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城里人有特殊癖好


    周灵蕴想到好多小时候的事。


    是五年级上学期, 十月的某天,那天早上她臭美图漂亮没穿外套,午后下起大雨, 她正缩在角落抱着胳膊瑟瑟发抖,奶奶突然出现, 径直走进教室, 提起她后脖颈不由分说就把她往衣里塞。


    奶奶担心她冻着,太着急, 都忘了跟班主任老师打招呼。


    老师笑呵呵没生气,圆场说天气转凉,小朋友们要记得添衣保暖,预防感冒哦。教室里乱哄哄, 大伙儿全转过脸看她,嘻嘻笑。


    那件衣裳好旧好难看的,袖口和手肘还打有补丁,周灵蕴是故意不穿,没成想奶奶竟然追着撵着给她送过来。


    她当时只觉丢脸, 不住把奶奶往外推, “你走吧, 忙去。”


    “不听话, 感冒了咋办?”奶奶戳了下她脑门,朝班主任老师抱歉笑笑,走出教室。


    却没急着离开, 奶奶在操场附近找个石墩子坐着,一直等到周灵蕴放学。


    晚上回到家,周灵蕴果然开始咳嗽。


    奶奶煮了些草药水给她灌下去,又戳着她脑门训, “叫你不听话!”


    “衣服丑。”周灵蕴犟。


    “小臭美精,小妖怪。”奶奶笑她只要风度不要温度,又怜爱把她搂进怀里,“长大了,真是长大了,要漂亮要好看了。”


    又有一次,周灵蕴记得她已经上初中。


    学生中间开始流行一种脚底带滑轮的鞋,叫什么暴走鞋,还是飞行鞋,课后大家在操场上滑来滑去,像武侠片里的大侠,十分潇洒。


    周灵蕴每天坐操场边看,也想要,回家挂在奶奶身上耍赖,“可以滑着走,上学更快。”


    逢年过节,奶奶常会奖励她些小玩意,比如手表、雨衣,色彩鲜艳的胶鞋等,实用,价格也不贵。


    她很会撒娇耍赖,奶奶疼她,把她捞进怀里挠顿痒痒,应承下来。


    星期天,奶奶领她到集上找着鞋摊一看,暴走鞋最便宜的也要一百多。


    奶奶不说话了。


    凭什么?一百块得换多少粮食蔬菜?光明学校现在伙食免费,小学部一学期的书本费十二块钱,初中部也不过二十块。


    可那天周灵蕴不知中了什么邪,集上撒泼打滚,哭喊叫嚷,死活缠着要买。


    奶奶说家里没那么多钱,换双便宜的吧,那种二三十块钱的,叫什么“匡威”的,也能穿。


    “她们说那是假匡威,真匡威可贵……”周灵蕴扬起脸,脱口而出,“你不是说我爸死的时候赔了很多钱,为什么不给我花?”


    周灵蕴长这么大没挨过几回打,每一次都刻骨铭心。那次尤甚。


    实实在在一巴掌,落在她左边脸蛋,她感觉自己飞起来了,腾空两秒,然后一屁股坐街边人家装土豆的大竹筐里。


    暴走鞋终究没买成。周灵蕴回到家,进屋掀开被子上床,脸朝墙躺着。


    奶奶跟她说话,讲道理,她不听,就蛄那生闷气。晚上奶奶给她炒了蛋炒饭放在床头,她起先赌气不吃,半夜实在饿得受不了,还是爬起来刨个干干净净。


    她搁下碗,感觉衣服左边口袋什么东西坠得慌,伸手一摸——竟是个土豆!


    摔筐里时掉进去的。


    这一巴掌没白挨!周灵蕴呲牙一乐,爬下床拿着土豆跟奶奶献宝去了。


    奶奶摸她脸,问打疼没有。


    她没好气,“你猜?”


    暴走鞋,周灵蕴不再惦记,每天照常上学放学,回家割草熬食喂猪。


    家里养的猪都得留着过年,年猪肥,好卖价钱。年初母猪下了七只,喂不过来,卖了四只小崽,留下三只,其中有只相貌格外清秀,周灵蕴起名叫“贝贝”。


    那天下午,她喂猪时发现贝贝不在,去问奶奶,奶奶从房里拿出个鞋盒,那盒里赫然是她心心念念的暴走鞋。


    粉红色,后脚跟带两个小轮。


    她有暴走鞋了,贝贝却不在了。周灵蕴一点高兴不起来,她还不能理解并消化这种复杂的情绪,只觉心口被什么东西堵住,呼吸不畅,憋得浑身疼。


    她想过的,为什么一定是贝贝?


    奶奶真的太坏了。


    她穿着暴走鞋在学校操场上滑来滑去,连万玉也羡慕。可新鲜劲儿没持续太久。


    碎石子卡轮缝里,抠不出来,鞋子买回来不到一个星期就滑不动了,还害得她放学路上摔得满嘴血。


    周灵蕴带着唇上石头硌出的血口回到家,奶奶给她清洗消毒,擦药,拎起她耳朵不轻不重扯两转。


    “你不听话嘛。”


    奶奶最常说的就是“不听话”。


    我真的太不听话了,周灵蕴想。她又一次尝到了“不听话”的苦头。


    她的那些自以为是的“好点子”,奶奶多数时候懒得同她掰扯,再不高兴也只是面朝墙壁独自生会儿闷气。


    等到她受伤了,流血了,才来到她身边,摸摸她的脑袋和肩膀,把她搂怀里疼。


    “不干了!不干了!”


    奶奶攥着她腕子,把她半截胳膊夹在胳肢窝底下,扯着她往外走。


    周灵蕴浑浑噩噩,感官失灵,心中微妙的安定感觉——奶奶来了,她脱离危险。鼻端是奶奶衣上淡淡的雅霜味道。


    她像个提线木偶,被拽着走出老远,快到茶厂门口才往回挣了下手。


    “我的工资。”


    奶奶回头,手心抹了把她的脸蛋,“才干几天?他能给你?”


    周灵蕴吸吸鼻子,“干一天算一天的嘛。”


    那小孩举着塑料大砍刀追上来,狠狠将周灵蕴往旁边一推,抢先冲进板房,手臂横指,“她打我!她们打我!”


    周灵蕴趔趄两步站稳,跟进去,“是你先把我锁在厕所里,拿水管浇我,还说什么‘今天没雨衣了’,你就是故意的!”


    女人窝在电视机对面的沙发椅,招手把儿子唤过去,“咋?要翻天啊?嚷嚷什么嚷嚷。”


    “我不干了,你们结我工资。”周灵蕴朝前伸出个巴掌。


    她听带她干活的大姐说,工人们的工钱都是按天算的,技艺高超的老师傅同时在好几个厂子带徒弟,哪怕一个月只干一天,老板也是要给他们结账的。


    她今天旷工半天,下午没干满,“你给我昨天的就行了,昨天我干了一整天。”


    屋里热,男人掀起半截衣裳,露出他雪白流油的大肚子,“哼”一声,肚脐眼周围的肥肉也跟着抖。


    “可以的嘛,你回家等着,明天早上我给你送过去。”


    周灵蕴一时没反应过来。


    老板这么好说话,她是不是有点不像话?以下犯上了?


    她缩了缩下巴,咬唇,“真的吗?”想想又摇头,“不用麻烦的,现在给我就行了。”


    男人“哈哈”两声,这下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了。


    “她打我!那个老太婆也打我!”小孩在旁边嚷嚷,没人听他说话,急得直跺脚。


    女人起身,小孩扒拉到一边,叉腰往周灵蕴面前一站,“你打我家强强了?”


    奶奶跟着进屋,朝前几步挡在周灵蕴面前。


    “你家娃娃把我家周灵蕴关在厕所里面,拿水管子往她身上淋水,你们咋个教娃娃的?有没得家教?”


    “你有家教,你有家教!”女人瞬间炸了。


    她一下跳起来,“死老太婆,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不想活你随便找个地方挖个坑躺里面,翻天了你,什么东西,老不死的,敢来教训我!你再叫?再叫?”


    女人尖尖的手指头直往前戳,眼珠瞪得大大,几乎要脱眶而出,可以清楚看到她上眼皮睫毛根位置一条青色的线。


    周灵蕴常在集上看见这种纹眼线的女人,她们很厉害,骂人耍无赖都是一流的,惹毛了还要拿刀。


    瘦干巴老太太,搭一个瘦干巴小丫头,再来三组也不是对手。


    周灵蕴跨出一步,脖子梗得直直,却明显底气不足,“你不许骂我奶奶!”


    “就骂怎么着?”女人尖着嗓,唾沫星子满天飞,“还想要钱,老东西,等你死了我再烧给你得行?老的贱货,小的贱种,山上那野狗野猪怎么没把你们叼去吃了?”


    厂里的工人听见动静,走出来看,女人两只手把瘦干巴丫头摞着瘦干巴老太往门边一推,站到院坝。


    “都来看哈,好心好意留她在厂里干活,看她可怜嘛发慈悲心了,结果怎么样?”她左手心拍着右手背,“结果怎么样,啊?黄鼠狼进鸡窝到处乱窜,旷工不说了,一天到晚恨不得住在厕所里头,想方设法偷懒,还欺负我们家强强,看给我们强强打成什么样?”


    周灵蕴没见过这种场面。


    白的能说成黑的,黑的能说成红的,她倚门站着,左边肩胛骨撞在门上,疼得钻心,奶奶气得浑身发抖,要冲出去理论,周灵蕴使劲摇头。


    “不要了,我们不要了。”


    女人唾沫星子石头一样打在后脑勺,周灵蕴搀着奶奶往外跑,脑子里莫名闪过她那早已报废的暴走鞋。


    要是还没坏,她就可以背着奶奶“咻”地滑出去。


    快快地滑出去,像风一样,逃离这污糟的一切。


    顾不上哭,周灵蕴扯着奶奶抓紧往外跑,门口撞上匆匆寻来的春梅阿姨,差点没看见。


    “欸?欸!”春梅扯住她袖子,“干啥呢干啥呢……”


    见到春梅阿姨,等于见到半个姜悯,周灵蕴脸一皱,嘴一瘪,“哇”地哭出声。


    春梅把这一对干巴祖孙拎回家去,姜悯翘着脚坐在沙发上听她讲完经过,探身给老太太续了杯热茶,“暖暖身子。”


    老人惊魂未定,端茶杯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姜悯示意阿姨扶老人回房休息。


    她起身推开大门,走到架高的庭院露台,回头,“周灵蕴,你过来。”


    周灵蕴坐在姜悯对面位置,小脸煞白,眼神空洞。


    姜悯感觉差不多了。


    她双手环胸,慵懒仰靠椅背,目光在周灵蕴脸上停留片刻,伸出两指轻敲桌面。


    “叩叩——”


    周灵蕴回神,抬头望去。


    “看那边。”姜悯一指。


    周灵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院里树下拴的黄牛。


    她们家没养牛,一来是牛犊子比猪崽子贵得多,二来养牛的人家多是有田的,她们家只有小小的几块旱田用来种菜。


    “隔壁家的牛,田国伟家的。”周灵蕴一眼认出来。田国伟小她几岁,也在光明学校读书。


    “那就是借的。”姜悯猜想。


    奶奶借牛干嘛?周灵蕴奇怪。


    姜悯把周灵蕴带到储藏室,周灵蕴见到熟悉的麻布口袋,蹲在地上翻。


    红薯是她挖的,辣椒是她舂的,花椒也是她采摘晾晒的。


    奶奶给姜老板带礼物了,周灵蕴不奇怪,山里人家,地里富余的,总爱邻里相赠。


    看过,姜悯把周灵蕴领回露台。


    “今天下午,你在茶厂干活的时候……”


    姜悯声音平稳清晰,目光却锐利如刀,紧紧锁住周灵蕴的脸,“你奶奶牵着黄牛下山,把东西一袋一袋放在我面前。然后……”


    她刻意停顿,留意着周灵蕴神情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她向我下跪磕头,求我收留你,给你一条生路。她说,就当养只猫儿狗儿,你不白吃,能干活。”


    ……


    姜悯发现,人遭受巨大冲击时,就是会一下呆住不动。


    电视剧里经常看到女主角面对飞驰而来的车辆,大脑宕机,傻掉。


    原来不是夸张。


    是的,是的。周灵蕴感觉自己被一辆无形的重卡狠狠撞飞!


    她身体腾空,时间被无限拉长、扭曲,周遭景象化作模糊的慢动作。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才“砰”一声巨响——她重重摔落,骨骼碎裂,脑浆迸裂成烟花。


    “你……说什么?”她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这是第二次,”姜悯的语气毫无波澜,却字字如锤,“为了你,她磕头下跪。”


    周灵蕴微微张着嘴,魂魄好像从嗓眼里飘出来,茫然低垂着头,呆滞俯视着下方这具僵硬的躯壳。


    这个年纪的小孩最要面子,周灵蕴当然不例外。她坚强勇敢,会察言观色,能吃苦耐劳……


    也臭美、虚荣、人云亦云。


    不能粗暴将其归纳为“缺点”,这是鲜活的人性。纯粹的洁白,只存在于想象。


    周灵蕴的反应,完全在姜悯意料之内。


    五分钟?还是十分钟,


    姜悯又一次觉得差不多了,她问:“你们在胜利茶厂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又一次弄得浑身湿淋淋?”


    不难猜,也不用猜,答案她早已从春梅口中知晓。


    周灵蕴本来快要忘记。图书馆借来的科学杂志上说,人在极度痛苦时,会本能选择遗忘。


    她本来快要将那屈辱的一幕封存……


    寒意此刻汹涌袭来。


    周灵蕴开始觉得身上冷,她的头发跟衣裳都湿着,肩膀处,奶奶的藏蓝色的确良外套被水洇透,变成一种更为哀伤的墨蓝,像她常常在暮色渐合时家门前仰望的那片天空。


    电不是每天都有,天黑了什么都做不了,城市的霓虹只存在想象,小言杂志里说女主失恋后去酒吧买醉,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熟悉的、深深的无力感将她包裹,周灵蕴觉得身上好重,又好冷,如浸泡在寒冬的泥沼。为什么?姜老板这次没有带她去洗澡换衣服。


    姜悯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你想帮忙,帮家里的忙,我完全理解。可你现在还做不到,你反倒成为负担,你一直在闯祸,让她担心,让她难堪。”


    周灵蕴一下站起来,身后藤编椅与地面发出尖锐摩擦声,眼泪瞬间决堤,她哭喊出声,“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啊!”


    “我说错了吗?”姜悯微微皱眉。


    “我哪句说错了,你可以指出来,反驳我。”


    周灵蕴慢慢坐回位置,耷拉着脑袋,长久沉默。


    “我可以资助你,带你离开这里,给你提供好的生活和教育。当然,这些都有条件,我们之后再谈。你奶奶已经答应了。”


    姜悯身体微微前倾,眉头锁得更紧,语气带着刻意的不耐,“现在,我需要再次确认你的态度。”


    “你要开始为自己的人生拿主意。机会千载难逢,错过,你或许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余生都要为此刻的短视而悔恨。”


    若是真正的商业谈判,姜悯不会多言,但周灵蕴还是个孩子,她需要更为明确的引导。


    “周灵蕴,你不知道你运气有多好。你到底在纠结什么?你告诉我。”


    纠结什么?你到底纠结什么?周灵蕴被姜悯逼到死胡同。


    湿冷的衣物如同第二层皮肤,汲取着仅存的热量,周灵蕴浑身冰冷,手脚麻木,她下意识回头,寻找亲人的庇护,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却没看到奶奶的身影,只映出自己——烂泥坑里毛发稀疏的小鹌鹑。


    也在此刻,她清楚看到她和姜悯的不同。


    尽管表情十分不耐,女人体态自然舒展,显然从不曾为寒冷和饥饿所困,她长发垂肩,颈项修长,目光睥然,高贵如临水照影的天鹅。


    镜中的她们,天渊之别。


    所以,为什么。


    周灵蕴嘴唇苍白,声音发颤,“为什么是我?”


    “你得先答应我,我才能告诉你。”姜悯快速道。


    她以后也会变成她这样吗?周灵蕴仍怔怔望着镜中的姜悯。


    像她一样漂亮,从容,甚至……咄咄逼人。


    “那奶奶怎么办。”周灵蕴低头,揪紧了衣摆。


    “你想怎么样?”姜悯开始烦了,“要我也把她接过去,她肯吗?你是你奶奶的孙女,你应该很了解她,你觉得她肯吗?怎么我跟你好像完全讲不通道理啊!”


    脖颈弯折,周灵蕴深深低头,恨不得把脑袋塞进胸腔。


    她吸吸鼻子,憋回泪意,“我有一件事情可以向你求助吗?”


    姜悯极度不耐,死死盯着她,半晌,泄气靠回座椅,“说!”


