车帘子都削掉一半。
这帮黑衣蒙面的刺客得有七八个,眼神狠辣,出手全是杀招,明显是冲着要命来的。
“护着自己,看好他!”
隋子明把沈溪年和小皇子往车厢角落里一推,自己猛地跳下车。
他手上没武器,只能躲。
侧身让过一刀,顺势用手肘狠狠撞在其中一个刺客的喉咙上。
那刺客“呃”地一声后退,隋子明眼疾手快,抓住他手腕一拧。
“咔嚓!”骨头响了,刀也到了隋子明手里。
有刀在手,隋子明顿时不一样了。
他挡在马车前,手里的刀舞得呼呼生风,跟刺客们“叮叮当当”打成一团,刀碰刀,直冒火星子。
有个家伙想从旁边绕过来偷袭,被隋子明回手一刀挡开,顺手还在他大腿上划了一道,血立刻就涌出来了。
可对方人实在太多了,打倒一个又上来两个。
刺客们也不恋战,有人拖住隋子明,就有人举刀目标直指里面的沈溪年和小皇子!
情况紧急,隋子明想都没想,把手里的刀猛地朝其中一个扔了过去。
“当”的一声,隋子明手里的刀砸开了刺客的刀,他转身一个飞踢,将另一个近身的刺客踹得倒退好几步。
趁着这个空档,沈溪年捞着小皇子郑明熙,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小家伙被惊醒了,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吓得不敢哭。
隋子明和沈溪年对视一眼。
沈溪年沉声问:“什么情况?”
“乌合之众,我一个能打一群。”隋子明从旁边踢了一把刀握在手里,挡在沈溪年和小皇子身前,“前面就是驿站,里面有护卫,你们先走,我断后。”
沈溪年接过孩子,能感觉到小家伙在微微发抖。
他看向隋子明,只见隋子明肩膀上的衣服红了一大片,不知道是别人的血还是他自己的。
隋子明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那双在黑夜里亮极了的眼眸如同星子。
这才是那个真正的,耀眼夺目的天才武将。
“注意安全,少受点伤。”
沈溪年知道不能再耽搁,快速撂下一句话,扛着小皇子,一脚踹开马车后面的板子,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黑乎乎的树林里。
刺客们一看目标跑了,顿时急了,疯了一样想追过去。
“啧,跑什么?”隋子明横跨一步,死死拦在路上,“老子还在这呢!”
他肩膀应当受了伤,伤口因为用力血流的更多了,顺着胳膊流到手上,又从刀尖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小皇子趴在沈溪年的肩膀上,仰着头,将隋子明的亮如烽火的背影看进了脑海里。
他忍不住低声问沈溪年:“先生,世子不是……讨厌我吗?”
能在宫里活到沈溪年和裴度找到他,小皇子对人的喜恶情绪比其他人想象的更为敏感。
遇袭的地方距离驿站的确不远,远远的,沈溪年已经看到了驿站门口灯笼的光亮。
他听到小皇子的问题,顿了顿,低声道:“殿下知道定国公隋家的故事吗?”
小皇子摇摇头。
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样的动作沈溪年看不到他的动作,又出声:“我不知道,先生可以讲给我听吗?”
两人撞进驿站,驿站的守卫见状瞬间围上来。
沈溪年说了遇袭的地点,看着守卫们抄近路从树林飞奔而去,拉着小皇子的手,温声道:“好。”
“只要殿下愿意听,我都会讲给殿下听。”
不仅是隋家,还有裴家,林家……那许多沾染了无数鲜血生命,灵魂炽热的故事。
……
就在三人遇袭的同时,裴府来了一位裴度意料之外的客人。
玉徵长公主郑瑛走进裴府,摘下遮挡面容的兜帽,抬眸看向站在身前的裴度。
第113章
沈溪年当小鸟的时候撒娇功夫一流,讲故事时的煽情本事也绝对在说书先生里榜上有名。
隋子明不知道沈溪年给小皇子到底说了什么,反正他一回来驿站,就被眼眶红红的小皇子主动迎上来扶着,满脸愧疚,泪眼汪汪地捧着肩膀轻轻呼气。
小皇子都这么主动了,隋子明也不好回避拿乔,但也着实没办法习惯这样的亲昵,僵着身体木着表情看向沈溪年。
沈溪年笑眯眯地揣着手:“怎么样?是不是呼呼过之后,伤口就不那么疼啦?”
隋子明刚想说放屁,呼气要是那么有用要金疮药干嘛,结果下一瞬就察觉身边小孩儿投来期待的眼神。
隋子明:“……”
他真服了。
沈溪年这家伙真的是灌迷魂汤的功夫一等一的强,也就是身不在朝廷,不然简直就是一个吹龙卷风的佞臣!
隋子明憋着一口气,瓮声瓮气道:“……嗯,谢谢……殿下。”
小皇子的眼睛亮晶晶的,和某人变成小鸟时候的黑豆眼居然莫名有几分相似,看的隋子明别扭更甚,又说不出拒绝的话。
也因此错过了最佳的拒绝时机,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溪年手把手教小皇子怎么给他上药包扎。
等到小皇子板着小脸,特别认真地端着一盆被染红的血水出去,隋子明无语:“那就是一小孩,你让他接触这个?”
沈溪年翻了个白眼:“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会哭的小孩有糖吃?你和你表哥真不愧是兄弟俩,在这方面是一模一样的倔。”
做武将的,光明志有什么用?
以后远在边疆,抛头颅洒热血再惨烈英勇,远在京城的皇帝看不见,就是比不上朝堂上身边人的几句温言软语。
所以就是要趁着在京城的时候,趁着皇帝还是小皇子的时候,在他心里种下武将的忠魂烈烈,隋家的忠心耿耿,日后上折子的时候有意无意再哭两声叹息一下,这感情不就拉近了?
感情拉近了,哪怕日后生出猜忌,怎么也会留个辩解的余地在。
只要能说话,就能有周旋的余地。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感情,还不都是经营出来的。
隋子明和裴度一个武将一个文臣,骨子里却都带着点矜贵清高的倔强。
不管自己的性格如何,为人处世如何,都习惯性地藏起自己的伤口,把最刚硬坚强的那一面露在外面,可不就是典型的不会哭所以就在一直受委屈的小孩?
沈溪年非得治一治兄弟俩这光白不莲花的破毛病不可。
做了事,付出了心血,当然要让受益的人知道,让对方感恩,让对方念着才行。
拾金不昧之后还有表彰呢!
隋子明没辙了。
他最是知道,沈溪年这人看似没什么脾气,实际上决定了的事就是一锤定音,他表哥别说反抗了,沈溪年一个眼神过去恐怕立刻就站一边了。
“……但就只是遇刺一回,包扎一下,也没那么有效果吧?”隋子明忍不住小声叭叭。
然后就看沈溪年露出一抹孺子可教也的欣慰笑容。
隋子明忽然警惕。
沈溪年微笑,语气完全是裴度式的不容拒绝:“这只是恰好让你们熟悉一下,毕竟回去之后,殿下正需要一个带着锻炼身体的习武先生。”
隋子明张口想推脱,却被沈溪年无声说出的“零花钱”三个字堵了回去。
隋子明抬手捂住半张脸,用了好一会儿才接受了自己即将开始带小孩的日子。
知道这件事只能认,隋子明揉着脸颊揭过话题,转而问起另一件事:“这次的刺杀,我总觉得……对方的目的似乎并不是真的想置我们于死地。”
或者说,是置小皇子于死地。
如果真的想要杀一个人,就该是像之前截杀隋子明那样,有高手,有毒,有足够的人——至少三者占其二才够狠。
今天的这一波,虽然看似来势汹汹,下手狠辣,却是点到即止,看到驿站的护卫过来便干脆退走了。
隋子明会受伤纯粹是因为他憋太久,打上头了,习惯性地用了那种自损一百伤敌一千的的疯子打法。
“啊,应该是殿下的身份暴露了。”沈溪年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语气淡淡,“毕竟当时我和扶光突然进宫,之后扶光又在宫里多处布置,能瞒这么久已经挺不错了。”
“但现在的时机并不算太好吧?”
