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顾鉴还没有完全睁开眼, 就先迷迷瞪瞪的哼哼唧唧伸懒腰,等他感觉四肢都通泰了,关节也都不僵硬了, 这才心满意足的慢悠悠揉着眼睛彻底清醒, 然后就……


    顾鉴和侧躺在他身边的奚未央尴尬的四目相对,更确切地说,是只有顾鉴一个人在尴尬。


    太丢人了啊啊啊啊啊!


    就算他不像电视剧里面那样,能完美的醒来,然后与守在身边的爱人互诉衷肠,但是至少, 至少不能像刚才那样毫无形象吧?!


    顾鉴想钻进被子索性石化的心都有了,但这样显然更丢人, 幸好奚未央及时的出声打断了顾鉴的脑内小剧场, “终于睡饱了?”


    顾鉴从鼻子里发声“嗯”了一下。


    奚未央不管他那些矫情的小心思,只屈指弹了一下顾鉴的额角,说:“行,睡饱了那就起来干活。”


    在这点上顾鉴倒是不含糊, 他飞快爬起身开始收拾自己, 衣服穿到一半, 顾鉴突然想起来问奚未央:“你为什么躺在我身边偷看我?”


    顾鉴想, 他睡醒的时间是不固定的, 快则三五日, 时间长的话,七八日都是有可能的,而奚未央居然能这样精准的就在他醒来的时间在他的身边,那这是不是就说明……奚未央常常会这样躺到他的身边,然后什么都不做, 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


    天呐。


    顾鉴幸福的对奚未央说:“皎皎,你好爱我!”


    奚未央:“……”


    很好。在破坏气氛这点上,顾鉴也算是独一份了。奚未央原本的那些缱绻温柔,此刻已经被顾鉴那三两句话挑的半点不剩,取而代之的是心里莫名的窝火:“怎么,你不能看?”


    “我可以呀!”顾鉴跳下床,在奚未央面前转了个圈,以一种孔雀开屏的状态,说:“皎皎,请尽情欣赏~”


    奚未央:“……”


    奚未央:“呵。”


    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奚未央没好气的道:“你也不问问你睡了几天,这些日子,外面又发生了些什么?还有,我累不累。”


    真真是饱暖思淫.欲,一天天净想着些什么事!


    顾鉴在奚未央冷脸的时候,还是很怕他的,只是顾鉴觉得很委屈:“我没有不关心啊……我一直就想问来着,但是也总得有个前后顺序吧?——黎华尊者清醒了吗?”


    奚未央面无表情的道:“他这桩事情,已经结束了。”


    顾鉴:“什么时候结束的?”


    奚未央说:“昨天。”


    顾鉴深吸一口气,“那我这一觉,应该没个五天醒不过来。”


    奚未央心头的那点火气终于散了些许,他道:“你猜的还算准,今天是你睡下的第六天。”


    顾鉴看奚未央神色和缓了许多,于是赶紧坐到他身边去,顾鉴拉住奚未央的手,捏了捏他的指尖才继续问:“那现在外面怎么样了?商议出什么说法没有?”


    奚未央道:“能有什么说法,总归就是那样,且还有的磨呢!”


    六天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也可能因为争执不休而全无进展。总归就是虚渊的封印还在补,预计至少还需四日才能完成,但往后每年的维护应该怎么办,至今还没个具体的说法。


    最公平的方法,当然是三家轮流,可这其实也不公平,因为大家本来也有各自的事。


    譬如极北原本关着妖族,北境每过一些年就需要去加固极北的阵法结界;归墟海眼如果不常年加以封印,那么将会越来越扩大,直到吞噬所有能够吞噬的东西;东境常遭火灾,那是因为东境本多草木,又有着一种名为“火灵”的小灵兽,这种灵兽拇指大小,单看宛如大些的萤火虫,却繁衍能力惊人,每年夏日如同蝗虫一般铺天盖地,沾着什么烧什么,且火灵引发的火焰,比寻常火焰更难扑灭,稍有不甚,就要酿成大难……压制虚渊怨灵,本来就是昆仑自家的责任,如今昆仑被蔺云岩毁了,本来该做的事没有人做了,却要其余三家来承担,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任谁都不会乐意的。


    顾鉴:“……”


    顾鉴无语道:“这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三个字,得加钱么!”


    奚未央道:“简单来说是这样,可细说起来,就有得扯了。如果要叫别人帮忙,少不得得给点好处,可是现在的昆仑遭受大难,它是受害者,徐春风作为唯一还能为昆仑发声的人,他的意见是要封存昆仑的典籍珍藏,留待百年后重开山门的一日。也就是说,这就绝了所有人想要直接瓜分昆仑的念头,那么从昆仑直接拿好处不成,就会想要管西境要,这样西境各派又不愿意,凭什么昆仑做的孽,要叫大家一起赔呢?再者来说,难道就非要叫别人来自家地盘上帮忙吗?一样都是出钱出力,这虚渊封印的事,他们西境各派,也不是不能自己来,你说是不是?”


    顾鉴听得发晕,但他已经能大概猜到后续会发生些什么事了:“西境各派在归墟封印这件事上,意见也不统一,因为大家都希望,事情能对自己更有利,是吗?”


    奚未央赞同的点了点头,颇有些孺子可教的满意。


    顾鉴:“……”


    顾鉴问:“所以,我们就……看戏?”


    奚未央摆摆手,不介意的道:“你也可以参与进去,和他们一起纠缠。”


    顾鉴:“……”


    顾鉴光是想一想那群人能扯皮扯到天荒地老的样子,心里面就已经害怕了,他连连摇头,说:“可千万别,这种谈判的事情不适合我,我怕我一着急,能直接把桌子给掀了。”


    ***


    黎华尊者被楚吟和陆离短暂的“医治”好后,终于清醒了两日,出人预料的是,他并没有表现得痛苦癫狂,相反,黎华尊者很平静,平静得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也并非时日无多,仿佛只是寻常一天,他依旧维持着他一贯高高在上,衣不染尘的态度,在各门派面前,指认了蔺云岩各种大逆不道的骇人行径。


    徐春风就站在他的身边,甚至为了维持黎华尊者的站立,他不得不搀扶着他。他们在人前看起来,全然是对关系良好的师徒,直到一切结束,徐春风扶着黎华尊者回房,屋门关上的瞬间,徐春风毫不客气的甩开了手,冷眼看着黎华尊者狼狈跌倒在地的模样。


    ——曾经的黎华尊者视这世间人与事,皆为污浊尘埃,如今却就这样跌倒在了尘埃里动弹不得,怎么不算是一种因果报应呢?


    徐春风垂眸,似这般俯视他曾经的师尊,曾经畏惧惶恐到夜不能寐的人,这还是第一次,“他们说,你如今周身经脉与要穴,已经如同风干的沙土般摇摇欲碎,所以,提前连轮椅也给你备好了。”


    徐春风说:“当时,我就觉得是白费功夫。你这辈子最重体面,怎么可能会容许自己,以那样失败的方式,出现在众人面前呢?”


    “哈。果不其然。”


    徐春风从没想过,自己的舌头,有朝一日居然还能吐出如此恶毒刻薄的话来,但他就是控制不住:“你现在强装体面,又有什么意思呢?你最狼狈难堪的模样,所有人都清楚的很。可即便如此,你也还是放不下你的面子,哪怕没几天好活,也要装的自己这一生很完美,没半点需要反省的地方吗?!”


    “你懂什么!”


    关上了门,远离了旁人的视线,黎华尊者那张淡定的面容,终于一寸寸皲裂,他几乎是咬着牙道:“本尊是昆仑第一天才,千年间无出其二……本尊天生就是修仙之体,二十八岁就迈入天一境,就连奚未央也无法与本尊相较……”


    “怪只怪本尊眼盲心瞎,竟然错收了你们三个孽障!孽障!”


    徐春风:“……”


    徐春风淡淡道:“了不得,素来完美的师尊,居然还能意识到,自己眼盲心瞎,这可真是了不得!”


    “只是师尊,若您眼盲心瞎,那您不就不完美了吗?”


    黎华尊者一下哽住:“你——”


    徐春风继续缓缓道:“蔺云岩常年造谣污蔑于我,你从不曾查证;蔺云岩私下修炼蛊术,残害同门,你亦一无所觉。还有颜诺,颜诺师妹自幼与你最亲近,相比于你对我和蔺云岩严苛,你对她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溺爱了,而随着她年岁的长大,她依旧与你举止亲昵。仙尊啊仙尊,您为何不仅全然不加制止,反而在我私下劝说师妹注意师徒身份,男女之防后,她向你哭诉,你大发雷霆,骂我心脏,所以看什么都脏。最后,你罚我到昆仑顶上天台,在冰天雪地之中跪了三个月。”


    “可结果呢?”


    徐春风说:“结果师妹被你刻意放纵得误以为你也对她有情,误以为她在你心中是不同于他人的。她向你倾诉她多年的爱慕之意,你却做出一副她有违伦常,你大失所望的模样,直接一掌打死了她!”


    “仙尊,你好虚伪啊!”


    黎华尊者:“本就是她有违伦常,居然敢对她的师尊心怀绮念!这本就是无耻至极!本尊怜她孤女,父母皆因护卫昆仑而殒命,对她自幼多加关照,视如己出,不是为了让她做这样不知廉耻的事情的!”


    徐春风冷笑:“所以,你对你们之前的暧昧行为全无察觉,也不对她警醒约束,只在最后将她打死,反而还变成你有理了?——仙尊,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活在自己的逻辑里。在你的世界里,你不论做什么都是对的,都是完美的,有错的一定是别人。哪怕别人没有犯错,但你只要不高兴了,那他就是有错,从无辩解的资格。”


    “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一点,仙尊,蔺云岩确实与您一脉相承。”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黎华尊者将自己看的很高,而蔺云岩又是他最恨的人,将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徐春风却偏要说,黎华尊者和蔺云岩,根本就是一类人。


    黎华尊者如何可以承受!


    他五脏六腑犹如被钢刀绞动,胸口剧烈的起伏,剧痛之下,竟生生呕出血来。黎华尊者怒喝:“放肆!”


    这一声几乎耗尽了黎华尊者全身的力气,他伏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喘息,就连眼神也逐渐涣散,可饶是如此,他还要道:“本尊,本尊是仙……蔺云岩一个魔头,污浊不堪,浑身孽债,如何有资格,同本尊相提并论……本尊……是昆仑的镇山之人,高居于云端……不染红尘……颜诺居然敢对本尊生出那种大逆不道的心思,是他该死……”


    “还有你,徐春风——”


    黎华尊者的声音越来越轻,“分明就是你自己,不思进取,不知检点,成日与那些下九流的人来往……是你自轻自贱,我管束你,是为你好,难道还管你管错了?”


    徐春风:“……”


    徐春风忽然问黎华尊者:“仙尊,敢问您这辉煌的一生,有何功绩?”


    “除却您是昆仑第一之外。”


    黎华尊者:“……”


    黎华尊者的口张了张,只发出了“嗬嗬”的吸气声。


    徐春风于是便自顾自的道:“你身为宗门天才,从来享受着最好的供养,昆仑对您有求必应,您甚至不曾像其他任何昆仑弟子一般,下山入世历练过。自从您踏入天一境,您就一直于孤峰清修,近百年间离开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据我所知,您似乎并没有哪一次,是为了造福四境,抑或建立功业下的山吧?”


    “所以,敢问您这一生,除却昆仑第一的虚名之外,仙尊,您于四境,有何功绩?”


    徐春风的话语,对于黎华尊者而言,显然是无比残忍的。他垂眸注视着伏在地上,无力挣扎的仙尊,冷冷的吐出五个字的判决:“您一事无成。”——


    作者有话说: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get到,就是可以把这个黎华尊者想象成一个中二强迫症,他确实是个天才,但是他沉迷自己的人设,也抗拒和人接触,在他身边的三个徒弟,对于他而言,都只是他自我认知的“人设”的一部分,他对一个人好不一定是他真的偏爱对方,而是因为在他给自己的人设里,他需要对对方好来体现一些他自己的美好……总之,不是正常人,请远离


    第302章


    顾鉴醒来后的第四天, 黎华尊者去世了。


    徐春风一直都在不眠不休的照顾他,直到黎华尊者彻底咽气。楚吟最后来眼看眼自己的“作品”,颇为遗憾的道:“怎么会这样, 我原本以为, 他还能活至少半个月的。”


    徐春风淡淡道:“他接受不了自己如今的模样,再加上师尊指认了蔺云岩的罪状,也算是大仇得报,心气一散,自然也就活不长了。”


    楚吟觉得他说的有理,临别前, 还在啧啧感叹着说人还是不能太要强,不然容易像黎华尊者一样, 奚未央不置可否的道:“他本来就是将死之人, 多活一日少活一日,又有什么差别。”


    徐春风点头:“早些闭眼,早些解脱。”


    徐春风说,黎华尊者的遗愿, 是用自己灵力尚存的身躯, 来为填补虚渊, 尽一份绵薄之力。凭这一点来说, 黎华尊者实在是大公无私, 但这遗愿究竟是真还是假, 或许就只有徐春风自己知道了。


    “至少,”徐春风说,“我为他保全了生前身后名。”


    奚未央:“……”


    顾鉴问:“所以,黎华尊者真正的遗愿是什么?”