    “我跟奶奶离开胜利茶厂的时候,找老板要钱,他不给。”周灵蕴不敢抬头正视,下巴颏往里收着,挤出两个小褶,两只大眼睛用力地往上瞅。


    “然后呢?”姜悯问。


    “你可以帮我吗?”周灵蕴像小狗作揖那样左手抱右手,“帮我要钱。”


    姜悯嗤笑一声,“我凭什么帮你。”


    周灵蕴半张着嘴,准备好感谢的话卡在喉咙里。


    “所以凭什么?”姜悯一定要她说。


    周灵蕴沉默。


    “说话!”姜悯冷不丁一拍桌。


    周灵蕴吓得浑身一哆嗦。她胆子很小,真的很容易被吓到。


    她搜肠刮肚想寻找一个正确答案,想讨得姜悯欢心,可她心里很清楚,此刻唯一能让对方满意的回答,就是她答应接受资助。


    那……胜利茶厂那份微薄的薪水还重要吗?


    “因为,我们是朋友?”周灵蕴试探着。


    姜悯倒有些意外,脸上甚至有了一点笑,话音却依旧冷漠。


    “朋友就必须要帮你吗?我有必须帮忙的义务吗?再说你不是一直在拒绝我的帮助,你这么有本事就自己去要钱。”


    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按理说应该很容易搞定的,可她怎么就那么犟,那么难缠。


    姜悯无法克制自己吐露出尖锐话语,“你也知道只是朋友。我不是你妈,真没必要为你做到这个份上……说到你妈,我没记错的话,她早就不要你了吧?”


    如一记重拳,打得周灵蕴整个窝下去,弯成只熟虾。


    姜悯声调不高,却字字如刀,扎得她鲜血淋漓。


    不愧是大老板,比茶厂那个纹眼线的女人厉害千百遍。


    周灵蕴垂头盯着自己的手。


    她学杀青,还没有掌握技巧,手背留下许多烫伤,还新鲜着,很疼,可她全都感受不到了。


    希望破灭的瞬间,并非总是惊天动地。


    心房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在呼啸的寒风中摇曳几下,彻底熄灭,只余死寂的灰烬和深入骨髓的冷。


    周灵蕴抬起头,眼中最后一点水光干涸。


    “我知道了。”


    她声音很轻,没有任何起伏,像枯井里落下的一粒石子,激不起半点回响。


    手撑桌面,缓慢起身,她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目标明确。


    房门开启,焦急等待许久的老人立即起身来迎,单衣之下,嶙峋肩骨轮廓清晰可见。


    周灵蕴心痛到无法呼吸。


    奶奶为了她,向姜悯下跪,两次。巨大的羞耻感和内心的锥痛压过一切,她要立刻带着奶奶离开这个让她无地自容的地方!


    离开姜悯高高在上,洞悉一切的审视。


    “奶奶,我想回家。”周灵蕴眼眶蓄泪,倔强不落。


    奶奶一把抓住她手,“你不读书了啊?”


    “明天回学校。”周灵蕴只能安抚道。


    “初中毕业呢,还有高中的嘛。”奶奶求助望向门口阿姨,“娃娃不懂事……”


    姜悯回房,卧室门砸得震天响,阿姨也很为难,“要不今天先回家,洗个澡,睡个好觉,回头找个日子再详说?”


    “求求你,跟姜老板说说好话。”奶奶不肯放弃。


    “我要回家!”


    周灵蕴尖着嗓,用力跺脚,“我现在就要回家!回家!”


    “好好好,你们回家。”阿姨回屋找了两件外套,送她们出门,“一次不成,二次再试,姜悯其实挺好说话的,真的。”


    周灵蕴没要阿姨的外套,出了门顺手挂在庭院椅背,她走下台阶,解开黄牛。


    祖孙俩一前一后,夹着这头沉默的牲口,走出姜家气派的雕花铁门,走上回山的土路。


    归途,沉重如铅。


    天色暗沉,稀薄的月光勉强照亮山路,连日落雨,地面泥泞不堪,黄牛深一脚浅一脚,人与畜粗重的鼻息在寂静的山野间格外清晰。


    周灵蕴始终沉默。


    湿衣紧贴在皮肤,她起初觉得冷,慢慢热起来,身体状况却没有好转,她开始打抖,头昏沉沉,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虚浮无力,鼻孔呼出的气烘得嘴唇干裂起皮。


    奶奶察觉到她的异样,手掌试探她额头。


    周灵蕴咬着牙,“走快点,我要回家睡觉。”她挣脱桎梏,加快脚步,倒在山路上奶奶更拿她没办法。


    天黑尽了,手电光束稀微,黑暗如有实体沉甸甸压在双肩,周灵蕴感到身体越来越重,双腿灌铅,每一次抬脚都异常艰难。


    视线开始模糊,周遭树影摇晃扭曲,这条路实在太长,她走了快十五年还没走出去。


    “奶奶,我想回家……”她喘息着,声若蚊蚋,话音未落,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身体软软向前栽倒。


    “周灵蕴!”老人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在孙女倒地之前,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展臂将她揽入怀中。


    周灵蕴额头滚烫,身体却冷得像冰,怀里剧烈地打着摆子,牙齿咯咯作响。


    “我的娃啊!可怜的娃……”奶奶声音带着哭腔,手掌一遍遍抚摸她脸颊。


    老人家自认活到这把年纪,黄土埋到脖子早该认命,可偏偏怀里这个小的,这簇不甘熄灭的火种,无法让她视而不见。


    周灵蕴是懂得感恩的孩子。才七八岁大,趴在人大腿,屁股一撅一撅,说奶奶你养我辛苦得很,等我长大一定赚钱孝敬你,我永远陪在你身边,哪里也不去。


    二月间,去刚解冻的坡地上点土豆,她小手冻通红,刨一会儿泥,跑来给人捶腰,笑嘻嘻到处蹭些泥;暑天顶着毒日头割草,还不老实,抓只大青虫偷偷塞进人衣服口袋。


    秋收忙,她像只野猴,玉米棒子抱满怀一路走一路掉;腊月风如刀,祖宗俩挤在火边,她把冰凉的小脚塞进奶奶怀里暖着,边啃土豆边说同学坏话……


    她是老人枯槁生命中唯一的亮色。


    满怀悲壮,老人咬牙用尽全身力气,将周灵蕴翻转在背。


    姜悯当然没想到她们会去而复返。


    晚饭,一家子围坐餐桌边,听阿姨讲述白日经过,谷香岚女士极为愤慨,“那个什么胜利茶厂,太欺负人了吧?什么来头。”


    姜爸冷哼,“有什么来头,一个小作坊。”


    “真不打算帮忙?”秦穗舀一勺蛋羹喂小孩。


    姜悯搁下筷子,“我联系朋友了,他们抽空会过来搞一次消防检查。”


    谷香岚女士“哦”一声,“你手段可以,平时没少干这种事情吧?熟门熟路的。”


    “她还威胁人家!威逼利诱,耍手段嘛,最擅长的了。”姜爸对姜悯近来作为很不满。


    “我在帮她!”姜悯今天憋了一肚子火,正愁找不到地方发。


    “带她走,给她吃给她喝,供她上学,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她不懂,你们难道不懂。”


    秦穗放下念念,挨过来给她顺背,“可周灵蕴也长到明事理的年纪了,她有自己的想法,她跟奶奶相依为命,舍不得丢下老人家嘛。”


    “她真明白事理就跟我走。”姜悯没好气。


    姜爸起身,手臂轻摆,“你也不要把自己位置摆得那么高,谁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小九九,你觉得你是在帮她,可你为什么那么做?还不是在救赎你自己,姜悯你太傲慢。”


    谷香岚扯一把丈夫,“好了不要讲了。”


    “讲,继续讲。”姜悯学她爸的样子,二人相貌七八分相似,眉眼桀骜,“装什么慈悲,我这样还不是你们生养出来的,自己什么德行不知道。”


    她爸气得举起巴掌要打。


    姜悯丝毫不惧,“逼急也跳崖给你们看。”


    她拖开椅子,回房甩上门,秦穗在后头帮她打圆场,阿姨也劝。


    老太太背着孙女返回别墅求救时,姜悯正准备洗漱睡下,听到外头闹哄起来,她走出去看,她爸正拿车钥匙。


    “那个小姑娘发高烧了,她奶奶走半截又把她背回来。”


    “我去。”姜悯接过车钥匙,回房披了件外套,“你老眼昏花的,别连人带车翻沟里。”


    她爸气得,“你嘴里有没有人话?你这个人太刻薄了。”


    周灵蕴脸烧成两个红柿子,身上烫得简直要起火,老太太屈膝半跪,又是哭又喊,“娃娃不懂事嘛,老板你大慈大悲……”


    “把她弄车上去。”姜悯命令。


    众人七手八脚把周灵蕴抬上车,秦穗坐到副驾,“我陪你。”


    老太太不放心要跟着,阿姨带她到后座,也方便照顾周灵蕴,“不慌不慌,到镇上卫生院就二十分钟。”


    老太太一路絮絮叨叨,说下午被淋水,没及时换衣裳洗澡,回家路上又吹冷风。


    阿姨附和,说是,最近打工也辛苦,出汗淋水又吹风,铁人也扛不住。


    老太太眼泪把把掉,“我没得本事……”


    姜悯始终沉默,一路超速行驶,秦穗不敢说话,怕惹毛她,死死攥着安全带。


    比预计时间提前了七八分钟,到地方挂了急诊,人直接拉进去打针,秦穗帮忙跑前跑后,老太太守在病床前,姜悯独自倚窗站着。


    周灵蕴恢复神志是二十分钟后,她疲倦睁开双眼,输液大厅刺眼的白光又让她眯起眼缝。


    “天亮了。”她浑身懒洋洋,话音黏软。


    “你发烧了,是姜老板救的你!”奶奶赶忙跟她解释,“还是晚上的嘛,十一二点钟,天不有亮。”


    姜悯缓慢踱来,居高临下,姿态傲然,“周灵蕴,你口口声声说不需要我的帮助,可你忘了从我们相识至今,我救了你多少次,这次你发烧也是我开车把你送到卫生院。”


    秦穗拽一下她袖子,“干嘛呀。”


    “摆事实,讲道理。”姜悯还很不爽。


    周灵蕴垂下眼帘,心头涌起深深的自责。老太太不会说话,重复着“娃娃不懂事”,又轻轻推了把周灵蕴,“给老板道歉,你。”


    “我不需要道歉。”姜悯漠然道:“我最后问你一遍,你跟不跟我走。”


    周灵蕴没扎针的那条胳膊捂住眼睛,咧大嘴发出“呜呜”声响,奶奶不住推她,又顾忌着她的身体,“你还不听话!要听话的嘛!”


    阿姨直叹气,秦穗不忍地别过脸。


    “周灵蕴!”老太太喊她名字。周灵蕴袖子使劲擦了把脸,泪眼朦胧望向身边人,“那你不要我了?”


    “咋不要你,你放假转来。”奶奶也被她惹哭,“乱说。”


    姜悯心底莫名泛起股酸,惹得鼻腔发热,她转过身,“别把我弄得跟个人贩子……”


    “你不会不要我嗷?”周灵蕴再三确认。


    “乱讲!乱讲!”奶奶轻轻打她,“去读书嘛,不许乱讲。”


    阿姨趁机上前安抚,“我们不走,茶厂还在这里嘛,我时不时上山看看,给你打电话,报平安,你不要担心。”


    话说到这份上,周灵蕴的态度基本算是默许了。姜悯点到为止,担心再追问下去,这丫头反悔。


    她立即要给律师打电话让出合同,抬腕看了眼时间,自认不是那种不顾人死活的贱老板,强忍耐至第二天上午。


    周灵蕴输完液回到姜家是凌晨一点,护士不建议洗澡,她跟奶奶在阿姨安排的客房,奶奶给她洗了头,用热毛巾擦遍身体,疲惫涌上,加之药效,她脑袋一歪,沉沉睡去。


    不必担心上工迟到,不必面对老板的刻薄刁难,这一觉,周灵蕴睡得格外沉实。醒来时,奶奶照例不在身边,八成是惦记着山上的猪,早早回去了。


    阿姨端水进房,探手摸摸她额头,“昨天可累坏了吧?你睡了十几个钟头呢。”


    周灵蕴撑床坐起,越过阿姨肩膀,看到门缝里一对黑眼珠——是念念。


    她低低喊了声,察觉到自己嗓子有点哑。念念推开门跑进来,蹬了鞋子往上爬,掀开被窝跟她并肩躺着,搂着她胳膊喊“姐姐”。


    “瞧她多喜欢你,等你到市里,可以经常约出来玩。”阿姨说。


    周灵蕴低头苦笑一下,没见多高兴。


    阿姨扭脸看了眼门方向,确定外头没人,拢唇小声同她说话。


    “不用担心你奶奶,黏黏不会不管的,只是有些事她不会亲自去做,一来她确实没那么多时间,二来她要面子,觉得掉份儿。”


    周灵蕴捕捉到其中关键字眼。


    “黏黏?”


    “她小名。”阿姨捂嘴笑,“可别说是我跟你说的。”


    没想到姜悯还有这样一个乳名。


    “黏黏——”周灵蕴嘴唇无声翕动,舌尖残余一丝板蓝根颗粒的甜腻。


    黏黏,黏黏的黏黏。


    话音刚落,门前“叩叩”两声。


    周灵蕴抬头望去,下意识抿紧嘴唇。


    “醒了?出来,有话跟你说。”姜悯语气硬邦邦,显然余怒未消。


    阿姨笑呵呵的,“孩子大病初愈呢,有啥话你不能进来说。”


    姜悯被噎,缓了两秒,不情不愿往门里一站,“那你们出去。”


    “行,我们走,不偷听你们的悄悄话。”阿姨起身要去抱念念,周灵蕴说“不用”,抢先一步掀被下床,“我出去。”


    “你不是还病着。”姜悯冷言冷语。


    “我好了。”周灵蕴细声细气。


    “随你。”姜悯调头就走。


    楼梯口,碰巧下楼的谷香岚女士抱臂而立,凉凉瞥她一眼,“姜悯,你很拽嘛。”


    很拽的姜悯终究还是顾及周灵蕴病体,原本走向露台的脚步中途调转,径直回了自己卧室。


    周灵蕴加紧几步跟上,轻轻合拢房门。


    事情突然,周灵蕴的出现不在姜悯此行计划内,她手边没准备太多现金,昨晚回来,翻箱倒柜才从大衣里找出个过年发剩的红包。


    钱不多,是个心意,姜悯又从钱夹里取出几张凑成整,兜里揣着,早早预备好。


    她人往沙发一摔,勾勾手指,“过来。”


    周灵蕴小碎步靠近。她身上穿的还是姜悯的旧衣,毛衣松松垮垮,裤脚堆叠在脚面,病容未褪,脸色苍白,身形更显单薄。


    人瞧着瘦,头发倒是不少,乌发一把,柔顺垂散至胸前。


    或许是生病的缘故,她褪去几分平日的拘谨胆怯,身体放松,眉眼沉静。


    山坳间自在生长的野白茶被移入温室,收敛起恣意的枝叶,显露出含蓄内敛的韵致,竟平添几分难得的矜贵。


    才多久?不过在这里吃了两顿饭,换了身衣裳。姜悯暗自心惊她的变化,与初见时那个瑟缩怯懦的山野丫头已然判若两人。


    好养,太养了,一天一个样。


    “等到了那边我再给你添置衣服。”姜悯声线柔和不少,红包递给她,“钱拿去,跟你的朋友们聚聚,好好道个别,再看看家里还有什么需要买的。只要你乖乖听话,以后每个月我会给你一笔零用钱,你自由支配,不用跟我商量。”


    周灵蕴瞧见姜悯手里很厚一沓,像块砖。


    她不是没摸过大钱,家里每年养猪,年前都要联系猪贩子上门来收,虽说她们家猪总是不够肥,猪贩子压价压得挺狠,一年到头怎么也能有几千块的进账。


    没接,周灵蕴只是根据厚度默默换算,这个姜黏黏老板手里得有多少头猪啊,三头?还是五头?


    “愣着干什么?”姜悯往前递了递。


    周灵蕴哪儿敢要。她摇头,竖起一根手指,“我可以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红包扔沙发,姜悯觉得有点扫兴,“问。”


    周灵蕴往前半步,大腿抵在沙发扶手,“为什么是我?”


    就知道,小孩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但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机。


    “我说过,等到了那边我会告诉你。”姜悯耐着性子重复。


    “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周灵蕴身体微倾,大眼澄澈明亮,天真无邪。


    姜悯起先并无反应。


    她们很像,周灵蕴当然也是好看的。


    这份沉默却使周灵蕴更加笃定。


    她稍稍挺背,眼神清澈,嗓音甜润,嘴里话却吓死个人。


    “你是不是喜欢我,想收我去当童养媳?”


    姜悯倏地转脸,像被烙铁烫到,沙发上猛地弹起!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


    “谁教你的?”胡言乱语什么?!


    周灵蕴被她吓了一大跳,缩缩脖子,老实交代,说“奶奶”。


    她挠挠腮帮,“奶奶说,你们城里人有特殊癖好。”——


    作者有话说:奶奶一语道破天机


    第25章 她八成是个同性恋


    ——“为什么是周灵蕴?”