泰安县主和郑闵斗得难分上下,眼看着有种要死一起死,谁都别想赢的架势,这时候冒出来一个名正言顺继位的皇子,不就成了明晃晃的靶子?
隋子明是不爱在朝堂斗争上用心思,但并不代表他一点都不懂。
好歹他也曾经被裴度教过几年呢。
沈溪年道:“泰安县主和郑闵都是行事果断的性格,如果今日动手的是他们,不会这么点到即止,只为试探。”
隋子明把自己挪到桌子边上,也倒了杯水灌了三杯润喉:“那倘若是你派人来试探小皇子的身份,你接下来会做什么?”
沈溪年想了一下。
他其实并不擅长那些弯弯绕的东西,但他很擅长去猜什么做法是最能从裴度处得到好感与好处的。
他开口道:“我会去见站在小皇子身后的那个人。”
***
裴度和长公主郑瑛下了一局棋。
这是他第一次同长公主郑瑛下棋。
裴度曾听母亲说起过,长公主从前在闺阁之时,也是张扬明媚的打扮,即使招赘了驸马,也活跃在京城之中,很有名声。
但在那场混乱的皇子夺嫡之后,郑瑛变得很是低调沉稳,她总是静静站在那,隔着一层纱帘,注视着外界若隐若现的人与事。
沉静得如同毫无攻击性的仕女画。
而如今,郑瑛的棋风也是如此。
和许多文人朝臣,武将幕僚都不同,她下子果断,棋风却很柔,最擅长的是声东击西,不声不响地连点成线,吞吃被她设计圈入圈套的棋子。
从这方面来看,泰安县主的确是长公主郑瑛教出来的女儿,但同样的,她在定力心性上远远不如长公主郑瑛。
“桐儿的出生代表了很多,所以她从小便是天之骄女,期待加身,被养的骄纵了些,行事难免有些张扬,让扶光见笑了。”
泰安县主闺名陈疏桐,其父出身世家名门,是自然而然站在泰安县主身后的势力。
和经历过先帝宠爱、兄弟阋墙、无奈藏锋的长公主不同,泰安县主被支持着一路走来,这条路太顺,所以她不能容忍失败,更不会甘心后退。
裴度轻放下棋子,温声道:“瑛姨言重,泰安县主魄力惊人,朝堂之上,除了吴王殿下,旁人都避其锋芒,怎会适用骄纵二字?”
郑瑛淡笑着摇头:“牡丹虽艳,若生在风口,难免被风雨摧折啊……”
黑夜寂静,隐约间,远处传来一声烟花破空的响声。
裴度猛地抬眼,眸光犀利。
郑瑛垂眸听着烟花破空,终究没能等来第二声。
她轻声低叹:“你竟当真找到了一个皇子……”
裴度手指蜷起,将冰凉的棋子缓缓捏在手心,看向郑瑛的眼神已经不复方才的礼遇三分。
郑瑛好似全然不觉,只看向面前的棋局。
方才裴度下的那一子斜斜切在 “中腹”,恰断了她三路白子的联络。
郑瑛叹息:“当断则断,好狠的章法。”
裴度任由吴王郑闵与泰安县主对抗争斗,算计进去的不只是站在两方势力背后的家族,还有诸多心思各异的皇室宗族。
一旦两方斗到绝路,两败俱伤,届时,只要裴度稍稍收尾,便再无人有余力站出来反对裴度推举小皇子登基。
只是这对如今的朝廷来说,无异于一场满是血色的洗礼,被拉下马的官员不计其数,其中牵连的世家勋贵更是难以估算。
世家勋贵与皇权的抗争历朝历代都存在,皇帝当然想要削权世家,可流水的皇朝,铁打的世家,这句话并不是说说而已的。
世家手中的底牌太多,一旦他们当真联合起来对抗朝廷,科举、官员、税收……这些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要害都会被攻击。
但裴度就是敢这么做。
郑瑛终于落子,口中问出了自己的不明白:“你怎么敢?”
裴度闻言,指尖轻推,又一枚黑棋稳稳落在星位:“扶光并非孤身一人。”
他早已不似从前一般身后空荡荡。
他的确有了牵挂,有了更重的责任,但他的身后也多出了更多支撑的力量。
郑瑛一愣。
她这才认真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看着看着,她终于发现,如今的裴扶光,当真和从前那个孤绝走在属于自己路上的裴扶光不一样了。
他的眼里有了光。
因为裴度终于开始争,所以……泰安与吴王的争斗,只会耗尽各方势力,最终为这位无名皇子铺路。
而一手促成这一切的裴度,将成为辅佐新君的定策元勋。
如若没有这位皇子,只要郑闵死了,泰安未必不能有胜局,但……偏偏,裴度的运气就那么的好。
明明面前是一条绝路,偏偏,就让裴度寻到了一条通天路。
只要泰安与吴王斗到两败俱伤,那位血脉正统的小皇子不论性情资质如何,哪怕平庸不堪,有裴度在,大周仍旧能定三十年的安稳。
三十年……三十年啊。
若她还年轻……
可她已经老了。
不仅老了,还病了。
可见世上许多事,都不如人意。
郑瑛沉默良久,终于抬手将棋盘上的棋子扫入棋盒。
哪怕她知道了这些又如何呢?
吴王已经与泰安形成水火不容之势,这个时候,一方退缩,迎来的只会是追击而来的灭顶之灾,绝无苟且生还的可能。
所以即使知道结局很有可能是两败俱伤,但吴王和泰安都已然停不下来,即使是为了背后支持的勋贵宗族,也必须要分出一个胜负,一个……生死。
争权夺位,成王败寇,向来如此。
裴度已经从郑瑛的态度中推测出沈溪年那边的情况并不要紧。
只要不是鱼死网破的死局,有隋子明跟在沈溪年身边,再加上晞宁的聪颖,应当无碍。
他的目光望向皇宫的方向,暮色正渐渐笼罩这座庞大的城。
这里发生过太多的故事,纠葛过太多的权势,也流淌着无数的利益。
对与错,哪里就那么重要?
裴度并不是雄心壮志想要彻底改变这个世界,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风雨彩虹,他不过是在缝缝补补,让大周这艘船能够在风雨中航行再久一些罢了。
“瑛姨。”
裴度开口。
“我可以答应,保泰安县主一命。”
郑瑛瞳孔微缩。
留虎为患,她都明白的道理,裴度未必不明白。
“泰安县主日后若有所出,可择选一人为我学生。”裴度的话说的坦然,“条件是,瑛姨能管控身后势力,不与扶光为敌,不对殿下不利。”
郑瑛缓缓深呼吸,不解问:“斩草不除根,这不是你的行事。”
裴度微微笑开:“野草遍野,春风吹生,倒也不是坏事。”
“裴度一生不过百年,倘若有朝一日这艘被拼好的船再度腐烂出缺口,若有野草迎风而生,能为这天下带来希望……又有何不可呢?”