    徐春风说:“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的身后事。”


    对于从前的黎华尊者而言,他的一切都正值鼎盛, 他的修为足以令他在最终的天人五衰之前都容颜永驻,而这样的终结,距离他至少还有两三百年的时间。因此,黎华尊者从来不会去想那些问题。他沉浸于享受自己完美的模样,思考衰老与死亡,于他而言是一种罪过。


    至于他清醒后的那最后几日……


    徐春风刻薄如刀的言语,彻底击碎了黎华尊者脆弱的内心,他崩溃了,气郁心口,从原本能够自理的状态,直接变得口不能言,四肢颤抖,就连一只药碗都端不住,只能躺在床上任人摆布。


    当然,徐春风是不会去“摆布”他的,徐春风甚至可以说非常的“孝顺”,照顾黎华尊者完全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人,烁星心疼他,觉得不在人前不必如此,徐春风笑一笑,声音仍旧是那样的温柔,“不妨事,”他说,“我要看着他死。”


    黎华尊者瞪大了眼睛,又开始呼哧呼哧的喘气。他接受不了现在的自己,他怨恨蔺云岩,怨恨徐春风,后悔为什么没能早点杀了这两个孽障。如今蔺云岩在押,却换成徐春风来折磨他,偏偏人人都还说徐春风是个好人,真是虚伪至极……虚伪至极!


    黎华尊者的身体迅速地衰败,终于,又三日后,他带着满腔的愤恨和不甘,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从没有折磨过他,小秋都看着,他是不会说谎的。”徐春风用温热的毛巾,细细擦干净自己的手,他缓缓道:“是他自己,气死了自己。怨不得任何人。”


    自从父神让徐春风恢复了感知,以及让烁星神智不再混沌之后,顾鉴好像重新认识了这两个人。


    徐春风表面温柔,实则是个白切黑,并且他条理清晰,决定了的事便是寸步不让。徐春风根本就不是什么软弱可欺的老好人,他以前纯粹是吃亏在黎华尊者和蔺云岩都不怎么正常,是以,在那种环境下,徐春风想要尽可能的少受罪,就只能忍。而现在,这两个人死的死,关的关,摆脱了两个疯子,徐春风抬头一看,外面海阔天空,根本就没有风雨。


    至于烁星……他其实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又或者相比于“沉默寡言”,更确切地说,是他有着一种天生的冷漠,他对任何世事都生不出介入的心思,因为他完全不感兴趣。烁星更多的,是以一种看戏般的心态,沉默却不无兴味的观察着人们因各怀私欲而导致的丑态百出。到目前为止,唯一能够引起他情绪波动的人,仍然只有徐春风,但随着他们都各自能够“做回自己”,烁星与徐春风的关系未来又会发生何种变化,谁也不知道。


    奚未央告诉徐春风,随着黎华尊者的去世,以及昆仑目前局势的逐渐稳定,他与顾鉴会暂时回到中州。而昆仑的后续事宜,则交由代表着玄冥山的沈清思和陆离,来继续与各门各派商讨处理,“等到需要的时候,我们再回来。”


    何况,虽然目前昆仑的这桩大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但南境与东境并不是就此按下了暂停键,作为中州的话事人,顾鉴也有很多他的责任需要去承担。


    “你们呢?”


    徐春风:“我会暂时留在昆仑。”


    然而,他所说的“暂时”,却需要着很长久的一段时间。


    “昆仑是我的根。如今它几乎完全被摧毁,这不是我想要看见的。所以我会守着它,直到百余年后,昆仑重新开山……”徐春风说着,忽然顿了一下,而后才又补充道:“我可以涤荡昆仑的魔气怨气,有我在的话,或许用不了百年,昆仑就能重新变回它本该有的模样。”


    奚未央微微点头,说:“这是一桩功绩。”


    烁星此时,终于开口对徐春风道:“我会陪在你的身边。不论多久。”


    徐春风沉默了片刻,方才点了点头,说:“好。”


    他想说,烁星现在是自由的,他应该遵从他的心,去到任何一个他想要去的地方,而不是如同从前那般,浑浑噩噩的只知围着他打转。但同时,于徐春风而言,他与烁星已经纠缠羁绊得太深,他早已习惯了有对方陪伴在身边的感觉,不管是以何种的形式和身份。


    ——他们的未来,只能够交给时间去解答。


    ***


    回到中州,顾鉴终于后知后觉的记起来,他们的房间里,还绑着一个秦羡。


    顾鉴把这件事告诉奚未央的时候,多少是有点怂的,因为他不确定奚未央是否想要见到秦羡。奚未央的表情紧绷了一瞬,说:“我确实不想看见他。”


    “但他在我们手里,可比在外头要叫人安心多了。”


    奚未央抿了抿唇,带着一点撒娇的感觉,对顾鉴说:“你去把他弄走,我现在不想见他,等以后我什么时候有心情了,再去和他清算这多年的帐。”


    顾鉴自然是赶紧答应。他都快用捆仙绳把秦羡五花大绑了,这么多天多去,依旧是捆的结结实实。顾鉴换成了锁链先将秦羡拷上,这才给他松绑,顾鉴道:“你这个人真的好失败,皎皎甚至根本就不想看见你。”


    秦羡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他的话音听不出情绪:“奚未央还活着?”


    顾鉴心念一动,打开了场域,在确保奚未央无法探知后,他方才道:“不得不说,蔺云岩魔化后的实力,比你想象的还要高。秦羡,你真的,差一点就要成功了。”


    “但很遗憾。”顾鉴按住秦羡的肩,以防他过于激动:“这一次,你输了。”


    秦羡紧紧盯着顾鉴的眼睛,“什么意思。”


    顾鉴道:“其实有时候,我真的很佩服你。你居然能够仅凭一腔执念,去探知这个世界的某些真相,并且,你真的知道了很多。”


    秦羡并不过问具体,却说:“现在,你也知道了。——顾鉴,你不觉得不公吗?你不恨吗?一方位面众生的命运,却只在父神股掌之间!”


    顾鉴点头,说:“是。要承认这一点,的确会有些意难平。但是秦羡,我问你,人生匆匆百年,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幻?”


    “你所经历的每一天,体会的每一点悲喜忧怒,它都是真实的。不会因为你身在此间而变得模糊,也不会因为你离开了这里,去到另一方天地,就变得更清晰。”顾鉴同样回看秦羡的眼睛,他说:“直至如今,你也还是想不明白,生命的意义,在于身边的点点滴滴,在于经历的时时刻刻吗?秦羡,你真是枉活百年。”


    “爱人,孩子,挚友……这些原本你都应该拥有。”


    “可现在,”顾鉴说,“因为你的执念,秦羡,你把自己,害的什么都没有了。”


    ……


    奚未央坐在庭院里,秦羡隔着几十步的距离,远远地看见他,但只一眼,秦羡就别开了眼神。


    顾鉴暂且将他关押在了顾家的一间净室里,这间净室隔绝灵力,简单的家具倒是一应俱全。顾鉴想,或许有一种可能,秦羡会在类似这样的房间里,度过他的此后余生。


    “……他瘦了。”


    在顾鉴准备推门离开时,秦羡忽然没头没尾的说了这样一句话。顾鉴沉默着,几番欲言又止,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奚未央这段时间,可谓耗尽了心力。如果不是顾鉴孤注一掷,真的连接到了父神的残念,这一世,哪怕他们现在没有彻底输,也会如秦羡计划的那样,落入到非常被动的境地,真真是险象环生。


    顾鉴私心以为,秦羡不配关心奚未央。


    不论是以何种身份,他都没有资格。


    回到石苑,黄昏的余晖令满院草木凭添许多温柔的气息。顾鉴没有出声,他静悄悄的靠近,伸手从身后环住了奚未央的腰,顾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奚未央说:“阿镜……”


    顾鉴:“嗯?”


    奚未央问顾鉴:“如果,在很远很远的未来,远到我们现在所经历的,都已被掩埋成为了传说,阿镜,你会后悔你现在所做出的选择吗?”


    “你因为我,而选择了无尽的未来。”奚未央回身,顾鉴从他的眼睫下,发现了藏匿的湿意。奚未央:“你原本,可以不用承受这一切。”——


    作者有话说:下章应该就可以完结啦~[加油][加油][加油]


    希望一切顺利!


    第303章


    顾鉴:“好耳熟的问题。”


    他夸奚未央道:“我的皎皎居然和父神想到一块儿去了。”


    人生而有涯, 所以往往人认知的极限,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死亡。但如果生命变得没有尽头,死亡已经不再成为威胁, 那么这时候, 更可怕的事情就出现了。


    它的名字,叫做未知。


    如果顾鉴仅仅想与奚未央相守,并不一定需要他追随奚未央的永生,奚未央也可以选择在顾鉴寿尽之后,散功与他共赴黄泉,这同样是一种生死相随。


    奚未央说:“无尽的生命, 也意味着无尽的责任。我不想永远承担这些,更不想你变得和我一样……”


    顾鉴说:“我知道。”但他摇头道, “可是皎皎, 事情没有这样简单。——现在的这条路,是我所能够想到的,我们能赢的唯一的一条路了。”


    “我总是想要能够与父神的残念所连结,得到父神残念的力量, 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可以晋升天仙境与你相伴, 而是这是唯一, 可以彻底破局的方法。”


    轮回的真相, 顾鉴不能说, 可他从来就有着一个猜想——既然上一场轮回中的顾鉴, 已经开启过一次逆转时间的阵法,那么一切推到重来后,这个阵法仍然存在吗?


    如果这个阵法是始终存在的,而顾鉴作为开启这个阵法的人,属于他的魂魄会粉碎, 与此同时,其他位面与这具身体契合的灵魂,会被顾鉴的残魂吸引过来融合,变成一个新的“顾鉴”,但这个新的“顾鉴”,因为灵魂融合得到的记忆的缘故,他也同样知晓轮回阵法这个bug,那么这个世界,不就变成不断重启的无限流了吗?


    只要位面濒临崩溃,顾鉴就会被迫献祭自己和苍生,开启轮回阵法,让一切回到开始之前,然后重新来过……失败、重启;失败、再重启……直到某一次,他们终得以规避位面毁灭的结局。


    再顾鉴的记忆中,与他融合的,上一场轮回中的顾鉴,显然正是这个世界的原装“顾鉴”,但如今,上一场轮回已经被完全推倒,不复存在了,那么也就意味着,如果这一场轮回,他依旧失败的话,在下一场轮回里,现在的他,也会彻底死亡,徒留下一些带有记忆的灵魂碎片,与下一个“顾鉴”相融。


    ——这才是顾鉴绝对无法接受的“命运”。


    他只是他,是唯一的他,而不仅仅是一个名为“顾鉴”的存在!


    上一场轮回中的原装顾鉴,大抵是万念俱灰之下,被可以重来的希望之光冲昏了头脑,以至于根本没有细想,还以为一切重来之后,他就还是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作为开阵的那个人,“顾鉴”本就是阵法之中,最关键的祭品。


    而顾镜,绝不会让自己走到那一步。


    他不能容忍,自己变成一场“无限流”游戏中的触发点,更不能接受自己真正相爱过的人,在下一场轮回中,一无所知的与融合了自己灵魂碎片的混合体再度相爱!


    顾鉴不管上一个轮回之中,奚未央都经历了哪些爱恨,他只知道,在他的这一场轮回中,奚未央爱的那个人是他,而他所爱的那个奚未央,也只是在这一场轮回之中的奚未央。是他与他经历点滴时刻,是他与他笑闹争执,缠绵爱语……所有的这一切,可以被历史的长河风化沉埋,却绝对不可以被推倒抹去,从此不复存在——绝不可以!


    想要避免轮回阵法启动,最直接的方法,当然是避免灭世浩劫,然而,这只是最表面的一层。毕竟只有千日做贼的人,哪里来千日防贼的人?避免了这一次浩劫,难保之后就不会再有。所以顾鉴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思考,到底要怎样,才能彻底的结束这一切?