    姜悯问自己。


    她们长得很像, 这是毋庸置疑的。否则她不会注意到周灵蕴。


    可周灵蕴和“她”终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生长环境以及家庭氛围更是天差地别。


    好比一株花,长在花盆里和长在野地里, 根本是两种形态。


    是以,那几分熟悉的故人之姿, 也总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影影绰绰瞧不真切。


    周灵蕴如此个性鲜明,连日相处, 姜悯发现自己好像越来越难以强行将两道人影重叠,周灵蕴目前所面临的生存难题,也逐渐开始脱离她起初的不甘和愤懑……


    以及自以为是的救赎情结。


    她有意制造独处空间,彼此产生肢体接触, 她变着法引诱,欲使其产生依赖感,明里暗里排布算计,却忽略了关键一点。


    她亦身在局中。


    姜悯总回想起昨晚那幕——夜色渐沉,黝黑山影沉默如网, 她再三逼问下, 周灵蕴湿淋淋的一双眼怯怯望来, 小心翼翼道:“因为, 我们是朋友?”


    是朋友吗?姜悯也糊涂了,她搞不清楚。


    姜悯本就昏头昏脑,烦躁不堪, 偏偏还有人火上浇油,说什么“童养媳”?


    老的老封建,小的小封建,你可真是你奶奶的好孙女, 她说什么你就听什么。


    姜悯手撑额,仰靠沙发深吸几口气,抹脸强牵嘴角假笑,“那你觉得呢?”


    “我不晓得。”周灵蕴抓抓屁股。


    姜悯忍不住翻白眼,她现在倒是放松了,彻底放松了。好像成为别人家“童养媳”挺光荣。


    “我觉得有那么一点可能。”周灵蕴再次主动往前,屁股浅挨在沙发边,“但我不介意,我跟奶奶都一致觉得,姜老板你是个大好人,我是愿意做你媳妇的。”


    姜悯更加一蹦三尺高了!


    “谁谁要你做媳妇啊,你这个人,真的好,好莫名其妙!”她说话都磕巴。


    就在昨天,从卫生院输液回来,小房间里奶奶拉着周灵蕴的手,说“不要紧的嘛。”


    以前我们那个年代的姑娘,十四五嫁人的嘛多得是,有些长得快的娃娃都抱起了,虽说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但就像有些人住别墅坐游轮嘛,有人连饭都吃不起,到处捡垃圾,天底下啥样的事情没有……


    奶奶说她活到这把年纪什么没有经历过?


    洪水、饥荒、瘟疫,甚至战争,人好人坏她眼皮一撩就能分辨出个七七八八。


    可分辨归分辨,太多事情,她能力有限不能左右。


    ——“去了就能过上好日子。”奶奶的想法很简单。


    不挨打,不忍饥受冻,能继续上学就是好日子。


    姜悯也不是那种严重缺乏共情力,世界非黑即白的二极管,她表示理解——那个年代过来的老人家有这种想法很正常。


    但她不能接受!


    “我会告诉你为什么,但不是现在,你不是我的童养媳,我没那癖好,你少污蔑我。”姜悯严厉警告,敢出去乱说,有你好看!


    她重新取来红包,往周灵蕴怀里一塞,“拿去请你的朋友们吃饭,好好道个别,她们为你也出了不少力。”


    周灵蕴虚捧着红包,感觉沉甸甸,她歪着脑袋,“那到底为什么呀?”


    为什么不是万玉、梦弟,或者蛋挞,偏偏是她周灵蕴。


    姜悯烦了,“我发现跟你很难沟通。”你最好不是老天爷专门派来制裁我的。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周灵蕴启开红包,抽出二百块钱,“我就拿这么多,以后我花的每分钱都记在小本本上,长大了还给你,可以吗?”


    姜悯本想回怼说难道不是做童养媳抵债?她摆摆手,心想算了,“随你。”


    周灵蕴拿上钱,吃过午饭换回自己的衣服就回家了。


    姜悯说不着急,合同寄过来需要时间,她可以先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请朋友们吃饭答谢。


    奶奶在院里剁鸡食,“回来了。”


    周灵蕴点点头,拿上镰刀,背上竹篓,“我出去割草。”


    之后几天,周灵蕴都在帮着家里干活,每天把家里的猪和鸡喂得饱饱,晚上跟奶奶挤一张小床上睡,絮絮叨叨,说不行明年别养那么多猪。


    “还有,就不要下山去卖菜了,卖不到多少钱,走多还脚痛,屁股也痛。”


    谷香岚的意思是,干脆让老太太搬到山下住,方便照顾,奶奶当然不肯,姜悯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每周派人接奶奶下山,在山下过夜,然后去镇上打针,还准备给奶奶配个手机,回头给周灵蕴也配一个,让两边能通电话。


    “我家乖乖还是命好。”


    奶奶捏捏孙女的小脸,欣慰极了,想想又自豪道:“你长得像我年轻时候,不像你爸也不像你妈,你爸随你爷爷,长得丑,你妈长得高,你体型倒是随她……”


    所以嘛,才给人家看上,领去当童养媳了。


    “人还是得长得好看。”奶奶总结出,“就像那猫儿狗儿的,长得好看才招人喜欢,有人供应吃喝,不愁饿肚子。”


    “我真的好看吗?”周灵蕴摸着脸蛋,好害羞,往奶奶怀里拱了拱。


    “好看得很!”奶奶坚定。


    周五下午,周灵蕴抽空去了趟学校,找万玉。


    不上学跑去给人家当童养媳这事,讲出来好臊皮,周灵蕴拿外套裹着脸,从小树林坟包那溜进学校。


    窗根底下,她探头张望,“pipi”两声,让靠窗的同学帮忙传话,“找万玉。”


    万玉压根没在听课,一下就发现她了,趁着老师回头写板书,收拾起书包直接从后门溜走。


    老地方汇合,万玉兴冲冲朝她跑来,“你好几天没来读书了,老班上你家找呢,还是我带的路,但你家没人,门上挂着锁。”


    坟头草青青,周灵蕴和万玉抻着腿并排坐,周灵蕴重新穿好外套,不禁叹了口气,连日事多,她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能联系到蛋挞吗?我想请你,还有蛋挞她们吃个饭,我就要走了……”


    “你有钱?”万玉惊讶。


    她一连串的问题,“你哪里来的钱?你偷你奶奶钱啦?你要去哪里?你不是找到工作了?”


    周灵蕴留了一百块钱在奶奶枕头底下。


    “我没偷钱,我还有一百。”


    跟奶奶提前打过招呼,周灵蕴晚上去万玉家过夜,万玉奶奶给她们炒了回锅肉,两人吃过饭躺在小床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周灵蕴从头到尾细说一遍。


    万玉听罢极为恼怒,“那你打工的钱拿不回来了?”


    周灵蕴揪着被角瘪了瘪嘴巴。


    万玉不能甘心,“到时候叫上蛋挞,我们再去要。”


    周灵蕴点点头,可以试试。


    “可那个姜老板为什么让你跟她走,她不会是人贩子吧?”万玉又警惕起来,“把你抓走关起来,到大山里面给人生孩子!”


    “我们不就住在大山里面。”周灵蕴懵懂眨眼。


    万玉说你不懂,“山的深处还有山。”


    周灵蕴觉得万玉这句话说得特别好,具体好在哪里又讲不清楚,反正就是好。


    “应该不会吧,姜老板是大茶厂的老板,她要是想把我骗去卖了,上次我们去她家的时候她就一起骗了,多卖几个还能多赚点钱。小哑巴卖去黑煤窑,我们几个关起来专门生孩子。”


    万玉觉得周灵蕴这句话也说得特别有道理。


    “那姜老板应该不是坏人……”沉吟片刻,她忽而灵机一动,“可能另有所图?说不定她有什么特别癖好。”


    周灵蕴抿紧嘴唇。不好说,也不敢说。


    第二天一大早,她们先去找梦弟,梦弟要带妹妹走不开,周灵蕴答应给她带礼物,然后跟万玉搭早班车去县里找蛋挞。


    蛋挞上班的理发店在步行街,她们从汽车站慢慢走过去,一路都忍着没买零食,想等见到蛋挞一起。


    正赶上蛋挞午休,当然理发店其实没什么午休的概念,就是轮流放出去吃个饭。


    “好啊!”蛋挞很高兴她们来,叫上小哑巴,四人在理发店对门的小吃店要了四碗酸辣粉和四个炸鸡腿。


    周灵蕴很少吃到这么油辣的东西,姜家的饭菜营养全面,但口味清淡,她吃得脸红红,突然蛋挞说鸡腿里面有蛆!


    “啊?”周灵蕴手里剩的鸡腿棒掉桌面。


    蛋挞把鸡腿里的蛆挑出来放在纸巾上,“你们看。”


    万玉“哇”一声吐了,周灵蕴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她舍不得。


    只有小哑巴还算淡定,当然他就算不淡定也没办法发出声音。


    蛋挞找店家理论,店家不承认,蛋挞也不啰嗦,回店里喊了几个五颜六色的同事出来。


    店家举个大漏勺漫天舞,“我把钱退给你们不就行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还了不起上了。”蛋挞撩一把头发。


    “你了不得!”中年男人脖子直往前抻,快探进油锅里。


    “你更了不起!”蛋挞叉腰学他。


    万玉很后悔,说当时不应该吐碗里,“我的酸辣粉都没法吃了。”


    周灵蕴把自己剩的半碗让给她,“蛋挞说不定真能帮我要到钱。”


    吃完饭,蛋挞回店里请假,“不干了,我今天就要玩!”


    小哑巴要顶她的班,不能跟着,站店门口挥手跟她们拜拜。


    “我们到现在只花了车票钱!中午饭一分钱没花,晚上还可以吃烧烤!”周灵蕴跟小哑巴说话,张牙舞爪的。


    小哑巴冲她笑着点点头。


    蛋挞带她们去小广场玩,广场上全是人,她们的具体娱乐项目就是看别人套圈,看别人打气球,看别人在大摆锤和海盗船上鬼哭狼嚎。


    反正主打一个分文不花。


    蛋挞说自己玩没意思,这种就得看别人玩。


    她们三个挂在大摆锤外面的不锈钢围栏,看锤里的人颠来倒去站不稳,肚子都笑痛。


    快乐简单纯粹。


    小广场一角上下台阶位置,还有个红瓷砖铺就的天然滑滑梯,她们离开的时候,蛋挞赶走原本聚集在此处的几个小学生,说“信不信我一脚踹死你”,然后招呼上她们,“来玩!”


    周灵蕴从来没体会过这种快乐,她快乐得简直要飞起来了!


    风吹拂在脸颊,阳光在睫毛跳跃,她身体极速下坠,短暂失重中,莫名想起姜悯,想起姜悯说“去找你的朋友们”。


    这份快乐,是蛋挞和万玉带给她的,也是姜悯带给她的。


    姜黏黏!嘿嘿,周灵蕴笑起来。


    玩累了,蛋挞胳膊一挥,“我带你们去旧书店看黄色,特别多的黄色。”


    万玉兴奋得拍着巴掌直转圈,周灵蕴捂嘴笑嘻嘻。


    蛋挞显然是店里常客,目不斜视直奔黄色书架,她有几本最中意的,说黄而不腻,相当得劲儿,找了半天没找到,发现已经被人拿走。


    一个头发油油的四眼仔缩在角落,捧着书紧紧地夹着腿。


    她们三个朝着四眼仔走过去,蛋挞说:“给我。”


    四眼仔推推眼镜,“干嘛?”


    “把书给我。”蛋挞伸手。


    四眼仔把书合拢抱在怀里,“凭什么,明明是我先找到的,你懂不懂先来后到。”


    蛋挞说“信不信我扇你”。


    四眼仔扭过身去,“你凭什么那么霸道!”


    蛋挞说我就霸道,四眼仔说有本事你扇我啊!说着还把脸凑过来。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蛋挞扇了他一巴掌。


    四眼仔扶着自己的眼镜把书递过来。


    旧书店老板窝在躺椅,不咸不淡喊了声“要打出去打”。


    “打完了。”蛋挞说。


    她从包里摸出纸巾,“恶心死了,肯定在偷偷打飞机!”她把书皮仔细擦了一遍。


    她们三个找了块干净地方坐着,脑袋挨着脑袋凑得紧紧。周灵蕴小手攥着心口,书上每个词汇的组合都让她十分意想不到,看得她心惊肉跳的!


    万玉说我心里产生一种奇妙感觉,蛋挞摸摸她头说正常,又问周灵蕴,“你呢?”


    “我好害羞。”周灵蕴细声细气。


    “我警告哦。”蛋挞竖指,“你们两个看书归看书,都不许跑去跟男的睡觉,否则让我知道腿打断。”


    周灵蕴乖乖点头。


    万玉想了想,“那跟女的睡觉呢?”然后才说起周灵蕴那事。


    蛋挞蹙眉沉思状,“容我想想。”


    傍晚时分,她们从书店出来,街面上开始有烧烤香,三个人饿得肚子咕咕叫,还是强忍着非等到小哑巴下班。


    她们这样的人,要说有什么特别本领,那绝对是挨饿。


    周灵蕴的最高记录是两天一夜。


    晚上八点,终于把小哑巴盼来,蛋挞带她们去夜市集,一人要了一份炒饭,搭配肉串和蔬菜若干。


    “多点饭。”蛋挞跟老板交待。老板回“好嘞”,蛋挞转身之际,看到红色雨棚角落一对小情侣,她脑子里一直没想明白的那件事情,“咔哒”一声,通了。


    蛋挞回到位置,拉着周灵蕴的手,“那个什么茶厂,那个姜老板,她八成是个同性恋。我觉得她看上你了。”


    “天呐!”万玉两个拳头把自己的脸蛋肉堆得高高。


    周灵蕴慢慢睁大眼睛,从脸红到脖子。


    小哑巴膝盖碰碰蛋挞,手语说你不要乱讲。


    蛋挞摊手,“不然我实在想不到为什么。”


    周灵蕴咬着嘴唇在那发呆,蛋挞忽然凑到她耳边,“你是不是挺喜欢她的?”


    “谁……”周灵蕴细声,明知故问。


    蛋挞“哼哼”笑,“你自己知道。”


    炒饭端上来,周灵蕴埋头大口吃,蛋挞叹了口气,“去吧去吧,要抓住机会啊,尤其是我们这样的人。”


    周灵蕴现在还不明白,蛋挞口中的“她们这样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但她仔细想了想,她不讨厌姜悯,也不介意给姜悯做童养媳,而且每次想起姜悯的时候,心里还甜滋滋的。


    晚上小哑巴回宿舍,蛋挞带她们回家。


    蛋挞她爸去外地打工了,她妈走不了,因为她们家客厅还躺着一个人。


    家里灯黑着,蛋挞妈不知道哪儿去了,蛋挞说可能打牌。


    她按开电灯,床上那人原本出神看着窗外,听见动静把头扭过来,朝她们笑一下,“唐书瑶,你回家啦。”


    是个男人,睡在简易行军床上,比周灵蕴还要瘦个十好几斤,像林子里那些断得到处都是的枯树枝。


    他一直咧着嘴笑,喊“唐书瑶”,“你今天还带了朋友。”


    唐书瑶是蛋挞大名。


    蛋挞骂“闭嘴”,走过去用一块毛巾盖住他的脸。


    他的下半身也盖着一块毛巾,那地方是瘪下去的,空的。


    万玉回头跟周灵蕴说“别怕”,“这人是个残废,没有腿起不来。”


    周灵蕴“嗯”一声,她知道,这人的腿是蛋挞她爸前几年开车撞没的。他家人都不要他了。


    男人被毛巾盖住脸,看不见她们,但不耽误说话。


    “万玉也来了,另外一个小姑娘面生,叫啥呀?我想想,是陈梦弟,还是周灵蕴?”


    “是你妈!”蛋挞大声说。她回头让周灵蕴跟万玉进房间,“我去把热水器插上,然后给你们找睡衣,待会儿洗澡。”


    残废男人揭开脸上毛巾,“洗澡的时候能不能让我看看。”


    蛋挞说“看你妈”。


    蛋挞家的房子在街边,楼下车来车往,万玉说有点吵,周灵蕴倒觉得挺热闹,“这里四处都很亮,很多灯。”


    万玉坐在床尾位置,拔了下刘海,“是你家住得太远了,没有灯。”


    她想了想,蹦跶到周灵蕴身边抱住她,“没事啊,很快你也要住到有很多灯的地方,欸那个老板有没有说带你去哪里?”


    周灵蕴摇头,“还不知道。”


    “那你以后会有手机吗?”


    万玉去蛋挞的书桌找来纸笔,给她记下自己的秋秋号,“等你有手机了记得加我,我有空去看你,因为我很快也要去大城市了!”


    周灵蕴用力点头。


    她们三个挤在小小的淋雨间洗澡,水汽氤氲,年轻的身体坦诚相见,蛋挞看了一圈,说“我胸最大”。


    万玉竖指,“小声,不要被外面那个死残废听到了。”


    蛋挞眼一瞪,“我打死他!”


