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郑攸同一整天都在接待外岛来的修士。子桑与几名同宗弟子、莫子期与卫氏兄弟共计十人作为外援,置身其中混个脸熟。
黄昏时分,前来支援的修士已悉数到齐。燃料由各种容器盛装,分类摆放在海岸附近。
根据以往经验,深海妖兽通常天黑之后发动袭击,证明活跃期在夜间。众人商议后决定等上一晚,待明天天亮再出发。
分配完队伍以及整备好物资后,剩下不多的时间用来休息。房间里,圆桌旁,子桑一只手就着凝出的小火团烤火,一只手揉着发酸的脸颊。
微笑一整天叠加天气寒冷,脸都快僵了。
敲门声恰在此时响起,“请进。”子桑收起火团。
房门开了又关,来人笔挺地立在门口,身上似乎还裹挟着屋外的寒意。
子桑有些意外地打量眼前纪怀光。
稀奇,他怎么来了。
不需要刻意识别,子桑能察觉出来,纪怀光今天有意无意目光避着她。
她没心思深究原因,没准是自己多疑呢?
“杵那么远做什么?过来坐。”子桑再度凝出火球,悬在手心里把玩。
跳跃的火球乖巧温顺,给白皙的五指镀上暖色调。纪怀光视线从她的手指移开,迈腿走近。
“有事?”子桑抬眸望向对面落座之人。
纪怀光原本在暗处略显清冷疏离的面庞,因她手中那团小小的光亮,显露出宁静与深邃。纪怀光目光定在她身上,开口时语调沉稳平静,“定位妖兽一事,弟子无意自作主张。原本想先询问莫道友是否携带有多余的觅灵环,再向师娘请示,只是后来一直没有找到开口的机会。”
原来,是解释这件事情来了。
子桑露出恍然大悟般的神情,不紧不慢点点头。
其实她并没有在意,不至于当个假师娘还当出领导的优越感和架子来了。在努力解决问题这件事情上,有纪怀光在,省心又省力。
手中火球化成鲤鱼形状,在空中浅浅打了个挺,她待火鲤重新变回火团,抬眸道,“任务的事你放心去做,我相信你的判断。有什么需要我这个师娘协调打点的,直说就是。”
眼前之人杏眼美如珠玉,流光熠熠,让人呼吸不自觉变轻。
“我相信你的判断”,连同那句“你自己小心”。信任与关心,甘露般在心间流淌。
多余的话可以收回肚子里。纪怀光安静注视着她,仿佛仅仅只是这样,心底便能开出成片绚丽的花。
子桑能感觉出来纪怀光的视线正毫无保留地落在她身上,与白天的回避截然不同。
人前一套,人后另一套,她正想开口问纪怀光什么意思,敲门声再度响起。
“青涛夫人,您休息了吗?”
郑莞凝的声音。
子桑下意识收拢五指,却没留意到肌肤离火团太近。
她尚未察觉到疼,纪怀光已经灭掉她手中火焰,朝她的掌心渡去灵力。
温热的触感轻易将她包裹,子桑顺着被握住的手朝对方望去。
纪怀光此刻盯着她“玩火失误”的手,双唇抿得笔直,眉心隐约蹙着。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抬起双眸,幽邃深情的眼睛里映照出本能的怜惜与关心。
敲门声还在有规律地响着,纪怀光握着她的手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有收拢的迹象。
刻意放缓的呼吸、跳动的脉搏、凝视的眼神、清晰的体温……一切都在时间的缓慢流逝中放大。像是执着要屏蔽掉周遭的打扰,执手在只看得到彼此眼神、听得到彼此声音的感受里。这一刻,她读懂他的渴望。
“青涛夫人,您睡了吗……”郑莞凝的声音自言自语般渐小,子桑内心蓦地莫名其妙闪过一瞬心虚。
她抽出手来扬声道,“没有!请进!”
视线转向门口,子桑心中暗骂到,“纪怀光的眼神会下蛊吗?!”专挑有人找她,随时可能被发现的时候拉拉扯扯,怕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牵住的手握空,微垂的睫羽颤了颤,纪怀光默默收拢五指。
郑莞凝刚进来,看到的便是子桑与纪怀光同时起身,一前一后朝她走近。
这个时辰师徒俩还在商量事情么?她隐约觉得气氛哪里怪怪的,然而一想到自己也在此刻出现在子桑房间,又很快将那点微不足道的疑虑抛在脑后。
“青涛夫人,打扰了。”郑莞凝行礼,直抒来意,“我这次过来,是想请您允许我一同前往妖兽集中之地。”
子桑有些诧异,想去就去,为什么需要她的许可?
“师娘与郑姑娘有事相谈,弟子先行告退。”垂着眸的纪怀光冷不丁出声。
子桑瞥他一眼,“不用,你留下,等会儿送郑姑娘回去。”
“不用这么麻烦。”郑莞凝当即婉拒。
丹凤眼的主人抬眸朝她望过来,眼底蕴着淡淡的不解,或许还有一丝抗拒。子桑没理会某人的目光,对郑莞凝道,“你身体还在恢复中,是郑岛主不让你去吗?”
郑莞凝抛开让纪怀光送她回去的事,神色沉重地点点头,“不止担心身体,父亲还觉得我会做出跟做妖兽鱼死网破的事。不过我想去,不光是履行护青涛夫人您周全的约定,也想亲眼看看,那些妖兽的巢穴究竟长什么样。”
说这话的时候,郑莞凝眼神坚定,比起之前状态要好上不少。
从现实情况考虑,郑莞凝执拗刚强,明着不让去,没准会偷摸跟着去,反而可能出问题。
的确像郑岛主担心的那样,既害怕郑莞凝冲上第一线和妖兽硬碰硬,又怕她想不开。
子桑沉默小会儿,下定决心,“提前说明,我有自家弟子陈敏儿保护,她会负责我的安全,不需要你出手。所以你能保证,假如一起去的话,可以跟我一样不主动参与围剿妖兽,只在旁边看吗?”
子桑的话让郑莞凝看到希望,她眸光发亮,郑重点头,“我发誓!”
“好,那明天出发前我会跟郑岛主说明,让你跟我一起。接下来你要是出现什么危险,责任可就全在我身上了。”
心口像是被什么力道用力压了一把,郑莞凝眼睛一热,抿唇点头。
她明白子桑做出这个决定的意义。于对方而言,本只需要依着她父亲的顾虑劝说上几句,根本不需要做到这一步。某种程度上,不是她即将要保护子桑,而是子桑在照顾她的想法。
很奇妙,明明看起来同龄,却如母亲一样,有大海般的包容。
“行了,时间不多,赶紧回去休息一会儿吧。纪怀光,送郑姑娘回去。”
子桑朝郑莞凝笑笑,目光转向身旁男子。
纪怀光似乎一直在等着她望过去,视线甫一对上,他眼底复杂的情绪一览无余。
瞧什么瞧,看什么看?她这是给他和女主创造机会。天菜就在眼前不知道放手去追,天天围着她个冒牌货打转,懂个球。
见她眼神理所当然,甚至隐约透露出几分威胁,纪怀光瞳孔微收,垂眸应下,“是。”
子桑目送两道相称极了的身影离开,在房间重回安静后,御火凝出一圈火焰。
火圈中间逐渐出现一双豆子般的眼睛,小小的鼻头,上扬的嘴唇,组合成一张简单的笑脸。
手中凝的是笑脸,子桑眼底却没有笑意。
脑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出纪怀光与她对视时的眼神。困惑、失落,仿佛在质问,为什么故意安排他送郑莞凝,无心还是故意?
其实两人都清楚,就是故意,才把他单独留下来送郑莞凝。对纪怀光而言,最难以理解的,恐怕是为什么把他和别的女子安排在一起吧?
啧,招惹了个难缠的。
她有些不耐烦地将笑脸挥散,起身躺进被窝里。
睡一觉,明天又是充满挑战的一天。
小鸟仍旧立在窗畔,静静望着被子一端露出满头青丝。
没多会儿,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朝他招了招。小鸟盯着那白皙匀长的五指,没多迟疑,振翅朝她手掌飞去。
双脚踩下去,发出雪沙被压实的声音。郑莞凝望着前方修长萧肃的身影,平声静气道,“纪道友不用送了,我自己能够回去。”
两边都是房舍,没什么危险。
纪怀光头也没回,“无妨,应该的。”
郑莞凝还想再说什么,却感觉纪怀光不太好接近,便未再开口。
一路无言,纪怀光将人送到家门口,转身回程。
海岸边灵火连成一道线,还有人在做着明天的准备。他收回投向光亮处的视线,抬眸望向来时路。
这一觉子桑睡得极好,出发的时候神清气爽。
载着一众修士与燃料的轻型飞舟排成人字形队列,飞快向高耸的雪山驶去。
子桑及一众弟子,莫子期与卫氏兄弟,郑攸同与郑莞凝、何姓副手,以及几位声望较高的修士,共乘排在最前方的飞舟领路。
刚刚丧子的何伯胡子拉碴,一脸憔悴,只那双眼睛却坚毅、有光。
觅灵环无法准确感知距离,只能指引方位。围着群山绕行小半周后,莫子期确定妖兽的位置就在雪山群的中央。
郑攸同凝起眉宇,自言自语到,“里面是山谷,怎么会在那里?”
子桑望着眼前挡住去路,通体雪白,偶尔能见黑色岩体的巍峨大山,脑中也有同样疑问。
按说妖兽从海洋向岸边发起攻击,活动区域更可能在海底,甚至于安置觅灵环的时候,众人还做好了无法定位具体区域的准备。
为了应对海空对战,这次围剿他们带上了足够多能够造成贯穿伤的武器,以及能够在海底引爆的炸药,可以说做足了准备。只是没想到,妖兽的实际位置竟然在陆地?
跟在后面的飞舟靠拢,为首的修士询问郑攸同怎么突然停下。郑攸同与子桑、莫子期交换过眼神,点点头。
正因为不寻常,所以更要去看看。
得知妖兽所在的位置就在高耸的雪山背后,修士们面面相觑。
海茵岛本岛的修士最为清楚,被雪山群围在中间的,是一个巨大且幽深的山谷。山谷中光照不足、风雪肆虐,即便修士也很少前往。妖兽的巢穴竟然是这种地方?有可能吗?千里迢迢请来的外援,不会是水货吧。
疑惑归疑惑,十余艘飞舟还是稳定地向上攀升。他们要越过雪山豁口,进入那块人迹罕至的地方。
沿着山坡向下,日光照不见的阴影逐渐变大,气温也愈发下降。
飞舟上原本还有人谈论日常,此刻众修士已经开始凝神御寒。
飞舟着地,底部激起的风雪短暂模糊众人视线。周遭阴沉沉一片,他们像是第一次踏入无人之境的访客。
“莫小道友,你确定是这里?”郑攸同询问。
莫子期难得神色严肃,“没错,只不过,是在我们脚下。”
脚下?!修士们议论声起。怎么可能?周围是山,脚下是实打实的冰雪,就算把雪都挖空,那也是厚厚的冻土,妖兽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脚下的话,有没有可能是地下洞穴?”子桑询问。
“有可能。”莫子期点头。
既然是地下洞穴,少不得要找入口。可是周遭白茫茫一片,就算有入口,是否也因被掩埋而难以寻觅?
“有发现。”纪怀光沉稳的声音传来,众人视线朝他望过去。
之前视线受光线阻碍,没能看清。如今离得够近,可以发现地面有某种类似脚印的痕迹,只不过被风雪掩盖过一层后,已经看不清楚具体形状。
“修士留下的吗?”有人问。
“不是。”子桑和纪怀光同时出声。
两人对视一眼,纪怀光目光落在她身上,很快挪开。
嗯?算谁抢答?
“我知道为什么了!”沙文瑞兴奋地望着她,“因为距离!人走路的步子间距没这么大!”