泰安县主一派和郑闵最大的区别,是她们的眼里看的到天下,看得到百姓,她们只是想要一个公平,一份本该落在她们身上的权势。
裴度如今不能给,并不是她们错了,而是皇位权势之争,各有立场罢了。
所以裴度愿意留下这么一颗种子。
他也终于挣脱出从前孤绝孑然,自我束缚的牢笼,牵着晞宁的手,走在阳光下,不再抗拒将自己的生平所学,生平所思,生平所想传播而出。
期待着……日后或许还会出现的,更多扶光而起的星辰。
第114章
郑瑛的事儿裴度也没瞒着沈溪年,两人在被窝里搂着的时候顺便把对话大概通了个气。
沈溪年枕着触感完美的胸肌枕头,想了想,愉快决定:“那刺客就当是吴王派来的,回头让暗卫适当说几句给小皇子听。”
说实话,看似沈溪年将小皇子带在身边,尽心尽力培养教导,隋子明如今也开始每日早晨带着小皇子锻炼身体,裴度更是帮小皇子在扫清朝堂上的阻碍,但……
归根结底,沈溪年、裴度还有隋子明,都是因为利益栽培靠近小皇子的。
这其中自然有感情,但要说多么的视如己出真情实感,倒也是真的没有太多。
皇子,皇帝,这样的生物裴度和隋子明见过太多,并且要么是中年任性老年昏聩,要么是曾经手足长歪翻脸的,没一个好竹好笋。
小皇子郑明熙日后会如何谁也不知道,他们只是做到自己能做的事情,不论日后事情会发展去怎样的方向,他们也都有应对之法就是了。
这世上的事情便是如此,与天斗,与人斗,哪里就能事事尽在掌握呢?
若是真是那样,人生便显得太过无趣了些。
裴度吻上沈溪年的额头,低声道:“标行那边的货忙完了?”
沈溪年最近在忙的就是从江南运往北疆的那批兵器,以沈溪年在江南的势力和参狼军对北疆的掌控力,这批兵器在离开江南和进入北疆后,都不会有问题。
需要一直上下打点十分注意的,是中间这一段时间商船车队靠岸入城补给休息的路程。
“差不多了。”沈溪年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大概再有个五天,最后一批货就能交到参狼军手上。”
裴度轻轻:“嗯。”
沈溪年看着裴度的神情,忽然脑中的一根弦接上了,猛地坐起身:“等会儿,娘亲定的结契成亲的日子是哪天来着?!”
裴度的里衣衣襟凌乱散在一边,好心回答沈溪年的问题:“三日后。”
沈溪年脱口而出:“这么快?!”
裴度握着沈溪年的手腕,半点不提自己盯着日子看的焦躁。
沈溪年坐在床上,看着裴度,看着看着,忽然悟了。
“你最近老是和我贴着贴着就……”
裴度是一款自控力很强的小鸟恩公,但最近半个月里,他身上总是隐隐有种浮气在,而且时长刻意对沈溪年进行一些引诱。
沈溪年又是个对美色意志力薄弱的,每每被勾着就往床榻里钻。
……嗯,书桌也是有过几次的。
只不过裴度在发现沈溪年的身上被硌出几道红痕后,就不再按着人趴在算盘或是书桌上做了。
裴度做起来有种没完没了,越吃越上头的架势,根本不像是他说的吃习惯就有自制力了。
他总是热衷于做到沈溪年掉眼泪,可沈溪年真的掉眼泪了,他又更停不下来,想要看到更多。
这些其实还好,但沈溪年最受不了的是这人总爱在卡在不上不下的时候突然问一些问题,得不到答案就磨磨蹭蹭着折磨人,硬是要沈溪年在潮水中勉强找到理智,回答他的问题,他才肯最后送两人一起上去云端。
沈溪年盯着裴度上上下下打量了几圈,慢吞吞开口:“扶光,你不会是……紧张吧?”
婚前焦虑?
不会吧?
沈溪年挠挠脸颊。
“或许是罢。”裴度靠坐在床头,握着沈溪年手腕的手搭在被面上,嗓音温沉,“我总是害怕,若是一觉醒来,亦或是婚礼当日,你消失了……我该如何?”
沈溪年一听,顿时了然。
还真是婚前焦虑。
他的手撑在裴度身侧,前倾身体,靠过去亲了亲裴度的脸颊:“我一直在的呀,每天都在,每晚都在,以后也会一直在。”
裴度不说话,只是一点点摩挲沈溪年的手腕。
沈溪年欺身而上,整个人压在裴度的身上,脑袋拱着裴度的脸,让裴度抬头看他:“我这么大一个人在这呢!看我!”
“你呀,就是心思太深了,一天天乱七八糟地想太多。”
裴度温柔的眸光笼向身上的沈溪年:“我也想只看着晞宁,只想着晞宁。只是若有闲暇,总会想上许多。”
床帐昏暗,这人就这么靠在床头,里衣的半遮半掩比全脱了更显得活色生香。
左边胸肌上还留着前两天沈溪年留下的牙印。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秀色可餐。
沈溪年咽了咽口水,没忍住,凑过去啃上了裴度的眼角。
然后下一瞬,就被握着腰,拖进了一场抵死缠绵的欢愉。
沈溪年:“……!!!”
什么婚前焦虑。
什么患得患失。
这就是条大尾巴狐狸!!!
啊啊啊,明明上过这么多次当,他怎么就吃一堑吃一堑然后接着吃吃吃吃更多堑啊!!
当天晚上,吃爽了的沈溪年嘴里不服气地咬着红色的果子,一边呜呜咽咽地掉眼泪,一边嘴上啃的动作越发不留情。
***
沈溪年和裴度的结契礼,这是大周开国百年来,头一遭由内阁首辅举行的结契礼。
虽说律法早已准许男子成婚,但此事当真发生在掌印枢衡的当朝权臣身上,其规格与意义,已然震动了整座京城。
因为这并非藏匿,而是一场光明正大、备受瞩目的盛典。
裴度身上一直都有种不管不顾的反骨在,他才不管泰安县主和吴王郑闵斗到如火如荼,斗到京城局势紧绷,到了定下的吉日吉时,裴大人翘首以盼的结契礼便如约而至。
戌时正,钟鼓楼传来悠扬的报时声,吉时已到。
裴度自内堂缓步而出。
他并未穿着寻常婚庆的绯红,而是选了一身象征极高品秩的绛紫色云纹祭服,腰缠玉带,庄重更胜常朝。
他立于描金巨幅喜字之前,从容接过忠伯奉上的合卺酒,凤眸扫过满堂宾客,惯常凛冽的眉宇间凝着一抹温润而郑重的暖意。
“新人至——”
鸿胪寺官员清亮的唱礼声穿透喧哗,满堂目光瞬间齐聚门口。
沈溪年与母亲谢惊棠并肩而入。
他穿的也不是喜服,而是一身与裴度品级相若的正红贡缎麒麟补服,金线在烛火下熠熠生辉,仿佛下一刻那瑞兽便要腾云而起。
墨发被尽数束进七梁进贤冠中,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这般完全符合其身份地位的隆重朝服制式,反将他眉眼间的漂亮秾丽化作了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雍容华贵。
这场结契礼,从一开始便定下了“并肩”的基调。
没有嫁娶,不分送迎,他们是各自告别旧日,共同走向一个新的开端。
谢惊棠今日亦是盛装。
一身绛红色十幅金线牡丹马面裙,外罩玄色缂丝霞帔,发髻高绾,插着整套的赤金点翠头面,华贵逼人。
她已经许久没有穿得这般明艳端雅,但却完全没有撑不起来的怪异。
因为,从来都是华服衬她。
她一手轻轻搭在儿子的臂弯,姿态从容,步履稳健,面对满堂审视或好奇的目光,她回以商海沉浮历练出的、无懈可击的雍容微笑。
仪式由德高望重的宗正寺卿亲自主持。
“盟誓伊始——”
裴度与沈溪年相视一眼,同步上前,于堂中并肩而立,面向宾客。
“一拜天地之鉴,四海清平!”