    周灵蕴容易害羞,总是背对她们,蛋挞和万玉交换个眼神,默契左右夹击,吓得周灵蕴直喊“救命”。


    她们关了客厅的灯,洗完澡尖叫着快快跑进房间,残废男人含糊不清的呓语隔绝在门外。


    周灵蕴坐在床边,扯开衣领查看,“好痛,肯定是你们给我揉坏了。”


    蛋挞骑过来,笑嘻嘻说“检查检查”,周灵蕴往后躲了下,蛋挞说认真的,手指四处按了按,“是在长大了,发育了。”


    周灵蕴再次扯开领口,脸埋进去看。


    她长大以后是不是跟姜悯一样?


    蛋挞是独生女,从小受宠,有独立的起居室和一米八宽的大床,三个小女孩躺,够够的。


    她们挤在一起,真是说不完的话,熬到凌晨两点,仍毫无睡意,好几次说“睡了睡了”,其中一个突然说“欸你们知不知道那谁谁”,又爬起来讲个没完。


    中途,周灵蕴起床摸黑上厕所,凭借记忆走到客厅正中,忽觉腿边一阵黏湿的怪异感觉,她吓了一跳!停在那不敢动!


    那触感却并未消失,甚至变本加厉使劲捏了她一把。


    周灵蕴心中大骇,疾疾退后,喊叫出声。蛋挞和万玉闻讯赶来,问“怎么了怎么了”,同时拍开客厅灯。


    后背抵墙,周灵蕴惊魂未定,看到残废男人满口黄牙正冲她笑。


    “他摸我腿!”


    蛋挞脸色大变,冲上去,照着残废男人“啪啪啪”连甩十几个巴掌,直打得他晕头转向,眼冒金星。


    打完,蛋挞站在那,守着周灵蕴上厕所。


    残废男人口鼻渗血,还不消停,闭眼噘起嘴巴,“嘘嘘,嘘嘘——”


    蛋挞气得眼眶发红,找来臭袜子堵住他嘴,发狂大叫,“我不许你玷污我朋友!我不许!”


    周灵蕴冲完厕所赶紧跑出来,残废男人仍然感觉良好,抓着她袜子使劲嗅,“唐书瑶的袜子是香的,好香好香,嘿嘿……”


    蛋挞气昏了头,冲去厨房拿刀,“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你!”


    周灵蕴和万玉吓坏了,拼尽全力抱住蛋挞拖回屋,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蛋挞坐在床上“哇哇”大哭,一面哭一面捏着拳头使劲砸床,“他为什么还不死啊!为什么还不死!能不能快点去死!”


    她的眼泪绝望而悲伤地流淌,周灵蕴和万玉左右抱住她,也小声“呜呜”哭出来。


    周灵蕴扯着睡衣袖子不住给她擦脸,“要不你也走吧,你跟小哑巴一起走吧,不要在这个地方了。”


    蛋挞是她们的大姐姐,给她们出主意,带她们吃饭玩耍,无论遭遇什么,从来是胸有成竹、志气满满的样子。


    周灵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蛋挞,愤怒的蛋挞,脆弱的蛋挞。


    为什么?凭什么?


    她们像被随手丢弃在这片贫瘠土地上的一把种子,挣扎着破土,却仍要承受那永无止境的风吹雨打。


    活着怎么就那么难呢,那么多无可奈何,难以割舍……


    第26章 “我是她的童养媳。”……


    凌晨四点, 几个刚从烧烤摊出来的醉汉摇摇晃晃从窗下走过,他们扶着电线杆小便,含糊低语几句, 继而爆发出大笑。


    偶有车辆驶过,多是夜运的货车, 停在漆满开锁和梅毒广告的卷帘门前, 伴随“哗啦”一声巨响,白炽灯光亮倾泻, 车里的人跳下来一筐筐卸货。


    环卫工开始上班,握把大大的竹笤帚,沿街缓慢行来,“唰啦”、“唰啦”。他推一辆自制小车, 不时停下脚步,翻出垃圾桶里的塑料瓶装进编织袋。


    ……


    芸芸众生,人间常态。即便如此,也是周灵蕴短暂生命中不曾经历的。


    车流汇成的光河不曾停歇,带着属于别人的喧嚣和方向, 奔向她无法想象的远方。她微微睁大眼睛, 半只脚踏进这个“很多灯”的世界, 一切都让她觉得好新鲜。


    “周灵蕴, 纸。”


    “嗷——”周灵蕴骤然回神,匆忙抓起桌面纸巾,返回床铺。


    蛋挞擤出好黏好大一泡浓鼻涕, 纸巾都兜不住,指缝里流出来。周灵蕴继续给她递纸,又快速扯来一张,洇去她眼角湿痕。


    房子隔音很差, 蛋挞安静下来,客厅里躺的残废男人断续呓语清晰传进耳朵。


    “唐书瑶,你把我杀了吧,你还有几个月才满十八岁,杀人不会被枪毙,你快点杀了我,我活在这个世上有什么意思……唐书瑶,求求你杀了我……”


    “我堵住他的嘴!”万玉掀开被子要下床。


    蛋挞拽住她,轻轻摇头,“他经常这样,就是故意惹怒我,你不要管他了。”


    周灵蕴手掌落在蛋挞后背,慢慢顺着,蛋挞左右拉着她们倒在床上,扯被盖住肩膀,“还好今天有你们,我妈经常不在,我下班一个人回到家里真的很害怕。”


    蛋挞说,她并不是每天都那么勇敢,那么厉害,到处跑去扇人巴掌。


    “只是因为你们来了,我想保护你们。”


    “你妈为什么不回家?”万玉问。


    “她打牌。”蛋挞说。


    “那叫小哑巴来陪你吧。”周灵蕴建议。


    蛋挞先是点头,又摇头,然后握紧她手,双眼在瞬间迸发出奇异光彩。


    “你说得没错,我们要走了。一开始小哑巴会来陪我,他睡在客厅,那个人就不敢说话,因为只要他一说话,小哑巴就用火钳打他。后来小哑巴在酒吧找了一份工作,从理发店下班就直接过去,干到凌晨一点……今天你们来,我说你休息一下吧,我们的钱应该够了,他才没去。”


    周灵蕴和万玉激动起来,问什么时候走?蛋挞竖指,“小声,不要让那个人知道,他可能会跟我妈告状。”


    她们死死捂住嘴巴,不发出一点声音。


    蛋挞小声说:“等到这个月底,我跟小哑巴结了工资。”


    逃?逃向哪里,不知道。


    但一定是要逃的。


    逃跑这个念头,是她们一眼望到头的黑暗人生里亲手点燃的一根火柴,火光微弱,仅能照亮彼此苍白惊恐的脸,却足够支撑她们找到通往外界的那道细微裂缝。


    用双手撕扯,用身体撞击,只要心里还有一口气在,她们每个人都会迎来属于自己的第二次新生。


    房间里只剩下三人绵长的呼吸声,她们终于睡着了。


    空气里,沐浴露的橙花香气与眼泪的咸涩交织,甜美怡然,生涩悲壮。


    周灵蕴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走在宽阔的大马路上,路的两边许多漂亮的商店,有一双手牵着她,她看不到那双手的主人,但能清晰感受到那双手的温度。


    她们一直走,一直走,在路的尽头,有一座发光的粉色城堡,她知道她会住进那里。


    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几个亮亮的大方块落在书桌和地砖。


    蛋挞坐起来,嘀咕说“闹钟怎么没响”,摸出手机一看,早就没电了。


    “不上班了,我们今天继续玩。”蛋挞决定。


    周灵蕴和万玉当然开心,可又担心蛋挞被扣工资,蛋挞靠在床头打了个哈欠,“打工嘛什么时候都可以打工的,还愁没机会打工啊?但是过了今天,我们可能永远也见不到了。”


    “为什么?”周灵蕴顿时紧张。


    “因为我再也不想回来了。”蛋挞说。


    万玉挥舞着手臂,说“赶紧赶紧”,让周灵蕴记下蛋挞的秋秋号,“我们不在这里见面,可以在别的地方见面呀!”


    昨天吃完烧烤,没剩多少钱,她们决定自己在家弄饭,把车票钱留出来,剩下的买菜。


    她们三个一起去菜市场跟人讨价还价,看到别人扔掉的烂西红柿,周灵蕴捡起来,说只是外面被撞到,里面还是好的,蛋挞敞开塑料袋让她放进去。


    她们回家煮西红柿鸡蛋面,从冰箱冷冻层发现一块可能十年前放进去的肉,集体欢呼,丢进锅里煮了切成块,用豆瓣酱胡乱炒了下。


    她们并排坐在阳台上吃面,天气很好,春天的风终于开始有了一丝暖意。


    行军床上的残废男人用力呼吸着空气中的食物香气,大叫,“能不能也给我来一碗!”


    短暂安静,她们面面相觑,选择不予理会。


    吃完面,她们一起去洗碗,走到客厅,不约而同挑衅看向残废男人。


    残废男人小声自言自语。


    他说,如果我跟你们一样也有腿就好了。


    他说,我不会一直赖在这里。


    他说,我也想逃跑。


    他说,想逃到一个不被人嫌弃的地方。


    蛋挞进厨房给他下了一碗面,裹上炒肉碗里剩的薄薄一层红油。


    残废男人吃得很香,他中途抬起头,“唐书瑶,我跟你说件事情。”


    蛋挞冷冷地看着他。


    他担心被打,也担心面碗被抢走,等到碗里吃干净了,下一句才冒出来。


    “唐书瑶,你妈在外头有男人了。”


    他说,早上你妈回来过,换了身衣服,看到门口的鞋都没推门进去看你。


    “戴上丝巾,化好妆,又走了。”他真的很无聊,学女人抹口红的样子,嘴嘟得高高。


    蛋挞当时并没有什么反应,她们换鞋下楼走出半条街,周灵蕴察觉不对,问她怎么了。


    “没事,反正我也是要走的。”


    蛋挞静了静,“哈哈哈”笑起来,“等到我爸回家,发现家里只剩个残废,我猜他鼻子都要气歪!”


    她语气少见带了一种恨,“他活该,谁让他喝酒,谁让他喝了酒还要去开车!”


    周灵蕴和万玉不知该说点什么,蛋挞很快自己调节好,“我带你们去县一中吧,你们一个读完初中就要去出去打工,一个要去别的地方读高中,不管读还是不读,都可以去看看,高中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蛋挞时常会冒出这种让周灵蕴感觉充满智慧的句子。


    周灵蕴揽住她的胳膊,挺感慨的语气,“你说我们长大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此话一出,三人顿时陷入一团迷糊,拧着眉毛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


    万玉举手,“做什么职业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点!”


    周灵蕴目光期待,万玉不卖关子,“我们都会变成大美女!”


    三人大笑。蛋挞连连点头说好,“一定会变成大美女!”


    蛋挞以前在县一中上学,她因为经常迟到跟看门的老头认识,带着她们大摇大摆走进去。


    周六,高一高二的学生不上课,蛋挞带她们偷溜到自己从前的班级,把别人抽屉里忘记带走的盒装牛奶和薯片掏出来吃。


    蛋挞站在讲台位置,翻着点名册,发现上面的名字早就不是她熟悉的那些。


    那些人去年就毕业了,大多数都离开了这个地方,去外地继续上学,或者打工。


    只有她还留在这里,快一年时间,不知在笨拙坚守着什么。


    她们后来偷溜去了高三班,走廊上脚步声放得很轻,听到老师通过小蜜蜂变得有点沙沙的讲课声,神圣伟大。


    周灵蕴看得痴了。她手无意识抠墙皮,贴在窗边,半张嘴呆望着每个人课桌上比城墙还厚的书本习题,这里的学生跟她以前在光明学校见到的完全不一样。


    TA们看起来……很爱学习。


    ——“以后我也会变成这样吗?”周灵蕴心里问自己。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抗拒上学。


    相反她很期待,极为期待。


    但她们最后是被巡视的教导主任发现,赶出学校的。


    蛋挞一路走一路骂:“呸!什么东西,也配当老师?”


    满大街无所事事溜达,周灵蕴跟万玉计划陪蛋挞到四点,她们还得去汽车站赶车,回村的车四点半停运。


    下午她们去两元店给梦弟买了礼物,三点蛋挞送她们去汽车站途中,遇到两个人。


    人民大道两边种满香樟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她们一路说说笑笑,周灵蕴起先确实觉得坐在路边那对男女背影有些熟悉,但没细想,倒是那对男女先认出她来。


    周灵蕴被人从后边扯住,男女面上焦急神态让她一时难以分辨,她视线茫然,旁边蛋挞和万玉伸手来挡,“你们谁啊,谁啊。”


    “是我呀!”女人满脸的笑,眼尾堆聚起细密的褶纹。


    “你不记得我们啦?”男人把手里攥的文件夹塞到咯吱窝,掀起衣摆,露出肚皮,使劲拍打几下,“想起来没,我呀我呀。”


    “哦——”


    周灵蕴想起来了。胜利茶厂那对狗男女。


    她飞快甩动胳膊,躲到蛋挞和万玉身后,这对男女仍纠缠不休,伸手来抓。


    “干嘛!”蛋挞大呵,“你们抢劫啊!”她四处张望,瞧见不远处机关门前岗哨,“我叫警察来抓你们信不信?”


    这句真是管用,狗男女脸色一变,立即松开手,三个小丫头面前站得板板正正。


    周灵蕴藏在蛋挞身后,目光警惕,狗男女对视一眼,有了分工。


    男人退后两步,女人上前一步,随身的腰包里摸出一百块钱,觉得不够又摸出一百块钱,手伸到半路缩回来,咬咬牙,翻翻捡捡凑出五张红的,卷把卷把这才递出去。


    “你工资。”


    “钱——”万玉喊了一声,但没伸手。


    蛋挞昂首挺胸,像老母鸡护着小鸡崽,把周灵蕴严严实实护在后头。


    她回头,“怎么回事?”


    周灵蕴手拢唇,凑到蛋挞耳边,万玉也挨过去。


    听罢,众人了然。


    蛋挞下巴尖翘得高高的,“你们想干嘛?”


    “没什么呀,就是路上遇见了,想起还没结算她工钱。”女人还是不住递钱,两只眼上下乱瞟,“工资,工资都不要啦?买东西吃,买化妆品。”


    她看出蛋挞是她们这个小团体的领头人物。


    “化你妈。”蛋挞却不是好惹的。


    她出来混社会不是一天两天,就胜利茶厂那样的小作坊,周灵蕴一天工钱撑死三十块。这婆娘出手就是五百,不正常。


    “既然欠她工资,当时为什么不发?”蛋挞质问。


    任谁被问候亲娘都不会有好脸色的,女人手臂下垂,当场变脸。


    男人胳膊肘捅她。女人勉为其难挤出个笑模样,“当时手边没有现钱。”


    周灵蕴不知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使得狗男女对她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心里朦朦胧胧有一个念头——或许跟姜老板有关。


    蛋挞懒得去猜,“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女的面无表情看着她们,瞧着要发火,男的肩膀横插进来,缩脖塌背,两眼眯成缝。


    “大家乡里乡亲的,厂子关了,工人没得饭吃呀,你帮帮忙,就当积德了!回去跟大小姐说说好话,她那么大的老板,开那么大的厂子,赚那么多钱,何必非跟我们过不去……”


    “哦——”蛋挞聪明,一下串联起,“厂子关掉了呀!”


    她脸颊绽开灿烂笑容,“那你们找周灵蕴也没有用啊,她只是个初中生,你们压着她的工资不发,她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哭着跑回家,现在突然跑过来说找她帮忙,太搞笑了。”


    蛋挞拉起周灵蕴要走,万玉小声提醒,“工资呢?”


    “不要了。”蛋挞说。


    男人在后头追,“那什么,小云啊,你回去记得跟姜老板说一声嗷,我们懂规矩的!该表示的心意一定到位,只要她高抬贵手……”


    他连周灵蕴叫什么都不知道。


    蛋挞陪万玉和周灵蕴在候车大厅等发车,万玉还是觉得有点可惜,“五百块钱呢。”


    “你懂什么。”蛋挞说:“攀上姜老板这样的大人物,别说五百,五千,甚至五万,将来大把的!哼,目光放长远点。”


    蛋挞拍拍周灵蕴肩膀,“记住,你现在是大老板的人了,以后再遇见那对狗男女,直接让他们滚,半个字都不用多说。”


    周灵蕴呆呆点头,到现在还懵懵的。


    她坐上回家的末班车,万玉在肩膀睡着,随着汽车的颠簸,她的心仍在震颤,身体似乎还停留在人民大道那片浓荫之下。


    这次是旁观者的角度,她更为清晰感受到狗男女对她态度的前后变化。


    她心里感觉到一种沉重,一份悲伤,还有许多的无奈。


    以前总听老师说,“等你们步入社会就知道厉害了”,周灵蕴每次都稀里糊涂的,社会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现在她好像有一点懂了。一点点。


    于是心里那个念头愈发清晰起来。


    要好好读书。


    把给梦弟的礼物拜托万玉转交,她们在路口分别,周灵蕴特意绕了一条远路,只为专门从胜利茶厂门前走过。


    周灵蕴远远看到胜利茶厂锈迹斑斑的两扇大铁门严丝合缝,近前果然张贴有白色封条,来自县消防大队,盖了红章,日期是前天。


    天色渐晚,胜利茶厂马路对面的野地里升起蓝色的雾气,周灵蕴感到冷,山里的气温比县城低上好几度。


    她把两只手揣进外套口袋,走出几步,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白色的封条和紧闭的铁门。


    门,连同门后那段短暂的屈辱时光,永远被封存了。


    再见。


    周灵蕴深吸一口气,混合着潮湿尘土和暮春凉意的空气涌入肺腑。


    她心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包括理所当然的恨,只是愈发坚定了脚步——她再也不会回头。


    回家之前,周灵蕴想去一趟姜悯的家,她有好多话想对她说。背对那扇标志着旧日终结的铁门,她脚步起初还有些迟疑,但很快变得坚定而踏实。


    周灵蕴确定胜利茶厂被查封与姜悯有关,是在发现姜家大门前多出几个穿制服的保安。


    姜悯早有所料,为避免纠缠,从厂里调配来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


    他们比在茶厂上班要轻松得多,可以坐在庭院的户外椅上休息,直到有人出现在铁门前才起身走去。


    “我是姜老板的人。”周灵蕴捏着自己的两片衣角,仰脸细声细气。


    “什么人?”保安例行盘问。


    周灵蕴当时害怕极了,于是,她不得不说出那个姜悯再三叮嘱过的禁忌词汇。


    “我是她的童养媳。”


    几乎是同时,露台上,姜悯大喝一声。


    “周灵蕴!”