子桑闻言点点头,正是这样的。
经他这么一说,众人也发现了。这“脚印”和“脚印”之间的距离,不正常。
假设是妖兽脚印的话,只要沿着痕迹找下去,应该能找到地下洞穴的入口。
众修士恢复干劲,兵分两路寻找,终于在一处雪山脚下发现洞口。
隐约的腥臭味从漆黑、硕大的洞口传来,是这里无疑了。
接下来也许很快就要正面迎战妖兽,不清楚里面的状况,也不清楚会不会有妖兽随时出入洞口,众人商议后决定留一部分人在外面接应。
子桑扫一眼山洞,决定留在外面。
她就不去挤了,万一里面妖兽扎堆,以她目前的状况,也帮不上什么忙。
她这边提出在外面接应,里面的事全权交给纪怀光。卫沧和卫溟兄弟俩对视一眼,不知道无声达成什么一致意见,卫溟开口,“那我也留在外面吧。”
沙文瑞暗道“晚了一步!”他刚才就该早点提出来,这下落在卫溟后面,倒不好再说要留守外面之类的话了。
陈敏儿自觉跟子桑一起,郑莞凝也说要留下。子桑笑着瞥她一眼,“不是想看妖兽巢穴吗?跟着我可看不到。跟郑岛主一起吧,我这边有卫溟和敏儿,不会有事。”
郑莞凝稍微犹豫,没再坚持。
黄秀明小声提出来“想跟师娘一起”,子桑允了。
卫沧嘱咐她万事小心,遇到危险第一时间通知他。纪怀光将陈敏儿叫到一旁,低声说了些什么,这才随大部队一起进入洞穴。
山谷告别人声,只余风裹挟着雪沫,仿佛永恒地吹着。
卫溟状似无意地歪头理了理额畔不服贴的几缕发丝,眼神落在别处,开口问到,“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子桑望着身旁好像忽然变得不自在的大男孩,好笑他怎么这回儿反而拘谨起来。
她伸出手,掌心逐渐凝出一个小小的冰人。冰人头扎马尾,手持长枪,威风凛凛。
卫溟惊喜得眼神发亮,“这是……我?”
子桑将冰人递过去。“不是你还能是谁?恢复得不快,能调动的五行之力有限,不过可以用为数不多的五行之力做点精细活。”比如造小冰人什么的。
卫溟小心接过冰人,托在掌心。脸上的笑容还没挂几秒,眼尾很快耷拉下来,“可惜是不是很快会化?”
“你试着用灵力稳住冰人内部的五行之力,也许照顾得好的话,可以一直不化呢。”子桑提议。
“真的?”卫溟喜笑颜开,自言自语到,“那我可得把它收好。”
先遣部队进洞已经有一段时间。卫溟扫一眼玉简,“卫沧说他们一直向下,暂时没有发现。”
子桑点头,“希望一切顺利。”
像是专门跟她做对,刚说完“顺利”两个字没多久,不远处传来妖兽鸣叫的声音。
守在外面的修士头皮一紧,纷纷祭出法器。
虽然有风雪遮蔽,然而很快,黑影靠近,由浓黑变成一只只龇牙咧嘴、面目狰狞的妖兽。
妖兽们视线扫过洞口附近众修士,仰头发出凄厉嘶鸣。
不好!运气不好,遇上妖兽归巢了。
卫溟一边传讯卫沧,一边对子桑道,“注意保全自己,我来对付它们!”
陈敏儿提刀横在她身前,两人退到洞口,方便以洞口为掩体,免于随时直面妖兽的袭击。
子桑数了一下,近处三只,远处还有四只。必须将妖兽挡在外面,否则不仅会惊动它们地下的同类,进入洞穴的队伍也异常危险。
“用火攻!”她扬声提醒,那些前来帮忙的修士这才想起来他们有带燃料。
翅翼扇动,卷起风雪。
视线受阻,灵力在山谷里激荡。
子桑抬起手臂挡住打在脸上的雪粒,陈敏儿高大的身影为她遮去大半风雪的冲击。
长枪裹挟着巨大灵力洞穿妖兽身体,在海上或许会受制于地形,在陆地上,卫溟的修为足以应付。
子桑视线追随着卫溟的身影,注意力全在这场风雪混乱的交战里。忽然,一只妖兽径直朝她与陈敏儿攻过来。
陈敏儿丝毫不怵,提刀迎上去,留下一句“师娘自己小心!”
子桑视线随着陈敏儿而去,然而还没瞧多久,天旋地转袭来,浑身骤然无力,软软就要倒下去。
就在这时,一只手臂将她捞住,架着她继续往山洞深处退去。
谁?
子桑此刻连思维都变得迟钝。她的身体出现什么状况?身后的人又是谁?光想到这两个问题就已经耗去她全部能量。
她想说话,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更别提挣扎,子桑怀疑自己中毒了,可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脚跟在地面滑过,身后的人强硬地将她拖向黑暗更深处。没多会儿,身后的人停下,旁边响起冰层融裂的声音。
子桑转动眼珠,瞧见洞壁竟然开了个一人高的口子,不禁睁大眼睛。
没等她看清内部情况,身后的人已经捞着她闪身进了豁口。
在身后的人与她双双进入隐藏的通道后,那道才开的口子重新被黑色冰封住。
被绑架了,救命!子桑努力扭动身体,却幅度有限。身后的人在此刻贴上她耳廓,“嘘嘘嘘……别动,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是他!子桑心脏漏跳半拍。
尹不移为什么绑架她?!
纪怀光这边与大部队一起加速往洞穴深处前进。山谷的情况卫沧已经转达,卫溟明确有把握抵挡住归巢的妖兽。
在“继续前进”与“中途后退”之间,他们选择继续深入,不放过这次机会。
腰间灵力波动,纪怀光摘下玉简浏览。
黄秀明的讯息,[大师兄不好了!师娘被巫医的跟班绑走了!]
瞳孔与心跳双双定住,脚步顿在原地,下一秒,纪怀光转身逆向而行,一边给黄秀明回去讯息,[详细说,什么情况?]
黄秀明也没想到,他为了躲避妖兽藏进洞穴,竟然会看到师娘与巫医的跟班从洞口朝里走近。
不对,不是走近,师娘是被那个跟班半拖拽着的!
他想开口,声音却堵在喉咙里。只见巫医的跟班抬起手臂,在一侧洞壁破开一方通道。
御土吗?不对,化冰为水,是御水!又一个五行修士!那里原本就有通道吗?之前被黑色的冰封住,是提前故意留出来的通路?
冷汗爬满全身,他想追上去,脚却定在原地,直到通路重新封合,也不肯迈开一步。
师娘被人绑了!意识到这点的他浑身都软了。
“动起来!动起来!”黄秀明闭上眼睛命令自己。缓上一会儿,他终于哆哆嗦嗦取出玉简给大师兄发去讯息,又在方才师娘消失的位置御金布上记号,尔后跌跌撞撞朝洞外跑去。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必须赶紧通知五师妹!
第57章
“纪小道友,你这是要去哪?”给纪怀光让路的郑攸同不解。
“突发状况,恕纪某暂时离队。”纪怀光未过多解释。
在尚未弄清楚具体情况前,先遣队伍的目标不改。
不远处卫沧留意到动静,开口询问,“可是外面情况有异?”
纪怀光脚步微顿,留下一句“师娘的事”,很快逆着队伍消失在众人视野里。
卫沧凝眸,低头给卫溟传去讯息。
洞穴外卫溟一边奋战一边恼火,打着呢!打着呢!发这么多消息做什么?不会是里面也遇到状况了吧?
他闪身至安全的位置,扫一眼玉简,心头闪过疑惑。
子桑怎么了?卫沧干嘛问她?
陈敏儿在其他修士的协助下,成功斩下妖兽半边翅翼。
没了空中的优势,妖兽很快受困于四面八方的火器。
陈敏儿谨记大师兄纪怀光的话,“寸步不离师娘身边”,当然,除了妖兽攻过来她不得不出手这一会儿。
此刻将妖兽制服,她回过头,却没见到师娘的踪影。
原本只当师娘是藏进洞口更深处,所以才没看到,没想到黄秀明圆乎乎的身形吭哧吭哧出现,“五师妹!不,不好了!师娘被劫了!”
陈敏儿脑子嗡地出声。什么?师娘被劫了?!被谁劫了?
卫溟听到黄秀明的喊叫,着急得一枪贯穿最近的妖兽,飞身至陈敏儿与黄秀明身旁,“怎么回事?子桑怎么了?”
漆黑的冰道里,子桑双手被绳索缚在身后,随着时间推移,肢体逐渐恢复感知。
小黑早在她被绑之前就跟着大部队进了洞穴,眼下她身边连个报信的都没有。
她努力使自己语调平稳,“尹不移,松开吧,我自己能走。”
身后的人没有答话,仍旧用力拖拽着她的身体,不知疲倦般穿梭于狭窄的通道。
“这里已经安全,我们谈谈好吗?”子桑别无它法,只能继续尝试沟通。至少让她弄清楚,尹不移为什么这么做。
身后的人似乎不满意她的举动,将她往前方猛地一掼。
头脸撞上冰冷的壁道,疼得子桑眼冒金星,酸出泪花,喉咙里漏出呜咽。
身后的人贴上来,没给她身体与冰墙之间留出任何空隙。耳畔响起状似温柔,在子桑听来却格外渗人的低语,“等到了地方,我们可以纵情详谈。我的……”男人的指腹划过她的下颌,像是在品玩什么有趣的东西,尔后一锤定音,“玩具。”
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子桑气得浑身发抖,下意识挣扎起来。
玩他个头!谁是他的玩具!有病!
“安静。不然,我可就要忍不住堵住你的嘴了。”尹不移嘴上语气和善,手上却再度用力。
子桑在对方的拖拽下只觉得身子一轻,脚不着地,只余箍在她腰间的手臂支撑全部重量。
“可我现在就想和你说话!躲避妖兽的话这里已经足够安全,去别的地方是因为想独占我吗?你喜欢我?”
子桑根本不在意说出来的话是不是自恋过头,猜错了更好,她必须赶紧弄清楚当下状况。
从这么多人眼皮子地下把她劫走,尹不移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身后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笑音,“安全?等会儿他们全都会葬身此地,除非你想和他们死在一起。至于喜欢……”尹不移贴着她的后颈,“这样的解读,能让你更容易理解一些吗?”
耳廓传来痒意,子桑愣上一秒,才想明白是身后的人在用脸颊蹭她!
浑身鸡皮疙瘩骤起,恶心得天灵盖快要掀开,她僵在原地。
“可惜不是呢!”说完,尹不移猛地五指扣上她的下颌,粗暴地往她嘴里塞进一团布料。
异物感充斥口腔,气血上涌,子桑忍不住挣扎起来,发出“呜呜”声响。
“再动就让你昏过去!”身后传来的话让子桑老实下来。
这人来真的。
黑暗充斥四周,前进过程中,只余衣料摩挲声。
子桑回忆尹不移的话。“全部葬身”,结合对方清楚这山谷中密道的情况,不好!难道设了埋伏?
必须赶紧通知其他人!
子桑想从芥子锦囊中取出玉简,可是尹不移扣着她的手臂,没给她操作的机会。
分秒必争,她思来想去,只能佯装前脚绊倒后脚,侧身往一旁踉跄摔下去。
脑袋砸上冰道地面,疼得她闷哼出声,趁着手臂脱离掌控的机会,她顾不上疼,赶紧转过身背着尹不移取出玉简,握紧在贴近后背的手心里。
“你做什么?”
头顶传来恍若温和的声音,然而下一刻,一只脚踩上她的腹部,用力辗轧。
疼痛袭来,子桑想翻身躲避,却只是徒劳。她在心里把尹不移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扣在手心的玉简握得更加用力。
“别浪费时间。”尹不移弯腰将她扶起,甚至假模假样为她拍了拍身前的灰,“我们走。”
打一巴掌给颗枣么?而且这枣还是沁了毒的。
嘴里被布料堵住说不出话来,子桑不得不暂时先咽下这口气。
藏在两个手掌之间的玉简没有被发现,背对着视线,子桑无法准确给具体某个人传讯,只能随便选上一人,将讯息传出去。
好在玉简能联系上的人,应该都能替她通风报信。
[我被尹不移绑架,身处山洞一条需要御水融冰才能破开的岔道。现在无法看到回讯,收到消息会有危险,不要回信!不要回信!]