    而所有问题的关键,全都牵系着父神。


    想要破解“无限流”,就必须要知道,这场“无限流”,究竟因何会存在。


    此处位面轮回的触发,是为了避免位面毁灭的结局,而这世间位面何其之多,父神为何设下机关,独独不准此处位面被摧毁呢?


    顾鉴自然想到了在这个世界之中,唯一与父神关系密切的人——烁星。


    只要烁星还在这处位面,那么位面毁灭,烁星自然也会一同湮灭,可若是位面不断地重启呢?


    虽然这样的生存状态多少有点诡异,但是至少……烁星还活着。


    想要在浩瀚宇宙之中,能够连结父神的残念碎片,比大海捞针更难,可如果顾鉴盯死烁星这枚鱼饵,找到父神,会不会变得更容易呢?


    顾鉴不能保证,但这,确实是他最大的机会了,他总要抓住去试一试。


    幸好,最后事实证明,他猜测的方向,是对的。


    …………


    顾鉴问奚未央:“皎皎,关于这个位面与父神,你现在知道多少?”


    奚未央:?


    奚未央没有想到,顾鉴为什么会突然问他这个问题,也不清楚顾鉴所问的“知道多少”,究竟是指的哪一方面。奚未央试着道:“因为飞升会导致位面灵气快速消耗,加速位面衰亡,所以父神封死了这一处位面,能够修成天仙境的修士越来越少,即便偶尔有人成功,也永远不可能飞升?”


    顾鉴闻言点头,说:“是。你说的没错。”


    “但是皎皎,”顾鉴捧着奚未央的脸颊,告诉他:“你所说的,只是最终的结果,而非最初的原因。”


    顾鉴将自己的额头与奚未央的相贴,这一刻他们的神识相通、识海相融,奚未央瞬间便被顾鉴拉入了他的精神世界——顾鉴说:“来吧,皎皎。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此间世界的真相了。”


    顾鉴牵着奚未央的手,他们的神识同时陷入了一片仿佛永恒的黑暗。忽然从不知何时起,在这片永恒的黑暗之中,澄澈的灵气与黏腻的魔气开始了分离,最终,它们因为彼此的吸引与排斥,彻底的切割为阴阳两面。


    而这阴阳两面,并不直接相接,它们的中间由一段混沌的空间带所间隔,父神将这段连结阴阳两面的空间,命名为“殒道”。


    “所谓的三千位面,便存在于殒道之中。”顾鉴向奚未央展现着他从父神处得知的这恢弘的一切,“这些位面因混沌之力而诞生,每个位面都自有规则,外力不得直接干预,甚至就连‘飞升’离开后的仙者,也无法再次进入自己的故乡。”


    “有些位面诞生时的混沌元气更澄澈,于是修行者便以灵气修行,到达一定境界后,便飞升至世界的阳面;同样的,许多位面因为靠近阴面,是以其中的修行者,便以魔气为基础修行,在他们修成魔道之后,便会前往至世界的阴面。——这便是阴阳混沌的本相。”


    关于世界的细分,是一桩浩大的工程,也是父神穷极一生,所需要完成的天命。这些事情过于纷繁复杂,又皆是远古旧事,与他们的关系倒是不大,故事的原委,还得拉回到他们这处位面。


    奚未央在顾鉴的识海之中,看见了上古大洪荒时代,——那是一个属于妖族的时代,与那些天生庞大,原型近乎遮天蔽日的强大妖族相比,仙族着实弱小,不过食物而已。而在妖族之中,独有一类是特殊的。


    天地之间,龙是天生的霸主,却形单影只,没有同族。他唯一的朋友,是在混沌初开之时,他稀里糊涂从脚边捉到的漂亮玩具,这玩具没有巨大的体型,没有强悍的力量,祂浑身上下凝聚着最精纯甜美的灵气,却脆弱的只需呼口气就能碾死……龙生性喜爱收藏各类珍宝,于是,那个漂亮而脆弱的小人,就成为了龙的第一件收藏。


    “祂的名字叫聆音。”顾鉴轻声的说:“后来,人们更加习惯,尊称祂为父神。”


    “父神说,如他一般的存在,可以被叫做‘天生仙’。他们是天地规则孕育的存在,从诞生之初,便各有天命。”


    “天生仙拥有着极其强大的力量,因为他们可以直接汲取自己所需要的本源灵气。但当他们初生之时,他们却是极其弱小,需要被极小心呵护的。”


    顾鉴说:“在混沌初分之时,父神是唯一的天生仙。他从降生时,便已经洞悉了自己的命运,而后,他的一生都在完成属于他的使命。”


    “父神降生在巨龙的身边,喜爱收藏的龙将他视若珍宝。如果没有对方的保护,或许也就不会存在后来的父神。他们成为了唯一的挚友,不论是在凶蛮的洪荒时代,还是界定三界、区分仙神妖人鬼之后,他们共同历尽千帆,在父神所书写的神话之中,妖尊始终都在祂的身边……直到最后也是。”


    “而烁星,便是妖尊的长子。”顾鉴回忆道,“父神说,烁星真正的名字,也就是他父尊曾为他定下的名字,叫做重昭。”


    龙性本淫。于妖族而言,繁衍是极其重要的一桩大事,但越是强大的妖族,就越是难以繁衍。也正因为此,许多洪荒时期强大的妖族,因为没有后人,渐渐也都随着时代的落幕而不复存在。妖尊本就孤身一人,他的性格与本能,令他处处留情,可饶是如此,也只有一只紫雕意外怀上了身孕,且这女子倾慕妖尊许久,即便曾有几夕缠绵,也不敢纠缠,等到身体承受不住体内的胎儿,命在旦夕之际,妖尊方才知道了这件事。


    顾鉴:“他求父神……不,应该说是聆音。他求聆音救他的妻儿,但为时已晚,灵卵吸干了母体破体而出之时,也依旧达不到他真正应该降生的时刻。妖尊用自己的精血继续喂养他,可洪荒之时多有风波,一次意外之下,这枚灵卵从此‘沉睡’了。”


    奚未央道:“说是沉睡,但其实,他醒不过来了,对吗?”


    顾鉴点头:“洪荒时代适者生存,这枚灵卵显然无法在那样的环境下生存。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宿命就是死亡,是妖尊在用自己的精元,强行为他续命,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最后,父神想到了一个方法,那就是在三千位面之中,寻一处灵气旺盛,又少威胁的小世界,将这枚灵卵抛入其中,三千位面各有规则,如果环境安全,灵气充足,机缘巧合之下,他或许能够有一线生机,但是前提是——他不能够离开这处世界。”


    奚未央:“……”


    奚未央听明白了。


    重昭在天命之中,算是“已死之人”,但妖尊为了儿子,不惜损耗自身精元,也要强行替他续命,可饶是如此,重昭依旧无法破壳降生,因为他本就不该活。最后,父神只能将他抛入小世界中,以此来遮蔽天机。如此,重昭便可以在那处小世界中降生,只要他不离开。


    因为,他一旦离开这处位面,就会被天道发现,天道会自行修正他这个不该存在的生灵,——或是雷劫,或是其他意外,总之,重昭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所以,为了保住重昭的性命,父神不得不想尽办法来阻止他离开这处位面。第一次重昭想要离开时,刚好一怒之下,撞毁了神树,父神便顺水推舟,将他压在昆仑山下,但这却也提醒了父神,他不可能压重昭一辈子,他将来总有一天是要出来的,那么到了那时候,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他离开呢?


    唯有将此处位面,彻底封死。


    “这一方位面生灵的仙路,竟然要为了一个不该存在的孩子而让路……”奚未央感到讽刺,竟然忍不住的笑出了声,他说:“多可笑啊!所以,父神当初与那三兄弟定立契约之时,他所说的,也都是谎言吗?”


    顾鉴摇头,说:“这倒不全是。”


    “因为重昭的缘故,父神确有私心,这点无法抵赖,但他与那三兄弟所说,确实也是实情。”


    顾鉴道:“此处位面原本之所以有那么充裕精纯的灵气,就是因为神木通过每千年一次的祭司血祭,来维持天地间灵气的运转。可是神木被毁,无人再能承受转换灵气,偏偏此处位面又灵气充裕,飞升离开的仙者也多,这样一来,确实是大大加速了灵气的消耗。封闭位面,是真的能够减缓位面消亡的速度。”


    “至少,就现状而言……”


    顾鉴状似无奈的向奚未央摊手:“咱两的未来,暂且是看不见尽头的。”


    顾鉴对奚未央说:“父神与我说过相似的话。他说,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选择了什么。长生,从来就不是一件好事。面对无尽的未来,同样需要着无尽的勇气,如果没有一颗绝对坚韧的心,那么今日我所求的一切,在将来,都会成为诅咒。”


    奚未央在听见顾鉴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神魂好像触电一般,但却更紧的握住了顾鉴的手。顾鉴温柔的笑了笑,他拥抱住奚未央,说:“别害怕,皎皎,别害怕。”


    “这条路,是我们自己选择的。所以,不论未来如何变迁,我们都将一起面对。”


    顾鉴忍不住吻了吻奚未央的眼睛,“只要想到,你会在我的身边,我能永远与你相伴,好像怎样的未来,都不会让我彷徨退缩了。”——


    作者有话说:还是没能完结,应该还有一章~


    第304章


    常言道, 事分轻重缓急。在成功连结到父神的残念碎片之前,顾鉴所思所想,都是要破解这个位面所存在的“无限流”, 至于他融合了父神的残念碎片之后, 他会变成什么模样,又需要去付出一些什么代价,或者他根本能否承受这样强大的力量……以上所有的一切,那时都不在顾鉴的重点考量范围以内。


    其实,顾鉴从来不都算一个喜欢事事“考虑周全”的人。


    他也明白,许多事情, 想得越多,行动上便会越踯躅, 迟疑着难下决断。正因为顾鉴一度饱受这样的困扰, 所以他越来越不喜欢这样了。顾鉴曾经觉得奚未央是一个赌徒,却没有想到,自己真要“赌”起来,可比奚未央能豁出去的多了, 也不知是多年来耳濡目染, 还是顾鉴生性便也是如此, ——他似乎总爱在“小事”上谨慎周全, 却对“大事”游离麻木, 反而不考虑代价与后果。


    以至于在顾鉴真正见到父神残念之时, 父神问他,难道就没有想过,倘若烁星死去,而他仍未成功,那么他又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时, 顾鉴给出的回答,就连他自己都想笑。


    顾鉴说:“没办法,要是真的那样,我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了。”


    但他很快,又补充了一句,“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会成功。”


    因为顾鉴莫名的坚信,父神一定不会坐视烁星的死亡,他说不清楚缘由,只是单纯的觉得,作为一个长辈,父神舍不得冒那样的险。


    就像哪怕顾鉴和奚未央全无关系,仅仅只是顾砚的儿子,奚未央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保全顾鉴的生命一个道理。


    烁星死了,不代表顾鉴与奚未央就一定会失败,就算他们失败了,顾鉴也不一定绝对会的再次开启轮回阵法,但若烁星真的死了,那他就是死了。


    就在蔺云岩对烁星起了杀心的那一刹,顾鉴的时间,便就陷入了一种玄妙的定格。


    他的神识被强行拖进了自己的识海之中,却对其失去了本应有的掌控。那曾在他梦中出现过的白衣神明,这次终于不再面目模糊,——祂与混沌同生,平定洪荒,区分三界诸天,建立不世功业,身形相貌却与强壮威严毫不沾边,至少,视觉所见如此。


    这位只存在于久远传说中的父神,竟然只是一个高挑清瘦,玉骨冰肌的年轻人而已。


    顾鉴听见祂对自己说:“你好啊,小家伙。如你所愿,我来与你相见了。”


    ………………


    “我很难形容,祂到底长得是个什么模样,这可能是父神设下的法术,……我没法回忆起来祂的长相,也没法画出来。但是父神的光辉,足以令所有见过祂的人,永生永世都铭记。”


    这段话说出口,顾鉴自己都有一种莫名肉麻的感觉,但事实偏又如此。幸好,奚未央说:“我能理解。”


    关于父神的故事,顾鉴同样不知应该从何讲起。他融合了父神的一片残念碎片,对于聆音其人,多少也算有些了解,但那些并不包含父神的记忆,他只能够大概的感知到,“聆音”是一个怎样的人。


    “有句话怎样说的来着?貌若天仙,心如蛇蝎?”——这似乎也并不准确,最后,顾鉴只能说,“父神绝不是一个好人。”