    “蕴”字喊破了音,姜悯喉咙一阵干痒,脸色铁青。


    保安把周灵蕴放进去,当她气喘吁吁跑上露台时,姜悯细细长长的手指头揪住了她的耳朵。


    “我当时怎么跟你说的?”


    天空下起毛毛雨,真奇怪,一见姜悯,周灵蕴的心就变得湿漉漉。


    “他们不让我进来。”她被迫歪着脖子。


    她冒雨归来,姜悯摸到她湿润的耳发,“进屋去。”


    周灵蕴手攀着门框,“我想回家看奶奶,我昨晚就没回家。”


    “你奶奶在我家。”姜悯说。


    姜悯上午开车带老太太去县里医院体检,老太太每天爬坡上坎的,瞧着瘦干巴一推就倒,身体倒挺硬朗,血脂血压都在正常范围,别的小毛病也无伤大雅。


    至于让老人困扰已久的风湿病,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少劳动多休息,她们开完药就回来了。


    姜悯把这些说给周灵蕴听,同时用白毛巾细细给她擦头发。


    周灵蕴从发隙和一片纯白的虚影里看到姜悯的脸,灯下散发出圣洁的光辉,像把一柄竹制的取酒器伸进米酒缸里,甜滋滋酒气上涌,还没喝就醉了。


    “没等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吃过饭了,你想吃什么,跟阿姨说,另做。”


    姜悯把毛巾扔到水池边,觉得照顾小孩挺轻松的嘛。


    周灵蕴原地站着没动,脸上冒出傻笑。


    “干嘛?”姜悯回头,一阵莫名。


    周灵蕴摇摇头,没说话。


    奶奶极不习惯这个家过分的精致、明亮和空旷所带来的疏离感。但为了孙女,她强迫自己长久驻足在这片不属于她的光亮里。


    当周灵蕴和姜悯像两块磁铁吸到一处,原本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奶奶,会自觉起身离开,躲进卧室,等到周灵蕴需要她的时候,才悄悄地冒出来。


    周灵蕴想吃奶奶做的蛋炒饭,奶奶在阿姨的帮助下,开火“哐当哐当”给她炒了一大碗,陪她在餐桌边吃完,等到周灵蕴踩着她的脚后跟随她进房间的时候,她把人使劲往外推。


    “去陪她,陪姜老板。”


    “我想你,我想先跟你说话。”周灵蕴不高兴地嘟起嘴巴。


    于是奶奶准许她睡前停留在客房,“洗完澡你就去陪她睡觉。”


    周灵蕴很多事不敢告诉奶奶,比如在旧书店看黄色小说,还有蛋挞家里那个残废男人。


    她挑了一件最最重要的事——人民大道香樟树下胜利茶厂那对狗男女。


    奶奶听她说完,更不许她在房间多留。


    “你还不去陪姜老板呐?”


    周灵蕴洗完澡,换上舒适的棉质睡衣,撅着屁股趴在沙发上,看姜悯十指飞快敲击键盘,目光着迷。


    姜悯忙完合拢电脑,瞟她一眼,“干嘛?”


    “我觉得姜老板特别有魅力。”周灵蕴双手撑腮,一瞬不瞬看她,双眼大而专注。


    不知为掩饰什么,姜悯顺手拿起小桌上那本《孙子兵法》,胡乱翻开一页。


    周灵蕴恍然,“原来姜老板是通过兵法让胜利茶厂关门大吉的!这一招叫什么,釜底抽薪还是借刀杀人?”


    姜悯好笑,“我没那么大的本事,确实是他们自己经营有问题,做人也不厚道。釜底抽薪严重了,做人留一线,小惩大诫而已。”


    “姜老板,我好崇拜你。”周灵蕴像小猫那样脑袋挨着她的手臂蹭,沙发上翻转身体,露出肚皮,“你跟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少女蓬松柔软的发顶亲昵挨蹭在臂弯,姜悯心头掠过一丝奇异熨帖,细微挑眉。


    《孙子兵法》?她连目录都没认真看过。但这波确实让她装到了。


    第27章 你在惹我心寒


    接近两周时间, 从惊蛰到春分。


    姜悯倒了一小杯家人自酿的杨梅酒,坐在屋外露台,看远方垄垄茶树排满山间地头, 农人采摘忙碌,云后日光稀薄, 静谧, 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天还是一样冷,清晨和傍晚不时落雨, 迎春花焦焦灿灿,滴落满地碎金。


    每年,姜悯都会抽时间回到家人身边。


    她无法彻底抛弃工作,邮件和电话仍死咬不放, 有合同要签,有视频会议要开,还不时得前往工厂视察。


    但她也在享受家人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


    高速运转的都市生活常年压榨,她身心早已疲惫不堪,只有躲进大山, 彻底远离钢浇铁铸的城市森林才能寻得一丝喘息。


    温度适口的甜茶, 预先烘暖的睡衣, 深夜滋补的汤羹无声润养, 唯在家人身边,她才有短暂活着的感觉。


    有事没事,饭桌上还要跟她爸犟几句, 讲不过就耍赖,拍了筷子气冲冲回房,等人来哄。


    家人的溺爱纵容,姜悯将其视作补偿。


    对她整个童年和少女时代, 家人忙于财富膨胀,而过分缺席她成长路径的愧疚补偿。


    故而,每到假期末尾,她快要离去时,心头总会缠绕几分不舍。


    她是难以忍受孤单的人。


    但今年是个例外。


    姜悯发现,自己竟隐隐希望快些办完这里的事,回到她漂浮在半空中那个无聊的家。


    她察觉到心情的微妙变化。


    变化的核心,显然来自周灵蕴。


    像投入深潭的一枚小石子,泛起的涟漪打破平静,让她对日复一日枯燥的都市生活竟然产生期待。


    姜悯幼时,家人不常陪伴在身边,她脑海中记忆深刻的,是雷雨夜不断撞击在房间四壁的寂寞回响,以及试卷上全科家教的代为签名。


    她太要强,当然不会承认她其实挺喜欢,甚至享受跟家人在饭桌上斗嘴。


    想被唠叨、被惦记、被需要、被重视,被提防着误入歧途。


    学生时代,她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而她那位童年好友黎双则恰恰相反。


    几点起床、几点吃饭、穿什么衣服、交什么朋友、看什么书……都必须严格按照条律执行。


    黎双曾无数次向姜悯抱怨,并向往她的无拘无束。


    姜悯只觉矫情——在炫耀什么呢?她梦寐以求的,是人家嗤之以鼻的。


    ——“那你干脆去我家住好了。”


    ——“我爸妈不会同意的。”


    姜悯双手插兜,在林荫路上慢慢地走,“我家一个人也没有,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向往的。”


    黎双催促她快些,“晚到家我又要挨说。”


    “你先走吧。”姜悯忽就耍起小脾气,双手抱膝蹲到地上,“你好烦,总是催我。”


    黎双原地静静看她一阵,轻轻扯了下她的书包肩带,“你也知道被催促的感觉不好受,你竟然不能理解我。快走了嘛。”


    “两层楼,带厕所七八个房间,那么大房子只有我一个人住,半夜突然打雷下雨,我怕得要死,只能抱着被子躲进衣柜。你有经历过吗?你打个喷嚏你妈跟天塌了似的。”


    姜悯扭身挣脱,不肯同她一道了,“你自己回去吧。”


    “我既然知道你是一个人,就不可能丢你不管,说好去我家吃饭的。”


    “那你很伟大了。”


    十年。


    站在时间的这头回望,唯有叹息。


    两家是故交,谷香岚女士尚未生产时,跟黎双妈妈半开玩笑约定,孩子生下来,要都是女儿就做姐妹,是儿子嘛自然做兄弟,若有幸能凑成个“好”字,那就真是喜上加喜了。


    姜悯与黎双小时候睡一个摇篮,长大了也每天连体婴似的,谷香岚女士笑呵呵的,“这跟两口子也没分别了”!


    两口子?姜悯听进去了。初二那年,开始显露苗头,可她半懂不懂,因此备受煎熬。


    表姐秦穗私下开导——“黏黏啊黏黏,其实这世上不止男人和女人一种组合。”


    半年后,姜悯升初三的那个暑假,两家结伴出游,黎双跳崖自杀。


    少女心事尚稚嫩懵懂,来不及萌芽破土,腐叶下沤成一把霉丝。


    黎双死后,姜悯如愿以偿收获家人前所未有的关怀与陪伴,打雷下雨她还是会躲进衣柜,但妈妈会挤进来陪她,一面自责,一面把她抱到怀里轻声哄。


    直到她长大,开始烦了,嚷嚷要独立。


    家人纵使放心不下,也不曾勉强,遵从她意愿,保持安全距离。


    黎双的死,好比献祭,她成为第一受益人。


    姜悯后来时常想,如果能重来,在她们日常相处的点点滴滴中,她该如何弥补。


    可人生没如果。


    偏偏造化弄人。


    猝不及防,周灵蕴出现了。她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飘摇的火光,将那片沉积的荒芜一把烧了个干干净净。


    未来,比回忆多了一丝值得期待的温度。


    杯中酒一饮而尽,酒精浓度不高,杨梅的酸甜味保留得很好,姜悯嘴唇因魅红的酒液愈发鲜艳。


    她眼角余光捕捉到什么,偏过脸,看周灵蕴两只爪子撑在大玻璃窗里,正瞧她。


    姜悯冲周灵蕴勾勾手指。


    周灵蕴立即转身走出房子,来到近前,蹲在她腿边。


    姜悯伸手摸摸她头,“你很乖嘛。”


    得到夸奖,周灵蕴低头不好意思笑笑,又扬起脸,“老板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想啥呢,我感觉你不是很高兴。”


    姜悯看到周灵蕴扎头发的橡皮筋松紧断成好几截,仅余一根细细的涤龙绳勉强支撑,马尾松松垮垮。


    “发圈坏了,去逛精品店都知道给好朋友带礼物,怎么没给自己换个新的。”


    “还能用。”周灵蕴摸摸后脑勺。


    姜悯想快点回去了。像小时候打扮心爱的洋娃娃,她要给周灵蕴买衣服,买鞋,买袜子和内衣,还有各种五颜六色的发圈。


    律师说合同刚寄出来,还得等几天,给周灵蕴买的内衣先到了。山里收发快递不便,地址都是填厂里,姜悯下午去开了个会,顺便取回。


    周灵蕴听说东西是给她买的,新奇得很,从进门就跟个小鸡崽似围在人脚边打转。她隔着快递口袋捏,“啥呀?啥呀?”


    姜悯故意藏着,不给她看,直到洗净烘干铺得满床花花绿绿。


    周灵蕴双手捂住脸,要羞死了,“这些都是大人穿的,不是我穿的!”


    “就你身上那条老奶内裤,拆开都能当床夏凉被盖,还不换?”姜悯没给她整那些花里胡哨的,多是浅色系,棉质。


    周灵蕴趴在床尾,还是高兴的,垫着脚尖轻快蹦跶几下,取来其中一件,手覆在内衣上那个隆起的小包,“恐怕装不满。”


    姜悯好笑,把成套的那条内裤扔给她,其余收纳进衣柜,“换上,看看能不能装满。”


    周灵蕴扭捏了半天,还是乖乖听话。


    可她从来没穿过这种后背带铁丝环扣的,拧着胳膊折腾半天,死活对不上。


    “姜老板。”门缝里,周灵蕴一只乌溜溜的大眼睛,也学人勾手指,“你过来。”


    姜悯放下手机起身,“需要帮忙吗?”


    周灵蕴点头,脚后跟抵着卫生间门,只把后背亮出来,“我扣不上。”


    姜悯推了下门没推开,更加好笑,“我手都伸不进去。”


    “那你不许捏我嗷?”周灵蕴犹豫了会儿才说。


    姜悯满头雾水。周灵蕴说:“那天在蛋挞家洗澡,她们一直捏我,捏得好疼。”


    长长吸气,姜悯承诺“不捏”,“我没那么无聊。”


    可周灵蕴的谨慎态度非常让她不爽。她在她眼里是什么样的人?


    手指穿过少女内衣排扣,顺势一路往左,行至肩带位置。指节弯曲,后扯,放松。


    “啪——”不轻不重,一声脆响。


    姜悯转身离去。


    反正她不是用捏的。


    周灵蕴呆傻在原地。


    很久很久,期间她不断回想起姜悯指背贴合在皮肤行走时的温热触感,双手攥拳捂心,蹲到地上。浑身火烧着一样。


    这个姜黏黏,好坏。


    但新内衣带给身体的感觉让她十分愉悦。


    周灵蕴走在回家的山路上,明显感觉屁股被提起来了,胸前还有两只小手托着,她从半米高的坎坡边跳下去,一点不觉痛。


    “我的咪咪不痛了!”周灵蕴回家跟奶奶报喜,掀起衣摆,大方展示。


    奶奶瞄了一眼,“她细心。”


    周灵蕴举高右拳,原地一蹦跶,“姜老板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奶奶以外,对我最好的人。”


    她端来小板凳坐在奶奶身边帮忙择菜,“我问过姜老板了,真的是她使用计谋让胜利茶厂关门的!她还看《孙子兵法》!”


    奶奶点头说“是”,“有钱有势嘛她。”


    周灵蕴想了想又问:“那她喜欢我吗?”


    择好的鸡毛草扔进小竹篮,奶奶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凝聚过往数十载沧桑经历,日光下闪烁出玲珑的光。


    “肯定喜欢的嘛。”


    周灵蕴埋着脑袋乖乖择了会儿菜,“以后不兴给人乱磕头了。”


    “那你听话。”奶奶说。


    “还要咋听话嘛!”周灵蕴瞪眼。


    “你就会跟我犟,一出门嘛怂成个包。”奶奶没好气。


    “你就是故意的,你故意给她磕头,你知道我最受不了这个。”周灵蕴能隐约察觉到自己被算计。


    奶奶不说话了。


    周灵蕴把择好的鸡毛菜拿去洗,隔壁田国伟他奶捏把瓜子慢悠悠溜达进她家小院。


    “秋娥,吃饭没。”


    两个老太太年纪一般大,门口闲唠嗑,周灵蕴打水洗菜,又去鸡窝里摸了两个蛋,厨房门口过,田国伟他奶叫住她。


    周灵蕴停下,跟她打了声招呼。


    “听说你要去大城市了。”田国伟他奶说。


    周灵蕴捏着鸡蛋,站那不讲话。


    “你把娃娃卖啦?卖给人家做媳妇啊?”田国伟他奶又说。


    “丧阴德的,田秋娥,不怕你家老头子从地底下爬出来,半夜索你命!”


    奶奶笑呵呵,前面那句只当没听见,“死老头,怕早都投胎做猪做狗,肉都不晓得炖烂好多回了。”


    “哎呦你歹毒得很嘛,怪不得把娃娃卖给别家,整个赖头村要狠嘛还是你狠……”


    田国伟他奶话没讲完,周灵蕴端了洗菜水出来,“哗”地泼她脚边。


    老太太原地一个大跳,“哎呦你干啥?”