[赶紧通知其他人,从海茵岛山洞撤出来,离开山谷。里面设有能导致全军覆没的埋伏!]
……
一条条讯息朝着不知道何人发出去,子桑凝神将意念注入玉简,描述她此时此刻遇到的状况。
走着走着,前方隐约有光线透过来。子桑瞥见尹不移抬起手臂,两人前方的雪顷刻间化为一滩冰水,日光完全出现在眼前。
白茫茫一片,入目是界限不那么分明的雪原与天空。这是……难道她刚才穿过一整座山,从山谷里出来了?
被尹不移一把推倒,子桑向前栽进雪地里,狼狈地沾了满头脸的雪。
她抬起头,就见尹不移结印御水,将两人刚才出来的洞口彻底堵死。
对方忙完这些,回过头来,还是那样一幅温和好说话的模样。
即使只剩下两个人,依然不改表情管理,子桑怀疑自己在尹不移脸上看到的,是一张已经焊死的人皮面具。
她瞥一眼天空,太阳就在头顶,无法判断方位。
[刚离开岔道,尹不移将出口用冰封死。现在的位置应该已经穿过雪山山体,离开山谷,只是不清楚具体方位。]
讯息刚发出去,尹不移朝她步步走近,来到她面前蹲下。柔和的眉眼逐渐靠近,越放大越可怕。
当无法通过表情收集信息,对面与人偶无异,她本能感到恐惧。
“你刚才走神了。”尹不移直视她的眼睛,“在想什么?”
嘴还被布料堵着,开不了口的子桑在心中咬牙切齿,“想你死!”
不知道对方察觉到什么,尹不移竟然伸手在她身上摸索。子桑双眼睁得滚圆,这人打算做什么?
很快,芥子锦囊被搜出来。尹不移只看了一眼,便塞进衣袖里。子桑呼吸停滞,她的汇恒鼎!
仿佛很满意她的表情,尹不移将她扶起来,却在扣住她手臂的时候双瞳微滞。
站直后的尹不移不紧不慢侧过身,视线落向她藏在身后、握在手中的玉简上。
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子桑想也没想,当即捏碎玉简。
她不能让尹不移知道她传递了什么消息,更不能让尹不移用她的玉简传递错误信息。
“啪!”子桑只觉得随着一道巴掌声,她脑袋发懵,整个人重新跌回雪地里。
嗡鸣伴随着眩晕,疼痛变得清晰而缓慢,连雪的冰冷也无法镇静。
尹不移捡起断成几截,早已无法看到讯息的玉片,握在手心捏碎。
子桑费劲地睁开眼睛,只看到与雪色相近的粉末从对方掌心尘沙般漏下。
她想苦笑,可是嘴里塞着东西,脸颊火辣辣地疼,根本笑不出来。
至少把消息送出去了,希望大家已经离开山谷。可是,唯一的联系方式没了,还有谁能来救她?
“作为玩具,你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被调教。来,道歉。”尹不移捏着她的下巴将她掰至望向他,取出她口中的布料。
咸腥味在口鼻中蔓延,子桑安静地与眼前的恶魔对视。而恶魔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真实的情绪。
时间在对峙中流逝,她一瞬不瞬注视,没有片刻退缩。
失去耐心的尹不移扬起手臂,眼看第二巴掌就要落下,眼泪从子桑眼角滚落。
她闭上眼睛哽咽道,“对不起……”
温热的泪水刚涌出眼眶便失去温度,落入两鬓间只觉更冷。
一秒、两秒,脸颊覆上手掌,泪水被抹去,尹不移的声音再度响起,听起来异常柔和,“乖……”
尹不移感到愉悦。
反抗的眼神即使再倔强,也会臣服于主人的威仪。吸引众多目光的小东西绝对想不到,有一天会雌伏于曾经俯视、忽略过的对象。
真漂亮。
他的玩具既不像有的猎物一样惊慌失措到面目扭曲,也不像有的猎物一样梗着脖子死扛到底。她聪明、坚韧,不仅不会无趣,而且既不一碰就碎,也不过分刚强,应该能够让他玩上很久……很久……
“起来。”尹不移下令。
眼珠在眼皮底下滚了滚,子桑不情愿地睁开眼,入目是尹不移垂视她时看狗一样的眼神。
又或许,连狗都不如。
她沉默着站起身。
道歉什么的,不过就是逢场作戏,没什么拉不下脸来。该弯腰的时候不挺着,有亏不硬吃,不至于跟自己的安危过不去。
身体好像能自由行动了,可以有限度地施展五行之术。
周围都是雪,御水凝出能割断绳索的冰刃应该不是问题,只不过尹不移擅长御水,她最好以御火或者御金的方式解开绳索,才更有几率避开尹不移的感知。然而接下来呢?
放手一搏的话,她跟尹不移有一战之力吗?
子桑正这样想着,远处一个黑点不断变大。
看清接近的是什么,子桑不禁屏住呼吸。
妖兽!一只体型比之前所看到的大上一圈的妖兽!
阴魂不散,难不成捅了妖兽老巢了!
子桑紧紧盯着面目逐渐清晰的妖兽,害怕之余内心突然燃起一丝希望。
危机里有时也隐藏着机会,要是趁尹不移专心对付妖兽的时候逃跑的话……
子桑望向尹不移,然而刚升起的那一点点想法却迅速熄灭。
尹不移不仅没有任何戒备的姿态,反而正面迎接不断靠近的妖兽。那感觉……就像他与妖兽是一伙的。
想到这点,子桑后背起了一层凉汗。她赶紧凝神御火,尝试集中一个热能点燃断绳索。
真要是一伙的她就彻底完蛋了,等于逃生难度再上三颗星。
果不其然,妖兽并没有任何要发起进攻的迹象,反而乖顺地收拢翅膀落地,小心地挪到尹不移面前,趴在地上不再动弹。那样子,就好像尹不移是它的饲主。
竟然真的是一伙的!难道这些怪物都是尹不移培育出来的?他竟然真的想毁了整个海茵岛?认识到这点的子桑脑袋里警铃大作。
尹不移从芥子袋中取出坐垫,攀放在妖兽的后背。他不紧不慢,就好像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出行,为马套上鞍一样日常。
腕间绳索断开,子桑深吸一口气,瞥向方才被尹不移封住的洞口。
如今,只有那里能够抵挡住妖兽的袭击,也只有那里,能让她尽快与陈敏儿和卫溟他们汇合。
尹不移还在固定坐垫,子桑悄悄动了动手腕脚腕,挪动身体改为蓄势待发的姿态。下一刻,她起身飞快向目标方向跑去。
双脚踩进厚厚的雪里,每一步拔出来都异常艰难。
呼吸声、踏雪声在脑海里蜂拥、交叠,子桑来不及回头。
无论怎么样,她都必须得抓住这次机会尽力尝试,否则后面再想逃生,大概率只会希望更加渺茫。
冷空气刀子一样在剧烈的呼吸中灌进喉咙里,眼看着离洞口越来越近。
快了!快了!
她飞快结印,御水化冰,封住洞口的雪肉眼可见地迅速消融。
有希望!
在即将奔入洞口的前一刻,子桑突然眼前一黑,脚下发软,整个人摔倒在地。
怎么看不见了,也听不到周围的声音?
是毒吗?没有完全代谢掉?还是说有一个开关,由尹不移随时随地开启?
她尝试向前方挪动,不到最后一刻不放弃希望,可是却无法准确判断自己究竟有没有在向目的地靠近。
一切都变得很遥远,又仿佛很近,时间无法被丈量。
伸出去的手传来痛感,尹不移的脚踩在她的手掌上。黑色靴子与白色雪壤之间,是冻得发红的五指。
子桑张开嘴想呼疼,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无力地承受痛楚。
时间变得极其缓慢,当尹不易终于挪开右脚,子桑已经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手。
天旋地转,她被尹不移扛在了肩上。踏雪声重新响起,也带走了逃生的希望。
头倒悬向下,终于又能看见,只是映入眼帘的,是留下脚印的雪地、尹不移的袍角、以及她自己的长发。
子桑费劲提问,“你,什么时候给我用的毒?”
她必须弄明白,明明出发前没有跟尹不移接触,对方究竟什么时候动的手脚?
尹不移脚下不停,仍旧用着他那温和到甚至有几分讨好的语气,“毒?你以为我跟着那个死老头,就学了这些?不不不,我不需要做那种无趣的事。你不是也会御水吗?难道猜不出来?”
子桑觉得自己不仅身体被控制,连心态也被尹不移碾压。
他觉得她应该猜出什么?
“猜不到,有关你的一切,全都猜不到……”
她的喃喃开口,似乎换来了尹不移的愉悦。腰腹处传来震动是对方在笑,时值此刻,子桑光想到尹不移那张脸就生理性地恶心。
“那你慢慢猜。”他说。
尹不移的话令子桑恼火,这样的姿势加重头晕,她有气无力,“我难受,想吐……”
尹不移没有理会她,更加不可能给她机会缓解。不一会儿后,她被放在了妖兽的背上,而尹不移也跨坐在她身后。
数秒过去,妖兽腾空,呼啸的风从四面八方侵袭。
子桑朝下方与身侧望去,地面、雪山……眼中的一切越来越远。
无论是谁,即便能追踪到这里,也会失去她与尹不移的踪迹吧。
她还有机会活着离开海茵岛吗?
妖兽的身影消失于碧空,周遭重归寂静,只寒风裹挟着雪沙,发出亘古不变的声响。
一道墨绿的身影出现在雪原之上,检查过凌乱的脚印以及几乎与雪融为一体的玉石尘末,男子攥紧手中断掉的绳索。
巨大的脚印附近隐约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腥臭味,没有其它有效的线索,那么,脚印趾尖所朝向的前方,或许就是妖兽最可能飞离的方向。
第58章
高空的冷空气稀薄且刺骨,子桑冻得头疼。
她尝试记住沿途的标志点,然而即便是山峦,从如此高度看下去,也跟白色的土包无异。
所有事件的发生理论上都有迹可循,尹不移在这个过程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不是因为对她有好感而抓的她,难道是因为她身上有什么东西是尹不移想要的?
妖兽能被人为控制,那么这两年来海茵岛发生的袭击事件,是意外还是故意?
放任妖兽袭击岛民,尹不移难道是反社会人格?希望全海茵岛的人为他陪葬?
不是用毒,而是通过御水控制她的身体,怎么办到的?有什么信息被忽略了吗?
太多疑惑萦绕在脑海,好像有联系,又说不上来具体联系在哪里。
约莫一刻钟后,妖兽停在某座雪山的半山腰处。放下两人后,妖兽径直飞走。
尹不移破开面前白雪,将子桑一把推进山洞,并重新用雪封住山洞,只留下个不大不小的通风口。
洞内光线微弱,通过一条十余米的走道抵达深处。尹不移点亮墙上烛台,漆黑的山洞现出全貌。
约莫两三间房大的山洞角落里,堆着大团棕黑色干草,看样子是用来休息的地方。尹不移于干草堆旁停驻,盘腿坐下,抬眸望向她,神情温和,“过来。”
子桑没有动,身体诚实地不愿意靠近对方。
开玩笑,谁愿意和这种精神不稳定的绑架犯待在一块?
没有等来想要的回应,尹不移嘴角上扬,眼睛弯成有弧的两道。
下一刻,子桑只觉得眼前一黑浑身发软,竟直接跌倒在地。
受过伤的手撑上凹凸不平的地面,疼得她牙关咬紧。
又是这样!尹不移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突然,她脑子里闪过某道灵光。
刚才尹不移,是不是对她的身体用了五行之术?难道……
子桑凝神御水,朝身体导入水之力,只一会儿,果然能动了!
竟然真的是这样!
“终于发现了?”尹不移笑眯眯地盯着她,“我还以为你会需要更多时间。”
的确发现了。
血液、细胞,人体内存在大量的水,尹不移就是通过控制她体内的水之力,令她失去行动能力。
五行的掌控分“强力”与“精细”两个方向。强力如她,铺冰大片海域,精细则似尹不移,深入人体每一个细胞。只不过她怎么都想不到,御水还可以像尹不移这样用。
简直匪夷所思。
修士有灵力护体,五行之力难以入侵,尹不移怎么笃定她会中招?