两人同时转身,面向厅外已繁星初现的苍穹,躬身长揖。
一拜,谢的是皇天后土,律法纲常给予他们这份结合的许可与见证。
“二拜高堂之恩,春晖寸草!”
礼官唱声刚落,便有侍从小心撤去廊下的明黄绸缎,露出里面供奉的裴氏双亲牌位。
与此同时,谢惊棠被恭敬地请至上首左侧的太师椅安坐。
本来这里该拜的应当是裴家先祖与沈家先祖,但裴度和沈溪年一致觉得,裴家和沈家的先祖未必会乐意看他们这两个给家族断子绝孙的孝子贤孙,大喜的日子,还是不要给双方添堵了。
至于裴父的牌位……
裴度当时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说了句:“我想让他看一看。”
裴度与沈溪年先一同走向裴氏双亲的牌位,裴度撩起祭服下摆,双膝跪于蒲团之上,端端正敬地叩下头去。
裴度看着父母的牌位,在心中轻声道:“母亲,孩儿成亲了,他叫晞宁。”
“孩儿……很欢喜他。”
“比世间所有加起来,都要欢喜。”
沈溪年在他身侧,同样毫不犹豫地撩袍跪拜。
随后,两人起身,转向右侧的谢惊棠,再次一同躬身,行了一个郑重的揖礼。
裴度的声音清晰而沉稳:“母亲。”
谢惊棠看着面前这对璧人,眼中终是泛起一丝水光,心情说不出是欣慰是失落还是怅惘,她轻轻点头,受了这一礼,声音稳而有力:“好。”
“新人对拜,琴瑟和鸣!”
最后一声响起,裴度与沈溪年相对而立。
烛火在他们眼中跳跃,映出彼此清晰的身影。
这一拜,他们动作缓慢而深长,弯腰时,裴度的绛紫祭服与沈溪年的正红补服衣袖轻轻交叠,贴缠在一起,久久不分。
人群外,身着宝蓝色织锦袍子的隋子明靠在门边,正摇着一把泥金折扇,笑得见牙不见眼。
阿飒收拢翅膀,远远看向宴席中央的两人。
隋子明的身边站着难得没有跟在裴度或是沈溪年身边的甲一,而在他们两人的身后墙头之上,高低错落着停了一串串的麻雀脑袋。
暗卫混杂在侍女小厮中,偶尔路过时,还会投喂麻雀们一盘干果,或是塞给甲一和隋子明抢下来的几坛子好酒。
烛光摇曳,人影交错,隋子明远远看到忠伯。
忠伯笑呵呵地同身边人交谈着,眸光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
当沈溪年和裴度携手回去内院时,月已中天。
“咻——!”
一道锐利的破空之声划破长街的喧嚣,紧接着,一簇金光自皇城方向冲天而起,在抵达至高点时,轰然绽开!
漫天流火如碎金泼天,织成一片辉煌夺目的光雨,将半个京城映照得亮如白昼。
烟花表演持续了足足一刻钟。
最后一幕,是无数银白色的光点如银河倾泻,在夜空中久久不散,宛若星辰。
沈溪年一愣,看向裴度。
这样的手笔,显然只有身边这人才有权势做得出,但裴度向来低调,全城烟花这种事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
裴度侧首,轻轻握住了沈溪年的手,低声道:“礼成了,沈相公。”
顿了下,裴度低声道:“晞宁,我不想克制。”
他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他拥有了最璀璨的光华,最好的小鸟,最爱的身边人。
立誓相携,永以为好。
荣辱共担,绝不相负。
沈溪年闻言,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反手与他十指紧扣,同样低声回应,带着一丝戏谑,却无比认真:“同喜啊,裴大人。”
“烟花是很好看,不过,春宵一刻值~千~金~。”
沈溪年朝着裴度轻轻眨眼,手指勾了裴度的腰间佩环,轻晃着,微微用力。
那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加掩饰的牵引意味。
……
门扉在两人身后“咔哒”一声合拢,将最后一丝远处的宴饮喧嚣彻底隔绝。
檐外月皎凝如玉,屋内烛红曳照双。
第115章
在沈溪年的概念里,成亲是必须要有婚假的,虽然他和裴度目前都不好离开京城,但休假总得有吧。
——沈溪年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后面,他为了躲避休假在家的裴度,变成鸟从窗户飞走了。
甚至为了逃避某些人的嘬鸟自助餐,自告奋勇领了户部的陈年老烂账来看。
但这户部的账吧……哈哈。
沈啾啾的鸟爪抵在算盘珠子上,盯着太仓银库账上各种涂涂抹抹的痕迹,鸟喙咬得死紧。
这上面黑色的墨迹一块又一块的,搁这玩俄罗斯方块是吧?
要不怎么说王八还是铜币池子里多呢。
户部尚书这位置本来是卡国库钱袋子的重要关卡,结果硬生生被皇帝和前吴王当成了许愿池里爆金币的大王八。
户部尚书这假账甚至都做不下去了,反正也没人来查户部的账,直接开始闭着眼睛涂方块。
查账是简单,谁不知道户部的账现在乱七八糟就是个空壳子?
但问题是,查账容易理账难,想要用这种法子发难户部官员的人,一旦开了这个头,理账的事儿多半也要落在这势力中。
亏空了的银两当然是被花掉了,花出去的银子就像是泼出去的水,当然不可能回来,只会从另一处地方拿了银子补上。
所以现在这种情况,谁碰户部谁就是妥妥的冤大头。
——所以泰安县主和郑闵在没有分出胜负直指皇位前,谁都不可能去管户部的烂摊子,生怕是为对方做嫁衣。
道理沈溪年都知道,但真正看到账,直接是气的沈啾啾脑门三撮呆毛竖成了一把火。
兵部与户部的账单可以说是荒唐。
拨辽东军饷十二万两,实际运抵不足七万,差额以 “水毁损耗” 搪塞,完全没有损耗清单,推测至少有四万两白银流入吴王私库。
哦,还有赈灾的账。
河南大旱赈灾银五万两,府县报实用四万八千两,但却有一项代支一万两的记录,八千两不明去向;
山东蝗灾账册就更荒唐了……
圆滚滚毛嘟嘟的小鸟团子一脸想要刀人的表情,两边翅膀打开抵在桌面上,一双小鸟眼睛盯着账簿,小巧但尖锐的鸟喙寒光凛冽。
裴度走进书房时,就看到这么一幕。
他将手中端着的托盘放在桌面上,捏了一颗樱桃送到沈啾啾嘴边。
沈啾啾闻到味儿,很自然地歪头张嘴叨了一口樱桃,眼睛却并没有离开账簿,还在一行一行地往下看。
啧!