    “你没事情做啊?你家小孙孙快放学,你不去烧饭,娃娃饿一天了。”奶奶说。


    田国伟他奶叽叽咕咕走了,门槛边留下一堆瓜子皮,周灵蕴鼓着脸使劲挥舞扫帚。


    奶奶进厨房烧饭,周灵蕴干完活儿,门前托腮坐了几分钟,跟屋里去。


    “你真的不是不想要我了?虽然我知道姜老板不是坏人,可万一她是坏人呢。”


    白白胖胖的蒸汽团里,老太太头都没抬一下。


    “有钱人都不是啥子好东西,没钱的更不是啥子好东西,有钱的嘛,至少拿钱给你花,没钱的他想方设法骗你钱花,甚至把你卖了,给他搞钱花。”


    奶奶的逻辑很简单,甭管有钱的没钱的,全是王八蛋。


    既然都是被骗,肯定是给有钱人骗更划算。


    想要走出大山,总得付出点代价。


    周灵蕴歪着脑袋在那琢磨,半天没琢磨出个所以然。


    她有时候觉得奶奶很好,有时又觉得奶奶满肚子坏水,知道她不情愿什么,偏要在她紧绷的那根弦上使出老命地跳。


    也许是田国伟他奶那番话起了作用,吃过晚饭,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奶奶把那天在县里医院体检开的报告单一张张理出来,草稿纸上计算出总价,最后由周灵蕴记录在笔记本。


    “还有你拿人家的钱,人家给你买小衣服的钱,都算上。”


    奶奶说,你心里要实在过不了那道坎,咱以后挣着钱了慢慢还给人家。


    “我们家是穷,但穷人也有穷人的骨气。”


    虽然奶奶心里并不支持周灵蕴那么做。穷人最怕的就是又穷又要面儿,想吃软饭,又嫌弃软饭黏牙。


    但周灵蕴还小。


    这个年纪的孩子,自尊心强,道理讲再清楚她也不懂,非得风雨里走一遭。


    有了记账小本本,周灵蕴心里果然踏实多。


    那天晚上,她把记账小本本压在枕头下,满怀雄心壮志,幻想自己十年或二十年后成为世界顶级富豪,横行天下时的辉煌场面。


    梦中她威风凛凛,好像这样才能让她在姜悯和奶奶面前,少一些自卑感和愧疚感。


    但周灵蕴的记账小本本并没有存活太久。


    那是周灵蕴跟姜悯签完合同的第二天,姜悯说茶厂最后一点事情处理完就带她走,学校那边已经找人疏通好关系,去了直接就能上课。


    合同上有她们两个人还有监护人田秋娥的签名,以及村委会的和光明学校的红章,周灵蕴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文字晦涩,她半懂不懂,只知道她真的被“卖”给姜悯,成为姜悯的童养媳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她把合同和记账小本本随身带着,姜悯意外瞥见,问“这是什么”?那时周灵蕴还很理直气壮。


    “我欠你的钱,长大还给你。”


    姜悯翻阅完毕,小本本还给她,笑了下,没说什么。


    那时候周灵蕴已把自己所有行李从山上搬到山下——她妈留给她的几件衣裳,奶奶过年买的新鞋,攒的一把用完的漂亮笔芯,几本盗版世界名著。


    塞满她爸过年回家留下的一个破行李箱。


    姜悯对她的小玩意表示好奇,让她打开行李箱,蹲地上翻,最后总结道:“其实什么都不用带,你都会有新的,包括箱子。”


    “都是小姑娘很珍贵的东西,不要用你浅薄庸俗的价值观去衡量。”姜爸对姜悯的任性妄为越来越不满,“你有没有礼貌?”


    “我想看看,不行吗?”姜悯抬头,“你装什么正人君子,少跟我说教。”


    “欸欸!”谷香岚插进两人中间,“别当着孩子的面吵架。”


    秦穗低头跟女儿说了几句话,念念从房间里抱出来一只白白胖胖的小绵羊,双手举高,“送姐姐。”


    周灵蕴下意识看向姜悯。


    “收着。”姜悯说。


    周灵蕴这才喜滋滋接过。


    她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玩具,小绵羊好软软好可爱,她抱在怀里,眼对眼瞧一瞧,嘴对嘴亲了亲。


    “我给你买一床。”姜悯豪气。


    “你差不多得了。”秦穗轻轻踹她一脚。


    楼下看门的保安还没撤走,上来说外头有人找,“仨小孩。”


    阿姨走到窗边,瞧清楚了,“小蕴,好像是你朋友。”


    周灵蕴抱着小绵羊跑出去,万玉,蛋挞和小哑巴都来了。


    她欢天喜地奔向她们,“你们是不是专程来送我的!”


    “周灵蕴。”蛋挞小声喊她。


    三人愁容满面。


    就在周灵蕴离开县城的第二天,蛋挞和小哑巴向老板提出辞职,也许是理发店不需要那么多员工了,老板格外爽快,立马就给她们结算了工钱。


    蛋挞买了个大行李箱回家收拾东西,还给残废男人带了碗牛肉面。


    她知道瞒不过他,跟他说了很多好话,甚至承诺以后赚到钱回来看他。


    “他当时答应得好好的,他明明答应我不会出卖我!我都没有跟他计较以前的那些事,我还给他抬了牛肉面……”


    ——“唐书瑶要跑!”


    ——“她有钱了,她要跟小哑巴一起跑!”


    蛋挞今天没有化妆,她脸上的皮肤原来那么白,因此额角那些突突直跳的暗红血管就显得格外触目心惊。


    周灵蕴看着她的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一颗心为她揪着,担心下一秒那些血管就撑破皮肤爆裂开。


    “我妈拿走了我跟小哑巴所有的钱!她威胁我们,她骑在窗口威胁我们,如果我们不把钱给她,她就当着我们的面跳下去,让车压死。”


    “我好恨她!真的好恨,我恨不得亲手把她推下去,让她被车压死,也变成跟残废男人一样的残废!”


    “可她是我妈妈,我只有一个妈妈。我总是想到小时候,我们家没出事的时候,妈妈抱着我坐在超市的柜台后面,我想吃什么,她会板着脸说‘不可以再吃了,牙牙要坏了’,可她还是惯着我……”


    蛋挞说,她不明白,她的生活怎么突然就变得一团糟,小超市倒闭,爸爸走了,妈妈开始不回家,客厅永远躺着个残废男人。


    周灵蕴坐在房子外面架高的那块小露台,听蛋挞说完这些之后,她惊奇发现,她竟然坐在姜悯以往常坐的那个位置。


    天旋地转,她成了别人的指望。


    “那现在怎么办。”


    周灵蕴隐隐能感觉到蛋挞的需求,可她并没有足够的底气支撑,因此音量很小。


    蛋挞深深垂下头颅,她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像蚊子那么细。


    “你可不可以……借,我们一点钱。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想继续留在这里了。”


    蛋挞帮了她很多,现在遇到困难,周灵蕴当然不会丢弃不管。


    可她拿什么管?


    周灵蕴抱着小绵羊,捏着它的两只羊角,呆呆坐了很久。


    蛋挞“呜呜”哭泣,小哑巴耷拉着脑袋站在她身后,万玉捏着她的手。


    没有人催促。


    五分钟?还是十分钟,周灵蕴慢吞吞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们等我一下。”


    周灵蕴走到房子里,客厅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


    她缓缓朝着姜悯的房间走去,她知道姜悯正坐在沙发上等她。


    压下门把,周灵蕴抬头,看到沙发上的红包,这些天一直没有挪动过位置,像一枚炸弹,机关开启,终于开始进入倒计时。


    她无法再视而不见。


    然后,是两个座位之外的姜悯。她悠闲仰靠在那里,穿一套米白色家居服,外搭长毛衣,脚上套了袜子,脚尖挂着棉拖,看起来又舒服又暖和。


    她双手环胸,好整以暇。


    “有件事情要跟你说。”姜悯竟先开口。


    周灵蕴抬头,微微睁大眼睛。


    “去把你那个小本本拿过来。”姜悯吩咐。


    小本本在外面客厅,行李箱里,周灵蕴很快回来。


    “你在市里的学校虽然已经找好,但因为临近中考,还是稍微花费了点力气。我找妈妈帮忙,妈妈找了她的大学同学,欠人情是肯定的,还得使钱。”


    姜悯下巴尖点点,示意她拿笔记上。


    小本本摊在桌面,周灵蕴一笔一划。


    她写到第六位数的时候,墨水晕染,笔迹穿透纸张,她感到自己手指连同整条手臂在慢慢丧失知觉。


    “然后是你上高中和上大学的费用,还不包括日常穿衣吃饭,你说欠我的以后还,这个以后真的太遥远了,你还要上七八年的学,你什么时候才能赚到钱?”


    姜悯手肘撑在膝头,微微倾身,“我没有投资的打算,而且这项投资风险极大,完全有可能血本无归。我让你到我身边来,不是为你将来还给我花在你身上的钱。你在惹我心寒知道吗?”


    周灵蕴像蛋挞那样深深低垂着头,冰河里的石头一样冻住了。


    小本本上一个又一个的零串起来,变成一条锁链,套住她的脖子,她几乎不能呼吸。


    “拿去。”姜悯起身。


    红包“啪”地摔到面前,周灵蕴看到姜悯细细尖尖的手指头戳在笔记本上,“以后,不要让我看到这个东西,也不要让我再听到‘还钱’这两个字。”


    门“砰”一声,姜悯离开。


    周灵蕴又在房间坐了好久好久。


    她不知道红包里有多少钱,具体数目也不重要了,她把笔记本上写满数字的那一页纸撕下来,撕成碎片,塞满嘴巴里慢慢嚼,拉长了脖子咽下去。


    此时此刻,周灵蕴终于醒悟过来——奶奶为什么不停在给别人磕头。


    她感到一双无形的大手正掐在她后脖颈,迫使她弯曲脊背,以额触地。


    耳边、心底,传来沉闷回响。


    第28章 她一辈子都是姜悯的小媳……


    在光明学校, 个别成绩优异的学生,在老师和校长的推荐下,可以通过镇政府得到一份资助合同, 以确保TA们顺利读完高中,接受更多的教育, 不至于沦落为社会盲流。


    “盲流”, 是校长在操场坝讲话时经常提到的一个词。


    按照周灵蕴的理解,“盲”则文盲, 毋庸赘述,“流”有流水之意,指没有方向没有引导的水,到处乱窜并自然跌向低处。


    周灵蕴后来问老师, 是不是她理解的这个意思?老师夸她聪明,说她的理解深刻独到,教导她要好好读书。


    “周灵蕴同学,前阵子你没来学校上课,老师非常为你担心, 你是个聪明、乖巧, 又勤奋懂事的孩子, 老师一直很喜欢你, 现在你得到了资助,也终于想通,要继续上学, 老师真是为你感到欣慰。”


    班主任蒋老师拉着周灵蕴在教师办公室说。


    签署合同那天,是姜悯开车带着周灵蕴和奶奶一起去的,镇政府和村委会的干部也来了,她们在一边说话, 蒋老师悄悄告诉周灵蕴,“你这份合同跟别的同学的不一样。”


    周灵蕴当然知道。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不单是姜悯的被资助人,还是她的“小媳妇”。


    但“小媳妇”这个身份,除了蛋挞她们,周灵蕴谁也不会透露。


    蒋老师比周灵蕴还兴奋,“资助人要一直资助你到大学毕业!说你将来考上研究生,还会继续资助,只要你愿意,甚至可以去国外深造。而且你的高中不是在县城,是市里,都出省了!”


    蒋老师说,你一定要珍惜。


    周灵蕴郑重点头,听到办公室角落传来的窃窃私语——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她们都说她命好。


    合同上三个人的名字,姜悯字体极为飘逸流畅,起落一气呵成,明显区别于下方一老一小的呆滞板正。


    回到车上,姜悯半开玩笑,“这下你真的卖给我喽。”


    没人接她的话,老的呆,小的傻,皆是满脸深沉。


    姜悯把合同塞进皮包,尬笑两声,为缓解气氛,手握拳朝后递去,“采访一下,周灵蕴小同学,现在什么心情?”


    周灵蕴坐在后排位置,好半天没动静,还是奶奶胳膊肘撞她一下,“老板跟你说话。”


    “哦……我的心情有点懵。”周灵蕴不会甜言蜜语哄人开心,她如实回答。


    自跟姜悯相遇,她每天都像做梦。


    姜悯笑声轻快愉悦,“我倒是蛮开心的。”


    周灵蕴第一次想到用“有钱”来形容一个人的笑音。


    姜老板确实有钱。家里顿顿吃肉,她每天跟着蹭饭,吃得满嘴流油。


    周灵蕴知道上学要花钱,却不知道要花那么多钱。


    她甚至还没有开始上学!钱就流水一样“哗哗”淌出去了。


    姜悯不会骗她,姜悯不屑骗人。


    周灵蕴感觉自己跑不掉了,她一辈子都是姜悯的小媳妇了。


    跟为她上学花出去的那十几万相比,红包里这点钱确实算不上什么。


    但这份无足轻重,仅限姜悯。


    周灵蕴捏到红包很厚,她没数,也没打算自己留下个一百二百的,尽数交到蛋挞手上。


    “留点车费和生活费就够了,我们很快会找到工作,先找个包吃包住的……”


    蛋挞声音在抖,红包里的钱胡乱扯出一半,开始点,“我们挣到钱一定会还给你。”


    她的手也在抖,钞票散得满桌,白亮的日光下那红比鲜血还刺目。


    “我不是故意的……”蛋挞埋头开始哭。


    借钱的滋味不好受,周灵蕴进到房子里过了半个多钟头才出来,她一定跟她经历了同样的煎熬,痛苦和挣扎。


    “剩下的你自己留着。”蛋挞怎么点都点不清楚,干脆不点了,“以后我加倍还你。”


    “你全部拿去吧,我现在不需要钱了,而且这钱也不是我的,是我跟……”


    周灵蕴不敢再说借,她自顾摇头,“反正不用还的,你对我好,我也要对你好,我们是好朋友嘛。”


    还是姜悯提醒她——临走之前去见见你的朋友们,跟她们道别。


    在很久很久以后,周灵蕴才理解姜悯此时的良苦用心。来自家乡的,少女时代的这份纯质友谊,弥足珍贵。


    蛋挞哭得不成样子,周灵蕴无奈喊了声“小哑巴”。


    小哑巴跟蛋挞是一条心,他紧紧锁着眉,双手用力比划,说要还,一定要还。


    周灵蕴起身,扯开蛋挞随身那个大包,钱往里塞。蛋挞拒绝,几人推推搡搡。


    万玉猛一拍桌子站起来,“你们到底有完没完!”


    “还是你跟我说的,周灵蕴跟了大老板,以后肯定不愁钱用。我妈讲,穷家富路,你跟小哑巴在外面肯定很多花钱的地方,人家给你,你就拿着嘛!”


    万玉帮着周灵蕴把钱塞进蛋挞的大包,“以后挣钱了还。”


    她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以后”。以后会好的,长大就好了,会变成大美女,会变得超有钱。


    蛋挞擦干净鼻涕眼泪,万玉说:“赶紧坐车跑吧,不要又被你妈抓到了。”


    “我想见一见姜老板。”拿人手短,蛋挞失去了往日的神气,像一个卑微的小宫女,“麻烦你通传一下。”


    周灵蕴点点头,是门槛里头的另外一个小宫女,“好,那我去请示一下。”


    姜悯又回到了卧室的小沙发,这位慵懒的女皇,正无所事事翻阅着那本厚如城墙的《孙子兵法》。


    “我不喜欢别人跟我下跪。”


    周灵蕴把话带到。


    蛋挞说:“那我不下跪。”


    姜悯眼皮都没抬一下,“也不想听到任何关于‘还钱’的字眼。”


    “那我不说‘还钱’,我就想感谢她。”蛋挞殷殷道。


    “不用谢。”姜悯回答。


    周灵蕴来回跑了好几趟,蛋挞终于放弃。


    “那我们走了。”


    “我明天上午也要坐车走了。”周灵蕴把她们送到门口。


    她们互相抱了一下,然后撇开小哑巴,三个女孩另外紧紧地抱在一起。


    “以后会好的。”


    “有手机了记得加秋秋号。”万玉最后叮嘱。


    别离使人忧伤,夜晚,在姜悯家给奶奶安排的小客房,周灵蕴靠在奶奶怀里,哭了一场又一场。


    蛋挞和小哑巴说不定已经住进城里的旅馆,她明天早上就走了,万玉再过几个月也要离开。


    只有奶奶……


    “我想你,我会每天都想你。”周灵蕴哭得眼睛都看不清东西了。


    “要好好读书。”奶奶一下下拍着她的背。


    周灵蕴想留在奶奶身边,以后她们见面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可奶奶一个劲儿把她往外推。


    “陪你老板睡觉去。”


    周灵蕴心中惆怅,真是忠孝难两全。


    她带着一对桃核似的眼眶来到姜悯房间,姜悯正在工作,没有出声也没有抬头,周灵蕴在门口站了会儿,想起奶奶的叮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她走过去,半跪在小沙发边的短绒地毯,两手握起拳头,给姜悯捶腿。


    姜悯吓了一跳,电脑险些飞出,她及时扶稳,惊诧不已,“你干嘛?”