难道是妖兽登岛那一回!对方借口给郑莞凝送药,实际是想验证她是不是真的昏迷之后修为受损?在看到陈敏儿特意前来保护她时,由此确认?
所以,尹不移那么早盯上她,究竟想从她身上获得什么?
登上海茵岛之前,尹不移应该不清楚她的身份、能力,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她制服了妖兽这件事影响到尹不移的决策。
难不成是因为她通晓御火这点,能给妖兽带去致命打击?可是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呢?
又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子桑下意识御水抵抗,然而两股力量交锋,她迅速败下阵来。
以她目前的恢复程度,尚不足以和尹不移较量。
“我听说你能冻住整片海域,精准救出被困海底的岛民,没想到昏迷一趟后,实力如此不堪。”
施加在身上的五行之力潮水般退去,子桑艰难抬起头,“你费劲把我抓过来,总不会是为了比试实力吧?”
冷笑声从尹不移的喉咙里溢出来,他半垂着一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过来。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坦白而言,以尹不移人畜无害的脸,柔软温和的声调,说出任何威胁的话语,都难以让不够了解他的人当真。
然而子桑清楚,拉扯到一定程度后,假如她仍然执意反抗,等待她的将是血腥的“驯服”。
她咬牙扶着石壁起身,朝对方一步一步挪过去。
干草堆散发淡淡海腥味,推测应该由海草晒制而成。子桑垂眸与尹不移对视,不发一语。
烛台里的火光静静亮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寂静随时间流逝。
“坐。”尹不移歪头示意。
子桑在内心冷笑着翻了个白眼。
“不了,谢谢,我站着就好。”然而她话音刚落,膝盖一软,竟然直直跌进了干草堆里。
又来!
身体不疼,但侮辱性极强。子桑恨得牙痒,索性直接不动了。
反正要试探底线,她就躺平了,看他能怎么样。
尹不移盯着身旁跌倒后,就再也不肯动弹的女子,幽幽道,“老实回答我的问题,你那位叫‘纪怀光’的弟子,是否就是纪霄炎的儿子?”
这个问题像是朝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泛起惊漪。
某条线索就在眼前,若隐若现,串连起许多疑问。子桑觉得就快要抓住,却怎么都瞧不真切。
尹不移为什么关心纪怀光的身份?这说不通,也没有道理。
“很难回答吗?”身旁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攻击性,只是子桑已经能从短短相处中,听出其中隐含的威胁之意。
灵光乍现,她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不会吧……
“继续装死,我可要动粗了。”
子桑没等尹不移真的动手,便抬起头朝他望过去。
眼前的人分明五官线条柔和,组合在一起却尤为失真。
从什么时候开始伪装的呢?演员当久了,是否还记得原本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荒诞的感觉蔓延而过,亟待确认答案。她认真注视眼前人,一字一句明确无误,“他不是纪霄炎的儿子,但你的生父,是张娄祯对不对?”
动态的温和神情冻住,很快,被烈火灼烧般熔化成可怖的一滩。尹不移目光变得怪诞,眼神里充斥各种混乱的情绪,最后竟然哑笑出声。
弯眸之下,皮与肉似乎想统一,却笑得不伦不类。他问,“你怎么猜到的?”
子桑从没见过这么复杂的表情,眼前的尹不移剥离掉伪装的外壳,好像彻底变成另一个人。又或许,这才是他真实的模样,癫狂而扭曲。
的确有猜的成份,却也不完全依赖猜测。串连起一切的那条线索,就是纪霄炎案。
消失的岛民均为修士,之所以会悄无声息不见踪迹,排除掉主动隐藏踪迹,多是熟人作案。
海茵岛上能在短时间内对这么多修士下手,却不被发现的人,不多。
子桑调查过海茵岛过去几十年重案要案,深仇大恨能达到“屠岛”程度的,数量不超五起,而会想报复整个海茵岛的人,除了纪霄炎的亲人,还有便是张娄祯的后人。可是根据记录,张娄祯并无亲人。
这条路看似走不通,然而她翻阅过记载有岛民信息的册子,没记错的话,以尹不移的出生年月倒推,他母亲怀上他的时候,正逢纪霄炎案爆发。
假如尹不移不提起纪怀光和纪霄炎,她很难将这些散落各处的碎片归拢在一起,然而正因为种种巧合存在,子桑不禁怀疑,有没有可能张娄祯并非孤家寡人,他其实还有一个隐秘的孩子,姓尹。
虽然内心认可纪怀光大概率就是纪霄炎孩子的推测,可她不会向尹不移坦白这点。
没想到多年前冤案的回旋镖,会打到下一代身上。以尹不移将整个海茵岛岛民视为草芥的性子,要是让对方知道纪怀光是纪霄炎的儿子,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
子桑冷笑,“你不是一手策划了,让那些逼你父亲自杀的人消失吗?将岛民们的信任玩弄于股掌,难道猜不出来我是怎么知道的?身上流着张娄祯的血,一定觉得很丢人吧?”
她预见这番话会激怒尹不移,然而对方仅仅只是盯着她的眼睛,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得恣意且坦然。
他的笑,让子桑觉得两人不在同一个纬度,无法互相理解。
“你猜得没错,我的确觉得丢人,只不过不是因为他侵犯了那些女子,欺骗了海茵岛岛民,而是因为同样的事若由我来做,绝对不会沦落到他那种下场。”尹不移勾起她的一缕长发,“有兴趣知道我怎么想的吗?”
“洗耳恭听。”子桑坐起来,不着痕迹地将头发捋归位。
“当初张娄祯侵犯的,不止三名女子而已,还有一直没有站出来的第四人,那人便是我的生母。她从一开始就喜欢那个人,也从来没将那晚的人错认为纪霄炎,只是她没想到自己喜欢的人做了这么多,竟然是为了得到别的女人。你说,她可不可笑?”尹不移伸手攥住子桑的头发用力一扯,将她带至他的近前。
“不是所有感情都有回应,有什么可笑的?”子桑捂着头皮,将那把可怜的头发从尹不移手中拯救出来。
没等她坐直,尹不移忽然伸手攀住她的后脖颈,将她捞向他。
“没错,不喜欢的话,毁掉就可以了,这样他就无法去追逐别的人,只会在黄泉之下,被自己铭记。”
对方的气息近在咫尺,子桑不禁打了寒颤。
得不到就毁掉,尹不移的心理果然扭曲得厉害。这究竟是他自己“悟”出来的,还是他生母后来灌输给他的?
“可是啊,我的生母在得知怀孕后,不仅没有向张娄祯坦白,反而选择嫁给一名姓尹的男子。她要成全自己喜欢的人,却没想到那人会被费尽心机得到的女人背叛。卑微如她,在张娄祯被关进牢狱后去见了他,将她腹中有孩子的事告诉张娄祯,然后你猜怎么着?”
子桑直视他的眼睛,“然后你的生父,让你的母亲替他报仇?”
尹不移笑着抚上她的头顶,“真聪明。没错,他用自己的死,诠释他的恨与痛苦,让我的生母替他报仇,先是那些翻脸跟翻书一样快的刺头们,然后是赵露萍。你看,我已经完成了一半。”
“可是其他人呢?为什么让妖兽伤害岛上其他人?你豢养这些妖兽的时候就没想过,它们可能不受控?”
有关深海妖兽特殊繁殖方式的消息早已在海茵岛传开,尹不移更加不可能不清楚。他或许是想报复所有人,或许是根本不在意岛上居民的死活。无论是哪种情况,其冷血程度都让他更接近怪物,而非人类。
“你在意这些陌生人?”
“我好奇你怎么操控妖兽。”
尹不移仰头笑得愉悦,笑得身旁的干草发出窸窣声。他笑完后垂眸斜她一眼,“想套我话?”
子桑没有回答,她的确在套话。
她不觉得创造一种罕见生物是什么容易的事,否则尹不移这个人也未免太逆天。从第一只妖兽现身开始,海茵岛真正的危险就已经变成数量未知的深海妖兽。
下巴传来钝痛,尹不移捏住她的下颌,“记住,只有我想让你知道的情况下,你才有可能知道。至于其他,就看你能不能靠自己找出答案。”
脑袋被甩至一侧,子桑回眸望向对方,“那些失踪的岛民呢?是死是活?”
“喂妖兽了。”
“操控妖兽袭击我所乘坐的船只,是为了检验援手的实力吗?”
“没错。”
“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发动妖兽侵袭海茵岛吗?”
“已经在路上,很快就能打起来。”
“把我抓到这里,是担心我妨碍你的好事吗?”
尹不移盯着她,像看什么有意思的玩意。忽然,他笑起来,抬手抚了抚她一侧长发,像安慰也像画上句号,“游戏结束,到此为止。”
子桑还想说什么,尹不移将食指放在她唇边,“嘘,猜猜谁来了?”
谁来了?子桑刚抬起头,尹不移扣上她的双腕与脖子,迫她站起来。此时此刻她完全是被挟持的姿势。
火光寂静,前方走道漆黑,迟迟没有动静,尹不移说的“有人来了”像一个没有答案的哑谜。
忽然,一道黑影袭来,快得子桑根本来不及看清,然而在即将接近她与尹不移时,黑影却飞身退回,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
熟悉的人就在眼前,子桑睁大眼睛,纪怀光!
扣在脖子上的五指收紧,她被掐得仰起头,眼眶泛出温热的泪水。
各种情绪一股脑涌上来,欣喜、感动、委屈、埋怨……种种强烈的感受混杂在一起,化为眼底酸涩的水光。
仰着头的她被迫垂眸,盯着眼前满身风雪的男人。
虽然明知自己理应庆幸被找到,纪怀光能够赶到这里也必然费了常人难及的努力,可之前被欺负得厉害了不觉得难受,此刻在尹不移手下捱过的各种苦却急于寻找出口,而纪怀光成了她自然而然想牵累的人。
混蛋!怎么现在才来?既然来了怎么又退回去?
视线落在她身上,纪怀光那双看不出太多情绪的眼睛眸色沉了下去。
顺着扣住她脖子的手臂视线挪向尹不移,他剑指对方,“放开她。”
妄生发出嗡鸣,仿佛威胁。尹不移笑得和善,“怎么不过来了?你过来,我就放过她。”
身后之人语调里带着引诱,子桑有种尹不移是吐着信子的蛇,惑骗人摘下苹果的错觉。
纪怀光没动,只冷冷注视,“让我过去之前,不妨先解除阵法。”
阵法?什么阵法?
子桑艰难留意前方,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呵”,尹不移笑出声,“你比我想得要敏锐。这个阵法,从前诛杀过纪霄炎,本想让你也体验下,奈何不领情。”
尹不移说完,子桑眼前出现若隐若现,由光幕组成的矩形空间,正好将她与纪怀光彻底隔开。方才只要纪怀光再靠近一些,就会进到光幕里。
“你觉得我跟纪霄炎有关系?”纪怀光问。
“有吗?你师娘可说的是‘没有’。”
纪怀光扫过子桑艰难仰着头,垂眸半阖的视线,重新注视尹不移的眼睛,语调平静,“她跟当年那件事没关系,我和她交换,放了她。”
子桑的呼吸滞住,纪怀光是猜到尹不移的身份,还是听到她和尹不移之前的对话?
换什么换?糊涂!尹不移分明就是想要他的命,这个时候换过来就是送死!
尹不移闻言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像是嗅到了如愿以偿超脱的味道,唇角恣意上扬。
“你果然是那个人的后人。”他睁开眼,脸上挂着笑,“来,把这个吃了。”
纪怀光接住尹不移抛过来的黑色丸子,“这是什么?”
“不用怕,不是什么要你命的东西,只不过让你暂时使不出灵力而已。怎么?不敢吃?”