    “祂是个常人难以想象的狠心人。”


    世人往往将狠心与绝情联系在一起,但这其实是粗暴且不准确的归类。狠心的人未必绝情,相反,多情的人往往最无情。多情却依旧坚定地做着某些事,尝尽生离死别而不悔,对自己与自己以外的所有人皆一视同仁,这才是真正的心狠。


    父神便是如此的一个存在。


    顾鉴说:“祂这个人……很特殊。祂由混沌法则孕化,自降生以来,就无比清楚自己的宿命。祂知道自己必须要完成什么事,也很清楚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皎皎,这其实是很恐怖的一件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父神却已经无法计数,祂到底有多少次,亲手将自己的朋友,或是完全无辜的人与族群推向灭亡……‘聆音’会为此而悲恸,感到自己的心千疮百孔,但与此同时,‘父神’正是在这一次次的天命之下,被缔造而成的。”


    “所谓天道,就像是一台巨型的,按照某种玄妙难言,但确实存在的法则而不停歇运转的巨大机器,越是在混沌初开,一切陷入混乱的时候,这台机器的威力越大,越是无法忤逆。天道需要混乱的一切被具象的规则所整顿,于是,它便孕化了它的第一个孩子,那就是聆音。”


    聆听众生之音,执行天道法则。这就是聆音的天命。


    “甚至,祂从最初,就很清楚,自己最终会死亡。因何而死,又是死在谁的手里,死后祂又会以一种怎样的方式永恒存在,这所有的一切,聆音都知道。”


    “同样的,祂也接受自己的宿命。”


    父神的光辉如日,而日光下必然存在同等的阴影。神明无与伦比的尊位由同等的罪孽与牺牲换来,因此父神的功业,同时也是祂的罪孽。


    父神创下何等功业,便也就造下何等罪孽。众生有多少人尊他、敬他,也就有多少人恨他、怨他。身为“父神”,聆音应当以绝对的冷酷,缔造法则,并且无悔的承受一切赞颂与诅咒。


    “对于自己的命运,祂甘愿领受,也没有反抗的资格。但这是作为父神神性的一面,身为聆音,所有正常人该有的感情,祂都有,而人与神最大的一项区分,是人有私心。”


    聆音很清楚,龙族并不在天命的“灭绝名单”上。相反,他们天生便是妖族至尊,地界之主,与祂作为“父神”的使命一样,执掌地界,约束妖族,维护三途川轮回的规则,便是龙族与生俱来的使命。所以,即便繁衍困难,妖尊也绝不会绝后,可知道归知道,面对承受丧子之痛的挚友,聆音总不可能去对他说:“没关系,将来你还会有孩子”吧?


    顾鉴说:“祂与烁星的父亲是真正相依相伴的至交,与烁星的母亲同样相识,姑且也能称一声朋友。与祂这样关系的两个人生下的孩子,即使聆音知道他命数如此,也做不到袖手旁观,对烁星,祂真的尽力了。”


    四目相对,顾鉴从奚未央的眼中,看见了一种熟悉的怀念与怅然,奚未央说:“我能懂祂。”


    顾鉴的心头因此莫名涌起股复杂的情绪,他知道奚未央此刻透过他,在想着谁。这原本再正常不过,可当这件事发生在他们经历生死,刚刚回到熟悉的环境,终于彻底的放松下来谈心时,顾鉴依旧吃味不已,他忽然将奚未央按倒在身下,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顾鉴说:“我不是一件遗物。”


    奚未央意外的道:“你当然不是。”


    顾鉴:“怎么证明。”


    奚未央这下有些诧异了,他们在一起这样多年,共同经历这样多事,甚至可以识海双修,即便如此,他还需要证明,自己对顾鉴的爱意,与顾砚无关吗?


    奚未央环住顾鉴的脖颈,他很认真的告诉他:“你是我这一生,唯一爱上的人。”


    “是唯一的一个。”奚未央贴上顾鉴的唇,“我爱你,只因为你是你。”


    …………


    欲求不满就会容易发疯。


    顾鉴曾经以为,自己不是这样的人,直到现在才发现,那只是因为从前他与奚未央亲热的很频繁,——曾经闭关的十年,时间的感知对于顾鉴来说是模糊的,不能作为参考;而分隔两地的那段时间,他们相互也没少往对方那头跑。虽然去见对方,纯粹只是因为想见对方,但见了面不发生点什么,显然不大可能。先前顾鉴没特意算过,如今才恍然发现,他们这回,竟然已经因为那些大事小事,足有近二十天没能静下心来,纯粹的享受彼此之间的亲密依恋了。


    将脸埋在奚未央颈间散落的发丝里,顾鉴是情绪也不闹了,心情也平静了,他的食指指尖一遍遍自奚未央的前额滑至他柔软的嘴唇,然后在奚未央的耳后闷闷的偷笑。


    奚未央说:“现在你又开心了。”


    顾鉴:“嗯。”


    奚未央无奈:“我就说你还像个孩子,你总不爱听。”


    顾鉴笑着说:“下回你在说这样的话之前,先喂我吃口糖,我就爱听了。”


    顾鉴这话,显然有耍流氓的成份,奚未央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说:“你想得美。”


    顾鉴轻轻的咬着奚未央后颈薄薄的皮肤,就像是小狗磨牙,奚未央拧了下顾鉴环着他的手臂,提醒他:“差不多够了,明天我还要去见不念,你这样会留印子!”


    奚未央这话,就说的有点不对了,天仙境修为对身躯的修复再生速度,远非寻常修士能够比拟,何况只是一点亲密时的痕迹。除非……是奚未央自己不想它消失。


    想到这里,顾鉴不由得更大胆了,一口接着一口轻轻重重的没完,直到被奚未央踹了一脚才终于安分。第二天起床,顾鉴还特意留意了一眼,昨夜他兢兢业业嘬的痕迹,现在果然都消失了个干净,这让顾鉴忍不住遗憾的叹了一口气。


    奚未央如今也算是半颗心都在沈不念的身上。顾鉴知道,了却了蔺云岩的那一桩大事后,奚未央还有两件放不下,且必须处理的事——一是秦羡,其二便是沈不念。


    沈不念当年受的伤,以及如今的身体情况,几乎快要成为奚未央的一块心病,如果医不好沈不念,真的让他寿数不长,那么奚未央一定会遗憾终生。从前奚未央一个人的能力,彻底“治好”沈不念存在风险,哪怕沈不念愿意承受,沈清思也接受不了,于是便也只能暂且按下不提,如今却不一样了,——顾鉴,有着一种可以新生的能力。


    他们将治疗方案与沈不念讲明:当年沈不念丹田被毁,经脉寸断,陆离只是将他的经脉尽力续上,虽然千疮百孔,难以继续修炼,但至少还存在,然而这样的实际情况,沈不念未来注定活不到很老。他这样的情况,其实与黎华尊者很相似,只是黎华尊者伤的更重,情况更为复杂而已。


    想要彻底的医治好沈不念,总在原有基础上“缝缝补补”,那是肯定不行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他体内现有的经脉全部彻底摧毁,而后重新长成,获得完全的新生。


    如果只是奚未央一个人做这件事,待沈不念的经脉重新长成,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谁也难保在那么长久的时间里,不发生任何意外,但如果有了顾鉴,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顾鉴,可以有能力确保沈不念的经脉,在最晚七七四十九天内,全部长成。


    只是有一点重要,奚未央告诉沈不念:“会很痛的。”


    摧毁经脉,重新生长。这件事光听,就已经很骇人了,因此沈不念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他只是问:“姐姐知道这件事吗?”


    奚未央摇头,说:“我还没来得及和她商议。”


    “好。”沈不念说:“师尊,你不要告诉她。”


    沈不念道:“虽然我这样说有点不好,但……这终究是我自己的事。我想,应该完全由我来决定。”——


    作者有话说:我还是低估了自己……一章并不够我叨叨和填坑,但确实只剩最后一点点啦~


    写了几年,我绝不会让他烂尾,或者留下什么没写完的遗憾[合十][合十][合十]


    聆音是我另一篇文里的一个人物,我多少挪了点世界观来用(不用补,因为他在别的地方出现戏份也很少_(:з」∠)_,神必须保持神秘感,比如死了n多年之类~),从一开始我写这篇文,初衷就有点人同时背负善恶两面这种概念,皎皎就是这样。但他和聆音并不一样,聆音一定程度上是始终遵照命运做事,但皎皎是不信命的。


    镜子和皎皎都是两个主体性比较强的人,尤其是镜子,他许多时候做事都不会考虑别人怎么想怎么看,对于他在意的人以外的一切,都有一种游离感,以自我和喜爱的人为中心,做事从不出于责任感,而是仅仅因为我要这样做,或为了我爱的人我需要这样做。但皎皎就是一个责任感很强的人,他会心甘情愿承担责任,但他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做什么,他负责只是因为他是这样一个人,而不是被无形的东西绑架和PUA~


    第305章


    顾鉴有个“不值一提”的秘密。


    那就是所有人, 包括奚未央,都以为他已经突破了天仙境,也正因为此, 奚未央才敢让顾鉴与他一起为沈不念重塑经脉……但其实不然。


    顾鉴目前的修为, 之所以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那只是一种来自于父神神力的错觉。


    父神将自己留在此处位面的神识残片,融合给了顾鉴,而顾鉴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竭尽所能的守护这处位面,直到它的灵气彻底耗尽, 自然消亡于混沌之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称顾鉴是这片天地如今的“守护神”也不为过, ——可那终究不是真正属于顾鉴的东西。


    没有人有能力足以吞噬父神的力量, 顾鉴只是父神神识残片力量的载体,他的体内寄存着这股力量,他可以借此修炼,并且使用这股力量, 但这股神力不会属于他, 在万物终结之时, 当这片位面的一切化作云烟, 父神的力量也依旧于混沌中亘古长存。


    至于顾鉴, 他想要自身到达天仙境, 且还有得修。靠着体内父神的神力,天仙境的大门已经对顾鉴敞开,但到底需要多久,他才可以跨过那道门槛,就需要凭顾鉴自己的能力与机缘了。


    十数年、一家子、亦或上百年, 一切都未可知。不过,当未来的时光变成“无尽”时,顾鉴也就不着急了。


    反正,他总会完成这件事的。


    对于如今的顾鉴而言,珍惜当下的每时每刻,远比忧虑未来来得重要。


    ***


    沈不念出于对奚未央和顾鉴的信任,很快就做出了决断。当然,事关自己,沈不念也翻阅了许多典籍,由此对奚未央的治疗方案有了一定的概念:理论上可行,但因为对做这件事的人要求很高,所以目前还没有人真正的尝试过。最重要的是,会很痛的。


    前者,沈不念百分百的相信自己的师尊和师弟,至于很痛这一点……沈不念想,自己当年鬼门关上走一遭,这些年来虽说侥幸捡回来条命,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身体情况,沈不念自己最有数,分明他正值壮年,又是修士,可因为寸断后强行重续的经脉,沈不念一年四季,各有各的难捱。这样的日子,沈不念再也不想过下去了。


    常言道,长痛不如短痛。强忍这一时,总比被稀碎的折磨一辈子来得好。


    顾鉴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提醒沈不念,这剥离经脉的痛,可能和寻常的“很痛”不太一样,它同样耗时漫长,需要数月甚至一年的时间来完成,并且承受它的过程,将会是一种从身体到精神的全方位摧毁。


    “要确保完整的剥离经脉,就必须要维持经脉的运转,也就是说,你必须要保持清醒的状态。师兄,你会被痛的昏死过去又醒来,醒来后你还需要继续承受那种痛苦,如此循环往复,而每一天结束时,你都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一小部分,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起初,或许只是某块皮肤变得麻木,然后,你会发现你的手脚会突然的无力,拿东西你会打翻、走路你会跌倒……再之后的某一天,你早晨醒来,你会惊恐的意识到,你的身体已经不再属于你,你意识清醒,却动弹不得,甚至……”


    顾鉴沉默良久,终于还是道:“甚至就连排泄,你也会没有办法控制。”


    这所有的一切具体的痛苦,典籍并不会告诉沈不念,但顾鉴还是希望沈不念能够知道,顾鉴说:“师兄,我想要你能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不然……”


    “我不想你从此怕他。”


    顾鉴太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恐惧了。因为需要生忍剧痛,所以剔除经脉须得剔一日,休息两三日,如此循环往复,那样漫长的酷刑,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而与此同时,你在逐步丧失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只能任由旁人摆弄,那时候的人,是不再存在任何“尊严”的。


    顾鉴的声音似乎有些恍惚,他分明面对着沈不念,说的话却像是自言自语。顾鉴说:“你会怕他的。”


    顾鉴此刻的状态,是沈不念从前未曾见过的,以至于让他觉得担心:“镜子你……还好吗?”