    “伺候你。”周灵蕴声音闷闷的。


    “等下。”手指滑动,迅速将数据保存,姜悯把电脑合拢放在一边,“你哭过了。”


    “奶奶让我来陪你。”周灵蕴想起姜悯说过不喜欢别人给她下跪,借助身体遮挡,悄悄挪动双腿改变姿势。


    她不是有意。当察觉到不是有意,而是一种卑微的本能时,心中更涌起一阵悲哀。


    姜悯居高临下,周灵蕴不知自己这番小心思暴露得彻底。


    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高脸蛋,姜悯问:“你的账单呢?撕下来扔到哪里去了。”


    姜悯一直在暗中观察她的行动路径,没看到那张纸被带出来,心里有些不好的猜测。


    “我吃了。”周灵蕴答得老实。


    “怎么吃的。”姜悯果然没有猜错。


    “撕碎,塞进嘴里嚼,咽下去。”周灵蕴垂下眼帘,平静陈述。


    她没有流露出往常的羞怯,把自己被泪泡肿发白的一张脸完完全全展现出来,嘴角伤心向下耷拉,无声诉说着委屈。


    “你在怪我,我欺负你了。”姜悯向来是吃软不吃硬,音色奇异变得柔软。


    “用惩罚自己的方式,向我示威。”她开始觉得有意思,小孩蛮有心机的。


    周灵蕴动了一下,头转向一边,试图挣脱她的掌控。


    “纸是可以吃的,奶奶说以前的人还吃树皮呢。”


    “是吗?”姜悯骤然施加力道,整个手掌完全控制住她的下颌,没让她成功逃脱。


    “什么味道,说来听听,没吃过,好奇。”


    周灵蕴有点生气被她捏住,心中却不由升起隐秘的快意。尽管细微。


    “就是纸的味道,还有墨水的味道。”


    “没瞧见。”姜悯探身,温热鼻息扫拂过她的脸颊,伸手抓来本子,“再吃一个我看看。”


    微微瞠目,周灵蕴不可置信。


    “吃——”姜悯晃晃本子。她唇边噙笑,恶作剧意味浓烈。


    周灵蕴脸都气鼓!她便要夺走本子塞进嘴里生啃,姜悯猛地抬高手臂。


    “这么听话?让你吃你就吃,早些时候让你跟我走,嘴皮都磨破也不见你有半分动摇。”


    周灵蕴伸手够了两下。身高差距,加之姜悯坐在高处,另存在某种地位上的长度,虚空徒劳抓捏两把,她泄气垂下手臂。


    “我不许。”姜悯扬手一抛,小本子丢在沙发,霸道宣布。


    “以后不吃了。”周灵蕴只好说。


    “你可以吃,只要你喜欢,对你身体无害的东西,随便。但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说的不是吃纸。”姜悯不得不承认,今晚哭肿眼睛的周灵蕴确实……


    蛮惹人怜爱的。


    姜悯难得良心发现,懊悔白日的强势。但这种事绝对不能再有第二次。


    以柔克刚?以守为攻?


    这小孩莫非偷学了《孙子兵法》?


    “我没有像你说的那样。”周灵蕴隐隐能察觉到姜悯不快的点。


    “哪样?”姜悯追问。


    趁机后撤摆脱她的控制,周灵蕴起身,“我讲不清楚。”


    “我偏要你讲清楚呢?”姜悯高声。


    周灵蕴扭头把身体摔向床铺,迅速脱了裤子钻进被窝,还是免不了几分恃宠而骄,她床上扑腾几下,“明天要赶路,我要早点睡觉,姜老板晚安。”


    小女孩两条白花花的大腿眼前一闪而过,姜悯没好气移开视线,懒得追究,自顾冷笑,起身关闭头顶大灯。


    姜悯不想开车,事先在厂里找了个司机,早饭后准备出发,司机帮她们把行李装到车子后备箱,周灵蕴快要上车时,忽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周灵蕴转身跑到铁门前,探头去看,见梦弟牵着她的两个妹妹正朝着这边跑来。


    “梦弟!”周灵蕴使劲挥手。


    三个女孩气喘吁吁在周灵蕴面前停下,梦弟说她是从万玉那里知道的消息。


    “万玉昨天想跟着蛋挞一起走,结果半道被她奶发现,关屋里了,所以不能来送你。她让我跟你说,记得加秋秋号。”


    梦弟把一个潮乎乎的塑料口袋塞到周灵蕴怀里,“我昨天晚上包的包子,怕早上来不及,你带着路上吃。”


    “那你们吃了吗?”周灵蕴问。


    “吃了!”


    “吃了!”


    二妹妹和小妹妹异口同声。


    周灵蕴看到她们每个人脑袋上都戴着自己买给她们的新发夹,忍不住咧开嘴角笑。


    笑着笑着,眼泪却掉下来。


    梦弟拉着周灵蕴的手,“等到妹妹长大,我也出去打工,我们还可以在一起玩。”


    “好。”周灵蕴瘪着嘴用力点头。


    梦弟给她擦了擦眼泪,“不要哭,开心一点嘛,以后都是好日子。”


    家里还有事情没做,梦弟不能久留,走到马路对面,跟她挥了挥手,牵着妹妹们离开。


    三个小小的影子贴着马路牙子走远,周灵蕴直到登车的最后一刻,也没有等到奶奶。


    昨天晚上,话已经说得够多,眼泪也几乎快流尽,奶奶躲在房间里,不肯见她,怕自己忍不住扑上去抱住她,不让她走。


    周灵蕴才满月奶奶就把她接怀里了,孩子妈撒手爽快,只管生不管养,奶奶卖了家里三只瘦猪才换只母羊回来,羊奶混着玉米糊糊,好不容易拉扯到这么大。


    舍不得,真舍不得。


    可孩子长大总要往外飞的,她不能锁着她的翅膀,把她一辈子都耽搁了。


    周灵蕴知道,什么都知道。


    可她还是不甘心,屁股贴实了柔软的真皮坐垫,扒着窗一直眼巴巴看着房子大门方向,直到车辆点火启动。


    念念、秦穗姐、春梅阿姨,还有谷阿姨和姜叔叔,周灵蕴逐一挥手道别。


    车子缓慢滑出黑色的雕花铁门,快行驶到大路上,奶奶仍然没有出现。


    “奶奶!”周灵蕴大喊,翻身跪坐,透过后窗玻璃努力地看。


    奶奶还是没来。


    “田秋娥!田秋娥!”周灵蕴着急了,开始连名带姓喊。


    “田秋娥,你快点出来呀!我就要走了!”


    “田秋娥!奶奶!我是周灵蕴!”


    “田秋娥!”


    “田秋娥……”


    终于,铁门边出现了一个瘦小佝偻的影子。


    “奶奶!奶奶!”周灵蕴激动起来,恨不得爬到后备箱去。


    却在此时,一辆银灰色面包车从旁驶过,视线被阻。


    周灵蕴忍不住大叫一声。


    她使劲睁大眼睛,可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路尽头,是连绵起伏的山,墨绿,沉睡在大片乌云下,千万年不曾改变过形态。


    周灵蕴呆呆张大嘴巴,许久,才慢慢卸了力气滑坐在位置。


    她蜷在车门边,头抵窗,无声流着眼泪,小小的身体释放出巨大的悲伤。


    姜悯坐在旁边位置,始终没有出声打扰,直到她的呼吸完全被堵住,才默默递去纸巾。


    周灵蕴把自己团起来,擤鼻涕的声音刻意收敛着。


    姜悯把窗户打开,外间风声涌入。


    等到周灵蕴慢吞吞收拾好自己,止住哭,姜悯才把她喊到身边,握住她的肩膀,将其缓缓放落在大腿。


    周灵蕴身体紧绷,手指抓了下嘴边的一缕碎头发,眼睛眨啊眨。姜悯手臂落在她支起的一边胯胯骨,轻拍两下,“睡。”


    姜悯知道她昨晚没睡好,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在烙饼。


    “睡一觉我们就到新家了。”


    周灵蕴后来真的睡着了,她不知道自己的鞋是什么时候脱掉的,她的头连带半个上身都枕在姜悯的大腿,身上还盖着姜悯的外套。


    周灵蕴睁开眼睛,动作小心地爬坐起,看到姜悯靠在椅背,安静闭着眼睛。


    她头微偏向一边,长发半遮着脸,像躲藏在树影间纯白的一朵广玉兰。


    香气丝丝缕缕,从她的发丝和呼吸间散发。


    周灵蕴没有惊动她,抓了抓嘴角,看了眼前面开车的司机,又看了眼窗外,那些陌生的平原和山丘对她来说毫无吸引力,她悄没声儿把自己搁回去。


    车开了十几个小时,到市里天黑尽,司机在高铁站附近下车,要连夜赶回去。


    姜悯劝他住一晚再走,住宿什么的回厂里报就行。


    “明天下午还要送货。”师傅说。


    姜悯担心他累着,师傅摇头,“习惯了,我们这种开长途的,夜路家常便饭。再说老板你这趟给得足,我很划算的。”


    “那您一路平安。”姜悯换到主驾位,回头招呼周灵蕴也坐到前排,“来陪我。”


    高铁站地处城市边缘,楼宇不如中心城区那般密集逼仄,但在周灵蕴眼中,已是前所未有的灯火辉煌。


    路两边全是灯,高的像挂在天上的一排星星,整整齐齐,没有尽头似;矮的站在人行道,是一个又一个发光的花骨朵;甚至地里还长得有!像小蘑菇,金灿的。


    “还不上来?”姜悯探身催促。


    周灵蕴手攀车门,目光贪婪扫视过这片光的森林,“这一晚上得用掉多少电啊?”


    “上来。”姜悯声音带着笑意,“带你去吃饭。”


    她们路上吃了梦弟拿的那几个包子,再就是服务区的烤肠,周灵蕴中间还吐了,擦干净嘴巴坐在那,伤心挤了几滴眼泪,说对不起梦弟,对不起粮食。


    时间不早了,加之舟车劳顿,姜悯不敢带她吃油腻的,担心肠胃不适,去了公司附近一家环境舒适的中餐馆。


    菜式清爽却不失滋味,荤素搭配得宜,周灵蕴像只初入宝库的小兽,一边狼吞虎咽刨着碗里的米饭,一边扭着脖子好奇打量四周装潢和邻桌食客,包括服务生托盘里端过的每一道菜。


    “你不是去过县城。”姜悯给她夹菜,“好好吃饭,别东张西望的。”


    “不一样。”周灵蕴含糊说。


    她咽了米饭,喝口菜汤漱口,“这里的马路更宽,灯也更多,我看到树上也挂着灯,像流星雨一样,一闪一闪的。”


    “你见过流星雨吗?”姜悯顺着她的话闲聊。


    “见过啊。”周灵蕴说天气好的时候,经常能看到,“有时候半夜起初上厕所就能看见。”


    姜悯挑眉,“这么厉害,我没见过。”


    “啊?你竟然没见过流星雨!”周灵蕴起先表示怀疑,然后开始得意,“城里没有吗?”


    “没。”姜悯说。大家都很忙,没空抬头看天,即便有,这份幸运也被大气和灯光污染阻挡在外。


    周灵蕴摇头,一脸老气横秋,“那真有点可惜。”


    也许是她们之前已经相处过一段时间,姜悯发现周灵蕴适应得很快,她的眼睛炯炯有神,怯懦早已退散,新奇是主调,她在认真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还自己在那分析。


    “县城也有很多灯,因为我去过县城,所以就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这里我是第一次来,我觉得还是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我发现这里的人穿得更好看。”


    顿了顿,不忘拍马屁,倾身朝向姜悯,“但都没有姜老板好看。”


    姜悯笑盈盈地看着她,有种捡到宝的感觉。


    小孩真的是镜子,你怎么对她,她就怎么对你,你倾注了多少真诚与善意,她便回馈多少依赖与明媚。


    这才多久?那个初见时团缩在角落,眼神躲闪的小土妞,已然蜕变成人精。


    “心情怎么样?”姜悯含笑问她。


    “开心。”周灵蕴绽开一个大大的毫无保留的笑容。


    菜点多了没吃完,知道小孩节俭,见不得浪费,姜悯找服务生要来几个打包盒。她发现自己适应能力也挺强的,以前她从来不干这种事。


    姜悯牵着周灵蕴走出餐馆,城市的晚风扑面而来,自然远不如山中清冽纯粹,但也别有一番独属于人间的喧嚣暖意。


    姜悯忽然停下脚步,喊了声“周灵蕴”。


    周灵蕴抬头,“怎么啦?”


    这双眼睛真是漂亮,如此热烈而专注,毫无保留,展现她近乎笨拙的依赖与信任,姜悯清晰感受到自己在此刻对她的重要性。


    她是她的指望,是她的一切,是唯一。


    “回家。”姜悯晃晃她手。


    第29章 伺候你洗澡


    周灵蕴身上那件蓝色翻领毛衣, 是去年刚落霜时候奶奶给她织的。


    毛线选得软和,针脚细密,大小也合适, 是她为数不多能称上体面的衣裳。


    奶奶的手艺比外头卖的精致耐看,穿着也格外舒适熨帖, 小姑娘爱臭美, 周灵蕴恨不得一年四季都套在身上。


    她不能,天气原因是首要, 太冷太热都穿不住,其次总穿一件衣裳,要惹人笑的。


    她们会问,周灵蕴你怎么老穿这件, 你是不是只有这件?还装作假好心,接着说,我记得你有件黄的还是绿的来着,咋不换换?


    有心或无心,话是细小的针尖, 穿过毛衣扎在肉上, 隐隐的刺痛感。


    因此, 这件蓝色毛衣只在姜悯面前出现过两次。


    周灵蕴每次去见姜悯, 衣裳都不重样,她刻意让自己显得不在乎,故作大方展示出衣摆的线头和袖口的补丁, 背挺得直直。蛮清高。


    今天,压箱底的宝贝终于再次登场。


    好看的,合身的,穿上奶奶织的毛衣, 周灵蕴仿佛也披上一层无形的铠甲,久违的舒适和体面感油然而生,使她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连带话也变多。


    周灵蕴一路侃侃而谈,讲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鼻子闻到的,挺落落大方的样子。


    若无其事转脸,敏锐捕捉到姜悯眼中的欣赏和赞许,她心里悄悄松口气,更增添信心,朝着自己认为的正确方向走去。


    姜悯起先挺高兴的,觉得她适应能力强,察觉到反常,是周灵蕴那句“也就那样”。


    “看了半天,我觉得城里也就那样。”


    周灵蕴说这句的时候,脑袋跟着晃了下,手臂小幅度摆动,模仿着不知哪里学来,她认为独属于“城里人”的漫不经心。


    话音落下的瞬间,周灵蕴自己先僵住了。刻意模仿的语调和动作过于刺耳轻狂,巨大的羞耻感瞬间扼住她心脏。


    她抿紧嘴唇,迅速靠回椅背,噤若寒蝉。


    姜悯捕捉到的异常,正是此刻她突兀的沉默和眼底骤然熄灭的星光。


    前方红灯亮起,车辆缓停,姜悯侧首,笑着看过去,“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周灵蕴低头扯着毛衣的袖口边,不知该如何解释刚才那场失控的“表演”,以及此刻内心翻江倒海的懊恼。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你第一次下山来找我……”姜悯声音持续放缓,温和掩饰洞悉,目光落在她紧揪袖口的手指,“穿的好像就是这件蓝色毛衣,对吧,很衬你。”


    周灵蕴“啊”一声,身体摇晃几下,像漏气的气球,最后一点强撑起来的自信“咻”地泄个干净。


    她装不下去了,双肩内扣,整个人缩起来。


    “款式复古,搭配你的牛仔裤,很好看,不像市面上能买到的款。”姜悯今天心情很好,难得对她耐性十足,“奶奶织的吗?”