纪怀光抬眸扫一眼尹不移,视线落在药丸上。
“不用想着耍花样,我的御水能力可以感知你有没有当真吞下药丸。”
纪怀光没等尹不移说完便径直服下,速度快得子桑来不及阻止。
“现在,把你的灵器装进芥子袋里,和传讯玉简一起扔过来。”
四目相对,子桑眼看着纪怀光将妄生装进芥子袋,与玉简先后扔过来。
这下好了,两个人都废了。
尹不移扫一眼落在脚边,表面有裂痕,显然已经无法正常传讯的玉简,笑意莫测。没多犹豫,他胁迫子桑蹲下身,捡起芥子袋收进袖口,“现在,走过来。”
子桑无法想象她跟纪怀光双双被抓的最坏结果,尹不移完全有可能在纪怀光经过阵法时下黑手。纪怀光没事,她还能活着给尹不移当威胁工具,纪怀光一死,她大约彻底失去价值,接下来也没得活。
眼看着对面的人已经迈开步子,她扬声呵斥,“纪怀光你给我站住!这人很可能趁机启动阵法!今天我们俩要是都折在这里,我恨你一辈子!”
她说到做到!
虽然人都没了,也就无所谓恨不恨的。
纪怀光脚步顿住,这动作落在尹不移眼里,原本微笑着的脸僵上一瞬。
他低头凑到她耳畔,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悄声耳语,“你对我,还真的是了解得很呢。可惜他也很清楚,若是不过来送死,同样保不住你。他对你,还真是……”说着,尹不移手上用劲,子桑感觉自己彻底窒息。
果然是这样,她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所以提前做了备选方案。
五行之力凝聚,全力御金!
自山洞周围析土凝出的锋利刀片,闪电般划过尹不移的眼睛。一秒后,身后之人松开她的喉咙,捂住眼睛发出压抑的低吼。
成功了!
手腕依然被扣着,子桑望向对面,“纪怀光!”
她大幅度摇头,用足以被对方看清的口型提醒,不要——“过来”。
尹不移目不能视,听到她唤纪怀光过来,当即启动阵法。
耀眼的紫色闪电高频振颤,扫过阵内每一寸,隔着光幕,子桑与纪怀光相望。
之前听郑攸同谈及纪霄炎身殒的事,回程时她有问过郑攸同阵法的问题,当时包括纪怀光在内的众人皆在场。
什么样的阵法能够将纪霄炎这样的天才级修士困住,并害至灰飞烟灭、尸骨无存的程度?
原来这种几近失传的阵法因其隐蔽的特性,在过去时有被用来埋伏修士,却因为制作阵法所耗的材料越来越难以获取,且一个阵法只供消耗一次,要求对目标一击即中,失败率高而逐渐销声匿迹。
既然是一次性的那就好办了。趁尹不移看不见,令其误会纪怀光接近而着急开启阵法,威胁不攻自破。
纪怀光明白她的意思!也照做了!
这一把赌上了她最后能调用的五行之力,也赌上纪怀光听不听她的。好在结果是想要的。
闪电湮灭,“妄生。”纪怀光的声音一出口,尹不移松开扣住子桑的另一只手,捂住腰腹后退两步。
妄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现身,斜刺入尹不移的腰部。
子桑还没弄清楚发生什么,便身体发软站立不住。
又来这招!尹不移还真是贼心不死!
她以为自己会摔倒在地,没想到跌下去却不怎么觉得疼。
垂眸处,纪怀光挡在她与地面之间,微蹙了眉心。看他一只手捞住她,一只手还撑在地面的样子,显然也受到御水的影响。
尹不移将妄生从腰间拔出来扔掉,没有任何停留便跌跌撞撞朝洞外跑去,纪怀光御火挡住其去路,也被对方冒着火冲过去。
活生生的人被火焰吞噬,转瞬不见踪影,子桑甚至没有听到尹不移发出任何喊疼的声音。
妄生腾空追出去,同样没入火焰里。
全身无法动弹的后遗症缓慢消退,她扭头看向纪怀光。
近在咫尺,纪怀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视线落在她身上,目光定在她挨了巴掌的一侧脸颊。
见她望过去,他注视一会儿,压低声音询问,“师娘可还好?”
好个空气!刚才差点全军覆没,她现在想起来都后怕好不好?
要是纪怀光踏进阵法变成一摊血水,她后续肯定会被尹不移那个变态折磨至死!
“妄生怎么刺中尹不移的?”她不答反问。
“妄生可以自由出入芥子袋,将它扔过阵法前,弟子已嘱咐它抓住机会偷袭。”
呵!原来留有后手,合着她白操心了。
“那你现在能使用灵力吗?”
“那颗药是真的吞下去了。”
子桑:……
算了。
跌倒在一起的两个人还保持着半拥的姿势,子桑垂眸瞥一眼纪怀光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又顺势抬眸盯向对方。
视线交汇,纪怀光镇定收回手臂,挪开视线望向出口。
“你怎么找到我的?还有谁知道我们俩的下落吗?”子桑活动起被攥得发疼的手腕。
通过纪怀光的回答,她才知道原来黄秀明目睹了她被掳的过程。纪怀光一收到消息就追了过来,并在中途收到她实时更新情况的传讯。
下到山洞内的队伍在接到纪怀光转述“有埋伏”的提醒后,已经紧急撤出来,可惜山谷内出现更多妖兽,将众人拖住。
纪怀光是第一个赶到雪山通道之外的人,可惜错失她的踪迹。
为了不浪费时间,他只能留下了自己追踪方向的线索,先按照妖兽趾印的方向追过来,并提醒陈敏儿、卓轩等几人循其它方位追踪,以免错失其它有可能的方向。
幸运的是,纪怀光的选择是对的。
子桑这才知道,她那些无头苍蝇般随意发出去的讯息被谁收到。此刻冷静下来,才后知后觉感到庆幸。
还好来的是纪怀光,要是来的别人,恐怕这会儿已经着了尹不移的道。
不过敏儿等几人大概率朝其它方向找寻她的踪迹去了,眼下她和纪怀光都没了玉简,又都灵力受限,着实进退两难。
一问一答结束,两人陷入沉默。子桑等上一会儿,稍稍有些别扭地开口,“那个……谢谢你。”
谢谢他第一时间赶过来,谢谢他在危机时相信她的判断,谢谢他把她的安危看得比他自己还重要。只是这最后一条,以后还是不要再犯了。
双眸瞳孔变大,绯色在纪怀光耳后蔓延,同样的一会儿后,他轻声回答,“你我之间,无须言谢。”
子桑宁可她没有留意到纪怀光这千年难得一见的窘迫,只好状若无事地挪开视线。
道谢还是要的。亲兄弟明算账,哪怕她是他的亲师娘,照样要对他的义勇之举表达感激。
更明显的沉默在山洞里泛滥,两人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好在妄生及时折返,悬在两人面前,“主人!那家伙又中了我两剑后乘妖兽逃跑!我担心有埋伏,所以没追了。”
“好。”纪怀光扭头望向她,“师娘,接下来如何?”
子桑起身,“继续等下去,敏儿他们也很可能找不到这里,而且我担心尹不移杀个回马枪。”毕竟那人自己就是行医者的学徒。
“之前尹不移说他已经发动妖兽侵袭海茵岛,不确定那边守不守得住,总之先回岛上吧。”
“好。”纪怀光将妄生收回手中,“弟子带路。”
*
皑皑白雪中,风雪像刺刀,一层层削开皮肉的温度。
由奢入俭难,乘坐惯了飞行工具,双脚走得格外艰难。
冷,冷得整个人麻木。不知道走了多久,子桑忽然觉得眼睛灼烧般疼痛。她尝试眨眼缓解,却发现连带着头都有些晕。
怎么了?怎么忽然这么难受?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天旋地转伴随着疼痛。就在此时,带了点温度的手掌覆上的她的眼睛。
“师娘勿要再用眼,先闭着。弟子给您用上绑带。”对方清冷的嗓音稍稍抚平内心焦灼,看来纪怀光知道她怎么回事。
衣衫撕裂的声音传来,子桑忽然意识到,她不会是得雪盲症了吧?
实时证明果然和她想的一样,盯着雪瞧太久,导致她眼睛受伤。
柿子专挑软的捏,这没道理,纪怀光怎么就没事。
眼睛绑上从纪怀光衣服上撕下来的布带,看不见的子桑只能扶着对方手臂前行。
每一步都在迈向黑暗,果然是十分没有安全感的事。
时间在原本的感受上再度拉长,只有踏雪的声音不曾停歇。子桑受不了这只属于她的黑暗,有气无力开口到,“前方要是没什么障碍物,你也时不时闭一会儿眼,摔不着。省得回头两个人都瞎了。”
身旁的人似乎顿了下,很快传来纪怀光的回答,“好。”
眼睛一旦看不见,听力就会格外敏锐,走着走着,子桑觉得风声变大。
“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感觉风好像变大了。”
纪怀光望向远方,“不是错觉,应该是风暴要来了。”
什么!子桑扣在纪怀光手臂上的五指收紧。
极地风暴?以她和纪怀光目前的状态,可是会要命的事!
四处没有任何遮挡,纪怀光轻拍她的手背,“师娘稍等,弟子现在做准备。”
他小心松开她的手,前行数步,调动全身之力凝神御火。
空中出现一团烤得人舒展的火球,下一瞬,火球向地面砸去,宽约半丈的深坑形成。
那骤然而起的温暖有些不真实,又很快消失。子桑眼睛被蒙,无所依凭,只能从呼啸的风声中分辨纪怀光的举动。
风力越来越大,子桑觉得自己快要站立不稳。下一刻,她左手被人牵住,纪怀光的声音穿透寒风,在身畔响起,“好了。”
被牵着的地方就是方向,子桑随纪怀光前行数步。
“师娘,冒犯了。”
腰身被搂住,子桑只觉得身子一空,失重感袭来。
双脚着地,这是一个算不上深,也绝对谈不上浅的坑。
“妄生,挡住洞口。”
“是!”
头顶的风声骤然被什么东西阻挡,声音变小。这一方冰天雪地之下躲避风雪的坑洞,成了沙漠里的绿洲。
头顶风雪嘶嚎,如万兽过境。温度明显还在往下走,然而比起体温的流失,更可怕的是面对大自然力量,那种渺小的无力感。
子桑下意识收拢五指,才想起来其中一只手握紧的却是纪怀光。
半丈宽的坑洞足够两人相对而立,回应她的,是纪怀光另一只手揽上她的腰,将她带进怀里。
风暴就在头顶,摧枯拉朽,子桑能听到纪怀光心跳的鼓动,也能感受到体温点点由对方向她沁透。
不要以为她不明白,这就是变相的“乘人之危”。她要是没点表示,这人是不是还以为她在默许与纵容?
“纪怀光,你这是做什么?”
揽在她腰际的手臂略微一僵,很快恢复如初。
纪怀光的声音就在耳畔,“让师娘好受些。”
好受个头,他这样让她哪里好受了?
“我还以为某人已经想通,不再做那取代自家师尊的梦。”说着,子桑准备推开对方,却被纪怀光牢牢护在怀里,动弹不得。
僵持如暴风雪般震耳欲聋,倔强着横扫所有立场坚定。像是为了打破某种势均力敌,牵住她的那只手加重力道。
纪怀光低下头在她耳畔轻声低语,语调沉稳坚定,“弟子深知无法取代师尊,弟子不争头一个,只争余生朝夕,与师娘共同度过。”
不问过去,只看将来,他无须分个先后与高下。
她不喜欢他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弟子不该有的情绪,他便不让旁人看出来;她不喜欢他肖想争过自家师尊,他便不争、不想。
他要的从来不简单,他想要的,正如此时此刻,交付信任、相互扶持,即便外面风雪再大,亦相拥不弃……
子桑觉得脑袋快麻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
所以纪怀光这段时间有意无意避着她,不是因为放弃了,而是因为找到更加务实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他可以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得足够克制,只在两人单独相处时表露心迹,他一直都擅长这个。
“你……”她想说纪怀光放肆,可话到嘴边又像是车轱辘话反复说,黔驴技穷,颇没意思,于是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没立刻接话。
被救在先,一路上还被人家照顾着,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现下无论是打是骂,都太不干人事。
“你怎么想我可管不着!”这是她此刻能说出口的,最接近真实想法的话。
无所谓,剧情会教纪怀光做事,她不急,等着某人早晚有一天改变主意!