    顾鉴摇了摇头,说:“我没事。师兄,你……别担心,我们会帮你撑住的。”


    沈不念笑了笑,显然尚未意识到此事的艰难,他颇为乐观的点头:“好。”


    然后……


    沈不念的“噩梦”,从此开始了。


    起初听顾鉴描述的时候,虽然也很吓人,但沈不念到底还没有真正的“体验”到,究竟何为足以摧毁人的痛苦。而当它真正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沈不念终于明白,顾鉴为何要说,他不希望他从此害怕奚未央。


    沈不念也不想的。只是他……在不知道第几夜从有关奚未央的梦魇中惊醒后,沈不念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再逃避这个问题了。


    现在的沈不念恐惧见到奚未央,他不能想起他,不能听见他的声音,甚至只要沈不念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奚未央手握利刃走向他的样子。


    沈不念不知道这样的痛苦还需要持续多久,这点就连奚未央也说不清楚,因为他需要依据情况来随时调整。沈不念还没有体会到顾鉴所说的,后期无法掌控自己身体的感觉,但他根本不敢想象,因为只要一想,沈不念就怕自己会撑不住瞬间崩溃。


    奚未央将沈不念的状态看在眼里,却无法宽慰对方,——因为沈不念不想见到他。


    “都是我的错。”


    内疚这种情感永远不会消失,它总时不时的出来作祟,如今变得尤其难以面对。奚未央对顾鉴说:“我对不起不念,我是他的师尊,我应该保护好他的。……但我没能做到。”


    懂事又平庸的孩子,总是容易被疏忽。沈清思是奚未央早早决定好的继承人,顾鉴又身世特殊,奚未央当年本体闭关,分出一缕神识在傀儡上,所能想到的也只是将顾鉴放在身边看护着,生怕他有什么不测。但自始至终,那时奚未央的心里,没有思及过沈不念。


    顾鉴第一次见到奚未央如此茫然脆弱的模样,他长久压抑的情感,再一次如潮水般要将他淹没。奚未央说:“阿镜,这不该是二选一的问题。并不是你与不念之间,一定要有一个人出事。我本该多念着他的。可我总觉得,清思会照顾好他,何况,又有谁会去害不念呢?我对他好像从来没有要求,也不怎么关心他,只期盼他平安长大就好,……可偏偏是这点,偏偏是不念变成了这样……”


    “是我害了他。”


    顾鉴禁不住长叹一声。


    他的指腹轻轻揉了揉奚未央泛红湿润的眼角,“别哭,皎皎。”


    “师兄从没怨过你。”


    沈不念不是分不清好歹的人,他自始至终都清楚,他该恨的是凶手,而不是奚未央。


    剔除经脉的过程依旧在继续。


    在沈不念休息的日子,奚未央几乎闭门不出,以避免沈不念见到他,春去秋来,沈不念整个人瘦了一圈,衣衫穿在身上,甚至显得松松垮垮,他已经不能行走,顾鉴推着沈不念去看城外尽染的枫林,沈不念忽然道:“这么美的景色,一定很衬师尊。”


    北境的冬日长久,不如东境与中州这样四季更分明,沈不念以前走过的地方少,初到中州时常觉惊叹,而今依旧。


    沈不念说:“我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梦到他了。我记不清大约多久了。我一直想要和师尊平静的说说话,但是我做不到,我看见他就会发抖,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身体本能就会这样,哪怕我不想,也根本控制不住。”


    沈不念的声音平静:“但当我真的某一天醒过来,发现我感觉不到我的腿了的时候,我突然有了强烈的念头,——我想见他。”


    “至少,在我还能动的时候。”


    顾鉴沉默良久,而后,他推着沈不念转了一个向,“师兄,他一直就在这里。”


    不知是枫叶太红,还是确实忧思郁结,沈不念总觉得奚未央同样清减苍白了不少,——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仔细的看过奚未央了。他不敢。他害怕自己一旦看得仔细了,从此便只能清晰地记得奚未央拿刀剔他筋骨的模样。


    沈不念十分勉强的冲着奚未央笑了一笑,喊他,“师尊。”


    奚未央仍旧立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似乎在犹豫,究竟要不要靠近。


    顾鉴疾步走过去,牵着他的手,将他拉了过来,然后说:“我去周围走走。”


    奚未央紧张得脸色仿佛更白了些。


    换做以前,他大约很难想见,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如此窘迫,而那个让他坐立难安,不知应当如何是好的人,居然会是沈不念。


    沈不念在努力抬头看着奚未央,奚未央却不敢与他对视。


    直到沈不念叫他,说:“师尊,我在好些年前,就同您说过,如果您总对我心怀愧疚,那我这个做徒弟的,该情何以堪呢?”


    “所以师尊,别难过,好不好?”


    沈不念对奚未央说:“不是你的错。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


    “恐惧只是我身体的本能,但是师尊,我并不怕您本身。”正是因为沈不念努力的想要将他的治疗过程,与奚未央本人区分开来,所以他才会不敢在其余时间见到他。沈不念艰难的扯动已经变得有些僵硬的面部肌肉,他说,“没事的,师尊。最痛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现在的我……对于知觉的感知,已经没有以前那样敏锐了。”


    或者根本可以说,沈不念的躯体,已然变得麻木了。


    沈不念望着奚未央,慢吞吞一点一点的和他说:“从我发现,我的一条腿动不了开始,我就每天都在告诉自己,我不能再躲着您了。”


    “我现在不怕疼了,师尊。我现在害怕的,是我变成阿镜同我所说的,瘫在床上动弹不得,就连、就连……也无法控制的未来。”沈不念深吸一口气,等到自己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些,这才继续道,“师尊,我知道那只是暂时的,知道我只要挺过去就好了,可是……您知道的,那真的很可怕。我是个人,我没办法对那做到心平气和。”


    “所以,我得在彻底变成那样之前告诉你。师尊,我怕的不是‘你’。”


    “我不害怕你,也不怨你怪你。你总觉得我因为你的疏忽而受难,可是师尊,那不是你的错。”


    这样的话,沈不念已经和奚未央说过许多遍,但每次他们好像说开了,实际上却依旧心结难解。沈不念不确定这一回,又会有多少成效,如果以后还需要,他也会再对奚未央说无数遍:“师尊,不要自责。”


    “如果你难过,我也会难过。”——


    作者有话说:我原本是准备一口气写长点写完的,结果这段时间太忙了,每天晚上到点了倒头就睡,真的是倒头就睡,拿着手机直接睡着了好几次,唉


    其实被迫承受长辈的自责和愧疚,真的是一种很沉重压抑的感觉,会各种程度上越来越害怕面对对方的,所以沈不念真的是惨惨的,就是不知道我描述到位了没有QAQ


    第306章


    就像是沈不念终于有勇气面对奚未央了一样, 在与沈不念谈过之后,奚未央似乎也想开了许多,——这是他一年多以来, 第一次踏入软禁秦羡的净室。


    顾鉴是不会真正亏待秦羡的, 他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可能在他和奚未央之间形成隔阂的机会。因此,顾鉴对这间净室都做了许多处置:墙是有反弹咒的,房梁是挂不住任何东西的,杯盘碗盏一应用特殊木质,保管摔都摔不烂……以及其他各种零零碎碎的小机关,为的就是防止秦羡心一横, 把自己弄死后,用他的死亡来做文章。


    对此, 奚未央只想说:“你真不配啊!”


    秦羡立即反问:“你指哪一点?”


    “哪一点你都不配。”奚未央说:“你亲手摧毁了自己的人生不够, 还想来摧毁我的。”


    秦羡闻言,神色没有丝毫波动,他淡淡道:“是么?可是你的人生被毁了吗?没有吧,未央。甚至可以说, 如果没有我, 你何来的机缘顿悟, 让你能够凭借杀道踏入天仙境?”


    奚未央微微蹙眉:“什么意思?”


    “看来, 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啊……”


    秦羡忽然一连串的低笑, “未央啊未央, 我的好孩子,你是我的杰作。即便中途多有波折,但是你看,你总能那么优秀,远非那些废物可比——你看, 哪怕你的体内没有魔灵,你也依旧可以成为这世间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奚未央冷冷打断秦羡:“这世间的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至于你其他的话,我听不懂。”


    “看起来你似乎很想告诉我,但是抱歉,我不想知道。尤其是从你的口中得知。”


    奚未央抬眸,他静静的望向秦羡,说道:“还没有告诉你,我此番的来意。从前,我总会本能的抗拒细想这个问题,但最近,我已经做出了决定。”


    “对虚无缥缈的东西怀抱期待,只会是对我自己的辜负。我没有父亲。从前没有,未来更不会有。”


    说完这一段话,奚未央不禁暗暗长出了一口气,他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奚未央最后对秦羡说:“人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谁也不能例外。有多少人受你的蛊惑,对你唯命是从,却不知,正是因为你,他们才会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奚未央默了一默,方才继续道:“我会去找到他们,教化他们,让他们的余生能够摆脱你的控制。而你——”


    “你不是一生都在为打开极北的那处山谷而活吗?我成全你。等过段时间事了,我会亲自将你送去你心心念念的地方,你今生今世,可以永远留在里面了。”


    伴随着“啪!”的一声响,桌上的茶碗被秦羡狠狠地砸在地上,他听明白了奚未央想要做什么。这世上只有奚未央能打开那处山谷。同样的,将他丢进去之后,奚未央也可以重设封印,从此,那处原本关系到此处位面生死存亡的关键之地,只会成为囚禁秦羡余生的牢笼。


    以秦羡的实力,他一人在山谷内,根本不可能触动什么。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到!他将只能像个孤魂野鬼一般的在其中游荡,——直至他死亡。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一进去,就立刻自我了断,免得长久承受那足以将人彻底逼疯的,极致的孤独与绝望。不过,那就是秦羡自己的事情了,与奚未央无关,奚未央也不想去多加思考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


    “好……你好……”


    秦羡明白奚未央的性格,在这一点上,奚未央真的很像他。也正因为此,秦羡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奚未央要么不做决定,一旦他下定决心的事,就绝无可能改变,——他不论如何,也会去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秦羡忽然心口处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脱力的栽倒在地,伏身呕出一大口血。秦羡想让奚未央不要走,可他说不出这样的话,纵有千言万语,最终他也唯有一句悲叹:“你我父子……竟然真的沦落到……如此境地么?”


    奚未央离去的脚步一顿。


    他仍旧没有回头多看秦羡一眼,只是淡漠的道:“这一句话,本该由我来问你。秦先生。”


    ***


    就像是沈不念所预计的那样,他的身体很快就只能瘫倒在床上,完全动弹不得了。他目前需要至少一个月的时间,来让自己被挖空了丹田经脉的身体得以修复,而后顾鉴才能让它们重新生长,——那就又该是新一轮的折磨了。


    如果说剥离经脉是剔骨般的疼,那么重新生长就是钻入骨髓的痒。这两者无法比较轻重,因为都不是寻常人能受得了的罪。


    自从沈不念卧床开始,奚未央就几乎日夜不休的守在他身边照顾他,一开始沈不念还觉得很尴尬,对奚未央给他翻身擦身之类的事情非常抗拒,奚未央也不强求,主动建议沈不念要不要换顾鉴来,沈不念试想一下,如果换成了顾鉴,那他无疑在尴尬的基础上,又要多添一丝莫名其妙的羞耻,遂作罢。


    至于其他佣人,沈不念不好意思倒还是其次,主要是他这件事一直在秘密进行,打从开始时,石苑里除他们外的其他人,就都被顾鉴安排去了其他地方当差,沈不念猜测顾鉴有这样的念头已经很久了,只是先前找不到由头,如今正好拿他做个名目。毕竟,顾鉴对奚未央的占有欲,永远只会比别人所想象的更强。


    如果奚未央不是个根本没办法被控制的人,沈不念有时候真的很怕顾鉴会弄个结界或秘境,直接将自己和奚未央一道关在里面。顾鉴自小到大,就对外面的世界与人际交往不感兴趣,这世上最能牵动他心神的人,从来只有奚未央。


    以致奚未央天天守着沈不念,时间一长,沈不念自己都忐忑,只能各种明示暗示,让奚未央也去陪陪顾鉴,免得冷落了对方,奚未央倒是很淡定,他坐在一旁,随意翻看着手中的话本打发着时间,“你想的太多了,不念。”


    “当下没有什么事情比你更重要,”奚未央说,“何况,阿镜他也很忙。”


    很忙的顾鉴当场隔空打了两个喷嚏。


    其实奚未央说的话也不算有错,顾鉴最近确实在忙很多事,而这些事,说到底都是昆仑事件对四境所产生影响的余波。不过,他再忙,也不至于忙得连和奚未央腻歪的时间也没有,——就像是奚未央即便在照顾沈不念,他也不可能真的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刻刻都和沈不念在一起一样。


    掐着时辰数着钟,顾鉴感慨:“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两每天都在偷情。”


    奚未央系衣带的手一顿,他道:“说起来,今天不念还叫我多陪陪你。”


    顾鉴的眼睛一亮,他从奚未央的身后贴上他的背,黏黏糊糊的撒娇:“那你就多陪陪我呗!”