沈啾啾一遍在心里记账,准备给某些官员一些小鞋穿穿,用鸟爪翻过一页,就看到这一页上,户部侍郎在页脚私注 “赈灾银可酌留,然需保七分实到”,并且盖了自己的私印。
唔。
沈溪年其实猜到了。
户部尚书如此,但大周至今没有出过大乱,甚至裴度掌权后,从前各地偶起的混乱起义也逐渐减少,直至这两年的平静,裴度在户部绝对是安插了人的。
户部的账目要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这么大的亏空,银两要补首先就是大问题,但也不能放着百姓和军队被剥削压榨苛待不管,不然内政再如何,江山也一定会乱。
扶光能在这一团乱麻的毛线球里找到平衡也是挺难得,这个户部侍郎是个人才啊……
沈啾啾站得有些累,翅膀放松,往桌面上一坐,长尾羽在身后支棱出去长长的一条。
脑袋边又靠过来樱桃的香气,沈啾啾扭头张嘴,正对上裴度笑吟吟的目光。
沈啾啾张开的嘴缓缓合上,挪动着小鸟屁股,朝着远离嘬鸟人的方向挪了挪,又挪了挪。
裴度用樱桃碰碰沈啾啾。
沈啾啾用翅膀把樱桃推开,以实际行动表达自己抵抗诱惑的决心。
色字头上一把刀。
他有着钢铁般的不会动摇的意志。
他要,戒色!
裴度又从盘子里挑出一颗形状饱满,熟得刚刚好的枇杷。
这是刚熟的枇杷,沈啾啾之前就馋这一口,飞过府里的枇杷树时总会抬头看两眼还青涩的果子,前几天手软脚软睡过去的时候还梦到在吃枇杷。
……虽然睡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啃的枇杷另有其果,但这不重要。
裴度的小刀用的十分灵活,没有切开枇杷却将核戳出来剜到小碟子里。
坐在桌面上的沈啾啾蹬了两下爪子。
裴度轻轻朝着小鸟的方向扇风,幽幽的果香气朝着沈啾啾的方向一个劲儿地飘过去。
沈啾啾听到自己的肚子发出一声咕噜噜的鸣笛。
可恶。
诡计多端的嘬鸟人。
不对啊,嘬都嘬了,还被户部的烂账荼毒了一早上,他被伺候着吃几颗枇杷怎么啦?
这是鸟应得的!
沈啾啾一下子就想通了,想透彻了,唰得站起来,哒哒哒跑到裴度手边,对准枇杷就是恶狠狠地一口。
好吃!
树熟的枇杷就是不一样,酸甜刚刚好!
裴度又递过来一颗红彤彤的樱桃。
沈啾啾抬爪接住,小巧的鸟爪抓着樱桃低头叨了一口细细品鉴。
嗯,樱桃也不错!
鸟喜欢。
沈啾啾一边吃一边留心裴度的动静。
在听到这人低低笑了一声后,小鸟的翅膀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索性装作没听见。
裴度当然知道说是要休婚假的沈啾啾今天忙了一早上在看什么,他温声道:“户部的账的确乱了些,但现在要理着实不好顺,不如再等等。”
沈啾啾举着樱桃一边吃,一边看他,语调上扬啾了一声。
这账放在那,什么时候算不是算?
还要挑日子?
裴度道:“现在算出来亏空也没钱,不如之后有钱了再算,多少也能补上一些。”
沈啾啾的鸟喙恰好怼到樱桃核,停顿了一下。
之后有钱?
啥时候能有这么大一笔钱?
抄家都来的没这么——
等等,这说的不会是……
沈啾啾瞅向裴度。
裴某人笑的温和端方。
也是,抄别人家是没这种效果,但要是抄的是吴王府,那可真的十分具有实用性了。
沈啾啾一边想一边啃樱桃,红彤彤的果子在小鸟爪里骨碌碌地转。
也不知道吴王势力这些年吞了这么多,最后能吐出来多少……唉,还有那些私兵,到时候怎么处理也是个麻烦事。
实在不行,专业的事儿丢给专业的人,让隋子明去头疼吧。
沈啾啾砸吧嘴咽下樱桃肉,把啃了一圈的樱桃核放到小碟子里,正想着找什么擦擦爪,裴度的手帕就已经吻了上来。
好吧。
沈啾啾大大方方地伸着爪子让裴度擦。
反正鸟是不会变人的。
不管人怎么温柔小意,至少三天内,鸟是不会变人的。
裴度擦干净小鸟爪:“早上醒那么早,困了吗?”
不问还好,被这么一问,沈啾啾张嘴就是一个大大的哈欠。
小鸟一下子就蔫吧了,感觉现在抬起翅膀挡住眼睛,就地就能直接昏过去。
裴度朝着沈啾啾伸出手。
沈啾啾跳上去,在裴度手心趴成暖呼呼毛嘟嘟的一团,眼皮子一耷拉,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
“……裴大人,晞宁先生这几日是不是很忙?学生……学生许久没有看到先生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沈啾啾听到有人叫他。
睡觉的环境干燥柔软又温暖,还带着一下又一下稳定的心跳白噪音,沈啾啾谁的舒服极了,这会儿醒来也不太乐意睁眼睛,就地用力做了一个小鸟伸展。
踹踹鸟爪,动动翅膀,沈啾啾熟练地循着衣襟开口的方向往外钻,自裴度外袍衣领处冒出一颗绒毛凌乱的小鸟脑袋。
“啾?”
找我吗?
小皇子郑明熙平日的启蒙的确是由沈溪年负责,但裴度每隔七日会给小皇子简单梳理一番如今的朝廷局势,不管小皇子懂没懂,全当是给小皇子灌耳音,培养一下政治素养。
今日也是如此。
上完课,踌躇许久的小皇子还是没忍住问出最近怎么没见到沈溪年的问题。
裴度看向小皇子,倒也是真能看出来,比起他,小皇子的确更加亲近沈溪年。
他正要回答,就感觉胸口一直安安静静的鸟团子动了动,引得小皇子的眼神直勾勾朝着他衣领看过来。
刚睡醒的小鸟表情迷迷瞪瞪的,柔软的头毛被蹭得乱糟糟的,叫声也不似平日的清亮,听上去糯糯的。
小皇子:“!!”
小孩子的眼睛瞬间就亮了,目光灼灼地盯着小鸟团子。
“啾啾!”
小皇子在裴府已经住了有阵子了,早就知道这只小鸟团子的名字叫做沈啾啾。
前不久的大婚隆重而盛大,小皇子虽然因为身份特殊并没有出现,但也是见了场面的,并没有裴大人养的鸟为什么会姓晞宁先生的姓氏这种问题。
他是单纯羡慕裴大人有这么可爱又聪明的小鸟。
沈啾啾从裴度衣襟探出脑袋,看到小皇子的那一瞬间就清醒了。
他和裴度是有默契的,沈啾啾等于沈溪年这样奇异的身份,绝对不可以被小皇子知道,所以沈溪年以小鸟模样出现在小皇子面前时,最多表现得比正常小鸟聪明一点,从来不会表现出类人的行为。
沈啾啾瞅着面前眼馋小鸟又因为在裴度面前不敢伸手的小皇子,毛茸茸的鸟脑袋一点点又滑进裴度的衣襟里。
鸟没醒。
鸟再睡个回笼觉。
孩子就交给你了哈。
沈啾啾的体型哪怕是吃胖了也依旧是小,在裴度的衣服里转一圈,刻意趴平展在外袍阴影里一藏,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端倪。
裴度:“他近日有事,过几日再来。”
小皇子闷闷应了。
***
又一年春。
皇帝驾崩。
在这一年里,有裴度的暗中推波助澜,泰安县主与吴王郑闵几乎是以一换一的极致拉扯在朝中对抗,泰安县主有宗室世家支撑,压过吴王势力一头,逐渐占据上风。
吴王郑闵败局初现,最终决定铤而走险,以皇帝昏庸无后,泰安县主意图窃取皇位改天换日为由起兵谋反,自南而上,直指京城。
第116章
吴王和泰安县主最大的区别,同样也是最大的优势在于,他是有封地的藩王。
封地意味着钱、粮、百姓,意味着有兵。
这也是为什么裴度能容得下泰安县主,却必须要将吴王郑闵逼入绝境。
泰安县主的确是在争,但也的确并不算是正统的皇位继承人,如若不是皇室血脉的男子都死绝了,她即使势力再大,作为外嫁的公主之女,很难名正言顺上位。
在这种前提下,泰安县主如果足够清醒聪明,一定会选择迂回谋求,徐徐图之,这也是对江山百姓最有利的选择。
但郑闵却并非如此。
起兵谋反的确是他的下下策,因为一旦起兵,当真就是成王败寇,再没有回头路。
郑闵也可以选择隐忍,在面对泰安县主的咄咄逼人时暂且蛰伏——但当年的老吴王就是退了一步,结局呢?