纪怀光一错不错注视着怀里的人,于她双眼被缚的时候,他方能肆无忌惮描摹她的情绪。
他看到她在听到他的心声后抬起头,樱唇半张,怔住般一动不动;他看到她欲言又止,犹豫再三后没好气地丢下一句毫无杀伤力的话。她错愕又莫可奈何的模样,令他心中有一团不灭的火在燃烧,燎过荒茫冰原。
所以心上人呐,能接受他的心意,许他余生吗?
第59章
风暴停歇,掀开厚厚的积雪,两人从坑洞里出来。
外面已经入夜,天空中极光绚丽,星辰看不分明。
漫漫白雪覆盖的旷野没有任何参照物,子桑仍旧扶着纪怀光的手臂,艰难行走在雪地里。瑰丽的天空之下,并肩而行的两人显得很小、很小。
子桑有些着急,纪怀光的灵力一直没有恢复,他们又被风暴耽误得太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更不知道其他人现在怎么样了。
越着急担心,越祸不单行,整个大地逐渐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
子桑还没来得及开口,事实已经验证她的猜想。脚下一空,她与纪怀光同时下坠,竟然跌进一条刚产生的冰层裂隙里。
“妄生!”
纪怀光话音刚出口,一柄银亮色重剑出现在脚下,托起两人。然而还没等来腾空,头顶铺天盖地的雪朝两人砸下来。
漆黑、沉重,子桑整个人被砸懵。厚重的雪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好在纪怀光很快用妄生破开两人身边的积雪。
眼睛上的绑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子桑下意识睁开眼,朦朦胧胧看到近前纪怀光的身影。
“怎么样,有没有受伤?”纪怀光伸过手来遮住她的眼睛。
“没事,好像恢复得差不多,睁眼不疼。”
听她这么说,纪怀光这才将手放下。
子桑缓缓睁开眼睛,夜里光线清冷,很快适应。
四目相对,纪怀光长睫下那双丹凤眼仿佛盛着全部寂静的夜色,照见目光里唯一的人。
作为被“照见”的那个,见他迟迟没有挪开视线,子桑哼笑出声,“再靠近点,快能看清你眼睛里的我了。”
纪怀光睫羽颤了颤,仿佛被什么东西灼到,先是垂下眼帘,尔后望向天空,“一会儿让妄生先送师娘上去。”
子桑盯着对面即便在夜色下也能分辨出红温的耳朵,心道之前躲避风暴的时候不是挺勇的么,这会儿装得挺纯。
她环顾四周,这是一条宽约一丈,前后望不到头的裂隙。忽然,她的视线被冰层里一处隐约散发白光的地方吸引。
“纪怀光你帮我看下,那里是不是有奇怪的东西?”她不太相信此刻自己的眼睛。
顺着她的视线,纪怀光同样望见那团若隐若现发光的东西。
“有。太深,破开的话恐导致坍塌。”
谁说要破开了?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万一是害人的玩意儿。走走走,赶紧走。
她正想说还是先离开这地方再说,视线瞥过那团诡异的发光体,好奇心被勾着挪不动腿。
什么东西被封在冰里还能发光?有没有可能是宝物?要真是宝物,她这一走,岂不亏得厉害?
妄生已经准备好,纪怀光见她眼睛还粘在冰层中那个奇怪的东西处,没有开口催促。
还是试试吧。
子桑来到冰层附近,抬起手臂将手掌贴上冰墙。
五行之力流转,向前延伸。水,漫无边际的水。
等等!这是什么?好像……不属于五行之力的任何一种!
子桑盯着那团发光的东西,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感知出错。
那的的确确是一团能量,与水之力有点接近却在五行之外,这可能吗?
眼下就她和纪怀光两个人,纪怀光的灵力又被药物压制,可以说是两个人实力最不济的时候。不了解的东西最好暂时不碰,免得出事的时候连个救命的人都没有。
思定后,子桑正要收回手掌,那团发光体忽然沿着冰层闪电般向她靠近,径直钻进她的身体。
一股莫名的能量融入全身,顷刻间弥漫开。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子桑觉得自己漂在极深的海洋里,寻不到任何方向。
这是哪里?她被拉入什么秘境了吗?怎么出去?
眼前逐渐浮现一团光亮,那幽幽白色光芒与周遭的黑暗似独立,又似混合在一起。
是……冰层里的那团东西吗?
“你好。”
子桑神经一震,这玩意儿它会会会说话?
“我刚才读取了你脑中的信息,包括记忆、知识、语言等,所以是的,能够对话。抱歉打扰,但是为了加速我们彼此间的了解,确定目前的境况,我将与你共享记忆,请问是否接受?”
会说话的发光体,而且要跟她共享记忆?怕不是骗人的东西吧?
“你先说说读取到我什么记忆?”
她不至于轻易听信一面之词,万一选择接受,结果却是掉进坑里怎么办?
“我理解你的谨慎,毕竟你我一样,同样来自别的世界,并不属于这里,天然会对未知的事物产生怀疑。关于记忆,你想听哪一段?是学生岁月,还是演员时期?”
神经嗡地被弹了个重音,子桑觉得整个灵魂似乎飘在太空,只有眼前这颗发着光的球体不断变大、变大,成为令她胆战心惊的巨物。
它说什么?“学生”这个词尚且常见,但“演员”这个职业不可能靠凭空猜测。它知道她不属于这个世界,而它也一样?
“看来不需要我进一步陈述了。请问是否同意共享记忆?”
“其实不管我同不同意,你都能共享对不对?”
“是的。”
“那为什么还要问?”
“因为想获取你的信任,我判断按照社交规则事先征求你的同意,更能谈定接下来的合作,从而取得阶段性成果。”
合作?竟然还有合作?
“好,我同意。”她倒要看看,这发光体想和她谈什么样的合作。
没有光,浓墨一般的黑弥漫周身,与刚才不同的是,能感受到身旁类似水的包裹,以及瞥见远近不同的几处光亮。
意识里,子桑明白那些都是发光体的“同类”,它们共同生活在远比海洋宽阔,周围全是液体的世界里。这里没有陆地或者大气,所有的发光体靠接触时的能量流动进行沟通,信息传递格外高效;发光体的繁衍也不依靠有性或无性繁殖,它们是能量聚合产生的高级生命形态。天然而生,自然消亡。
具体到与她产生连接的这个发光体,没有任何缘由,对方突然随一股巨大的能量来到这个陌生世界的海洋里。
海水的高温令它难以承受,由于无法长时间离开水域,循着清凉,它一路向北,最终选定在冰层中休眠,直到同子桑催动的水之力产生共鸣,这才苏醒过来。
“你记忆里的深海妖兽,由我的同类所分裂。尹不移之所以能够驱使妖兽,跟你我此刻共鸣一样,我的同类在帮助尹不移,又或者被尹不移所胁迫。”
共享完记忆后,子桑有种自穿到这里以来,格外不真切的感受,就好像此前经历的种种都不过是梦,而眼下,是另一个更深层次、更加难以解开的梦。
什么意思?发光体所在的世界,既不是她知识架构所理解的宇宙星球,也无法用修仙世界飞升境解释。
即使在剧本里,也存在异世界?那是不是意味着,她的出现同样合理?怎么会这样?
“我也有同样疑惑。究竟我是你剧本中异世界的生物,又或者你是我能量混乱的产物。”
发光体似乎已经读懂她的心思。
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么?子桑苦笑,“所以你说的合作,指什么?”
“我可以帮助你抹杀尹不移以及我的同类,作为对价,希望你能用你御水的能力,带我离开这里。”
“我拒绝!”子桑一口回绝。
让这么个东西住在身体里,不知道会不会某天意识被吞噬。她宁可费点劲去达成目标,也不愿走捷径的过程把自己给弄丢了。更何况,抹杀同类这种事,是正常生物会干出来的事吗?
“人类的道德并不适用于全部生灵,而且我的同类经过数量庞大的分裂后,已经失去聚合能力,同尹不移深度融合,与你们人类定义的‘死亡’无限接近,失去挽救价值。我可以不抹杀同类,但是你却很想拿到汇恒鼎对不对?假如你担心的是信息读取,我可以承诺从你的意识里退出来,并且自现在起,再不与你共享信息,除非取得你的同意。”
“我怎么相信你?”子桑表示怀疑。
“通过能量接触建立的联系,无法被屏蔽或筛选。接下来你同样可以不受限地,随时读取我的信息。相对你们人类而言,我与我的同类在用能量进行交流时,既无法隐瞒事实,也无法制造谎言,所以你可以随时验证我有没有违背诺言。”
子桑得承认,发光体一本正经的游说相当有说服力,毕竟即使她不同意,对方也能无障碍单方与她共享信息。她的拒绝像纸一样薄,一戳就破。
而据发光体自述,在通过能量进行交流时,对方并不具备隐瞒或撒谎的能力,在她面前完全坦诚。
虽然无法确定真假,但至少是个足以让她心动的理由。
“所以你为什么想离开这里?毕竟不得不依靠我离开海茵岛的话,你应该清楚,人类并不可靠。”
“跟你一样,想找到回家的办法。”
回家……
这个词让子桑有些难过。
“你之所以猜测同类可能被尹不移威胁,是因为你们有‘离不开水,且惧怕高温’的弱点么?”在统一阵线前,她必须事先确认双方底牌。
“你的判断完全正确,作为能够御火的修士,你对我与我的同类而言危险程度非常高。向你提出合作,实在是将自身安全放在最后考虑的事。”
那子桑就明白了,赶走甚至消灭这团发光体也并不是毫无办法,只需要御火而已。
她现在更关心的不是发光体危不危险,而是对方究竟本身就属于剧本的设定,还是跟她一样从异世界突破次元壁而来。两者的区别对她而言至关重要,关系到她对当下境况的重新认识。
“最后一个问题,你一不适应温度,二离不开水,相当于我得为你随时随地创造一个低温、有水的环境。这在短期内可行,那么离开海茵岛后呢?你打算一直跟着我?”
毕竟离开只是第一步。一直为发光体稳定御水控制温度,她自问很难办到。
“我想这个世界应当能找到可供我自由行动的法器,如果找不到,我自愿承担你御水不利的风险。”
呵,果然是要一路跟着她了。还自愿承担她御水不利的风险。
“好,我同意你的提议。所以具体怎么合作?”
子桑没想到会遇到这样,强大到可以轻易读取人意识,同时又脆弱到离不开水的生物。
得到想要的答案,她睁开眼睛,纪怀光正握着她的手腕。
“你在干什么?”她抬眸望向眼前盯着她手掌的男子。
“方才那团光顺着师娘手臂……师娘感觉如何?”纪怀光目露关切。
方才?有多方才?
“我刚才有走神吗?”子桑问。
纪怀光略微停顿,“稍有走神。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风驰电掣啊……意识交流果然高效,她与发光体的接触竟然没有在纪怀光这边产生明显的,时间流逝的感受。
脑海里的声音适时响起,“是否需要我替你探查下他的记忆,解答你关于‘纪怀光何时、何以对你产生感情变化’这项疑惑?”
“打住!不想知道!”子桑脱口而出。
这事不重要,她就曾经好奇过那么一瞬间而已,不是什么必须解开的问题。而且别人的隐私,胡乱打听个什么?
对面纪怀光双眸一定,握在她腕间的手略为收紧,“可是弟子说错什么话?”
子桑没想到她情急之下开了口,还让纪怀光误会。滑稽。
她在内心警告发光体,隐私就跟人类选择穿上衣服一样,是一层能够保护自己的东西,没有经过对方允许,不能擅自探查。
既然绑在同一条船上,有些规矩得提前说清楚,比如不能像读取她信息那样去接触其他人。而且纪怀光同样是五行修士,读取时必然会被感知,回头遭到御火打击,她可不一定保得住。
“通过共享你的认知,我不觉得在没经过你的允许前,纪怀光会对我痛下杀手。不过既然你已经清楚,拒绝读取信息的方式是在降低效率,依然选择按照人类的道德习惯行事,我虽然不理解,但会在行动上支持。”
不支持也不行吧,情势迫人。目前是发光体需要她,她却未必需要发光体。
子桑面向纪怀光,“与你无关,刚才也不是在跟你说话。”
她思索片刻,还是决定把发光体的情况告知纪怀光。孤军作战可能错失重要信息,也许纪怀光比她更清楚要怎么摸清发光体的真实身份。
将刚才的情况隐去“发光体读取过她信息”这点说给纪怀光听,嘱咐不要动手伤到“友军”,子桑抬手御水,手心凭空出现一团白光。
幽光照亮冰层裂隙,发光体外周包裹一层水膜,通过这种方法,子桑能够带发光体离开海茵岛。
纪怀光视线落在发光体上一会儿,抬眸望向她,“师娘方才说,这东西能用意念交流?”