    “我每天夜里独守空房,很可怜的……”


    奚未央颇有些无语:“你哪天晚上独守空房了?”


    时间久了,奚未央已经对沈不念的作息摸索出了规律,譬如他夜里什么时间入睡,又大约什么时间会醒来需要喝水,而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到了那个时辰,就去沈不念的屋里呆一会儿而已。


    也就沈不念是真的天真,竟还跟个孩子似的不通人事,居然会以为奚未央和顾鉴能在一个屋檐下克制住不亲密,听得奚未央都对他心生怜爱了。


    顾鉴也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去宽慰一下沈不念,但他当然不可能说:放心,我们每晚都在你睡着后颠鸾倒凤。——这未免也太吓人。于是,顾鉴便劝沈不念说:“他对你好,你就受着,不然他总是对你心怀愧疚。唯有等你身体真的好起来了,全须全尾没半点差池了,他才能安心呢。”


    顾鉴对沈不念说:“你也不想永远和师尊陷入亏不亏欠的循环吧?”


    沈不念:“……”


    沈不念被顾鉴说到点子上了。


    沈不念放心了。


    但却有另一桩事。过年了。正月十五,沈清思抽出时间跑来中州,想要看看沈不念,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这件事情是顾鉴奚未央和沈不念三个人一起干的,决定也是沈不念亲自决定下来的,沈清思没法指责顾鉴和奚未央,又对目前瘫倒在床的沈不念说不出什么重话,于是,她只能哭,而她上一次像这样的哭,还是在沈不念当年出事的时候。


    痛哭完一阵,沈清思渐渐冷静下来,她通红着双眼,问沈不念需要多久才能重新站起来,又要多久才能真正痊愈,顾鉴不敢将时间说的太死,只好往久了报:“大约……还要两年吧。”


    沈清思说:“好。从今往后,我就留在中州照顾他。”


    还不等奚未央和顾鉴开口,沈不念听见已经吓了一跳,他道:“不用了吧,姐,我现在挺好的。而且我现在这样,你照顾我……也不太方便。”


    “我,我毕竟也……也快四十岁了。”


    沈清思冷冷道:“你几岁都是我弟弟。”


    沈不念罕见的在沈清思面前很坚持:“那也不行。”


    沈清思:“你!”


    沈清思咬牙道:“就算你不要我照顾你,我也会留在这里,总之哪里我都不会去!”


    沈不念无奈道:“姐,你这又是何苦,我真没什么大碍。最难的一年已经过去了……”


    沈不念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简直是在沈清思刚强行压下的雷点上蹦迪。沈清思当场就按捺不住爆发了:“你还好意思说?!沈不念,你是疯了吗?这么大的事情你不告诉我,你不告诉我!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危险性?有没有想过我不在你的身边,万一你有个什么好歹……”沈清思忍了又忍,原不想将“生死”之词说出口,可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沈不念,倘若你有个万一,你是准备让我直接给你收尸吗!”


    沈不念讷讷道:“不是的,姐,我……”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沈清思已经下定决心,“这世上离了谁都照样转,玄冥山同样不是非我不可。但是沈不念,你只有一个。”


    “我只有你一个弟弟!”


    顾鉴默默地转头和奚未央对视一眼。


    然后他听见奚未央的传音:“看来,只能暂且先再苦一苦师兄了。”


    顾鉴虽然说是两年,但势必不可能真的这么久,目前沈不念是动不了,然而最多再过一年,沈不念就可以基本自理了,到那时,沈清思应该也能放心的回玄冥山了。


    只是这一年,需要苦一苦的不止陆离,奚未央劝顾鉴也尽量忍一忍,毕竟沈清思不是沈不念,她既是天一境巅峰的修士,又半点不傻,且还是奚未央唯一真正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在她面前,奚未央还是要点脸面的。


    顾鉴很委屈,他不情不愿的说:“咱们把房间用结界隔开,不就不用担心被发现了吗?”


    奚未央:“……”


    奚未央无语道:“你是傻吗?白天不开结界,光晚上开?是个人都能意识到我们在做什么了!”


    顾鉴说:“可是我们本来就是道侣啊!我们同房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奚未央:“那你想办法怎么去面对清思。”


    顾鉴:“我——”


    顾鉴说:“我再想想吧。毕竟办法总比困难多!”


    奚未央:“哼。”


    奚未央屈指弹了弹顾鉴的额角,说道:“你急什么。我说了,让你暂且忍一段时间。你放心,清思在这里呆不了很久,就像是不念所说,她留在这里,其实意义不大,况且她自己清楚,不念现在没有什么危险,——清思不过是在赌气罢了。”


    沈清思气沈不念这样大的事情,居然敢擅自做主。诚然,沈不念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但退一步来说,沈清思不强求沈不念一定要和她商量,至少这样关乎性命的事,难道不应该告知她这个做姐姐的一声吗?!


    就像是她先前所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就出了什么意外呢!


    沈清思真是越想越气,难免因此连奚未央和顾鉴也一并埋怨上了,只是对着师尊,她就算心中不平,也难以发作,于是索性生出了些破罐子破摔的心,其余所有的事情,她如今一概不想管了!她就是要在这里,哪怕只是呆着,她也要在这里!


    “有什么不好的呢?”奚未央对顾鉴说,“有清思照顾不念,我晚上还不用两头跑。”


    沈不念虽然说他们都已经成人,沈清思不便照顾他,但夜里沈不念只需要起来喝口水润润喉,再帮他翻下身换个姿势就好了,这确实不是什么难事,不拘男女都能干。真要是什么都不让沈清思做,她反而心里要不痛快。


    总之,商议过后,这件事就算是这样定了下来。


    沈清思没有真正照顾过病人,像沈不念如今这样状态的“病人”,她更是从未见过。毕竟,一个修士若要沦落到此等地步,那真不如死了来的干净。而沈不念当年受伤时,人是直接留在陆离那儿了,一应都有陆离那里的人事无巨细的照料,因此,现在沈清思看着奚未央每日为沈不念擦身翻身,按摩活动,宛如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从没想过,要照顾一个卧床的人,竟会是件如此辛苦复杂的事,更加难以想象,奚未央这般本该连尘埃都不沾染的人,居然会每日亲力亲为的做几乎可以称得上污秽的事……沈清思恍恍惚惚,却不得不承认,在最初,她其实是不大相信,奚未央真的能照顾好沈不念。


    奚未央的心从不在沈不念的身上,撇开对沈清思的寄予厚望不谈,他们自小到大,奚未央剩余的所有关注,全部都给了顾鉴。


    这一点,从来所有人都知道,也所有人都习惯,习惯到沈清思的潜意识里,都已经认定当顾鉴和沈不念同时存在于奚未央的身边时,奚未央是顾不上沈不念的。


    “是,所以我对不住他。”奚未央并不会对事实而感到羞恼,他对沈清思说:“我现在做的事,你就当是我想要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吧。毕竟对于不念来说……他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罪,这些他本不该经历,而既然已经发生,那就不论如何也无法弥补。”


    “终究是我这个做师尊的亏待他。”


    沈清思沉默无言。她不知道应该怎样接口,毕竟她现在的确心情复杂,——她自沈不念年幼时,就告诉他要懂得感恩,要努力上进,因为以沈不念的根骨天资,他本不应该成为奚未央的徒弟。所以奚未央不够关注沈不念,沈清思也会催眠自己:没关系的,这种程度,已经足够了。


    可实际上,怎么会够呢?若她真心觉得,沈不念不需要师尊更多的关切,她又何必总是逼着沈不念要更加上进呢?


    思及此,沈清思不由得长叹一声。


    她做了决定,告诉奚未央:“等过完正月,我就回玄冥山去吧。我会加急处理事务,争取每过三五日,就来看看不念。”


    奚未央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等到真的要离开回玄冥山的时候,沈清思忍不住又要去念叨沈不念一顿。沈不念坐在奚未央为他特制的能够支撑固定身体的轮椅上,沈清思剥了个橘子,一瓣一瓣的送进沈不念的嘴里。


    沈不念有些含混的道:“姐,你太快了,我还没咽呢!”


    沈清思说他:“就你话多。”


    沈清思终究还是没忍住,有些好奇的问沈不念:“你现在倒是不怕师尊了么?”


    沈不念快速嚼两口咽下自己嘴里的橘子,说:“你是不知道,我剔经脉那段时间,我夜里都害怕睡觉,因为我怕我梦见师尊拿着刀要剐我……现在那凌迟一样的日子,总算是结束了。起初他这样照顾我,我确实挺尴尬的,但好在尴尬着尴尬着,我也就习惯了。”


    “毕竟现在我的身体也没什么知觉,真要尴尬的话,我眼睛一闭,反正感觉不到什么,有时候睡过去一会儿,醒过来就弄好了。渐渐地,就没什么好尴尬的了。”


    沈不念想起来,“说来,前段时间,我又梦见师尊来着,这回总算不是噩梦!”


    沈清思:?


    沈清思的心头突的一跳,整个人都无意识的绷紧了。有顾鉴这个“反面教材”在前,再加上奚未央与生俱来的魅力,沈清思真的很害怕自己弟弟接下来也会说出什么悖逆伦常、惊世骇俗的狂言。


    沈不念继续道:“那个梦也是没头没尾,稀里糊涂的,不知怎的,梦里我好像还是孩子,师尊抱我在他腿上坐着,我管他喊阿娘。”


    沈清思:“哦……”


    沈清思松了口气,心想,幸好、幸好——等等!


    沈清思恍恍惚惚,她颤抖着声音确认:“你说你喊他什么?!”——


    作者有话说:沈清思:哈人,一时间不知道哪件事更离谱[裂开][裂开][裂开]


    第307章


    沈清思还在震惊状态, 沈不念却是早已经自洽了,他嘴巴叭叭的道:“姐,你别急啊, 我真没有对师尊大不敬的意思, 这些我都和他说过的,师尊都知道……”


    沈清思:“够了。停!”


    这样超前的精神状态她理解不了,也接受无能。她原本以为顾鉴是个例,如果奚未央和顾鉴的事情,发生在别人的身上,以沈清思的性格, 她是听不得的,但偏偏是她的师尊和师弟, 沈清思对着他们说不出重话来, 也无法去苛责,更比所有人都清楚,奚未央和顾鉴谁都不是变态……退一步来讲的话,就是事情已经发生了, 她除了接受, 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她还能反对吗?


    是的。对奚未央和顾鉴, 沈清思不行, 但是对沈不念, 她可以!


    她非要把沈不念这个分不清男女爹娘的脑子给扭回来不可!


    沈清思拎住沈不念的耳朵, 问他:“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啊?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可沈不念没觉得自己有错,而且他确实什么也没做,姐弟两险些又闹起来,幸好奚未央及时出现, “你们两个又怎么了?”


    沈清思、沈不念:“…………”


    沈清思是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沈不念是纯粹什么也不想说,于是奚未央就当刚才一切风平浪静,照旧坐在自己惯坐的位置上看书,沈清思和沈不念姐弟两相互不说话,也赌气不想看对方,空气一时凝滞。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奚未央道:“不念,要不要我推你去外面看看?”