眼睁睁看着皇帝继位,老吴王再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一退再退,直到身死也只是野心勃勃的亲王。
郑闵自幼顺风顺水,他想要做的事,想要的人,都会有如神助一般心想事成,曾经有道士为他批命,说他是真龙命格,得天所钟。
虽然如今屡屡受挫,但郑闵依旧相信,这些不过是登上皇位前的波折罢了。
天命在他。
所以他没有选择蛰伏,而是不顾一切压上全部筹码起兵谋反,直逼京城。
郑闵一路北上,中间游说了一些官员驻军,叛军队伍从一开始的五万逐渐壮大为七万,兵临城下。
这样的“人格魅力”,谁见了不能说一句邪门。
……
“我也想找个道士来看看了。”
廊下听雨,沈溪年端着茶盏珉了一口。
“虽说咱们的确是放了水,但在江南商会对粮草支援含糊其辞的前提下,这都能让郑闵游说到支持者一路走到这,还真是挺邪门的。”
其实没人比沈溪年更明白什么是天命。
他在被这个世界排斥压制的时候,每时每刻都几乎无法呼吸,只能缩着躲起来艰难苟住性命。
如果不是谢惊棠在这个世界有一定的影响力,又全心全意庇护他,当初穿书过来的沈溪年只怕根本就活不到长大。
沈溪年也不是没见识过什么叫做天命所钟的大气运者。
毕竟当初,他被裴度从河里捞起来,因为裴度的一念之差,他就被续了小一年的命,甚至进京那段时间的状态要远超在江南谢家后宅休养的时候。
而重生成鸟后,还因为裴度的气运有了再度变化成人的机缘。
但沈溪年真的没在裴度身上看到过郑闵那样强行顺风顺水的情况。
沈溪年若有所思。
难道这就是龙傲天男主和反派的区别吗?
他喃喃道:“如果现在我派人去刺杀郑闵,是不是不论多么十拿九稳的必死局,他都能逢凶化吉?”
裴度和沈溪年的中间隔着一方茶桌,同样面朝廊下。
他看着自房檐滴落而下的水幕,垂眸轻吹茶盏中琥珀色的茶水,淡淡道:“上个月,光是泰安县主派去刺杀郑闵的就有不下百人。”
沈溪年:“然后?”
裴度:“死了一部分,剩下的被郑闵招至麾下了。”
沈溪年彻底没话说了。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问:“大祭司那边怎么说的?”
前段时间裴度和月族的大祭司有过几次书信往来,沈溪年知道这事儿,但是懒得看信,就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裴度估计是在问气运。
裴度抿了一口茶水,将茶盏放到一边:“若想取之,且先允之。”
“同我料想的不错,之前在朝堂明争暗斗时,郑闵的气运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自从他起兵,气运便开始强弱起伏起来。”
大祭司身兼观天之责,大周的局势与西域密切相关,她比任何人都要关心这场气运之争的最终结果。
随着皇帝驾崩,大周的大气运者只剩下两位,光是看位置都能推测出气运所属是谁。
裴度并没有问怎么对付郑闵,而是单纯问气运的强弱,这种事不论是双方的谁来问大祭司,她都会如实回答做个顺水人情。
被天地排斥者,步步艰难;为天地所钟者,事事顺遂。
沈溪年被天地排斥,置之死地方才得以走出生路,而想要杀死被天地所钟的郑闵,必须先夺了天地赋予他的气运,才能让他自云端跌落,再无翻身可能。
裴度的话并没有说透,沈溪年却懂了。
天地觉得大周气数已尽,想要借着郑闵的手颠覆大周这艘船,让洪水滔天,乱世降临,或许几年十几年,亦或许百年,再迎来一个平定乱世的开国之君。
这或许的确是最正确的天下大势。
但裴度活在当下,沈溪年活在当下,他们在乎的亲朋好友,不忍陷入战乱的黎明百姓同样活在当下。
他们有的读书明理,明白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
有的读史开智,懂得朝代更迭带来的诸多璀璨;
有的手握金银财宝贪婪地向往更有权势的圈子;
有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到老到死都只守着茅屋瓦片……
他们或清醒,或蒙昧,只是历史长河中微不足道的蝼蚁,却也都是要挣扎着努力活下去的灵魂。
谁都不知道裴度是否参与过其他势力对郑闵的刺杀暗害,但结果是,郑闵如今还生龙活虎志得意满的活着。
所以裴度才真正生出想法,开始揣摩天地气运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你在等天命做选择?”沈溪年皱眉。
他看过太多的小说,而这些小说里,身怀使命的龙傲天男主无一例外都是胜者。
天命真的能看得到黎民百姓吗?
可对天而言,百姓太远太渺小。
皇帝大臣尚且难以看得到百姓的苦难,听得到百姓的声音,天又如何会顾及这些?
“晞宁,如若祂当真只想要一个乱世的结果,又为何会将气运落在我与先帝的身上?”
裴度口中的先帝,指的是被他驾崩的那一个。
沈溪年下意识:“他是皇帝,自然有气运。你是内阁首辅,权利上也算个隐形皇帝,再加上话本子总会有反派给男主当磨刀石的,有点气运也正常吧……”
裴度的声音并不大,却既稳又坚定:“即使这个世界的本质是话本,但当我们身在其中时,我坚信,这便是一方天地了。”
沈溪年微愣。
“棋不是这么下的。”裴度笑了下,“再不会执棋的下棋者,也知道能围住对方时一定会直接出手,不会刻意用自己的棋子给对手喂出半壁江山。”
“所以,我赌天命并不在乎大周存在与否,而在于,谁能给这片天地的生灵新的安宁,新的开端,新的故事。”
天命不该是自私偏爱的。
天命不在郑闵。
天命在天,在地,在生灵。
如若天命当真一心想要舍弃这个百年的生灵,又何必生出一个裴扶光,让他在世间艰难行走至今。
又何必将那只救赎一般的小太阳鸟送到裴扶光的身边,最终点亮裴扶光的深渊。
沈溪年看着裴度好一会儿,半晌后,微一耸肩,也笑了。
沈溪年其实没有那种对天地的敬畏和面朝理想的坚定。
他就是他。
他知道自己是谁,珍惜自己所拥有的,活好每一天,关心身边在乎的人,不信神不求佛,不会对一些虚无缥缈的存在过分在乎——这几乎是现代人生存在社会中的通病。
洪水滔天的话,那就等淹了再说。
这给了沈溪年不论身处何种境地,只要心有所念,再艰难也要坚持下来的韧性,造就了他事事看开从不钻牛角尖的乐天派。
裴度却是个非常容易执拗的性子。
狠心的是他,果决的是他,但有时候,理想又天真的也是他。
所以他会深陷过往,会紧抓着感情不放,会想要和天命讲一讲道理,争一争朝夕。
不过,谁又能说哪种好,哪种不好呢?