子桑正要确认,发光体那边没什么情绪的声音传来,“也同样能够用你们人类的语言交流,虽然我觉得这样效率低下,而且容易产生错误的信息传递。”
纪怀光与子桑对视一眼,重新看向发光体,“除了你和尹不移身边那位,还有其它同类吗?”
“没有。休眠前我已经确认过,因未知原因抵达此处的,只有我和它。”
天空极光依旧,自裂隙向上望去,一切都显得格外遥远。
子桑让发光体待在冰块里,再拿布料包好系在腰间,这样便不容易被其他人发觉。
即使栖身冰块,发光体的声音仍然清晰可闻,“得抓紧时间了,我能感知到,由于刻意加速分裂,我的同类正在失去对新一代妖兽的掌控。一旦这些失去控制的妖兽潜入海底,接下来整个极北海域的生物链将彻底失衡。”
妄生吭哧吭哧将两人载离裂隙,嚷嚷着不行了得休息休息。
没有纪怀光持续以灵力驱使,灵器短时间内飞行的爆发力与持久力有限。
偌大的雪原不止一处冰层开裂,望着眼前才走没多远,再次遇到的巨大裂隙,妄生依纪怀光的吩咐腾空而上。
雪原布满裂痕,在夜色下触目惊心。妄生回到纪怀光身边,描述它看到的场景。
以妄生的状态,能助两人过得了眼前这道横沟,也过不了后面的。然而若沿着裂隙两端绕过去,又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间。
一边是时间紧迫,一边是难以逾越的拦路障碍,子桑的心一点点凉下去。
“怎么不走了?”发光体幽幽发问。
“过不去。”子桑言简意赅。
“既然已经确定合作,我理应提供帮助。”话音刚落,发光体穿过冰块与布料飘向空中。
下一刻,光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两人高,白颈灰羽的巨鸥出现在眼前。
子桑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她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大的鸟?
巨鸥伏低,展开翅膀示意子桑和纪怀光登到它背上。
子桑回过神来感慨到,“差点忘了,你和你的同类是能分裂出深海妖兽的神奇生物。”
“能量不受形态拘束,对你们人类而言觉得不可思议的事,对我而言只是寻常。以及为了你们以后能更好地称呼我,我想给自己起个名字,借用你的姓氏怎么样?”
子桑伸手握住纪怀光的手臂,来到巨鸥背上落座,“拿去用。打算叫什么名字?”
发光体收拢翅膀起身,下蹲的同时开口,“子流。漂泊、流浪的意思。”
下一刻,宽大的翅膀卷起风雪,巨鸥迎风而上。
头顶极光静谧缥缈,或深或浅的裂隙就在下方,如伤痕遍布。
漂泊、流浪么?
寒风打在脸上,刀割一般。眼睛有些酸疼,子桑觉得她想家了,特别特别想。
第60章
有巨鸥助力,子桑遥遥望见夜幕下,成片民居亮着星星火光。
尹不移果然对整个海茵岛下手!
她拍拍巨鸥侧脖颈以示提醒,“一会儿找个安全的地方下。黑灯瞎火的,修士有可能把我们当成妖兽的同伙给揍了。”
“好。”巨鸥侧过羽翼,从另一个方向靠近民居。
这里是海茵岛最有烟火气的地方,如今却火光四起、哀嚎遍野。
雪迹纷乱,空中妖兽如被捅了巢穴的蜂群,密密麻麻,遮天蔽日,时而悬飞,时而下落,惊起四散的飞雪与摇曳的火焰。
鲜血浸透雪地,呈现紫黑色。落单的孩童止不住哭唤,茫然张望,无助的脸上映出附近火光。
父母呢?父母哪里去了?为什么转眼到处是怪兽?
郑攸同额头上渗出冷汗,呼吸如风箱声般在肺里、在脑子里拉锯。不远处郑莞凝含泪咬牙,将奄奄一息的老何转移到掩体之下。
太多了,数量太多了,没想到如此惨烈的事情会发生在海茵岛!
身为被寄予厚望的岛主,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信任他的岛民,一个个惨死于妖兽的牙爪之下。郑攸同扫一眼不远处心口破了个大洞的副手,明白老何如今孤苦一人,或许出手时根本没想过给自己留活路,不然也不至于重伤至此。面对这样的劫难,也许更想早些解脱罢?
他抬眸望一眼天空,心道请夫人保佑。
让女儿好好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至少让凝儿好好活下去。这一仗若赢,他便继续护着女儿,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若败,他就碧落黄泉,上天入地,去寻她、陪她……
多处伤口被他强行止了血,然而视野依然不可避免地变模糊。灵力重新凝聚于四肢百骸,郑攸同深吸一口气,飞身没入夜空。
尹不移立在体形巨大的妖兽脊背上,垂眸俯视这片他所熟悉的土地。这苍白、虚假、无趣的地方。
御水能加快伤口愈合,他恢复目力的第一件事,就是彻底撕破海茵岛平和安全的假象。
从有记忆起,母亲就没有笑过,他以为是寡妇的身份让她生活在灰败里,直到母亲告诉他,姓尹的男人根本不是他的生父,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另一个人的血。
“张娄祯”这个名字,是海茵岛心照不宣的秘密,被埋在烂泥里,永远冰封。
他终于明白母亲为何在得知他没有任何灵力资质时,神情那般失望。原来是因为被寄予厚望的孩子,无法实现她报仇的愿望。
为了让他有朝一日手刃仇人——那些对张娄祯落井下石的人,母亲从巫医手中讨来各种所谓能够蓄养灵根的丹药。
他日复一日服用,被母亲强迫浸泡在刺骨的冰水里,美名曰“激发身体潜能”。心爱的玩具被扔掉,他被告诫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东西分心。
所以究竟什么是“值得”?
他的出生不被关爱,不被祝福,成为一个失败男人复仇的工具,这就是值得。
丹药在他身上的作用微乎其微。天赋就像掌心的纹路,即便以自毁的方式尝试改变,也不过落得个伤痕累累,平添丑陋的下场而已。
母亲在期待与失望中逐渐失去耐心,沉迷于能够麻痹痛苦的药草。一个普通的深夜,这个失意又失望的妇人跌落冰窟,溺水冻亡,找到尸体的时候,离失踪已经过去半个月。
得直面至亲之人多少冷漠、失望、憎恶的眼神,才会对这个世界彻底失去兴趣?
海茵岛是黑白色,人生是静止的,活着或是死去,没有太多分别。
他轻而易举成为了巫医的学徒,并且找到一种让所有人降低关注与戒备的姿态。尹不移,一个幼年丧父,少年丧母,海茵岛上可有可无的可怜人。
他观察其他仇人,也观察赵露萍,这个被张娄祯当做执念的女人自私、浅薄、卑劣、无知。
在明知纪霄炎已有家室的情况下公然示爱,自以为纵情潇洒,实则寡廉鲜耻。无非寄希望纪霄炎在得知她的心意后为她动摇。
以为腹中孩子是纪霄炎的血脉,便执意留下;得知胎儿为张娄祯子嗣,便毫不犹豫打掉。她不在意孩子的父亲是不是臭名昭彰的罪犯,也不在意孩子的生死,她要的,只是一缕与执念的联系而已。
赵露萍也好,他的母亲也罢,所有海茵岛岛民全部一样,以自己的好恶为评判,混沌、丑陋。
利用规则者获利,强者拥有解释一切的权力,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场又一场满足私欲的表演而已。
曾经求而不得的能力以御水的天赋出现,其实不过如此。看似能做到许多之前无法达成的事,却仍然无法悄无声息抹杀掉那些身为修士的仇人。
即便他对复仇这件事并无执念,冥冥中却自有一股力量驱使着他去实现。
目标的存在,指引“活下去”这件事,然而更重要的是,他平等地憎恨着每一个人。
所以毁灭吧,让一切归于平静。让风呼啸而过时,卷起的是千年前的雪沫,而不是扰人清梦的谎言。
月光与火光辉映,静与动,沉寂与喧嚣,这是属于海茵岛,仅此一次的盛大风景。
燃烧吧,在冰天雪地里燃烧掉生存与繁衍的欲望;对抗命运吧,看究竟来自异世的生命掌握主导,还是对死亡的恐惧更能迸发出能量。
灵力与火焰打在妖兽身体上,砸进雪地与冰冷的海水里,像一首无甚趣味的咏吟诗。视野里赫然出现一抹明艳的身影,尹不移双瞳微微睁大。
仿佛心有灵犀,身影的主人抬头遥遥朝他望过来。
对视不过两个呼吸的间隙,子桑周身同时飞出无数道白光。
那些光仿佛有思想般朝妖兽而去,穿透那些没有被火焰攻击到的妖兽身体。
来不及嘶鸣,被穿透的妖兽短暂滞空,很快没有任何挣扎地垂直下落。
一击毙命,划破夜空的白光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短时间击杀掉一半以上的妖兽!
留意到这一突发状况的修士们目光追随,发现这些白光集中到那位从海之彼岸而来的美艳女子身上。
什么情况?难道对方竟以一己之力,消灭掉过半妖兽?
修士们震撼到忘记呼吸,一时间有些恍惚。
此次妖兽袭击既快且狠,随着人员数量减少,成功抵御的希望愈发渺茫,众人原本已经不抱希望,没想到奇迹突然从天而降。
有救了!
“你怎么样?”子桑低声询问。
方才进攻的合意刚一达成,发光体接下来的举动令她始料不及。
一切发生得太快,干脆利落到只留下些视觉上的残影,以至于缺乏了些想象中的气势恢宏。又或许,精准的打击本就这么果决、高效,决胜只在转瞬之间。
“我能做的已经做完,剩下的交给你们。我的同类的确被尹不移所控制,且与预料的一样,已经失去自主意识,没有挽救价值。想完成彻底抹杀,可以焚化尹不移。”
听罢发光体的话,子桑再度朝空中那个人望过去。
立在妖兽脊背上的男子静静注视着她,好像方才发生的变动根本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力,反倒是她的存在更让他在意。
妖兽少了一半,原本快要崩散的士气重新凝聚,修士们发起绝地反攻。
点点星火遇风就涨,形势在悄无声息间逆转。
子桑还在思索怎样才能接近尹不移,一道修长的身影挡在眼前。她抬起眼帘,正对上卫溟那双此刻饱含了担忧与庆幸情绪的眼睛。
“你还好吗?有没有事?”卫溟的嗓音有些沙哑。
他没想到子桑会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给人掳走,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他恨不得给自己来上两拳。要是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不敢想。
进入洞穴的部队刚撤出来便遭遇围攻,玉简传来卫沧的讯息,[我跟着纪怀光,他应该知道子桑的下落。]
[你在哪里?我跟你一起!]他也想去。
子桑遇险,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大部队那边不能没人,这次轮到我了。]
卫沧的讯息明晃晃出现在眼前,他不得不按下汹涌的冲动。
的确,事先商量好的,公平竞争,一人一次与子桑单独相处的机会,只可惜他把自己这次给弄砸了!
本来计划击退妖兽后跟过去,没想到妖兽源源不绝,根本杀不完。后郑岛主收到消息,岛民聚居区遭到袭击,大部队不得不设法脱身支援。
大义所在,他不能放着需要帮忙的海茵岛岛民不管,只是有关子桑的消息,只能等卫沧传给他了。
眼前子桑摇摇头,“纪怀光来得及时,我没什么事,反倒他现在无法调用灵力。”
卫溟顺势望向她身后的纪怀光,心情、目光一时间有些复杂。
理智上他应该感谢对方,只不过无论怎样说服自己“子桑的安危更重要”,还是会不甘心。
为什么他是弄丢她的那个,而纪怀光却是救下她的那个?