    “师尊带你到街上去走走,我施一个障眼法,别人留意不到我们。”


    沈清思欲言又止,奚未央递给她一个眼色,沈清思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奚未央就这样推着沈不念离开,而没过多久,居然又有一个“奚未央”推门而入,沈清思凝神仔细辨别,这才发现,原来居然是个木偶,凝了奚未央的一缕神魂,暂时幻化作了奚未央本体的模样出现。


    沈清思向着奚未央微微弯身行礼。


    奚未央于是向她道:“刚才发生的事,不念都同我说了,你若要叫我说实话,我自然也是不大喜欢的。可是每个人的想法感受都不一样,既然不念这样觉得……清思,就随他去吧,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


    沈清思:“可是……”


    奚未央摇了摇头,打断她道:“你想说的话,我都明白。但是清思,现在这些我都不在意了。不论不念是把我当父亲,还是当母亲,这都是他的自由。只要他不怨我、怪我,于我而言,就已经够了。”


    沈清思:“……”


    既然奚未央要这么说,那沈清思确实是没话讲了。只能说,现下奚未央照顾沈不念照顾的太细致了,以至于沈不念产生了这样的幻觉,等到将来他们各自有各自的事情要做,这种幻觉或许会逐渐恢复正常,若特意去强势的干预,反而可能加深沈不念的这种错觉,反为不美。


    奚未央对沈清思道:“不念的梦想,是能够游历四境,看遍人间百态。这是好事,我很支持,但不应该是现在。”


    从前沈不念因为身体的原因,寿数有限,如今却不一样了。他将得以重新修炼,哪怕新长出来的灵脉天赋一般,奚未央也会不惜成本的用天材地宝给沈不念堆出几百年寿命来,因此,很多事情,就显得不那么着急了。


    奚未央道:“按我的意思,我是希望在不念好了以后,能先回到玄冥山修炼,等过个十几二十年,境界稳定一些,他再去做他想要做的事也不迟。”


    今天这么久以来,奚未央可算是说了句沈清思爱听的话,沈清思自然连声答应道:“正是呢。弟子也这样想,原本还怕不念听了会不愿意,如今既然师尊也这样说,那他肯定是会听话的。”


    奚未央微微笑了笑,并没有与沈清思细述太多自己的计划,只是对沈清思道:“我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帮我做——”


    那些被秦羡洗脑,散落在四境各地的孩子们,还不知有多少。他们是会选择蛰伏,一代代将这种仇恨延续下去,还是采取行动,各自酝酿谋划,这些都未可知,却又皆有可能,在尽可能多的找到他们,化解消弭、或是抹杀这种仇恨与执念之前,奚未央是绝对不会让沈不念再有半点置身险境的可能性的。


    ……


    沈清思不日离开了中州,返回玄冥山。沈不念的精神状态放松了许多,身体上的折磨却是又开始了。他发现自己总是低估顾鉴口中描述的痛苦等级,之前剔经脉是这样,现在长经脉也是这样,甚至,无时无刻钻心蚀骨的痒,比痛更能将人逼疯。


    更可怕的是,这股痒意并非皮肉,而是由内向外,他哪怕将自己的皮肤都抓烂,也缓解不了半分,反而还凭添无数的疼痛。沈不念在剔经脉的时候,想的都是已经开始了,怎么也得撑住,可是现在,他竟然会想,要不就这样算了吧,他好像真的坚持不住了。


    幸而奚未央时时刻刻都陪着他。原本沈不念的规律作息现在已经不能作数,奚未央就算是用傀儡分身,也要保证他身边离不得人。顾鉴对在意的人心很软,着实是不忍见沈不念那样痛苦的模样,因此,除却每隔三日为沈不念治疗,他平日去看沈不念,倒是看得少了。幸好因着治疗的缘故,沈不念就像之前怕见奚未央一样,他现在也不是很想看见顾鉴,因此倒还算好,大家彼此刚巧都能理解。


    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奚未央已经开始着手探寻整理秦羡这些年的行踪、可能接触到的人与他在做的事,但秦羡生性谨慎,且自从那日见面过后,而今奚未央再与他相见,真真是父子间相对无言。


    秦羡是个倔强、轻易不肯低头的人,奚未央也是。况且在一段绝无可能修复的关系中,他们互相都不认为,对方是那个值得自己破例去低头的人。


    与其让奚未央因微渺的可能性去违背本心的讨好秦羡,他还不如闲来无事去折磨折磨覃雨枫。


    奚未央已经有许多时候未见覃雨枫了,在他的记忆里,覃雨枫不过是个别扭的“孩子”,而现在……奚未央不知应当如何形容,他只觉得覃雨枫“老”的有点快。


    这种“老”的感觉,并非容颜上的苍老,而是一种精神上的疲惫感,如今的覃雨枫,活像一个吃不好睡不好,多年没过过好日子的可怜人。


    奚未央不由得沉默了一阵,甚至思考起了顾鉴“虐待”覃雨枫的可能性。


    ——不,不可能。顾鉴不是那样的人。如果顾鉴真的讨厌覃雨枫,他不会留他在身边做事这么久。


    眼见奚未央的神情几番变化,似乎欲言又止,覃雨枫禁不住有些自嘲的笑了,他颇有些阴阳怪气的道:“几年过去,真是难为你还能记起我。”


    奚未央:“……”


    奚未央放心了,确定了,覃雨枫果然还是当年的那个覃雨枫。


    覃雨枫定定打量了奚未央一阵,许久方道:“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三宝殿,何况是你这样的人。说吧,如今是有什么事,才总算让奚首座想起了我?”


    覃雨枫转开了眼,“毕竟我实在想不出,时至今日,奚首座还需要我来派哪样用场?”


    覃雨枫最后这句话,着实是说的咬牙切齿,其中怨念分毫不加掩饰,叫奚未央莫名。奚未央道:“你怎么这样讲话?我何曾忘记过你?若我不管你,又怎么会让你留在顾鉴的身边?你惦念着的妹妹漆雪,我也一直叫我的弟子清思好生照料……甚至这几年来,除却你在顾家的衣食月俸,我还月月单独贴你丹药、灵石、符咒。诚然,这些都是你辛苦办事所应得的,我不指望你感激我,但你也不必摆出一副我亏欠了你的脸色吧?”


    覃雨枫:“呵呵。”


    奚未央道:“亦或是你觉得阿镜暗地里磋磨你,叫你受了委屈?”


    覃雨枫禁不住冷笑:“怎么,他叫我受委屈,难不成你还能替我去找他伸冤不成?”


    奚未央叹息:“我是怕你对他有什么误会。阿镜不是这样的人。”


    覃雨枫:“……”


    覃雨枫真无语了。


    他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能用力的摇一摇奚未央的脑袋,看看那里面都是些什么水。覃雨枫道:“你可算了吧!顾鉴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我也清楚,就不必再多说了吧?是,你的阿镜当然不可能暗地里给我使绊子穿小鞋,这太不入流了,他才不会那么干!他只是单纯不拿我当个人,你能听明白吗!”


    奚未央前头不提他的月俸和补贴,覃雨枫的心情说不准还能平静些,偏偏奚未央不食人间烟火的非要提一嘴,正撞在覃雨枫的枪.口上:“我只是在给你们办事,我不是整个人都卖给了你们!那么多年了,奚未央,我可以直白的告诉你,我这些年来在顾家,真正休息的日子,还不到一只手!”


    覃雨枫张开五指,几乎怼到奚未央的脸上:“我白天不能停,夜里不能歇,所有报给顾鉴的消息,在此之前都要先从我手头过,他要做什么事,他倒是好,一拍板就要去做,那上上下下对接统筹核算,难道也都样样他去做吗?!”


    覃雨枫按住奚未央的肩,向他怒吼:“我是人!不是牛马!拉磨的驴也是要歇的啊!要是你花点灵石丹药,我就活该这么干还要感恩戴德,奚未央你不如一剑杀了我吧!”


    奚未央:“……”


    奚未央恍然道:“这样啊……”


    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你来做吗?但据我所知,除却最开始那段时间外,顾家如今能办事、乐意办事的人,并不少……”


    覃雨枫:“……”


    覃雨枫深吸一口气,强忍住想要打人的冲动,他道:“有没有可能,他们办事,只需要去做确定的某一桩事,亦或是固定的一方面事务?而我,是全部!全部!”


    “再退一步来说,他们没日没夜也要抢破头做事,是为了一家人的前程,但这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呢?我又不是顾家人,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将来也不会久留于此,我凭什么要操这些心,费这些力!”


    奚未央:“小枫,如果你真的不想继续的话,其实你可以离开的。”


    覃雨枫:“……”


    覃雨枫诧异万分,他脸色倏地苍白,盯着奚未央道:“是我现在没有价值了,所以你想要赶我走了吗?”


    奚未央:“?”


    奚未央摇头道:“不是。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只是觉得……就像是你所说的,你不是顾家人,你将来也不会留在顾家,甚至未必留在中州,顾家于你,没有任何牵绊,你充其量只是拿钱办事而已。小枫,你已经尽到了你该尽的责任,完全没有必要因此而自苦。如果你想要离开,你随时都可以告诉我的。”


    覃雨枫:“……”


    覃雨枫一时哑然。许久,他方才问奚未央:“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


    奚未央奇怪道:“我有什么骗你的必要吗?”


    覃雨枫沉默,而后问:“可是我离开了顾家,你又准备让我去做什么?是回玄冥山,还是有什么别的事情?——奚未央,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就像是我方才说的,如果没有事,你不会想到要来找我。”


    奚未央微微点头,他低声叹道:“我原本,确实有事想要同你说,但我不知道你……小枫,我想你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譬如你现在究竟想做什么,将来又想要怎样。等你想好了,你就来找我吧。到那时候,我们再商讨我接下来的计划。”


    覃雨枫:“……”


    覃雨枫无意识的攥紧了拳,他问奚未央:“那现在呢?现在你要走了吗?现在你要去做什么?你没有其他的话要和我说了吗?就连一句闲话也没有吗?”


    覃雨枫这话说的,在奚未央看来就有些奇怪了,他本就不是来找他闲聊的,从前他们也不曾闲谈过,更不曾交心过。就像是覃雨枫所说,如果真的没有事,奚未央大概不会想到要见他,而现在既然“公事”谈不了,奚未央实在想不到,覃雨枫还有什么其他的话要同他说了。


    于是,奚未央便温和的看着覃雨枫道:“你说。”


    覃雨枫:“——”


    覃雨枫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便已经脱口而出:“我恨你!”


    “奚未央,我恨你。”


    恨也好,怨也罢,哪怕是连覃雨枫自己都抵触的某种爱意,最后都只有化作一句:“你已经四年六个月没有来看过我了。其实不止,因为去年有过一次闰月,且再过九日,就该满七个月了。”


    覃雨枫在数不清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里,咬牙切齿的念着奚未央的名字诅咒他。——可他还是想他,想要见到他,想要奚未央也能够时时刻刻的记得,这个世界上有他覃雨枫这样一个人。


    “但你其实从来也没有在意过我。”


    奚未央:“……”


    奚未央其人,对自我敏锐,体察旁人的感情却极其迟钝。


    从容貌到天份,老天爷几乎给了他一切令人羡艳的东西,于是奚未央便也习惯了自己在别人的眼中是特殊的。这样的特殊并不因为他刻意的做了什么事,甚至绝大部分时候,奚未央什么也没有做过,可他却就是能够无端的收获旁人各种强烈的、极端的情感。奚未央年少时也曾为此困扰过,然而,当某些事情成为常态,人往往只有两种变化——深陷其中,抑或逐渐麻木。


    奚未央禁不住长叹一声。


    他对覃雨枫说:“我或许应该向你道歉,但是小枫,我没有办法和你道歉。因为我什么也没有做过。”


    如果说,是奚未央刻意的玩弄辜负了覃雨枫,那他确实罪大恶极,可是他没有。覃雨枫的情感,是他自己的事情,与其他那些奚未央认得或不认得的人一样,奚未央没有承担他们爱恨的责任。


    覃雨枫觉得,感情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他对奚未央,也许不是爱,也不是恨。多么可惜啊。他尚且不曾清晰体会到心动是一种怎样美妙的滋味,竟然就先领教到了心痛。覃雨枫想,这可能是一种意难平,如果奚未央索性不会爱人,那该有多好。


    “为什么是顾鉴呢?”覃雨枫遗憾的苦涩道,“他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成为那个特殊的人?”


    为什么是顾鉴。这个问题,许多人都问过奚未央,甚至就连顾鉴本人,每隔一段时间,也总会“矫情”的反复问上一问。可实际上,为什么会爱上一个人,它怎么会有答案呢?