沈溪年这么想着,心里莫名品出些趣味,只觉得他能和裴度相遇相知,也算是诸多机缘巧合碰撞出的奇迹。
于是他笑看向裴度:“好吧,那咱们打个赌?”
这还是沈溪年第一次主动提出来要和裴度打赌。
裴度扬眉:“赌什么?”
“嗯……就赌,如果天命当真放弃郑闵,选择了黎民百姓,选择了我们,就算你赢。”
“我答应你一个要求,无条件满足的那种。”
沈溪年这话一出口,裴度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身体前倾,面色动容。
“但是!”
沈溪年抬起一根食指轻轻摇晃:“我知道郑闵的那七万大军有水分,这场造反不论郑闵能不能死得掉,都注定失败。”
以裴度的掌控欲,郑闵的身边没有他的人,沈溪年就把自己的小鸟屁股倒吊在房檐上。
这场造反注定沦为裴度在小皇帝登基前清理朝野的名头,大周想要新生,必须剔骨剜肉,空出位置提拔真正能干事又有热忱的人。
区别无非是郑闵活着被终身囚禁,还是气运消失死的干脆。
“所以我不和你赌这个输赢。”
开玩笑,沈溪年之前还偷偷发现裴度买了些床帐子里的小玩具,看的他简直头皮发麻,发现一个就没收一个。
他哪能不动脑子就敢许诺这个。
“我指的是,天命是否会放弃郑闵,收走他身上的所有气运。”
沈溪年的眸光闪动。
“你要是输了,就许我七天时间,在这七天里,我的所有要求你都要遵从,如何?”
裴度垂眸思忖片刻,朝着沈溪年伸出小拇指。
沈溪年笑吟吟抬手苟住裴度的小拇指。
“一言为定。”
“输的人可不准耍赖!”
***
郑闵的军队可谓是一路势如破竹,带兵围了京城。
泰安县主不知得到了什么消息,一改之前的浮躁焦虑,重新变得稳重从容。
但行事间却没有了之前的锋芒毕露,看着倒是多了几分她母亲长公主的气度模样。
沈溪年最近常和谢惊棠在一处,母子俩头碰头,研究着如何能尽可能稳住动荡之后的各地经济粮价,抚恤多少最为合适。
研究着研究着,桌子边多了一个柳承,过了几日,又多出几个年岁不同却都言之有物的文人,再过了几日,桌边悄无声息长出来一个户部侍郎……
隋子明再度穿上了那件原本属于裴家的锁子甲。
裴度站在廊下,手中拿着装有沈啾啾一根鸟羽的荷包,眼中的温柔在抬眸时变得冷然凌厉:“去吧。”
“能杀便杀,莫要强求。”
隋子明抬手握拳,锤向左胸:“表哥,我疏忽过一回,轻狂自负过一回,那时我就发誓,再遇到他,我绝不会有任何的松懈。”
隋子明和裴度四目相对。
他们都知道,时至今日,裴度已经做完了文臣能谋划的全部,这一场,隋子明必须胜,还要胜得漂亮。
这样,他才能以军功承爵,才能有北疆有动荡之势时领兵镇守边疆的职位。
“表哥,二十年的回护顾念之情,子明铭记于心。”
隋子明的语气不似平日散漫,眼眸亮得惊人。
藏在纨绔表象下的锋芒挣鞘而出,坚不可摧。
“这一次,子明会带着吴王的人头来见你。”
裴度目送隋子明转身离开,就见这人才刚走出去几步,想起什么似得,转过脑袋。
“咳。”
“那什么,表哥,听说你和晞宁打了个赌……要是我在这场赌约里起了那么一点点的作用……”
隋子明抬手比了一个“一丢丢”的手势。
“那我是不是也该有点好处什么的?”
裴度深呼吸,身为忍人君子的本性让他缓缓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
隋子明看的脑中警铃大作,嘴上皮过之后,捞着自己的头盔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第117章
城外的平叛完全没有影响到沈溪年。
或者说,是没有负面影响。
五路商会从前盘踞在江南,现在有了机会能在京城崭露头角,还是这样完全正面的角色,各大商贾铆足了劲冒头,塞钱塞人运粮运药都是小事,求的就是叛乱平息后,大周不会因吴王而清算江南——如果能有些好处,那就更好了。
因为商贾们的积极,沈溪年自然也是忙的团团转。
发战乱财和赈乱义举听上去是毫不相关的两码事,但稍作不慎,一步踏错,日后御史们上奏的可就不好说了。
有五城兵马司的配合,城外的百姓已经被暂时迁走安置在了别处,等到叛乱平定,朝廷自会拨银两下来安排打扫重建。
旧房子变新民居,甚至还有可能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有这两个大胡萝卜在前面钓着,百姓们拖家带口走的那叫一个急切。
这天,沈溪年正在梳理从各地运来的粮草数量,就见甲二十三脚步匆匆地走进来,娃娃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公子!胜了!”
沈溪年乍听到的时候还愣了一下。
倒不是因为这个既定的事实,而是……
他暗自算了下时间,动了动唇:“这才……不到半个月吧?”
甲二十三像是亲眼看到了似的,说话的时候比比划划,脸上满是赞叹:“前日打起来的,隋将军勇猛至极,与五城兵马司里应外合,前后夹击,不过两日就将叛军尽数拿下了。”
沈溪年立刻:“吴王郑闵呢?”
“死了!”甲二十三的嗓门提高,“隋将军一枪穿透那叛党的要害,首级都被割下来了!”
沈溪年说不清这会儿是什么心情。
郑闵的兵败如山倒代表着龙傲天的光环破碎,而他的死更是意味着天地气运不再承认他是天下苍生的救世主。
甚至……郑闵并不是死在裴度手上,而是死在曾经应当被他一时兴起算计致死的炮灰隋子明手上。
小鸟的翅膀看似只是扑腾了一小下,却完全颠覆原剧情。
沈溪年放下算盘,自桌后走出来,在廊下站定,看向房檐外的天空。
这个世界真的只是一本书,一部爽文吗?
沈溪年不知道。
但他知道的是,随着原文龙傲天男主的死亡,曾经的剧情完完全全被画上了句号。
沈溪年知道的那些原文剧情完全丧失了预知性,许多眼熟的人名,眼熟的地方,都不再拥有令沈溪年提心吊胆的特殊性。
是真的……结束了。
沈溪年突然问:“他们现在在哪?”