    复古?周灵蕴噘了下嘴巴,就是老气呗。


    织的时候她就说不要翻领,奶奶非要,说有领的才精神,以前的衣服都有领。


    “大城市的人也吃烤肠吗?”周灵蕴把脸转向窗外,看人行道贴边一溜的小摊小贩。


    姜悯握拳,轻轻捶了下方向盘。怎么她说错话了?好不容易良心发现,弃恶从善,结果马屁拍在马腿上。


    后半程,周灵蕴再没开过腔,姜悯进地下车库的时候才想起来应该怎么回。


    没错,就那样,什么城里城外,一样吃喝拉撒睡,没什么了不起,地铁站出来还不是要排队买烤肠。


    可惜迟了,过了那趴,再单拎出来说,显得刻意。


    好在周灵蕴并没有纠结太久。


    “所有的车晚上都会到地底下休息吗?”她很快有了新的问题。


    姜悯愣了两秒,反应过来,忙点头,“对对,都会到车库休息。”


    顿了顿,“也有睡路边的。”


    “这得挖多深呐?”周灵蕴歪着脑袋,好奇打量四周深沉的水泥巨柱。


    “几十米吧?”姜悯胡乱答。


    “又像坟墓。”周灵蕴说。


    姜悯不知道怎么接。


    “兵马俑也是建在地底下的,我在万玉家看到过宣传片,她家有电视。”周灵蕴补充。


    姜悯明白了。小孩自言自语,她不用做到句句有回应。


    松了口气,她利落倒车入库。


    周灵蕴自我调节能力很强,解开安全带下车,她又换作面带微笑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刷卡进电梯,狭小空间,二人并肩而立,姜悯把手伸到她面前,“机器开始运行的时候,可能会有一些细微的震动感,害怕就牵住我。”


    周灵蕴偏过脸看着她,“我坐过电梯。”


    姜悯手僵在半空。


    “蛋挞带我们在县城坐过,我们偷溜到人家小区里面,专门坐电梯,我们还去楼顶玩,能看得特别高特别远。”


    周灵蕴说她们经常在楼顶蹲日出和晚霞。


    行,是我狗眼看人低。姜悯自嘲一笑。


    她手臂卸了力道,垂落的瞬间,掌心却意外挤来温热触感。


    周灵蕴的手很小,手指细细没什么肉,因常帮着家里干农活,皮肤略有些粗糙,掌指关节覆有薄茧。


    她内心纯白,是一片未经踩踏的雪地,微微扬起脸,目不转睛看着姜悯,嘴角笑容甜蜜。


    凛然一击。


    姜悯眨了几下眼,缓慢抬头,而后不动,死盯电梯门上花花绿绿的房地产广告。


    好在窘境并没有持续太久,“叮”一声,抵达楼层。


    姜悯松手,率先冲出,蹲在地上给周灵蕴找拖鞋。


    周灵蕴伸头望了一眼。出电梯,门口独立电梯厅置有鞋柜、穿衣镜和伞桶,一侧临窗处放了盆散尾葵,久无人照料,枝叶萎靡。


    这是姜老板家门口的小院子吗?好窄。她把两个人的行李箱推出去。


    “这双是我妈的,你先将就穿,我回头再给你买。”姜悯把鞋扔过去,从自己的左肩。


    好像大家今天都有点不自在,不正常。姜悯很快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她扭头,周灵蕴正摆弄行李箱,没瞧见。


    姜悯飞快捡来拖鞋,弯腰递到她面前。


    “谢谢姜老板。”周灵蕴甜甜一笑。


    “不谢。”姜悯飞快换鞋,开门进屋。


    周灵蕴对姜悯位于市心繁华处的大平层没觉得有啥稀奇。


    她家房子还是两层呢,底下住人,上面堆粮食,门前有院,屋后有地,猪狗鸡鸭都有自己的窝棚。


    只是没这么高,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里的灯实在太多了,把每扇窗、每辆车都塞得满满当当,不要钱似的亮着。这里的楼房也像森林里的树那么多,挤挤挨挨。人是蚂蚁在地上走,两条腿像触须,颤巍巍抖动着四处觅食。


    新奇感潮水般退去。周灵蕴站在城市第一天的尾巴上,心里空落落的,像一台丢了信号的老式大屁股电视,屏幕里只剩下滋啦啦乱窜的雪花点。


    “来看看你的房间。”姜悯来到她身后。


    周灵蕴一进屋直奔阳台落地窗,姜悯等她看得差不多才出声招呼。


    客房陈设简单,衣柜靠墙,大床居中,床两边各有矮柜,剩余大片空荡,说话的声音稍大点甚至能听到回音。


    “先将就着。”姜悯打开柜门,找出更换的床品,“回头给你添置书桌和书柜。”


    这是她们今天第三次掌心相接。


    周灵蕴等到姜悯合上柜门,上前一步,牵住她手,把她领到客厅。


    姜悯在被周灵蕴牵引着的几秒中,有短暂失神。


    那个人也像这样牵过她,盛夏的林荫道,覆雪的石子路,河畔,江边,晚自习回家必经的夜市摊……


    不是第一次,在某个相似的场景,某种熟悉的味道引诱,某个恍惚的瞬间,女孩柔软的发丝拂过脸颊,两道身影重叠。


    但是第一次,姜悯觉得自己有点扫兴。


    周灵蕴手心更暖。


    姜悯手指无意识蜷缩了下,尝试抽离的瞬间,周灵蕴把她按在沙发。


    “你坐着休息,我来收拾。”


    周灵蕴找到卫生间,进去洗手,出来给姜悯倒了杯温水,然后手脚麻利更换了两个房间的床品,归置好行李箱里的衣物和日用……


    姜悯没有阻拦。她小口喝着水,看周灵蕴在她空空的大房子里走来走去,不时发出些响动。


    偶尔,周灵蕴找不到东西,或是不知道东西应该放在哪里,会跑回来问她。


    姜悯缓慢放松身体仰靠在沙发。周灵蕴的拖鞋大了好几码,她十个脚趾露在外面,惹人不住往那看。


    怪可爱。


    心中某个角落被少女细碎的脚步声填满,微微发胀,姜悯摸出手机,“给奶奶报个平安?”


    周灵蕴正在研究洗衣机,立即回头,双眼蓦地迸发出光亮。


    她赶紧小跑回姜悯身边。


    视频接通的速度很快。


    “呦,稀客呀——”谷香岚女士一张笑容宽厚的阔面脸出现在手机屏幕。


    寒暄几句,跟家人报了平安,姜悯将手机拿远些,把周灵蕴框进屏幕。


    “奶奶呢?”


    “一直在等你们呢。”谷香岚说。


    老太太今天山上山下来回跑了两趟。


    早上送走周灵蕴,她回去喂猪,想起晚上还得跟孩子通电话,于是下山来借手机。她年轻时候读过扫盲班,识得几个字,小本本上记,好不容易学会操作,到家发现没有信号!只得下山。


    这通折腾,腿疾犯了,疼得受不了,秦穗正给她热敷。


    谷香岚切换摄像头,“瞧瞧,老太太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


    她训人有一套,半开玩笑的语气,想让小孩安心在城里上学,也想说服老太太,以后就跟她们住一起,这样每晚都能通过手机见到孩子。


    奶奶坐在沙发上,瞧见屏幕里的自己,憨憨招手,“这样就能瞧见人了呀?”


    那边屋里也是一样的亮堂,屏幕中穗姐、春梅阿姨和谷阿姨依次出现,最后是奶奶,周灵蕴第一次那么直观感受到奶奶的苍老。


    她瘪了下嘴,“我想你。”


    “不哭不哭嗷——”


    一大家子哄。


    “听话,好好读书。”奶奶叮嘱。


    周灵蕴闷闷点头,眼泪要掉不掉。


    姜悯把手机塞给她,“去,给奶奶看看你住的地方。”


    周灵蕴拿着手机进房间,躲起来跟奶奶说悄悄话。


    姜悯没打算偷听,径直回房,拿上睡衣,准备进卫生间洗澡。


    前后不到一分钟,她刚把脱下来的衣服丢进脏衣篓,听见门锁“咔哒”一声。


    姜悯愕然回头。


    周灵蕴招呼不打,竟直接进了她房间!


    “你……”姜悯迅速弯腰捞起脏衣,护住自己,“干嘛?”


    “伺候你洗澡啊。”


    周灵蕴大摇大摆走过来,“你的房间里也有厕所,我刚收拾的时候看到了,我看你关着门应该是要洗澡。”


    姜悯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电话打完了?”她紧张得脚趾都蜷缩起来。


    “打完了。”周灵蕴点头,直挺挺站她面前。


    “说什么了。”姜悯退后半步,这辈子没这么狼狈过。


    “奶奶说让我手脚麻利点,”周灵蕴开始撸袖子。


    第30章 心旌摇曳,难以招架


    周灵蕴矮了姜悯大半个脑袋, 她两条毛衣袖管卷到胳膊肘,露出的手臂细长,浴室门前昂着脑袋, 两眼亮晶晶,问姜悯是不是害羞。


    “不害羞嘛, 我们都是女娃娃, 我奶经常帮我洗澡,不要紧的。”


    小孩第一天离开家, 姜悯以为周灵蕴还要跟奶奶说很久,周灵蕴住在山下那阵日子,也从未有过丝毫越界,故而她毫无防备。


    可这小孩竟然连门都不敲, 真是放肆!


    姜悯光果着,一腿直立,一腿微曲遮掩重要区域,手抓上衣虚盖两点,肩胛抵墙, 实在是退无可退了!


    可要她承认自己难为情, 除非黄河水倒流, 泰山崩于前。


    “我怎么可能会害羞, 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小屁孩。”板着脸装严肃,强撑气势, 姜悯手臂半空虚点几下,“这么大了还要奶奶洗澡,你可真够娇气的。”


    “那有什么稀奇,我是奶奶的小孙女, 小乖宝,洗个澡咋了?”周灵蕴不以为意。


    她等了半天,见姜悯始终防御姿态,也是奇怪,“还不洗呐?”


    “我不洗。”姜悯干巴巴道。


    “不洗你脱光做什么?”周灵蕴不解。


    “我喜欢。”姜悯不知她哪儿来那么多问题。


    周灵蕴聪明一笑,“你就是害羞。”


    她直接上手去扯,“洗嘛,我们一起洗,洗完好睡觉。”


    收拾房间的时候,她摸到床很软,想快些洗香香爬到床上打滚。


    她之前睡过姜悯的床,那床也软,可她不敢打滚。城里这张床不一样,姜老板说那是她的房间,也就意味着,那是她的床,自己的床!


    狼狈至极,更是虚弱至极,姜悯竟被一把扯掉遮挡。死丫头力气是真大,拽着她胳膊直把她往浴室里拖!


    “救命,救命——”姜悯惊慌失措,像被坏主人强行抱到浴室的猫,浑身炸毛,双手死抓门框,大声嚎叫。


    周灵蕴被她阵势吓到,松手看她,一脸“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之前你也帮我洗过澡,我洗澡的时候你走进来给我送衣服,还用浴巾帮我擦头发呢。”


    当时的亲密无间犹在眼前,此刻姜悯的激烈反应,周灵蕴费解。


    是是,姜悯不否认。她曾经确实有在刻意制造亲密接触,试图通过展现她柔润的“母性”光辉,俘获到孩子那颗因过分缺爱而封闭冷冻的小心脏。


    那么话说回来,乌鸦反哺、羔羊跪乳,孩子孝顺,伺候你洗个澡,有何不可?


    这一记回旋镖真是扎得又快又狠,姜悯悔不当初。


    “我不用你伺候,我自己有手。”


    “那后背呢?”周灵蕴锲而不舍,探身追问,语气真诚无比,“你够得着?我可以帮你搓背。”


    “我不需要搓背。”姜悯抱膝蹲在地上。


    周灵蕴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双手自然垂落身侧,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还不习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生活,但从我高中到大学,七八年呢,你要快点适应。跟我还有什么好害羞的呢?”


    姜悯觉得周灵蕴这番话有点奇怪。


    她扭脸,“谁教你的。”


    “你妈妈。”周灵蕴只能告诉她真相。


    “谷阿姨说,你长得好看,事业也经营得不错,但至今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关系特别要好的朋友,因为你性格太恶劣,毒舌又刻薄,让我平时不要跟你多计较,还要多照顾你。她说人长期没有……”


    周灵蕴忽然卡住,她抓抓脑门,仔细回忆几秒,“想起来了,感情链接。人长期没有感情链接,可能会心理扭曲。”


    眼睛瞪得像铜铃,姜悯怒视。


    “你放屁!”


    “不是我说的。”周灵蕴立刻高举双手以示清白,“是你妈。”


    “是你胡编乱造!”姜悯音量陡然拔高,响彻浴室,显然被戳中痛处,羞恼至极。


    “就因为我之前说你妈不要你了,你就编这种瞎话来气我!”


    周灵蕴浅浅吸了口气。


    她空着的两只手抓了下裤缝边,声音低下去,“其实我早就没有因为那句话生气了。”


    “你敢跟我生气?”姜悯眼睛瞪得更大。


    谷香岚私底下竟然跟小孩说了她那么多的坏话,真是可恶!姜悯极为恼怒,可她现在周身寸缕不着,只能毫无威慑力鼓着腮帮子蹲地上生闷气。


    然而她应激状态下,每一句呛声都是无形的盖章,悄然印证了母亲那番“担忧叮咛”。


    她真有她们说的那么恶劣吗?


    姜悯忽而沉默。


    她蜷缩着,披散的长发铺散在光洁清瘦的后背,身体弯折成脆弱弧度,灯下肌肤泛起细腻柔润的光泽。


    周灵蕴朝前半步,欲伸手触碰她肩膀,眼角余光,被堆积而出的饱满猝不及防跌进眼眶。


    像被烫到,她手指迅速蜷缩起,骤然心跳剧烈,耳根充血。


    再不敢多看她一眼,周灵蕴转身逃也似冲出房间。


    以为还有得拉扯,听到“咔哒”门响,姜悯回头,有些意外。


    甚至……


    还有一丝微妙的,遗憾?


    怎么不跟她继续吵了。


    家里难得热闹。


    她扶墙缓缓站直,走到莲蓬头下,任由温暖的水流冲刷身体,试图洗去那份莫名的焦躁……


    以及失落。


    另一边。周灵蕴逃回自己房间,心脏还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她本想找地方坐一下,平复心情,发现她屋里竟然连张板凳也没有。


    不想穿着外裤往床上坐,周灵蕴脚步虚浮挪到客厅沙发,身体重重摔落。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手脚麻利点。”


    ——“要有活儿。”


    都是奶奶教她的,到别人家要勤快些,读书都是次要,得把主人家伺候好。


    奶奶还说,怎么有些人生来就享福?那是因为人家里本就有钱,所以不需要怎么努力,就能过上别人奋斗一辈子也过不上的好日子。


    当然咱自己也得学本领,但要分清主次,否则哪天被扫地出门就大大不妙了。


    周灵蕴觉得奶奶说得没错,她的做法同样。


    逃跑,是心慌。


    成年女性圣洁而美丽的躯体毫无遮掩显露眼前,书本上枯燥的描述和模糊的插图凝实,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强光,刺破她懵懂认知的壁垒。


    毫无防备,心旌摇曳,难以招架。


    周灵蕴使劲揉了揉眼睛,手指触碰到脸颊,果然一片滚烫。


    姜悯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瞧见小孩沙发上搂着抱枕坐。


    脸蛋深埋进柔软布料,只露出一点小巧的鼻尖,她嘴唇微微嘟起,嘴角勾起茫然弧度,不知在想什么。


    “你还没去洗啊。”


    姜悯换了睡裙,极简吊带款,纯白真丝面料水般流淌,服帖勾勒出玲珑曲线。


    脱了衣服不给看,穿着衣服总能看了吧?


    闻言抬头,周灵蕴目不转睛,如欣赏一幅画,视线游走在她流畅优美的肩颈线条,又一路往下,落在浑圆饱满的某处。


    直至裙下骨骼纤长的一双小腿。


    周灵蕴眼神过于直白了,姜悯被看得有点不自在。


    但对方神色清明,并无邪念,眸中一片单纯向往,姜悯默默忍受着,不愿用成年世界的肮脏污秽展开恶意揣测。


    “你真好看。”周灵蕴由衷感慨。


    姜悯稍放松些,朝她走过去,“杵这儿想什么。”


    “我长大了也能像你这样吗?”此前那番前所未有的视觉震撼,周灵蕴不知该如何归纳,只能粗暴理解为“向往”。


    姜悯上下扫视,目光似穿透周灵蕴外衣。


    她长期营养不良,肩挑家庭重担,柴瘦,皮肤也略黑,但周身骨骼细长,头小而圆,岁月雕琢,已显露出几分袅娜的少女之姿。好好养几年,褪去青涩粗糙,未必不能惊艳。


    “你个头可能超过我。”姜悯大方给予她信心。


    周灵蕴眼睛一亮,立刻弹起,“我爷爷长得高,奶奶说妈也高。”她伸手快速比了下,“我现在到你的嘴巴。”


    姜悯不防她突然撞来面前,嘴唇碰到她小拇指外侧那块皮肤。


    姜悯惊惶后退。


    周灵蕴手僵在半空,目露困惑。


    迅速转身,姜悯折返房间,“快洗澡,洗完好睡觉,明天带你逛街。”


    关门,大跨步跳上床,姜悯优雅尽失,她迅速躲进被窝,并扯高被子,完全没过头顶。


    半晌,感觉呼吸困难,她又露出鼻孔,床上直挺挺躺着,呆望天花板。


    本以为今晚她们再无交集,十五分钟后,姜悯捕捉到少女微弱的求救声。


    本在无聊刷手机,短视频切换的短暂空隙,姜悯挺身坐起,同时按灭屏幕。


    侧耳聆听几秒,她掀被下床,打开房间门走出去。


    卫生间里间玻璃门,周灵蕴缩在边上,浑身湿漉漉,水洗的眼睛亮晶晶。


    “……我洗完才发现忘记拿浴巾,我想出去找又怕弄脏地面,只好喊你。”


    姜悯“哦”一声,走出几步,回头。


    “你刚叫我什么?”


    周灵蕴像地鼠迅速缩回洞里,毛乎乎的浴室玻璃里,蜷缩起手脚和肩膀。


    “我就喊你啊。”


    “你以为躲起来我就看不到你了吗?”姜悯憋坏,屈指轻敲玻璃门,“你的裸体,一清二楚。”


    周灵蕴低呼一声,忙扭头寻找庇护之处。


    然而浴室狭窄,她逃无可逃。


    姜悯大仇得报,身体小幅得意晃荡,胸前垂散的长发往后一扬,“再问一遍,你刚喊我什么。”


    周灵蕴唇瓣翕动,声音低不可闻。


    “大声点!”姜悯再度敲玻璃。


    凶什么凶嘛!周灵蕴一时恶向胆边生,拉开门探出脑袋。


    “姜大炮!”


    “什么?”姜悯愕然瞠目。


    周灵蕴本能往后缩了下,仍不甘屈服,“你成天跟个大炮一样,这里一炮,那里一炮,叫姜大炮有什么错?”