    爱是永恒无解的珍贵谜题。


    奚未央能够说得清楚,自己曾几何时因顾鉴而心动,却无法细数多年来,与顾鉴相依相伴酝酿而成的绵长爱意。——如果此刻,再次问起这个问题的人是顾鉴,那么奚未央会微笑着给他一个吻来作为回答。


    “这个问题……”


    奚未央说:“这个问题,不应该由我来告诉你。小枫,等你未来,遇到那个对你而言特别的人,当你意识到你真正爱上了对方,那么你自然而然,就会得到你所想要的解答。”——


    作者有话说:皎皎对镜子的感情,大概就是那种:从我意识到自己爱你的那一刻起,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爱你~


    镜子:满意的把老婆牵走~


    第308章


    春去秋来, 转眼城外枫叶又红。


    沈不念的恢复情况远比一开始预期的要好,他坚持各种艰难的康复训练,不论再痛苦, 沈不念也始终咬着牙, 绝不会落下一天。如今,他已经可以在拐杖的支撑下,自行行走了。最晚再有一年,沈不念的经脉便可以彻底长成,他曾失落了二十余年的时间,而在未来, 这段空缺将会被一点一点弥补,沈不念理应寻回他本应有的人生。


    顾鉴用赤金打了一支银杏叶簪。他真的很喜欢为奚未央挽发, 可惜水准着实一般, 所幸在奚未央的“调.教”下,顾鉴的水平已经不至于像从前一样惹人嫌弃。顾鉴觉得自己的进步很大,值得表扬,奚未央笑笑说自己的耐性进步也很大, 顾鉴撇撇嘴, 为奚未央插上了那支发簪。


    顾鉴望着眼前红衣墨发的镜中人, 忍不住俯身凑在奚未央的耳畔去吻他。顾鉴道:“世人常觉金红二色俗气, 想来俗的不是颜色, 而是人。”


    奚未央捏了捏顾鉴的下巴, “说的什么昏话。”


    顾鉴不管,就挂着似的赖在奚未央身后,他说:“皎皎,你太漂亮了,我都不想你出门了。你就只给我一个人看, 好不好?”


    顾鉴这一句,绝对是真心话,所以奚未央不爱听。他浅浅笑道:“这句话就更是胡说八道了。”


    顾鉴说:“我不想你离开我。”


    奚未央道:“难道我不是就在你的身边?”


    顾鉴直起身来,说:“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现在沈不念一天天的好了起来,奚未央已经不再需要像从前那样,时时刻刻陪伴在他的身边。


    沈不念是一个独立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之前确实没有办法,他必须由人来照顾,沈不念也不会想要没有隐私的无时无刻和另一个人呆在一起,哪怕那个人是奚未央。所以,如今他一旦可以自理,沈不念就立刻寻回了他所需要的自我空间,这对于顾鉴和奚未央而言,诚然是件能松口气的好事,并且,沈不念对暂时回玄冥山休养并不抵触,他们已经约定好,等到沈不念结束所有需要顾鉴帮忙的治疗,他就会随沈清思一起回玄冥山。


    而这,也就意味着,在此之后,奚未央将会有充足的时间,去做他尚且没有完成的事。


    顾鉴知道,自己这样想很矫情,因为在他们确实拥有几乎无尽的未来的时候,奚未央总是说的“等这件事做完……”并不算画饼,可他依旧感到怅然。顾鉴道:“皎皎,你不觉得吗?我们总在四处奔波,间或分隔两地,虽然见面并不难,可是这样重复一年又一年……”


    总是活在对未来的期待中,时间久了,也会是一件很疲惫的事。


    顾鉴不无自嘲的笑道:“甚至,你这两年,能安心呆在中州,还是因为师兄的缘故。”


    顾鉴并不妒忌沈不念,他只是怨念奚未央,“我就知道,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得到了就不珍惜,在你‘要做的事情’里,我永远都是可以往后排的那一个。”


    奚未央:“……”


    奚未央:“???”


    奚未央诧异道:“我什么时候把你往后排了?”


    顾鉴不答,他只是问:“那师兄回玄冥山后,你是不是也要离开?”


    奚未央:“……”


    奚未央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是秦羡结下的那一枚“结”,况且,当年的那些事情,虽然各有缘故,但却的确都是我种下的因果。阿镜,我理应去承担和化解它。”


    这些道理,顾鉴都懂,他也很清楚,有些事情如果奚未央现在不做,那么未来指不定又会生出几多风波。只是道理懂归懂,心情却又是另外的一回事了。


    顾鉴沉沉叹道:“这次又需要多少年?——你看,你自己也不知道。”


    奚未央哑然,竟不知应当如何接话下去,顾鉴原本的好心情完全被破坏,全然失去了出门的欲望。但其实他自己清楚,他已经克制忍耐自己的情绪很久了,而他必然不可能继续长久的忍下去。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后天。


    如果他真的能把奚未央关起来,该有多好。


    顾鉴很担心,在漫长的看不见尽头的未来,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因为奚未央而变成变态。


    他们莫名其妙的开始了冷战。


    其实仔细算来也不算是冷战,至少奚未央不想这样,可是顾鉴就是钻在自己的牛角尖里,对奚未央的任何示好与提议都兴致缺缺、回馈冷淡,就连沈不念都察觉出了异样,然而奚未央很淡定。“没关系,”他说,“隔一夜就好了。”


    顾鉴无声的冷笑。


    但很可惜,夜里顾鉴确实没能抵抗成功。


    奚未央想要撩拨人的时候,真真花样一套又一套。顾鉴心中天人交战,还惦记着自己如果上钩了,第二天哪里还能再对着奚未央冷脸,可是,可是……


    顾鉴感觉自己被奚未央勾得神智迷离的,好不容易等脑子降温冷静下来,夜都深了。


    顾鉴:“……”


    顾鉴搂着奚未央,没什么底气的哑声道:“皎皎,你不能总用这种方式来回避问题。”


    奚未央懒懒的道:“我没有回避问题,是你今天总是拒绝和我沟通。”


    顾鉴说:“因为我们的问题就是存在,靠沟通并不能让它消失……”


    奚未央睁开泛红湿润的眼,眸光转动间,尽是尚未散去的春情。他态度很好,语气很软的问顾鉴:“哦……那你准备怎么办嘛。”


    顾鉴:“……”


    顾鉴没想好该怎么办,倒是尴尬的发现,自己又不争气的ying了。


    …………


    对顾鉴隔一阵就要来一回的矫情脾气,奚未央已经很有经验了,毕竟顾鉴从小到大都这样,只需要耐心哄着他、依着他一阵,顾鉴自己就调理好了。于是,在结束了寸步不离沈不念后,奚未央又开启了一段几乎寸步不离顾鉴的日子。


    顾鉴对每天都陪着他一起上班的奚未央非常满意。覃雨枫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他对奚未央的情感很复杂,既想要见他,又害怕真的遇见他,在顾鉴那里和奚未央打过几次照面后,覃雨枫甚至自己申请了长期出差来躲他。顾鉴对这其中缘由心知肚明,但覃雨枫的问题确实不是奚未央的责任,顾鉴很清楚奚未央只爱自己,因此倒也不至于见到个人就吃醋,要不然他早就酸死了。


    沈不念在第二年夏天的时候,跟着沈清思回了玄冥山。大抵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沈不念也没有多少离别的愁绪,他甚至还开玩笑说自己这是回玄冥山去避暑,又两个月后,已经出差近一年的覃雨枫,终于回到了顾家。


    奚未央曾经对覃雨枫说,等到他什么时候整理好了自己的思绪,就去找他,到那时,他会告诉他接下来需要做什么事。可是时间一晃近两年,覃雨枫没有去见奚未央,奚未央也没有为任何事情着急的迹象,这反而让覃雨枫愈发心神不定。


    他总是想要拖延最终去见奚未央的日子,因为覃雨枫有所预感,那或许应是他与奚未央的道别。


    他需要想清楚自己未来的人生,也需要学会将奚未央“遗忘”,而这两者不论哪件,都绝非易事。


    覃雨枫回到顾家后,他发现奚未央时常会离开一段时间,有时仅十天半个月他就会回来,有时一走数月,甚至大半年都有可能。总之,他就这样维持着离开一段时间,又回来一段时间的规律,没有人知道奚未央去了哪里、又是去做什么的,但覃雨枫有种强烈的直觉,奚未央正在做的事,或许就是他原本想要与他商讨的问题。


    于是覃雨枫又陷入了一种新的纠结之中,——所以,现在的奚未央,是已经不再需要他了吗?


    他有权利犹豫,奚未央却不可能在任何事情上,因为旁人而等待。知道这个道理很容易,接受起来却很困难。覃雨枫恍惚间,突然意识到,其实倘若换位思考,他也同样不可能因为奚未央而蹉跎太多。


    与其说他是因为奚未央而留在顾家多年,倒不如坦率一点,承认是生活所迫。——为奚未央和顾鉴做事虽然辛苦,报酬却极为丰厚,并且,在早些年局势不明朗的时候,奚未央能够保证他与漆雪的安全,说实在的,不论何时,哪怕只是冲着报酬,留在顾家都算一份美差。


    覃雨枫这些年,因为太忙太累,顾家又包吃包住,他也没有什么世俗的欲望,所以花的少存得多,如今清点一下他的“小金库”,也能称一句颇有家资。只要他和漆雪不惹事、不过度挥霍,这些资产足够他们兄妹二人潇洒余生……覃雨枫从未如此清醒的下定决心:是时候了。


    他是时候该离开顾家,和漆雪一起,去过属于他们的生活了。


    四境之大,天高海阔。既然生来一遭,他们便不该辜负此身。


    奚未央终于又回了中州,覃雨枫去寻他时,他正在不器学院看孩子们上学。


    “还是小朋友们可爱。”奚未央带着覃雨枫在不器学院的长廊间散步,“他们都有各自的小心思,不过很好看穿。孩子从来不是一张白纸,但正因如此,更需要被人引导图画。”


    覃雨枫察觉到奚未央话里有话,“什么意思?”


    奚未央微微笑道:“意思就是,不论什么时候,教书育人,都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覃雨枫:“……”


    覃雨枫道:“这样的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我还是听着有点奇怪。”


    奚未央轻轻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淡淡道:“我曾允诺过你,在你想清楚之后,就可以来找我。如今一晃两年多的时间过去,看来,你已经做出决定了?”


    奚未央忽然直白,以至于覃雨枫都愣了愣,他道:“是啊……我已经决定好了。”


    “你把阿雪还给我,我会带着她离开,哪怕阿雪现在,什么也不记得……”


    覃雨枫说着,禁不住轻轻的笑了声,“天地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亦或者索性就做浮萍,浪迹江湖,随遇而安,同样不失为一桩美事。”


    “只要我们是自由的。”


    不再被任何人掌控,不再成为任何人的棋子。


    奚未央点了点头。


    他说:“小枫,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


    覃雨枫的心跳无端快了一拍,他看着奚未央,张了张口,却强迫自己将原本想要说的话咽下,转而问道:“所以,你当年来找我……想要我做的,究竟是什么事?”


    “现在不需要了吗?”


    “也不算吧。”奚未央说,“其实当年,我也不确定你究竟是否知情,只是抱着尝试的心态准备问一问,想给自己偷个懒罢了。”


    结果没想到覃雨枫对他的感情居然如此复杂,倒叫奚未央没办法开口了。


    奚未央将自己这两年在探查搜寻那些如覃雨枫漆雪一般,曾经被秦羡收养洗脑的孩子们的事,告诉了覃雨枫。奚未央道:“要想查访这许多姓名、身份,都早已经改变的人,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幸好,玄冥山的办事效率,一贯还不错。”


    这样多的人,奚未央当然不可能逐个的去亲自“拜访”。他们大部分人,如今以十分普通的身份生活,不论他们心中还是否有恨,他们都只是在过着普通人安稳的生活。奚未央无意去打扰他们,只要确保在监控范围以内,不会生事就好。至于那些潜伏在各个宗门中的,或是坚定了秦羡的信仰,依旧暗中四处游走的,奚未央则会尽可能的,亲自去与他们见面。


    覃雨枫的心头咯噔一下,“如果他们依然坚持……你会杀了他们吗?”


    “看情况。”奚未央坦然道:“那只会是最后一步。虽然我修杀道,但我也不至于见人就杀。不然我成什么了?”


    覃雨枫没有再仔细过问,他私心里是回避这些事的,覃雨枫只是说:“如果可以,尽可能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我们都是些家破人亡,侥幸偷生的人。面对不公和残酷的命运,人的精神总是需要能有发泄的途径,而恨一个具体的人,远远要比去恨世事与天意,更容易接受的多。”覃雨枫望向奚未央的眼睛,良久方道:“对不起,奚未央。我本不该开口说这样的话,但我曾经也经历过那些事,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与绝望。在某些时刻,浓烈的恨意真的能成为人在洪流中,坚持活下去的绳索。因为那是我们仅剩下的东西了。所以……我想恳求你。”


    覃雨枫向着奚未央深深一拜:“求你,不论遇见怎样的情况,……尽可能,对他们多一些宽容吧。”——


    作者有话说:不出意外下章我真的可以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