甲二十三卡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沈溪年问的是谁,回答道:“隋将军此时应该还在京郊军营,主子在宫中坐镇,把小皇子也带去了。”
沈溪年想起来了。
裴度已经有十多日没有回府了,这段时间不仅对隋子明重要,对小皇子郑明熙也同样重要。
这是这位幼帝第一次真正站在皇室宗亲,世家勋贵面前。
沈溪年沉思。
沈溪年搓搓手指。
沈啾啾蠢蠢欲动。
甲二十三被沈溪年三两句支走,等到他拿着沈溪年要的东西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沈溪年的衣服堆在地上,那么大一个人不翼而飞。
甲二十三鼓起腮帮,把东西放在一边,一边收拾沈溪年的散落在地的衣裳,一边小小声碎碎念:“公子真是……直接说想主子了不就行了……谁不知道谁嘛,还偷偷跑……”
……
很要面子并且比较矜持的沈溪年选择偷跑,于是沈啾啾从皇宫的墙头探出脑袋。
之前麻雀们几进几出皇宫,把宫里几乎渗透成了筛子,绕开守卫进宫的路沈啾啾早已经门清。
不过主动来文渊阁,沈啾啾正儿八经还真是头一次。
裴度一身绯色官袍坐镇内阁,即使此时阁中身穿杏黄色太子服饰的小皇子也在,还有其他诸多宗室大臣,但沈啾啾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风华最盛的那一个。
这还真不是沈啾啾的小鸟滤镜。
而是……
能入内阁的朝臣,哪个不是老狐狸老橘子皮,翰林院倒是会有年轻些的,但是这样的场合他们显然还不够资格列席。
今年才刚而立的裴度可不就鹤立鸡群,被衬得越发俊美。
毛茸茸的小鸟团子自树梢展翅,无声滑翔到文渊阁前的栏杆上,鸟鸟祟祟地探头往里面看。
一个同样身穿绯红官袍、须发花白的老头儿正慷慨激昂地长篇大论,下面听着的大臣神色各异,但私底下都在互相交换眼神,很显然真正在听老头儿说什么的没几个。
小皇子板板正正地端坐在上首,看似认真且专注,脸上甚至还带着对老臣的敬重,实则两眼无神魂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沈啾啾有些心虚地用翅膀抹了一把小鸟脸。
咳,小皇子这开小差的本事好像、大概、也许,是和他学的来着。
沈啾啾连忙把视线从小皇子身上挪走。
他看向裴度。
裴度坐在小皇子下首,沈啾啾看过去的时候,他正不着痕迹地抬袖挡住老头儿激情喷出的吐沫星子,借着袍袖的遮挡和得天独厚的座位,往嘴里塞了一颗饭团。
沈啾啾没忍住原地蹦跶了一下,心情大好。
众所周不知,朝臣们在上大朝会小朝会亦或者临时议事的时候,挨饿忍渴是常有的事儿。
其实议事时桌上都有茶盏,但谁都不会多喝——喝茶容易更衣难,再文雅的用词也都是去解决生理问题,很难在这样的场合被说出口。
沈溪年知道后,就和府上的大厨还有甲一串通了一下,但凡裴度有这种朝会议事,跟在裴度身边的甲一都会趁机给裴度袖子里塞几个荷包。
荷包里是用荷叶或是油纸包着的小饭团,这东西是蒸熟的粳米捏的,里面就算有些菜肉也没什么味道,沈溪年还让大厨特意捏小了些,一口一个也方便,在人饿得胃里烧得慌心情烦躁的时候,这么一口是真的舒坦。
沈啾啾原本以为形象包袱很重的裴度即使拿到荷包也不会动用,所以这会儿看着光风霁月的裴大人神情自若地偷吃,一颗小鸟心更是软乎乎水汪汪地开出小花。
恩公,可爱。
想亲。
还没拳头大的小鸟团子沿着门框墙角往里面摸进去,翅膀合拢在身侧,两只小鸟爪子哒哒哒一路小跑,走位风骚,动作敏捷。
很多大臣只是眼角撇到一抹颜色掠过去,还没反应过来定睛细看,那团小东西已经不见了踪影。
沈啾啾绕过满堂朱紫的官袍,路过小皇子垂眸发呆的座位,一个低头摆尾就钻进了裴度的桌案。
小皇子郑明熙:“?!”
他正在盯着地板发呆,结果恰好看到一只眼熟至极的鸟团子大摇大摆路过,像极了撒了花生碎雪媚娘的毛色,圆滚滚的体型,长长的尾羽……
小皇子瞬间瞪圆眼睛,一个扭头看向裴度。
裴度才刚咽下嘴里的饭团,一只小鸟蘑菇就从桌子边缘缓缓长了出来。
沈啾啾和裴度对上视线,给了裴度一个小鸟wink。
你的小鸟前来惊喜探班!
裴度原本微蹙着,看上去便自带距离感的眉眼瞬间舒展开来,唇角勾起,用手指尖代替唇瓣轻点在小鸟的脸颊边,给了小鸟一个吻。
沈啾啾侧过脑袋,从裴度的手指尖一路往上啄,细细密密的小鸟吻印在裴度的手指间,在裴度越来越软的神情,越来越柔的注视下,将小鸟脑袋卡在了裴度的虎口间,一个翻身,肚皮朝上,用翅膀尖尖朝着裴度比了个心。
接到小鸟示爱的裴度收拢手指,小拇指陷进小鸟柔软的毛毛里,轻轻抚摸着。
偷情的感觉实在是刺激,沈啾啾被摸得尾巴一翘,不好意思地砸吧嘴。
别人看不清裴度的动作,是因为裴度坐的比他们都要高,但小皇子却把裴大人和小鸟缠缠绵绵的动作看的一清二楚。
小皇子默默注视。
小皇子安静如鸡。
小皇子偷偷伸出手指,蘸了茶水,在桌案上画了一只胖滚滚的小鸡。
沈啾啾和裴度亲昵了一会儿,旁边吐沫星子乱飞的老头儿说了最后一句话,转身入席,沈啾啾一个扭头,钻进了裴度宽大的衣袖里。
小小的一团蛄蛹着一路往里,左拱右拱着往上爬,最终抵达裴度的衣襟边缘。
沈啾啾用爪子给自己扒拉开一条通风透气的缝隙,听着裴度的心跳,枕着裴度放松时并不紧绷的胸肌,翅膀垫在脑袋下,美滋滋地闭上眼睛。
与裴度隔了几排的席中,有一个大臣绷着脸直起身子就要说些什么,却被身旁人大力拉了一把跌坐回座位。
“你啊你!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你心里不清楚?”
大臣对头铁的同僚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做了个双手捧着的手势。
“乱也乱过了,争也争过了,如今尘埃落定,这位的权势却是不退反进,你何必同他对着干?”
方才气的脸红脖子粗的大臣虽然仍旧愤愤,嗓音却压低了不少:“文渊阁是什么地方!圣人在上,君王在席,他裴扶光居然在这么庄严肃穆的场合亵玩鸟雀!这简直是——”
另一个大臣率先截了话,没让同僚把话说出来,毕竟有些词若是传出去当真就是祸从口出了。
“不过是有些偏好罢了,人生在世,谁能没个偏好?”
“比起历史前朝的那些奸佞权臣,裴大人的这点喜好绝对算得上无伤大雅了。”
“消息灵通些的都知道,那鸟啊,和镇国侯世子一样,都是心尖尖上的宝贝,说不得,更碰不得。”
这样一位无妻无族无子,肯尽心教导幼帝的权臣,不过是有一位心上人,一只心尖啾而已,对大周而言已经是万幸。
如今这两人一个有权有势,一个有钱有人,霸局已定了。
何必一定要用鸡蛋一样脆弱的脑袋,偏去碰那坚硬不移的石头?
不值当啊。
“两个男子!一时的利益勾连之后总有分道扬……”
“贤弟,祸从口出啊。”
点到即止,也懒得再劝的大臣轻轻拍了拍同僚的胳膊,转身迈着四方步逐渐走远了。
拧着眉头的大臣站在原地好一会儿,终究沉沉叹了口气,正准备迈步往宫外走,便察觉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敏锐抬眸看去,就见朱墙玉瓦之下,绯色官袍的裴度束手而立,肩膀上站着一只灰白色的小鸟。
见他看过去,首辅礼貌露出一抹温和的微笑。
那小鸟也顺着目光看过来,朝着他歪了下脑袋。
天色放晴,暖阳高悬,大臣却后背突然沁出一片冷汗。
他双手抬起,视线垂下,朝着裴度的方向恭敬拱手,脸上再也找不到方才的义愤填膺。
过了一阵,他直起身,心有余悸地再看向那个方向,已然空空荡荡。
再不见权臣与那小鸟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