对面纪怀光无甚表情,淡淡扫他一眼。
这样正好,省下客套话。卫溟重新注视回子桑,“我这就通知卫沧他们回来,此地太过危险,你接下来尽可能待在我身旁。”他一边传讯一边开口询问,“方才那些击杀妖兽的光怎么回事?”
“三言两语一下子很难讲清楚,总之我刚才使用的能力与尹不移操控妖兽的能力同根同源。想尽快结束战斗,最直接的办法是对尹不移用火攻。我和纪怀光的玉简都没了,得麻烦你帮忙通知下我那几个弟子,让他们回来。”
子桑一口气说完紧要的事,卫溟想也没想答应下来。
夜空上方,尹不移定定注视着子桑,内心有无数情绪急遽翻涌。在他注定有限的生命里,此前仅两次出现过这样的心情,一次是得知自己身世,一次是与异界之物共鸣。
找了两年没找到的东西,竟然落在她手上!她果然是他命中注定的对手、最有挑战难度的玩具!
发现异界之物并与其共鸣那天,他的心态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原来除却海茵岛这座人间极北的孤岛,不谈六界,在他的认知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大千世界。
跨越时空,与他同在,究竟还有多少超出他理解的存在?
没有谎言、没有执念,平等、毫无阻碍地分享一切,异界之物才是完美的生灵。
它们不需要血缘界定立场,不需要认同竖起伪装,它们安静地诞生、平和地消殒,甚至于有过接触的同类,能带着对方记忆一直活下去。
当信息从未被曲解、篡改,个体在持续的共享中,是否意味另一种形态的永生?
渺小之物,该如何对抗宏大?
微小的复仇之愿早已实现,然而内心深处,他还有着更本源的野心。他想以破烂不堪之身心,融于时光的天河,去见证那永恒的存在!
驱使妖兽不断分裂这件事,已经让与他共鸣的异界之物消耗太多,他几乎要失去对祂的感受。子桑身旁那只异界之物现身的瞬间,他已经判断出自己必然走向失败。然而海茵岛上众生是否悉数消失这点此时此刻一点都不重要,甚至从来都不重要。
因为他找到了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属于自己的结局。
他要与子桑共鸣。是的,他要让自己短暂人生所经历的一切,融入子桑的回忆,随这个陌生女子以及属于她的异界之物,长长久久地留存下去。
今日他在劫难逃,可那又如何?金丹境修士寿数远甚于他,更能御水凝冰带着异界之物征伐修仙界,抓子桑时他就是这样想的。而此刻,她是他尹不移最好的“容器”!
他不会消亡,有一个人只要活着,便会始终将他铭记!
浑身的每一处因兴奋而颤抖,念头冒出来的瞬间便成了他迄今为止最为强烈的愿望。
他从未如此确信,今日不是结局,而是全新的开始!
目光落在与卫溟对话的子桑身上,他已经下定决心。
“师娘小心。”
纪怀光沉稳的声音响起,子桑与卫溟随他的目光朝夜空望去。
原本分散各处,身上着火的妖兽此刻不再畏惧烧伤一般,齐齐朝三人飞来。
月光被遮挡,振翅声轰鸣,铺天盖地。
骤然没有对手的修士们还没摸清楚状况,长枪凭空出现在卫溟手中。
年轻人将之前没能保护好的女子挡在身后,这次,他不会让她有事!
擒贼先擒王么?子桑低声对发光体道,“它们好像冲你来的。”
“不,它们冲你来的。”发光体下结论。
什么?
子桑有些意外。
冲她来做什么?她现在毫无战斗能力,对付她是觉得能够据此牵制发光体吗?
“谁在说话?”卫溟严阵以待没有回头,长枪四周裹挟着肉眼可见的灵力。
跟发光体对话的时候没考虑到卫溟的疑惑,子桑长话短说,“同伴在说话,回头跟你解释。小心,这些妖兽连火烧都不顾,来者不善!”
卫溟心中流淌过暖意,更涌起强烈到几乎要当场就义的责任感。她关心他的安危,他的心意一直以来都有回应。
此刻子桑没有足够的抵御能力,只能靠他抵挡妖兽,可惜卫沧不在,他在前方拼杀的时候,就顾不到后方的子桑。
即便再不放心,他也只能嘱咐那个他有所戒备的人。
“纪怀光!你知道该怎么做!”
拼上性命去保护珍视之人,他就是这么做的。
有些话不想跟竞争对手说得太清楚,开口将自己想要守护的人托付给别人这种事,膈应。更何况还是实力大降的对手,叫他如何放心。
语毕,卫溟举起手中长枪。
青年长长的马尾,发丝在夜风中飘扬,独自迎战漫天妖兽。
纪怀光的视线掠过空中密集的妖兽,落向远处尹不移。妄生现身,蓄势待发,发出细微嗡鸣。
有些事,从来无须任何人多言。
夜空中划过银白色亮光,冲在最前面的妖兽受到攻击,纷纷坠地,后面的妖兽紧随其后,乌泱泱补上。
众修士看明白妖兽的动向,没多犹豫,同样加入战局帮子桑一行人抵挡。
同一阵营必须互助到底。
虽然妖兽少了一半,然而厮杀的激烈程度不仅不没有任何减弱,反而呈现集中、不死不休的迹象。
入目是漫天恶战,子桑的视线里有卫溟,有郑攸同与郑菀凝,还有许许多多陌生的人影,他们被妖兽组成的巨幕所笼罩,用尽全力抵抗。
冰雪天里,腥臭味依然清晰,混合着肉被烧焦的味道。子桑想留意尹不移的动向,然而对方所乘妖兽在混乱中却不见踪影。
“父亲!”
郑菀凝焦急的呼喊传来,子桑不由地顺着声音望过去。
郑攸同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躺在早已被踩作黑泥的雪地里,难以动弹。
郑菀凝已经完全顾不上妖兽,只慌乱地检查着郑攸同的伤势。子桑试图转移过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然而数只妖兽飞速逼近,几乎要冲到她面前。
死守的防线被出其不意突破,卫溟既懊恼又焦急,“子桑小心!”
纪怀光这家伙在干什么?
一道修长的身影闪至子桑眼前,重剑格挡住妖兽的利爪,霎时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纪怀光凝神对付这些特意在同伴掩护下,试图偷袭子桑的妖兽。妄生锋利,于火焰裹挟下竟也起到与灵力不相上下的击退效果。
妖兽果然冲着她来的,子桑决定还是留在原地。她现在去到郑攸同和郑菀凝身边就是连累父女俩。
失去修为,全然依靠招数与战斗经验抵挡身形庞大、力量远甚人类的妖兽,是件极为吃力的事。好在纪怀光每每能够极限将她护在身后。
妖兽像是彻底失去痛觉,以各种激进的方式从天倾泻。腥臭的味道因过于浓郁而不再难忍,地面俱是被墨浸透过一般的深沉。
子桑做好准备随时御火,万一纪怀光也挡不住,她自己这点五行之术就是保命的最后筹码。
大块的妖兽肢体堆积在周围,子桑觉得自己是火,而那些妖兽就是飞蛾——即便冲向她的后果是死亡,也义无反顾。
“小心!”
发光体那惯无波澜的声音响起,子桑只觉得手腕一紧,被谁猛地攥住。然而纪怀光的背影就在前方,是谁?
熟悉的,能量融入全身的感觉袭来,几乎在瞬间,子桑走马灯一般看到了尹不移所经历的一切。那承载着失望、忽略,以及虚无苍白的一生。
他并不在意死亡,甚至觉得死亡是对他自己,以及对海茵岛岛民的开解。
攥紧她手腕的尹不移抬头与她四目相对,这次没有伪装,眼底是真情实意的兴奋、狂热、解脱,以及震撼。他喃喃开口,“你竟然也……”
下一刻,信息共享中断,子桑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抽身出来。她能感应到,是发光体帮她屏蔽了尹不移。
眼前女子的目光被一男子冷峻的视线遮挡,尹不移身体向后一顿。
他低下头,看到胸口被纪怀光手中那柄重剑直穿而过。
呼吸陡然变快,又似乎变得极慢,尹不移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关注自己的身体,竟然觉得陌生。
纪怀光从他袖口取出芥子锦囊与芥子袋,确认没有打开过的痕迹,毅然抽出重剑。
五指不受控地松开,轰!巨大的火焰自他脚底向全身蔓延。疼痛终于开始显现,尹不移想看子桑一眼,目光却模糊。
呼吸变得清晰,疼痛消退,应该是体内的异界之物在尝试自愈,然而纪怀光御火的程度显然没打算让他活。
尹不移笑了,火光吞噬他的脸庞,只剩下一闪而过,隐约的黑影。
不同能量之间的共鸣,本就会对异界之物造成消噬。由于深度融合,共享记忆于他而言,是对自身以及异界之物的双重消耗,除了子桑,他没在其他人身上用过。不过他今日必须这么做,必须混在妖兽与尸块中,将自己的回忆及感受传递给子桑。只是没想到,继异界之物后,他在子桑的记忆中看到另外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她竟然也不是此方天地的人。
尘埃随风飘散,偶尔瞥见星空,以为那些只是流萤的残象。可怜、可笑。
他,或者异界之物,是否均不过是某些人话本里的臆想,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再一次用有限的生命,触摸到更遥远的边界,触摸到更加广阔的永恒……
妖兽们像是突然陷入昏迷,一个个重重摔落在地。修士们震惊地发现,熊熊火焰之中,再无可烧之物,那个与妖兽站在一起的男子,被焚烧殆尽。
结束了吗?他们惊疑未定地注视着子桑,又望了望彼此,不确定这场可怖的屠杀是否已然终结。
不再动弹的妖兽、寂寂随风摇曳的火种、压抑的哭泣声,似乎全都在宣告某种短暂的中止。子桑用力呼吸,尝试平复此刻跳动得过于剧烈的心脏。
突然之间接收尹不移的经历与想法,对她的冲击不可谓不大,即便这种传递由于对方与发光体同类的深度融合,已经减弱许多。
之前共鸣时,由于发光体没有人类的情感,仅仅只是在客观呈现,并不会觉得难以接受,然而当尹不移想法的全部成因一股脑出现在脑海里,她却无法立即将那些虽然程度有所减轻,却依然真实的感受立即剥离。
“师娘?”纪怀光似乎看出她的不对劲。就在这时,卫溟骤然挤到她身前语气焦急,“子桑你有没有事?被吓到了吗?”
子桑抬头望向卫溟,年轻人脸上沁着薄汗,向来飞扬的几缕发丝也因此变得服帖,注视着她的眼神是不掺任何杂质,纯粹的关心。
她环顾四周:永息的战士、茫然的幸存者,黑与夜的土地,尸山血海……这是一场冷血的屠戮。
尹不移个人的永恒,用别人作代价,这样的人,偏偏得偿所愿。
天道不公。
死亡不是终结,死亡是成全,他想要她带着对他的“理解”,赴人生后半场的约?
不可能!
子桑摇摇头,目光清醒,“我没事,先救人。”
卫溟见她确实身上无伤,明显松了一口气,收起长枪郑重点头,“好!”他抬头朝那些还有些摸不清状况的修士扬声提醒,“抓紧救人!”
刚经历过恶战的修士们恍然反应过来,纷纷动起来。
整个海茵岛终于又活过来,子桑正要迈动双脚,纪怀光叫住她,“师娘。”
她应声回头,纪怀光将芥子锦囊递过来。
由于灵力过于低微,尹不移不是不想打开她的锦囊,而是没有能力打开。
汇恒鼎好好地还在,真好。子桑抬眸笑了笑,“一样没少,谢谢。”说完转身跟上前方卫溟。
脚下不远处,被御火燃尽的恶魔已然成为一堆灰烬,与雪泥融化在一起。纪怀光望着子桑的背影,不知为何,他觉得子桑并不像她说的那样“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